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团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
她硬把那团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
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
不够长,也不够宽。
一面墙是玻璃。
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
一只蜘蛛爬上手背。
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
像人的脸蛋和嘴唇。
又小,又冷。
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卡萝兰没有说话。
一只凉凉的手摸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
又响起一个声音。
犹犹豫豫的,轻极了。
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
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
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
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
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
犹记五月天,艳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
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
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
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
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
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
我还没忘哩。
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
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
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
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
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
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
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
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
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
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
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
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是那恶妇干的好事。
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
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
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
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
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
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
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
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
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
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
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
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
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
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
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
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
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
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
她会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
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
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
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
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
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
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
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
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
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
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下套头衫,卷成一团,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
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
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
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
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
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
卡萝兰说。
她闭上眼睛。
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
她把头靠在卷成一团的套头衫上,睡了。
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
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眼看。
那个声音告诉她。
然后,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