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妈妈的样子精神极了,气色比平时好得多,脸上还有一抹红,头发扭来扭去,像晒暖的蛇。
两只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刚刚擦过。
她探头穿过镜子,好像前面根本没东西,就那么一探,把脑袋伸进来,低头看着卡萝兰。
然后,她用那把银色的小钥匙打开镜子,抱起卡萝兰。
卡萝兰很小的时候,她真正的妈妈也这么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摇来摇去,好像她还是个小婴儿似的。
另一个妈妈抱着卡萝兰,把她抱到厨房,轻轻放在备餐台上。
卡萝兰使劲想清醒过来,可只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抱着,哄着,有人爱她。
她想多享受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谁,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好了,亲爱的卡萝兰,另一个妈妈说,我把你从碗橱里抱出来了。
应该给你一点点教训,但我们都是心肠特别好的好人。
我们讨厌犯错误,但不讨厌犯错误的孩子。
如果你肯当一个爱妈妈的好孩子,听话,懂礼貌,咱们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我们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卡萝兰揉了揉眼睛。
那儿还有几个小孩。
她说,从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是吗?另一个妈妈说。
她在煎锅和冰箱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拿出鸡蛋、奶酪、黄油,还有一片粉红色的火腿。
是。
卡萝兰说,没错,就是有。
我猜,你想把我变成他们那样,一个死了的壳。
另一个妈妈和气地笑起来。
她一只手把鸡蛋打进一只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搅打着鸡蛋。
然后,她把一块黄油放进煎锅,黄油咝咝啦啦响着,她趁这工夫把奶酪切成薄片。
最后,另一个妈妈把融化的黄油和奶酪一起放进鸡蛋碗里,重新搅打起来。
听着,亲爱的,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
另一个妈妈说,我爱你呀。
我会一直爱你。
再说,只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的人,谁都不会相信鬼魂说的话。
他们统统是骗子。
闻闻,妈妈给你做的早饭多香。
她把蛋汁倒进煎锅,奶酪蛋卷,你最喜欢了。
卡萝兰的嘴里口水直冒。
你喜欢玩游戏,她说,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另一个妈妈的黑纽扣眼睛闪了一下,每个人都喜欢玩游戏。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对。
卡萝兰说。
她从备餐台上爬下来,在餐桌边坐好。
火腿也烤得了,在烤架上嘶嘶响,火腿油往下滴答着。
真香啊。
如果你赢了我,公公道道地赢了我,你会不会很高兴?卡萝兰问。
可能吧。
另一个妈妈说。
她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可她的手指不住动弹,敲打着台面,还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玩游戏要有赌注,你想拿什么当赌注?我。
卡萝兰说,两手伸到餐桌下面,紧紧抓住膝盖,让它们别哆嗦,要是我输了,我就永远留在这儿,还会让你爱我,当一个最听话的女儿。
我会吃你吃的东西,玩幸福家庭。
还有,我会让你在我眼睛上缝纽扣。
另一个妈妈盯着她,黑纽扣眼睛一眨不眨。
听上去挺不错。
她说,要是你没输呢?那,你就要让我走。
让所有人走:我真正的爸爸妈妈,那些死了的小孩。
你关在这儿的每个人。
另一个妈妈把火腿从烤架上拿下来,盛进一只盘子里,然后把煎锅里的鸡蛋饼翻了个面儿,扣在盘子上,再卷成一个漂漂亮亮的蛋卷。
她把盛着这份早餐的盘子放在卡萝兰面前,加上一杯新榨的橙汁,还有一大杯直冒泡的热巧克力。
好吧,她说,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游戏。
但咱们怎么个玩法?猜谜?知识问答?探险游戏。
卡萝兰说,比赛找东西。
比赛找东西。
你打算找什么,卡萝兰·琼斯?卡萝兰迟疑了一下,找我的爸爸妈妈。
她说,还有镜子后面那几个小孩的灵魂。
听了这句话,另一个妈妈得意地笑了。
卡萝兰心想,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
现在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说定了。
另一个妈妈说,现在,宝贝儿,吃完早饭。
别担心,吃顿好饭没坏处的。
卡萝兰盯着盘子,心里很不情愿向另一个妈妈屈服。
可她真是太饿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卡萝兰问。
我发誓。
另一个妈妈说,我向我自己妈妈的坟墓发誓。
她真有坟墓吗?卡萝兰问。
哦,当然有。
另一个妈妈说,还是我亲手埋的呢。
当时她还一个劲儿地想爬出来,我把她塞回去了。
还是拿别的东西发誓吧。
要不,我不相信你会说话算话。
我的右手,怎么样?另一个妈妈说,举起右手,慢慢动着那几根长长的手指头,露出像爪子一样的指甲。
我拿它发誓。
卡萝兰耸耸肩,好吧。
她说,说定了。
她开始吃早饭,尽量别大口大口往下吞。
吃上东西以后才知道,原来她比想像的饿得更厉害。
她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妈妈盯着她。
很难看出那双纽扣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但卡萝兰觉得,另一个妈妈的样子也挺饿的。
她喝了橙汁,很想再尝尝那杯热巧克力,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应该从哪儿找起?卡萝兰问。
想从哪儿就从哪儿。
另一个妈妈说,一脸满不在乎。
卡萝兰望着她,暗暗动脑筋。
她断定,肯定不在园子里。
远处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远处,本来在远处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在另一个妈妈的世界里,没有那个废弃的旧网球场,也没有那口井。
只有宅子是真实的。
她从厨房开始。
打开烤箱,朝冰箱里张望,在冰箱的沙拉格子里东翻西找。
另一个妈妈跟在她身后,看着卡萝兰找,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
对了,灵魂有多大个儿?卡萝兰问。
另一个妈妈在橱柜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墙上,什么都没说。
她用一根长长的红指甲剔着牙,剔完以后,又用这根指头一下一下轻轻敲打擦得亮铮铮的黑纽扣眼睛:嗒,嗒,嗒。
不说就不说,卡萝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不说都一样。
谁都知道,灵魂跟水球大小差不多。
她一心指望另一个妈妈落进这个圈套,接过她的话头说,胡说,灵魂只有熟透了的洋葱那么大,或者手提箱那么大,或者老爷爷的座钟那么大。
可另一个妈妈只是笑,继续用指甲敲打纽扣眼睛。
嗒,嗒,嗒,不紧不慢,一直不停敲打下去,像水龙头朝水池里滴水似的。
接着,卡萝兰发现,真的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她希望另一个妈妈能实实在在地在什么地方。
如果什么地方都找不着她,她就可能在任何地方。
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更吓人。
她双手插进口袋,握住那块上面带洞眼、让人觉得踏实的石头。
她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像端枪瞄准一样凑到眼睛跟前,走进过道。
静悄悄的,只有水滴在金属水池里的嗒嗒声。
她望着走道尽头那面镜子。
有一会儿工夫,它上面蒙了一层雾,镜子里好像有几张模模糊糊、没形没状的脸,动来动去。
接着,脸不见了。
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个子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件发着淡淡绿光的东西,像一块绿莹莹的煤。
卡萝兰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手里。
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褐色卵石,中间有个洞眼。
她又朝镜子里看。
镜子里的石头亮晶晶的,像一块绿宝石。
一线绿火从镜子里的卵石上飘出来,朝卡萝兰的卧室飘去。
哟。
卡萝兰说。
她走进卧室。
玩具们高兴地扑腾着,好像很高兴看到她。
一辆小坦克的履带从其他玩具身上滚过,想从玩具盒子里翻出来欢迎她。
它从玩具盒子翻到地板上,结果翻了个个儿,履带朝天哼哼着。
卡萝兰替它翻了个身。
坦克害臊了,飞快钻进床底。
卡萝兰四处找。
她在柜子里找,在抽屉里找。
又抓住玩具盒子一边,把玩具全部倒在地毯上。
玩具们吵吵嚷嚷,笨手笨脚地四下乱爬。
一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直滚到房间另一头,撞在墙上。
卡萝兰心想,没有哪件玩具看上去特别像灵魂呀。
她拾起一只魔法银手镯,手镯里关着中了魔法的小动物,不停地绕着手镯追来追去。
狐狸追兔子,狗熊追狐狸,可谁也追不上谁。
卡萝兰摊开巴掌,望着那块带洞眼的石头,想找到什么线索。
可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以前待在玩具盒子里的玩具大多数躲到床下去了,只有很少几件留在外面:一个绿色的塑料兵,那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个粉红色的溜溜球,等等。
这些都是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玩具,被抛弃了,没人理,没人爱。
她正想离开卧室,忽然想起以前在一片黑暗中听过的一个声音,一句悄悄话。
她想起那个声音是怎么说的。
卡萝兰举起带洞眼的石头,凑在右眼上。
她闭上左眼,从洞眼里看着这个房间。
透过洞眼望出去,这个世界变成了灰扑扑的一片,像铅笔画的颜色。
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不,不是所有东西:地板上有个发亮的东西,像儿童室壁炉里没有燃尽的火头,又像五月里冲太阳直点头的郁金香,橘黄带红。
卡萝兰伸出左手。
她不敢让右手的石头离开眼睛,生怕一拿开石头,那个亮东西就会不见了。
她的左手到处摸,寻找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手指碰上了什么,凉凉的,很光滑。
她一把抓住,这才把石头从眼睛前面挪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粉红色的手掌心里,是那颗从前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灰色大理石弹子。
她重新把带洞眼的石头凑到眼前。
大理石又一次发出亮闪闪的红光,红得像火。
脑海里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确然无疑了,女士,从前之我委实是个男孩。
你须得快些。
我等尚余二人。
觅得我后,那恶妇已大怒了。
我不能穿着她的衣服做这些事,卡萝兰想。
她换上自己的睡裤、睡袍、拖鞋,把灰色套头衫和黑色牛仔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上,把橘红色靴子放在地下的玩具盒旁边。
她把大理石弹子放进睡袍口袋,重新走进过道。
什么东西狠狠扑打在她脸上,手上。
她好像走在大风天的海滩上。
她伸手捂住眼睛,迎着风沙向前走。
风沙似的东西来得更猛了,越走越费劲儿,好像顶着狂风前进。
这股风很毒,冰冷。
她向来的方向退了一步。
退不得,须逆风而行。
耳边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那恶妇当真大怒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过道里前进。
又一阵怪风,看不见的沙子扑打在脸上,尖得像针,尖得像玻璃。
玩游戏要公平。
卡萝兰冲着大风嚷道。
没有回答。
但怪风闹脾气一样又抽打了她一次,然后慢慢小下去,最后没有了。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走过厨房时,卡萝兰又一次听到水龙头漏水的嗒嗒声,也许是另一个妈妈的长指甲不耐烦地敲打桌子发出的声音。
卡萝兰忍住没朝厨房里看。
她跨了几大步,来到前门。
她走出屋子。
卡萝兰走下台阶,绕着宅子走,最后来到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的套房。
门上的小灯泡还在闪个不停。
可现在,它们是乱闪一气,拼出的字眼卡萝兰一个都不认识。
门关着。
卡萝兰担心上了锁,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门。
开始推不动,可推着推着,它吱嘎一声,突然开了。
卡萝兰脚下跌跌绊绊,走进门后面的黑房间。
卡萝兰一只手握住有洞眼的石头,走进黑暗中。
她本来以为会发现一个挂着帘子的前厅,可那儿没有帘子。
房间好黑,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小心地向前走。
头顶上沙沙一声响,她抬头向上看。
上面更黑。
仰声脑袋时,她脚下碰上了什么。
她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个手电筒。
卡萝兰打开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在戏院里来回扫着。
戏院破破烂烂,荒凉极了。
椅子都坏掉了。
墙上、朽坏的木头上、腐烂的天鹅绒帷幕上,到处悬着一片片陈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
沙沙沙,又响了几声。
卡萝兰抬起手电筒,朝天花板上照。
上面有东西。
没有毛,浑身黏糊糊的。
她觉得,这些东西从前说不定有自个儿的脸,说不定从前是狗。
可没有哪只狗能像这样,长着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挂着。
什么,它被牢牢攥在里面的怪物手里。
卡萝兰慢慢走过潮乎乎的戏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很害怕,怕弄出声音以后,惊动蛋囊里的怪物,它会睁开它的眼睛,发现她,然后……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怪物睁开眼睛更可怕。
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卡萝兰又向前迈了一步。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够着蛋囊的地方。
她伸出手,推着那个紧紧贴在墙上、黏糊糊、白乎乎的东西。
它轻轻响了起来,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发出的声音。
她推着推着,皮肤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丝一样的东西,一小团一小团,又有点像棉花糖。
她的手插进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后碰到一只冰冷的手。
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攥着拳头,握着另一颗大理石弹子。
怪物的皮肤滑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层果子冻。
卡萝兰开始从怪物手里向外扯那颗弹子。
一开始,弹子动都不动一下。
怪物攥得非常紧。
接着,怪物的手指头一根接一根松开,弹子滑进她的手里。
卡萝兰把胳膊从那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抽回来。
怪物没睁开眼睛,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手电照了照它的两张脸,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
问题是,这两张脸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像两团融化后压成一块的蜡,成了一个让人吓破胆子的可怕东西。
事先一点动静没有,可突然间,怪物的一只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萝兰的胳膊。
指甲划在她的皮肤上,嚓嚓响。
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萝兰这才抽回胳膊。
就在这时,它的眼睛睁开了,四只黑黑的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瞪着她。
它还会说话,声音混合着两个嗓门。
一个尖尖的,很嘶哑;另一个瓮声瓮气,嗡嗡嗡的很单调,像爬在窗户玻璃上的大苍蝇。
卡萝兰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声音。
这两个嗓门开口了,像一个人。
小偷!东西还来!还来!小偷!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东西也大喊大叫起来。
卡萝兰赶紧向后退。
她差点连魂儿都吓掉了,但也发现,过去是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怪物被关在那个茧里,紧紧粘在墙上。
它不可能跑下来追赶她。
狗-蝙蝠拍打着翅膀,来来回回绕着她飞,但并没有伤害卡萝兰。
她爬下戏台,手电筒四下乱晃,拼命寻找离开这个老旧戏院的出口。
逃吧,小姐。
脑海里响起一个小姑娘轻轻的声音,逃吧。
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温热,逃吧。
卡萝兰把大理石弹子放进口袋,和另一颗弹子放在一起。
她找到了门,赶紧飞跑过去,拼命拉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