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出来了。
卡萝兰的妈妈带她去最近的大镇上买校服。
爸爸中途下车,去火车站。
他今天要去伦敦见几个人。
卡萝兰挥手对爸爸说再见,然后跟妈妈去镇上的商店买校服。
卡萝兰看中了几副绿色的荧光手套,可妈妈不肯给她买。
她想买的是白袜子、学校女生穿的海军蓝内衣裤、四件灰色衬衣、一件深灰色的短裙。
妈妈,这些东西,灰衬衣什么的,学校里每个人都穿。
没人有绿手套,只有我一个人有。
妈妈不理她,忙着跟售货员说话。
两个人商量应该给卡萝兰买哪种毛线衫,最后定下一种松松垮垮的,大得让人难堪。
她们觉得等卡萝兰个子长高以后,这件衣服正合适。
卡萝兰逛来逛去,看放在架子上的一排雨靴。
雨靴做成各种小动物的样子,有青蛙,有鸭子,有兔子。
她又溜达回来。
卡萝兰?哦,原来你在这儿。
跑哪儿去了?我刚才被外星人绑架了。
卡萝兰说,他们是从外太空来的,拿着激光枪。
可我还是把他们骗了。
我戴上假发,装出外国口音哈哈笑,就逃出来了。
好啦,亲爱的。
我觉得你应该多用几个发卡。
你说呢?不。
好,咱们还是保险点,买半打。
妈妈说。
卡萝兰什么都没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卡萝兰问:那套没人买的房子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估计什么都没有吧。
多半跟咱们那套房子一样,我是说咱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
几个空房间。
你能从咱们的套间进到那套房子里吗?不能,除非你能穿过墙壁走过去,亲爱的。
噢。
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回了家。
太阳亮晃晃的,但天气还是很凉。
卡萝兰的妈妈打开冰箱瞧了瞧,只找到一个小得可怜的番茄,一片上面长了一层绿东西的奶酪。
面包篮里只剩下一个硬壳面包。
我得赶紧去商店跑一趟,买点儿炸鱼条什么的。
妈妈说,想一块儿去吗?不想。
卡萝兰说。
随你吧。
妈妈说完,走了。
紧接着又回来了,拿上钱包和车钥匙,又出门了。
卡萝兰觉得无聊极了。
她胡乱翻着妈妈正在念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遥远国家的事。
当地的人拿一块白布,用蜡在上面画画,再把画了画的布浸到染料里,然后用蜡在上面画更多的画,重新浸在染料里,最后把布放在热水里煮,把上面的蜡煮掉,拿出来以后就成了一块漂亮的料子。
他们这才把这块料子放在火上,一把火烧成灰。
卡萝兰觉得这么做简直没道理,她希望那些人做得开心。
她还是无聊,妈妈又老是不回来。
卡萝兰把一把椅子推到厨房门边,站在椅子上伸手朝上够。
够不着。
她跳下椅子,从扫帚柜里拿出一把扫帚,重新爬上椅子,用扫帚朝门框上一扫。
哗啦。
她爬下椅子,从地上拾起钥匙,胜利地笑了。
接着,她把扫帚倚着墙边放好,走进客厅。
家里人根本不用这间客厅。
这里的家具都是从卡萝兰的奶奶那儿继承来的。
有一张木头咖啡桌,一张靠墙桌,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还有一幅油画,画的是一碗水果。
卡萝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画一碗水果。
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这间房子空着。
壁炉架上没有小摆设,没有雕像,没有钟,没有一点儿东西让人觉得舒服,想在这间屋子里住。
这是一把老钥匙,黑乎乎的,握在手里冰凉,比别的钥匙凉得多。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
门锁发出让人高兴的喀嚓一声,顺顺当当打开了。
卡萝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
她知道不应该开这扇门,想听听妈妈回来没有。
她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卡萝兰这才伸手握住门把手,一转。
门开了。
打开的房门后面是一条黑黢黢的过道,原来的砖墙连影子都瞧不见,好像从来没有那堵墙似的。
过道里传来一股冷飕飕的霉味儿,闻着像一种非常非常老、动作非常非常慢的东西。
卡萝兰走了进去。
她心想,不知那套空房间是什么样儿一如果这条过道真的通向那儿的话。
卡萝兰提心吊胆地沿着过道向前走,总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熟悉。
脚下铺着地毯,她自己房间里铺的地毯就是这一种;墙纸也是家里用的那种墙纸;过道墙壁上挂着画,和她家里挂在过道上的画一模一样。
她知道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在她自个儿的房间里。
她哪儿都没去。
她摇晃着脑袋,糊涂了。
她盯着墙上的画:不,跟家里挂的并不完全一样。
他们自家过道上的画上面是个男孩子,穿着老式衣服,盯着一串水泡出神。
可在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望着水泡,好像正打算对这些水泡干出什么非常坏的坏事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卡萝兰盯着他的眼睛,使劲琢磨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就在她刚要琢磨出来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声,卡萝兰?声音像她的妈妈。
卡萝兰走进厨房,声音就是打这儿来的。
一个女人站在厨房里,背对卡萝兰。
背影有点像卡萝兰的妈妈,只是……只是,她的皮肤太白,白得像纸一样。
只是,她高了些,瘦了些。
只是,她的指头长了些,不停地动弹。
指甲是暗红色的,有点卷,尖尖的。
卡萝兰,那女人说,是你吗?她转过身来。
她的一双眼睛是两只又大又黑的纽扣。
吃午饭了,卡萝兰。
你是谁?卡萝兰问。
我是你的另一个妈妈。
女人说,去告诉你的另一个爸爸,说午饭做得了。
她打开烤箱门。
忽然间,卡萝兰发现自己饿坏了。
味道真香啊。
快去呀。
卡萝兰沿着过道,朝爸爸书房的方向走。
她推开房门。
书房里有个男人,坐在键盘前,背对着她。
你好,卡萝兰说,我——我是说,她说午饭做得了。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是两只纽扣,又大又黑,亮晶晶的。
你好,卡萝兰。
他说,我都快饿死了。
他站起来,和她一块儿走进厨房。
他们在餐桌边坐下,卡萝兰的另一个妈妈端上午餐。
一只很大的鸡,烤得黄铮铮的,配着炸马铃薯,煮小青豆。
卡萝兰大口大口吃着。
好吃极了。
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了好长时间。
卡萝兰的另一个爸爸说。
等我?对。
另一个妈妈说,没有你,这儿不像个家的样子。
可我们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我们会组成一个非常好的家庭。
再来点鸡肉?这是卡萝兰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鸡。
她的妈妈有时候也做烤鸡,但鸡总是真空包装,要不就是冻鸡,肉干巴巴的,什么滋味都没有。
要是换了卡萝兰的爸爸做菜,他会买真正的鸡,可做法稀奇古怪。
比如把鸡放在葡萄酒里炖,往鸡肚子里塞李子,要不就是烤之前涂许多面粉。
一般说来,卡萝兰碰都不要碰。
她又来了点鸡肉。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妈妈?卡萝兰小心地问。
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有另一个妈妈。
另一个妈妈说,黑纽扣眼睛一闪一闪的,吃完午饭以后,你可以在你房间里和老鼠玩一会儿。
老鼠?楼上的老鼠。
卡萝兰只在电视上见过老鼠,从来没有当真见过一只。
她巴不得能跟老鼠玩。
看来,今天其实过得蛮有意思。
午饭吃完后,她的另一个爸爸妈妈洗碗碟,卡萝兰从过道回她的卧室。
她的另一间卧室。
另一间卧室和家里的卧室不一样,比如,它的颜色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绿色,还带点怪里怪气的粉红。
卡萝兰想明白了,她不喜欢在这间屋子里睡觉。
可这间卧室的颜色比她自己的卧室有意思多了。
这里好玩的东西多极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拧上发条就能飞的小天使,在卧室里扑腾着,像吓得到处乱飞的麻雀;彩画书,书一动,上面的画就变来变去,动个不停;小小的恐龙脑袋,她一走过,两排牙齿就会叭地一下咬紧。
还有一个大玩具盒,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有趣玩具。
有个黑东西飞快地跑过地板,钻进床底下不见了。
卡萝兰跪下来,朝床底下张望。
五十只小小的红眼睛瞪着她。
你们好,卡萝兰说,你们是老鼠吗?它们从床底下钻出来。
外面太亮,它们一个个直眨巴眼睛。
它们的毛短短的,黑黑的。
长着小红眼睛。
粉红的小爪子和很小很小的手一样。
背后拖着一根粉红色的尾巴,上面没长毛,像长长的、光溜溜的虫子。
你们会说话吗?她问。
个子最大、毛最黑的老鼠摇摇头。
卡萝兰心想,它脸上的笑容真不讨人喜欢。
那,卡萝兰问,你们会什么?老鼠们围成一个圈子。
然后,老鼠们玩起了叠罗汉,一些老鼠垫底,另一些爬到它们背上。
老鼠们很小心,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最后成了一座金字塔,那只最大的大老鼠站在塔顶。
它们唱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颤巍巍的。
我们有牙齿,我们有尾巴。
我们有尾巴,我们有眼睛。
我们早来了,在你倒下前。
你就瞧着吧,瞧我们站起来。
这首歌不好听。
卡萝兰肯定自己以前听过这首歌,或者是另外一首差不多的歌。
可她记不起在哪儿听的。
就在这时,金字塔塌下来。
老鼠们一哄而散,快极了,一片黑,朝门口跑去。
另一个楼上的疯老头儿站在门口,两手捧着一只黑色的高帽子。
老鼠们乱哄哄爬到他身上,扎进他的口袋,溜进他的衬衣,拱上他的裤腿,钻入他的衣领。
最大的那只爬上老头儿的肩膀,揪着他长长的灰白色大胡子,一荡,荡过那双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跳上老头儿头顶。
老头儿把帽子朝头上一扣,大老鼠不见了。
你好,卡萝兰。
另一个楼上的老头儿说,我听说你来了。
老鼠们该吃饭了,不过你可以跟我上去,瞧它们开饭。
想去吗?老头儿的纽扣眼睛里一股馋痨劲儿,卡萝兰有点害怕。
不,谢谢您。
她说,我要去宅子外面探险。
老头儿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卡萝兰听见老鼠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她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她沿着过道向外走,她的另一个爸爸和妈妈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慢慢地向她招手。
去外头好好玩。
她的另一个妈妈说。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她的另一个爸爸说。
卡萝兰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他们还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笑,慢慢地向她招手。
卡萝兰走出大门,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