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3-30 08:58:59

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团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

她硬把那团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

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

不够长,也不够宽。

一面墙是玻璃。

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

一只蜘蛛爬上手背。

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

像人的脸蛋和嘴唇。

又小,又冷。

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卡萝兰没有说话。

一只凉凉的手摸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

又响起一个声音。

犹犹豫豫的,轻极了。

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

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

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

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

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

犹记五月天,艳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

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

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

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

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

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

我还没忘哩。

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

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

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

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

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

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

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

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

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

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

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

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是那恶妇干的好事。

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

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

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

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

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

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

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

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

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

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

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

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

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

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

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

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

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

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

她会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

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

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

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

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

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

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

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

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

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

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下套头衫,卷成一团,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

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

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

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

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

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

卡萝兰说。

她闭上眼睛。

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

她把头靠在卷成一团的套头衫上,睡了。

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

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眼看。

那个声音告诉她。

然后,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