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9:00:04

外面,在沙尘和垃圾之中(那儿现在有了四条狗),伯纳在和约翰缓缓地走来走去。

我很难明白,伯纳说,也很难重新组合成印象。

我们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

有个母亲,有这么多肮脏,有上帝,有衰老,还有疾病……他摇摇头。

几乎难以想象。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除非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解释这个,他指着印第安村庄,那个。

村子外那间小屋。

解释这一切。

你们的生活。

可那有什么可解释的?从头解释起。

解释你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约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很久。

天气炎热,母子俩吃了很多玉米摊饼和甜玉米。

琳妲说,来躺一躺,孩子,母子俩在大床上躺了下来。

唱歌,琳妲唱起了链霉菌马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

歌声越来越含糊……一阵响动,约翰给惊醒了,有个男人在对琳妲说着什么,琳妲在笑。

她原把毛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却把它全掀开了。

那人的头发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有一条可爱的银臂测,镶嵌着蓝色的石头。

约翰喜欢那臂侧,可仍然害怕。

他把脸躲到淋妲怀里,琳妲搂住他,他感到了安全。

他听见琳妲用他听不大懂的话说,不行,约翰在这儿。

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

琳妲说,不行。

但那人却弯过身子对着他。

那脸大而可怕,头发碰到了毛毯。

不。

琳妲又说,他感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

不,不。

但是那人却抓住了他一条胳臂,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来。

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来。

琳妲仍然抱住他说,不行,不行。

那人说了些生气的话,很短促。

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

琳妲,琳妲。

他又是踢腿又是挣扎。

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门边,开了门,把他放在另一间屋子正中,自己走掉,在身后关上了门。

  他爬起来跑到门口。

他踮起脚勉强可以摸到那巨大的水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却打不开。

琳妲。

他大叫。

琳妲没有回答。

他记起了一间相当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些奇怪的木头制品,牵着许多线,许多妇女站在周围。

琳妲说那是在编毛毡。

琳妲要他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屋角,她自己去帮女人们工作。

他跟小孩子们玩了很久。

人们突然非常大声地讲起话来,有女人在推着琳妲,要她出去。

琳妲在哭,在往门边走。

他跟了上去,问她那些女人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弄坏了东西。

然后琳妲也生气了。

她们那种混账编织法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恶劣的野蛮人。

他问她什么叫野蛮人。

他们回到自己屋里时波培已经等在门口,他跟他俩进了屋。

波培有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有臭味、烧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东西。

琳妲喝了一点,波培也喝了一点。

然后琳妲便哈哈大笑,大声说话。

然后她便跟波培进了另一间屋子……波培走掉以后他进了屋子。

琳妲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没有法子叫醒她。

那时波培来得很勤。

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美似可。

可是琳妲说那应该叫做唆麻,只是喝了之后不舒服。

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来看琳妲的男人。

有天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孩子们玩——那天很冷,他记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里听见寝室里有愤怒的叫喊。

是女人的声音,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话。

然后,突然叭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倒了。

他听见人们跑来跑去。

然后又是叭的一声,再后是像驴子挨鞭打的声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驴那么瘦。

琳妲尖叫起来。

啊,别,别,别打!她说。

他跑了进去,三个妇女披着黑毡子,琳妲在床上。

一个妇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压在她的腿上,不让她踢;第三个妇女正在用鞭子抽她。

一鞭,两鞭,三鞭,每一鞭抽下去琳妲都尖声大叫。

他哭着拽那女人的毡子边,求你啦,求你啦。

他说。

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开,又抽了一鞭子,琳妲又尖叫起来。

他两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尽力气咬了下去。

那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还趁他躺在地上时抽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么都厉害,他痛得像火烧。

鞭子又呼啸了,抽了下来。

可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问道。

他哭着,因为自己背上那些红色的鞭痕还痛得厉害;也因为人们太野蛮,太不公平;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孩子,无法反抗。

琳妲也在哭。

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三个。

那对她也不公平。

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琳妲?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听不清,因为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说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讲话;而是在跟她内心的什么人讲话。

她的话很长,他听不懂;最后她开始哭了,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大。

啊,别哭,琳妲,别哭。

他靠过去,靠得紧紧的,伸手搂住她的脖子。

琳姐叫了起来,哦,别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劲推开了他。

他的脑袋撞在了墙上。

小白痴!她叫道;然后她开始打他耳光。

叭!叭!……琳妲,他叫了出来,哦,妈妈。

别打了!我不是你妈妈。

我不要做你妈妈。

可是琳妲……哦!她又给了他一耳光。

变成了野蛮人,她大叫。

像野兽一样下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就可能去找探长,就有可能走掉。

可带着孩子是不行的。

那太丢脸。

他见她又要打他,举起手臂想遮住脸,哦,琳妲,别打,求你别打。

小野兽!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脸露了出来。

别打了,琳妲。

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望着他。

他勉强对她笑了笑。

她突然双手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

有时琳妲几天不起床,躺在床上伤心。

或者又喝波培带来的东西,然后就老笑,又睡觉。

有时她生病了,常常忘记给他洗脸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摊饼没有别的东西哈。

他记得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动物时,大惊小怪地叫个没有完。

他们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她向他讲述那个地方时。

任何时候你想飞,你都可以飞,真的吗?任何时候你想飞都可以的,她告诉他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好听的音乐,好玩的、好吃的。

好喝的东西;在墙上一个东西上一按,就会发出亮光;还有图画,不光是看得见,而且还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出;还有一种盒子,能够发出愉快的香味;还有山那么高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

那儿每个人都非常快活,没有人会伤心或者生气。

每个人都属于每个其他的人。

还有那些盒子,在那儿你可以看见和听见世界那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瓶子里的可爱的小婴儿——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臭味,没有肮脏,人们从来不会孤独,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像在这儿马尔佩斯开夏令舞会时一样。

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

有时他跟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村子里的老人也会用另外的语言对他们讲故事。

讲世界的伟大的改造者;讲左手跟右手、干和湿之间的长期斗争;讲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沃纳微罗那;讲地母和天父;讲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阿海雨塔和玛塞列蚂;讲耶稣和菩公;讲玛利和让自己青春重现的哀擦那雷喜;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阿扣马的大鹰和圣母。

全是些离奇的故事,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讲的,不大听得懂,所以特别好听。

他常躺在床上想着天堂和伦敦、阿扣马圣母和一排排清洁的瓶子里的婴儿。

耶稣飞上天,琳组飞上天,还有世界孵化中心的伟大主任和阿沃纳微罗那。

许多男人来看琳妲。

孩子们开始用指头指他。

他们用那另外一种陌生语言说琳妲是坏女人。

他们叫了她一些名字,他听不懂,却明白都是坏名字。

有一天他们唱了她一个歌,唱了又唱。

他对他们扔石头。

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尖石头砸伤了他的脸,血流不止,他满身是血。

琳妲教他读书,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动物坐着,一个婴儿在瓶子里,然后又写些字母。

写: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

他学得又快又轻松。

他会读墙上所有的字之后琳妲打开了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滑稽的小红裤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书他以前常看见。

你长大以后,她说,就可以读了。

好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骄傲。

我担心你不会觉得这书能叫你太激动,她说,但那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看见那些可爱的朗读机就好了!我们在伦敦常用的。

他读了起来,《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库比塔人员实用说明书》。

光是读那标题就花了他一刻钟。

他把书扔到了地上。

讨厌,讨厌的书!他哭了起来。

孩子们仍然唱着那支关于琳妲的可怕的歌。

有时他们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烂。

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么补。

她告诉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买新的。

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对他喊。

可是我会读书,他想,他们不会,连什么是读书都不知道。

他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

他可以装着不在乎。

于是他又要求琳妲把书给他。

孩子们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读书。

那些字他很快就读得很好了,就连最长的字也一样。

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来。

即使能答得上来,她也解释不清楚。

什么叫化学药品?他有时间。

哦,比如镁盐,比如保持德尔塔和爱扑塞隆们瘦小落后的酒精;比如制造骨头的碳酸钙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化学药品怎么制造呢,琳妲?化学药品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知道,是从瓶子里取出来的。

瓶子空了就打发人到药品仓库去要。

是药品仓库的人制造的,我估计。

或者是由他们打发人到工厂去取来的,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搞过化学。

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问她其他问题也都一样。

琳妲好像从来就不知道。

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却要确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都是阿沃纳微罗那用繁衍神雾创造出来的。

现在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进了最低的子宫里。

种子渐渐成长……有一天(约翰后来算出那难是他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回家发现寝室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

那书很厚,样子很古老;书脊叫耗子咬坏了;有些书页散了,皱了。

他拣了起来,看了看书名页,那书叫做《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从一个杯子里暖着一种非常难闻的美似可。

哪书是波培拿来的。

她说。

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别人的声音。

原放在羚羊圣窟的一个箱子里,据说已经放了好几百年。

我觉得说得对,因为我看了看,认为满是废话,木文明,可是用来训练你读书还是可以的。

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地面上,转过身子,打了一两个嗝,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

不,而是生活在油渍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渍在腐败、调情和做爱里,下面是恶心的猪圈……。

那些奇怪的话在他心里翻腾,有如滚滚雷霆说的话;有如夏令的舞会上的大鼓——若是鼓声也能表达意思的话;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声,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马摇晃着羽翎。

雕花手杖和石头和骨头物件时所念的咒语——佳特拉、其录、喜洛亏、喜洛亏、凄哀、喜卢、喜卢、其托——但比那咒语好,因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为那是说给他听的;说得好极了,而且叫人听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种美丽得慑人的咒语,是关于琳妲,关于琳妲躺在那儿打呼喀,床前地上摆着空杯子的。

是关于琳妲与波培,琳妲与波培的。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

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

一个不肯悔改的、欺诈的。

荒淫的、狠毒的恶棍。

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

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语,它们像鼓点,像歌声,像魔法。

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精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

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

波培的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面上。

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

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很晕眩。

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

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这话在他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

他突然从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热。

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阴暗了。

他咬牙切齿。

我要杀死他。

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

突然更多的话出现了: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床上的时候……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

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

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

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了门边。

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

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哦!——被扭开了。

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

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

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

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

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备挨打。

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

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

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

波培哈哈大笑。

去吧,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

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

你十五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话说,现在我可以教你抟泥土了。

两人蹲在江边,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马两手抓起一团湿泥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

老头把泥捏成了一个圆饼,然后让饼边竖起了一点;月亮变成了浅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学着老人那巧妙的动作。

月亮,杯子,现在是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盘曲的长条,盘成了一个圆圈,再把它压紧在杯子口上。

然后又是一条蛇,又是一条蛇,再是一条蛇。

米季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边。

那罐子原来窄小,现在鼓了出来,到了罐口又窄小了。

米季马挤压着,拍打着,抹着,刮着;最后那罐子站在了那里,就是马尔佩斯常见的那种水罐,只是颜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来还软。

约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那是对米季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

他望着两个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个就会好一些了。

他说,开始润湿另一块泥。

抟弄,成型,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巧,越来越有力——这给了他不寻常的快乐。

a呀b呀c,维呀他命d,他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脂肪在肝中,鳖鱼在海里。

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关于杀熊的歌。

他们俩工作了一整天,让他一整天都充满了强烈的令人陶醉的欢乐。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

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来。

科特路首先出现。

他握紧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着什么值钱的珍宝。

季雅纪美跟在后面,她也捏紧一只手,同样伸了出去。

他们俩默默地走着,后面跟着他们的嫡。

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过了石源,来到悬崖边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站住了。

科特路张开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里,他对着玉米面呼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了几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对着太阳撒去。

季雅纪美也这样做。

然后季雅纪美的父亲也走上前来,举起一根带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很长的祈祷,然后把那祈祷杖也随着玉米面扔了出去。

礼成,米季马大声说,他们俩结婚了。

礼成了,人们转过身来,琳妲说,我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这的确好像是小题大做。

在文明社会,一个男孩子想要一个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儿去,约翰?约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顾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让他孤独的地方去。

礼成。

老米季马的话在他的心里不断重复。

礼成,礼成……他曾经爱过季雅纪美,默默地、远远地,然而热烈,不顾一切,没有希望。

可现在已经巩成。

那时他十六岁。

在月亮团圆的日子,羚羊圣窟里常有人倾诉秘密。

完成秘密和产生秘密。

人们到那儿去,到羚羊圣窟去,去时是孩子,回来变做了成人。

男孩都害怕,却又渴望,那一天终于来了。

太阳落了山,月亮升了起来。

他跟别人去了。

几个男人的黑影站在圣窟门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红灯照着的深处。

带头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

一个男人突然走了出来,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

他挣脱之后又回到行列里去。

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头发。

你没有资格,白毛!那母狗下的崽没有资格!有个人说,男孩子们笑了。

滚!因为他仍在人群边逗留,不肯离开,人们又叫了起来。

有人弯下腰拣起石头扔他。

滚,滚,滚!石头像雨点一样飞来。

他流着血逃到了阴暗处。

红灯照耀的圣窟里歌唱开始了。

最后的男孩已经爬下梯子。

他完全孤独了。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

月光下的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

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

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流血。

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

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

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

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

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

一滴,一滴,又一滴。

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他已经找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孤独,永远孤独。

小伙子说。

那话在伯纳心里引起了一种凄凉的反响。

孤独,孤独……我也孤独,他说,情不自禁说了句体已话,孤独得可怕。

你也孤独吗?约翰露出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妲总说那边的人从来不会孤独。

伯纳扭泥地涨红了脸。

你看,他嘟哝说,眼睛望着别处,我估计,我跟我那儿的人很不相同。

如果一个人换瓶时就有了不同……。

对,说得正好,小伙子点点头,如果有了不同,就必定会孤独。

他们对人太凶恶。

他们把我完全排斥在一切之外,你知道吗?别的小伙子被打发上山去过夜——那是你必须去梦想出你的神圣动物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却不让我跟他们去,什么秘密都不告诉我。

可我自己告诉了我自己,他说下去,我五天没有吃东西,然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了,进入了那边的山。

他指点着说。

伯纳居高临下地笑了,你梦想出了什么吗?他问。

对方点点头。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一回,他说下去,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

夏天的正午,我双手分开靠在一块岩石上,好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为什么?我想知道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滋味。

吊在那儿,太阳光里……。

可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哦……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既然耶稣受得了,我也就应该受得了。

而且,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何况我很不幸;那也是一个理由。

用这种办法治疗你的不幸似乎有些好笑。

帕纳说。

可是再想了一下他觉得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道理,总比吃唆麻好……。

过了一会儿我晕了过去,小伙子说,扑倒在地上。

你看见我受伤的地方了吗?他从他的额头上捞起了那厚密的黄头发,露出了右太阳穴上的伤疤。

一道灰痕。

伯纳看了一眼,但。

心里立即一怔,望到了一边。

他的条件设置使他不那么容易产生怜悯,却十分敏感娇气。

提起疾病和痛苦他不但恐怖,而且抵触,甚至厌恶,像遇见了肮脏、畸形或是衰老。

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到伦敦去?他问道,走出了他这场战役的第一步。

他在那小房间里已看出了那野蛮人的父亲是谁,从那时起他就在秘密地酝酿着他的战略,你愿去吗?那小伙子的脸上放出了光彩。

你真有那意思?当然,就是说我如果能够得到批准的话。

琳妲也去?晤……他犹豫了,没有把握。

那个讨厌的东西!不,那办不到。

除非,除非……伯纳突然想起她那份叫人恶心的样子可能是一笔巨大的资本。

但是当然。

他叫道,用过分的热中代替了他开初的迟疑。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想想看,我平生的梦想竟然得以实现。

你还记得米兰达的话吗?米兰达是谁?但是那小伙子显然没有听见他提问。

啊,奇迹!他在念着;眼睛发光,面颊泛出明亮的红晕。

这儿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红晕突然加深了。

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穿玻瓶绿黏胶衣裳的天使,青春年少和皮肤营养霜使她显得容光焕发,丰腴美艳,和善地微笑着。

他的声音迟疑了。

啊,美妙的新世界广’他背起书来,又突然打住了。

血液已经离开了他的面颊;他苍白得像纸。

你跟她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结婚。

你知道——永不分离。

他们用印第安话说:永不分离。

婚姻是不能分离的。

福帝呀,没有!伯纳忍不住笑了。

约翰也笑了。

却是为了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高兴。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重复了一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多么出色的人物。

咱们立即出发吧。

你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很特别,伯纳又迷惑又惊讶地盯着小伙子,不过,等到你真正看见新世界时再说,好不好?《美丽新世界》作者:[法] 阿道斯•赫胥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