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我就起来了,但妈妈比我起得更早,忙着在厨房里给我张罗早饭,做我最爱吃的熏肉和煎蛋。
当爸爸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我都快吃完了,正用最后一片面包抹盘子,好把残余的汤汁吃进肚里。
在我要向他辞行的时候,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的手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火绒盒,这可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也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在我印象中,好像是从曾祖父手中一代代传下来的。
汤姆,这个就给你了。
爸爸说道,没准儿什么时候你能用得着呢。
有空就回家看看。
你走了,我们大家都会想你的。
孩子,该动身了。
妈妈一边提醒我,一边走过来和我拥抱道别。
驱魔人史布克已经到院门口了。
我们可不要让他久等啊。
我不喜欢那种拖泥带水的道别方式,说过再见后,我就一个人走出了屋子,往院门口走去。
史布克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门外,天还没有全亮,他的身影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他戴着兜帽,站得笔直笔直的,身材还是那样高大,依旧是左手握着那根手杖。
我拎着我的小包袱,径直朝他走过去,心中极为忐忑不安。
出乎我意料的是,史布克并没有站在那儿等我走过去,而是推开院门迎了上来。
好了,小伙子。
他说道,跟我来,我们要上路了。
我们并没有沿着门前的路走出去,而是一路往北朝吊死岭走去。
很快我们就穿越了北边的牧场,而我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在抵达边界的栅栏时,史布克像小伙子一样,很轻松地跳了过去,而我却愣在了那儿。
当我把手搭在栅栏上时,我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好像是吊着死人的树枝被压弯时发出的。
怎么啦,小伙子?史布克回过头看着我问道。
要是你对自己家门前的这座山都这么怕,那你对我又有什么用呢,不如趁早回家算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笨手笨脚地翻过了栅栏。
我们吃力地朝山顶走去,越往上走,树木就越茂密,光线也越来越暗,直至最后一丝晨曦被树阴完全吞噬。
越往上走,寒意也越来越浓,我忍不住打起冷战来。
这种寒意足以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后脑勺的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以前我就有过这种感觉,似乎某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它就在我身边。
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些吊死者的冤魂就在我下方,足足有上百人,有的甚至是两三个人同时吊在一棵树上。
他们穿着统一的军装,系着宽大的皮带,穿着大靴子,在树枝上地摇来晃去。
就在我看着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劲的风迎面吹来,这风是如此的寒冷和凄厉,仿佛不是来自自然界,而是从遥远的地狱深处吹来的。
树木都被吹得弯下腰去,枯叶纷纷飘落。
过了一会儿,所有的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了。
又过了好一阵,风才停息下来,史布克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带着我走近那些吊死者。
在离吊死者不到一英尺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看着他,史布克命令道,你看见了什么?一个死了的士兵,我回答道,感觉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他看上去有多大?顶多十七岁吧。
好,不错,小伙子。
现在告诉我,你还害怕吗?有一点儿。
我不喜欢离他这么近。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呢?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你。
现在你想像一下他那时会是什么样子,你要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不是在你自己。
试着体会他当时的感受,你感觉一下对他而言,什么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呢?我竭力想像自己正是那个士兵,想象着那慢慢死去的感觉:窒息的痛苦和垂死的挣扎固然可怕,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事情是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死去,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家人了。
我对史布克说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一阵悲凉从心头涌过。
这种感觉消失后,那些吊死者的幽魂就像幻影一样慢慢消散,直至最后消逝在空气中,只剩下我和史布克孤零零地站在半山腰上,落到地上的叶子又都重新长回到树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害怕吗?我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感觉有点儿难过。
不错,小伙子,你学得很快。
我们都是在家排行老七的父亲所生的第七个儿子,因而我们具有某种特殊的天赋,能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但这种天赋有时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如果我们害怕它们,它们就会利用我们的恐惧,让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
而消除恐惧的惟一办法就是只关注你所看见的,而不要去想自己的感受。
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屡试不爽的好点子。
刚才那幕的确挺恐怖的,不过,你要记住它们只不过是些游魂而已。
史布克接着说道,它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到一定时候它们自己就会慢慢消逝。
大约百年之后,它们就会无影无踪了。
我很想告诉他,妈妈曾经处置过它们,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自己这么冒失会让他不高兴。
不过,如果它们是幽魂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史布克接着说道,你可以和幽魂交谈,告诉它们一些事情。
通常来说,幽魂在尘世中迷失了自己,被困在地面,无法回归地府,所以经常处于痛苦的煎熬中。
此外,也有一些幽魂则是冤魂不散,怀着明确的目的留在世间,希望向你倾诉些什么。
但游魂则不同,它们是已经得到超度的灵魂所遗留下的躯壳而已。
孩子,它们就是几具躯壳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你看见这些树的变化了吗?树叶凋落了,说明那时是冬天。
不过现在叶子又长出来了。
你刚才看见的只是一些过去的事情,只不过是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些恶行所留下的痕迹而已。
不过通常只要你胆子够大,它们就看不见你,也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游魂就像是水塘中的倒影,影子的主人走了,影子却留了下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点了点头。
不错,那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以后我们同死人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你得学会习惯它们。
好了,我们继续上路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从现在开始你来拿这个。
说完,史布克就把他的大皮包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山顶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翻过山头。
我们穿过树林下了山,然后沿着山下的一条小路继续前行,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南一直延伸出去,最后隐没在绿色和棕色间杂的田野之中,从远处看,它就像茫茫旷野上一道长长的灰色疤痕。
以前常出门吗?史布克边走边回过头来问道,都去过哪些地方?我告诉他,我活动的范围只局限在我家农场方圆六英里的地方,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当地的集市而已。
史布克一边低声地嘟哝了几句,一边摇了摇头。
很显然,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嗯,那今天你可算是出远门了。
他说道,我们要往南走,去一个叫赫尔索的地方。
离这儿大约有十五英里远,我们得走快点,好在天黑前赶到那儿。
赫尔索这个地方我以前听说过。
它是一个小村庄,有本地最大的煤场,拥有几十家煤矿。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那儿,而我也不知道史布克跟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关系。
史布克走路很快,步子很大且走起来毫不费力。
我在他后面跟得挺吃力。
一开始,我拿着自己装有衣服等物品的小包裹时还赶得上他,现在我还要提着他的大包,所以越走越觉得步履艰难,手里的包袱也好像越来越重。
更糟糕的是,老天居然下起雨来了。
到了中午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史布克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很不高兴地看着我。
这时我已经落下一大截儿了。
我的脚很疼,走路时已经有点儿一瘸一拐。
这条路窄窄的,像铁轨一样,被雨一淋,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了。
正在我拼命想赶上他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结果脚底一滑,差点儿摔倒在地。
史布克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不满的啧啧声,问道:你是不是犯晕了啊,小伙子?我摇了摇头。
我想把他的包放下来,让自己的手臂休息休息,但周围到处泥泞一片,我总不能把他的包放在泥地上吧。
那好啊,一个人要是总犯晕,可就完全不值得相信了。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史布克似笑非笑地说。
恼人的雨水顺着他的帽沿儿往下滴,挂在了他的小胡子上。
我并没有犯晕。
我有点儿不服气地争辩道。
没有?那肯定是你的靴子有问题了。
你这种靴子不适合我们的工作,要知道我们可是要经常赶远路的。
史布克扬起他的浓眉说道。
我的靴子和爸爸、杰克的靴子一样,很结实,而且很适合在到处是泥泞和畜粪的农场里干活,不过这种靴子得穿上近两个星期才会不磨脚。
在这段时间里可是挺遭罪的,脚上很可能会被磨出一大堆水泡。
我低头看了看史布克的靴子。
他的靴子是用很结实的、质地很好的皮革制成的,而且靴底是加厚型的。
这样的靴子肯定花了不少钱,但对于那些需要走很多路的人来说,这钱花得绝对值。
这种靴子一点儿不卡脚,我敢保证,第一次穿的时候就会觉得很舒服。
一双好靴子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非常重要。
史布克说道,我们不可能依靠人力或畜力,把我们带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只能靠我们的双腿,而这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如果我最终决定收你为徒的话,我会帮你弄一双和我脚下这双一样好的靴子。
到那时,你想走快走慢,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到了中午,我们停下来稍微休息了一下,在一座废弃的牛棚里避了避雨。
史布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裹,打开后,露出一大块黄色的奶酪。
他掰了一小块递给我。
这一路把我累得够呛,而且我也饿坏了,于是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了。
史布克也只吃了一小块儿,然后把剩下的又裹起来,塞回口袋里。
雨终于停了下来,史布克把他的兜帽推向后面,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他。
除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和恶狠狠的眼睛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鹰勾鼻,鼻端尖锐且弯曲,非常像鹰嘴。
他的胡须十分浓密,当他闭上嘴巴时,整张嘴几乎完全隐藏在胡须中。
他的胡须乍一看似乎是灰色的,但只要仔细观察(当然我装得尽可能像平常一样,这样就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就很容易发现他的胡须居然是彩虹色的集合。
深浅不一地分布着红色、黑色、棕色,当然最显眼的还是灰色。
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他的胡子是什么颜色完全取决于光线,光线的强弱就会映射出不同的颜色。
相由心生,尖嘴猴腮的人,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父亲经常对我这么说。
他还说过一些人留胡须,只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
在仔细观察史布克的时候,我发现除了他的胡须和下颚比较长外,还有一口非常锋利的黄牙,看起来挺像某种食肉动物,而这种牙齿更适合用来大口啃生肉而不是小口小口地吃奶酪。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狼!对了,是狼,他就像一头狼,不仅仅外表看起来像,还因为他有着昼伏夜出的习惯。
他属于某种食肉兽。
天天吃奶酪充饥让他看起来像狼一样总是饥肠辘辘而又无比警觉。
等我学成之后,我肯定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你还饿吗?史布克一边看着我一边问。
他那像狼一样绿幽幽的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让我觉得很不舒服,甚至都有点儿头昏眼花了。
当时我的确很饿,而且全身上下被浇得像只落汤鸡似的,脚也疼得很。
我点了点头,满以为他会再给我一点儿奶酪,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几句,然后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饥饿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可是家常便饭,这个你也要学会适应。
史布克说道。
我们在工作的时候不可能都吃饱;如果任务很艰巨的话,那在干完之前我们可能什么都吃不上。
饥饿可以使我们的意志变得更加坚定,会增强我们自身在面临邪恶势力时的抵抗力。
所以,你不妨从现在开始就练习适应它。
当我们到达赫尔索的时候,我要初步考验你一下。
你要在一栋闹鬼的房子里独自呆一个晚上。
到那时我就知道你到底适不适合做驱魔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