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9:00:02

愤怒的感觉又消失了,他很怀念这种感觉。

小货车里面拥挤不堪:梅尔科姆将雷明顿机枪横放在膝上,凯斯把控制板和意念抱在胸前。

货车现在行驶的速度大大超过了设计范围;它头重脚轻,转弯的时候,梅尔科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朝弯道内侧一边靠过去。

车向左转时这倒还不是个问题,因为凯斯坐在右边,但是右转弯时,锡安人就会往他和他的装置这边靠,把他挤得紧贴着座位。

他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

景色都很眼熟,但是他又不敢肯定以前真正见过。

一条弯曲的走廊上排列着木头展箱,陈列着他确信不曾见过的收藏品:大鸟的头骨、钱币、银箔面具。

维修车的六只轮子压在多层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马达在嗡嗡轰鸣。

当锡安人随着车子急转弯而朝凯斯这边靠过来时,凯斯偶尔可以听到他泡沫耳塞里传出来的微弱的锡安配音。

凯斯放在外套口袋中的回旋镖因不断受到控制板和意念的挤压而紧紧扎着他的臀部。

你有表吗?他问梅尔科姆。

锡安人摇了摇头。

时间乃时间。

天啊!凯斯说,闭上了眼睛。

布劳恩飞行器疾冲过拱起的地毯,伸出一只带垫衬的爪子敲打着一扇巨大的破旧的深色长方形木门。

小货车在他们身后发出咝咝声,一些蓝色火花从散热板里冒出来。

火花落在车下的地毯上,凯斯嗅到了烧焦的羊毛味。

是这儿吗,哥们?梅尔科姆盯着门,吧嗒一声拉上机枪的保险栓。

哈!凯斯对自己而不是对梅尔科姆说,你以为我知道吗?布劳恩旋转着球形身体,LED灯闪亮着。

它要你开门。

梅尔科姆点着头。

凯斯走上前,试了试华丽的球形铜把手。

门上与眼部齐平处装着的一块铜板,已显古旧,当初刻在上面的字母已经变得像蜘蛛网那样模糊不清,都是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职务或官名,早就被人遗忘了。

他不知道迷魂光里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泰西埃-阿什普尔亲自一一挑选的,还是他们从什么欧洲大亨那儿成批买进的。

他慢慢推开门时,门上的铰链发出痛苦的呻吟。

梅尔科姆举起雷明顿机枪从凯斯身边挤了进去。

书!梅尔科姆说。

书房,满屋是贴着标签的白色金属书架。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

凯斯回头看了看维修车。

一缕青烟从地毯上升起。

进来吧,他说。

小车。

小车?它并没有动。

布劳恩正扯着他的牛仔裤腿,夹住他的脚踝。

他真想一脚把它踢开,但忍住了。

怎么啦? 它滴答滴答走进门。

他跟在它后面。

书房的监视器也是台索尼,跟第一台同样旧。

布劳恩在监视器下面停住,轻盈地跳了一下。

温特穆特? 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

芬恩笑了笑。

该进去查看一下了,凯斯,芬恩说,他的眼睛在香烟烟雾中眯成了一条缝。

来吧,接入! 布劳恩跳到他的脚踝上,顺着腿朝上爬。

它的操纵器透过薄薄的黑布挤压着他的肌肉。

讨厌!他把它推到一旁,它碰在墙上,两条腿一个劲儿地移动活塞,徒劳地压缩着空气。

那该死的东西怎么了? 烧坏了!芬恩说,别管它,没问题。

现在接入!屏幕下有四个插孔,其中一个可以插进日立转换插头。

他接入矩阵。

除了灰色空间,什么也没有。

没有矩阵,没有网络,没有赛博空间。

控制板不见了。

他的手指在…… 在意识的边缘,一个东西从黑色镜面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想尖叫。

蜿蜒的海滩上似乎有一座城市,但十分遥远。

他发现自己正蹲坐在潮湿的沙上,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浑身瑟瑟发抖。

他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甚至颤抖停止以后也还坐着。

城市,如果是城市的话,显得很矮,灰蒙蒙的。

有时还被激浪卷起的薄雾遮盖。

他一度认为这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幢单独的建筑物,也许只是一座废墟,他无法判断它有多远。

沙子呈现出还没有完全因变黑而失去光泽的白银的颜色。

长长的海滩上全是沙,非常潮湿,他屁股下面的牛仔裤全被水浸湿了……他抱住自己摇晃,唱着一支既无歌词也无曲调的歌。

天空也呈银色,但又与沙滩的颜色不太一样。

千叶,像千叶的天空。

是东京湾吗?他扭过头,注视着海面,希望看到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识,看到无人驾驶直升飞机,任何东西都行。

海鸥的叫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阵风吹过。

沙子刮在脸上,他感到阵阵刺痛。

他把头埋在膝上哭了起来,抽泣声像找寻同伴的海鸥的叫声那样遥远而陌生。

热尿湿透了他的牛仔裤,流进了沙里,很快就被水面上拂来的风吹冷了。

他的眼泪流干了,喉咙痛得厉害。

温特穆特!他对着膝盖抽泣道,温特穆特…… 暮霭笼罩了一切。

他又开始发抖,寒冷终于迫使他站起身。

他的膝盖和肘部很痛。

鼻涕流了出来,他用袖口擦掉,然后开始摸索一个个空口袋。

见鬼!他耸起肩膀,把手插到腋下取暖。

老天!他的牙齿磕碰起来。

潮水在海滩上留下的图案比任何东京花匠修剪出来的都要精致。

他朝现在已看不见了的城市方向走了十几步,然后转过身,回头凝望黑沉沉的远方和他留在海滩上的脚印。

暗淡的沙上没有别的痕迹。

他估计在他注意到光亮之前,已经走了至少一公里。

他正在和拉兹交谈,是拉兹先指出他右边的那点橙红色光亮的,那光亮远离海浪。

他知道拉兹不在这儿,酒吧招待只是他想象虚构出来的,并不在他被困的这地方,但这没有关系。

他虚构出这个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是拉兹对凯斯和他的困境有自己的看法。

真的,高手,你着实让我惊讶!为了完成自我毁灭而踏上漫漫长路。

真是多此一举!在夜城,你已经走到毁灭的边缘,一切尽在掌握:速度吞噬你的感官,酗酒令感觉虚无缥缈,琳达带来的痛苦甜蜜,虎视眈眈的街道。

可现在,为了毁灭你却走了这么远的路!用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挂在太空的游憩胜地,封闭的城堡,欧罗巴最罕见的朽物,封在小盒子里的死人,中国的奇妙魔法……拉兹放声大笑,步履艰难地走在他旁边,粉红色机械手悬垂着晃来晃去。

尽管很黑,凯斯还是能看见箍在酒吧招待黑牙齿上的巴罗克风格的钢丝网。

不过我想这就是一个高手的道路,对吗?你需要这个为你创建的世界——这沙滩,这地方。

你就死在这里吧! 凯斯停下,转身面对海浪的咆哮和吹过来的扎脸的沙子。

够了!他说,妈的!我想……他朝着声音走去。

高手,他听到拉兹在叫。

光!你看到了光。

那儿,过去…… 他又停下,身子摆了一下,跪倒在几毫米深的冰冷的海水中。

拉兹?光?拉兹…… 可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他挣扎着站起来,想折回去。

时间在流逝。

他一直往前走。

亮光终于在那儿出现,他愈往前走就愈清楚。

一个长方形,一道门。

那里面有火!他说,但声音被风刮走了。

这是座地堡,石头或是混凝土砌成的,埋在黑色沙流中。

门廊又低又窄,开在足有一米厚的墙上,但没有门。

嘿!凯斯轻柔地说。

嘿……手指拂着冰冷的墙壁。

里面有火,入口的两边晃动着阴影。

他猫着腰,三步就窜了进去。

一个女子蜷曲在生锈的金属壁炉边。

炉子里燃烧着碎木头,风把烟从一个凹陷的烟囱吸了上去。

火是唯一的光源,当他的目光碰到那对吃惊的大眼睛时,他认出了她的头带——一条卷起的头巾,上面印着放大的电路图。

那晚,他拒绝了她的拥抱,拒绝了她给他的食物、毯子和碎泡沫塑料窝里她身边的地方。

后来他蜷缩在门边,看着她睡觉,听到风在吹打地堡的墙壁。

每隔一个多小时,他就站起来,走到临时搭起来的炉子前,从旁边的柴堆上拿些碎木头添火。

这一切都不真实,可寒冷却是实实在在。

她侧身蜷在那儿的火光下,显得不真实。

他看着她的嘴,嘴唇微微张开。

她就是那个他所记得的与他一道横渡东京湾的女子,这太残酷了! 卑鄙,你这狗娘养的!他对着风低语,不想冒险,对吧?想引我上钩?我知道这是……他不想在声音里流露出绝望。

我知道,听着,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另外那一个AI。

3简已经告诉过莫莉。

燃烧的灌木。

那不是温特穆特,而是你!温特穆特想叫布劳恩来阻止我行动。

现在你让我脑死亡了,把我弄到了这儿,荒芜之地,和一个鬼魂待在一起,相貌仍像我记得的那样…… 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嘴里叫着什么,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和脸。

你什么也不是,他对睡觉的女子说,你死了,你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

听到了吗,老兄?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脑死亡了。

这一切大概花了外面二十秒钟,对吗?我人仍然坐在外面的书房里,只是大脑死亡了。

如果你够能干的话,这一切也很快会了结。

你无非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阴谋实现,所以你大可以把我拖在这儿。

迪克斯在操作邝病毒,可他是个死人,你当然能瞬间猜到他的行动。

这个狗屁琳达,对,肯定是你干的,对吧?温特穆特把我卷进千叶的组织时,就想利用她,但是他没能成功,说太难对付了。

自由之岸环绕的星星都是你在操作,对吗?把她的脸放在阿什普尔房间里的死傀儡脸上的也是你。

莫莉根本没有看见。

你只是编辑了她的模拟刺激信号。

因为你以为这样能够伤害我,以为我会在意,去你妈的!管你叫什么名字。

你赢了,你赢了!不过现在这一切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不是吗?以为我在意?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又在发抖,声音很刺耳。

亲爱的,她说着从毯子里扭动着坐起来。

过来睡觉吧。

如果你要我坐起来,我会照办的。

你得睡觉,对吧?她睡眼惺忪,声音显得更加温柔了。

你该睡觉了。

凯斯醒来时,她不见了。

火已经灭了,可是地堡里很暖和,阳光从门廊斜射进来,把一个弯曲的金色长方形投在一个巨大的纤维罐子破裂的边缘上。

那是个运输集装箱,他记得在千叶码头见过。

透过它边上的破洞,可以看到里面有六七个鲜艳的黄色包裹。

在阳光下,它们就像几块巨大的黄油。

由于饥饿,他的胃很不舒服。

他翻身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罐子边,摸出一个包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的十几种文字。

英文在最底下。

浓缩食物,高蛋白,牛肉,型号AG-8。

一串营养成分说明。

他摸出第二个包裹。

鸡蛋。

这该死的一切如果是你虚构的,他说,你也能提供真正的食物,对吗?他一手拿一包,走遍地堡里的四间屋子。

两间是空的,只有一些流沙,第四间屋子里放着三个食物罐。

当然,他摸着密封口说。

在这儿要呆很长时间。

我知道了。

当然…… 他搜寻了有壁炉的屋子,找到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罐子,他认为是雨水。

在毯子旁边,靠墙放着一个便宜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破裂的绿把手水手刀和她的头巾。

头巾仍然打着结,汗水和污渍使它变硬了。

他用刀子打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他在壁炉边找到的生锈的罐子里,从那只水罐里舀起水,用手指头把糊状食物拌好,吃了起来。

那味道有点像牛肉。

吃完后,他把罐子扔进壁炉,走出地堡。

从阳光的角度来判断,已是下午了。

他踢掉潮湿的尼龙鞋,沙的温暖令他惊讶。

在日光下,沙滩呈银灰色,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他转过地堡的墙角,向海浪走去,把外套扔在沙滩上。

我不知道这片景色你又是用了谁的记忆。

他到达水边时说。

他脱掉牛仔裤,把它蹬进浅浅的海水里,穿着T恤和内裤随着它游去。

你在干什么,凯斯?他回过头,发现她站在十米外的沙滩上,白色泡沫从她脚踝处涌过。

我昨晚尿裤子了。

他说。

哦,你不会再穿它了。

浸了盐水,裤子会刺激你皮肤的。

后面的岩石中有个水池,我带你去。

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

是淡水池。

退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膝盖以下部分已经很破了,下面的皮肤很光滑,呈棕色。

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听着,他拾起裤子朝她走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不会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可是你到底认为我在这儿干什么?他停下,手中湿淋淋的黑色牛仔裤贴着他光溜溜的大腿。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笑道。

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吗?我只是来了? 他说你会来,她皱着鼻子,耸耸肩。

我想,他知道这事。

她抬起左脚,把另一只脚踝上的盐蹭掉,动作很笨拙,像个孩子,又怯生生地对他笑。

现在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把自己涂成那样的棕色,全身都涂了却剩下一只脚不涂? 这是你记得的最后的事吗?他看着她从长方形金属盒盖上刮下冷冻干燥的食物渣。

这盒盖是他们唯一的盘子。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大。

对不起,凯斯,对上帝发誓。

是这混蛋,我想,是……她身子前倾,双臂抱着膝盖,有几秒钟她的脸因痛苦或对痛苦的回忆而扭曲了。

我只是需要钱。

回家,我想,或者……回地狱,她说,你不会不跟我说话吧。

没有烟吗? 该死,凯斯,你今天都问过我十次了!你怎么啦?她拉过一缕头发放在嘴里咬着。

可是这儿有食物,为什么会有食物呢? 我告诉过你,老兄,是被海浪冲上来的。

行了,当然。

理由很充分嘛。

她又哭了,干哭。

你该死,凯斯!她终于说,我本来一个人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他起身抓起外衣,弯腰走出门洞,手腕擦到了粗糙的混凝土。

没有月亮,没有风,大海的波涛声在黑暗中把他包围了。

他的牛仔裤很紧,冷而黏湿。

好吧,他对着黑夜说,我认了,我想我还是认了。

可是明天最好冲些烟上来。

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

不介意的话,来一箱啤酒。

他转身,重新钻进地堡。

她正拿着一根银色木棍拨动余火。

凯斯,在廉价旅馆你棺材里的那人是谁?那个戴银色太阳镜、穿黑色皮衣的精悍的武士,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想也许她是你新的女友,只是她看起来可比你有钱……她又瞅了他一眼。

真是抱歉,我偷了你的RAM。

没关系,他说,无所谓了!那么你把它拿给了那家伙,让他帮你进入? 是托尼,她说,我一直在跟他来往。

他有个习惯,我们……无论如何,是的,我记得他在那台监视器上用过它,RAM里全是令人惊讶的图表一类的东西,我记得还回想过你是如何—— 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图表!他打断道。

当然有!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凯斯。

还有我爸爸离开前的样子。

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只鸭子,木头的,你有张照片…… 托尼看了吗? 我不记得了。

另一张,我在海滩上,很早,太阳出来了,很多鸟在凄切地鸣叫。

我吓坏了,因为我没有枪,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要生病了……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

第二天,食物冲上来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缠在像硬果冻叶子的绿色海藻中。

她把木棍伸进余火中,没再拿出来。

还好没生病,她说。

余火雀跃着。

倒是更想抽烟了。

你呢,凯斯?你还在干那些勾当吗?火光在她的颧骨下面跳动,这使他想起了魔法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

不!他说。

当吻着她唇上眼泪的咸味时,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

她身上有种力量,是一种他在夜城就熟知,并且一直保留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种能逃离时间和死亡,以及迫害他们的无情的街道的力量。

那是个他以前知道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他弄到那儿去的,不知怎的,他总是能够把这种他多次找到又失去的东西忘却。

他记得,当她把他拉下的时候,他知道那是肉体,是牛仔们嘲笑的肉体。

这是个难以了解的巨大的东西,是只有身体才能理解的螺旋形和信息素,无限的错综复杂的信息。

他解开法国宇航工作服时,拉链卡住了,尼龙链齿里塞满了盐。

他把它拉开,当被盐腐蚀的布裂开时,有些金属颗粒崩到了墙上,接着他进入了她,实现着古老信息的传递。

在这儿,甚至在这儿,一个他知道的地方——一个陌生人的记忆编码模型里,仍然存在着欲望。

一根木柴燃着了,她紧贴着他发抖,跳跃的火焰把他俩紧缠在一起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事后,他们躺在一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他想起了她在沙滩上的样子,白色的泡沫涌过她的脚踝,想起了她说的话。

他告诉过你我要来?他说。

可是她只是滚过来紧紧靠着他,臀部紧贴着他的大腿,手握着他的手,在梦中低语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