第六章 缺失的部分

2025-03-30 08:58:49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

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

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

我送去几个电子盒。

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

这可是个新主意。

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

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

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

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

‘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我刚刚才说了的。

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

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

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

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

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

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

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

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

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

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我还是有点疯狂。

下雨的感觉很好。

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

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

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

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

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

沾上了吗?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

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

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

别动!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

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

我是在爱!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

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

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

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

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

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

他们一定要我去。

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

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

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

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

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

雨水尝起来像酒。

你试过吗?没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是的。

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

天知道是为什么。

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

你说你十七岁?嗯——下个月。

真奇怪。

真是奇怪。

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

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

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

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

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

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

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

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

或者还会威胁我。

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

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第二部 万物隐在阴霾中 第一章 阴暗的角落里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

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

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

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

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

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

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

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

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

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

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

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

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

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

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

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

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

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

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

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

别胡诌了。

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

它只会‘行使职责’。

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

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

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

对吗?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

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

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

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

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

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

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

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

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

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