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老早就落在远方的山头后面了,但是最后机会镇的白昼狂欢依然持续着。
这是人们记忆中最酷热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气中感觉不到一丝丝的风,连主街底端、以木头搭建的舞池上所悬挂的中国式灯笼也纹风不动。
最后机会镇的管乐队穿着红金相间、不合身的制服,搭配上一张鼓、两把小提琴还有一把走调的五弦琴,在酷热的天气下,兴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
十来个各种年龄的壁花像哨兵一样坐在以帆布为天棚的舞池边缘,基中之一的麦瑞琦,从喉咙到脚踝都包裹在寡妇的丧服中,坐在藤椅边缘,不自在地变换着坐姿。
在她单调乏味、黑色粗布长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缓缓地流过双乳之间。
她努力地不去理会自己的不安以及偶尔向她投射过来的目光,一边看着一对对恣意欢笑、随快乐的波尔卡舞曲在舞池中舞动的人,一边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好远。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这个无意识的想法不请自来,强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麦瑞琦向四周看了一下,深怕自己已经将这个叛逆的想法大声地喊了出来,但是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她,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的丈夫麦都华去世已经一年,但是与他的死因有关的流言,仍然每天在她的背后流传着。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这个决定一直挥之不去,除了讨厌寡妇丧服之外,她也憎恶某些人称呼她麦寡妇。
三十岁就被称为寡妇似乎太年轻了。
她的父亲如果还活着,就会告诉她,她刚受到圣灵的感召,应该加以服从。
当她坐在那儿茫然地望着跳舞的人群时,有个想法使她兴奋起来,那就是明天绝对要换下习俗所要求她穿上的丧服。
她忍受哀悼麦都华的闹剧已经够久了,改变的时候已到。
在喧闹的管乐声中,她想像着将暗淡的黑色丝绸、黝黑的斜纹布、以及许多个月以来所戴的孝布统统打包起来的快感。
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这个颜色在着丧服期间被允许的--但通常只在穿满两年的黑丧服之后。
她的婆婆麦萝琳终其余生都将会在公开而又夸张地悲叹长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会认为儿媳妇必须再穿一年黑丧服才适当,尤其是像麦都华警长这样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人更非如此不可,麦萝琳会觉得现在就舍弃传统实在太早了,这些该做的事一定得做完,至少是对麦家而言。
麦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会带来的冲突,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但是她那无声的叹息在舞者们的欢笑声与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无踪迹。
她无精打采地举起那把她亲手装饰上黑玉珠和黑流苏的黑色蕾丝扇,想要扇些微风驱走热气。
音乐若能停下来该有多好,她决定下次乐队一休息就要离开舞会回家去,儿子泰森与管家黛芬在等她。
他们或许已拿出大家下午做好并放入地下室冰柜的草莓冰淇淋出来大吃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女人。
自封为镇民饶舌代表的杂货店老板娘柯米莉刚刚对她说了些什么,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麦瑞琦继续扇她的扇子,音乐这么吵根本就无法交谈,所以她以嘴型说:你说什么?米莉向她靠近了些,在她耳边吼道:我说,你看过这种景象吗?真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我们绝对不可以像现在这些女孩这样的露出衬裙来,真是可耻。
米莉宽阔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铁猴子存钱筒一样,一吞进硬币,两片嘴唇就一开一合。
瑞琦仅仅点个头,同时怀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轻过,她觉得大家跳舞的样子并没有什么问题。
当一个身穿长衣、裙摆折边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过她面前时,她朝她笑了一下。
在这个临时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轻人她几乎都认识,最后机会镇还没有大到让她无法认识所有的邻居,特别是年轻的一辈。
十年前她曾在镇外新建的学校教过书,许多舞过她面前的年轻人都曾经是她的学生。
就一个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着很愉快的开端。
黛芬准备了一大篮的野餐食物,而在瑞琦的坚持下,这位管家陪同她和泰森参加了镇上的野餐会。
中午时分有个游行活动,政治人物则在横跨于大街两边的红白蓝色旗帜底下发表演说,七月强烈的阳光把人们的脸颊晒成粉红色,把秃头晒成红色。
她这一天过得很充实,没有必要去参加舞会,但是某种顽固的好奇心把她带到那儿去。
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处人群便陷入强烈的孤独感之中。
她渴望音乐赶快结束。
当观众一点乐趣也没有,一整个晚上都没有人邀请她跳舞--虽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
她真不懂自己怎会来参加这个舞会,这个决定就跟要换下丧服的想法一样,来得很突然。
她最近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一艘没有船长的帆船在人生之海上颠簸起伏,这并不是她想长久去拥抱的感觉。
瑞琦回过头望向长长的大街,觉得马拉松式的波尔卡舞曲仿佛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会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边的女人。
这个女人对于震天价响的音乐充耳不闻,竟然沉沉地睡着,头软绵绵地垂下,口水自大张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
面对这副模样,瑞琦默默地把头转开。
她看向最近的一盏中国灯笼,看见飞蛾扑向半透明的灯笼纸后面闪烁的烛火,火焰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魔力,使得飞蛾扑向死亡?火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虫子无法抗拒,甚至无法自救?瑞琦觉得自己像扑向烛火而又脆弱的飞蛾一般惴惴不安。
多年以前--在她嫁给麦都华以前,在她放弃教职当起妻子、母亲、儿媳妇以前--曾经对自己充满信心;那时候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对每一天都满怀期待与目标。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这一年来的守丧所带来的磨难,现在她是麦寡妇,且仍是人们闲言闲语的话题。
不,自从既是警长又是父亲与丈夫的麦都华,不名誉地在一家酒吧楼上破烂的房间内,心脏病发、死在镇上最声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后,一切就不再一样了。
甘楠恩站在理发店与面包店之间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让自己不被人发现。
孤零零的一个人,隐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动站立的位置,从压得很低的黑帽檐底下观看临时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错落悬挂的纸灯笼下狂欢的舞者当中,认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他还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的儿子,紧紧搂着一个丰满、笑起来露出太多牙齿、看起来像家庭主妇的年轻女人,踩着回旋舞步经过眼前。
而想要不认得席哈洛简直不可能,痞子永远是痞子。
席哈洛应该十五岁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时故意去踩别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装得像新婚之夜的处女一样无辜。
楠恩心想这个小坏蛋是否还一受惊就尿湿裤子。
他怎会忘记今天是独立纪念日呢?这一天是家人以及邻居聚在一起去参加餐宴、游行、舞会、还有烟火的日子。
但这个假日与其他的假日一样,对于像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如果楠恩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他就会将抵达的时间延迟到庆典结束后,那时比较容易溜进镇上而不被人发现然后在当地租一张床,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办完。
但他从来就不是特别重视日历的人--结果便是像个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这也是镇上大部分的好人对他的记忆,他怎会以为他可以回到最后机会镇而不会激起以前的种种是非。
直到音乐的节奏加快,跟不上音乐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怀里,笑着道歉着一起离开舞池后,他才发现到她。
当跳舞的人渐渐稀少,剩下来的人也陆续离开之后,他瞥见欧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认出是她时,他是如此惊讶,差点脱口叫出她的名字。
然后,几乎是立刻的,他恢复了适度的镇静,这种镇静是他每一次发现自己陷入紧张的情境中时都会要求自己做到的。
楠恩将两手拇指挂在枪带中,一肩斜靠在旁边的墙上。
目前,只要望着她就够了。
欧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独地坐在灯笼下,眼睛并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着悬挂在她头顶上的桔黄色灯笼。
跳跃的烛光洒下来,她上扬的脸庞整个都沐浴在闪烁的光环当中。
他觉得这个光环恰到好处,正适合像瑞琦小姐这样天使般的人儿。
十年前她曾经是他的老师,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当他无处可去时,她为他提供了避风港,保护他、努力教他读书识字。
但是他只学会了自大、倔强、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充满恐惧。
十年的感觉像前辈子这么久。
望着她,一股奇异的饥饿感油然而生,但这跟隔壁面包店传来的迷人面包香无关。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灯笼上,心不在焉地将一只手放在腿上,在烛光下,皮肤有如象牙白,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扇子,缓缓地前后摇动,静静地努力扇出一丝凉意。
烛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苏上闪动,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样黑。
他马上领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丧的颜色。
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
他离开时,她并没有活着的亲人,然而她坐在那边,从脖子上僵硬的蕾丝到掠过黑鞋子脚背的裙摆,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当她的脚尖跟随波尔卡舞曲快速的节奏打拍子时,他瞥见她黑色的袜子。
她的衣服上连一颗贝壳钮扣都没有。
穿戴重孝,这是妻子为丈夫、母亲为孩子的纪念。
音乐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看见他,至少不要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见--如果他可以做到。
他准备顺着小巷子,沿着来时路回去,先取马,然后到滑溜酒吧歌厅,参加牌局或是玩个宾果游戏,或是镇上的混混会参一脚的任何放荡的狂欢。
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他瞥见瑞琦的眼睛,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她的容貌美极了,深蓝色的眼睛总是明亮动人,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任何人拥有这样的一对眼睛。
今晚,虽然那对眼睛灿烂的颜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无法掩盖住映照在她眼睛深处以及反射在她脸上的空虚。
她的双眼盯住舞池,仿佛突然中止的音乐把她从神游中惊醒。
而且将她抛回不安的现实中。
他认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这个杂货店老板娘的身体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边的女人咬耳朵。
由于瑞琦身穿寡妇的丧服,所以没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她收起扇子,低头看手,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仿佛想要回忆起她身在何处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那样子就像在一片树叶边缘盘旋不决的蝴蝶一样地脆弱,他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
标准的华尔兹节奏响起,楠恩虽然记不起曲名,却认得出这个旋律。
等他发现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时,他已经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
当他到达帆布天棚的边缘时,他不需向左或向右看,也不需与任何人的眼睛接触,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欧瑞琦身上。
当他经过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时,空气中飘浮着的低声耳语在他耳边嘶嘶作响。
舞池中的人群让出一条路给他通过。
楠恩从不畏缩,生命已经教导他凡事绝不可以犹豫,连一分一秒也不可以。
瑞琦抬头望过来,他从她眼中看到她惊讶地认出他来,而他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至少他的出现已经将她从失神的状态中摇醒。
她没有移动,只留在椅子的边缘,依旧栖息着,但仿佛随时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会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抚摸她,用双手将她拥在怀中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十六岁的时候,他上过几小时的正式课程,在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只知道盯着这个女老师的胸部看。
楠恩向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经不再面无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无光,她的双唇开启,似乎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仰脸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鬼魂,一个幻影、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舞池的那边,乐师演奏着,有些人并未注意到这场即将上演的戏。
华尔兹的音符盘旋着,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却似乎忘了音乐的存在。
楠恩等待着,并不理会众人好奇的注视,也不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紧张的低笑声以及因认出他所发出的惊讶的喘息。
他将心思集中于瑞琦的脸,尤其是她的眼睛。
在黑暗中,那深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黑色的。
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丝生命的火花,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的眼中也闪着某种挑战的讯息。
他倾身靠近她,只让她听见他的话。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瑞琦抬头望着这双多年未见、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眸--确信她可在任何地方一眼认出基中的冷酷叛逆。
甘楠恩。
年长粗犷了些,经过风霜,也更有自信了。
他的高视阔步不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来自她一看见他迈步超过舞池而来,立刻注意到的自信。
瑞琦?他低沉的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点。
他正等候她的回答,而她毫不怀疑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缺乏耐性。
他狂野的眼神穿透一切直达她的灵魂,褪去了往昔、丧服以及近来凝聚在她心头的沉重。
看到他,使她想起曾是一名热忱新老师的自己,那时候,她知道她是谁、何去何从;那时候,她充满自信、独立自主。
那个嫁给麦都华之前的自己。
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她的。
她明白他正在向她挑战,看她是否敢接受他的邀舞,而那自负的微笑似已预期她的拒绝。
乐团正在演奏华尔兹舞曲,可是舞池中竟空无一人。
僵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浑身充满敌意。
这个唠叨的老妇人极可能愿意用钱买走她这个前排座位。
这想法令瑞琦感到愉悦,但她并没有露出笑容;她这阵子很少微笑。
楠恩是舞会现场唯一佩带手枪的男士。
她不用看便知道他将手枪放在腰下一个饰有手雕玫瑰的特殊枪袋中。
如同楠恩离开最后机会镇之后家人所预期的,他因那把手枪而成名了,镇上每个人都知道,包括麦瑞琦。
瑞琦的目光环视了四周一下,发现所有的眼光都看着他们两人。
何不制造一些让他们有话可谈的话题呢?感觉到这种公然反抗的举动相当新鲜有趣,她啪地合上扇子,让它垂在腕际的细绳上,手滑过裙子放到楠恩的掌上。
一点风都没有。
天气热得令人郁闷难受,但他的肌肤却是清凉而干爽,不如她预期的那般热。
他拉她起身,用手揽住她的腰后。
当他一个旋转将她带入舞池时,瑞琦听到米莉抽了一口气。
和刚才同样地,如果她有微笑的习惯,她此刻一定会绽开笑容。
楠恩流畅而优雅的舞步,让人无法将他与阴郁、侵略性的眼神、保守的黑色服装及腋下的枪联想在一起。
她忍不住猜想,他何时、何地学得这一身好舞技,更重要的是,是谁教他的。
瑞琦全神贯注地于他下颏紧毅、完美如雕像的线条。
他的下半张脸布满了黑色的短须,漆黑的头发拂着衬衫的衣领,嘴唇因为阴影的衬托而更显著、丰润。
她与他目光交接,又很快地转移开来,让视线垂落搭于他肩膀的手上。
她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在黑色的衬衫下跳动着。
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阳刚味,一股早已陌生的感觉开始被激起。
当他随着乐曲与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时,他揽着她的方式便一点也不单纯。
她感觉到他的腿不经意地碰触她,而她的脸颊因热而泛红。
她将目光不移。
他衬衫的领子敞开着,她发觉自己注视着他喉咙的凹陷处。
在黑衬衫的对比下,他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铜色。
当她胆敢望他一眼时,发现楠恩的目光也正注视着她,嘴唇仍旧弯成嘲弄式的半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楠恩?舞步持续着,他环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从阴暗的帽檐底下穿射而出。
现在不谈这个,老师,他用低沉、几乎听不见的声调回答。
再瞥视群众一眼,而后说:希望你不会在意成为话题。
瑞琦凝视四周,发现除了少数不认得他或根本不在乎的年轻舞侣,舞池中的人并不多。
这不会是第一次。
她告诉他。
他快速地旋转着,使得她的裙子整个飞扬开来。
她无法不注意到当他又再度这样做时,他们正好舞到柯米莉面前。
瑞琦小姐,你做了些什么,使得每个人都在谈论着你?我做的比你少多了,甘楠恩。
音乐没有任何预警地停了,他们发现自己站在舞池中央,几乎紧贴着对方。
他等她先移动。
瑞琦向后退开,并打开了悬挂在腕际的扇子,开始不断地扇动着空气,试图制造足够的微风来冷却她炽烈的脸颊。
谢谢你,楠恩。
他拉了一下帽檐。
我的荣幸。
她转身走回舞池边缘,而从柯米莉及她的同伴注视她的方式,她知道,楠恩尾随在自己身后。
她大胆的虚张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远超过她所预期的一点点骚动。
瑞琦绕过她们移向天棚的边缘,走入泥土街道。
往前跨了几步后,她合上扇子,转身面向他。
我现在要回家了。
舞会尚未结束。
如果我猜得没错,刚刚那支舞是你整晚的第一支舞。
也是最后一支舞。
我送你回家。
你不必如此。
好吧!楠恩把这当成她的拒绝后,眼神阴郁下来,表情也转为僵化。
他转身离去,傲慢地注视着最后机会镇那些好居民。
即使他们已避开庆祝活动,两人仍旧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而她并无心伤害他。
她怎会忘记他是多么敏感的一个人?瑞琦伸手去挽他的手。
楠恩,我很抱歉。
我很荣幸你能送我回家。
他缓缓地转身面对她。
虽然表情仍旧僵硬,但他开始往她家的方向、沿着大街而走。
瑞琦匆忙跟上去。
你还是住在相同的地方?他问道。
是的。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过去就像鬼影般横亘在他俩中间,隐身在这笼罩街道的月光之中。
她急切地想问一些问题,但她明白楠恩不会说,除非他已准备回答,因此她保持沉默。
你已经使自己成为传奇人物,楠恩。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笑容,语调也并不轻快。
他已达成名枪手的梦想,她无法等闲视之。
他们并肩沿着黑暗的街道而行,两人都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高大、强壮、自信的甘楠恩,丝毫不容他忽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破沉默。
他舅舅拥有离镇上一小时路程的终点牧场。
你回牧场去过了吗?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回答:还没有,杰斯和依云好吗?在问起舅舅及依云之前,他曾迟疑了一下,他们是瑞琦最亲密的好友。
过去这几年,时间及环境使得瑞琦无法随心所欲地去探视他们。
她看了楠恩一眼,发觉他对沿途经过的店面似乎很有兴趣。
他们都很好,她说。
但他们目前不在家,他们带着孩子去加州探视依云的亲戚。
你知道他们的儿子跟你同名吗?他八岁了,小依雷五岁。
我在某处听说他们有两个孩子--我知道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假如你不急着离开。
她明知不应操之过急,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楠恩大声笑了出来,这种温暖而充满男子气概的笑声让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是想迂回地问我,究竟又来\'最后机会镇\'做什么,对吧?她在黑暗中微笑着。
没错,但你不一定得告诉我。
你知道如果我不想说就不会说。
我了解你这方面并没有改变。
就说我来这儿是为了公事吧!他的笑声所带来的暖意霎时冻结住。
公事?杀人的公事吗?看来,你认为我变了?他问道。
嗯,至少有一件是变了,你变得更高大了。
他自负的微笑显然并没有改变。
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他变得多么英俊,这一点他自己已很清楚。
瑞琦看向他处。
他们已抵达那围绕着修剪整洁的草坪及通往门廊、边缘遍植玫瑰丛平坦小径的白色围篱。
她在园门边停下脚步,手儿放在尖桩上头。
今晚能见到你,实在令人惊喜,楠恩。
我要陪你走到门口,所以现在还不必急着说再见。
瑞琦正想反对,但念头马上停止。
一旦甘楠恩决定了的事,与他争论是没有用的。
她打开了园门,走进通往前门台阶的蜿蜒石径。
他紧随在后。
他们通过宽敞的前廊,来到门口的灯下。
灯火闪烁着,温暖的光吸引了飞蛾。
他们身后的街道空无一人,门廊的角落没于夜色当中。
他们局促不安地默默站着。
楠恩侧着肩,随意地靠在门框边。
瑞琦清了清喉咙。
你结婚了,瑞琦?这个问题是如此唐突,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楠恩伸手拨弄她手腕边黑色的丝质袖口。
他如此轻柔地触摸着衣料,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的手,根本不会感觉得出来。
我嫁给了麦都华。
他停了一下才回答:警长?那倒不错。
女教师嫁给将继承大半个蒙大拿州的警长。
多么合适。
他去世了,一年前死的。
她希望能在她的语调中加入少许的悲伤,表示她曾经在乎过,但她早在都华英年早逝之前就已不在乎那段感情了。
楠恩更靠近了些。
瑞琦想往后退时,发现自己已抵在门上无法再移动半寸。
原来,他已经去世了?直到他低语问道,她才惊觉他的唇已太靠近她的了。
是的。
她迅速瞄了街道一眼,然后回眸望着他的眼睛。
她举起手来有些想抗议,但带着不确定。
楠恩,我认为--那么我不必担心会因此而丧命了。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他的手环住她的腰,一把拉她往身上靠,将她转至阴暗处,压在门边的墙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楠恩的吻已经深入了。
虽然历经了生活的沧又,他的唇却出奇轻柔、温暖地抵着她的。
他的手臂可靠而强壮。
被压在那儿的她毫无挣脱这拥抱的力气。
即使她的心底大声地警告着,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太久没被人拥抱过--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他坚定地吻着她。
她的感觉将他整个的吸了进去;而他似乎是在品尝她,看看能否攫取更多。
都华老说她缺乏热情。
这个念头就如一桶冷水浇在头上,令她马上清醒了过来--还有荡在冷清街上的笑声及悄然的谈话声。
她迅速睁开双眼,呼吸急促。
接受邀舞造成骚动是一回事,但她却从未想到要让这样的事发生。
瑞琦将他推开。
对自己瞬间陷入了他的怀抱感到愤怒,她直视着他的目光。
他脸上那抹自负的微笑,就如同他佩带的那把手枪,是甘楠恩天生的一部分。
她用手撑开他的胸膛,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
看得出来你仍然不懂任何礼貌。
为何要那么做?他的微笑更荡漾了,即使在阴暗中都显得灿烂。
因为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