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阿夫塞的眼球已经长到正常大小了,黑色的眼球占据了曾经空阔的眼窝。
他的眼皮因长期松弛而形成了永久的皱纹,如今虽然有眼球的支撑,那一道道黄色的线条却是永远无法消除了。
尽管有了新的眼球,阿夫塞却仍旧没有复明。
同迪博吃完午餐后,阿夫塞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御医的医院。
他又一次睁开眼皮,好让达尔—蒙达尔克检查他的眼球。
你还看不见吗?蒙达尔克问。
没错。
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一丝光线呢?别的什么东西呢?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的眼球看起来很正常,阿夫塞,它们应该是可以正常发挥功能的。
阿夫塞的尾巴轻柔地摇了摇。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得到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玩具小船,而花时间给人补习数学作为交换。
小船是用密度很小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看上去十分完美。
但有一个问题:当我将它放到池塘里时,它沉下了水底。
它的做工十分精巧,惟独缺少了船原本应该发挥的功能。
他歪着头说,就像一切都很正常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实际上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不是吗?蒙达尔克点了点头,说:说得没错。
可是,阿夫塞,你的眼睛是能看见东西的:它们对光线有反应。
对了,没错,或许你的新眼睛同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出现了问题。
但在我看来,你的眼睛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就只能说是上帝在报复我了。
阿夫塞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个残忍的玩笑,不是吗?把眼睛归还给我,却不让它们发挥任何功能。
也许吧。
没什么好‘也许’的,大夫。
我虽然不是医学专家,但很明显,我的眼睛同大脑的连接有问题。
对于普通的失明病例,我完全赞同。
但你的情况非同一般。
你的眼睛的确对光线刺激有反应,而且它们还在转动,似乎能看见东西。
如果神经受到了伤害,这两种情况就不可能发生了。
但我跟你讲,我真的看不见。
没错,这就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蒙达尔克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接着说下去。
什么可能?阿夫塞有些不耐烦了。
你听说过‘癔病’吗?没有。
倒也不奇怪,这是个很新的医学名词。
癔病指的就是有明显症状的神经性疾病,比如,非身体器官本身原因引起的瘫痪等等。
阿夫塞疑惑地问:比如说?在过去几千日中有过不少这样的病例。
有人的肢体看上去没受一点伤,可就是动弹不得,比如他或她的右胳膊吧,似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怎么都动不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呃,可确实有这种事情发生。
过去如果你的胳膊不再管用了,大夫就会将它砍去,以希望再生的新胳膊能正常工作。
这种方法有时管用——如果胳膊里的神经确实受到了损伤。
但有时再生的胳膊会跟以前一样,只是个摆设。
但瘫痪很有可能是脑血栓之类的原因引起的。
嗯,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
蒙达尔克说,当瘫痪是由脑血栓引起的时候,这将影响到身体的很多部位。
嗯,人的右臂可能会完全失去知觉,同时右腿也会麻木,也许连右半边脸都会受到牵连。
但癔病引起的瘫痪却只会导致右臂失去知觉。
丧失的知觉部分界限分明,嗯,正好到肩头为止,不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接着说。
阿夫塞说。
呃,也有癔病导致失明的病例:眼球工作十分正常,但病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你认为我就是这么一个病例?我的失明是由……由癔病引起的?有可能。
你的眼睛作为器官本身而言是能看见的,但你的意识拒绝看见。
胡说八道,蒙达尔克。
我当然想复明了,从失明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盼望着能恢复视力。
下意识中是这样。
但你的潜意识——嗯,这可不是我的研究专业,但有一名医生在治疗这方面的病症上颇有建树,阿夫塞。
她曾帮助不少人恢复了手臂和腿的正常功能。
真是无稽之谈,阿夫塞说,如果我双眼的功能不健全,那一定是生理上的。
就这么简单。
也许吧。
蒙达尔克说,但你见见她也没什么损失,对吧?时间呢?阿夫塞说,我正在日渐衰老,蒙达尔克,还有很多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蒙达尔克咕哝道:就当是满足我的要求,阿夫塞,见见这个人吧。
我一直都在满足你的要求。
我每隔十天就来这里报到一次,让你检查我这双形同虚设的眼睛。
我很感激你一直这么做。
但是,想想你是多么幸运吧:几乎没有人在失去了双眼以后还能再长回来。
现在放弃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如果有机会——哪怕是一丁点儿机会——让你自己复明,你都应该不遗余力地去抓住它,这是你亏欠自己的。
我得做一个现实主义者,这才是我欠自己的。
阿夫塞说,这是我一生中引导自己前进的准则。
我太老了,这一点是改不了的了。
就当是为老朋友帮个忙,阿夫塞,实际上是给你自己帮个忙。
至少跟娜乌—默克蕾博约个时间交谈一次。
默克蕾博?阿夫塞惊讶地问。
你听说过她?嗯,是的。
迪博也一直要我跟她谈谈,他说她有可能帮助我摆脱梦魇。
那些一直困扰你的噩梦?对。
蒙达尔克的尾巴扫过地面。
那就行了。
回石柱区去吧。
我会同默克蕾博联络,让她去见你的。
迪博已经跟她约好,让她明天早上去见我了。
太好了。
蒙达尔克说,谁知道呢?或许她既能治好你的梦魇,又能医好你的眼疾。
娜娃托没必要等到清晨;夜晚在外星飞船中工作跟白天一样容易,何况今天是偶数晚,通常娜娃托都不会在偶数晚睡觉。
她找到了从首都来的老朋友登—嘉瑞尔斯,他也是出逃项目组里同她并肩作战的组员。
他们拎了两盏新油灯,重新走进船舱,沿着走廊飞快地走过去。
很快,他们俩来到了用黄色颜料标注上圆圈的走廊连接处。
黄色圆圈下方,是飞船制造者自己为这个连接处标注的数字符号。
而在交叉的走廊尽头则摆放着她的饰带,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然后她朝着饰带缓缓走了过去。
就是这里了。
娜娃托指着墙壁说,这就是我看见闪光的地方。
嘉瑞尔斯跟娜娃托年龄相仿,他长着比普通人长的鼻口,神情因此显得很哀伤;眼睛很小,双目距离很近。
他凝视着墙壁,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娜娃托说,一定是我们的灯光把它盖住了。
拿着。
她走近些,将油灯交给嘉瑞尔斯,说:拿着,走到走廊那头去,转过弯。
嘉瑞尔斯放下带来的皮革卷,点点头照办了。
黑暗中,娜娃托将她的脸贴在墙上。
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闪光停止了,也许是她的眼睛还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适应黑暗。
她等了一百拍,重新试了一次,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刚才来的时候是白天,那时闪光还在。
真是没道理。
人们通常都是在夜里点灯,白天关灯,这儿却恰恰同常理相悖。
突然,她想到了飞船顶部的黑色六边形矩阵。
它们从阳光中吸取热量,这一过程显然只能在白天进行。
这儿会不会就是传输能量的地方?她叫嘉瑞尔斯回来。
他走了过来,两盏灯提在身前,身后投下两条长长的影子。
我看不见亮光了。
娜娃托说,把灯提稳了,我想看看这面墙。
娜娃托转过身,以免嘉瑞尔斯看见她要做的事,然后将爪子伸了出来。
她挡住嘉瑞尔斯的视线,以防他看见她的爪子,然后触摸着墙壁,看有没有异常。
在这边。
一条缝隙。
两块嵌板的接口处。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条缝隙。
整艘飞船看上去天衣无缝,像是用一整块蓝色材料制成的。
娜娃托用她中指的爪子沿着缝隙滑动,看它到底有多长。
缝隙一直延伸到一个直角的转弯处,然后在墙顶上延伸出一臂长。
等她触摸完后,大致勾画出了一个几乎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正方形,边长相当于她胳膊的长度。
难怪以前没发现,嘉瑞尔斯的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方框说,就算拎着两盏灯都很难看清楚。
娜娃托点点头。
或许这块板原本被漆成了别的颜色。
她说。
他们曾经在船上发现过彩色的灰尘,像是从墙壁上剥落的颜料;飞船蓝色的船身没有孔隙,即使有良好的环境条件,颜料也很难附着在上面。
那你看见光亮的确切位置是在哪里?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的饰带正好放在方框中央的下方。
她将手指向嵌板正中央。
我能看看吗?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急忙让开。
嘉瑞尔斯走上前,两只手里各拎着一盏灯,仔细观察着墙面。
他先说了一句有可能,过一会儿又来了一句有可能。
然后说:对了,在这里。
天啊,太难发现了!这里有一些嵌进墙面的碎玻璃,跟墙面材料完全融合在一起。
还有一排飞船制造者书写的几何图形。
七个,不,八个图形。
是一个词。
嘉瑞尔斯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紧急通道’,娜娃托说,差不多这个意思。
嘉瑞尔斯惊讶地问:你是怎么想到的?你有没有参加过失败的狩猎,造成很多人受伤的狩猎?大夫来的时候必须决定医治的先后顺序,而且肯定是最急需医治的人首先得以救治。
这艘飞船上,这块嵌板是我们见过的所有部件中惟一还在工作的。
当一点点能量通过某种方式进入飞船后,它是最先开始运转的。
我不是水手,但我想,如果让克尼尔按重要性给船只上的物品排个主次顺序,救生船、发射桶和其他应急物品一定是最重要的。
嘉瑞尔斯低声嘟哝了几句,显然还没被完全说服。
他随身带来了飞船的平面图,他将灯放到地上,展开图纸,跪下来细看。
根据图上的标示,这面墙的背后只有一间多人居住的房间。
对了,这里的墙是比普通瑞体厚——大约有三分之一步,但这并不反常。
有很多地方的墙体比这还厚。
很明显,墙后面是不可能安放救生船的,这后面放的东西不可能有很大的体积。
娜娃托点点头,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块板卸下来,它一定是打得开的。
这可能是扇滑动门,就像我们见过的其他门一样。
娜娃托摆摆尾巴以示否定:那些门是嵌进墙里的,而且明显都是由消耗能量的装置来操纵的。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如果这真是个紧急装置,那这扇门一定是设计成非耗能型的。
她停顿了一下,问道,如果你是一只五只眼的怪兽,你会怎么去开这扇门?嘉瑞尔斯盯着地板:呃,那样的话,我就只有惟一一种有用的肢体——那根长鼻子。
开门的方法一定是你我用一只手就能办到的。
嗯,我想想,那些怪兽只有我这里这么高,他将一只手举到胸前,那根长鼻子倒能伸出去不少,但我想,如果他们要设计真正的门锁,就一定是在奔子弯曲后的高度。
娜娃托点点头。
那么如果我们要找门把手,它就一定在嵌板的中间,大概在这里。
她用手指了指。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嘉瑞尔斯说。
娜娃托是个经验主义者,她用手掌按了按嵌板的中央,什么都没有。
她再试了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推。
她刚住手,嵌板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开了。
嘉瑞尔斯急忙伸手扶住厚铁板的一侧,娜娃托扶住另一侧,合力将它放倒在地上。
从嵌板背面能清楚地看见发出亮光的细小玻璃片。
嵌板搬开后露出一个小小的储藏柜,甩面放置着三只金属盒子。
每只盒子的侧面都雕刻着嘉瑞尔斯在嵌板上看见的那个词,并伸出来一些手柄。
娜娃托拉了拉其中一只手柄,与之相连的盒子就从墙洞中掉了下来。
盒子后部有一组柔软的绳子将盒子同墙洞相连,但娜娃托稍微用力一拉,那股绳子就掉落下来。
绳头都连接在一个小小的插头上,像是刻意设计成这样的。
盒子上还有小锁,将盖子紧紧扣住。
娜娃托曾经在飞船上见过几次这样的锁,得费劲地将手指往后弯曲才能打开。
但在经过多次实践后,娜娃托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
她将盒子打开。
里面全是橘黄色的粉末。
嘉瑞尔斯凑过来仔细看。
铁锈,他说,里面的东西早就化成灰了。
他退了回去。
娜娃托把手伸进盒子里翻搅,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没完全腐蚀的边角。
橘黄色的粉末摸起来很怪,暖暖的,暖得很不正常,而且没有铁屑那种尖利的感觉。
与此相反,粉末像滑石粉一样细柔,比较沉,像是某种大密度物质的粉末。
娜娃托没让它靠近自己的脸,怕一不小心吸进鼻孔。
这就是些粉末,古老的粉未。
她跪了下来,倒转盒子将粉末倒在嘉瑞尔斯的平面图上仔细翻看,但倒出来的也只是研磨均匀的橘黄色细颗粒而已。
平面图中央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粉末,个别粉末还滑到了平面图边缘。
娜娃托失望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嵌在墙上的另外两只盒子上。
第二只盒子显然在飞船坠落时被撞坏了,里面盛的东西则早已从盒子底部的一条缝隙中撒了个精光。
第三只盒子像是被锈迹粘在了墙洞中,否则就是制造者刻意将它焊在了那里。
他们试了很久,却徒劳无功。
娜娃托叹着气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平面图上的橘黄色粉末堆不再集中在图纸中央了,实际上,平面图中央已经彻底空了出来,粉末堆已经移出皮革图纸一半了。
一定是地面有些倾斜,它们往下流了,娜娃托想。
一转念,她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些橘黄色的粉末在流动,没错,但它是在往上流,流向通往双层舱门的走廊。
它们不是无智慧的生物,对吧?戴西特尔号的克尼尔船长说着,将尾巴在沙滩上来回摆动,它们是人。
托雷卡指着异族恐龙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说:那只恐龙还戴着铜首饰呢。
我们碰见的那只,嗯,也戴着首饰。
巴布诺说着,将饰带解下来抹去脸上的血迹。
它们的大脑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大,托雷卡说,因此它们是一种人,一种智慧生物。
而我们已经杀死两只了,巴布诺摇摇头说,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
就好像看见——看见那东西就足够引起我的地盘保护本能似的,我觉得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犯。
我的爪子伸了出来,之后的一切就记不太清楚了。
接下来看到的就是我和斯拜尔顿站在死尸旁边。
她顿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是死尸残余的部分。
你没这种感觉吗?克尼尔寻根究底似的盘问托雷卡,仿佛在寻求赦免。
托雷卡的尾巴摆了两下。
没有。
异族恐龙的出现让我很惊讶,但我没感到愤怒。
当然了,你跟常人不一样,巴布诺实事求是地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说得没错。
这些异族恐龙身上的特质能唤醒这种本能,巴布诺说,只要一看见他们,或者甚至一嗅到他们的激素味道之类的东西就会这样。
这跟激素没关系,克尼尔说,我跟托雷卡看见的那只恐龙当时在我们的下风处。
他望向大海说,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们得回戴西特尔号了。
那这些尸体该怎么办?巴布诺问。
我的意思是,该怎么处理它们?我们就这么把尸体留在海滩上吗?还能怎么办?克尼尔惊呆了,你不是建议我们把尸体带回船上当食物吧?托雷卡厌恶地皱起了鼻口。
不,当然不是了。
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他靠在尾巴上说,如果我们想同这里的居民进一步接触的话,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向他们解释事情的经过——表达我们的歉意,并让他们按照自已的风俗来安葬尸体;要么我们将尸体藏起来,希望这里的居民不要怀疑到我们头上。
巴布诺看着托雷卡,她不是一只寻常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她的茸角一直伴随着她进入成年。
茸角在她鼻口上投下一道黑影。
我提议赶紧把它们带回戴西特尔号,并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是邪恶的生灵,托雷卡。
托雷卡惊讶地看着她说:邪恶?你们走过来以前船长也是这么说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勘测一下这些岛屿,这是整个地质勘探队的主要目标。
至于我们,嗯,要不要承认与这些人的死亡有关……别,克尼尔说,我们怎么解释得清楚啊?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行,我们得用趸船把尸体运走,在他们膝盖上捆上大石头,等离海滨远些了再抛进海里。
巴布诺焦虑地摆动着尾巴,苦恼地说: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也是,船长附和道,但既然我们对这里的人们一无所知,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一开始就觉得我们是……是……杀人凶手。
托雷卡说。
克尼尔叹了口气。
没错。
这下连托雷卡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苦闷了。
就算我们要带走尸体,也别把他们抛进海里。
我想要,呃,研究它们的身体。
很好。
克尼尔说。
他停顿了一下,又声音低沉地说:来,把他们抬走吧。
于是他们开始动手了。
克尼尔杀掉的恐龙还在附近,翼指正啄着他的伤口,但等昆特格利欧恐龙一靠近,它们就振翅飞走了。
斯拜尔顿和船长将尸体抬向趸船,开始往戴西特尔号划去。
托雷卡和巴布诺用干净的沙粒掩盖住地上的血迹,朝海滨走去。
他们走到灌木丛伸进大海的地方,穿过灌木丛,来到巴布诺和斯拜尔顿遇见另一只异族恐龙的地方。
啊——噢!巴布诺将头左右转动,四下张望。
那只恐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