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中的北齐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复到独处时常持的沉默之中。
他自幼在皇宫之中长大,父皇初丧时,便面临了人生最困难的一次考验,虽然在苦荷国师的强力支持下,太后抱着他度过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发端,注定了他的帝王生涯会非常不顺。
是的,不顺有许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条,自然是隐藏在他心中,在太后心中,在苦荷国师心中那个永远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北齐皇帝付出了太多牺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变。
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亲近的关系,不能和自己的姐姐们太过亲热,不能放肆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几年来,他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变过,洗澡都像是如临大敌般地严密封锁,后宫里那几名侧妃依然幽怨着……为了分散南庆的注意力,为了让朝中的大臣们警醒些,他与母后演了那么多年母子不合的戏码,真的很辛苦。
他并不想承担这些,但既然已经承担起来了,身为战家的后代,禀承祖父当年荡尽天下的雄心与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须承认,这些年他做的很不错,没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
他纵容甚至是暗中诱使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抄没沈家,将整个锦衣卫牢牢地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
软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锐气,再放虎出押,于南方压制咄咄逼人的庆国军队。
于国境之中打压豪强,于国境之外和范闲勾结。
一椿一椿手段连出……这两年北齐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发显得井井有条起来,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证明了这位小皇帝的深谋远虑与机心。
就算江南内库的主事者不是范闲,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谋取些好处。
但是北齐皇帝心里清楚,好处的层级也分很多种,再如何想像,他当年也没有想过,可以通过范闲,为自己的朝廷谋取这么多的利益。
他轻轻地拍了拍栏杆,看着山涧里的清清流水,叹息了一声,轻声自言自语道:可是你凭什么来?凭什么把那些好处都给朕?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冷漠而嘲讽的笑容:庆国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亲能有多少区别?在学习成为一位皇帝的岁月里,北齐皇帝唯一能够在现实中找到的对象,当然就是南庆那位强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长一辈的同行,是怎样一个雄心野心共存,却又擅于隐忍的厉害角色。
你终究是会老的,而且已经老了……北齐皇帝微微皱眉,目光稍转,望向遥远的南方,想到最近传来的南庆京都皇室之争,轻声说道:就算你当年是一头雄狮,打的大魏分崩离析,打的我大齐苟延残喘,可你毕竟老了,整个人都透着股腐朽的味道。
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继续这般阴险腐烂下去,将他给朕逼过来。
这几句话似乎是在叹息着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庆国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历史只相信历史本身,而过往的历史已经证明了,那位庆国皇帝,才是这三十年来天下唯一的胜利者。
北齐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唇角微翘,自言自语喃喃道:朕,希望这次你能活下来,让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这个舞台上击败你。
…………他有些看不明白范闲,其实范闲何尝能够看清他。
身为帝王,不论他身体内那颗心是什么颜色,他首要考虑的当然是自己的皇位与天下,如果范闲与他的关系能够一直保持着和平与利益互补,北齐皇帝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范闲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范若若的拜师。
可将来如果范闲威胁到了北齐,北齐皇帝一定会异常冷漠无情地动用手头的全部力量,将范闲清除掉。
和情感无关,和国属无关,和男女无关。
这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
※※※亭下涧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层宫殿群侧,在山脚下汇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却未曾惹得潭水有丝毫动静。
此时在这一潭清水之后的树林里,有一大群太监宫女低头敛声地等候着,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在山腰间的凉亭里发呆,他们只知道,整个北齐除了皇帝陛下以外最贵气的两个人,此时正在潭水之旁发呆。
一位身穿麻衣,头戴笠帽,赤裸双足,看上去像个苦修士的国师苦荷,此时正端坐清潭一侧石上,手中握着一枝钓竿。
而北齐皇太后,这位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稳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权乱政之名的妇人,微笑着坐在苦荷大师的身旁,眉眼间尽是安乐恬静。
当年战家从天下乱局中起,强行以军力继承了大魏天宝,然而连年战乱不断,皇室中不知多少军中猛将,都在南庆皇帝戾狠凶猛的攻势中纷纷殒命,待那位战姓皇帝一病归天后,整座宫内最后只剩下她与北齐小皇帝这对孤儿寡母。
其时南庆陈萍萍用间,北朝政局动荡,王公贵族们纷纷叫嚣,宫内情势朝不保夕。
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妇人依然让自己的儿子稳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
最重要的,当然便是她此时身旁这位大国师的强硬表态。
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位皇太后,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的双眼恬静望着波纹不兴的水面。
太后微微一笑,心里却想起了这一年多里上京城的变化。
当年宫廷有变,她让长宁侯冒死出宫,求得沈重带人来援,沈重和锦衣卫是立了大功的。
但是皇帝一朝长大,却是容不得沈重再继续嚣张下去,于是动了念头。
太后心中是对沈重有愧疚的,可是儿子的心意已定,她知道无法劝说,便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战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执着,不可能被别的人影响改变,比如她的儿子,比如她身边的这位。
可是她依然想继续一下努力,因为昨天夜里北齐皇帝与她长谈了一夜,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请她来劝说苦荷国师——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潭边问候。
我没有见过李云睿,只是和她通过不少的密信。
北齐太后和缓说道。
在苦荷的面前,她自然不会自称哀家。
面容虽然依然端庄,但说话的口气,却像她只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
苦荷笑了笑,说道:三国之间相隔遥远,庄墨韩当初应邀南下之时,也未曾见过那位南朝长公主的面。
太后叹息说道:所以庄大家留下了终生之憾。
苦荷摇摇头:但我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所以我清楚,这个女子不简单。
此次南朝京都之变,发生的如此之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豆豆的意思是……太后沉忖片刻后说道:两国交锋,终究还是国力之拼,还是莫要行险的好。
他为什么不来亲自和我这个师祖说?苦荷微笑道:孩子毕竟还年轻,大概不明白这些年庆国皇帝表现的一塌糊涂,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如此警惕。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清楚,你也清楚,庆国那个皇帝实在不是普通人物。
在第二代之中,没有出现一位大宗师,却出现了一位用兵如神的帝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隐忍的越久,我越觉得不安。
北齐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下了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开怀说道:记得叶流云也喜欢戴着帽子满天下跑……连这样一个人都能为李云睿所用,我相信,这位长公主会想到法子的。
话题至此,太后清楚再也无法劝说国师回转心意,恭敬说道:叔爷,再多看看吧,南朝的事情,任他们自己闹去,对我们总有好处。
时间不多了。
苦荷手中的钓竿没有一丝颤抖,缓缓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世的时候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来谁能解决?这话与那位草庐里的大宗师说的何其一致。
太后的手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海棠这丫头呢?再说……南边还有个范闲。
苦荷笑了起来,说道:范闲,这个年轻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如果他足够聪明和强大,这次的事情,想必他会谋得最大的好处,也算是我朝送给他的一份礼物。
以这年轻人的心性,既然承了豆豆这么大的情,将来总会念我北齐一丝好。
归根结底,这些北齐的当权者清楚,以国力而论,在短时间内,积弊已久的北齐依然无法赶上或者超越南庆,在大势之中,十余年内,依然是南庆主攻,北齐主守,所以才会有承情念好一说。
我本以为是南朝的太子或者老二机会更大一些。
太后皱眉说道。
苦荷摇了摇头:范闲这样好杀怕死的人,怎么可能给他们上位的机会,如果真有这种可能,你以为他就真的舍不得下手杀人……这整个天下,能够在范闲的杀心下而能不死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太后微怔,没有想到国师对范闲的实力评估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不要忘了,他的身后还有个瞎子,叶流云却不可能给南朝那些皇子当保镖。
苦荷笑了笑,提起了手中的钓竿。
竿上细线系着鱼钩,并没有像有些人那般无聊地用绳子垂钓,以谋狗屎境界。
鱼钩出水,滴起几滴清珠,再次坠入水中。
这潭皇宫之中的清水,却似乎被这几滴清珠扰的兴奋了起来,哗的一声水波大兴,荡的水底青青水草无助摇摆。
无数尾或金或青的鱼儿跃出水面,欢喜腾跃,拍打水面有声,似乎是在向手持钓竿的苦修士表示感激。
…………水声渐渐归静,从清潭的缺口处向外流去,淌成一道白玉,再润半道山丘,沿石砌的御水道,流出宫墙之外,汇入玉泉河中。
宫中涧水只是玉泉河的支流,然而事实上,玉泉河之所以得名,却是因为皇宫里那座青山上的涧水之名——玉泉者,玉泉也。
玉泉河水往上京城内流去,在离宫墙并不遥远处,经过了一个园子。
这正是海棠姑娘那座园子。
于上京繁华地中觅清静,实在是异常难得的好地方。
所以以往范闲曾经讥讽过她徒好其名,却没想过这等田园暗底里贵气十足,哪有半分乡野之意。
此时园中行出两位姑娘。
登了上园外的马车,向着城内行进。
没有用多长时间,马车便来到了上京城最热闹的一带,车速自然也缓了下来。
路过一间古董店时,车夫似乎听到了车厢内女子的召唤停了下来。
海棠放下扯起车帘的右手,转头对范若若说道:是你弟弟,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范若若笑了笑,说道:今天既然是他请客,我们就不要提前见了,先在上京城里逛逛吧。
海棠点了点头。
马车再次开动了起来,没有惊动古董店里的人。
古董店内,一位体形微胖的青年正在低头看着里面的商品。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范闲一脚踹到了上京城,在海棠的手下吃了无数苦头,终于熬将出来,接收了崔家行北路线的范家二少爷,范思辙。
不知道是易容了的缘故,还是离乡背井的生活让这少年有些早熟,此时他的眉眼间全是一片平静,全无当年的嚣张横戾之色,让人瞧着比他的真实年龄要成熟许多。
他今天晚上在抱月楼上京分号大宴宾客,事先知道了姐姐和海棠这两个自己最怕的人要来,所以提前出来在古董店里采办礼物,务必要让这二位心情愉悦才是。
只是看了许久,甚至让店老板将藏货都拿来看了,依然是没有找到满意的东西,让他的心情有些不愉快。
他的身后还是跟着那些腰佩弯刀的北齐高手保镖,虽然范氏兄弟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北齐皇室的监视人群,但范思辙和范闲一样胆大,依旧这样随便用着,并没有换了人手。
店内还有别的人在看货,从那些人的服色上可以看出非富即贵,这家古董店极有名气,货物卖的也是极贵,所以敢进来挑东西的人,都是北齐的大人物,不是巨贾便是权贵。
这些人并不认识范思辙,但看他带了四名高手护卫,暗自猜想这个年轻人肯定是哪家不爱出风头的公子。
此时店老板极其郑重地端了一个红布遮住的木盘走了进来,凑到范思辙身边说道:公子,要成对的,也就这个了。
范思辙挑起红布一角,看见盘上摆着的是一对儿玉狮子,雕工极好,狮子虎头虎脑,分外可爱,他不由笑了起来,心想送这对儿给姐姐还有海棠,确实应景,也有些给自己出气的意思。
就这个了。
他挥挥手。
偏生不巧,旁边那些看货的权贵也瞧上了这对玉狮子,便央求范思辙能不能抬手让让,一位富家公子哥儿甚至愿意给个红包表示诚意。
在上京或者京都东夷城这种大地方,一般没有太多仗势夺货的桥段发生,毕竟场间诸人都是非富即贵,谁也不知道会得罪谁。
在上京城内,范思辙一向低调,南庆的海捕文书上还有他的名字,所以除了锦衣卫与庆国皇室及相关官员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如果换成往日,像这位富家公子哥这般温柔请求,范思辙说不定就会允了,只是今日他确实有些喜爱这对玉狮儿,所以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一犹豫,那些权贵们的心情就变得相当不愉快,心想自己这些人已经给足了面子,如果不是侯爷受邀参加一个极重要的聚会,将采办礼物的事情交给小公子,自己这些人确实需要这对名贵的玉狮子做礼物,何至于要和这个陌生人说道。
便在此时,那些人分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权贵子弟走了出来,指着范思辙的鼻子骂道:在上京城,还没有谁敢和我争东西!范思辙的眉头皱了皱,如果换作以前,只怕他早就一拳头招呼了过去,只是年岁渐长,心性要稳定许多,问道:阁下是?有一人好心提醒道:这是长安侯家的小公子。
长安侯、长宁侯,乃是北齐太后的亲兄弟,这身份确实足够尊贵,但范思辙微微一怔后,却是可恶地笑了起来。
你爹今儿晚上要送礼是吧?范思辙再如何进步,但当年毕竟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那个小孩儿的眼睛,说道:小屁东西!此言一出,对面的人都围了上来,群情汹汹,似乎是准备动手。
范思辙冷笑了一声,领着四名弯刀护卫走出了古董店。
店外马车上,一名弯刀护卫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问范思辙:老板,您认识那位公子?范思辙啐了一口,骂道:个小兔崽子,当年大哥把他的手给扳断了,居然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再敢来惹老子,当心老子把他另一只手给扳了!古董店内,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家伙胆子真大,居然敢当面骂长安侯家公子为小屁东西!※※※闲话少叙,那位小公子采得礼物,强忍怒气,兴高采烈地回了府,跟随着自己的父亲,来到了上京城新开不到四月的抱月楼分号,准备参加这一次极为重要的聚会。
然而当他进了楼子,坐到了父亲的身旁,看着首位上正在和堂哥谈笑风生的胖子时,他顿时傻了眼。
他的表哥叫卫华,乃是整个卫氏家族里最出色的年轻人,如今深受陛下赏识,担任着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的重要职司,在整个北齐,都拥有着极为可怕的权柄。
然而这样一位厉害人物,此时却和那个少年胖子谈笑无忌,就像是多年友朋一样,眉眼间似乎还有隐隐的警惕。
长安侯家的小公子痴痴看着这一幕,心想先前骂自己小屁东西的胖子兄……到底是什么人?…………范思辙和卫华说话的空儿,用余光瞥了一眼席下,发现长安侯居然带着他那个不成材的儿子来了,心想老东西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生出这么小个儿子,别不是戴了帽子吧……他一面腹诽着,一面朝着长安侯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今天这次宴会是他发起的,没有请外人,全部是北齐皇室国戚的成员,目的也很简单,南朝那边消息清楚,李云睿已经垮台了,庆国内部似乎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到自己兄长的人,那自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把整个生意的盘面再扩大一些。
而和北齐做生意,其实就是和北齐皇帝家的人做生意,所以请来了卫家的所有人,同时又请海棠和姐姐来帮自己压一下台面。
范思辙怕什么?所有南边的低价货都在他的手上,内库的出品源源不断地由夏明记交到他的手中,卫家的人想发财,就得依赖他。
他笑眯眯地望着面色有些变化的长安侯家小公子,眨了眨眼,意思很清楚,老子那对玉狮儿呢?第一百章 愈沉默愈快乐宴会进行的相当顺利,至少从表面上讲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当范思辙皮笑肉不笑地从长安侯手上接过那对玉狮儿后。
只是身为主人的范思辙总习惯性地把眼光往抱月楼大厅外瞄。
今天抱月楼被他包了下来,没有其余的客人,坐在他身旁的卫华微微皱眉,心想还有谁要来呢?为什么事先自己都没有收到风声?看范思辙的表情,可想而知马上要到来的宾客身份不低,不然他不会有压抑不住的期盼和紧张,可如果来客身份不低,为什么不等客到,便已开席了?卫华下意识里摇摇头,唇角浮起一丝自嘲与苦涩的笑容,他心里明白,对于范家的这两兄弟,都不能以常理判断。
他如今是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接替的是当年沈重的职务,北齐大部分的特务机构都在他的掌控下,北齐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可谓不厚,他的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是一旦对上南边来的范氏兄弟,卫华依然有些隐隐的紧张。
范闲管的是监察院,和卫华乃是名正言顺的同行,只是卫华清楚,自己不如范闲在这一行里钻研的久,北朝的锦衣卫也没有南朝的监察院那般大的权力,所以真要两个人隔着国境线拼将起来,自己根本不够对方捏的。
至于范思辙,卫华看着身旁招待客人们的微胖少年,微微皱眉。
对于这个人物,他承认自己两年前确实有些看走眼,本以为只是范闲借助手中权柄,送自己弟弟到北齐来逃难,不曾想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范思辙隐在幕后,竟是把老崔家的线路把持的牢牢实实,暗底里的事业做的也是风生水起。
完全不是一个少年郎所应该拥有的商业敏感度和能力。
卫华拍了拍额头,微笑与范思辙对饮一杯,说了几句笑话。
范思辙今天请客的目的很清楚,南边的私货到北路来总要有人接手,总不可能让一个南庆人在北齐明着卖,往年都是由卫氏家族特别是长宁侯接手,如今范思辙的胆子越来越大,自然有些觉得长宁侯一家吐货速度太慢,这才把长安侯也绑了进来。
卫华并不反感这个安排。
不是因为长安侯是自己的亲叔叔,而是他清楚,卫家只是皇帝陛下摆在台前的傀儡,大头的利润通过这门生意源源不断地充入了陛下的内库房与国库。
而且范思辙再能折腾,他毕竟是在北齐的国土上,卫华有足够发能力监控他。
一旦事有不谐,锦衣卫可以轻松地将范思辙底下的商行打捞干净。
只是形势不到最后一步,卫华是断断然不敢做这种事情的,连请旨都不敢。
因为北齐需要范闲从南庆内库里吐出来的货,卫华害怕范闲的阴狠手段,害怕范闲的不讲道理。
抱月楼门帘微动,两名姑娘联袂而入。
卫华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险些洒了出来。
那两位姑娘他都认识,这也正是卫华一直对范闲深深害怕的原因之一。
海棠与范若若。
卫华站起身来迎接,回身佯怪了范思辙数句,请二位身份尊贵的天一道嫡传弟子坐到了上席。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因为北齐人人皆知,皇太后的意思是让海棠嫁给卫华,但是海棠却和范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卫华苦笑一声,对海棠说道:范二少请客,你就这般来了,倒也是真不给我面子。
海棠笑了笑,接过范思辙递过来的玉狮儿把玩着,说道:你这人就是喜欢说嘴。
卫华哈哈一笑,不再说什么。
从很久以前,他就清楚,这个女人不是自己能碰的。
当初太后有那个意思后,他第一时间就进宫婉拒,只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太后对于自家后辈的疼爱总是那般的不讲道理。
太后不讲道理,范闲不讲道理,卫华可没有那个胆量——这事儿太得罪范闲了,再说娶个九品上的绝世高手回家,夫纲何以振?再说这海棠姑娘虽然兰质慧心,可长的实在很一般……然而去年卫华的妹妹随狼桃远赴江南,路过梧州时,与范闲起了争执,卫华知道范闲那种小气性子,一定在记仇,迫不得已修书说了多少好话,才让范闲消了气。
思绪飘荡在这几年的岁月里,卫华忍不住失态地长吁短叹了起来,范闲啊范闲,你小子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什么事儿都把自己压了一头,本是同行者,相煎何太急?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没有监察院提司过的顺心呢?…………自从海棠与范若若进入抱月楼以来,厅内的宴席便变得安静了许多。
卫氏家族那些老辣的长辈摆足了长辈的模样,与二位姑娘家各自攀谈着,心里却在想,本是想在此次的谈判中,替陛下多吃些好处,这二位一到……尤其是海棠姑娘,她的胳膊肘子究竟是往哪边生的呢?于是对于范思辙的进攻便缓了下来。
范思辙面容平静,微笑说着话,于闲谈中,便将来年的利润分成和交接细则说了个清清楚楚,今日让海棠与姐姐来此,便是为了给自己加个筹码,至少要乱一乱北齐人的心。
名义上是他与卫家的谈判,实际上是范闲与北齐皇帝的勾当,席间众人虽不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主导卫家的长宁侯父子却是清楚的。
酒过三巡,议事已毕,双方尽欢而散,只是卫华的脸色并不怎么欢愉,很明显,在这新一轮的分赃协议中,依然被范思辙夺了大头。
夜色渐深,海棠拿着那块温润的玉狮儿,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了范思辙两眼,便自离去,将这抱月楼留给了他们姐弟二人。
…………我不喜欢海棠。
在抱月楼上京分号的一间房间内,范思辙皱着眉头说道。
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气沉沉了。
范若若习惯性地用手拍拍弟弟的脑袋,微笑说道:师姐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还记恨她拿你当驴使的事情吧?范思辙摇摇头,说道:那是哥哥的意思,是让我吃苦,我明白。
范若若有些惊讶地看着弟弟,偏着脑袋,说道:真的越来越老气了,真不像个孩子。
范思辙自嘲一笑,说道:在这么个地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想不小心些也没办法……对了姐,你说老气……他的精神忽然振奋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说,我越来越像哥?范思辙兴奋地问着,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长兄范闲乃是人生偶像,如果能和兄长的形象靠的越近,他自然越是得意。
范若若掩唇而笑,说道:是越来越像父亲才是,父亲当年那么打你,看来果然有些效用。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先前说不喜欢海棠师姐,到底为什么?范思辙静静看着姐姐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范若若也平静地看着他。
姐姐,你应该明白的。
范思辙认真说道:我们已经有嫂子了。
范若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叹息道:是啊。
范思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哥哥都不知道,这一年多里,嫂子给我写过不少信。
范若若微微一惊,问道:嫂子在信里说什么?能说什么?还不是家里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
范思辙叹息道:我这个小叔子一个人在异国,嫂子肯定不放心。
说实话吧,我这一年里但凡有些什么摸不清头脑的事情,都不愿意去信麻烦哥哥,都是嫂子帮我出的主意。
范若若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她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品咂半晌,品出了许多种味道,黯然道:嫂嫂……是个很可怜的人,你也知道,长公主现下被陛下幽禁在别院里,哥哥又在江南。
哥哥只知道把我踹到北边来。
范思辙语带不满,虽然知道他是在锤炼我,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我才多大点儿?这么大个摊子,我怎么弄的过来?只知丢手,哪里像嫂嫂想的那般周全。
范若若皱眉斥道:哥哥在南边何其不容易,如果不是他站的稳,你在北边又如何能够站的稳?他又哪里是丢手了?庆余堂的掌柜们都在暗中帮衬你,监察院在北齐的网络也都在为你服务,为了栽培你,他可是下了大心血……至于说到锤炼,你又不是不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他自幼一人在澹州长大,不知怎样艰辛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信奉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我们是他的弟弟妹妹,他当然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一连串的训斥出口,范思辙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京都,其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姐姐手中的铁尺,一下子就软了下去,语塞半晌后喃喃说道:反正……我不喜欢海棠。
范若若叹息道:海棠姑娘暗中帮了哥哥多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北齐人除了死掉的庄墨韩,又有几个是真正外物不系于心的圣人?范思辙冷笑道:如今别看你拜入苦荷门下,我是首屈一指的大老板,可如果哥哥对北齐再无用处,我们只怕马上就会被人踩到脚下,到那时,我可不指望海棠会替我们出头。
范若若认真说道: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范思辙摇了摇头,半晌后幽幽说道:什么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范若若沉思良久,缓缓地点点头,她的心里对那位可敬可亲习惯沉默与伤害的嫂嫂也是无比怜惜,承认了弟弟的这个看法。
只是忽然间,她的心中涌起一丝荒谬的念头,如果说先来后到……自己才应该是最早到哥哥身边的那个人吧?只是命运捉弄……她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旋即将这股不应有的情绪压了下去,与弟弟一道为嫂子林婉儿的命运担忧。
哥哥肯定不是那种薄情寡幸之人,只是如今嫂子处在长公主与哥哥中间,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别想那么多了。
范思辙耸耸肩,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哥哥在南边的状况。
我看你今晚大宴宾客,以为你已经得意忘了形。
长公主垮台,我自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多挣些钱。
范思辙说道:只是朝中如今只是大哥这一派独大,总觉得会有些问题。
想的或许太远了些,独大倒是称不是,不过站在风口上了。
范若若微笑说道: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似乎都不是我们这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能够操心的。
范思辙一怔,心想以姐姐往常的态度,应该十分焦虑范闲的安危才是,怎么却表现的如此淡然,但他不敢批评家姐,下意识问道:谁的诗?哥哥。
他不是不做诗了?是在外人面前不做了。
嗯……我们真不管?我们能操什么心呢?范若若的面色平静之中带着一份对兄长的信心,他辛苦万分将我们送到北齐来,就是不想让我们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如果我们真的想为他好,那就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地生活,不要让他操心。
如何是好好地生活?做老板快乐吗?还成,虽然有时候比较麻烦。
我明天就要去医馆了,我也觉得这种生活很快乐……哥哥说过,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我们既然已经寻找到了,就要好好地继续下去。
我们活的越安全,越快乐,范若若下了定语,哥哥就会越心定,我们对家族也就越有贡献。
第一百零一章 清茶、烈酒、草纸、大势由江南路通往江北路,有三个方便的途径,但不论怎么走,总是要越过那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如今的天下,没有范闲熟知的那些水泥桥梁,便只有靠两岸间源源不断的渡船来支撑水畔繁忙的交通。
内库三大坊在闽北,转运司衙门在苏州,而小范大人却在杭州,看似内库的控制处于一种松散之中,但只有有机会接触到这一部分的官员商人才清楚,监察院与内库衙门联起手后,对于遍布江南的货仓、专门通路控制的是何其严格。
尤其是往北的那条线路,刻意往西边绕了个弯,从沙州那处渡江往北,再越过江北路的荒山,沧州路的草甸,再绕经北海,源源不断地送入北齐国境之内,再为庆国带回丰厚的银两,以采购旁的所需。
行北路的货物,大部分在夏明记的控制之下。
夏栖飞在范闲的帮助下标了几个大标,又暗中整合了江南一带的小商行和帮派,已经渐渐成势。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沙州渡江,从官员们的眼中看来,自然是因为江南水师驻在沙州。
但只有范闲和他清楚,选择沙州是因为江南水寨最雄厚的实力在此,这些内库货物虽然可以让朝廷派员督送,可是……里面夹的那些东西,却不放心全部让朝廷看着。
夏栖飞坐在沙州城门外的茶铺里,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平缓的大江上来往运输货物的船只,微微眯眼。
北边的二少爷忽然加大了要货的胃口,但还不至于让他接不下来,毕竟现在内库的门,对于他们这些范闲的亲信来说是完全敞开的,只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货运到那边,同时还不能让朝廷起疑,这就需要很细致的安排了。
好在朝廷惯例,监察内库运作,由监察院一手负责。
时至今日,当年朝堂之上大臣们的担忧终于成为了事实,范闲自己监察自己,这怎么能不出问题?夏栖飞将茶杯放下,缓缓品味着嘴中的苦涩滋味,心里却没有丝毫苦涩。
回顾这一年半的时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自从攀上钦差大人的大腿后,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内心十余年的家仇一朝得雪,明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自己的身份也从见不得光的江南水寨大头目,变成了监察院的官员,名震江南的富商。
这人世间的事儿,确实有些奇妙。
只是他也清楚,如今的明家早已不是当年的明家,虽然朝廷没有直接插手其间,可如果小范大人真发了话,自己也只有全盘照做。
想到此处,他把自己满足是目光从江上舟中那些货箱处收了回来,微微皱眉,想不明白有些事情——向北齐东夷走私内库货物,毫无疑问是当世最赚钱的买卖,可是以小范大人的身份,他何至于要如此贪婪?小范大人当年解释过,长公主之所以贪银子,是因为她要在朝中谋求权势,为皇子们铺垫根基,在军中收买人心。
可是小范大人本身便是皇子,归了范氏后又不可能接位,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当年就是不喜欢长公主暗中将自己的内库搬的差不多空了,难道陛下现在就能容许小范大人这样做?…………自长公主李云睿失势以来,这个不大不小的冲击波淡淡地在天下贵人们的心中扫拂了一遍,便没有再激起任何波澜。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暗底里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清楚。
只是如今人们都知道南朝那位权臣范闲,是如何深得庆国皇帝的宠信,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不免群生警惕,群生期盼——不论怎么说,范闲在天下人的心中,依旧还是一个读书人,尤其是这些年来在舞台上的表现,让人们清楚,他和一般的庆国权贵子弟有些许不同,至少没有那么热血,那么好战。
北齐和东夷,自然希望范闲能够长长久久。
北齐小皇帝就算再想把范闲拉到身边当亲王,可他也清楚,范闲还是留在南庆对自己好处最大,他希望范闲的权力越大越好,圣宠越深越好,最好能够强大到可以影响庆国皇帝的决定。
然而这只是奢望和理想主义,没有那位帝王会愚蠢到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异国一位臣子身上,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终究还是体现在实力上,国家的实力,自然就是军力!自开春以来,燕京之北,沧州之东那片开阔的旷野之中,北齐一代雄将上杉虎被解除了软禁,空降南线,于极短的时间内树立起了自己在军中的绝对权威,开始日夜演兵整练,保持着对南朝军队强大的震慑力,压制着南庆人的野心。
与上杉虎正面相冲的是庆国一位大将,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这样两位牛人对撞在了一起,怎么可能没有些火花与血腥味渐渐升腾。
虽说边境线上无战事,可是一些小的摩擦,一些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渐渐弥漫。
夏栖飞主持的夏明记往北方运送内库的货物,之所以在沧州南便要往北海方面绕,其实便是因为沧州那边的局势一直有些紧张。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月里完全改变了,不知为何,上杉虎忽然收兵回北五十余里,调兵遣将,摆出了不防守不突进的懒洋洋态势,似乎毫不在意燕小乙正领着十万精兵在燕京与沧州中间一带,像牛一般瞪着眼睛,时刻想上来咬一口。
紧张忽然变成了休闲,两国列兵摆谱忽然变成了郊游,瞬息间的变化,让南庆的军方感到了无来由的恼火与愕然。
北齐人究竟在想什么?燕小乙清楚北齐人在想什么,他取起杯子喝了一口北海再北的草原上产的烈酒,酒水微微打湿他的胡须,他眼中的寒芒渐渐盛了起来。
自从京都的消息传到沧州后,燕小乙便清楚自己面临着一个危机。
在自己的亲信夜间压低声音出主意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平静,不发一语。
当上杉虎领着北齐的军队缓缓撤后,摆出一副赤裸娘们斜倚榻上的姿态时,燕小乙既不吃惊,也不疑惑,只是一味冷笑。
北齐人自然也知道了长公主失势的消息,知道皇帝必然要拿下自己,所以在此时此刻,上杉虎刻意示弱,将赋予燕小乙身上的所有压力撤下,就是为了让他能够保存全部的力量与精神。
保存这些做什么?自然是要对付自家的皇上。
燕小乙缓缓放下酒杯,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如果此时北齐皇帝忽然要对上杉虎下手,他也会这般做。
敌国内部有问题,身为己方,当然要袖手旁观,并且给敌人尽可能多的空间与实力,如此这般才能让对方自己折腾起来,自相残杀之后,坐收渔人之利,不可谓不快哉。
可燕小乙似乎没有做什么准备,他似乎只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等着几个老皮深皱的太监骑马而来,疲累而下,声嘶力竭,满脸惶恐,却又强作镇定地对自己宣布陛下的旨意。
燕小乙……着……长公主倒下了,他身为长公主的亲信心腹,在军中最大的助力……陛下自然不会允许他依然掌管着征北军的十分精兵,燕小乙很清楚这一点。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没有将自己亲信们满脸的愤怒看入眼中。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陛下的旨意却是迟迟未到。
忧虑浮上了他的脸庞,心想那位皇帝究竟想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罪名,居然迟缓了这么久?烈酒烧心,烧的燕小乙的心好痛,难道陛下真的对自己如此信任?可是陛下清楚,当年自己只不过是山中的一位猎户,如果不是长公主,自己只怕会一生默默无闻。
更何况范闲与自己有杀子之仇。
虽然燕小乙一直没有捉到证据,但他相信,在庆国内部,敢杀自己儿子的,除了陛下,就只有两个疯子,除了长公主以外,当然就是疯狂的范闲。
陛下总不可能杀了自己的私生子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这便是燕小乙与皇帝之间不可转圜的最大矛盾——而燕小乙的凶戾性格,注定了他不会束手就擒,从此老死京都。
但他也不会率兵投往在北方看戏的北齐君臣,因为那是一种屈辱。
燕小乙再次端起盛着烈酒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而写这封信的,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位人物。
看着这封信,他捏着信纸的手开始抖了起来,那双一向稳定如山的手,那双控弦如神发手,那双在影子与范闲两大九品高手夹攻时依然如钢如铁的手,竟抖了起来。
※※※庆国尚是春末,而遥远南方的国境线上,已经是酷热一片,四周茂密的树林都被高空的太阳晒的有气无力,搭软在山石之上,而那些山石之上的藤蔓却早被石上的高温烘烤的快枯了。
热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林里的湿度。
南方不知怎么有这么多的暴雨,虽然雨势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可是雨水落地,还未来得及渗入泥土之中,便被高温烘烤成水蒸气,包裹着树林、动物与行走在道路上的人们,让所有的生灵都变得艰于呼吸起来。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懒洋洋地行走在官道上。
负责天国颜面的礼部鸿胪寺官员都扯开了衣襟,毫不在乎体统,军纪一向森严,盔亮甲明的数百禁军也歪戴衣帽,就连围着正中间数辆马车的宫廷虎卫,眼神也开始泛着一股疲惫与无奈的感觉。
正中间的马车,坐着庆国的太子殿下。
此时距离他出京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南诏国的葬礼十分顺利,在那位死去的国王灵前扶棺假哭数场,又温和地与那个小孩子国王说了几句闲话,见证了登基的仪式后,太子殿下一行人便启程北归。
之所以选择在这样的大太阳天下行路,是因为日光烈时,林中不易起雾,而南诏与庆国交界处的密林中,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毒雾了。
太子李承乾敲了敲马车的窗棂,示意整个队伍停了下来,然后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礼部的主事官员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位虎卫恭谨说道:殿下,趁着日头走,免得被毒雾所侵。
太子微笑说道:歇歇吧,所有人都累了。
怕赶不到前面的驿站。
那名虎卫为难说道。
昨日不是说了,那驿站之前还有一家小的?太子和蔼说道:今晚就在那里住也是好的。
那名先前被问话的礼部官员劝阻道:殿下何等身份,怎么能随便住在荒郊野外?天承县的驿站实在太破,昨夜拟定的大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殿下。
太子坚持不允,只说身边的随从们已经累的不行了。
礼部官员忍不住微惧问道:可是误了归期……本宫一力承担便是,总不能让这些将士们累出病来。
太子皱着眉头说道。
便有命令下去,让一行数百人就地休息,今夜便在天承县过夜应该能赶得及。
那些军士虎卫们听着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对太子谢过恩,便在道路两侧布置防卫,分队休息。
众人知道是太子心疼己等辛苦,纷纷投以感激的目光,只是不敢让太子看到。
这一个多月里,由京都南下至南诏,再北归,道路遥远艰险,但太子殿下全不如人们以往想像的那般娇贵,竟是一声不吭,而且对这些下属们多有劝慰鼓励,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对这位太子殿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觉得殿下实在是怜惜子民,不仅对于陛下的旨意毫无怨意,竟还处处不忘己等。
太子领旨往南诏观礼,这样一个吃苦又没好处的差使,落在天下人的眼中,都会觉得陛下就算不是放逐太子,也是在对太子进行警告,或者是一种变相的责罚。
然而如今的这些将士官员们都有些纳闷,这样一位优秀的太子,陛下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林间拉起一道青幛,供太子休息。
其实众人都清楚,主要是为了太子出恭方便,虽说一路上太子与众人甘苦相共,但总不可能让堂堂一位殿下与大家一排蹲在道路旁光屁股拉屎。
李承乾对拉青幛的禁军们无奈地笑了笑,掀开青帘一角走了进去,然而……他却没有解开裤子,只是冷静而略略紧张地等待着。
没有待多久,一只手捏着一颗药丸送进了青幛之中。
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过来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细细地舔了舔牙齿间的缝隙,确认不会留下药渣,让那些名为服侍,暗为监视的太监发现。
为什么不能把这药提供给那些军士?太子沉默片刻后,对着青幛外的那道淡淡影子说道,语气里有些难过,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南诏毒瘴太多,虽说太医院备了极好的药物,可依然有几位禁军和太监误吸毒雾,不治死去。
青幛外的影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殿下,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王十三郎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消失。
太子蹲了下来,微微皱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派来的,但他不知道范闲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过范闲带的话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领他什么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欢一个高手远远缀着自己的感觉,也曾经试探过,让那个人将药物全给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寝都有太监服侍,如果让人发现太子身上带着来路不明的药物,确实是个大麻烦。
只是身边没药,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们,太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段日子他表现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为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皇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废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个能够不损皇帝颜面的借口,父皇不会急着动手。
父皇太爱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着,站起身来,将用过的纸扔在了地上,心想面子这种东西和揩屁股的纸有什么区别?不过确实很需要,至少因为这样,李承乾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倔犟的神情,父皇,儿子不会给你太多借口的,要废我,就别想还保留着颜面。
他拉开青幛走了出去,看着天上刺目的阳光,忽然想到南诏国王棺木旁的那个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当爹的死的早,其实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县,觉得这个县的名字实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过了数月的跋涉,庆国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终于从遥远的南诏国回到了京都。
京都外的官道没有铺黄土,洒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顺地贴服在地面,迎接着这位储君的归来,道路两旁的茂密杨柳随着酷热的风微微点头,对太子示意。
城门外迎接太子归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还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应见礼毕,太子极温和地扶起二位兄长和那位幼弟,执手相看,有语不凝噎,温柔说着别后情状。
大皇子关切地看着太子,确认了这趟艰难的旅程没有让这个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来。
他和其他的人一样,都在猜忖着父皇为何将这个差使交给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别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并不愿做太深层次的思考,反正怎么搞来搞去,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承乾没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里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则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着太子归来,只是笑容里夹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沁进了太子的心里。
太子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李承乾牵着老三的手,看着身旁这个小男孩恬静乖巧的脸,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时势发展到今日,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已经隐隐然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实在是让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诏国那位新任的国主,似乎与老三一般大,他发心忽然颤了一下,牵着三皇子的手下意识里松了松,只是食指还没有完全翘起,他便反应了过来,复又温和而认真地牵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诏那个鼻涕国主要聪明许多,更何他的老师是范闲。
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显得那样镇定,远超出小孩子应有的镇定,而且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几位龙子站在城门洞外,各有心思。
太子微微低头,看着阳光下那几个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难过地想到,父子相残看来是不可避免,难道手足也必须互相砍来砍去?…………太子入宫,行礼,回书,叩皇,归宫。
一应程序就如同礼部与二寺规定的那般正常流畅,没有出一丝问题,至少没有人会发现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丝毫异常。
只是人们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没有留太子在太极殿内多说说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不见近半年的儿子回家时应有的神情,便让太子回了东宫。
在姚太监的带领下,太子来到了东宫的门外,他抬头看着被修葺一新的东宫,忍不住吃惊地叹了一口气,那日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被自己一把火烧了,这才几个月,居然又修复如初……看来父皇真的不想把事情闹的太过耸人听闻。
他忽然怔了怔,回头对姚太监问道:本宫……呆会儿想去给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姚太监一愣,他负责送殿下回东宫,自然是禀承陛下的意思暗中监视,务必要保证太子回宫,便只能在宫中,这等于一种变相的软禁。
只是太子忽然发问,用的又是这种理由,姚太监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苦笑一声,缓缓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吓着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见太后,怎么来问奴才?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推开了东宫那扇大门,只是入门之时,下意识里往广信宫的位置瞄了一眼。
他知道姑母已经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向往的广信宫……已经是空无一人,可他还是忍不住贪婪地往那边看了几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着太子的神情。
太子却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样,怔怔望着那处——他心里想着,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这么多的魔障,却不知道是谁着了魔,是谁发了疯,他想到姑母说的那句话,心脏开始咚咚地跳了起来,是的,人都是疯狂的,天下是疯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疯狂的因子,自己想要拥有这个天下,就必须疯狂到底。
因疯狂而自持,他再次转过身来,对姚太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东宫的大门。
依理论,关门这种动作自然有宫女太监来做,只是如今的东宫太监宫女远远不及礼制上额定的人数,数月前,整个皇宫里有数百名太监宫女无故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太子知道他们去了地下……现在的东宫虽然补充了许多太监宫女,可是这些新手明显有些紧张。
皇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自然隐藏不了多久,只是没有哪位朝臣敢不长眼地询问,一者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二者臣子们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进,便有宫女太监叩地请安,却没有人敢上前侍候着。
太子自嘲地一笑,进了正殿,然后……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酒味。
一股浓的令人作呕的酒味飘浮在这庆国最尊贵的宫殿之中。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个高脚灯。
李承乾怔了怔,回复了一下视线,这才看见那张榻上躺着一个熟悉的妇人,屏风一侧,内库出产的大叶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动着微风,驱散着殿内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妇人穿着华贵的宫装,只是装饰十分糟糕,头发有些蓬松,手里提着一个酒壶,正在往嘴里灌着酒,眉眼间尽是憔悴与绝望。
拉着大叶扇的是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太监。
李承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叹了口气,眼中浮出一丝温柔与怜惜,走向前去。
他知道母后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也厌憎于对方平日里故作神秘,一旦事发后却是慌乱不堪,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孩儿回来了。
半醉的皇后一惊,揉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发年轻人是自己发儿子。
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地坐了起来,扑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嚎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抱着母亲的身体,和声笑着说道:一去数月,让母亲担心了。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口齿不清说道:活着就好,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从陛下将太子发往南诏后,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绝望之中。
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当然知道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是何等样的绝情恐怖,她本以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来便难,此时见着活生生的儿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绝望之中觅到一丝飘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着母亲,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
皇后直到今日还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忽然放弃太子,太子也没有告诉她实情。
皇室中人虽然疯狂,但在孝道这个方面做的都还算不错。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诉母亲自己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险厄,多少困难。
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自己就算能活着回来,只怕也是会就此缠绵病榻,再难复起。
过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怀里渐渐沉睡,太子将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极薄的绣巾,挥手止住了那个拉大叶扇太监的动作,自己取了一个圆宫扇,开始细心地替皇后扇风。
不知道扇了多久,确认母亲睡熟后,太子才扔下圆宫扇,坐在榻旁发呆,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双膝之间,许久也未曾抬起来。
…………他抬起了头,脸色微微发白,眼光飘到了一旁,看着这座空旷寂寞的宫殿内唯一的太监,问道:娘娘这些日子时常饮酒?是。
那名小太监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极为恭谨地跪下行了一礼。
看着那太监抬起来的面宠,太子吃了一惊,旋即皱起了眉头,微嘲说道:一座东宫百余人,如今就你一个人还活着了。
那太监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的东宫首领太监,洪竹。
洪竹面上浮现一丝愧疚之色,低下头去,没有说什么。
事情至此,整个东宫的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灭口,就他一个人活着,已经说明了所有的真相。
虽然洪竹从来没有向皇帝告过密,但他向范闲告过密,而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脸上的愧疚之色并不是作假,他在东宫的日子,皇后与太子对他都算不错,尤其是皇后对他格外温和,这些日子里,他奉陛下的严令暗中服侍监视皇后,看着这位国母如何由失望而趋绝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难免生起几丝不忍来。
太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难过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当初还以为你是得罪了范闲,父皇才赶你过来,原来……本宫忘了,你终究是御书房出来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间的仇是真的吗?是真的。
洪竹低头回道:只是奴才是庆国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为先。
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勃然大怒,随手抓起身边一个东西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你个阉货,也自称子民!扔出去的东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风发圆扇,轻飘飘发浑不着力,没有砸着洪竹,在洪竹发身边飘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监衣裳的下襟上。
太子怕惊醒了母后,十分困难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洪竹: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你……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把你这条狗命留了下来。
洪竹叩了两个头,有些疑惑问道:殿下,什么事情?太子醒过神来,沉默半晌后忽然说道:如今的东宫早已不是当初,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你想离开,我去给父皇说。
洪竹的面色有些犹豫,片刻后咬牙说道:奴才……想留在东宫。
留在东宫监视?太子压低声音讥诮说道:整座宫里都是眼线,还在乎多你这一个?事态发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终究是要废了自己的。
既然如此,何必还在这隐秘的自家宫内惺惺作态?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一丝怜悯的神情,望着洪竹说道:秀儿也死了?跪在地面上的洪竹身子颤抖了一下,许久之后,有些悲伤地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里,宫里有什么动静?太子静静地望着洪竹,问出一个按理说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洪竹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陛下去了几次含光殿,每次出来的时候都不怎么高兴。
太子面带微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赞赏地看着洪竹说道:谢谢。
洪竹低下头,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边开始思考。
父皇明显没有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太后娘娘,皇帝虽然纵横天下,无一敢阻,可是父皇这种皇帝,却依然被一丝心神上的系绊所困扰着。
比如像草纸一样的面子,比如那个孝字。
庆国讲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笼子。
李承乾微微握紧拳头,知道自己还有些时间,父皇要废自己还需要时间来安排言论,监察院的八处就算想营造出那种风声,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秀儿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么样的感觉。
范闲轻声说道:如果是个一般的太监,或许不会考虑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太监。
他读过书,开过窍,所以他讲恩怨,重情义……说来说去,秀儿之所以被杀死,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一手造成了皇宫当中数百人的死亡。
他皱起了眉头:对于陛下的狠辣,似乎我们的想像力还是显得缺乏了一些。
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又一次说了声好吧,然后很难过地说道:可那几百人的死亡总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个很淡薄无情的人,可是终究不是五竹叔那样的怪物,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以前我就和海棠说过,杀几十人几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我不能当皇帝,是因为我还做不到几万人死在我面前,还可以保持平静。
皇帝要废太子,是我暗中影响的……当然,就算我不影响,这件事情终究也会爆发。
范闲摇了摇头,可是现在我又要让皇帝不要这么快废掉太子。
为什么?这岂不是很无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么呢?烈火烹油之后,便是冷锅剩饭……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如果太子老二长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饭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爱我,愿意带着我去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嗯,很虚伪的和平主义者,我不喜欢打仗,我这两年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保持现在的状态吗?所以我必须拖一下,至少在我准备好之前,不能让皇帝进入备战的轨道,到时候让老大去领军,让我当监军,杀入北齐东夷,刀下尽是亡魂……这种铁血日子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这是潜伏着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收好了面前的那张纸,将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后开始叹气,恼火于自己的好奇心,每次总是忍不住将母亲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烦的要死。
他此时在苏州,在华园,门口那个大大的箱子依然敞开着,内里的雪花银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如同范尚书一样,他也学会对着一张纸说话,只是父亲是对着画像,他没有那个能力,只好对着信说话。
有很多话不能对人讲,唯一能讲的几个人都不在身边,所以范闲憋的很辛苦。
以往有段时间,甚至把王启年当成了最好的听众,可是为了让王老头不被自己的话吓成心肌梗塞,他终于还是终止了对老王的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儿不在,海棠不在,纵有千言万语,又去向谁倾诉?大逆不道,不容这个世间的心思,能从哪里获得支持?范闲开始逐渐感受到了那种寂寞感,那种老娘很孤单里蕴藏着的意思。
而他对于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第一百零三章 荒唐事其实,每一个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都会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过往,展望一下将来,这便是所谓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
只不过放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工作往往是人们已经对生活感觉到厌倦,或者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某一个既定的目标之后,才开始的。
最常见的模型,自然是一个老头儿在渭水旁边一边钓鱼,一边喟叹人生如脚下之流水东去而不回。
范闲不是苦荷,他没有钓鱼的爱好,他的年纪也还小,只是他的生命却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多了一次重复,仔细算来,他应该是个三十几岁,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却被迫呆在一个美丽的香皮囊里——被迫这个词有些矫情,暂且不论——但他也会进行一下反思。
不是抱着俏佳人感叹当年没有为人类美好正义事业努力,而是在一种混沌之中寻找清明,试图再次寻回自己坚定和明确的目标,因为现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后,他一直是个有坚定目标的人,在悬崖之上,曾经对五竹叔以三个代表为基础,发过三大愿心,时至今日,三大愿基本上已经实现,只是不好色如范闲者鲜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终是多不起来。
三大愿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他一直在努力,在强硬,在冷血。
而且三大愿的隐藏技能或者说是附赠属性,自然就是他对范尚书说过的人生理想——权臣。
如今在庆国,在天下,范闲真真当得上权臣二字了。
行走各地,无人不敬,无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将知天命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迷糊了起来,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他一个人行走在华园通往江南总督府的路上,低着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地惺惺作态,身后却跟着几名虎卫,街道两侧还有许多监察院的密探暗中保护。
小范大人。
小公爷。
钦差大人。
提司大人。
一连串饱含着热情、奉承、微惧味道的称呼从身旁响了起来,范闲一惊,愕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了江南总督府。
江南道的官员们正分列两侧,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说不出的炽热与温柔。
整座官衙似乎随着他的到来,倏忽间多了无数头吃了不良草料的骏马,屁声雷动。
范闲下意识里挠了挠头,没有在意这个动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来,把先前那些环绕在脑中的形而上的东西全数驱除。
是的,人生确实需要目标,但自己现在就开始置疑人生或许太早了些。
牛顿直到老了才变成真正的神棍,小爱同学的后半辈子都在和大一统咬牙切齿,但这二位牛人毕竟算是洗尽铅华后的回朴,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自己终究是个俗人,必须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享受这些虚荣、权力、金钱、名声所带来的好处之中。
范闲一面与官员们和蔼可亲地打着招呼,一面往总督府的书房里走去,心想自己和叶轻眉不一样,还是不要往身上洒理想主义的光辉了。
在这个世界里,不,是在所有的世界里,理想主义者都是孤独寂寞的,都是容易横死的,而范闲不可能接受这两条。
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权臣好了,他在心里如是想。
然而当他走到了薛清的书房,低着头与薛清聊了许久之后,内心又开始自嘲起来。
权臣这种东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许你做,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可能会被一个权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这种人物,怎么会给自己这种机会,自己活了三十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可爱?他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着太师椅里闭目养神的薛清,在心里暗骂了两句,开口说道:查帐这种事情让户部做就行了,这内库一向是监察院管着的……怎么却又忽然让都察院来凑一手?几个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狱,都察院里哪里来这么多人手查帐?就算人手够,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经书的家伙,看着帐上的数字只怕就要昏厥了过去。
薛大人,这事儿您得上折子……江南好端端的,又来些子人,实在有些想不过味儿。
薛清笑了笑,在心里也暗骂了两句,想着户部是你老子开的,监察院是你管的,内库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这还查个屁?京都方面对这件事情早就有意见,此时门下中书新出了主意,还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内库里的东西全偷出去卖了。
不过范闲在江南一年半,与薛清配合的极好,二人间极有默契,薛清也不知从他身上捞了多少油水,这话可不能说明白,想了想后,说道:来人查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和都察院有积怨在身,让他们来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公报私仇。
这番话永远只能是这些高官们私下说的。
就不能再拦拦?舒芜那老头儿和胡大学士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反正书房里没什么外人,范闲恼火说着,但他心里明白,名义上是门下中书发的函,实际上是皇帝老子的意思,内库监察院这块儿让自己一手捏着,终究不是个妥当的法子,在京都监察院里掺了一把贺宗纬牌沙子,却被萍萍压的不敢喘气,这便是往江南来掺了。
范闲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没有相信自己关于招商钱庄的解释,还是对自己与北齐人之间的关系起了警惕。
至于走私一事,他并不怎么在乎,长公主都走了十来年,自己才挣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给国库送了那么多雪花银,皇帝老子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看着范闲有些不愉的脸色,薛清哈哈笑了两声,安慰道:还不是做给朝中人看,你担心什么?就算派个钦差领头的三司来查,你这只手一翻,谁还能查到什么?不要忘了,你也是位钦差大人。
薛清将手一翻,趁势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闲盯着他那只稳定的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其中内情,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镇定。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损坏庆国的利益,只怕这老小子会惊的把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准备再浇点油,加把火,不料却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后,换了一副极为认真的脸色。
官场交往,尤其是像薛清这种土皇帝和范闲这种皇子身份的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里说了,免得让彼此觉得隔膜太多,有趋于冷淡的不良势头,所以像此时薛清如此认真的脸色,范闲还是头一遭看到,不由皱起了眉头。
薛清沉默很久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看法?看法?屁的看法,这种大事情,老子一点看法也没有。
范闲闭着嘴,一声不吭,只是含笑望着薛清颌下的胡子,像是极为欣赏,反正这个天底下,除了那几位大宗师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谁都不怕,自然敢摆出这副泥塑模样。
薛清咳了两声,看着范闲的模样,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太没有水平,而对方的无赖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后,直接说道:明说了吧,陛下……要废储了。
范闲一怔,似乎像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片刻后回过神来,猛地站起,盯着薛清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确实震惊,震惊的不是废储本身,也不是震惊于薛清与自己商量,而是震惊于薛清既然敢当着自己面说,那肯定不是他猜出来,而是宫里那位皇帝已经给自己的死忠透了风声,同时开始通过他向四处吹风。
难道舆论就要开始了?薛清的手指头轻轻叩响着桌面,望着他微笑说道:小范大人为什么如此吃惊?这件事情难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叹了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可惜之色,缓缓说道:其实也不怕你知晓,我已经上了折子劝说陛下放弃这个念头,只是没有效果。
您让我也上折子?范闲看着他。
薛清微嘲说道:您和太子爷是什么关系,谁都清楚,老夫不至于如此愚蠢。
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道:陛下心意已定,我们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办事……说到此处,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这两年渐渐成长,颇有笃诚之风,各方面都进益不少,为什么陛下却要忽然废储,只是他隐约猜到肯定是皇族内部出了问题,当着范闲这个皇族私生子的面,他断不会将疑惑宣诸于口。
范闲想了会儿后问道: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江南一地,肯定就你我两人知道。
薛清说道:不过我相信七路总督都已经接到了陛下的密旨,就看大家什么时候上了。
范闲心中冷笑一声,皇帝也真够狠的,甚至狠的有些糊涂了,太子一年间表现优良,此次远赴南诏不止没有出什么差错,反而赢得朝中上下交口称赞,想必皇帝想废储,要找借口太难……竟然用起了地方包围中央的战术。
只是七路总督虽然说话极有力量,但毕竟是臣子,谁敢领着头去做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的密旨所令,可是七个总督也不是蠢货,想必不会相信自己掺和到皇位之争中,将来还有什么好下场。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本督,想必是第一个上书进谏陛下废储的官员。
范闲一怔,静静望着薛清的双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皱着眉头,提醒对方。
薛清微微一笑,看着范闲:这便是我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八处应该动起来了。
范闲此时已经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头出神。
要废储,自然是要用监察院八处打头,当年太子毕竟有不少不怎么好看的把柄落在了内廷与监察院的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关于嫡长子天然继承权的战斗,这件事情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要废太子,自己应该就是那个马前卒。
他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激荡,半晌后说道:地方是地方,京都是京都,如果仅仅是这些动作……朝中的反噬会极大,门下中书那几位大学士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无过被废。
他说的是事实,文臣们一心为庆国,求的便是平稳,对于皇帝这个看似荒唐的举措,当然会大力反对,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响起多少杖声。
尤其是监察院不能出面。
范闲低着头说道:我不方便出面,监察院是特务机构,我和太子向来不和,有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只会起反效果。
你的话有道理,我会向陛下禀报。
薛清想了想后说道:有件事情陛下让我通知你,再过些时日陛下会去祭天。
范闲今日再觉惊讶,皱眉许久,才缓缓品出味道,庆国虽然鬼神之道无法盛行,不像北齐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对于虚无飘渺的神庙依然无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么天启来……对太子的舆论攻势在前,七大路总督上书在后,再觅些臣子出来指责太子失德,不堪继国,最后皇帝左右为难,亲赴大庙祭天,承天之命,废储。
嗯,好荒诞的戏码,好无聊的把戏。
范闲摇了摇头,问道:什么时候?一个月后。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贱(上)太子与范闲从血缘上来说是兄弟,二者之间并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终究是长辈们的事情。
太子也曾经向范闲表示过和解的意愿,只是范闲不可能相信而已,最关键的是,范闲清楚,太子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强大的心神来打倒自己。
所以范闲这半年来的所有行动,最大的目标其实是长公主,没有想到皇帝最后只是将其幽禁,却要赶在前头将太子废掉,这个事实让范闲琢磨许久,总觉得在顺序上有些问题,以皇帝老子这多年来在天下角斗场中的浸淫,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才是。
不管顺序有没有错误,废储之事在庆国的朝野上下,终究是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轰轰烈烈这个词也许用的并不准确,所谓风起于萍末,历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开头的时候,或许都只是官场上一些不起眼的风声。
在数月之前,东宫失火,太子往南诏,这已经就是风声。
而当监察院的八处扔出一些陈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动了兴趣对当年征北军冬祅的事情重新调查,户部开始配合研究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风声便渐渐地大了起来。
去年春和景明之时,太子和二皇子两派为了打击范闲,便曾经调查过户部,最后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军冬袄的问题。
但太子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查到最后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头上,幸亏陛下后来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颜面无光的下场。
可如今朝廷将这件旧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们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太子方面早就已经没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准备让太子扔谁出来赎罪呢?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没有大臣想到陛下会直接让太子承担这个罪责,所以当大理寺与监察院将辛其物索拿入狱后,都以为这件事情暂时就这样了了。
没有想到辛其物入狱不过三天,便又被放了出来,这位东宫的心腹,太子的近臣,因为与范闲关系好的缘故,在监察院里并没有受什么折磨,也没有将太子供将出来。
饶是如此,监察院与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将密奏呈入御书房中。
又在一次御书房会议里,呈现在了门下中书、六部尚书那些庆国权力中心人物的眼前。
舒芜与胡大学士替太子求情,甚至作保,才让皇帝消了伪装出来的怒气。
但是散朝之后,这两位大学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饮酒时,却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陛下是真的决心废储了,可他们二位身为门下中书大学士,必须要保太子。
这和派别无关,只是他们身为纯臣必须要表示出来的态度,太子一天是储君,他们就要当半个帝王看待,皇帝也不会苛责于此。
最关键的是,以胡舒二人为代表的朝中大臣们,都以为太子当年或许荒唐糊涂,但这两年着实进步不少。
为了避免朝中因皇权争夺而产生大的震荡,为了提前防范远在江南的范闲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他们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够将心定下来,将庆国将来遥远的前途定下来。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庆国最好的选择,即避免了庆国的内耗,又防止了监察院……那年轻人的独大。
庆国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间制衡给庆国带来的好处,也料到了废储之事一定会引起极大的反对声浪,所以他暂时选择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风波后,他废储的念头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学士以及所有的大臣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家这位陛下是个不轻易下决断的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选择,那不论会面对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坚持到底。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江南路总督薛清大人的明折送到了宫中,于大朝会之上当廷念出,字字句句,隐指东宫,其间暗藏之意,众人皆知。
舒芜勃然大怒,虽知此势逆而不能回,依旧出列破口大骂薛清有不臣之心,满口胡诌不臣之语。
皇帝怜舒芜年老体弱,令其回府休养三月,未予丝毫责罚。
另六路总督明折又至,语气或重或轻,或明或暗,但都隐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此时的情况已经渐渐明了,皇帝有心废储,七路总督迫于圣威上书相应,只有朝中那些尚书正卿一流的大臣们被夹在中间,他们便是想反对,也觉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浑身上下好不难受。
然而舒芜虽然被请回府,门下中书却依然发挥着庆国皇帝允许他们发挥的正流作用,朝中的大臣们,胆子大的在朝会上斟酌词语,表示着反对的意见,胆子小的保持着沉默……没有一位大臣在皇帝的暗示下,奋勇上书,请陛下易储。
是的,就算再喜欢拍马屁的人,也很难做出这种事情,满朝文武,满京都的百姓都在看着这些官员,太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却要被废,实在是说不过去,日后更无法在史书上解释。
这次朝会散后,几名文臣的代表来到了舒府,小心翼翼地征求着舒大学士的意见,反正陛下清楚这些事情,他们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结党。
舒芜穿着一身布袍子,沉默许久后,笑着说道:天下万事万物,总要讲究一个道理,尤其是储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万民,若理不通,则断不能奉……范闲曾经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此乃国事,并不是天子家事,舒芜身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忧,旁要替庆国除虑,圣心无需揣摩,便问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舒芜捉着颌下的胡须,像平日里那般嘻嘻哈哈说道:先生曾经说过,君有乱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经辞世两年的庄墨韩大家。
文臣分头回家,各自沉默不语。
其实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们上书,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朝中的代言人,但很奇妙的是,自从风波起,除了户部尚书范建外,皇帝便从来没有宣召过哪位大臣单独入宫,所以臣子们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还没有定下来——他们不是七路总督那种陛下家奴的角色,更不敢胡乱上书。
朝廷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对峙之中。
而身在东宫,处于事件中心的太子殿下,却依旧温和恬静,似乎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的派系里根本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今次却赢得了这么多文臣的支持,可以说是一种意外之喜,却也是一种……意外之惊。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余,愈发沉默。
…………而在这次废储风波之中,有两个置身事外的年轻人,最吸引群臣的目光。
这两位年轻权贵气质有些相近,而且与太子的关系都很复杂,偏生时至今日,他们的表现相当出乎人们的意料。
第一个自然是范闲。
如今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皇子派,而且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过敏感。
可是七路总督上书前后,他在江南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日常的进宫帖子,根本没有一丝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内库与周边的日常事务上绕圈子。
而监察院虽然从户部查到了东宫,但力度明显也没有群臣们想象的那般强烈,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监察院在京都的行动,和范闲没有什么关系。
以至于人们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将范闲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将他与监察院割裂开来的想法?而一向表面温柔、内心坚毅的范提司,为什么不肯抓住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第二个便是二皇子。
在范闲入京之前,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宠爱,在陛下诸子中第一个封王,在朝中周纳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后来众人又知长公主明里保的太子,暗里保的是他……这位二皇子不简单,隐隐与太子分庭抗礼,所谓夺储,其实最先前指的就是他。
可是这半年里京都大事不断,却似乎与这位二皇子都没有什么关联。
长公主被幽禁后,二皇子一点事儿没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废之势危急,按理讲,二皇子应该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应当有所行动才是。
就算他为了避嫌,为了讨陛下的欢心,谨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罢了,可是他居然……亲自上书替太子辩解征北军冬祅一案,更暗中发动了派系中的官员,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对立面。
当然,他在朝中的势力基本上已经被范闲的两次战役打的稀里哗啦了,可经营这么多年,总还有些说话的嘴,最关键的是,他娶了叶灵儿之后,便等若成了叶家的半个主子,他替太子说话,确实有些作用。
太子的两个兄弟,两个最大的敌人,在太子最危险的时候,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支持,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庆国皇帝这时候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而在废储之事尚未进入高潮时,天下间最凶险的三处边境之一,却已经发生了一次高潮,惊得本已人心惶惶的庆国朝臣反而变得亢奋起来。
最凶险的三处边境是北齐与北蛮之间的边境,与西胡之间的边境,以及……南庆与北齐之间的边境。
极北之地连续三年暴雪,冻的北蛮牛死马毙,只好全族绕天脉迁移,历经万里苦征,终于从北齐的北方绕到了南庆的西方,只是为此付出了全族人口十去七八的悲惨代价。
这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于当世来说,更是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
首先是北齐人再也不用担心背后那些野蛮高大的荒原蛮人,他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应付一下南边的庆人——那只手,自然就是一代名将上杉虎。
而西胡在用了两年时间消化掉北蛮来投部落之后,实力陡然急增。
因为北蛮活下来的人虽然少,但可以熬住万里奔波,无食无药之苦的族人,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青年男女了。
庆国腹背受敌,压力剧增。
这才有了定州叶家的急援西线,而靖王世子李弘成,此时正在西方和那些胡人们捉迷藏。
北方燕小乙也提前回营,用强大的军力,压制着上杉虎的谋略与北齐人的坏主意。
而这次边境线的高潮,正是爆发在北线,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与一代名将上杉虎之间。
当上杉虎领军后撤,给燕小乙留下空间时间去思考去准备时,燕小乙却是根本没有去思考自己在庆国的后路,去准备迎接庆国皇帝的逮捕,而是直接挥兵北上,挟两万精锐,沿沧州燕京中缝一线,突击北营!兵不厌诈,兵势疾如飓风,燕小乙完美地贯彻了这一宗旨,根本没有向枢密院请示,也来不及等候庆国皇帝的旨意,便亲率大军,杀将过去。
而此时,那位在沙场上向来算无遗策的上杉虎,明显没有料到燕小乙在自身难保之际,居然还有心思出兵来伐。
其时北齐军队正缓撤五十余里,扎营未稳,骤遇夜袭,损伤惨重。
而南庆军队,总共只付了五千条人命。
是为沧州大捷。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上杉虎第一次吃败仗。
当消息传回京都后,不论是被命令休养的舒大学士,还是在街上卖酒水的百姓,都激动了起来,深埋在庆国人血液中的好战与拓边热情,被这一次无耻的大捷调动到了顶点。
一直飘荡在京都上空的那片乌云,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人们都在想,有了这么大好的消息,陛下总不至于还要坚持自己的荒谬,与人们的情绪做出相反的事情,那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
随着战报的来临,马上来临的便是北齐皇帝的国书,在书中北齐皇帝大怒痛骂,言道两国交好,尔等却如何如何,十分无耻。
收到国书之后,庆国皇帝只是笑了笑,便将这件事情交给鸿胪寺与礼部去处理。
如今的天下,国境的划分总是那么模糊,谁进了谁的国土,总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误会,过些日子再道歉好了,反正杀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皇帝微笑对身旁的洪公公说道:燕小乙不错,知道用正确的方式来向朕阐明他存在的意义。
是的,没有存在意义的人,那就不应该再存在下去。
比如太子。
所以大理寺继续审问冬袄一案,监察院继续挖掘太子做过的所有错事,最无耻的是八处,似乎准备要将太子小时候调戏宫女的事情都写成回忆录。
废储之事并没有因为燕小乙获得的大胜而中断,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在群臣失望的注视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行起来。
…………这一切与范闲都没有关系。
他这个时候在一艘民船之上,看着手里的院报发呆,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比自己还要不要脸一些,看来再过些时日,薛清曾经提到的祭天便要开始了,不知道到时候京都里那座安静的庆庙会是什么模样。
找到太子有可废之理,然后祭天求谕——皇帝乃天子,太子自然是天的孙子,如果老天爷认为这个孙子不乖,那老天爷的儿子也只好照办。
这要写将出来,在史书上会漂亮许多。
真真无耻之极。
范闲摇了摇头,将院报放下。
自从薛清开始上书,他便逃离了苏州,未回杭州,未至梧州,只是乔装打扮,化成民众上了民船,下意识里想离这个政治漩涡越远越好。
他也知道二皇子上书保太子的事情,心想老二的心也真够狠的。
他又想到沧州大捷一事,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
对于兵事这种东西,他向来一窍不通,只是总觉得像上杉虎那种恐怖的角色,怎么会在燕小乙手上吃这么大个亏?最关键的是,轻启战事,此乃大罪,臣子百姓们可以像看戏一样的高兴,皇帝怎么也会像白痴一样的高兴?第一百零五章 君之贱(下)是的,范闲不是跑路,行近跑路,总之是行走在远离江南,远离京都,远离庆国政治风暴中心的道路上。
因为他清楚,不论京都的局势怎样发展,那位皇帝老子心意已定,谁也不能阻止废储一事的发生。
既然如此,他再做任何动作都显得有些多余,而且他很担心皇上祭天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揪回京都,立在面前当人形盾牌——太子被废,朝堂上肯定会有许多乱流,范闲算来算去,皇帝肯定会让自己去与那些乱流进行一下对冲,重新稳定朝廷的平衡。
这段日子里,他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如同前文说过的那般,关于人生的问题,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浮来沉去,他没有那个精气神理会这些事情——他心里清楚,这种时候,自己逃的越远,就越聪明。
而且每每想到庆国皇帝要在那座清美寂寞的庆庙中,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范闲的心里都有些怪异和不舒服——那座庙是他与林婉儿初遇的地方,是他与妻子定情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权力争夺的场所,实在有些讨厌。
所以他选择了远离。
当燕小乙率领数万精兵直扑北营进行夜袭的时候,范闲也在一个微闷的夜里坐上了大船,从杭州直奔出海口,准备绕着庆国东方起起伏伏的海岸线,进行一次和谐之旅。
这一次出行抢在了皇帝的旨意到来之前,也没有通知薛清,进行的十分隐秘——范闲不想再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所以跑的很坚决,如果庆国皇帝发现自己召唤他的旨意送不到人手上,或许会生气,但也无法怪罪他。
他是行江南路钦差,本身就需要坐衙,唯一需要坐衙的职司全在内库那一块儿,而他此次乔装出行,用的就是视察内库行东路的名义,只不过目的地是澹州。
回澹州有两个目的。
一方面是去看看奶奶,澹州宅子里的管家来信说,奶奶最近身体不大好,这让他很是担心。
二来是要就今后庆国和天下复杂的局势,征询一下奶奶的意见。
他自幼在澹州祖母的身旁长大,受其教诲,每当时态变得有些混乱和不受控制时,他总是下意识里想请奶奶指点迷津。
或许祖母并不能帮他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大船出了海口,迎着东面初升的朝阳奋力前行着。
范闲只来得及欣赏了一下天地间壮阔的景色,便再次回到舱中,坐在那一大箱子白银的旁边,偏着头开始数数。
数的是院报中夹着的沧州大捷报告。
范闲数来数去,也没觉得这次大捷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次战争或者说局部战斗发生的时间有些古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天他已经在着手安排,一旦庆国局势定下来后,自己应该怎样处理,监察院要不要让出去,皇帝会怎样安排自己。
可是细细品忖着,总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早了些。
狡兔死,走狗就算不入锅,也没太多肉吃,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狡兔非但未死,而且一直表现的过于老实。
准确来说,长公主李云睿一日未死,范闲就不认为这件事情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又过数日,京都那边废储的事项应该进行到后段了,但范闲此时孤悬海上,并不知道事情的进程。
因为不想接圣旨,他甚至让船只与监察院的情报系统暂时脱离了联络,就像一只黑色的、有反雷达功能的飞机,在大海上孤独地飘荡。
这日船到了江北路的某座小城。
他所乘坐的民船是用那艘监察院兵船改装而成,一般人瞧不出来问题,所以他本以为这一路回澹州,应该会毫不引人注目才是。
不料那座小城里的官员竟是恭恭敬敬地送来了厚礼,也未要求见面,便自行撤去。
范闲有些迷糊,心想这个小官怎么猜到自己在船上?王启年笑着说道:大人气势太足。
这马屁拍的太差劲儿,于是范闲表示了不满意,将目光投往到另一位姓王的仁兄身上。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说道:谁知道呢?我看你似乎挺高兴收礼的。
范闲被他说穿了爱慕虚荣的那一面,有些不乐。
王十三郎开怀一笑,走到了船边,手握青幡,有如一个小型风帆,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
…………官场之中最要紧的便是互通风声,那座小城里的官员知道监察院提司大人在船上,于是整个沿海一带的州郡大人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从那天起,船只沿着海岸线往北走,一路经停某地,便会有当地官员前来送礼,却似乎都猜到范闲不想见人,所以都没有要求见面。
走走停停十余天,竟是有十四拨人上船送礼请安。
范闲坐在船头,看着船只边擦身而过的那块大青玉——正是那座被天剑斩成两半的大东山,兀自出神。
自己的行踪怎么全被人察觉了?不过无所谓,反正离京都越来越远,离皇帝越来越远,范闲的心情也越发轻松起来,反而有些微微沉醉于沿途的风光中,以及沿途官员像孙子一样侍候的风光中。
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时间里,曾经有位令狐醉鬼乘船于黄河之上,糊里糊涂收了无数大礼,受了无数言语上的好处,肢体上的痛处,但想必那位大师兄的虚荣心一定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尤其是在那干不要脸的师弟师妹面前。
今日之范闲乘船泛于东海之上,也是糊里糊涂收了无数大礼,虽无人敢扰,但虚荣心也得到了一定满足,尤其是在京都风雨正盛之时,自己却能乘桴浮于海,大道此风快哉,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人愉悦。
哪怕这种愉悦只是暂时的。
…………船过了孤立海边,如半玉剑直刺天穹的大东山后,再转两个弯,看不到山巅那座庙宇时,便接近了澹州港。
这条海路已经是范闲第二次走了,对于那座奇崛壮阔的大东山,也没有第一次时的冲击感,但却依然觉得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大船停泊在澹州港,没有官员前来迎接。
范闲松了一口气,带着高达等几名虎卫和六处剑手,在澹州百姓们炽热的目光与无休止的请安声中,来到了澹州老宅的门口。
范闲微笑想着,一年前不是才回来过?这些百姓怎么还是如此热情,如此激动?他伸手叩响了老宅那扇熟悉的木门。
然而当手指头刚刚落在门上时,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明显感觉到宅落四周有无数双警惕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只是这些目光的主人明显很懂得隐藏身体,以至于他在短时间内,都没有发现对方究竟身处何处。
或明或暗的无数道气息,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范闲微微低头,膝盖微弯,左手抠住了袖弩的扳机,右手自然下垂,随时准备握住靴中的那把细长黑色匕首。
跟在他身边的王启年面色不变,平端大魏天子剑,剑身半露,寒光微现,剑柄便在范闲最方便伸手抽出的地方。
王十三郎视线低垂,紧紧握着那方青幡。
以高达为首的几名虎卫也感应到了异常,眉头微皱,双手已经握住了长刀的刀柄。
只有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们反应要稍慢一些,但他们一直散乱跟在提司大人身前身后,骤遇敌情,很自然地将身体往街边的商铺靠去,借着建筑的阴暗,随时准备潜入黑暗之中,和那些潜伏着的敌人进行最直接的冲突。
…………范闲是个很怕死的人,所以他带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角色,以前有影子有海棠做锋将,如今有王十三郎当猛士,再配以自己、虎卫、剑手,如此强大的防御力量,就算一位大宗师来了,范闲自信也可以支撑几个回合。
换句话说,他本来就时刻准备迎接某位大宗师的刺杀。
然而今天在澹州老宅之外,范闲身周如此强大的力量,却感觉到了四周隐藏之人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偏生这种压迫感还不是从一人身上发出,这证明了来人并不是一位大宗师。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集合这么多的高手?范闲皱着眉头,忽而苦笑了起来。
澹州范府老宅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随着咯吱一声,场间紧张对峙的气氛马上消失不见。
门内出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容,但这个面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澹州!任大人。
范闲看着宅内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苦笑说道:为什么是你在我的家里等着我?任少安笑了笑,却没有与他打招呼,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范闲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王十三郎一眼。
王十三郎笑了笑,和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留在了宅外。
范闲带着王启年与高达等人向老宅里走去,一路行进,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但却可以感觉到这座往年无比清幽的院落,今日却是充满了紧张感,那些树后墙外,不知隐藏了多少高手。
走到后院门口,任少安停下了脚步,一位太监满脸含笑地将范闲一人接了进去。
范闲脸上的笑容愈发苦了,看着姚太监半天说不出话来。
走到后院那座小楼,一楼里有几位官员正安静地等候于此,见着范闲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范闲一一回礼,认出了礼部尚书和钦天监正几人。
姚太监就送到了一楼,范闲拎着前襟,脚步沉重地向二楼行去,奶奶便住在二楼。
掀开二楼外的那道珠帘,范闲稳定地走了进去,看着塌上微有病容的奶奶,脸上闪过一丝心疼,看着榻旁正拉着奶奶手说话的那个中年男子,心中闪过一丝心悸。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给二人磕了个头,这才苦笑说道:陛下,您怎么……来了?此时范闲的心中全是震惊与无奈,此次离杭州赴澹州,沿途一路看风光,本以为自己像大师兄般潇洒无比,挥挥衣袖,把废储的事情抛在脑后……不曾想,原来师傅岳不群在这儿等着自己。
※※※朕莫非来不得?皇帝脸上带着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看着范闲,缓缓说道:你堂堂一路钦差,竟然办差办到澹州来了,朕记得只是让你权行江南路,可没让你管东山路的事情。
范闲苦着脸说道:主要是查看内库行东路,过了江北路后,想着离澹州不远,便来看看奶奶,听说奶奶身体不好,自己这个当孙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是微怒截道:孝心不是用来当借口的东西……逃啊,朕看你还能往哪儿逃!范闲瞠目结舌,心想您要废太子,自己只不过不想掺和,也不至于愤怒成这样吧?只是他此时心中有无限多的疑惑与担忧,也不至于傻到和皇帝打嘴仗,笑着说道:臣是陛下手中的蝼蚁,再逃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去。
这记马屁明显没有让皇帝的心情有所改观,只是皇帝似乎也不想追究此事,淡淡说道:既然是来尽孝的,就赶紧上来看看,如果治不好,仔细你的皮!说完这句话,皇帝站起身来,在老夫人耳边轻声说道:姆妈,你好好将养,晚上朕再来看你。
然后他走出了二楼的房间,扔下了一头雾水的范闲。
范闲揉了揉腿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奶奶的身边,把手指头搭在奶奶的脉门上,半晌之后,却是身子一软,背上出了一道冷汗。
老夫人微笑说道:你这猴子,也不怕这样吓着我?我的身体没事,你怕的只怕另有其事才对。
范闲内疚无语。
他确实怕的是其他事。
皇帝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澹州,京都那边岂不是一座空宫?正在废太子的关键时刻,皇帝为什么敢远离京都!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帝怎么会愚蠢到微服出巡!第一百零六章 君临东海范闲坐在榻上,轻轻握着奶奶的手,发现奶奶手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有一种要和骨肉分离的心悸感觉。
诊过脉之后,他发现奶奶只是偶尔患了风寒,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然而……毕竟年岁大了,油将尽,灯将枯,也不知还能熬几年。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时在楼下的那个皇帝所带来的震惊,让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楼里安静了许久后,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范闲看着奶奶那张严肃的面容,微笑说道,他清楚奶奶严肃的面容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这几年你走的很好。
老夫人的声音压的有些低,虽然楼下肯定听不到他们祖孙二人的对话。
她和蔼笑着,揉了揉范闲的脑袋,语气和神情里都透着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闲这三年间所取得的地位和名声,一手教出这个孙子来的老夫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得意。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
范闲自嘲地拍拍脑袋,说道:就怕走到一半时脑袋忽然掉了下来。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后和缓说道:是不是陛下来到澹州,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范闲低着头想了许久,确认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绪是什么,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看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话我必须要提醒你。
奶奶请讲。
我们范家从来不需要站队……而你,更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站在陛下的身前。
老夫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只要保证这一点,那你就永远都不会行差踏错。
这句话里隐含着无数的意思,却都是建立在对皇帝最强大的信任基础上。
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却不敢发声相问。
用三十年证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怀疑。
范闲不如此想,他认为历史证明了的东西,往往到最后都会由将来推翻。
他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在如此情势下,陛下离开京都,实在是太过冒险。
你呆会儿准备进谏?老夫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孙儿。
范闲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这时候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其实这话也是个虚套。
他清楚,皇帝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澹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的想法,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赶回去的,只是身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伪装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话他必须当面说出来。
老夫人笑着说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会等急了。
范闲也笑了笑,却没有马上离开,又细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气探入奶奶体内,查看了一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留下了几个药方子,又陪着奶奶说了会儿闲话,直到老人家开始犯午困,才替奶奶拉好薄巾,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下到一楼,楼内礼部尚书、钦天监正、姚太监那些人看着范闲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这些人没有想到小范大人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楼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将等着与他说话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这个世界上,敢让庆国皇帝等了这么久的人,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人。
这些大人物们心里都在琢磨着,陛下对于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果然是到了一种很夸张的地步。
范闲对这几人行了一礼,微笑问道:陛下呢?礼部尚书苦笑了一声,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给他指了道路。
姚太监忍着笑将范闲领出门去,说道:在园子里看桂花儿。
澹州最出名的便是花茶,范尚书和范闲都喜欢这一口,每年老宅都会往京都里送,其中一部分还贡入了宫中。
老宅里的园子虽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闲当年隔了起来,种了些桂花儿,以备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园子外,姚太监佝着身子退下。
范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御书房的首领太监不在陛下身边服侍着,怎么却跑了?一面想着,他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园中,看见那株树下的皇帝。
还有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家伙。
范闲暗吸一口凉气,难怪姚太监不用在皇帝身边,原来另有一位公公在侧。
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礼,同时侧过身子,尽量礼貌而不唐突地对那位太监说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的面前,对太监示好,这本来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范闲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会给予他三分尊重,自己问声好,应该不算什么。
洪四痒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退到了皇帝的身后。
皇帝将目光从园子里的桂树上挪了下来,拍了拍手,回头对范闲说道:听说这些树是你搬进来种的?范闲应了声:是,老宅园子不大,先前里面没种什么树,看着有些乏味,尤其是春夏之时,外面高树花丛,里面却太过清静,所以移了几株。
看来你这孩子还有几丝情趣。
皇帝笑道:当年朕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也是有树的,只不过都被朕这些人练武给打折了。
范闲暗自咋舌,他在这宅子里住了十六年,却一直不知道皇帝当年也曾经寄居于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够严实的。
他忽然想到父亲和靖王爷都曾经提过的往事,当年陛下曾经带着陈萍萍和父亲到澹州游玩,其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出名的世子,而就是在澹州……他们碰见了母亲和五竹叔。
如此算来,当时皇帝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就是……嗯,历史车轮开始转动的那瞬间?在园子里散着步,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范闲的心情渐渐有些着急起来,不知道应该找个什么机会开口,劝皇帝赶紧回京,脸上的表情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朕不是微服。
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微嘲说道:朕离开京都三日之后,便已昭告天下,所以你不要操太多心。
范闲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来了澹州?错,是所有人都知道朕要去祭天。
皇帝看了他一眼,将双手负在身后,当先走出了园子。
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洪公公一眼,赶紧跟了上去,在皇帝身后追问道:陛下,为什么臣不知道这件事情?皇帝没有停下脚步,冷笑说道:钦差大人您在海上玩的愉快,又如何能收到朕派去杭州的旨意?范闲大窘,不敢接话。
皇帝顿了顿,有些恼怒说道:你毕竟是堂堂一路钦差,怎能擅离职守?朕已经下了旨了,让你与祭天队伍会合,日后回杭州后,你把这些规程走上一走。
范闲大窘之后微惊,原来陛下的旨意早已明告天下,让自己这个钦差加入祭天的队伍,难怪沿海那些官员会猜到船上的人。
只是皇帝先前说的话,明显是在包庇自己……哎,看来京都那件事情过去几个月后,陛下的心情似乎不是那么坏了。
看着皇帝的脚步迈出了老宅的木门,四周隐在暗处的护卫和院子里的官员都跟了出来,一时间场间无比热闹,范闲再也忍不住,赶上几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京都局势未定,既是祭天,那臣便护送陛下回京吧。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既是祭天,为何又要回京?范闲微怔回道:祭天自然是在庆庙。
庆庙又不止一处。
皇帝淡淡说道:大东山上也有座庙。
范闲心头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居然千里迢迢来大东山祭天!难怪随行的侍丛里词臣学士极少,倒是礼部尚书、太常寺、钦天监正这几个家伙跟着……祭天废储,确实需要这几个人。
只是为什么这件事情不在京都里办,却要跑到东海之滨来?难道皇帝就一点不担心……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皇帝的表情有些柔和,似乎觉得这个儿子时时刻刻为当爹的安全着想,其心可嘉,想了想后微笑说道:既然你无法控制你的担心,那好,朕此行的安全,全部交由你负责。
范闲再惊,连连苦笑,心想怎么给自己揽了这么个苦差使。
此时却也无法再去拒绝,只好谢恩应下。
呆会儿来码头上见朕。
皇帝知道范闲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了一句话后,便和洪公公走出了府门,上了马车。
姚太监带着一干侍从大臣也纷纷跟了出去。
范闲站在府门,看着街道上四周那些微微变化的光线,知道虎卫和随驾的监察院剑手们已经跟了上去,略微放下了心。
他招了招手,王启年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满脸惊愕地对范闲说道:大人,先前去的是……范闲点了点头。
王启年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道:这位主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范闲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只知道,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我可就完了。
如果皇帝在祭天的过程之中遭了意外,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又领了侍卫重任的范闲,自然会死的很难看,至少京都里的那些人们,一定会把这个黑锅戴到范闲的头上,他们自己却笑眯眯地坐上那把椅子。
范闲握着拳头,苦笑自嘲说道:我可不想当四顾剑……传院令下去,院中驻山东路的人手全部发动起来,都给我惊醒些,谁要是靠近大东山五十里之内,一级通报。
王启年应下。
范闲又道:传令给江北,让荆戈带着五百黑骑连夜驰援东山路,沿西北一线布防,与当地州军配合,务必要保证没有问题……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王启年抬头看了大人一眼,东山路的西北方直指燕京沧州,正是燕小乙的都督大营所在,只是两地相隔甚远,燕小乙若真有胆量造反弑君,也没有法子将军队调动如此之远,还不惊动朝廷。
小心总是上策。
范闲低头说道,心里无比恼火,皇帝玩这么一出,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王启年领命而去,此时一位穿着布衣的汉子走到了范闲的身边,躬身行礼道:奉陛下旨意,请大人吩咐。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温和说道:副统领,陛下的贴身防卫还是你熟手些,有什么不妥之事,我俩再商量。
庆国皇宫的安全由禁军和大内侍卫负责,两个系统在当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几年前的大内侍卫统领是燕小乙,副统领则是宫典,统领禁军与侍卫。
而在庆历五年范闲夜探皇宫之后,皇宫的安全防卫布置进行了一次大的改变,燕小乙调任征北大都督,禁军和侍卫也被分割成了两片,如今的大皇子负责禁军,而宫内的侍卫由姚太监一手抓着。
此时与范闲说话的人,正是大皇子的副手,禁军副统领大人。
范闲与他说话自然要客气一些,却不及寒暄,直接问道:禁军来了多少人?两千。
禁军副统领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应命。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两千禁军,再加上皇帝身边那些如林高手,安全问题应该可以保障。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里隐现一角的二层小楼,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离开澹州的时候,奶奶曾经说过让自己心狠一些,同时也想到奶奶曾经说过,自己的母亲便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死于非命。
范闲更在这刹那间想到了幼年时,奶奶抱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些隐隐的真相。
忽然间,他的心动了一下——然而却马上压制了下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陛下身边的洪公公深不可测,五竹叔不在身边,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并不足够强大,而且自己远在澹州,无法遥控京都里的动向。
最关键的是……范闲必须承认,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对自己还算不错。
他自嘲地一笑,将这份意淫从自己的脑海中挥了出去。
禁军副统领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某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以为小范大人是担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劝说了几句,拍着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澹州的码头上,围观的百姓早已经被驱逐的看不见了踪影,来往的渔船也早已各自归港,整座城,似乎都因为码头上那位身穿淡黄轻袍的中年男子的到来,而变得无比压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云,海中的泡沫,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依然很自在地飘着,浮着,飞着。
鸟儿在海上觅食,发出尖锐的叫声,惊醒了在码头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后招了招手,说道:到朕身边来。
先前一直在木板码头下方看着皇帝身影的范闲,听着这话,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边,略微靠后一个位置,向着前方,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
皇帝负着双手,没有回头。
范闲一怔,依旨再进一步,与皇帝并排站着。
海风吹来,吹的皇帝脸颊边的发丝向后掠倒,却没有什么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几份坚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觉。
他的脚下,海浪正在拍打着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两朵雪,无数朵雪。
把胸挺起来。
皇帝眼睛看着大海的尽头,对身旁的范闲说道,朕不喜欢你扮出一副窝囊样子。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
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朕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
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的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
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的垂怜之情,我们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
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的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的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的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今追昔,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
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是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悬崖上生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
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的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的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的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
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
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的角色之中。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戳进彼此的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的围绕之中,回思过往。
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的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的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的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的人物没有杀。
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的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
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
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的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
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的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的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的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的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
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来。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的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
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的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的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的荒唐事。
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权的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的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的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
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
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
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的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的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的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的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的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的答案竟然是……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范闲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的并不是在报纸的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的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的故事,所以庆历四年的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
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的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的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的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的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庆庙,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码头上,陛下才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而正是这番非君臣间的对话,让范闲对于这个皇帝多出了少许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多出了更多的烦恼。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上,想到心中的烦恼终究是将来的事情,而眼前的烦恼已经足够可怕了。
你在担忧什么?皇帝的心情比较轻松,随意问道。
范闲斟酌半晌后说道:胶州水师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仪仗,即便庆国皇帝向来以朴素著称,可在防卫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
陆路上州军在外,禁军在内,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个老怪物,可称钢铁堡垒。
而在水路之上,胶州水师的几艘战舰也领旨而至,负责看防海上来的危险。
范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正微眯盯着海面,盯着那些胶州水师派来护驾的船只。
皇帝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将范闲的提醒放在心上,说道:朕终有一日会为山谷之事,替你讨个公道,然秦老将军乃国之砥石,勿相疑。
你既已调了黑骑过来,百里内的突击便不需担心,何必终日不安作丧家犬状。
范闲这才想到陛下另一个很久没用的身份乃是领军的名将,一笑领命,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八章 白云自高山上起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队伍便离开了澹州港。
既然是圣驾,阵势自然非同一般,虽然各式仪仗未出,可是前后拖了近三里地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卫着正中间那辆贵气十足的大型马车,看上去声势惊人。
澹州城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离开的皇帝陛下磕头,或许这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身为庆国的子民,谁也不愿意错过。
范闲骑着马,拖在队伍的后方,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队伍。
他马上就要随侍陛下去大东山庆庙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惘然。
昨天夜里,他与任少安私下碰了个头,才知道原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在大东山祭天,并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开始想念自由的空气,当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风,而是因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庆庙祭天,却出现了很难处理的困难。
什么困难?——京都庆庙里没有人有资格主持这么大的祭天仪式!这真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
庆国向来信仰刀兵,虽敬畏鬼神却远之,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影响下,神庙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庆国日渐衰弱,北齐苦荷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无法进入庆国的庙宇体系。
而唯一剩下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大祭祀却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问题。
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传道归京后,不足一月,便因为年老体衰,感染风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却是惨死在京都郊外的树林里。
范闲隐约能够猜到,庆庙大祭祀的死亡应该是陛下暗中所为。
只是这样一来,如果要祭天,还真只能去大东山了,那里毕竟是号称最像神庙的世间地,最玄妙的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仅仅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的原因吗?范闲一夹马腹,皱着眉头跟上了队伍。
圣驾的护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夹在禁军之中,多达百人以上的长刀虎卫,他更应该放心。
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一百名虎卫是什么概念?他应该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
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闲大约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计实在称不上如何厉害,以往之所以能够在南庆北齐战无不胜,那是因为他有言冰云帮衬,有陈萍萍照拂,最关键的是……他最大的后台是皇帝,以此为靠山,遇山开山,哪里会真正害怕什么。
可如果一个阴谋的对象针对的就是自己的靠山,范闲自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应付这种大场面。
他把自己看的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从昨天起一直盘桓心中的疑问,更是感到了丝丝警惕。
皇上出巡,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就算自己当时在海上飘荡,断了与监察院之间的情报网络,可是……主持京都院务的言冰云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启年小组的内部线路一直保持着畅通,为什么言冰云没有事先通知自己?他召来王启年,问了几句什么,得到了院报一应如常的回报,忍不住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态。
※※※走的是陆路,也只花了几天时间,便看见了那座孤悬海边,挡住了万年海风,遮住了东方日出,孤伶伶,狠倔无比的像半片玉石般刺进天空里的那座大山。
范闲骑着马,跟在皇帝的车驾之旁,下意识里搭了个凉篷,眯着眼看着那座大山赞叹了起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海边的大东山了,然而每次见到,总是忍不住会叹息一声,感叹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壮景,怎能不令人心胸开阔?感叹之余,范闲也有些可惜与恼火。
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却根本不知道离故乡并不遥远的地方,便有这样一处人间圣地,不然当年自己一定会拉着五竹叔经常来玩。
虽然朝廷封了大东山的玉石挖掘,但是并不严禁百姓入庙祈神,如果当年范闲时常来玩,想必也没有人会阻止他。
不过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今天想进大东山,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山脚下旗帜招展,数千人分行而列,将这大东山进山的道路全部封锁了起来。
在三天之前,圣旨便已上了大东山,山上庙宇的祭祀修士们此时都在山门之前恭谨等候着圣驾,而那些上山进香火的百姓则早已被当地的州军们驱逐下山。
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时数千人敛声静气,一种压抑的森严的气氛笼罩四野,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监踩上了木格,从大车内将一身正装,明黄逼人的皇帝陛下从车内扶了出来,皇帝站在了车前的平台上。
没有人指挥,山脚下数千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面色平静地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被姚太监扶下车后,便很自然地脱离了太监的手,双手负于身后,向着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门处走去。
洪老太监跟在陛下的身后。
范闲又拖后了几步,平静地留意着场间的局势。
走到山门之下,那几位穿着袍子的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礼,然后极其谄媚地佝着身子,请陛下移步登上,聆听天旨。
范闲看着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来,庆国的僧侣果然不如北齐那边的有地位。
皇帝却没有马上移步,看着华美的山门,温和笑着说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来的,朕来的确切时间是三日前定的,庙里的反应倒是挺快。
只是不要太扰民生,一座山门便如此华丽,当心东山路没银子。
那几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东山庙的主祭颤着声音解释道:陛下,只是一座山门,峰上庙宇还如二十几年前那般,丝毫没有变过。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便好。
在一旁匆匆赶来侍驾的东山路总督大人何咏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幸亏陛下后面的话语还算是温柔。
皇帝看了这位总督大人一眼,皱眉说道:朕给你信中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何咏志总督乃天下七路总督之一,虽比薛清的地位稍弱,可也称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却没有丝毫大人物的风范,苦笑说道:陛下难得出京,又是来的东山路,臣及路州官员俱觉荣彩,怎能不前来侍候。
很明显,七路总督都是庆国皇帝最信得过的亲信之臣,皇帝笑骂道:滚回你的澹州去。
总督统领一方官军,做好份内事便罢,朕身边何时少过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后的范闲一眼,说道:有范提司跟着,你就回吧。
何咏志不敢反对,知道这位陛下虽然面相温和,但向来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搁,复又跪下叩了个头,与范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到总督府所在地澹州去了。
范闲微笑看着,一言不发。
…………大东山极高。
如果以范闲的计量单位来算,至少有两千米。
而在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两相一衬,愈发显得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耸入天。
若要登临而上,无人不觉心寒。
好在大东山临海一面是光滑无比的玉石壁,而在朝着陆地的这边却是积存了亿万年来的泥土生命,石阶两侧,青草丛生,高树参天而起,枝叶如绿色的小扇遮住了夏日里初起的阳光,随着山风轻舞,就像无数把小扇子,给行走其间的人们带去丝丝凉意。
或许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给那些上山添香火的百姓们勇气,让他们能够走完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
数千禁军布防于东山之下,随着皇帝登临东山祭天的是洪老太监、范闲、礼部尚书等一干大臣,还有数名太监随侍,逾百名的虎卫也警惕地散布在皇帝的四周,只是他们走的不是石阶而是山间的小路,要更困难一些。
万级石阶着实很考验人的毅力与精力,百姓们都把这条长长的石阶称为登天梯,只有登上去了,才显得心诚,才能凭借东山神庙的神妙作用治疗病患。
然而今日这行却是不是百姓去求神,行走在石间的虎卫们还能支撑,就连那些太监似乎都还犹有余力,可是礼部尚书和任少安这些文臣却快挺不住了,顾不得在陛下面前丢脸,一个个扶着腰,喘着气。
范闲自幼爬山跳崖,这万级石阶当然不在他的话下,便是连重气都没有喘一声,他注意着这些人,发现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居然如此举重若轻,不由暗自咋舌——洪老太监当然是怪物,姚太监身负武学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就连端茶递水的太监都是好手,不得不让他感觉到皇帝的身边,果然是卧虎藏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峰顶。
包括几名祭祀和几名文臣都无力地瘫软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帝嘲笑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却也懒得责怪什么,自己一人负着双袖走到了东山峰顶的悬崖边上,看着崖前的浮云和斜上方的那个日头,脸色无比平静,无比喜乐,似乎他终于达成,或者即将达成一个目标。
范闲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红有潮汗,看来陛下身体虽然强健,但毕竟也不是当年马上征战的年轻人了,只是为了天子的颜面,强行忍着。
休息片刻之后,随行的人员开始安排一应仪式以及很麻烦的那些住宿饮食安排,而皇帝和范闲还站在悬崖的边上,父子二人似乎被这大东山下的奇妙景象给吸引住了,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
他们的眼前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是由此间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码头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样。
澹州处的海是那般的亲近却又不易亲近,平伏或波动,近在脚下,声在耳边,白沫打湿了裤脚。
大东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遥远而冷漠,站在悬崖边根本听不到海浪咆哮的声音,视线顺着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只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线前仆后继,冲打着东山的石壁,打湿东山的山脚,做着永世的无用功。
悬崖的前面是一层层极薄极淡的云,像白色的纸张一样,或高或低地在崖间缓缓流淌。
海面上的红日早已升起来了,却似乎没有比大东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阳仿佛特别的近,光芒从那些白云里穿透过去,焕着扭曲而美丽的线条,渐渐将那些纯白的云变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气中。
…………看云消云散,观潮起潮落?范闲下意识里揉了揉鼻子,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皇帝的身边?然后他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范闲大惊,闪电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张,手指微屈用力,刹那间大劈棺小手段齐出,于电光石火间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向后拉了一步。
二人的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若从这里掉下去了,哪里还有活路?范闲一阵心悸之后,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道歉请安,又注意到身后的洪老太监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轻抚额头,自然不怒,反是自嘲说道:看来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晕眩。
忽然间,皇帝放下手,微笑望着范闲问道: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庙吗?第一百零九章 庙中人范闲心头一怔,微微低头,半晌后说道:信。
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吗?皇帝平静地望着他。
范闲直接回答道:信。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他范闲能够转世重世于庆国这片土地,对于神迹这种事情,毫无疑问深信不疑,此世的范闲不是前世的范慎,他是最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者。
你随朕来。
范闲满头雾水,跟着神秘兮兮的皇帝,朝着隐于峰顶树木之中的庙宇行去。
大东山之名盛传于天下,初始是玉石之名,其后是神妙之名,不知有多少无钱医治的百姓,曾经在此地祭神之后,病情得到了极大的好转,更被天下的苦修士们奉为圣地……问题是以前范闲总以为此事只是庆庙在故弄玄虚,愚妇痴人们将心理安慰当成了真正的疗效,可是此时皇帝的脸色却显得如此慎重,难道说这座山峰之上的庆庙真的可以上闻天意,能够与传说中虚无飘渺的神庙取得联系?怀揣着无数的疑惑与微微的激动,范闲跟着皇帝绕过一道清幽的石径,来到了庙宇之后某间格外古旧的小庙之前。
此间山风颇劲,吹拂的庙檐下铃铛微动,发着清脆静心的脆响。
看来在山脚下那些祭祀没有说谎,山顶的这些庙宇明显很多年没有修过了,只是这千年山风吹着,却没有把这古旧的小庙吹成废墟。
看着这间小庙建筑的样式,看着那些乌黑肃杀的颜色,范闲心中一动。
油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感觉,就像是当年他在京都第一次要进庆庙时那般。
只是那时皇帝在庆庙里,自己在庆庙外,今天却是他跟着皇帝来到了一个似乎超出尘世的地方,范闲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陛下似乎对这种道路,或者说对大东山的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小庙的外面,皇帝平静说道:不要好奇,也不要听着厌烦……其实原因很简单。
当年和你母亲在澹州遇见后,我们当然不会错过大东山的景致,我们曾经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虽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到自己心思,但骤闻此言,范闲的心情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再看四周的古旧建筑,眼光里便带着一股亲切与向往。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马上粉碎了范闲轻松愉悦的情绪。
万乘之尊不入不测之地。
皇帝冷笑了一声,重复了昨日范闲在澹州进谏时的话语,说道:朕知道这两日你在担心什么,朕来问你,若是你此时在京都,你是那个女子,你会如何做?范闲没有故作姿态地连道惶恐,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来想去无数次,可最后发现,庆国如果发生内乱,京都出现问题,此时被幽禁别院之中的长公主,只有一条路走。
或许她会做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的中心,一切夺位的基础,正如昨天日陛下所言,只有一个——杀死皇帝。
首先我要脱离监察院的监视,与自己的力量取得联系。
范闲有些不自信地说道:但这件事情必须是几个月前就开始。
我不认为长公主有这个能力。
皇帝冷漠说道:你能相信两个人便能将一座宫殿点燃吗?还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凌晨。
范闲摇摇头,不敢有太多情绪的展示。
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了数月前皇宫之变的内幕,知道当时东宫起火,正是太子为了自救,为了惊动太后而做出的行动。
当时他只顾着佩服太子兄弟的行动力,此时听皇帝一说,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有蹊跷。
朕杀了那么多人,她一点反抗都没有。
皇帝说道:却还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东宫,助太子一臂之力。
朕这个妹妹,行事总是这样的让人看不明白。
若说她能够躲开监察院的监视,与她的那些人联系,朕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由这段对话可以听出,皇帝在经历了妹妹与儿子的背叛……错!应该说是他自以为是地逼着妹妹与儿子背叛,还是未来到的背叛后,整个人的性情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已经将范闲这个自幼不在身边,入京后表现的格外纯忠隐孝的私生子,当成了最可信任的人物。
然而这种信任却让范闲感觉压力倍增,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喉咙,看了陛下一眼,继续说道:如果说数月之前,长公主便已经联系到了她的人,那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而臣以为……陛下此时远离京都,便是最好的时机。
你只需要说她会怎样做,不需要时时刻刻提醒朕这一点。
是……臣以为长公主殿下会倾尽她二十年未经营的所有力量,务求在大东山或是回京途中雷霆一击,不论成败,封锁陛下的消息,向天下妄称陛下……已遭不幸,由太子或二皇子继位。
不用说不论成败这种废话,既然要做,她自然是要朕死的。
范闲的分析很粗浅,很直接,但长公主李云睿如果真的能轻身而出,她一定会这样选择。
所谓阴谋,最后还是一个生死的问题,胜负的问题,只要生死已定,胜负已分,她在京都有皇子们的支持,有叶秦两家的支持,再把皇帝遇刺的事情往范闲的身上一扔……那把龙椅有谁不能坐?除非陈萍萍领着可怜的区区五百黑骑再次造反去。
他低头说道:陛下既然来此,自然胸有成竹。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云睿能有什么力量?君山会?朕现在想来去年应该听陈院长及你一言,将那个劳什子破会扫荡干净才是。
君山会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
范闲重复了一遍自己岳父大人的推论,关键是长公主能够调动怎样的力量。
大东山孤悬海边,深在国境之内,根本无法用大军来攻。
皇帝冷笑说道:万里登天梯,若有人敢来刺杀朕,首先要有登天的本领才行。
范闲微微低头,明白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东山的位置很妙,难以发动大军来攻,北面澹州连环的高山悬崖,阻住了最后一丝军队的危险。
既然不用考虑这点,要刺杀一国之君,更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君主,只能动用刺客,而一般的庸手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连最外层禁军的防御圈都突破不了,更何况山峰顶上那逾百名可怕的虎卫高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长公主真有心刺驾,刺客的水准可想而知。
叶流云是君山会的供奉。
范闲沉默说道:长公主自身的高手不多。
但臣经历山谷狙杀一事后,总以为朝中有些人,现如今是愈发地放肆了。
放肆之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出奇。
这说的自然是庆国内部那些军方的大老们,如果这些人集体站到皇帝的对立面,会是什么样的状况?皇帝没有接范闲的话,只是静静说道:朕此次亲驾东山,不止你疑惑,便是那两位大学士也极力反对,可朕依然要来……其一,自然是因为朕在宫中呆的久了,朕想出来走走,看看当年经过的地方。
其二,承乾伤了朕心,朕要废他,便要光明正大地废,不能予人半点口实。
范闲想了起来,身旁的这位陛下,大概算的上是有史以来最勤勉也最古怪的皇帝,自登基以后,尤其是在大的战事结束之后,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京都,没有进行那些盛世之君例行的全国旅游活动。
甚至陛下连皇宫都很少出,范闲只知道在太平别院外看见的那一次。
皇帝忽然顿了顿,微笑说道:第三个原因很简单,朕便是刻意要给云睿一次机会,看看那个君山会……是不是真的能把朕这个君王给删除了。
范闲摇头说道:还是臣说过的那些话,何需行险?何需来此?陛下乃天下之主,一道旨意下去,君山会那些残存立马土崩瓦碎,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可叶流云呢?皇帝微微一笑,眉头渐渐舒展。
范闲语塞,此时才终于明白陛下究竟自信到什么程度,原来他以自身为饵,所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君山会的供奉叶流云!庆国大宗师叶流云!这位飘然海外的潇洒强者在野,皇帝陛下在朝,二人互相制衡,妥协,才造就了叶家与皇室之间亦忠亦疏的关系。
如果皇帝能够将叶流云斩于剑下,那庆国的内部就再也没有一丝毫的力量能够动摇他统治的基础。
换句话说,叶流云一直是皇帝心头的一颗毒瘤,而今日来大东山,则是借大东山之神妙,割瘤来了!可是范闲还是觉得无比荒谬,就算您有逾百虎卫,有洪公公这个神秘的老怪物,可是长公主若动,肯定有无数力量配合叶流云,叶流云即便刺驾不成,以大宗师超凡脱俗的境界,你又怎么留下他?他曾经在杭州城里亲身经历过叶流云半剑倾人楼,所以知道叶流云的实力恐怖到了什么程度——除非用庆国铁骑连营,再加上弩箭不断齐射,或许有可能将叶流云狙杀于原野之上,可是此时皇帝身在孤峰之中,叶流云飘然而至,飘然再去,根本不会给虎卫合围的机会。
至于山脚下的禁军,碍于地势,也无法结成骑兵冲锋阵势。
怎样能够杀死一位大宗师?这是范闲思考了整整一年的东西,他得出了很多结论,其中最保险的当然是隔着五百米,拿着自己当宝贝儿子一样私藏的重狙,狙了丫的——可这种局面不好营造,大宗师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气机感应太过强大,不大可能站在那里给自己太多瞄准的时间。
怎样杀死一位大宗师?范闲最后才想到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用两位大宗师,去杀一位大宗师。
这是很无聊的念头,很废的思维,两个小孩儿肯定能打赢一个小孩儿,两块石头当然比一块石头重,问题在于大宗师这种生物不是量产的产品,而是不世出的天才。
谁能找到两位大宗师?所以朕必须要来大东山,因为朕需要一个人,而这个人永远不可能离开大东山,来迎合朕的想法。
皇帝微笑看着范闲,然后推开了那座古旧小庙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范闲的眼光飘了过去,心脏猛地一缩,眼中闪过无数的惊讶与久别重逢的难抑喜悦。
※※※言冰云坐在监察院的房间内发呆。
今日他没有坐在那间密室之中,因为……院长大人坐着轮椅回了京都,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中,而言冰云暂时获得的权力也很自然地交还了回去。
他是四处是主办,房间也靠着临街那一面。
窗户上没有蒙着黑布,外面的阳光直接透了进来,照得房内明亮一片,站在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皇宫金黄色的檐角。
皇宫里没有主人,陛下的御驾这个时候已经到东山路了吧?言冰云想着,自从陛下离京之后,京都的人们都老实了起来,没有给监察院太多的难题,大约此时此刻,谁都怕被远离京都的陛下怀疑自己什么。
然而外松内紧,谁都知道陛下此行祭天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自然不可能让太子留宫监国,于是太后再次垂帘,而大皇子掌控的禁军小心起来,京都守备师也加强了巡查。
陛下留下最关键的一手,当然是传召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入京。
这位长在陈园的老跛子,此时终于回到了阴森的院中,冷漠地看着京都的所有细节,警告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心中言大概过了一下时辰,言冰云关好了窗子,坐回了椅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的十分漂亮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几粒瓜子送到唇里,细细地嗑着,显得十分无聊,只有当目光落在荷包上时,才会变得温柔与多情起来,这荷包是沈大小姐绣的。
小言公子这几天格外悠闲,不需要再总领院务,又不需要像一处职员那样敏感到病态地监察朝官,除了日行的四处事务外,他并没有太多事情做。
——燕京与沧州中间的那片荒野上,上杉虎吃了燕小乙的一个大亏后,便平静了下来,北齐人虽然递交国书斥责,可是误伤调查还在进行中,上京城没有异动,东夷城那边也极为安静。
四处要管的事情就是这些,而且陛下出京之前,四处已经放出了足够多的假消息,务必保证两方势力的安静,言冰云相信凭借监察院的能力,北齐皇室和四顾剑就算知道皇上出巡的消息,也没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
而且他是不得不悠闲,因为就算没有这些差使,可是启年小组的京都一枢还在言冰云的控制下,依理讲,像陛下出巡这种大事,他应该提前通知范闲……而很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陈院长一朝归京,便将他这个想法压了下来,很决绝地压了下来。
这正是范闲在澹州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言冰云此时还不知道范提司已经和御驾会合,心中还在隐隐茫然着。
同时紧张着。
京都看似平静,禁军京都守备加上那位浑身透着黑暗恐怖气息的陈院长,没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
如果要发生大事,应该是远离京都的陛下身边……言冰云苦笑着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天河大道,不远处的皇宫。
他的地位并不高,但是他的角色很复杂。
他是监察院实际上的三号人物,是范闲的亲信,但他的父亲却还有另一个身份。
最关键的是,他是当日陛下亲召入宫的年轻人之一,一夜长谈之后,又拥有了另一个身份。
难怪陈院长一朝回京,便压住了自己,想必院长大人对自己也有些看法。
至于为什么陈院长不让自己通知范闲,言冰云凭借自己得天独厚来自三方的消息,隐约猜到了一丝真相,却开始惊恐于这个真相——难道陈院长就算死了陛下的身边会出大事?所以才想顺水推舟,让范闲离御驾越远越好!可是院长对陛下如此忠诚,再如何疼爱范闲,又怎么可能把范闲的安危看的比陛下的生死还重?丁当丁当的铜铃响了,京都各大衙门里最特殊的归家信号响起,监察院那座方方正正的楼里走出无数行色匆匆的官员。
他们不是去忙着播洒坏水,只是急着回家。
特务也是公务,监察院里也都是公务员,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言冰云没什么好收拾的,迳直出了楼子,坐上了自家的马车,急匆匆地回到子爵府中,没有去和沈家妹子谈谈情说说爱,直接找上了父亲的书房,开口问道:秦家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言若海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在院里管着四处,崤山冲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崤山位置特殊,恰恰掐在东山路的进口处,此地在庆国东北,与东夷距离不远,但由于澹州与东夷之间无人敢穿越的原始密林,所以两地间的交通主要是凭借海上,或者是绕过崤山。
本来东山路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可以威胁到御驾的力量,但是崤山却刚好横亘在由东山路回京的路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言家父子都清楚,在那个山冲里一直训练着秦家老爷子的秘密亲兵,年关时曾经在京都郊外狙杀范闲的队伍,便是秦家瞒着朝廷从崤山调过来的。
崤山冲那边一直安静,自从那件事情之后,院里一直用极大的精神盯着那边,如果一旦有异动,瞒不过我们。
言冰云稍微放松了一些,坐了下来。
言若海微笑着说道:我们知道的事情,便是院长大人知道的事情,便是陛下知道的事情。
陛下既然敢带着两千禁军去大东山祭天,如果不是没将崤山冲里那点儿人放在眼里,便是相信秦老爷子的忠诚。
忠诚?言冰云叹了一口气,暗中狙杀朝廷重臣,也算得上是忠诚?忠诚分很多层次,上次的事情或许陛下已经怀疑老爷子的忠心,可事实上,臣子与陛下本身总是有差别的。
言若海顿了顿后认真问道:我已退职本不应再问,可是还是好奇,定州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言冰云摇了摇头:年初斩了六百名胡人首级,本来应该此时回京报功,但明显叶重也是担心宫里疑他,所以将队伍留在了定州,不敢在陛下不在的时候归京。
他轻轻地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欲言又止。
言若海好奇地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往常不是这般模样,有话便说吧。
言冰云一脸冰霜的脸上浮着一丝隐隐的狐疑:我不知道陛下的安全能不能得到确认。
有什么危险?言若海皱着眉头说道:我大庆朝七路精兵,你所怀疑的三路根本不可能靠近大东山,全在院里的注视之下。
燕小乙呢?言冰云冷冷地盯着父亲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别的东西来。
言若海很自然地转过头去,避开儿子的目光,说道:燕大都督又怎么了?沧州大捷有问题!言冰云压低声音说道:我说过这次沧州大捷有问题!四处查军功的密探已经回报,那些首级虽然经过伪装,但有些问题……你是四处头目,接的我的班,应该知道,杀民冒功……虽然是大罪,但向来没有办法完全杜绝,尤其是这种边将,需要朝廷额外的赏赐来平衡边塞之地的凄苦。
言若海冷漠地说道:再说就算燕小乙谎报军功,和大东山之上的陛下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北齐国书已经到了,难不成北齐人会和燕大都督一起演戏?我怕的就是这点。
言冰云冷冷地说道:如果只是杀民冒功,倒也罢了,如果这事儿和北齐有关联,我只怕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言若海缓缓地站了起来,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莫非你以为院长和提司大人让你暂摄院务,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你就能看穿世间一切的诡诈?就算燕大都督和北齐人在演戏,可又有什么问题?什么问题?言冰云看着父亲,胸中燃起一阵怒火,愤怒说道:征北军死了五千人!这是大捷?斩首八千,只怕一大半是假的!那五千人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没死,这销声匿迹的五千人又去了哪里?他一指桌面,指着那并不存在的庆国边域地图,愤怒说道:父亲,征北营虽在沧州与燕京之间,但若画一条直线,离大东山不过五百里地!若这本应死了的五千人,忽然出现在大东山脚下,怎么办?言若海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后忽然冷声说道:愚蠢!从沧州到东山路虽近,却要绕道崤山,不知要经过多少州郡,距离也在千里以上,你以为五千人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深入境内?如果不绕呢?言冰云当着父亲寸步不让,将这些天盘桓在心中的惊惑全盘说出:如果东夷城开了国门,让那五千死人借道诸侯国……怎么办?连着两个怎么办,却没有让言若海紧张起来,他望着儿子冷笑说道:蠢货!就算那五千人真是如你所言化作死士,就算四顾剑像你一样愚蠢到大敞国门,对我庆军毫不忌惮……可你想过没有,从东夷城到大东山中间要过澹州,而澹州之北的那些高山陡崖,根本没有人能爬的过去!这是事实,是地图与人眼和人力都已经证明过的事实,澹州之北的那些原始密林和山峰,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攀越而过,更何况是五千人的部队。
以前没有人能翻过去,不见得以后永远没有人能翻过去。
言冰云想到那处的地理环境,气势稍弱,可依然不敢罢休,直接说道:再说,谁知道那些丛山里有没有什么密道。
密道?你以为是澹泊书局出的小说?言若海冷笑一声,准备走出书房。
看着父亲根本毫不在意的神态,言冰云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到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大怒说道:我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不是小说,我只知道监察院现在做的都是笑话……不管这些会不会发生,可是既然已经有了疑点,我依院里的章程向上报去,为什么院长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言若海闻得此言,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
言冰云以为父亲终于被自己说服,心中生起一阵宽慰。
不料言若海一拂袖子,出了书房,召来自己的亲信护卫,冷漠说道:少爷身子不适,让他留在府中休息,一步都不让他出门。
几名护卫沉声领命。
言冰云一怔之后,心里渗起一股寒冷之意,盯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和父亲之间的那句对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他问自己的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当时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他,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言冰云往门口走了一步,便被家中武艺高强的护卫拦了下来。
他也并不做多余的挣扎,只是叹息了一声,对父亲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言若海回身,望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说道:你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院里替你请假。
言冰云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他已经做出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毕竟是监察院的官员,父亲的儿子,不可能再做更多的事情。
※※※叶家确实太安静,叶重确实太乖巧,献俘……这么好借机入京的机会,他就这么放了过去。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摇着头说道:当然,他也是怕宫里忌他,提前出了问题……只是二皇子心里一定在犯嘀咕,心想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了,如果太子这时候瞎来,二皇子有叶家之撑,一定可以独力定鼎,他只怕是求着盼着他的岳父早归来。
现在是谁都想动手,谁都没有能力和勇气第一个动手。
老人微笑着推着轮椅从那块黑布边过来,说道:欲使自己灭亡,必使自己疯狂……长公主足够疯狂。
言若海笑了起来,明白陈院长的意思,说道:可您在京中,她即便有想法,也要等着那边的消息。
陈萍萍微笑着说道: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一定会给长公主一个惊喜,至于她要等的消息,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了。
可是燕小乙的五千精兵怎么办?言若海皱了皱眉头:我一直不明白这点,就算拼了老命存了这五千兵入了国境……可他怎么运到大东山脚下去?燕小乙这次沧州之捷的手脚做的极好,想不到还是被言冰云看出了马脚。
陈萍萍赞赏说道:这个孩子真是不错。
言若海苦笑道:平日里故作冰霜一片,真到大事临头,还是有所不安。
他不是你我,不知道陛下的安排。
陈萍萍叹息了一声,所以对你我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事后……怎么向宫里交代?陛下本来就不愿意打草惊蛇,院里当然不能对燕小乙的动作提前作出反应……陈萍萍咳了两声,心里想着,有没有事后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言若海走后,这位轮椅上的老跛子又习惯性地推着轮椅回到了窗边,隔着那层黑布看着外面,他唇角微翘,心想从东夷城的诸侯国直穿群山,掠澹州而至大东山倒确实有条密道,自己知道,陛下也知道,只是看模样,现在长公主那边也知道了。
就算五千人去了,也只是将整座山峰包围,顶多能够做到控制祭天一行人的消息传送,整个事件中,唯一关键处,只怕还是在那个山峰之上。
陈萍萍用干枯的右手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暗想自己倒是漏算了一点,范闲这小家伙此时跑到了峰顶,只希望他能够命大一些,不要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突发事件中,无辜送了小命。
陛下给长公主,给叶流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那长公主难道就不给陛下准备一些惊喜?陈萍萍歪着脑袋,有些无力地斜倚在轮椅上,感受着生命的味道从自己的体内缓缓流失,却因为脑中展现出来的画面而激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一些当年为之兴奋为之激动为之神往的元素。
心神的激荡,让他咳了起来,咳的虽是痛快无比,却也让胸间一阵阵地撕痛,他下意识里按响了书案上的暗铃,却发现开门进来的并不是费介。
他此时才想到,费介已经遵照自己的意思离开了庆国这片是非之地,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泉州,准备那个老毒物向往已久的海外生活。
有些咳嗽,找些药吃。
陈萍萍微笑地望着进门来的下属,和蔼说道。
能够多活两年,自然要多活两年。
那名下属受宠若惊,领命而去。
※※※如同山峰上那位皇帝陛下猜测的那样,长公主李云睿只要没有物理死亡,她在京都总能找到隐藏着的力量,此时她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外面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监控,而生活却依然保持着极为奢华的水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逃离京都数月的信阳谋士袁宏道,此时竟出现在了别院之中,坐在长公主的面前,不知道长公主是怎样办到的。
陛下想的什么,其实瞎子都看的出来……只是本宫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在哪里。
李云睿的容貌依然美丽,眸子依然妩媚多情,但是真正细心的人可以看出,这位女子的心神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多情的底下,是一抹刻在内心深处的冷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儿弯弯照东山安静的皇室别院之中,一位侍卫正在窗外巡逻,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点看管对象,长公主正在和她的亲信密密谋划着什么。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设计什么,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主动设计。
李云睿缓缓闭着眼睛说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将计就计……什么狗屁东西!哪里有什么计,根本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
她忽然睁开双眼,说道:只是……本宫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大东山刺杀……似乎已经变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杀他,等着我去杀他,我明知道他等着我去杀他,却还是要去杀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听着这段绕口令,看着长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却并不觉得有趣,反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东山上是个局,长公主却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难道她真以为叶流云这位大宗师可以改变整个天下?虽然在黄毅死后,他已经成为李云睿最亲近的谋士,可他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虽然这两年来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闲逼的步步后退,从无妙手释出,可在计谋方面,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自己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长公主最后的计划细节,他一直没有摸清楚,自然也就无从去禀知院长和皇帝陛下。
但身为谋士,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论是为了伪装还是更取信于人,袁宏道都必须说出一些该说的建议,所以他望着长公主的眼睛,轻声说道:有趣,在某些时刻,是荒谬与愚蠢的结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谬,哪一方更愚蠢,但既然最开始动的是陛下,那么您便应该选择另一条道路,不然再如何动作,走的棋子总是会比石坪对方的那个人慢一步。
长公主李云睿缓缓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说道:另一条道路?你是劝我暂时不要动?正是。
长公主忽然睁开眼笑了,笑的极其纯真无邪:不动又有什么用?如果大东山祭天顺利地结束……母后总是会有去的那一天,难道你指望我永远被幽禁在这座别院里。
袁宏道沉默少许后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轻松地进入这间别院,那么长公主一定有许多方法可以轻松地离开这间别院,他知道长公主考虑的只是以后庆国的局面,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如果此次陛下离京的机会没有抓住,长公主再想东山再起,能有什么机会呢?范闲。
袁宏道试图说服长公主,在没有得到院里的进一步指示之前,他当然想将长公主的动作尽量拖延一些,这是您的机会。
范闲?长公主来了兴趣,微笑说道:就算陛下将来要削范闲的权,但这也不会是本宫的机会。
不止削权这般简单。
袁宏道压低声音说道:范闲与北边的关系太密切,而陛下……一旦将朝廷内部的矛盾平伏后,刀锋定然要指向北齐,而这时候范闲会怎么做,就值得考虑了,说不定到时就是您的机会。
所以我得活着?长公主自嘲地笑了起来。
您一定要活着。
她有些懒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评,如兰花般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茶杯。
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当,这位女子缓缓低下眼睑,安静地想着,袁宏道的想法不为错,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在这个天底下,只有长公主李云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而如果自己没有去抓住这个机会,什么后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他不杀,自然是希望通过自己引出一些人来,君山会那些一直隐在朝野中的人,某位老怪物……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不算什么,可就算自己输了,皇帝陛下能够达成他的目标,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宏道兄,你说杀人这种事情,最后比拼的是什么?长公主微笑望着他。
袁宏道想了想后说道:时间,机会,大势。
不错,但又是错了。
长公主缓缓低头,说道:其实到最后,比的就是最粗显最无趣最直接的那些东西,看看谁的刀更快些,谁的打手更多些。
争夺龙椅,其实和江湖上的帮派争夺地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陛下自大多疑,自以为算计得天下,但却忘了一点,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记以前我说过的一句话,因其多疑,他必败无疑。
长公主冷漠的这句话,为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调。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说服长公主,心头难免有些焦虑,但却掩饰的极好,说道:太子和二殿下那边已经联系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着手安排,文官方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令人悲恸的消息,总是最能打击这些文臣们的心防……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您说的很有道理。
长公主微笑着说道:监察院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他们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时候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力量,只要朝臣们支持,宫里支持,陈萍萍又能有什么用?然后她微笑说道:听说婉儿一直在照顾那个将要生产的小妾……这件事情安排一下。
※※※大东山绝峰之上,范闲在门外看着坐在蒲团上的那个人,那个蒙着一块黑布,身材并不怎么高大,却永远显得那般平静的瞎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皇帝笑了一声,转身离去,将这个地方留给他们叔侄二人。
范闲走了进去,小心地关上门,确认身旁没有人偷听,这才纵容自己喜悦的神色在脸上洋溢,一把抱住那个瞎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五竹还是那个冷漠模样,这种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情绪释入,而一种外物不系于心,内心绝对平静带来的观感。
但当范闲紧紧地抱着他,欣喜欲狂时,这个瞎子在范闲看不到的脑后,唇角微绽,露出了一个十分难见的温柔笑容。
可惜范闲没有看到,不然他一定会做出某些很变态的动作。
一抱即分。
五竹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进行肢体上亲热的人,范闲也是,只是久别重逢,范闲无法压抑心中的喜悦,纵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团之上,互视彼此,安静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的脸色越来越温柔和开心。
确认了瞎子叔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
自一年半前分开之后,他南下江南斗明家,于山谷遇狙杀,在京都中连夜杀人,不知经过了多少险风恶浪。
然而……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听到的。
这些事情对于五竹来说算不得什么,明家是什么东西,五竹根本不会关心,至于在山谷中遭到狙杀时的险象环生,五竹只会认为范闲表现的非常差劲。
所以憋了许久之后,范闲开口说道:叔,我要当爸爸了。
…………便是大东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很罕见地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慢慢地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微微偏了偏脑袋,说道:你……也要生孩子?这个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
对于五竹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是的,虽万千人,于他只有两人,别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两个人的事情才值得让他记住。
二十年前,那个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后,女子生的孩子要生孩子,两件事情虽相隔二十载,但在他的感觉里,就像是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所以才有那个也字。
然后他的唇角再次绽放温柔的笑容,很认真地对范闲说道:恭喜。
因为这个笑容和这两个字,范闲自然陷入了无穷的震惊与欢愉之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与五竹叔一年多不见,他竟会说出如此俗气的两个字,并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的那一面——上一次看见五竹叔的笑容,还是什么时候?大概是还在澹州城那个杂货铺里提起母亲吧。
范闲不知为何内心一片温润,似乎觉着五竹终于肯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仅仅是因为叶轻眉,这是一件很值得铭记的事情。
五竹的笑容马上收敛,回复往常的模样,认真说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说恭喜,这是小姐教过的,我没有忘记,所以你不要吃惊。
范闲苦笑无语,偏又开口说道: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情绪,不需要我们去记。
五竹的脸朝着庙内的那幅壁画,说道:对我,这是很难的事情,对你,你开心的太早。
那层薄薄而绝不透光的黑布绑在他的眼上,显得鼻梁格外挺直,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也是那般直接:时间不对。
…………这句话的意思太简单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的人肯定听不懂,但范闲自幼和五竹在一起生活,却很轻易地明白了这四个字里蕴藏着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承认了五竹叔的判断。
皇帝在大东山祭天,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那么大东山乃天下第一险地,而相对应的,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险地。
范闲此时远在海畔,根本无法顾忌到京都的局势,如果长公主和那些皇子们真的有胆量做出那件事情来,那么对于范闲这个表面上的死忠保皇派……会施出怎样的手段?婉儿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里即将诞生的孩子怎么办?就算皇帝在东山挣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乱,范府的那些人,范闲所担心的那些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损害?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后,范闲震惊担忧的根本。
只是当着皇帝的面,他不可能表达什么,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来后,他的脸色才坦露出内心的真实情绪,一片沉重。
院长和父亲在京里,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他似乎想说服五竹叔,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让陈萍萍和范建掌兵。
这是问题。
五竹的话依然没有推论,只有结果,他低着头,冷漠说道:你这时候马上赶回京都,或许还来得及。
是的,就算京里有人造反,可是总需要一个名目,皇帝的遇刺死亡肯定要找个替罪羊来背,所以京都异变的时间,一定会在大东山之事后的十五天左右。
现在范闲赶回京都,应该还来得及。
五竹说道:你在这里,没用。
范闲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的作用,似乎在见到你的这一瞬间,就完成了。
上了大东山,进入古旧小庙,看见五竹的那一刹那,范闲就明白了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旨召自己随侍祭天,为什么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带上大东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这个局是针对叶流云的,那么他就需要五竹的参与。
五竹不仅仅是不会因为皇帝的谋划离开大东山,甚至就算在大东山之上,他如果不想对叶流云出手,他就不会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帝需要范闲的帮助,帮助他说服五竹参与到这件事中。
陛下带我来见你,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也清楚。
范闲望着五竹,低着头说道。
你也清楚。
五竹说道。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抹很复杂的神情,半晌后说道:入京三年有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实我自己清楚,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现在,那些人又利用我来利用你。
我便罢了,因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对这世间无所求,所以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没有公平不公平的事情。
五竹平静说道:关键是这件事情对于你有没有好处。
范闲注意到很奇特的一点,在与五竹叔分离一年多以后,如今的瞎子叔话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丰富了少许。
他苦笑摇头说道:陛下把自己扔到这个危局里,如果我们不帮他,他真被叶流云一剑斩了……事情可就大发了。
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的动荡,逼我们帮助他。
这两点就算我们不在意,但我必须在意京都里那些人的安危。
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叶流云如果出手,长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达成了协议。
我们不能让他们成功。
五竹沉默了少许后,说道:直接说。
范闲在他的身前认真坐好,很诚恳地说道:请叔叔保陛下一条命,至于叶流云那边,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范闲的心里松了一口气,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却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这人世间就这么几个亲人,不想掺杂太多别的东西。
而让五竹叔出手,并不代表着范闲不担心五竹叔的安危,因为祭天之前的异动,一定是这片大陆二十年里最大的一次震荡,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师的修为,也不见得能讨得好去。
但范闲并不是很担心,因为这座庙是在高山悬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后败了,往那海里一跳便是,这门手段,是叶流云和那些大牛们拍马都追不上的。
我这时候应该下山。
范闲低头说道,在即将发生的大事中,他没有太多发言的资格,而且从内心深处讲,他不愿意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发疯冒险。
但他清楚,皇帝应该不会让他下山。
这种绑架人质的手段使用的好,才能够调动五竹叔为他所用,如果叶流云的剑偶尔一偏,指向了范闲,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
对方如果有动作,一定会赶在祭天礼完成之前……呆会儿我试着说服陛下放我下山。
范闲皱了皱眉头说道:此间事毕,请您尽快来找我。
说到这件事情,他看着五竹叔的脸,怔怔问道:我不知道祭天礼有什么讲究,有什么象征意义上的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这一年难道就是在大东山养伤?五竹点了点头。
都说大东山有神妙,难道是真的?范闲看着他脸上的那块黑布,皱着眉头认真问道。
五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对那些人的病有没有用,但对我养伤很有好处。
范闲心头微微一颤,有些不明白这句话,问道:为什么?大东山的元气之浓厚,超出了世间别的任何地方。
五竹说道。
范闲的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起来:我感觉不到。
你只能感觉到体内的真元。
五竹说道:而天地间的元气不是那么容易被捕捉到的。
他顿了顿后,开口说道:苦荷曾经修行过西方的法术,他应该能够感受到。
范闲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经偶尔出现的那两位鸡肋法师,隐隐约约间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却无法将整条线索串连起来。
法术……这是一个多么遥远陌生的词语,他幼时曾经动过修行法术的念头,但在这片大陆上,没有谁精通此点,就算是苦荷,更多的也是在理论知识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时夜渐渐深了,山顶的气温缓缓下降,草丛里的那些昆虫们被冻的停止了鸣叫,数幢庙宇间渐渐凝成一片肃杀的气场。
范闲怔怔仰着脸,看着庙宇四壁绘着的壁画。
那些与京都庆庙基本相仿的图画,让他有些失神。
对于神庙,以及沿袭其风的庆庙,范闲充满了太多的好奇。
本来他很想问一下五竹叔,可是如今紧迫的局面,让他无法呆太久的时间。
他站了起来,对五竹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这山顶上,谁死都不要紧,你不能死。
五竹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偏了偏耳朵,然后右手半截袖子里伸了出来,直接按到了地面上,稳丝不动。
片刻后,五竹静静说道:你下不成山了。
…………你说服他了。
皇帝负着双手,站在黑漆漆的悬崖边上。
今天天上有云,将月亮掩在厚厚云层之后,悬崖下方极深远处的那片蓝海泛着墨一般的深色,只是隐隐可以看见极微弱的一两个光点,应该是胶州水师护驾的水师船只。
范闲走到皇帝的身后,微微皱眉,下午的时候就险些跌下去了,这皇帝的胆子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然而事态紧急,他没有回答皇帝的质询,直接说道:陛下,山下有骑兵来袭。
皇帝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没有质疑范闲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脚下的动静,和缓说道:是吗?有多少人?不清楚。
范闲低头应道:臣以为,既然敌人来袭,应该马上派出虎卫突围,向地方求援。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他这一句话,只是缓缓说道:朕另有事情交给你做。
便在此时,山脚下一只火箭嗖的一声划破夜空,照亮了些许天空,通报了山脚下的紧急敌情。
此时山下,只怕早已是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场景,庆国历史上最胆大妄为的一次弑君行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报!禁军副统领从山顶营地里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地禀报了山脚下发生的事情,只是山顶山脚相隔极远,仅仅凭借几只令箭根本无法完全了解具体的情况。
这位副统领面色惨白,在夜里的冷风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脚下有敌来袭,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他丢脑袋了。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来袭的军队是怎么没有惊动地方官府,便来到了大东山的脚下,而在夜色的掩护中,便对着山下的两千禁军发起了凶猛惨烈的攻势。
没有什么具体内容,范闲看着禁军副统领上下翻动的嘴唇,耳朵里却像是听不到一个字,有如一个荒诞可笑的无声画面。
确实可笑,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国境深处的大东山上,被包围!…………杀声根本传不到高高的山顶,血水的腥味也无法飘上来,大东山的巅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时离山顶极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层厚云忽然间消散,露出一轮明月来。
月光如银晖照耀在山顶皇帝与范闲的身上,范闲微微眯眼,看着皇帝笼罩在月光中如神祇般的身影,开始紧张开始兴奋起来,更透过皇帝那双铁一般的肩膀,看到了远处海上飘来的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月光中悠游前行,向着大东山来。
山顶与海上相隔极远,但范闲依然感觉到了那只小船。
因为,船上站着叶流云。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长弓封夜山月凉如水。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山下,遥远的海边,墨一般海水里轻轻沉下浮起的那只小船。
他的内力霸道,目力惊人,其实依然看不清楚那只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仿佛隔着这么远,就能看见船上那位老者,那顶笠帽,那络胡须。
天下四大宗师中,他只见过叶流云。
少年时一次,苏州城中一次,次次惊艳。
叶流云是一个潇洒人,极其潇洒之人,今夜乘舟破浪执剑而来,气势未至,风采已令人无比心折。
此时范闲见着汪洋里的那艘船,想着那个飘然独立舟上,直冲大东山,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师,不由感慨万分,无来由地在心中生出一丝敬仰。
小船看似极近,实则极远,便在一道天线的海边沐浴着月光,缓缓往这边行走着,似乎永远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范闲清楚……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所以这只将要定下无数人生死的小船,终究会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脚下,背着海岸线的那一面,猛然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虽是星星点点,但亮光足以传至山巅,可以想见那里的战场之上,像鬼魂一样冒出来的强大叛军,正在冒死冲击着两千禁军的防线,烧营时的火势已经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好在夏时雨水多,加上海风吹拂,山间湿气浓重,不虞这把火会直接将大东山烧成一根焦柱,将山上的所有人都烧死。
又有几声凄厉的号箭冲天而起,却只冲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惨惨然,颓颓然地无力坠下,就有如此时山脚下的禁军防御线,已经后力难继,快要支持不住了。
…………此时小舟未至,强敌已杀至山脚,庆国皇帝一行人都背对着海面,站在山前的观景石栏之前,静默地看着山脚下的动静,看着那些时燃时熄的火,听着那些隐约可闻的厮杀声。
只是毕竟隔得太远,厮杀声传到山巅时,被风儿一吹,林梢一弄,竟变成了有些扭曲的节奏拍响。
没有杀意,至少山巅之上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氛围,相较而言,在大东山背后那面海上正缓缓飘来的那只小舟,带给人们的紧张情绪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一应祭天的官员早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随侍在沉默的皇帝陛下身后,各自心中无比震惊,无比恐惧,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
那位禁军副统领此时早已往山下冲去,准备拼死在第一线上。
只是恐怕他尚未到时,那两千名禁军儿郎就已化作了黑夜中的游魂,山林间的死尸。
范闲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心里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震惊来——山脚下的这支军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监察院在东山路的网络没有提前侦知任何风声?为何摆在崤山一带的五百黑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对方是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大东山的脚下?而最令他震惊的是此时山脚下的情势,看着火头的退后,听着厮杀声的起伏,从那些令箭中进行判断,他知道禁军已经抵挡不住了——两千禁军居然这么快就要溃败!庆国以武力定鼎天下,虽然禁军常驻京都,从野战能力上来讲肯定不如定州军、征北大营那七路大军,可是自从大皇子调任禁军大统领后,从当初的征西军里抽调了许多骨干将领,禁军的实力得到了有效的补充,即便不是那些大军的对手,但总不至于……这么快便溃败了。
范闲震惊之余,涌起一丝疑惑,来袭的军队究竟是谁家的子弟?…………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
皇帝陛下站在石栏之边,看着山脚下的方向,虽然很明显他看不清楚下面在发生什么,但也由范闲和洪老太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冷漠说道:禁军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范闲眉头一皱,马上联想到了一月前沧州与燕京间那次古怪的沧州大捷,虽然他依然不清楚燕小乙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些兵士送到大东山的脚下,但既然敌人已经到了,此时再想这些纯粹是浪费时间。
你是监察院的提司,一支军队千里奔袭,深入国境之内,该当何罪?皇帝望着范闲微笑问道。
范闲苦笑一声,知道陛下是在开玩笑,只是此时山脚下情势如此凶险,他哪里又有开玩笑的心思,应道:即便澹州北有密道,但监察院也应该收到风声,所以臣以为,院中有人在帮他。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笑容里却多了一丝自嘲。
范闲说院中有问题,是坦诚,更是试探,他想试探山脚下那只如虎狼一般噬杀的精锐部队,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不是皇帝刻意放过来的。
单看皇帝此时自信的表情与平静的姿态,范闲在内心深处相信这个推论,可是皇帝那个笑容显得很无奈……朕想知道,此时山下的具体情况。
皇帝忽然冷漠开口说道:朕,不想做一个瞎子。
皇帝当年亲自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不世战功,堪称大陆第一名将,只是近二十年未曾亲征,才让北齐抵抗蛮人的上杉虎渐渐淹没了君王军事方面的荣耀。
而像今天晚上御驾被围的情况,皇帝如果能够亲自指挥禁军,想必山下的禁军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惨,只是……此时在夜山之中,纵有明月高悬,上山下山,终不是唱山歌一般快活,命令传递尚需要极长时间,更遑论亲自指挥。
所以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语气有些不善。
这少少的不善并没有让皇帝身边的人怕的要死,当此情形,皇帝陛下没有勃然大怒,砍了身边这些官员的脑袋,已经足够冷静了。
范闲缓缓低头,双手食指与无名指轻轻一触,搭了个意桥,在瞬息之间运起了全身的霸道真气,催动着他体内与众人不同的两个周天疾速地循环起来,将自己的六识逼迫到了最清明的境界之中。
一瞬间,他身上气势大盛,激得山巅上无由一阵风起,沙石微动!守护在皇帝身边的虎卫们一惊,在这种敏感的时刻,纷纷做出了防备的动作。
只有那位洪老太监依然半睡不醒的模样,站在皇帝的身后。
片刻之后,范闲恭谨禀报道:陛下,有些奇怪,对方似乎退兵了。
听得此言,皇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半晌之后幽幽说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竟敢意图将整座山封住,一个人也不放出去。
燕小乙……好大的胃口!叛军势盛之时忽而暂退,给禁军些许喘息之机,山顶上的官员包括范闲在内都有些迷惑。
却只有皇帝很明晰地判断出叛军的意图……给禁军重新收拢布阵的机会,怕的就是两边交战最后进入乱局,遗漏些许活口出这张大网。
山下叛军……竟是准备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大东山,向四野的州郡报信!不可能。
范闲说道,他知道按照监察院的流程,此时与禁军混编在一起的六处剑手,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内,觅机突出重围去通知东山路官府,急调州军及最近处的军队来援。
以监察院六处剑手在黑暗中行走的能力,纵使山脚下万骑齐至,在这样的夜里,也不可能将这些剑手们全部杀死或是擒下,总会漏掉数人才是。
而就在此时,一个影子一样的灰衣人,从那万级登天梯上飘然而起,此人的轻功绝佳,姿式却极为怪异,就像膝关节上安装了某个机簧似的,每每触地,便轻轻弹起……虽然姿式不及绝代强者那般清妙,但胜在快速安静。
灰衣人尚未掠至山顶,夜空之中便已经绽起无数朵雪花,雪一般的刀花,潜伏在皇帝四周的虎卫们擎出长刀,斩了过去,那一瞬间,竟是掩没了月儿的光华。
灰衣人没有出手,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令牌在月光与刀光的照耀下十分明显,正是监察院的腰牌。
姚太监一挥手,虎卫们回刀,却依然显出身形,将那名灰衣人围在正中,十几柄长刀所向,气势逼人。
范闲相信,就算是自己处在这十几柄长刀之间,也只有去逃命的份。
但他朝着那个灰衣人走近了一步,脸上带着询问与忧虑的神情。
灰衣人正是监察院双翼之一王启年,范闲的绝对心腹,今日陡逢大变时,他在山脚下率领监察院众人布防,此时早已被震惊的不知如何形容,没有与范闲多说什么,直接在刀手们的环峙之中,跪在了皇帝与范闲的面前,沉声说道:叛军五千,持弩,全员皆是箭手……山巅上的众人同时间因为这个消息而安静了下来。
首先这条消息证明了皇帝的判断,来袭的叛军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也只有燕小乙这种箭神,才能将自己所有的亲兵大营训练成千里挑一的神箭手。
箭程虽不比弩远,但却比弩机的速度更快,黑夜之中五千神箭手来袭,传说燕小乙的亲兵大营里全部是长弓手……难怪山脚下的禁军与监察院中人抵抗的如此吃力。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王启年,沉声问道:战况如何?王启年语气一窒,马上应道:遇袭之时,臣便上山,未知眼下战况。
皇帝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表现自己的不满意。
遇袭至今时间极短,山上山下距离极远,除了那几枝令箭报警之外,王启年是第一个冲到山顶报讯的官员,看他惨白的脸色,便知道这极短时间内的上山冲刺,已经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精神内力。
五千长弓手……皇帝忽然冷笑了起来,便想全歼两千禁军,小乙可没有这样的野望和手段。
真好奇此时在山脚下指挥的高人是谁。
叛军封山。
此时不攻,情势有些古怪。
范闲望着王启年直接问道:突出去没有?监察院行事依规程而行,上级有问,下属自然清楚问的是什么,王启年面色微变,对范闲禀报道:六处十七员。
全死。
范闲面色不变,问道:确认?确认……王启年低头禀报道:在山腰时曾经回头,西南方与西北方向两条安静路径上有遭遇战,有高手潜伏。
范闲眼瞳微缩,心头痛了一下,强自压下愈来愈浓的怒意与悲哀。
六处向来行走于黑暗中,燕小乙亲兵大营中,哪里有这样习惯于刺杀的剑手?能够在夜色中将自己的属下全数杀死,证明那些刺客本身的品级比六处剑手的水准高上很多!他接着深深地看了王启年一眼。
王启年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是撑在地上的右手微微挪动了一下。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王十三郎还算安分,稍微放下了些心,回身望着皇帝,没有斟酌,直接平静说道:陛下,东夷城的人也来了。
…………听到这句话,皇帝没有丝毫反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姚太监从石阶处走了回来,在皇帝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的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
范闲此时才知道,第一枝警箭升起时,姚太监便已经安排虎卫着手突围传讯,然而此时得到回报,确认此次突围已经失败。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与强悍的虎卫,两次趁夜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东夷城究竟借给长公主多少高手?难道那个剑庐里生产出来的天下最多的九品高手,今天……全部都汇聚到了大东山的脚下?四顾剑来了没?山顶夜风又起,远处海上那只小舟依然若远若近,山脚下厮杀之声渐息,月光照耀着山林,却拂不去山林间的黑暗,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的杀意,正等待着山巅上的这些人。
皇帝忽然想到先前范闲运功的那一幕,冷漠问道:你的功夫愈发的好了,去年的旧疾可有复发?范闲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问出如此不搭界的问题,应道:没有复发过。
很好。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苍茫大地,那这件事情朕就安心交给你去做了。
滚!皇帝阴沉地怒吼了一声。
山巅上除了皇帝与范闲、洪老太监,还有隐在黑暗中的虎卫,其他所有人都遵旨滚回了庙宇与住所之中,将这片场地空了出来,给陛下与提司大人这对……可怜的父子。
※※※朕此行祭天,本就是一场赌博,祭的是天,赌的……也是天。
皇帝的眉宇间闪现着一丝沉重,说道:朕不想再等,所以朕要赌命,朕在赌天命所归……或成或败,均在计算之中。
若成,我大庆朝从此再无内忧,三年之内,剑指天下,再也无人敢拖缓朕之脚步。
然而他却没有说败会如何,冷漠开口说道:朕或许算错了一点。
今夜诱流云世叔上山,本以为那两人不会插手……毕竟这是我大庆自折柱石的举动,若换做以往,他们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范闲在一旁沉默着,他敢肯定山下的叛军之中一定有东夷城那些九品高手的参与,但四顾剑究竟会不会来,谁也猜不到。
就算那白痴来了又如何?然而……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朕必须考量后面的事情,所以你下山吧。
范闲一怔抬头,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许久如何说服皇帝让自己下山,却料不到是皇帝自己提出这个想法——只是此时山下的道路全部被封住,五千长弓手外加东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剑客,自己怎么下山?皇帝嘲讽地一笑,说道:是不是以为朕会把你拖在身边,逼老五出手?范闲无奈一笑。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将这山顶上的月色尽数吸入胸中,片刻后冷着声音说道:不论朕能否成功,但京都那边一定会说朕死了……所以朕要你下山,朕要你回去。
他静静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朕四个儿子,出了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代朕回京教训,不要……让朕失望。
范闲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听见皇帝比海风更要温柔的一句话:留在这里陪朕赌命没必要,回京吧,如果事情的结局不是朕所想象的那样,随便你去做,谁要坐那把椅子,你自己拿主意。
范闲心头大震,无法言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遮月范闲震惊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里蕴着的那丝怜子之情,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语间似乎已经没有了往常的那种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后的那句话……谁坐那把椅子,让他拿主意?这是遗言还是什么?问题在于,就算自己命大,能够赶在长公主宣扬即定事实之前千里赶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实力可以将自己的主意变成现实?这不是江南明家,不是崔家,不是京都里的朝官,钦天监里的可怜人,而是皇宫,而是天下的归属!范闲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就算自己是庆国一权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拿什么替陛下稳住京都?又凭什么可以决定那张椅子的归属。
朕,不会输。
皇帝的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笑意是满是冷厉的杀意,即便输,若有叶流云与四顾剑替朕陪葬,又怕什么?你也莫要担心,陈院长在京都,太后在宫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你拿着朕的旨意,拿着朕的行玺去,若有人阻你……尽数杀了!范闲额上沁出冷汗,心想若叶秦两家也反了,就算自己是大宗师,顶多也只能打打游击战,又怎么能尽数杀了?他已经看出了皇帝内心的那丝不确定,心绪不禁有些黯淡。
皇帝如果真的死在大东山之上,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论是太子还是老二继位,这庆国只怕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难道真要抱着那个聚宝盆,走上第二条道路?不过局面并没有到最危险的那一刻,山顶上还有洪老太监和五竹叔,外加百余虎卫,不论碰上怎样的强敌,都能支持许久。
强登大东山,只有一条路,山脚下五千长弓手的任务很明显是断绝大东山与天下的联系,至少要断绝三天以上,为京都的事变空出时间来,而真正要弑君,这些叛军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为皇帝不会傻乎乎地下山。
然后……叶流云会登山。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如果天下三国大势依然像以往那样——庆国的君主设局狙杀叶流云,一定是北齐、东夷都很愿意乐观其成是事情,苦荷和四顾剑都不会抛却身份,前来插手。
可是……范闲额上的冷汗已经干了,身上只觉一片寒冷,在梧州时,岳父林若甫便提醒过他,为了一个足够诱惑乃至有些绚丽的目标,大宗师们也许会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范闲的嘴里愈发的苦涩。
如果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下去,这大东山上哪里还能有活人?可是难道皇帝最开始的时候没有预计到这种局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的面宠,发现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夜色中的瞳子闪着火苗……他不敢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在脑中极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
大东山之局胜负未知,但如果陷入僵局,京都那边则有问题,自己必须将陛下还活着的消息带到京都,带到太后的身边。
就算陛下死了,自己回到京都,也必须让太后相信陛下还活着,不然以太后这种政治人物的判断,一旦得知陛下死亡,她肯定会选择让秦家拱卫太子登基,稳定庆国朝政。
皇帝是她的儿子,如果有人想要伤害皇帝,太后一定不会允许,但如果皇帝的死亡成为即定事实,身为皇族的最长一辈,太后必须要考虑整个皇族的存续和天下的存亡。
所以不论是从自身的安危出发,还是从京都的局势出发,范闲知道皇帝的安排很正确,自己必须带着陛下的亲笔书信与行玺回到京都,稳定局势,以应对后宗师的时代。
是的,后宗师的时代,大东山一役,不论谁胜谁负,肯定会有那么一两位大宗师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道:请陛下放心,京都不会出事。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此去道路艰险,你要小心。
范闲微怔,本来在他内心深处对于皇帝先前所言朕四个儿子一语颇多冷讽与自嘲,不料却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心尖柔软了些许。
※※※系好腰带,确认身上的装备齐全,范闲从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转变成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浑身上下收敛了气息,宛若要与大东山巅的景致融为一体。
唯有那些令人恼怒的银色月光,不那么和谐地照耀着他的身体。
他的怀中揣着皇帝的行玺和给太后的亲笔书信,并不怎么沉重,但他觉得很沉重——他清楚,大东山被围的消息肯定不久后就会传到京都,同时传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长公主打的是个完美的时间差,她在京都里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确认皇帝的死亡,太后必须要从帘子后面悲痛地走出来,在三位皇子之中选择一位继位。
此时祭天未成,天旨未降,虽然天下皆知太子即将被废,可太子依旧还是太子,不论从朝政稳定还是什么角度上来看,太后都会选择太子继位。
这不是阴谋,只是借势,借水到渠成之势。
就算皇帝在京都留有无数后手,陈萍萍与禁军忠诚无二,可是当皇帝死亡的消息传遍天下后,谁又敢正面违抗太后的旨意,除非……他们想第二次造反。
范闲舒展了一下肢体,似乎想将身上的负担变得轻松些,他知道自己等于是将庆国的那把龙椅背到了身上。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范闲身边,冷漠说道:能不杀,便不杀,尤其是承泽。
而……若不得不杀,便统统杀了。
范闲心头微凛,点了点头。
皇帝唇角微翘,望着遥远海面上那只小船,讥讽说道:流云世叔为什么这么慢?难道身为大宗师,面对着朕依然有控制不住的胆怯。
大宗师还需要帮手?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明月,眉头皱了起来。
…………白日时,朕曾经和你说过,为何会选择大东山祭天。
皇帝忽然说道:首要当然是为了请老五出山。
范闲看着皇帝。
皇帝望着他平静说道:第二个原因是……大东山乃海畔孤峰,乃是最佳的死地,云睿让燕小乙围山,再请流云世叔施施然上山刺朕,朕却根本无处可去。
大东山孤悬海边,往陆地山脚下去只有一条绝路,而背山临海一面更是如玉石一般绝对光滑的石壁,便是大宗师也无法在上面施展轻身功夫登临。
皇帝若在此地遇刺,真正是插翅难飞。
朕选择大东山这个死地,便是要给云睿一种错觉。
皇帝似乎已经从四顾剑可能来了的消息中摆脱出来,回复到那种自信的神色,静静地看着范闲的双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心。
她以为可以封锁大东山的所有消息,让她在京都搞三搞四,却忘了……朕选这死地,自然是因为朕身边有能从死地之中……飞出去的活人。
范闲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的绝门本事也没有逃脱陛下的眼睛,看来自己的事情,陛下不知道的没有几项——在这个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己那奇特的运功法门,可以帮助自己从那光滑如镜的大东山上滑下去。
皇帝将自己逮来大东山,原来竟是在此处做了埋伏。
陛下想的果然够深远。
范闲的心头忽然动了一下,再不复先前那般担心,陛下既然连自己都能利用上,又怎么会对眼下这种最危险的局面没做出应对的计划?皇帝微笑说道:朕曾经对宫典说过,你爬墙的本事,很有朕……比朕要强很多。
范闲望着脚下深渊一般的悬崖,扭了扭脖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有子逾墙,只可惜今晚月光太亮了些。
月有阴晴圆缺,这是你曾经说过的。
皇帝举头望天,说道:朕不能料定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朕知道,月亮不可能永远一直这么亮下去。
话音落处,天上一层乌云飘来,将那轮圆月遮在了云后。
银光忽敛,黑夜重临大地,大东山的山顶一片漆黑。
皇帝的身边,已经没有了范闲的踪影。
※※※山脚下的夜林里,到处充溢着血水的味道,比海风的味道更腥。
偶有月光透林一拂,隐隐可见山林里到处是死尸,有的尸体趴在地上,有的尸体无力地斜倚在树干上,大部分的死者都穿着禁军的服饰,而更一致的是,这些被狙杀而死的禁军,身上都穿透着数枝羽箭。
羽箭深入死者体内,将他们狠狠地扎在树上,地上,场间看着十分凄惨恐怖。
大东山脚下林子茂密,那条官道被夜色和林子同时遮掩着,已经看不出大致的模样,只能看见无数的尸体与血水。
离山脚愈近,残留的场景宣示着先前的厮杀愈激烈。
有火头燃起,然后熄灭,只有靠近山门处的林子里还有一些树木在燃烧,只耀亮了沉默黑夜里的一角,平伏在地面的焦糊味道渐渐上升,将血腥味与海风的腥味都压了下去,让两边的军队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嗖!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一枝长长的羽箭有如闪电一般射出,射中林子边缘最靠近外围的一名禁军!那名禁军握着胸口的长箭,想要拔出来,可是剧痛之下,已经没有气力,缓缓地坐了下去。
便在坐下去的过程中,又有三枝羽箭破空而至,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身上!那名禁军脑袋一歪,唇中血水一喷,就此死去。
…………山脚下一片安静,五千叛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大东山,对那两千禁军发动了最卑鄙最突然的夜袭。
禁军一时反应不及,加之随御驾祭天,并没有准备野战所需的重甲……来袭的叛军是燕小乙的亲兵大营,逾五千人的长弓兵神射手,在沧州与燕京境内佯攻而遁,在四顾剑的默许和刻意遮掩下,横贯了东夷城十六诸侯国,又从澹州北边一条密道里穿了出来,用了近二十天的时间,像五千只幽魂一般封住了大东山。
大东山沿线的斥候,被叛军中的高手们纷纷狙杀,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消息——两千没有穿重甲的禁军,被五千长弓手突袭,可想而知,会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而令这些禁军士兵们最愤怒和痛苦的是,来袭叛军箭手的第一波攻势,竟然用的是火箭!便在那一瞬间,大东山山脚下仿佛同时点亮了数千盏天灯,飘飘渺渺地向着禁军的营地射去。
火箭落地即燃,营地燃烧了起来,林子燃烧了起来,所有的事物都燃烧了起来,势头极猛。
其时,正是山顶上庆国皇帝一行人所看到的点点火光。
而禁军们却不可能分出心神去救火,因为燃烧的大火,忽然明亮的夜林,将他们所有人的身形都暴露在对方箭手的视野中。
虽然禁军们训练有素,马上在第一时间内寻找合适的地形掩护,可依然在紧跟其后的一轮箭雨中付出了两百多条生命!其后便是血腥而乏味的反攻,突营,失败,围歼。
一地尸首,满山鲜血。
没用几个回合,叛军便击溃了禁军,获得了初步的胜利,将禁军的队伍封锁在大东山山门左近半里方圆的地带。
而就在此时,叛军的攻势忽然戛然而止,只是偶有冷箭射出,将那些意图突围报讯的禁军冷酷杀死。
偶尔响起的箭声,让这忽然变的死寂的山脚林地,变得更加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忽然间,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忽然从死尸堆里站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月夜里,在这样的修罗场中,忽然出现这种场景,双方的军士都感到了恐怖,只是马上又麻木了,死了这么多人,哪里还会怕尸变?燕小乙一手调教出来的亲兵箭手手指一颤,十枝箭射了过去,每一枝箭的目标都没有重复,对准了那个血人身上的某一处,将他浑身上下全部笼罩住,凄厉十足,让那人根本无法避开。
这是军令,严禁任何一人突围,所以来袭的叛军每射一人,便要保证那人死去,忽然发现有人从死尸堆中走了出来,箭手们下意识地发箭,心想你还不死?但谁也想不到,那名血人面对这十余枝噬魂之箭,竟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顺手拣起身边两具尸体,将那两具尸体当作盾牌一样地舞了起来!噗噗噗噗一连串闷声响起,十余枝箭枝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射中那个血人,然而下一刻才看清,原来都只是射在那个血人舞动着的尸体上,喷出无数血水,将那个血人染的更恐怖了一些。
尸体比盾牌更重,这个血人却能舞动着尸体,挡住极快速的箭枝,不得说,此人的臂力十分惊人,而眼光与境界,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叛军营中似乎有人发令,所以接下来没有万箭齐发的情况发生。
那名血人缓缓放下手中的尸体,咧了咧嘴,似乎是在悲哀什么,同情什么,感慨什么,然后他慢慢地向着山门的方向走去,没有箭枝的打扰,他走的很平静。
他走到山门之下,禁军中发出一阵雷霆般的欢呼。
他们不知道这名血人是谁,但他们知道,这个血人是监察院的官员,是跟着范提司的亲信,而且是个绝对的高手……在叛军的第三波攻势中,这名监察院官员一个人就杀了四十几名长弓手,直到最后被人浪扑倒,被掩没在尸体堆中。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有想到他还活着,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在叛军随时有可能将所有禁军尽数射死的时刻,忽然发现己方有这样一位强者,足以提升禁军残存不多的士气。
所以才有那一阵雷霆般的欢呼。
王十三郎走到被烧的焦黑的山门下,缓缓坐到石阶上,接过身旁启年小组一名成员递过来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水,露出那张明朗的,英俊的面容。
他咧了咧嘴,露出满口健康的白色牙齿,望着黑夜里的那边,望着叛军所在笑了笑。
十三郎,真猛士也,今夜学会用尸首来挡箭,已不算是莽夫了。
若范闲在此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做如此慨叹。
…………得得马蹄微响,叛军阵营一分,行出几匹马来,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此人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衣之中,将面容也遮住了。
燕小乙的亲兵不知这位黑衣人是谁,但只知道燕大都督严令,此行战事,皆由此人指挥。
本来亲兵们虽严守军令,但心中依然有些不服,但直到穿山越水来到东山脚下,这位黑衣人军令数出,分割包围,将禁军打的落花流水……都是很简单的一些命令,都是很直接的一些布置,却极精妙地契合了大东山脚下的地势与黑夜的环境,这位黑衣人用兵……真真如神。
事实证明一切,此时场间五千名长弓兵望向那位黑衣人的眼神,除了敬佩便只有畏服。
就算先前那让人不解的忽然收兵军令,也没有人再敢置疑。
黑衣人身材高大,坐在马上更显威武,只是可惜被黑衣笼住,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和那些隐在黑衣下的威势。
黑衣人远远看着山门下那个浑身是血,白齿如玉的年轻人,一道声音从黑布里透了出来,十分感叹。
壮哉……杀了三次都没有杀死他,真乃猛士,若此人投军,不出一年,天下便又多一猛将。
黑衣人忽然微笑了起来:不过大势已成,匹夫之力,何以逆天?只是有些可惜,再过些时,这位壮士便要死了。
他身边忽然有人叹息了一声。
黑衣人转头望去,温和询问道:云大家可是惜才?叹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东夷城四顾剑首徒,一代剑法大家云之澜!范闲果然没有料错,东夷城果然派出了他们最精锐的杀手队伍来帮助长公主的叛军,而且竟是云之澜亲自领队!云之澜看了身边的黑衣人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这句话。
因为场间所有人,只有他知道那个浑身血水,却依然坚强地保持着笑容的年轻人是谁。
那个人不是监察院的官员,甚至不是庆国的子民!他是王十三郎,师尊最疼爱的幼徒,自己最成材的小师弟。
都疯了吗?云之澜自言自语,喃喃说道。
他心里想着,既然师弟知道师门派了人来,为什么还像一只猛虎般守在山门处?他究竟在想什么?师尊派你去跟随范闲,却不是让你真正成为范闲的助力。
云之澜看着远处山门下的那个血人,在心里无比困惑想着:行一事便忠一事?甚至连师门的利益也不顾?这究竟是疯狂……还是师尊最欣赏的明杀心性?不疯魔,何以成活?黑衣人淡淡回答云之澜的感叹。
云之澜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虽然他不清楚小师弟为什么会如此做,但身为剑庐传人,他尊重小师弟,所以不会在这名黑衣人的面前,泄露小师弟的底细。
他不知道这位黑衣人究竟是谁,但眼下所有的队伍,皆是由此人统领,而且旁观许久,他必须承认,这个黑衣人的用兵确实了得,绝无行险妙手,全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却是将整支叛军的资源调配到了一种接近完美的境界,没有给庆国的禁军丝毫反击突围的机会。
云之澜带着剑庐大部分的高手倾巢而出,配合燕小乙亲兵大营行事,双方配合本来有极大的问题,如果山上的监察院六处剑手或者是那些武艺高强的虎卫突围,不是那么容易完全封住。
可是骑在马上那位黑衣人,却似乎拥有一双可以看清战场上一切细节的神眼,在突袭之初,便强行命令东夷城的高手去往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设伏。
最开始的时候云之澜不明白,但当一次次狙击在黑暗中发生,当大东山上一次次突围被这名黑衣人的手腕狠狠地压了下去……云之澜终于明白了,这个黑衣人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全领战场,却又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漏洞。
如此用兵,非沙场上浸淫数十年,不能达成——所以云之澜很疑惑,燕小乙为何不亲自领兵前来,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他在猜测,其实叛军中很多人都在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这名黑衣人只带着两名亲兵加入了叛军的队伍,洒然一身,却用兵如运指,潇洒厉杀,令人十分钦佩。
黑衣人没有向属下们解释此时停攻的意图,只是冷漠地看着面前突兀而起的这座大山。
此行率领叛军来袭,只是协议中的一部分,不将这批力量暂时拿在己方的手中,陛下……很难下那个决定。
天上忽然一朵乌云飘过,将那轮明亮的月亮尽数遮掩,山门附近一片黑暗。
黑衣人骑在马上纹丝不动,只有他身边两名亲随手中捧着的布囊里的短兵器在闪耀着幽幽的光芒。
※※※范闲不知道这朵乌云会将月亮遮住多久,他沉默地向着山下滑动,没有减缓或是加快,恐怖地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
白天如玉石一般的大东山临海一壁,在深夜里散发着幽幽的深光,与穿着夜行衣的他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大东山沿山两侧如刀一般的分界线,直直插入海边的地面,那处有东夷城的高手伏狙,所以他不可能选择那条路线,只有从正临海风的那面下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从这样的绝境中滑下,除了范闲——所以他并不担心海面上的人,陆地上的叛兵会发现自己的痕迹,但他依然无比紧张,因为他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穿透黑夜与呼啸的海风,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投奔怒海有人看着他。
范闲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就如同上一次在北齐上京城外,西山绝壁时一样,他总觉得身后的山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大概是一个人在面临艰难绝境,经历情感震荡后的应激反应,尤其是像范闲这种唯心主义者的自然反应。
一年前,当他坐着白帆船回澹州探亲时,便曾经经过这座宛如被天神一剑劈开的大东山,当时他看着东山上光滑的玉壁,便曾经自嘲地想过,不会有朝一日自己要爬这座山吧。
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成了为事实。
加减乘除,上有苍穹,难道老天爷真的一直在看着自己?大东山比西山绝壁更险更滑更高,范闲行此至地时,身体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内力的消耗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肌体。
他像一只蝙蝠一样尽量柔顺地贴在石壁之上,手指抠进了难得遇到的一条裂缝,略做休息。
此时抬头望去,早已看不见山顶的灯火,回望一瞥,已能看到愈来愈近墨一般的海水,还有海水中荡着的几只兵船。
是胶州水师船,他们在此护卫,对于背山一则叛军的突袭虽然起不到太多作用,但很明显他们可以驶离此地,通知地方官府。
然而从事态发展至今,水师船只一直没有移动过地方,范闲虽未曾与皇帝就此事议论过,但二人清楚,秦家自然也出了问题。
月亮出来了一角,范闲没有慌着移动,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丝丝的凉气,心里却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将秦家也算上……真真是这一切天底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来,参与到大东山的行动之中,也难怪陛下会料算不到。
一个人,可以引动天底下所有的敌人抛开暂时的分歧,紧密地团结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境界?这就是庆国皇帝的境界。
北齐虽然没有出手,但燕小乙的五千亲兵能够来到大东山之下,明显是长公主与上杉虎那边有极隐秘的安排。
范闲将脸蹭了蹭冰冷的石头,心想这种大事,海棠会知道吗?旋即他轻柔地呼吸了几次——其实眼下这种危险的局面,算来算去,都是陈萍萍这个老跛子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铸成的,自己也掺过几手。
不论是长公主秦家叶家,都是老跛子和自己极其用心地驱逐到与皇帝不可两立的对立面。
陈萍萍如果知道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会不会和悬崖上的自己一样,觉得人世间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悬崖上的风很大,他的手与光滑石面间的吸附力很强,体内的霸道真气沿循着粗大的经脉温柔地张合着,以防出现内力不继的现象,天一道的那些温柔自然气息在缓缓地修补着经脉里的不稳定。
他咽了一口唾沫,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头顶笔直的石岩线条,不禁生出几许后怕。
如果自己粘不住石壁就这么摔下去,落到满是礁石险浪的海中,只怕会粉身碎骨。
临海的这面悬崖上风势太大,从他的四肢处灌了进去,一片冰凉。
他不是五竹,没有那种高空直降的神奇功法,所以贴的更紧了些。
为什么皇帝知道五竹叔在大东山?一个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的疑问,涌上了范闲的心头。
看来皇帝只怕暗中和神庙有什么联系,可是去年大祭祀的非正常死亡……这些事情有些说不明白了。
云层再一次覆盖住了月亮,范闲又开始向悬崖下移动。
不知道滑了多久,离那盆墨水般的海水愈来愈近,他也愈来愈警惕,将自己的功力提到了最巅峰的状态,时刻准备迎接未知的危险。
离海越近,越容易被水师船上的叛军们发现,离海越近,也就离海上那艘小船越近。
水师船上的叛军或许无法在这漆黑夜里看清悬崖上缓缓爬动的小点,可是叶流云或许会发现自己。
他的双掌紧密地贴在光滑的悬崖上,忽然间瞳孔微缩,感觉到了身后一道凄厉的杀气!谁能够有这种眼力发现自己?范闲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里将沿大周天的真气强横断绝,双掌与石壁间的真气粘结忽而失效,整个人直直地向下滑了下去。
咄!一枝黑幽幽的箭羽,射中他原本伏着的地方,金属簇头深深地扎进大东山的石壁中,激出数十粒碎石。
如果范闲反应稍慢一些,绝对会被这天外一箭钉在石壁上。
而此时,他依然处于危险之中,整个身体平滑地沿着石壁向下快速滑动。
范闲闷哼一声,刚刚断绝的真气流动复又强行催动到极致,双掌轻柔地拍在石壁上,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嗖!第二枝黑箭,狠狠地射中他脚下的石壁,距离他的脚跟只有半寸的距离。
情况实在是险之又险,发箭之人明显有个提前量,算准了范闲跌落的速度,如果范闲先前意图自然坠落避过这忽然袭来的箭羽,一定难逃此厄。
范闲背上冷汗直冒,右掌一震,竟然将自己的半片身体震的离壁而出,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重新又贴回了石壁上,只是换成了正面对着大海,根本来不及思考,纯粹是下意识里沿着石壁向下滑动了三尺,紧接着右掌再拍,身体很古怪地折弯,向下一扭……而海面上一艘兵船内,十几枝黑色的箭羽冷酷无情地向他射来,擦过他的身体,刺穿他的衣裳,狠狠地扎进石壁中。
咄!咄!咄!咄!范闲在石壁上顽强而危险地闪避着,纯粹凭借着重生二十年来不曾停歇的磨练与童年时五竹打下的基础,下意识地躲避这些神出鬼没的箭枝。
场面很危险,那些黑箭连环而发,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而且对于他下一个落脚点似乎算的清清楚楚,逼得他随时有可能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而很奇妙的是,范闲却每每在似乎要被这些黑箭射中之前的刹那,提前做了预判,体内的真气沿着两个周天强烈地运行着,补充着他真气的损耗,让他可以勉强地保证两只手掌总有一个会停留在石壁上。
每每看着要跌落时,贴在石壁上的一只手掌却带动着他,扭曲着身体弹起落下,似乎永远不可能离开石壁的引力。
他就像是一个黑色材质做成的木偶,四肢被大东山石壁里的神秘力量牵引着,在悬崖上做着僵硬而滑稽的舞蹈。
而那些紧紧跟随他身体而至的黑箭,则强悍地擦着他的身体射进石岩,在石壁上构成了几道潦草的线条,线条的前端追着他,杀气凌厉,随时可能会将这只木偶钉死,乱箭穿心而死。
…………水师兵船因为担心大东山脚下的暗礁,不敢靠的太近。
能够隔着这么远,还能将箭射入石壁的强者,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在如此漆黑的夜里,还能发现潜伏在石壁上的范闲。
庆军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不知道过了多久。
海面上的黑箭停了,悬崖上没有了范闲的踪影,海上崖下回复到安静之中,只听得到一阵阵的海浪拍岸之声——范闲终于成功地避过了连环神箭,落到了礁石之上!刺!最后那枝黑箭似乎也射空了,狠狠地扎进石壁之中,入石一寸有余,箭尾不停颤抖,发着嗡嗡的声音。
杆上带着几丝黑布。
※※※礁石之上涛声震天。
范闲半跪在湿滑的礁石上,难以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好在水师的船只隔得太远,海浪拍石的响声太大,将他一连串咳嗽声掩了下去,黑夜之中,没有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他的脸色苍白,爬下这样一座人类止步的绝壁,又在绝壁之上避开燕小乙神乎其技的连环夺命箭,已经耗损了他太多的真气与精神,最后那段在悬崖上的木偶舞,看似躲的轻松,却已经是他最高境界的展现,每一秒、每一刻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于不可能处避了过去,体内真气舒放的转换速度实在太快,频率实在太高,即使以他体内如此强悍的经脉宽度,也有些禁受不住……真气逆回时,伤了他膈下的一道经脉,让他咳嗽起来,胸前撕裂般地疼痛。
与此相较,此时他右肩上那道凄惨的伤口,并没有让他太在意,虽然这道伤口被锋利的箭簇绞的筋肉绽裂,鲜血横流,甚至连黑色的监察院密制官衣都被绞碎,混在了伤口里,十分疼痛,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
此时是黑夜,对燕小乙不利,但范闲身在悬崖,更处劣势,所以这一次狙杀与逃亡都是不公平的,范闲再如何强悍,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最后那一箭。
不过能够在如此险恶的条件下,从燕小乙的连环箭下保住自己性命的人,又能有几个呢?范闲将身子伏的极低,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裳,让那件黑衣里沁着水意,与常在海水中泡着的礁石完美地合为一体。
范闲不担心燕小乙的箭上会不会淬毒,一方面是他知道燕小乙此人心高气傲,一向不屑用毒,二来……他从怀中摸索出一粒药丸干嚼两下,混着口水吞了下去,在用毒这方面,没几个人比他强。
海岸线上的局势依然紧张,船只无法靠近悬崖,但想必船上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正盯着悬崖下的所有动静,务必要在范闲登陆之前,将他狙杀。
范闲眯着眼睛,观察着四周,天上的月亮并不明亮,海浪却越来越大,一方面是保护了他,一方面却也让他难以寻觅到一条安全的路径,此时如果他要从礁石上施展轻身功夫飞掠,等于是再给燕小乙一次点杀自己的机会。
范闲很不喜欢被弓箭瞄准而无力反击的感觉,尤其是被燕小乙的弓箭瞄准。
…………忽然间,他心头警讯一闪,闷哼一声,右掌在身旁的礁石上一拍,霸道的真气汹涌地喷出,极为狂烈的力量,将身下的礁石拍碎了一角,而他的身体也随着这强大的反作用力,画了一道斜斜的弧线,用最快的速度堕进了海里!水花一现,马上被越来越大的海浪吞没,悬崖下一片白色的浪花,似乎对于有人敢轻视自己的威力,投入到满是暗礁的海中,感到无比的愤怒。
这一下范闲露出了踪迹,虽然沉入了海中,却逃不过那双鹰一样双眼的追踪。
可是他必须跳海,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决绝的姿态,离开那个暂时保护自己安全的礁石,哪怕海洋此时如此愤怒,可他依然要忘情地投奔。
因为他宁肯面对怒海,宁肯在海中被燕小乙的箭盯死,也不愿意站在礁石上面对心头的那抹颤栗。
一抹线自海上掠来。
是一道白线。
海浪如此之大,那抹白线却像是有一种超乎天地的力量,不为浪花所扰,反而静静默默、清清楚楚地向着大东山绝壁下画了过来,就像是一只天神的手拿着一只神奇的笔,在这墨水一般的愤怒海水中,画了道线。
白线其实只是一道水花破开的浪,一柄古剑,正在线头上方两尺处疾掠。
当范闲翻身离开礁石的那一刹,白线也将将触到了礁石,那柄古剑与他的身体在电光石火间相遇,然后分离——谁也不知道碰触到了没有。
礁石大乱,剑势未至,剑意透体而出,将先前范闲落脚的那方湿黑礁石轻松劈开。
在这柄剑的面前,礁石就像是黑色的豆腐一样。
然后这柄剑掠过海浪与空气,刺入了大东山的光滑石壁之中。
石壁如此之硬,这把剑的剑身却完全刺没了进去,只剩了最后那个剑柄,就像是一个小圆点。
片刻后,剑柄尽碎,圆点消失,这把剑从此与大东山的石壁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船上的那颗心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沉重的有如巨石一般压过来的海水,墨一般的海水,在向他的口鼻耳里灌注,令他无法呼吸,身体随着暗流的来回而不停地摆动着,看着就像一个被摔晕了的鱼儿,随时有可能被暗流裹挟着击打到暗礁之上。
猛然间,范闲睁开了双眼,眼瞳里一片平静,双颊渐渐地鼓了起来,用体内的气体压力与外界的海水压力构成了一个勉强的平衡,右手一探,在海水中激起一道线条,倏地抓住了海底一块礁石的角,将自己的身体稳定在了海底,距离水面足足有四五丈的距离。
先前那天外一剑没有刺中他的身体,但是那股剑意已经侵袭伐中了他的心脉,让他受了内伤,这记内伤比先前燕小乙的那一箭更加恐怖。
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极速运行着,抵抗着大自然的威力,而天一道的真气则沿着全在体内的那个周天温柔行走,将被叶流云惊天一剑所带来的伤害缓缓拂平。
此时深在海底,当然没有办法马上治愈,可是至少可以将伤势压下去一阵。
只是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快速运行,给他的肌体带去了极大的负担,一股力量在他的体内膨胀着,渐渐的,两道血水从他的鼻孔间流了出来,被海水暗流一扰,迅即散成一片血雾,包裹住了他的脸庞,肩上的那记箭伤也开始快速地流血。
整个人此时就像一个装成红油漆的皮袋,被人扎了两个小口子,看上去十分恐怖。
范闲的双颊鼓着,双眼瞪的浑圆,脸已经变了形,一手抠着暗礁,一面向着海面上看着,看起来就像只蛤蟆……问题是这只蛤蟆正在流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挂了,所以他自己笑不出来,也没有笑的心情,想到先前惊险的一幕,心里不禁一阵寒冷。
海水将他的头发弄散,像海草一样乱飘。
海草之中,他惨白的脸上那双瞳子里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
海面上燕小乙的箭还在等着自己,他不可能马上就浮出海面。
至于那位乘舟破浪而来的大宗师,在一剑无功之后,想必应该没有兴趣再对自己出手。
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他抓着暗礁的手部皮肤已经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但瞪大了眼看着上方的海平面,却没有什么脱离险境的办法。
此时的他终于有了一丝悔意,昨天……似乎应该把那箱子带上的,如果有那箱子在身边,又何至于被燕小乙的箭压制的难以脱身。
说到此点,这只是证明了范闲在重生之后最警惕的对象,依然还是庆国的皇帝陛下。
这或许是历史的一些残留阴影,或许只是他直觉中的一些潜意识,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在皇帝面前现出自己的底牌。
哪怕是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与皇帝紧密地绑在了一起,要迎接来自全天下最强大的那些敌人,可是他依然不愿意让皇帝知晓箱子就在自己的身边。
因为他和陈萍萍一样,不知道皇帝的底牌,不知道皇帝一旦知晓自己拥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弑神杀君的大杀器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种思维影响了范闲的决定,所以让他陷入了此时的危境。
好在他没有死在那些箭与剑之下——关于这一点,他应该足以骄傲,如果今晚悬崖下的舞蹈,黑色的箭,破浪一剑的故事传遍整个天下,想必天下所有人对于范闲的认知都会进入另一个层次。
一位大宗师和一位世间最强远程九品上高手,都没有将范闲杀死,足以令他自矜起来。
…………体内的霸道真气十分强悍地提供着他身体所需要的养分,然而呼吸不到空气,终究支撑不了太久。
范闲的口鼻处已经没有溢血,肩上的那处伤口也已经被海水泡的翻白,像死鱼的肚子一样,不再流血。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右手再下,从海底的泥沙中抱起一块大石头。
暂时不敢浮上去,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笨法子,一个前世看霍元甲学来的笨法子。
只不过当年霍元甲是在河底行走,他此时却是在海底行走。
抱着大石头,凭借石头的重量稳定住自己的身形,在海底暗流的冲击下也没有东倒西歪,范闲十分强横地踩着海沙前行,却没有沿着海岸线试图登陆突围。
大东山两侧有高手阻截,而他不能保证自己残存的真气能支撑自己在海底走多久,所以他选择了能浮出海面最近的一条道路。
他走到了海面上胶州水师兵船的下方,抬头,睁眼,平静地看了一眼比海水的颜色更深一些的船底,强烈的脱险欲望让他的六识无比敏锐,甚至能看清楚木船底部的那些青苔与贝壳。
他放下怀中的重石,石头落在海底没有激起大的动静,只是震起一些泥沙。
双手缓缓画了两个半圆,进行了最后一次调息,范闲放松了自己的身躯,随着海水的浮力,尽量自然地向着上方浮去,生怕惊动那位眼如鹰、耳如鲨、鼻如犬的燕大都督。
保持着一条浮木的僵直与死木感觉,范闲缓缓飘浮到了军船的下方,极为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底外缘移动了一个方位,他的头依然不敢探出水面,隔着大约半尺的海水,努力地注视着这一方船舷的动静。
这是一次赌博,之所选择这艘船,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先前燕小乙不是在这艘船上发箭,可如果他想寻找的那个帮手不在这艘船上,范闲就只有再次下潜去另外的船上觅机,不知道到时候他能不能坚持到另一艘船上。
好在他这次的运气不错。
范闲泡在海水中的苍白面容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心想自己这辈子的运气,果然是无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看见了船舷上的一只手,那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舷外,轻轻地做着无声的敲打,保持着一种很稳定而奇特的频率。
※※※海面上共有五艘水师兵船正在缓缓地游弋。
在月光的照拂下,这些船只就像是寻找猎物的恶魔,划破着水面,时刻准备将潜在海底的猎物钉死。
又有三艘兵船远远地驶离本队,保持着相应远一些的距离,负责接应以及进行更广范围内的注视。
在其中一艘船上,中厅灯光一片昏暗。
负责这艘船的胶州水师将领许茂才,正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三名亲兵两人在厅外负责警戒,一人负责与水师旗舰联络。
在他的身边只留下了一名亲兵,这名亲兵的脸隐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五官,但隐约能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夜里的大阵势给吓着了。
兵船之上一片安静。
忽然间那名亲兵开口说话。
为什么胶州水师也叛了?许茂才如今已经是胶州水师的第三号人物,手底下有自己足够强大的力量,像今夜这种大事,如果他不知晓内情,是断然不敢随着水师旗舰将大东山四周的海域包围起来。
他低着头,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少爷,现在的情况不是胶州水师叛……而是……您叛了!那名亲兵自然便是运气好到逆天,悄悄摸上兵船的范闲。
许茂才是当年泉州水师的老人,而且那只一直垂在舷外的手,证明此人一直在暗中期盼着范闲能够死里逃生,所以范闲对他足够信任。
可是听着这句话后,范闲依然皱了皱眉头。
长公主一方面会怎么安排,范闲和皇帝早就已经猜到。
大东山围杀如此大的事情,顶多只能控制数日消息,而最后皇帝遇刺身亡,让太子继位……皇帝遇刺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人来背。
而那个人必须拥有强大到杀死皇帝的力量,并且有这种行为动机,才能够说服宫里的太后,朝中的百官。
即便不是说服,也是要给那些人一个心理上的交代。
而很明显,往大东山祭天一行人当中,唯一有力量杀死皇帝的人,当然就是手握五百黑骑,暗底下又拥有一些不知名高手的监察院提司范闲。
至于刺驾的动机……想必以长公主的智慧,自然会往太后最警惕的老叶家一事上绕。
你没有做出应对,相信你也没有往吴格非那里报信……侯季常那里你也没有报信。
范闲站在许茂才的身后,冷冷地盯着他的侧脸。
为了防止有人忽然进屋,所以上船后他只是略微包扎了一下伤口,便伪装成许茂才的亲兵,一直站在身后。
我让你在胶州水师呆着,为的便是今天这一天。
范闲语气平静,但内里却蕴着一丝怒意,结果,你什么都没有做……监察院刺杀陛下,或许能说服水师中的某些将领,可是你怎么会信?而且燕小乙为什么会在水师的船上?这些水师将领们难道心里就没有疑问?为什么这方面会相信你的忠心,让你来到大东山?许茂才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关于刺驾一事,应该是有些人会信的……毕竟监察院的名声不好,而且昨天收到消息,五百黑骑连夜从江北大营赶赴崤山冲,在东山路一带忽然没了消息,所以如果说这五百黑骑是赶来刺驾,也说的过去。
范闲心头微凛,五百黑骑是自己调过来的,只是没有靠近大东山的范围,如果被京都人往这处再阴一道,如果皇帝这一次真的难逃大劫,自己还真有些说不清楚……好在怀里还有几份撒手锏。
许茂才将眼下军中的状况又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范闲越听越是无奈,自己在山顶一日半夜,原来山下已经传成了另一番模样,自己勾结东夷城四顾剑刺驾?妈的……这种栽赃的手段,未免也太幼稚了。
不过范闲清楚,手段从来都是次要的,只要最后凭借实力分出胜负,长公主那方面再幼稚的栽赃,也都会成为史书上铁板钉钉的史实。
当然,水师里大多数人心有疑惑,甚至我相信有些人……根本就是知道此次大东山之事的真相。
许茂才冷冷说道:只是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如果还是往年常昆领军,以他及那些水师老将对陛下的敬畏之心,肯定是打死也不敢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
而少爷您去年在胶州大杀一阵,好多老将都已经被杀死,不知有多少将领开始对朝廷感到心寒。
如今的胶州水师已经是秦家人的天下,即便是真的谋逆,我相信大东山下这些水师兵船上的将领也会很乐意的。
范闲平静说道:你应该也知道真相。
水师的演变,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陛下也清楚秦家。
我相信他一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我还是奇怪,你是怎么获得的长公主一方的信任……他忽然间皱着眉头说道:对朝廷心寒,想必这件事情有你的功劳……茂才,我让你留在胶州水师,不是让你折腾出一支叛军出来。
许茂才沉默半晌后,忽然起身,对着范闲深深一揖,诚恳说道:少爷,茂才不才,一直没有能将胶州水师完全控制在手中。
但眼下……长公主既然谋反,秦家也加入了进来,您应该看见了……海上还有那位大宗师,机会难得。
他的双眼盯着范闲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忠毅与炽热,咬牙说道:少爷,借机反了!范闲盯着许茂才的双眼,许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位将领对于自己,不,应该是对于母亲的忠诚,对于他此时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建议,也不是没有猜想过。
然后……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许茂才压低了声音,焦急说道:如今全天下真正的强者,都被吸引到了大东山,京都只是一块空腹,少爷你覤机登岸,联络上崤山冲一带的五百黑骑,千里奔袭京都,与陈院长里应外合,一举控制皇宫……待大东山这边杀的两败俱伤,您以皇子的身份,在京都登高振臂一呼,大事……可成!完全不可行。
范闲尽量平缓语气,免得伤了眼前人的心,温和说道:皇帝防我防的严,一直没有让我掌军,区区五百黑骑,怎么进得了京都?京都外一万京都守备师,京都中十三城门司,禁军三千……我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京都守备师统领是大皇子的亲信,禁军更全在大皇子控制之下,十三城门司直属陛下统驭,而陛下一旦不在,则属于无头之人。
许茂才明显极有准备,有条不紊地一条一条说道:少爷您既然冒险突围,身上必定带有陛下的信物,应该是亲笔书信或是玉玺之类,您单身入宫,说服太后,再获宜贵嫔支持……宫外请陈院长出手,一举扫荡太子与二皇子的势力……范闲挥手截住他的话,说道:这一切都建立在大皇子支持我的前提之下。
许茂才不待他说完,进谏道:皇帝如果死了,您手中又有玉玺御书,又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大皇子不支持你,能支持谁?那秦家呢?范闲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还有定州叶家呢?双方合起来多少兵力?叶家经营京都守备师二十年,大皇子根本无法完全控制住。
那又如何?许茂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大庆朝七路精兵,燕小乙身在东山,征北营无法调动,叶秦两家只有两属,还有四路精兵……只要少爷能够控制宫中,这四路精兵尽属您手,即便最初时京都势危,可不出半月,整个大势可逆!您犹豫的原因,是因为您一直没有仔细分析过自己手上到底能够调动多大的力量。
许茂才盯着范闲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陛下在东山遇刺,您有玉玺和陛下亲笔书信做证,刺驾的罪名可以轻松地安在长公主和太子二皇子的头上,这便是有了大义的名份……不出半月,这大义名份便能得到那四路精兵的认可,您在朝中虽然无人,可是林相爷……只怕留了不少人给你。
至于大事雷霆一动之初,京都局势动荡,可是……陈院长是最擅长这种事情的高手。
还有……不要忘了范尚书,他一定是会支持您的。
范闲沉默许久,承认许茂才为了谋反一事,暗底下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为自己谋算了多久,如果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如果自己能够远离海上,脱离掉燕小乙的追杀,回到京都……或许,这庆国的权柄,真的会离自己的手无比接近。
这种诱惑大吗?范闲不知道,因为他的心神清明,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首先,我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到京都。
范闲看着许茂才平静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这一切的推论都是建立在大东山圣驾遇刺的基础上……可是,谁告诉你,陛下这一次一定会死?第一百一十六章 追捕(上)海风呼啸着从船上掠过,海浪带动着船只一上一下,被连在船壁上的灯台虽然不会摔落在地,然而灯中的火苗却是时大时小,耀的船舱中的二人面色阴晴不定。
外面隐约有传讯之声,一名亲兵叩门而入,向许茂才禀报了几句什么,然后又急匆匆地出舱而去。
今夜大东山方圆二十里地内的人们都陷入在紧张恐惧的气氛之中,不论是知道事实真相,还是不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们,都十分惶恐不安。
要扩大搜索范围了。
许茂才压低声音说道,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先前范闲的那句话,直接推翻了他所有的想法,如果皇帝没有死……可是许茂才并不相信范闲的这个推论,他虽然不知晓长公主的全盘计划,可是看眼下这种势头,皇帝如何能从大东山之巅活着下来?他在思索的时候,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胶州水师的反叛,明显许茂才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不然长公主一方也不会放心让他带着船只前来行事。
而范闲清楚,许茂才向来对庆国朝廷没有什么忠心,有的只是仇恨与报复的欲望,所谓谋反,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他谋反想帮助的对象却是自己。
所以许茂才没有依照范闲当年的安排,在第一时间内与胶州知州吴格非,或者是侯季常取得联系,没有将胶州水师异动的讯息传递给监察院,从而才造就了大东山被围的绝难困境。
这是范闲在胶州水师里埋的极深的一枚棋子,却因为棋子有自身的想法,而丧失了原本的作用。
可是范闲也不能发怒,连生气也是淡淡的,因为他清楚此人的心。
许茂才见无法说服范闲,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
半晌后说道:我原本打算的是在最后时刻,调动手下的部属在海上反戈一击,打乱水师的包围圈,强行登岸,接应您下山,再赴京都。
范闲心头一颤,以许茂才手中这几只船,统共千余的兵员力量,便想登陆接应自己下山,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勇气。
没有想到,您居然能……许茂才摇着头叹着气,眼中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敬畏。
在这些人的眼中,一个人能从光滑如玉的大东山绝壁上遁下,这似乎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
许茂才接着说道:您猜想的不错,此次胶州水师加入长公主的计划,一方面是秦家,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参与……如果让少爷您在山上遇险,那我真是万死难掩其过了。
不过好在正因如此,燕大都督很信任我,想必怎么也不会查到这艘船上来,您就放心地呆着吧。
范闲咳嗽了两声,摇头说道:我必须赶回京都。
上船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向许茂才打听了此时海上陆上的封锁情况,清楚今夜这个封锁圈,集结了无数的强人,加上东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刺客,如果自己要从陆上突围,难度确实极大。
能不能让船往北去三里。
他皱着眉头说道:三里之外,那些人就无法控制更广阔的区域,应该能找到机会。
太多眼睛盯着,要等。
许茂才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依他看来,此时回京反而不是最紧要之事,想办法联络上黑骑,然后和京都里的人们取得联系,坐山观虎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范闲何尝不清楚,如果要谋取最大的利益,眼下如果能遁回江南,通知薛清,再由梧州归京,后手以待,反而是最妙的一招——可是这种决定毫无疑问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京都里有太多他需要关心的人,庆国的存亡,天下会不会战事大起,身在范闲之位,必须深怀其心。
我不能等太久。
范闲压低了声音,直接说道,灯里的火苗随着舱外的海浪而明暗着,让他的脸色多了一丝往常极少见到的焦虑。
是的,大东山这边他可以抛下,因为他最担心的五竹叔处于大东山这种绝对环境中,相较于叶流云和四顾剑甚至是洪老太监而言,拥有绝对的优势,谁也不可能留下他。
而京都方面,却急需要他回去,需要他怀中的玉玺还有皇帝给太后的亲笔书信。
澹州港外,你在船上?范闲依然穿着亲兵的服饰,站在许茂才的身后,低声问道。
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范闲紧接着问道:燕小乙是什么时候上的船?不清楚。
许茂才应道:应该是从澹州到大东山的路上。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来长公主方面的联盟得到了彼此的认同,内部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缝隙可以利用。
在澹州时,你应该看到一艘白帆船。
许茂才疑惑地偏了偏头,说道:那是您的座船,当然有注意到。
我要上那艘船。
范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里挟着不容置疑和肯定的感觉,燕小乙这时候的眼睛只怕已经从海底浮了起来,我要上岸,难度太大,有没有办法从海上往北走一截?许茂才皱着眉头,说道:那还不如直接坐船到澹州,只是……这要看运气。
范闲想了会儿后,点头说道:我的运气向来是绝好的。
※※※黑暗的海面上,离大东山最近的那艘水师船只亮着明灯,努力地与四周的船只保持着联系,海船极大,然而和横亘天地间的大东山比较起来,却是渺小的有些可怜,就像是一张白纸前的一粒绿豆。
船上的军士们紧张地注视着海面,似乎是想从海水中找到蛛丝马迹,时不时有人吆喝着什么,还有许多军士手中拿着弓箭,随时准备射向海中。
距离石壁上那个人影消失在海浪中已经过去了许久,从海面上到大东山两侧的陆地上,有多少人在寻找着范闲的踪迹,根本没有人想到,范闲居然会躲在叛军们自己的船上。
一身轻便箭装的燕小乙沉默站在船首,身旁的亲兵帮他背着那柄厚重的捆金弓。
他自身旁的木案上取下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依旧是冷漠地盯着悬崖下的那些浪花。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他依然相信范闲没有死。
虽然范闲中了自己一箭,又被那破浪一剑所慑,可燕小乙依然认为范闲没有死,发出号令,命令水师以及岸上的亲兵大营们加紧了侦缉。
燕小乙知道范闲受伤了,可是他下意识里希望范闲还活着,最好能够活到自己面前,然后让自己的那枝箭狠狠地扎进他的喉咙——他很厌恶范闲这个小白脸,痛恨这个小白脸。
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独子的死亡与范闲脱不开干系,一方面是因为那一夜在京都的街巷中,他手执硬弓,却在与范闲的迷雾对峙中落了全盘下风,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屈辱。
范闲必须死在自己手上,才能洗清这个屈辱。
这一次你应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燕小乙瞳中闪着厉狠的光芒,盯着大东山的石壁一动不动,却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一幕,让自己震惊的那一幕。
那个小白脸居然能从这么高,这么陡,这么平滑的绝壁上溜下来!如果不是燕小乙的境界高妙,眼力惊人,海面上的水师官兵绝对不会发现范闲的踪迹,只怕范闲借水遁出千里之外,所有的叛军还会以为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还被困在山上。
这不是运气的问题,这是实力的问题,燕小乙微微心寒,震惊于范闲所表现出来的实力。
而因为船只与绝壁相隔太远,他的连环十三箭,没有将范闲钉在悬崖上,只是让他受了伤,这个事实让燕小乙难抑动容之色。
如此强大的敌人,怎能允许他逃出今夜的必杀之局?各船上的搜查如何?燕小乙冷着脸说道,当海中没有找到范闲的踪迹,他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个小子应该是从海水中攀上了己方的船只。
此次胶州水师遣来的都是深知内幕的己方人,燕小乙并没有怀疑。
胶州水师提督秦易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不在船上。
此人是秦家的第二代人物,枢密副使秦恒的堂兄弟,因为去年范闲清查胶州一案,让此人得了机会接任胶州水师提督一职。
此时他既然和燕小乙并排站在船首,秦家的态度……自然清楚了。
小心一些,此子十分奸猾。
他既然从山上下来,怀里一定带着极重要的东西,如果让他赶回了京都,只怕对长公主殿下和秦老爷子的计划有极大影响。
燕小乙沉默说道。
秦易应了声是,他虽是从一品的水师提督,但在燕小乙这位超品大都督面前,没有一丝硬气的资格,尤其是此次围杀大东山,各方相互照应,但真正说话有力的,还是燕小乙。
燕小乙看着面前的海水,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我担心……范闲从海底上了岸。
没有谁能在海底闭住呼吸这么久。
秦易摇头说道:岸上有大人您的亲兵大营,还有东夷城的那些高手,应该不会给他机会。
燕小乙的唇角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心想那小白脸能从数百丈高的绝壁上滑下来,又岂能以常理推断。
看出燕小乙的担忧,秦易平缓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沿路各州的计划便要开始发动,虽然无法用监察院的名义,但是我们这边的消息只要传出去,范闲刺驾,乃是天字第一号重犯,他怎么跑?燕小乙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心想一般的武将怎么清楚一位九品强者的实力,如果让对方上了岸,投入茫茫人海,就算朝廷被长公主糊弄住了,颁给范闲一个大大的谋逆名目,谁又能保证范闲无法入京。
范闲如果脱身上岸,肯定会寻找最近的监察院部属向京都传递消息。
燕小乙冷漠说道:虽说州郡各地都有监察院的密探,但他最放心,离他最近的……毫无疑问是他留在澹州的那些人。
秦易会意,说道:我马上安排人去澹州。
如果范闲此时在这艘船上听到这番对话,一定恨不得抱着燕小乙亲两口,他在许茂才的船上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回到澹州自己的船上,料不到燕大都督便给了这么一个美妙的机会。
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澹州?…………燕小乙布置好所有的事情,缓缓抬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下意识地屈了起来,这是常年的弓箭生涯所带来的习惯性动作。
随着他手指的屈动,他的眼光已经落在了遥远的、黑暗的大东山山顶。
他知道皇帝陛下在那里,也知道迎接皇帝陛下的是什么,但纵使是谋反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身为军人的他,依然对那位皇帝存着一分欣赏,三分敬畏,五分不自在。
如果不是独子的死亡,让他明确了自己的儿子总是不如皇帝的儿子金贵,或许燕小乙会选择别的法子,而不会像今夜一样。
好在山顶上的事情不需要自己插手,燕小乙这般想着,山门前的亲兵大营交给那个人,这是协议的一部分,自己的心情也会顺畅一些。
然后他向着海面上极为恭谨地行了一礼,祝愿那位马上将要登临东山的舟中老者,代自己将陛下送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追捕(中)如牛乳般的白雾平缓地铺在海面上,四周一片宁静,只有不远处隐隐传来的水波轻动之声。
声音愈来愈清晰,三艘战船像幽灵一样破雾而出,渐渐露出黑色船身的整个躯体。
许茂才站在船首,与手下的校官低声交代着什么。
这一行三艘船领命沿海岸线往北追缉,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到达了指定的位置。
此处离澹州约摸还有十二里的距离,监察院那艘白帆的船只正停在澹州南的码头上。
有浓雾遮掩,这三艘战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监察院的船只,然而这样也为他们的搜寻带来了不可知的麻烦。
此时水师的士兵们已经知道,夜里从大东山上逃出来的那个黑衣人,正是此行的目标,监察院提司范闲。
他们不清楚上司们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派到澹州南来,因为他们不知道燕小乙断定范闲脱困之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内与这艘白帆船上的亲信取得联系。
范闲穿着一件有些宽大的亲兵衣物,将黑色的夜行衣和装备都包裹住。
他藏在战船的前舱房中,并不担心被船上的人发现。
他的双眼透过窗棂的缝隙往外望去,微微眯着,心里在担心雾那边的那艘船。
三艘船在海上往北行驶,一直与海岸线保持着绝佳的距离,许茂才几次试图让船只离海岸近些,又担心动作太大,引起追捕者们的疑心,所以范闲在这一个时辰里,竟是没有办法上岸。
范闲也想过单身逃脱,但他不放心留在澹州南的部属。
启年小组还有一个小队留在船上,他很喜欢的洪常青还在负责那艘船上的事务,此时追捕的三艘水师战船一围攻,如果自己跑了,那些下属的生死怎么办?他不知道燕小乙是不是在这三艘船中,心中涌起一股愤怒而无奈的情绪。
他总以为自己的运气好到极点,此时才发现,运气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双刃剑。
如果自己不现身,监察院那艘船一定会成为水师的首要攻击目标,船上的人们没有谁能活下来。
如果这三艘战船全部被许茂才控制,范闲当然有更好的办法处理。
问题在于秦易提督没有犯这种错误,三艘战船分别从三位裨将属下调出。
更关键的是,范闲不认为燕小乙会轻忽到这种地步,如果对方认为自己在逃脱后会去寻找澹州南的监察院部属,又怎么会不跟着自己?他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调理着呼吸,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燕小乙调兵强打澹州南,这是在用自己下属的性命逼自己现身——只怕燕小乙早就猜到了自己躲在船上,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艘船上,又不方便不给胶州水师颜面来搜。
问题是范闲也不知道燕小乙此时在哪艘船上。
如果知道就好了。
※※※白雾愈浓,海风却愈劲,渐渐将浓如山云般的雾气刮拂的向两边散去,透过窗子,隐隐可以看见岸边的山崖和那些青树。
而安静停泊在海边,有如处子般清美可爱的白色帆船,那艘陪伴范闲许久的白色帆船,也渐渐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范闲的心紧了紧,岸上的山崖青树对他的诱惑太大,如果舍了那艘船,直接登岸,就算燕小乙此时在船上,上岸追缉,他自信也有六成的机会逃出去,混入人海,直抵京都。
可是……那艘船对范闲的诱惑更大,那艘船上下属们的生死对范闲也很重要。
归根结底,他两世为人,依然没有修炼到陈萍萍那种境界——他必须登上那艘船,必须在水师叛军发起攻势前,提醒那些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下属们。
三艘水师战船上渐渐响起绞索紧绷的声音。
范闲的心头再紧,知道船上配的投石器在做准备了。
而远方那艘白色帆船上的人们,明显因为深在庆国内腹,又没有大人物需要保护,从而显得有些放松警惕,没有察觉到海上的异动。
范闲的眼瞳微缩,指尖一弹,将许茂才招回舱中,低语数声,准备赌了。
…………三艘战船沿品字形,缓缓向监察院所在船只包围,还有一段距离时,许茂才所在的战船忽然间似乎被海浪一激,舵手的操工出现了些许问题,船首的角度出现了一些偏差。
另两艘船上的叛军将领微微皱眉,心想许将军久疏战阵,竟然犯了这种错误,但看着没有惊动岸边的目标,便没有放在心上。
便是这一瞬间的疏忽。
啪的一声闷响,似乎是某种重型器械扳动的声音,紧接着一片白雾的海边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啸破空之声!数块棱角尖锐的棱石,从许茂才所在战船的投石机上激飞而出,巨大的重量挟着恐怖的速度,飞越水面上的天空,无视温柔的雾丝包裹,毫无预兆地向着离海边最近的那艘水师战船上砸了下去!轰轰几声巨响!一块棱石砸中那艘战船的侧沿船壁,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吃水线之上,砸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大洞。
一块棱石却是砸中了那艘战舰的主桅杆,只听得喀喇一声,粗大的主桅杆从中生生断开,露出尖锐高耸的木茬,大帆哗的一声倒了下来,不知道砸倒了多少水师官兵。
而那些连着帆布的绞索在这一瞬间也变成了索魂的绳索,被桅杆带动着在船上横扫而过,嘶啦破空,掠过那些痴呆站立着的水师官兵,将他们的腰腹从中勒断……只能说这块石头的运气很好,只是一瞬间,便造成了那艘战船上的惨重伤亡,无数血肉红水就那样喷溅了出来。
…………这是三艘准备偷袭的战船,所以当他们被自己人从内部偷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显得是那样的突然,来不及防备。
似乎在这一刹那,呈品字形的三艘战船同时都停滞了下来,时间停顿了,只听得到巨石破空的恐怖响动。
放箭!许茂才铁青着脸,低声喝道。
随着他的下令,无数火箭同时腾空,向着那只已经受了重创的战船射去……火箭像雨点一样落在那艘已遭重创的战船上,那艘船上的将官此时不知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组织反击,更遑论救援。
只是刹那间,整艘船都燃烧了起来,尤其是那几面罩在船上的帆布,更成了助燃的最大动力。
许茂才的面色极为复杂。
那艘战船上都是他的同僚,如果不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偷袭。
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能组织起全船的攻势,如果他不是在胶州水师经营二十年,如果不是这艘船上的官兵全数是他的亲信,他根本不敢想像会有这样好的成果。
他皱眉望着岸边那艘白色帆船。
从那船上的异动中发现,监察院的人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而他答应少爷做的事情也算是做到了。
他微握右拳,对着身后比划了一下。
…………这艘突然发动卑鄙偷袭的战船右侧,那座用于海上近攻的弩机忽然抠动了。
一声闷响,整座战船微微一震,带着勾锚的弩箭快速地射了过去,直接射在了岸边的监察院战船上。
两艘船间,被这枝巨大的弩箭所牵拖着的绳索,连接了起来。
监察院上启年小组的人手,奋勇奔至船舷边,意图将这绳索砍断,却听着海雾中传来一声令箭,不由一怔,然后转身便跑,奇快无比地弃船,沿着背海一面的舷梯登岸,就像无数阴影般,消失在了岸上的雾气之中。
动作之迅速,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这是监察院强大的原因,所有的八大处官员密探,对于令箭声的反应已经根槙于内心深处,不需要去问为什么,只需要照办。
海上一艘船熊熊燃烧着,不时传来凄惨的呼号声。
发动偷袭的船停在海上,与岸边的白色帆船连在一起。
白色帆船上的人们以一种惊世骇俗的速度逃跑后,留下一座死船。
而最后的那艘船………………加速!许茂才眼瞳里闪过一抹惧色,看着完好无损的那艘水师战船忽然加速,以奇快的速度,由左下方而突前,直接进入品字当头的那个海域,横亘在了自己这艘船与海岸线当中,并且能够看清楚那艘船上也已经做好了发动攻势的准备。
先前许茂才已经一股脑将船上的棱石与火箭抛洒了出去,才换取了这样的战果,此时看着对方准备发动攻势,第一反应便是……回舵!返……返桨那个词儿还没有说出口,许茂才的嘴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因为一阵风强行灌入了他的唇中,令他难以发声!箭风!…………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许茂才的髋骨上,强大的力量直接将他踢飞,撞到了船舷之上,震起几块碎木片。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侥幸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那记箭风!当许茂才的身体刚刚被那一脚踹的微偏时,那记箭风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箭风有如山中穿松一般强劲,却没有太大的声音,一味的阴幽。
嗖的一声轻响!许茂才躺在碎木片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开始发呆,恐惧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一共五名水师官兵,身上带着秀气的小洞,还保持着死前最后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站着,然而已经没有了气息,血水顺着他们的咽喉上、胸腹上、头颅上那些秀气的小洞往外拼命地流着。
一枝清秀的黑色小箭,正钉在战船的正面木板上,箭羽高速颤动,发着嗡嗡的声音,血水染着箭羽,滴答一声,向下滴落了一滴血。
一滴血。
一地死人。
这是什么样的箭?收回踹在许茂才身上的那一脚,范闲知道自己赌输了,燕小乙果然在船上,但却不在许茂才拼命攻击的那艘火船上。
他知道自己的踪迹已经落在了燕小乙的眼中,再行遮掩已经无用。
他双眼微眯,看着那艘依然保持着极快的速度,向着岸边的官船撞去的战船,看着船首那个穿着黑色轻甲,如天神一般执弓漠然的燕大总督,反手一掀,将监察院官服浅色的那面套在身上。
他回头看了半边脸都在血泊中,已经没有了一只耳朵的许茂才一眼,穿着小牛皮靴子的右脚,已经踩到了那只连接己船与白色帆船的绳索之上。
身子一晃,伪装后的范闲,沿着雾中的绳索,向着那边滑去。
他的身体微微弓着,就像一只狸猫般,无声地遁入白色的雾气中。
嗤的一声!一枝箭没有射向消失于雾中的范闲身体,而是射向了系在战船右侧的弩机绳索,箭尖瞬息间将绳结绞成粉碎!两船间的绳索无力垂入海中,然而却没有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
…………燕小乙冷漠地收回长弓,看着脚下的船只以奇快的速度向着那艘监察院官船撞去。
雾的那头,范闲已经像只幽灵般,单手擎着断绳,飘进了自己熟悉的船舱之中。
他来不及看自己的属下有没有人受伤,也顾不得管身后不足一箭之地,那艘巨大的水师战船正朝着自己的屁股撞来。
他直接狠狠一脚踹在了舱中一个箱子上,啪的一声脆响,结实的坚硬木箱被他蕴藏着无穷霸道真气的一脚踹的木片四溅,银光四射。
是的,银光四射。
十三万两雪花银从裂开的箱子里倾泻了出来,就像是被破开腹部的熟烂了的石榴。
露出了那个狭长黑色箱子的一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追捕(下)范闲一探臂,伸手在满地散银锭里捉住黑箱。
手指上传来微微粗糙却又极有质感的触觉,这种熟悉美妙的感觉,似乎在一瞬间内,灌注了无穷的勇气与真气到他的身体内,让他抛却了所有的胆怯与心惊,满怀信心,毫不将身后马上便要撞来的那艘船放在眼里。
然而他扑进船舱,这一连串动作太快,以至于没有发现身旁有人。
所以当他雄心百倍背着黑箱,准备抢出船舱,进入大陆,雄霸天下……之时,愕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穿着监察院官服的人,不由呆了一下。
也只不过呆了一下,因为这人是洪常青,是他给予重任的启年小组亲信。
没有时间交谈什么,范闲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确——老子发了令箭,你丫怎么还不跑?洪常青愣愣地回望着他,眼神里的意思也很清楚——十三万两银子,哪里舍得丢了就跑?总得替大人您多看会儿吧?所谓惺惺相惜,会不会就是这种眼神的对视?…………眼神一触即分,洪常青奇快无比地站到了范闲的身后,而范闲那只如苍龙般难以逃脱的左手,也狠狠地抓住了洪常青的后颈。
锃的一声!一枝箭准确无比地射中洪常青的腰腹,绽出无数血花。
洪常青的脸倏地一下就白了,虽然他前一步是奋勇无比地替范闲挡箭,但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这枝箭竟会如此轻松地突破自己的刀风,射中自己的身体。
箭势未止,狠狠扎进船板上散落着的银锭,很凑巧地扎进银锭之中,看上去就像是穿着馒头的铁签,很可爱……很可怕。
范闲沉着脸,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抓着洪常青的后颈,往船尾的方向疾奔。
身后箭如雨落,追踪着他的脚步,追摄着他的灵魂,却没有让他的脚下乱一分,慢一分。
找黑骑,再会合!范闲一脚踩上船尾的栏杆,一掌拍在无力说话发洪常青胸腹间,递入一丝天一道的温柔真气,暂时帮他封了血脉。
而他的人,则像一只大鸟一样,借着这一拍之力,纵身而起,轻扬无力却又极为快速地飞掠起来。
下一刻,他已经落到了岸上,没有回头去看惨惨然跌入海水中的洪常青一眼。
虽然他不知道那一箭究竟为青娃带去何种程度的伤害,但他坚信,青娃不会死,既然他能从那个人间地狱一般的海岛上活着出来,这一次也一定能活下来。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或许是一种祝福,或许范闲真的很相信青娃装死的本领。
※※※海上。
许茂才捂着半边流血的脸颊,阴狠说道:反桨!他身下的水师战船极为灵活地开始转舵,远离海岸线上的这片厮杀。
海面上此时一片浓烟,与白雾一混,让人们的视线变得更差。
许茂才清楚,自己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远离这片是非地,按照少爷的计划,开始在海上漂泊,在必要的时候,赶回胶州。
船只快速地在海水中后退,许茂才盯着海岸边的白色帆船,眼瞳微缩。
他此时再也无法帮助范闲,心里很担心范闲能不能逃出生天。
轰的一声巨响!三艘水师战船中唯一完好无损的那艘,就像是一只冲上海岸捕捉海狮的虎鲸一般,凶猛地、势无可阻地撞上了监察院的白帆官船!受此强大的撞击力干扰,岸边的海水似乎沸腾了起来,掀起了半人高的浪头,以岸边为圆心,强烈地向着四周扩散。
只听着一连串喀喇声响,监察院的官船似乎要被这次撞击撞散架。
而就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六七个人影,凭借着撞击的巨力,从水师战船上腾空而起,在空中依然保持着完美的阵形,倏倏数声,落在了强烈震动的监察院官船船尾。
最摄人心魄的是这六七人当中的那一位,身着黑色薄甲的燕小乙,有如一尊天神,凌空而至,如磐石般稳稳落在船尾的甲板上。
落地之后,纹丝不动!在他身旁,是五名征北营中的亲卫高手。
燕小乙到的快,然而范闲和启年小组的部属们跑的更快,此时的官船之中,除了那满地的银锭和木屑外,已经空无一人。
燕小乙站在船尾,双眼冷漠地注视着岸上,盯着那个快速远去的黑点,回腕,右臂一振!不知何时,那柄捆金丝的噬魂长弓便出现在他的手上,上箭,控弦,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有如流水般。
此时船尾与岸上范闲身体的距离不远不近,正是长弓最能发挥杀伤力的距离。
只见黑色的羽箭离弦而去,势逾风雷!这一箭已经凝结了燕小乙已致巅峰的精神与力量,似乎隐隐间已经突破了所谓速度的限制,穿越了空间的隔膜,神鬼莫敌。
前一刻还在弓弦上,后一刻却已经来到了范闲的背后!范闲此时来不及回头,也不能回头,纵使他在五竹的训练下,成为天底下躲避身法最快的那个人,可是经历了一夜的厮杀逃逸,面对着自昨夜起,燕小乙最快、最霸道的一箭。
他依然没有办法躲过去。
…………箭尖毫不意外地狠狠扎进范闲的后背,不,应该是射中了范闲背着的那只黑色箱子!岸上雾中传来一声闷哼,那个黑点似乎踉跄了一下,险些被这一箭射倒在地,但不知为何,却马上撑地而起,飞快地向着远方奔驰。
没有死?没有死!有浓雾遮掩,船上众人只能隐约看到范闲的身影,即便眼力强大如燕小乙,也没有看清楚那一箭射中对方的细节。
燕小乙的那五名亲兵高手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与疑惑。
一夜追杀范闲至此,众人的信心渐渐流失了。
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从数百丈高的光滑绝壁上溜下来!这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被大都督全力一箭射中,却只是打了个踉跄!这些亲兵高手忽然想到了自己追杀的那个人的来头,想到了传说中的天脉者,想到了许多许多与范闲有关的故事。
燕小乙的心中难免也会生起一些情绪的激荡,然而他冷漠着那张脸,看不出内心的变化。
他一拍船栏,人已经飘至了岸上,岸畔的林中隐隐传来马队疾驰的声音。
船尾处的五名亲兵高手对视一眼,满脸坚毅地掠至岸上。
不一会儿时间,林中驰来一队骑兵,将座下的坐骑让给了燕小乙一行六人。
燕小乙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此行澹州诱杀,竟是水陆两路进行,有骏马在下,范闲如何能逃?得得马蹄声响,追杀范提司的队伍消失在岸边的迷雾之中。
海上那艘白帆官船受了撞击之后,开始缓缓地向冰冷的海水中沉去,海面上到处漂浮着尸体与残渣。
洪常青跳下去了,范闲跳下去了,燕小乙和他的亲兵们也跳下去了,十三万两白银也沉下去了。
追捕仍在继续。
※※※一日后,澹州北的原始密林之中,在一棵大树的后方,穿着一身黑衣的范闲正坐在青苔之上,用力地大口喘息着,不时地伸手抹去唇角渗出的血水。
然后他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箱子表面的那个小点,心生寒意。
自己从少年时,就知道这个箱子的结实程度,自己用费先生给的黑色匕首都无法留下一丝痕迹,但谁能想到,燕小乙那凌空一箭,却在箱子上留了个记号。
由此可见燕小乙那一箭强横到什么程度。
想必那些人也没有料到自己敢直接硬挡那一箭,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笑容,有这样一个箱子在身,不拿来当避弹衣,那就是自己傻了。
只是他清楚,虽然箱子挡住了箭锋刺入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办法挡住那记凌厉的箭意和那传递过来的强大震动力,所以自己的内腑是伤上加伤,真气也开始有些混乱的迹象。
所以他才会在澹州北的密林之中,被燕小乙的追捕队伍,困在方圆不足十里的区域中。
不过范闲并不担心,反而内心深处开始隐隐兴奋起来。
他用力压抑下自己微喘的呼吸,双手手指轻轻一抠,打开了黑色的狭长箱子。
箱子里是那些朴实无华,甚至看上去有些简单的金属条状物,但范闲清楚,这远远不如燕小乙手中缠金丝长弓霸道美丽的物事,却是这个世界中最恐怖的武器。
他闭目休息了片刻,然后双手开始快速地在箱中活动起来,随着喀喀喀喀一连串简单而美妙的声音响起,一把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武器,就这样平静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把武器上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直接导致了庆国两位亲王的离奇死亡,造就了诚王爷的登基,也让如今的庆国陛下,有机会坐上龙椅。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当年大魏的灭国,天下大势的变化,庆国的强大……所有一切的源头,就是范闲此时手中这把重狙。
M82A1,一个简单的代号,黑色的箱子,一个传说中的神器。
…………处理好这一切,范闲将箱子关好,把枪抱在怀里,小憩一二,却怎样也无法进入真正的冥想状态,一来是身后山林中燕小乙像只疯虎一样,死死地缀着自己,二来怀里传来的金属质感,让他的精神有些分散。
他感觉自己似乎不是在庆国,不是在这个世界,似乎自己是在已经暌违多年的旧世界里,在云南的山林中,和那些穷凶极恶的雇佣军拼死搏斗。
这种荒谬的感觉,让他整个人的心神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只是强烈的疲惫和对稍后的兴奋期待,让他没有顺手扔下这把枪。
从海边一路逃至此处,范闲一直没有机会反击,或许是骨子里谨慎的毛病发作,他始终只是背着箱子往密林钻。
路过澹州时,害怕会给城里的百姓和祖母带去不可知的祸害,他自然不能前去求援,远远地拉了一个弧线,将燕小乙一行人引至了悬崖后的山林中。
先前组枪的画面,已经证实了范闲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丢下这方面的训练,犹记苍山新婚时,他便夜夜拿着这把重狙伏在雪山之上练习,所以他的胸中充满了信心。
如果说燕小乙是将长距离冷兵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强者,那么范闲便是一个努力训练了许久,第一次尝试远距离狙杀的初哥。
这是冷兵器巅峰与火药文明的一次对决。
而这种对比,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锃的一声!一枝箭狠狠地钉进了范闲靠着的那株大树。
但范闲却是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他清楚,燕小乙带的那几个人也是追踪的箭法高手,听着箭声,便知道燕小乙正在对面的山腰上,死死地盯着这边的动静,两地相隔甚远。
这种小小的试探,不可能让他愚蠢到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不知道调息了多久,范闲睁开了双眼,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这样复杂艰险的山林狙击战中,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很难回复元气。
他不能在这里再耗太多时间。
他将黑箱子重新绑在了身上,用匕首割下一些藤蔓枝叶以做伪装,再小心地查看了一遍自己留在树前树后的五个小型机关,右手提着那把沉重的狙击步枪,以大树为遮掩,小心翼翼地向着山上行去。
想着这一夜里死去的人,范闲一面爬着,一面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惊艳一枪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范闲绝对不会想到动用黑箱子。
起初随陛下往大东山祭天时,总以为是陛下在设局玩人,所以他把箱子放在了船上。
箱子一直在船上,一直被那十三万两白银包裹着,袒露在苏州华园的正厅,迎接着来来往往人群的注视。
皇帝和陈萍萍,想这箱子想的快要失眠,但没有人想到,范闲竟然会光棍到选择这样一个存放的位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对于人来说如此,对于箱子来说,也是如此。
而他此时要往山上去,是因为他清楚,对于这场不对等的狙击来说,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燕小乙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武器,对于恐怖的热兵器没有丝毫的认知。
在五百米的距离上,燕小乙只有被自己打的份,而一旦燕小乙突入到三百米以内,以燕小乙箭法的快速和神威,只怕范闲会被射的连头都抬不起来,遑论瞄准?所以他必须和燕小乙拉开距离,同时等待着燕小乙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之所以在船上拿到箱子后,范闲没有马上觅机反击,正是因为他清楚,燕小乙不需要瞄准,便可以在一秒钟内射出十三箭,而自己需要瞄准许久,才能……勉强地开一枪,若在海岸上胡乱射击,想必自己会成为有史以来死的最窝囊的穿越者。
重狙不是那么好玩的……这是五竹叔当年教他用枪时,没有忘记提醒的一点。
风速,气温,光线的折射……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说的就是这种事情。
范闲不希望自己胡乱瞄准开了一枪,却打穿了燕小乙身旁五十米外的一棵大树。
如果让燕小乙这样的强者,经历了一次子弹的威慑,知道自己有这样恐怖的远程武器,对方一定有突进自己身周,让重狙武力大打折扣的方法。
所以,范闲只允许自己开一枪。
※※※范闲如此谨慎小心,如此看重燕小乙,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自幼在费介的教育下学习,不足十六岁,便掌握了监察院里跟踪匿迹暗杀的一应手法。
当年在北海畔狙杀肖恩,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
可是深入澹州北地山林之后,范闲沿路布下机关,消除痕迹,凭借茂密山林与陡滑密叶的帮助,意图摆脱燕小乙的追杀,却始终无法成功。
燕小乙一行人,始终与他保持着百丈左右的距离。
直到最后,范闲才想明白,燕小乙当年是大山中的猎户,似乎与生俱来有一种对猎物的敏感嗅觉,自己既然是他的猎物,当然很难摆脱追踪。
而至于那些陷阱,只怕在燕小乙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当范闲在高山上暗中佩服燕小乙的时候,下方他先前曾经暂时停歇过的大树处,传来几声闷哼和惨叫。
…………燕小乙冷漠地看着被木钉扎死的亲兵,眼神中没有流露出悲郁发意思,反而有一股野火开始熊熊燃烧。
自澹州北弃马入山以来,一路上,他的五名亲兵已经有三人死在了范闲的诡计与陷阱之中,而此时死在自己面前的这人是第四人。
追踪至此,身为九品上绝世强者,凌凌然接近大宗师境界的燕小乙,和范闲此时心头的想法一样,对对方都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燕小乙清楚在悬崖上自己的那一箭,尤其是叶流云大人的那一剑,给范闲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如果说以前范闲的水准在九品中上下沉浮着,那么受了重伤,又经历了一夜奔波的范闲,顶多算一个八品的好手。
他本以为自己亲自出手,追杀一个伤重的范闲,本是手到擒来之事……可就是这样一个伤重之人,却还能够在山中布下如此多的陷阱,有些陷阱机关,甚至连燕小乙自己都无法完全发现,从而杀了自己的手下,阻止自己的前行。
山林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
澹州北部的原始森林千里无人进入,沼泽与石山相邻,猛兽与蔓藤搏斗,临近海边,湿风劲吹,吹拂出了这个世界上最茂密的植物群,而植物群越茂密,隐藏在里面的危险就越多。
这股腐败的气味,不知道是动物的尸体,还是陈年落叶堆积,被热炽的日头晒出来的气息,总之非常的不好闻,十分刺鼻。
燕小乙抽了抽鼻子,缓缓运行着体内的真气,十分困难地嗅出了被腐烂气味遮掩的极好的那抹味道。
陷阱里,机关上都有这种味道,燕小乙的四名得力亲兵的死亡,也正源自于此,如果不是他此时用心查探,只怕也闻不出来。
燕小乙没有忘记,范闲是费介先生的学生,是这个世界上用毒用的最凶悍的几个人之一。
山林里不知何处还有范闲布置下的毒。
…………燕小乙望着山上,眼睛眯了起来,有些想不明白,范闲的体内是从哪里获取如此多的精神与勇气,可以支撑他这么久。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反而透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越强大的仇人,杀起来或许也就越快乐。
都督……唯一活下来的那位亲兵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说道:一入密林,再难活着走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毕竟范闲不像您知道这群山中的密道。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那个亲兵一眼,没有说什么。
澹州北的群山与山中的原始森林,正是隔绝庆国与东夷城陆路交通的关键所在,如果不是有那条密道,此次大东山之围根本不可能成功。
自半年前起,燕小乙便将整副心神放在密道运兵之事上,对于这条密道和四周山林的恐怖格外了解。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范闲能够支撑到现在,生起了一丝敬意。
大东山下五千兄弟在等您回去……难道您就放心让那个外人统领?这名亲兵明显是被死去的四个兄弟,被范闲沾血即死的毒药震慑住了,没有注意燕小乙的眼神,低头说道:即便范闲能活着出去,可是京都有长公主坐镇,何必理会?燕小乙沉默片刻后,挥了挥手,似乎是想示意这名亲兵不要再说了。
他的手恰好挥在亲兵的脸上。
喀的一声脆响,这名亲兵的脑袋就像是被拍扁了的西瓜一样,歪曲变形,五官都被这一掌拍的挤作一处,连闷哼都没有一声,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燕小乙冷漠地看了地下的尸首一眼,走到那株大树的后方,蹲下低低按了按那片被范闲坐扁的野草,确认了范闲没有离开太久,确认了范闲离开的方向,然后沉默地追了上去。
※※※看着光学瞄准镜头里时隐时现的那个身影,范闲倒吸一口凉气,牵动了背后被那一箭震出来的伤势,低声咳了两下。
他没有心思赞叹于黑箱子的神奇,可以将这把重狙保存的如此完好,光学瞄准镜头依然如此清晰……他只顾着赞叹燕小乙的行动力与强大的第六感。
在草丛中已经潜伏了一会儿,一直盯着上山的那片区域,几次都快要锁定燕小乙的身躯,然而燕小乙似乎先天就能感觉到那种危险,每每在静止半秒后,便会重新运动起来,借助着参天大树和茂密枝叶的遮蔽,一步一步地靠近山峰。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担心自己先前的咳声会给燕小乙指明方位,强行压下后背的剧痛,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向着斜上方攀行了百余丈的距离,又找到了一棵至少五人才能合围的大树,斜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气。
空气快速地灌入他的咽喉,灼热的温度和体内对氧分的贪婪,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迅速,咽喉间感觉到阵阵的干涩与刺痛,胸口处也开始升腾起一阵难过的撕裂感。
范闲松了松领口的系带,强行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心想为什么自己有把重狙,却还是这么没有自信——后坐力又不大,为什么不敢试一下提前量?内心的独白还没有骂完,他便感觉到了一丝怪异,整个人的身体马上绷紧。
然后他听到了笃的一声轻响,身后的巨树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应该是一枝箭。
范闲本来没有什么反应,但他马上想到那些亲兵已经死光光,那这枝箭……自然是燕小乙发的。
他的眼瞳猛地缩了起来!他马上双腿微屈,放松整个膝盖,身体微微前倾,这是在这一瞬间,他唯一有能力做到了一些姿式变换。
这个姿式可以卸力,顺着背后那记强大的力量,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顺势向前倒去,尽可能地化解。
如果这时候硬挡,那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嗡的一声闷响,范闲被震的向前仆倒,嘴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摔倒在深草灌木之中,脸上手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细细的伤口。
在他身后的那株巨树,约摸手掌大小的树皮全数绽开,露出里面发白的树干,一枝秀气的小箭像潜伏已久的毒蛇般,探出了黑色的箭锋,以箭锋为圆心,白色树干被箭上强大的真气震的寸寸碎裂。
…………范闲没有时间去看身后那株树上的异象,也没有时间庆幸自己没有放下背上的箱子,他连唇角的鲜血都来不及抹,就已经开始了又一次的逃逸。
凭恃着自己霸道的真气,支撑着疲累的身躯,向着山顶放足狂奔。
燕小乙从瞄准镜里消失不到五秒钟,便已经摸进了自己百丈之内,这种身法,这种恐怖的行动力,实在是令范闲有些心寒。
片刻之后,一身轻甲,宛如天神一般的燕小乙出现在了这株大树之后。
只是他此时的身上满是泥土,看上去也是无比狼狈。
燕小乙冷漠地观察了一下,再次追了上去。
只是脚步动时,再一次下意识里趴到了草丛之中。
他能感觉到,一股令他有些心寒的危险,先前差一点就锁定住了自己。
燕小乙曾经感受过这种气息。
那是在京都满是白雾的街巷之中。
然而令他疑惑的是,能隔着这么远锁定自己的定机,除非……范闲已经达到了大宗师的境界,或者是像自己一样,有神弓之助。
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卧在草丛之中。
高处半跪瞄准的范闲,发现目标始终藏在死角里,不由暗骂了几句,收回重狙,吞下涌入口中的腥味鲜血,向山顶冲去。
…………澹州北部尽高山,然而大概谁也不知道,就在燕小乙与范闲互相狙杀的这座雄山之巅,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山巅之上平坦有如草原,很奇妙地一棵大树也没有,只有深过人膝的长草,如青色的毛毡一般,一直铺展开去。
山顶奇异的草甸,一直铺展到悬崖的边上。
在悬崖边的草丛中,范闲将支架设好,将黑箱子平静地搁在身旁,脸上的表情已经趋于平静。
他知道自己没有后路了,就算自己背着箱子沿着悬崖往下爬,可是此时是白天,如果燕小乙持弓往下射,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他也不想再逃了。
拿着一枝重狙的重生者,却被拿着弓箭的原始人追杀,而且被追杀的如此狼狈,他觉得很羞愧。
如果就这样死了,在冥间一定会被那些前贤笑死,尤其是姓叶的那位。
然而光学瞄准镜依然捕捉不到燕小乙的身影。
范闲的额头上开始滴落冷汗——他的身形隐藏的也很好,但是大概的区域已经被燕小乙掌握。
草甸尽头邻近悬崖处只有这么大块地方,燕小乙总是会逼近自己的。
而燕小乙离自己越近,自己的胜算就越小。
…………燕小乙终于现出了自己的身形,像一只鹰一般,在草丛之中沿着古怪的轨迹行进。
很明显,他虽然不知道范闲的手上有什么,但他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对方有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东西。
范闲的枪口伸在草丛中,不停地两边摆动着,却始终无法锁定快速前行的那个身影。
对方虽然时而前行,时而后退,似乎在画着螺旋的痕迹,但范闲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螺旋始终要上升的,燕小乙正在逐步地缩短自己与他的距离。
五百米了。
范闲额上的汗滴的越来越快,渐渐要沁入他的眼睛。
四百米了。
范闲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无助,一种先前天下尽在我手,然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后的空虚感。
自己没有办法一枪狙了燕小乙……而燕小乙再靠近一些,一定可以用他手中的箭,将自己射成刺猬。
三百五十米了。
如果真的让燕小乙欺近身来,凭范闲此时的状态,绝对没有办法从九品上强者的手下逃出去。
直到此时此刻,范闲终于明白了手中这把重狙的意义,那就是——没有什么意义!一把武器再强大,终究还是要看它掌握在谁的手上。
试图靠着一把重狙,就可以横扫天下,这只不过是痴人的一种妄语。
自己连燕小乙都无法狙死,更何况大东山顶的那些老怪物。
汗水淌过他脸上被草叶划破的小伤口,一阵刺痛,范闲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知道不能让燕小乙再继续靠近自己,可是自己却无法用瞄准镜锁定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在这种生死关头,似乎自己需要一些运气。
在运气之外,更需要勇气和决心。
…………燕小乙!山顶的草甸中传来了一声大喝。
穿着一身黑衣的范闲,霍的一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那把狙击步枪,瞄准了不远处的燕小乙。
这一声大喝,惊扰了草甸里那些懵懂无知的生灵,一只狡猾的山兔开始准备朝最近的那个洞窟奔去,一只正在啃食草根的田鼠在地底下停住了动作,两个前股微微垂下,随时准备狂奔,无数只藏在草丛中的鸟儿开始振翅,准备飞临这片凶地。
随着这一声喝,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燕小乙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或许是没有时间后悔的决定。
他停住了身形,用最快的速度取下身后的缠金丝长弓,双足一前一后,极其稳定地站在草甸之上,全力将弓弦拉至满月,一枝冷冰冰的箭枝,直直地瞄准了现出身形的范闲。
在这一瞬间,燕小乙看清楚了范闲手上拿的东西。
但他不认识这个东西,或许是监察院最先进的弩机?但既然范闲已经现出了身形,开始用一天一夜里都没有展现过的勇气和自己进行正面的对峙,燕小乙便给范闲这个机会。
不是燕大都督自大,而是他清楚,如果自己保持高速的行进速度,同时放箭,不见得会伤到那个比兔子还狡猾,比田鼠还胆小,比飞鸟还会逃跑的小白脸。
而在一百丈的距离上,只要自己站稳根基,就一定能将范闲射死。
就算射不死,也不会再给范闲任何反击的机会。
至于范闲手中拿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总有未知的恐惧,所以燕小乙先前会表现的如此谨慎。
而当他看清楚那个金属凑成的玩意儿之后,很自然地把它当做了监察院三处最新研制出来的厉害武器。
知道是什么,自然就不再怕,尤其是像燕小乙这样骄横自负的绝世强者。
数十年的箭道浸淫,天生的禀赋,让他有足够自信的资本。
他总以为,就算敌人的弩箭再快,也不可能快过自己的反应。
自己就算听到箭声、机簧声再避,也可以毫发无伤。
难道这世上有比声音更快的箭?燕小乙不相信,所以他冷漠地站住了身形,拉开了长弓,对准了范闲,松开了手指。
箭,飞了出去。
…………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内。
从范闲勇敢地从草丛中站起,到燕小乙站稳身形,再到燕小乙松开手指,不过是普通的人们眨了一下眼睛。
范闲的速度明显没有燕小乙快,所以当他清晰地看见那枝箭高速旋转着,离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近的时候,他才用力地抠动了扳机。
狙击步枪的枪口绽开了一朵火花,十分艳丽。
燕小乙手中的长弓正在嗡嗡作响,他的姿式还是保持着天神射日一般的壮烈。
然后他的瞳孔缩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那朵火花。
他也听到了那声很清晰的闷响。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再去躲避。
因为对方的箭,真的……比声音还要快!…………噗的一声,就像是一个纸袋被顽童拍破,就像是澹州老宅里那个淋浴用的水桶被石头砸开。
燕小乙的半片身体在一瞬间内裂开,他强大的肌体,强横的血肉,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一朵花,一朵染着血色的花,往青色的草甸上盛放。
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倒了下去。
在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传说。
同一瞬间,燕小乙射出的那枝箭,也狠狠地扎进了范闲的身体,飙出一道血花,将范闲的身体死死地钉在了悬崖边微微上伏的草甸上。
时间再次流转。
山兔钻进了狭窄的洞窟,田鼠放下了前股,开始在黑暗中狂奔,草丛中的小鸟们也飞了起来,化作一大片白色的羽毛,在山顶的草甸上空不知所措地飞舞着。
草甸的两头,躺着两个你死我活的人。
第一百二十章 伤心小箭正是盛夏之末,整个大陆都笼罩在高温之中,这片苍茫群山虽然邻近大海,却因为地势的原因,无法接纳海风所挟来的湿润与凉意,只是一味的闷热,所以山林中才会有那样浓烈腐烂的气味,那么多令人心悸的危险。
山顶上的这片草甸因为直临天空,反而要显得干燥一些,加之地势奇险,没有什么大型的食肉动物。
此时已近正午,白耀的太阳拼命地喷洒着热量,慷慨地将大部分都赠予到了这片草甸之上,光线十分炽烈,以至于原本是青色的草秆,此时都开始反耀起白色的光芒,可想而知温度有多高。
小动物们都已经进入土中避暑,飞鸟们也已经回到山腰中林梢的窝,等着明天清晨再来寻觅草籽作为食物。
整个草甸一片安静,静悄悄的,只是偶被山风一拂,才会掀起时青时白的波浪,天下瓷蓝的底色与舒坦的白云,温柔地注视着这些波浪,整个世界,十分美丽。
如果没有那两个人类和那些人类身上流出来的鲜血,那就更完美了。
…………一声呻吟,范闲缓缓睁开了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眼帘,他眯着眼睛看着天上,发现眼瞳里似乎有一个光点总是驱之不去,他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被炽烈的太阳照射久了之后的问题,下意识里伸手去挥,却发现右手十分沉重,原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重狙。
他又换左手去挥,然后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大声地叫了起来!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微垂眼帘,看着左胸上那枝羽箭发呆。
羽箭全数扎了进去,只剩最后的箭羽还遗留在身体外,鲜血不停地汩汩流出,将黑色的羽毛染的更加血腥。
微微屈起左腿,很勉强地用右手摸出靴子里的黑色匕首,极其缓慢而小心地伸到了背下,顺着身体与草甸间极微小的缝隙,轻轻一割。
深埋在泥土中的箭杆被割断,他的身子顿时轻松了一些,却被这轻微的震动惹得胸口一阵剧痛,脸色惨白,险些又叫了出来。
强忍着疼痛,他又用匕首将探出胸口的箭羽除却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头子,方便日后拔箭。
做完这一切,疼痛已经让他流了无数冷汗,那些汗水甚至将他脸上的血水都清洗的一干二净。
他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着,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甚至连那刺眼的阳光都懒得躲开,因为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如果以后再看不到这太阳,自己该有多后悔。
范闲的运气很好,燕小乙那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他的左胸,但箭锋及体时,范闲正好抠动了扳机,M82A1的后坐力虽然不大,却依然让他的身体往后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燕小乙的那一箭射中的位置,比预计中要偏上了一些,避开了心脏的要害,插入了左肩下。
至于燕小乙死了没有,他根本不想理会。
他只是觉得很累,很想就这样躺下去,躺在这松软的草甸上,与世隔绝的山顶上,享受难得的休息。
再说,如果燕小乙没死,以他此时这种状态,也只有被杀的份儿。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会?…………可他必须要理会,因为人世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片刻之后,安静的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现了一个虚弱的人影,范闲拖着重伤的身躯,拄着那把狙击步枪,一步一步,穿过草甸,向着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的时候,范闲总觉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让他毛骨悚然,然而这时候,他却觉得这三百米好远,远到似乎没有尽头。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边时,他已经累的快要站不住了,两只腿不停地颤抖着,那件世间最珍贵的武器,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精细的枪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范闲不在乎了,再怎样强大的武器,其实和拐棍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人不能扔掉拐棍,或许永远也无法独自行走。
他看着血泊中的燕小乙,眼睛眯了一下,眉头皱了一下,心情一片复杂,不知道应该生出怎样的情绪。
鲜血早已流尽,已经渗入了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
燕小乙的左上部身体已经全部没了,变成了一些看不清形状的肉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人捏爆了的西红柿,红红的果浆与果肉胡乱地喷涂着,十分恐怖。
范闲自幼便跟着费介挖坟赏尸,不知看过了多少阴森恐怖的景象,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依然忍不住转过了头去。
很明显,范闲的那一枪仍然还是歪了,不过反器材武器的强大威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遭受到如此强大的打击,即便是这个世界九品上的强者,依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
范闲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回了头,走到了燕小乙完好无损的头颅旁边,准备伸手将这位强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了那已经散开的瞳孔,却停住了动作,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也许你还能听见我的话。
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说道,话声中夹着压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觉得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来没什么公平。
燕小乙没有丝毫反应,瞳孔已散,瞪着苍天。
范闲沉默了少许后说道:你儿子,不是我杀的,是四顾剑杀的,以后我会替你报仇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燕小乙的尸体旁,范闲会撒这样一个谎。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这种死亡对于燕小乙来说不公平,对于这种天赋异禀的强者而言,死的很冤枉。
而他更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会想什么。
比如燕小乙心里最记挂的事情是什么——如果说让燕小乙认为自己是杀燕慎独的凶手,而燕小乙却无法杀死自己为儿子报仇,这位强者只怕会难过到极点。
这句话,只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
然而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合上。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呢?他轻声说道:他们说的没有错,你的实力确实强大,甚至可以去试着挑战一下那几个老怪物。
所以我没有办法杀死你,杀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后,范闲继续说道:这东西叫枪,是一个文明的精华所在……虽然这种精华对那个文明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阖上,只是颈骨处发出咯的一声响,头颅一歪,落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
这位九品强者早已经死了,只是被子弹震碎的骨架,此时终于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落了下来,如同落叶。
范闲一愣,怔怔地看着死人那张惨白涂血的脸,久久不知如何言语。
许久之后,他抬头望天,似乎想从蓝天白云里找到一些什么踪迹。
…………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而善射者死于矢。
这是人们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
箭法通神的燕小乙,最终死在了一把巴雷特下,不论结局是否公平,不论过程是否荒唐,可那摊满一地的血肉证明了这个道理的血腥与赤裸。
燕小乙是范闲重生以来杀死的最强敌人,他对地上的这摊血肉依旧保持着尊敬。
尤其是这一天一夜的追杀,让他在最后的生死关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想通了一件事情,这对他今后的人生,毫无疑问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过于怕死,所以行事总是谨慎阴郁有余,厉杀决断无碍,但从来没有拥有过像海棠那样的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样的执念勇气。
直到被燕小乙逼到了悬崖的边上,他才真正地破除掉心中的那抹暗色,勇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枪。
他从此站起来了。
…………保持着对燕小乙的尊敬,范闲在习惯了这一摊血肉之后,依然开始无情地进行后续的工作。
取下了对方尸体旁边的缠金丝长弓,费力地将那半缺残尸拖着向悬崖边上走去。
站在悬崖边,他测量了一下方位,然后缓缓蹲到地上,拣了块石头,开始雕琢尸块。
此时阳光极盛,蓝天白云青草之间,一个面相俊美苍白的年轻人拿着石块不停地砍着身边的尸体,血水四溅,场面看着极其恶心。
他将燕小乙的半片尸体和那块石头都推下了悬崖,许久也没有传来回声。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的够呛,胸口处的剧痛,更是让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狈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脑中有些晕眩。
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疗伤了,草丛里残存的肉末内脏应该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这片原始森林里的生灵消化掉,而他还必须把重狙留下的痕迹消除。
他咳了两声,震的心边穿过的那枝小箭微颤,一股撕心般的疼痛传开,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并非同一时刻,离那片山顶奇妙草甸遥远的大东山顶,在那片庆庙的建筑中,被围困在大东山的庆国皇帝,隔着窗户,看着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京都。
他缓缓说着。
这应该是庆国皇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对范闲如此温柔。
洪老太监微微一笑,深深的皱纹里满是平静,就像是山下没有五千强大的叛军,登天梯上并没有缓缓行来一位戴着笠帽的大宗师。
小范大人天纵其才,大东山之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洪老太监温和说道:路上应该不难,关键是回京之后。
京都里的事情不难处理。
庆国皇帝微微笑道:朕越来越喜爱这个孩子。
这一次再看他一次。
洪老太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既然喜爱,何必再疑再诱,这和当年对二皇子的手法又有多大区别?皇帝不再谈论逃出去的私生子,转身望向洪老太监,平静说道:这次,朕就倚仗你了。
洪老太监依然佝偻着身子,沉默半晌后缓缓说道:奴才是庆国的奴才。
自开国以来,便时刻期盼着我大庆朝能一统天下。
能为陛下效力,是老奴的幸运。
这不是表忠心,皇帝与老太监之间,并不需要这些多余的话。
可是时至今日,大军围山,洪老太监依然缓缓地说了出来,就像是迫切地想将自己的心思讲给皇帝知晓。
皇帝静静地看着洪四痒,脸色的神情渐趋凝重。
半晌后他双手一揖,对着洪老太监拜了下去。
以皇帝至高无上的身份,向一位太监行礼,这当然是难以思议的情景。
然而洪四痒却无动于衷,平静地甚至有些冷漠地受了这一礼。
皇帝直起身来,脸上浮现着坚毅神情,说道:朕许给你的,朕许给庆国的,朕许给天下的……将来,朕会让你看到。
…………天色早已大明,浓雾早已散去。
叛军中营在大东山脚下几排青树之后的小山坡上,那位全身黑衣的叛军统帅平静地看着山门处的动静,宁静的眼神里满是平和,全没有一丝激动与昂扬。
不再攻了,没用。
黑衣统帅对身边人平和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事情,态度很温和,却又不容人置疑。
背负长剑的云之澜看了这位神秘人物一眼,眉头微皱,虽然不赞同对方的判断,但却没有出言反驳。
此次大东山的围杀,便有如注定惊动天下的风雷,身为剑术大家的云之澜,并不想因为自己而对整个大局有丝毫的影响。
山门那里一片安静,残存的数百禁军已经撤往了山门之后。
然而叛军的五千长弓手数次强攻,却被山林里的防御力量全数打退了回来。
而这一次发动攻势的,正是以东夷城高手们作为核心的强攻部队。
云之澜对于剑庐子弟的实力,有非常强大的信心,心想有他们领着弓手强攻,就算山门之后的山林里隐藏着庆国皇帝最厉害的虎卫,也总会被撕开一道口子。
更何况禁军方面最强悍的……小师弟,当他面对着东夷城的同门时,难道还要继续动手?…………晨间鸟惊,哗啦一声冲出林梢,竟是扯落了几片青叶,由此可以想见那些休息一夜的鸟儿被惊成了什么模样。
惊动鸟儿的是那些泼天般亮起的雪光。
一片雪便是一柄刀。
杀人不留情的长刀。
漫天的雪光,不知道是多少柄噬魂长刀同时舞起,才能营造出如此凄寒可怕的景象。
林间刀气纵横,瞬息间透透彻彻地洒了出来,侵伐着平日结实,此时却显得无比脆弱的林木,削起无数树皮树干,噼噼啪啪地激射而出,打在泥土中噗噗作响。
无数声闷哼与惨呼,在一瞬间响了起来,林子里的血水不要钱地洒播着,残肢与断臂向着天空抛离,向着地面坠落。
初一遇面的遭遇战,竟然便进行的是如此惨烈,也可以看出那些刀手们在被逼到最后的困境中时,终于爆发了最强悍的力量。
云之澜眼瞳一缩,知道黑衣统帅的判断果然正确无比,再也不敢等待,一挥手发出令箭。
东夷城的高手们领着残存的叛军士兵,很勉强地从林子里败退而出,那看势头,如果说是溃败,似乎更合适一些。
只是几息间的阻击战,攻打山门的叛军便付出了七成的伤亡,就连东夷城的高手也折损了五人。
云之澜心头一痛,不知如何言语。
东夷城没有南庆与北齐那样大批的士兵,最强大的便是剑庐培养出来的剑客群,就算只死了五人,依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他知道庆帝身边的防御力量自然相当恐怖,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守山的力量竟然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是虎卫。
骑在马上的黑衣人望着他平静说道:传说中,小范大人身边的七名虎卫联手,可以逼退海棠姑娘……而这座安静的大东山上。
他微微一笑:有一百名虎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宗师大东山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奇异的一座山峰,临海背陆,正面是翡翠一般的光滑石崖,背面是肥沃的土地所滋养出来的青青山林。
在人们的理性思考中,不可能有人可以从那面光滑石崖上下。
然而这个记录终于在前一夜被庆国提司范闲打破了。
大东山的正面依然险崛,除了一道长长直直的石阶,陡直而入云中山巅外,别无他路,若要强攻,便只能依此径而行。
尤其是最狭窄处,往往是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真可谓易守难攻之险地。
而叛军之所以选择围大东山,也是从逆向思维出发。
既然山很难上去,那么如果大军围山,山上的人也很难下来。
直到目前为止,叛军的大势控制的极好,庆帝一方的力量突围数次,都被他们狠绝不留情地打了回去。
打退回了山门之后,大东山下的要冲之地,尽数控于叛军之手。
可是叛军没有想到,围是围住了,这山,却是半步也上不去。
…………是的,大东山上有一百名虎卫,如果做个简单的算术题,那么至少需要十四个海棠,才能正面敌住这些庆帝的强力侍卫。
可事实上,整个天下,只有一个海棠。
更何况在虎卫的身旁,还有那个愚痴之中夹着几分早已不存于这个世界的勇武英气……的王十三郎。
这样强大的护卫力量,加上大东山这种奇异的地势,就算叛军精锐围山之势已成,可如果想强攻登顶,依然难如登天。
就如同那道长长石径之名——登天梯。
欲登青天,又岂是凡人所能为。
所以那位浑身笼罩在黑衣之中的叛军统帅很决断地下达了命令,暂停了一切攻势,只是在不停加强对山下四周的巡视与封锁。
下完这个命令之后,他转过身来,轻轻拍着马背,对身边的云之澜平静说道: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如你,如我,有时候也只有资格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这是一个武道兴盛的时代,这是一个个人的力量得到了近乎天境展示的时代。
在三十年前,世上从来没有大宗师,而当大宗师出现后,人们才发现,原来个体的力量竟能够如此强大。
因其强大,所以这几位大宗师可以影响天下大势。
也正因此,所以这几位大宗师往往深居简出,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为这个天下带去动荡,从而影响到自己想保护的子民们的生死。
而这个地方是神秘美丽的大东山,山顶上是庆帝,似乎只有大宗师有资格出手。
而一旦大宗师出手,那些雄霸一方的猛将,剑行天下的大家,很自然地便会退到后方,光彩被压的一干二净,如同一粒不会发光的煤石,只盼望着有资格目睹历史的发生。
如同此刻。
…………长长向上的石阶似乎永无尽头,极高处隐隐可见山雾飘浮。
一个穿着麻衣,头戴笠帽的人,平静地站在大东山的山门下,第一级的石阶上面。
石阶上面全部是血迹,有干涸的,有新鲜的,泛着各式各样难闻的味道。
不知道多少禁军与叛军为了一寸一尺的得失,在此地付出了生命。
而那个人却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脚下踩着的不是血阶,而是朵朵白云。
山风一起,那人身形飘渺,凌然若仙,似欲驾云直上三千尺,却不是要去天宫,而是山顶的那座庙。
当这个戴着笠帽的人出现在第一级石阶上时,山中山外的两方军队同时沉默了起来,连一声惊呼都没有,似乎生怕唐突了这位人物。
一直坐在马上的黑衣人与云之澜,悄无声息地下马,对着那个很寻常的麻衣背影微微佝身,表示敬意。
他们知道这位大人物昨天夜里就已经来到了山下,但他们不知道这位大人物是如何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过他们不需要惊讶,因为这种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最无法解释的事情。
叛军不再有任何动作,而山林里的虎卫与禁军监察院众人在稍稍沉默之后,却似乎慌张无措了起来,因为他们再如何忠君爱国,可在他们的心中,从来没有设想过要正面与此人为敌,尤其是庆国的子民们,他们始终把这位喜欢乘舟泛于海的绝世高人,看成了庆国的守护神。
然而,这尊神祇此时却要登山,不顾陛下旨意而登山。
目的是什么,谁都知道。
虎卫们紧张了起来,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嘴有些发干,禁军更是骇的快要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和一位神进行战斗,这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想像能力与精神底线,而且他们知道,对方虽只一人,却比千军万马更要可怕。
哪怕他的手中没有剑。
是的,戴着笠帽的叶流云手中无剑,不知心中可有宝剑。
他的剑昨天夜里已经穿过了东山脚下那片时静时怒的大海,刺穿了层层叠叠的白涛,削平了一座礁石,震伤了范闲的心脉,最后厉杀无前地刺入了坚逾金石的石壁,全剑尽没,只在石壁上留了一个微微突出的剑柄。
然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叶流云大宗师,手中没有剑的时候更可怕。
在那些传说中,叶流云因为一件不为人知的故事,毅然弃剑,于山云之中感悟得流云散手,从此才晋入了宗师的境界。
…………叶流云此时已经踏上了第二级石阶。
终于,山门后隐于林中的虎卫们开始反应了过来。
而最先迎接这位大宗师登山的,则是那些破风凄厉,遵劲无比的弩雨。
这是监察院配备的大杀伤武器,曾经在沧州南原上出现过的连弩,在这样短的距离内连发,谁能躲得过去?在山门外远处平地上注视着这一幕的黑衣人与云之澜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们当然不是担心叶流云的生死,没有人认为区区一拨弩雨,便能拦下大宗师来。
他们只是不愿意错过,往常如神龙一现的大宗师亲自出手的场面!黑衣人在心里想着,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么急促的弩雨,只怕受伤是一定的。
云之澜却在想自己的师尊会怎么应付。
而叶流云面对着将要袭体的弩箭,只是……挥了挥手。
这一挥有如山松赶云,不愿被白雾遮住自己青丽容颜。
这一挥有如滴雨穿云,不愿被乌云隔了自己亲近泥土的机会。
这一挥给所有睹者最奇异的感受便是……自然轻柔而又坚决快速。
两种完全相反的属性,却在这简简单单的一挥手里,融合的完美无缺,淋漓尽致。
手落处,弩箭轻垂于地。
高速射出的弩箭,遇着那只手,就像是飞的奇慢的云朵,被那只手缓缓地一朵一朵地摘了下来,然后扔落尘埃。
※※※黑衣人心头一寒,轻声说道:我看不清他的手。
云之澜沉默不语,他本想看看这位庆国的大宗师与自己师尊境界孰高孰低,但没料到,自己竟是什么也没看明白。
以他和那位神秘黑衣人的眼力,只看懂了一点——温柔发流云散手,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可以轻柔地施出,却依然没有人能捕捉到那指尖的运行轨迹!不止快。
黑衣人喃喃自语道: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所以他的手温柔而可怕。
…………叶流云在苏州城,抱月楼中,曾经用一双筷子像赶蚊子一样打掉范闲方面的弩箭,而此时在大东山山门之下,单手一挥,更显高妙。
他又往上走了一级。
刀光大盛,六月东山石径如飘飞雪,雪势直冲笠帽而去。
不知有多少虎卫,在这一瞬间因为心中的责任与恐惧,鼓起了勇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刀。
长刀当空舞,刀锋之势足以破天,将叶流云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了其间。
同时间如此强盛的刀势叠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将范闲与海棠两个人斩成几块。
却没有斩到叶流云。
石径上只听得一阵扭曲难闻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叶流云笠帽犹在头顶,而他的人却像一道轻烟般,瞬息间穿越了这层层刀光,倏忽间来到了石阶的上方,将那些虎卫们甩在了身后。
他一振双臂,双手上两团被绞成麻花一般的金属事物跌落在石阶之上,当当脆响着往下滚了十几组台阶,摔分开来。
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像麻花一样的金属,竟然是六七只虎卫斩出的长刀!流云足以缚金捆石。
叶流云大宗师完美地展现了自己超出世俗太多的境界后,却静静地站在石阶上。
忽然间,他的身体晃了一晃,麻衣一角被风一吹,离衣而去,一片麻布随山风飘起,在石阶上方卷动着。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浑身血污已干,双眼湛朗清明有神,手持青幡的年轻人。
王十三郎。
一阵山风飘过,山顶上遮着的那层云似乎被吹动了,露出庙宇飘渺一角。
石阶上一声闷响。
叶流云收回自己手,低着头看着脚边断成两截的青幡,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与笑意,然后咳了两声。
此时王十三郎还在天空飞着,鲜血又习惯性地喷了出来,他的人画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颓然不堪地落入林中,将石阶右侧向极远处的一株大树重重砸倒。
即便是九品强者,依然不是大宗师一合之敌。
然而叶流云咳了两声。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知道叶流云看似不可能地连破弩箭虎卫和那名强大的年轻九品高手后,依然受了影响——他清楚,以大宗师的境界,应该不会受伤,然而叶流云三次出手,都刻意留有余地,却面对着那些被恐惧和愤怒激红了眼的庆帝属下高手,总会有些问题。
大宗师是最接近神的人,但毕竟不是神,他们有自己的家国。
尤其是叶流云。
此人潇洒无碍,今日哪怕为家族前来弑君,却依然温柔地不肯伤害庆国的子民。
然后他看见那一片大宗师衣上的麻布温柔地飘了下来,落到了自己的身前,自己的坐骑好奇,去嗅了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世间大东山的山顶,晨雾已去,山风劲吹,隔云渐断,庙宇真容已现。
一身明黄色龙袍在身的庆国皇帝,静静站在栏边,等待着叶流云的到来。
当山下被五千长弓手包围,尤其是叛军之中,出现了东夷城九品高手们的踪影,这位向来算无遗策的庆国皇帝陛下,似乎终于发现事态第一次开始超出自己的掌控,中年人的眉宇间浮起了淡淡的忧愁。
黑色圆檐的古旧庙宇群落里,响起了当的一声钟声,沁人心脾,动人心魄,宁人心思,却让这天下不宁起来。
祭天所用的诰书于炉中焚烧,青烟袅袅,庆帝所历数太子的种种罪过,似乎已经告祭了虚无飘渺的神庙和更加虚无飘渺的天意。
祭天一行,庆帝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所需要的,只是带着那些莫须有的上天启示,回到京都,废黜太子,再挑个顺眼的接班人。
然而一顶笠帽此时缓缓地越过了大东山巅最后一级石阶的线条,自然却又突然地出现在庙宇前一众庆国官员面前。
…………皇帝平静看着那处,看着笠帽下方那张古拙无奇的面容,看着那双清湛温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缓缓说道:流云世叔,您来晚了。
叶流云一步步踏上山来,无人能阻,此时静对庙宇,良久无语。
山巅上众官员祭祀,包括礼部尚书与任少安等人,都下意识里对这位庆国的大宗师低身行礼。
在叶流云面前,只有庆帝依然如往常一般挺直站立着,而他身边不离左右的洪老太监虽然佝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公公每时每刻都佝着身子,似乎是在看地上的蚂蚁行走,却不是因为此时要对叶流云表示敬意。
怎么能说是晚?叶流云看着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无奈与遗憾,陛下此行祭天,莫非得了天命?天命尽在朕身,朕既不惧艰险,千里迢迢来到大东山上,自然心想事成。
皇帝冷冷说道。
叶流云微微低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天命这种东西,总是难以揣忖。
陛下虽非常人,但还是不要妄代天公施罚。
皇帝冷漠地看着十余丈外的叶流云,说道:世叔今日前来,莫非只是进谏,而并未存着代天施怒的意思?叶流云苦笑一声,右臂缓缓抬起,袖口微褪,露出那只无一丝尘垢的右手。
手指光滑整洁,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所应该拥有的肢体。
他的右手指着庆庙前方的那片血泊,以及血泊之中那几名庆庙的祭祀。
陛下……施怒的人是你自己。
叶流云悲悯说道:祭祀乃侍奉神庙的苦修士,即便他们也知道,陛下此行祭天乃是乱命。
君有乱命,臣不能受,祭礼也不能受……所以你才会杀了他们。
是的,皇帝祭天的罪太子书出自内廷之手,所择罪名不过放涎、蓄姬、不端这些模糊的事项,而这是太子若干年前的表现,和如今这位沉稳孝悌的太子完全两样,历朝历代废太子,不曾有过这样昏乱的旨意,无稽的祭天文。
大东山庆庙历史悠久,虽然不在京都,但庆庙几大祭祀往往在此清修,只不过随着大祭祀的离奇死亡,二祭祀三石大师的中箭而亡,庆庙本来就被庆帝削弱的不成模样的实力,更是残存无几,所以一路由山门上山,大东山庆庙的祭祀们表现的是那样的谦卑与顺从。
然而当庆国皇帝在今天清晨正式开始祭天告罪废太子的过程,仍然有一些祭祀勇敢地站了出来,言辞激烈地表示了反对,并且神圣地指出,庆庙永远不会成为一位昏君手中的利刃。
朝廷对庆庙的暗中侵害,两位首领祭祀的先后死亡,让大东山上庆庙一脉的祭祀们感到了无穷的愤怒,山下叛军的到来,给了这些人无穷的勇气。
所以这些祭祀变成了黑檐庙宇前的几具死尸,他们的勇气化作了腥臭惹蝇的血水。
当有人敢违抗皇帝陛下的旨意时,他向来是不惮于杀人的,即便是大东山上的祭祀。
庆帝唯一不敢杀的人,只是那些他暂时无法杀死的人——比如叶流云。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石阶边的叶流云,说道:世叔,您不是愚痴百姓,自然知道这些祭祀不过凡人而已,朕即便杀了,又和天意何关?叶流云眉头微皱,说道:祭祀即便是凡人,但这座庙宇却不平凡,想必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当在庙宇正门杀人,血流入阶,陛下难道不担心天公降怒?皇帝面色漠然,将双手负在身后,半晌后一字一句说道:你我活在人世间,并非天之尽处,所以朕这一生,从不敬鬼神,只敬世叔一人。
叶流云默然无语。
皇帝侧过身子,安静地看着黑色庙檐,檐上旧瓦在清晨的阳光下耀着庄严的光泽,说道:所以朕请了一位故人来和世叔见面。
…………这个世界上能有资格被庆帝称为叶流云故人的人不多,只不过那寥寥数人而已。
所以当庆庙钟声再次响起,偏院木门吱呀拉开,一阵山风掠过山巅,系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从门内走出来时……叶流云只是笑了笑,当然,笑容中多了几份动容与苦涩。
澹州一别已然多年,不闻君之消息已逾两载。
他望着五竹和蔼说道:本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原来你是在大东山上。
两年前的夏天,北齐国师苦荷与人暗中决斗受伤,叶流云身为四大宗师之一,自然能猜到动手的是五竹,所以才会有这句不闻君之消息已逾两载。
而叶流云那句本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更是隐藏了太多的讯息,不过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五竹之外,可能没有谁能听明白,当年澹州悬崖下的对话,范闲远在峭壁之上,根本没有听见。
五竹一如往常般干净利落,说了两个字之后,便站在了小院的门口,没有往场间再移一步,遥遥对着叶流云,离皇帝的距离却要近些。
他说的两个字是:你好。
…………区区你好两个字,却让叶流云比先前看着他从院中出来更加震惊,更加动容,甚至忍不住宽慰地笑了起来,笑声十分真诚。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叶流云转身面对皇帝陛下,微微欠身一礼,赞叹道:陛下神机妙算,难怪会有大东山祭天一行,连这个怪物都被你挖了出来,我便是不想佩服也不能。
皇帝闻言却没有丝毫表情的异动,反而是眉角极不易为人所察觉地抖了两下,是的,祭天本来就是针对叶流云的一个局,而当五竹这个局中锋将站出来时,叶流云却没有落入局中的反应。
势这种东西,向来是你来我回,皇帝的眼中一抹担忧一浮即隐,想必是知道自己与范闲猜测的大事件,终于要变成现实。
皇帝看了身旁的洪老太监一眼,眼神平静,却含着许多意思,似乎是在询问,为何并不马上出手?以大宗师的境界,即便是以二对一,可如果不能抓住先前那一瞬间,叶流云因为五竹神秘出现而引致的一丝心防松动,想要在山上狙杀叶流云,依然会变成一件极其难以完成的任务。
洪老太监此时却根本没有理会皇帝陛下的目光,他的眼光异常炽热地盯着前方,穿越过了叶流云的双肩,直射石阶下方那些山林。
他往前移了半步,挡在了皇帝的身前,然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似乎一辈子都佝着身子的洪公公,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的改变,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开始汹涌地充入他的身体,异常磅礴地向着山巅四周散发……明明众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体并没有变大,但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洪公公已经变成了一尊不可击败的天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将身后的庆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这股真气的强烈程度,甚至隐隐已经超出了一个凡人肉身所能容纳的极限。
霸道至极。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流,这是范闲在京都抄的第一首诗,且不论大江的大字究竟是否合宜,然而这首诗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传颂开去。
这一天有幸或是不幸在大东山上的人们,在这一瞬间,都联想到了这句诗的前半段。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冲天而起的剑气,正在石阶下方的山林里肆虐,即便是遥远的山巅也被这记凌烈至极的剑气所侵,青青林木开始无缘无故地落叶,落叶成青堆。
叶流云看着洪公公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为奴?洪公公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拂,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宗师都是奴才,我是陛下的奴才,而你们……也不过是这个人世间的奴才,有什么区别?第一百二十三章 会东山在这一刻,高达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他飞越了大东山山腰间的层层青林,林间的淡淡雾霭,飞越了那些疾射而来的弩箭,越来越高。
飞的越高,看的越远,在那一瞬间,高达看见山脚下的山门,看见长长石径上,那些青色石板上染着的血渍,林间闪耀的刀光,石径旁像毒蛇一般的剑影。
然后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在了林子里的湿地上,险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达闷哼一声,凭借体内的真气强抗了这次冲击,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长刀柄,抬步,准备再次向那条死亡的石径处冲过去。
然后一个动作,让他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同时碎了,一声闷哼从他的鼻子里传了出来,疼痛的难以忍受,同时间,两道血水也从他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高达双腿一软,下意识反手将长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料刀尖一触泥地……噼噼啪啪在一瞬间内碎成了无数块金属片!当当脆响中,高达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林间的泥地中,身边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怜的残余刀柄,眼中尽是惊骇与恐惧,说不出的可怜。
…………他是被一个人,一把剑直接斩飞。
身为范闲身旁亲卫,高达拥有八品上的实力,当初在北齐宫廷中一刀退敌,那是何等样的威风?即便在宫廷虎卫之中,也是数得出来的高手,却不料竟然被一把剑像拍蚊子一样地拍飞了!高达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石径上的剑光,心头一阵黯然。
这次范闲带着他们七名虎卫远赴澹州,不料却被陛下带到了大东山来,接着便遇到了刺驾一事。
身为虎卫,先天第一要务便是保护陛下的安危,高达虽然不清楚小范大人这个时候已经悄悄溜下了悬崖,但他还是率领着另外六名虎卫,加入了宫廷护卫的大队伍,开始在这条陡峭的石径上,进行最无情的绝杀。
百余名虎卫守护一条山径,依理来讲,天底下没有什么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间,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怎么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为流云而过的庆国大宗师叶流云,比如此时手执一把剑,正在石径上遇神弑神,顾前不顾后,剑意凄厉绝艳已经到了顶点的那位。
高达咽下口中发甜的唾沫,强行平伏了一下呼吸,听着石径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们只怕已经死在了那名大宗师的手中。
虎卫,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对陛下的忠心,明知道自己这些人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力量,可他们还是坚毅地挡在石径上,挡在陛下的身前,泼洒着碧血,剖开了胸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所以高达……这时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再冲过去,再拦在那个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当对方剑下的另一条游魂。
哪怕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哪怕自己的刀已经碎成了小片!然而高达在这一瞬间却犹豫了一下。
长长碧血石径上,不知道有多少虎卫试图七人合围,用日常训练中对付九品上高手的方法那对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来,携着一往无前气势的剑,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泛着重重的杀气,便将人们的刀斩断,手臂斩断,头颅斩断。
而高达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在飞越之后,依然活着,正是因为这两年和范闲在一起的日子之后,他受了范闲太多的影响,他厉杀的长刀中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范闲小手段的阴暗印记。
不再一味厉杀,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对上那位大人物,高达依然不是一合之敌,经脉被剑意侵袭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还要去送死吗?不!高达眼瞳里闪过一抹异色,小范大人曾经无数次说过,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来,才有机会挽回,大东山被围,自己再次冲过去,死在石径上也于事无补。
他用手捂着嘴唇,让鲜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望着林下,林下叛军的防御圈,明显因为接连两位大人物的到来,而显得松懈了一下。
高达咬着牙,眼里满是坚毅之色,他决定要找机会突围出去。
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皇家虎卫了。
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抉择,在两年后,会给这天下带来多少的震惊。
※※※滴答滴答,血滴缓缓坠下,很微小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显那样刺耳,甚至让场间的人们感觉,滴血的声音,甚至比身后古旧庙宇的钟声更能荡涤人们的心灵。
因为……血滴是从一把剑的剑尖上滴落。
这把剑缓缓升起,越过最后一级石阶,出现在大东山山顶的众人眼中。
剑很普通,看不出什么异样,就连剑柄,也是随便用麻绳缚了一层,看上去有些破旧。
然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剑,并不怎么反光的剑面,却耀着一丝令所有人感到畏惧的强势与寒意,尤其是剑身上的血水缓缓向剑尖聚集,再缓缓落下,似乎是让看到这把剑的人们,都感觉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随着这个过程往体外流着。
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发白起来。
然后看见了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那个人。
那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显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叶流云的潇洒不沾尘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这位大人物因为身体矮小,麻衣破烂,浑身满是衣物的裂口灰尘血水,手中提着一把沾血破旧之剑,而显得无比委琐。
然而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委琐的感觉发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大人物杀起人来,绝情灭性,从恐怖的程度上讲,要比叶流云还要可怕。
…………洪老太监静静地看着拾级而上的委琐剑者,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收回释发出去的霸道气息,整个人的身体又佝偻了下来,回复了一个老年太监的模样。
庆帝满脸冷漠看着石阶处,看着叶流云与新来的那位,往前轻轻踱了一步,平静说道:看来云睿这一次下的本钱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发疯?家国家国,为家族而叛国,实在是让朕意想不到。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与叶流云站在一起,自然说明天底下最强悍的几个老怪物已经联手做了一个决定,不能让庆国开国以来最强悍的那位帝王继续生存下去。
叶流云温和一笑,不解释,不自辩。
自从那位拿着一把剑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生怕惊扰了那人。
但庆国皇帝却是一点不惧,冷笑盯着那件满是破洞的麻衫,嘲讽说道:四顾剑,你不在草庐养老,在这大东山做什么?看你这狼狈样,杀光朕的虎卫,你以为就不用付出些代价?白痴就是白痴,我大庆朝治好你的痴病,你不思报恩也便罢了,非要执剑强杀上山,空耗自己真气……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脑袋也没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个矮小的人,一把破烂的剑,一身狼狈的衣,就这样绝杀凌厉地杀上不尽石阶,杀尽百余虎卫,整个天下,也只有那个顾前不顾后,裹胁一往无前剑意,单剑护持东夷城及诸侯小国二十年的四顾剑。
没有人敢对四顾剑不敬,只有庆国皇帝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然而这番讥讽的话语,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听出了几份色厉内荏的味道。
没有人敢不回庆帝的问话,然而四顾剑……却是看也懒得看庆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着皇帝身边的洪老太监,渐渐的,这位大宗师的眼神炽热起来,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阴影,融化掉洪老太监苍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顾剑开口了,他的声音却不像他的身体,亮若洪钟,声能裂松,却兴奋地颤抖着。
刚才是你吧,好霸道的真气……四顾剑痴痴地看着洪老太监,我知道范闲也是走这个路子,原来你是他的老师……如此说来,十几年前在京都皇宫里释势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间的传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庆国皇帝,被这位大宗师视若无睹,皇帝陛下虽不动怒,眼神却渐渐冰冷下来,看着四顾剑说道:阁下三次刺朕,却是连朕的脸都见不着便惨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四顾剑似乎此时才听到庆国皇帝的说话,眼光微转,看着庆帝的脸,沉默半晌后忽然摇了摇头:你比你儿子长的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皇帝微笑说道:这自然说的是安之,难道你见过他?四顾剑偏了偏头,说道:我有个女徒孙,叫吕思思……明明她的师姐是被范闲杀死的,可是在杭州远远见过范闲一面,这小丫头便忘了怨仇,变成了花痴,天天捧着什么半闲斋书话在看……如此说来,范闲那小白脸自然是生的不错。
海风微拂,在山巅穿行,庆帝哈哈大笑道:你们东夷城一脉,果然都有些痴气。
四顾剑沉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孙是花痴,这也很应该。
然后这位看上去有几分傻气的大宗师忽然望着庆国皇帝说道:治国、打仗这种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比你更强大的,所以我必须尊敬你,刚才对你不礼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气了。
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礼。
然后皇帝和四顾剑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越来越劲的海风也遮掩不住这笑声传播开去。
四顾剑的笑声是挟着精纯至极的真气,自然破风无碍,而皇帝的笑声,却是他久为天下至尊所养成的豪气无碍。
笑声戛然而止,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双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场荒诞的戏剧演下去。
杀与被杀,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需要彼此寒暄谈心,讲历史说故事的长篇戏剧。
而为什么庆帝和四顾剑二人先前却要拙劣地表演这一幕?庆帝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石阶处的两位大宗师,平静说道:此局本是朕依着云睿之意,顺她布局之势,意图将世叔长留在此……不料云睿计划如此之疯狂,竟不顾国体安危,将东夷城与北齐也绑上了她的战车。
他回头,没有丝毫畏怯,静静看着四顾剑笠帽下的阴影部分,说道:大宗师久不现世,出世必令世间大震。
今日二位来此,自然是势在必得,朕虽不畏死,却不愿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实在不知,阁下为何却也要陪我拖这么久?四顾剑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说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公公如此感兴趣?因为天底下这四个怪物,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这位公公喜欢躲在宫里……正因为我了解叶流云,所以我知道他的性情,如果可以,他会一个人动手,而不会等着我们这些外族人来干涉庆国的内政。
四顾剑平静下来,对着洪老太监敬重说道:即便公公在此,叶流云也会出手。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以作为对庆帝疑问的解释:叶流云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马上出手。
叶流云和缓一笑,侧身对四顾剑说道:痴剑,你这时候还没有感觉到吗?四顾剑身体矮小,所以显得头顶的笠帽格外大,阴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但此时纵使阴影极重,山顶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位大宗师唇角的一丝苦笑和脸上的些许异色。
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是什么样的发现,会让一向视剑如痴,杀人如草的四顾剑,也安静了这样久。
四顾剑转身,很直接地对着众人身后,那间古旧庙宇的门口提剑一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世间的破事儿,你来凑什么热闹?被四顾剑眼光看到了的那些官员祭祀们惊恐不已,赶紧避开,生怕被目光触及。
如此一来,顺着四顾剑望过去的目光,人们分开了一条道路,露出了最后方古旧小庙的黑色木门。
以及门外穿着一身黑衣,似乎与这座庙宇已经融为一体的五竹。
四顾剑的目光像两把剑一样穿透空气,落在五竹那张干净的面庞和那抹似乎永不会沾染灰尘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四顾剑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庆帝又笑了起来,只是此时的笑声却自如了起来:阁下来得,老五为何来不得?皇帝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四顾剑。
叶流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四顾剑说道:围山的时候,范闲在山上……他自然也来了。
四顾剑一愣,这位大宗师哪里关心过围山时的具体过程,但愣了半晌后,他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全然不顾一丝大宗师的气势与体面,一连串竟然是骂了足足数息时辰,将所有能想到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狗日的……云之澜和燕小乙这两个蠢货!把那个小白脸围在山上干什么?四顾剑气喘吁吁骂道:这是要阴死老子?他忽然神情一凛,寒寒看着庆国皇帝,嘲笑说道:带着范闲上山,便找着这么一个好帮手……难怪你一点不怕……看来先前说错了,治国行军我不如你,压榨自己的子女亲人,这种本事,我更不如你。
庆帝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很明显,不论是四顾剑还是叶流云,对于忽然出现在大东山巅庆庙的五竹都感到了强大的震惊与警惕。
虽然他们是大宗师,但是过往的历史与这世间神妙的偶然发生,已经证明了许多事情,不然四顾剑也不会腆着脸把王十三郎送到范闲的身边,将那个心性执着最似自己,却格外温柔的关门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为这个瞎子吗?四顾剑忽然望着五竹静静说道:你不要掺和这件事情,下山吧,这皇帝不是什么好鸟……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一个保证,范闲这辈子绝对会风风光光,就算不在南庆呆,去我东夷,我让他当城主。
场间众人依然安静,但眼睛里却开始展现出震惊与惶恐的表情,他们不知道那个站在庙门的黑衣人是谁,竟能让两位大宗师在刺驾前的一瞬间停止了下来,竟然能够让四顾剑,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顾剑,许出了这样大的承诺。
大宗师说的话,没有人会不相信。
所以人们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关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他发现五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五竹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说道:不好意思,范闲让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叶流云一样,四顾剑也张大了嘴,陷入了那种比看见五竹还要震惊的神情之中,半晌后才摇头说道:三十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变得话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还以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摇了摇头,懒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四顾剑正了正头顶的笠帽,说道:五竹,我们当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手……你要知道,从牛栏山之后的这两年,我对范闲可是容忍了很久。
众人再次心惊,暗想当年的情份是什么?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后轻声说道:你那时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脏的没办法。
四顾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现在也一样的脏,我现在还是那个十几岁还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还陪我去蹲蹲?五竹唇角渐翘,似乎想笑,却终究是没有笑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四顾剑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将剑收回身旁的鞘中。
叶流云一惊道:干嘛?四顾剑指指洪老太监,指指五竹,又看看叶流云,没好气说道:两个打两个,傻子才动手。
叶流云苦着脸说道:可你……难道不是傻子?我是傻子。
四顾剑认真说道:可我不是疯子。
场间包括庆国官员和祭祀还有几名太监在内的众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传说中的人物,看见在人类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师。
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后,此时再看了这几幕对话,心中却生出了无数荒谬感觉。
这几个像小孩子一样斗嘴斗气的老头儿,难道就是暗中影响天下大势二十年的大宗师?皇帝着这一幕,等待着大剧的落幕,心中一片宁静。
如果四顾剑和叶流云真的退走,这幕大剧,便成为了一场闹剧。
而四顾剑也不是真的白痴,他当然知道,如果真的让庆帝活着回了京都,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四顾剑扯着嗓子骂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的,那贼货再不出来,老子立马下山。
皇帝听着此言,瞳孔微缩,面色大寒。
有流云沉浮于山腰,有天剑刺破石径,有落叶随风而至。
风过云散,一须弥间,第三个戴着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很自然地飘到了山顶上。
苦荷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行大宗师果然不愧是大宗师,就算是破口大骂,居然也能从空无一片中,骂出一个大宗师来。
王启年躲在满脸惊恐的任少安身后,在心里习惯性地相声了一下,眼珠子便开始转了起来,然后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无声息地往后面挪着步子。
他与宗追并称监察院双翼,论起逃命匿迹之类的功夫,实在是天下无三,此时大东山山顶上众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现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众人间消失了一位。
王启年暗想,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优势。
和山腰间辛苦保住性命的高达一样,他们这些在范闲身边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许差别——活着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还得活着亚。
王启年的消失,可以瞒过天底下所有人,却瞒不过山顶上的这几位大宗师,只是他们的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看着庆帝,却吝于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个干枯无名的老头子。
层层乌云无来由地拢聚,高悬于东山之顶的天空中,将炽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顶重入阴郁海风之中。
一片安静。
礼部尚书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本应该出列严辞指责眼前这幕卑劣的谋杀,但他却说不出话来。
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岁不大,他应该站在皇帝的身边,帮陛下挡住这些来自内部来自异国的强大杀气,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动,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无限复杂的情绪,或激动,或恐惧,或兴奋,或绝望,或敬畏,或悲伤。
是的,这片面积并不如何阔大的山顶上,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来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于那些错落有致的古旧庙宇,也开始在海风中发抖,檐角的铜铃钉钉当当,在向这些大人物们表示礼拜。
…………叶流云。
四顾剑。
苦荷。
天下三国民众顶礼膜拜的三位大宗师。
三位大宗师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齐国师,四顾剑一剑护东夷,叶流云却是飘泊海上难觅踪,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动他们三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这是身为人间巅峰的自觉。
今天他们却为了一个人来到了大东山。
因为对方是雄心从未消退的庆国皇帝,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帝,人世间权力最大的那个人!…………而皇帝的身边站着洪公公。
从不出京的洪公公。
四大宗师会东山!刺庆帝!人间武力的巅峰与权力的巅峰,齐聚于此。
这样奇妙的场景,从来没有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出现过,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或许也没有机会再次出现。
这样的场景,往往只能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或者是北齐说书人的话本里。
然而这看似绝对不可能的场景,终于在这个夏末的大东山上,变为真实。
而且那位身为目标的庆帝,四位大宗师,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间古旧小庙的门口……还站着一位瞎子。
眼睛上系着一块黑布的瞎子。
※※※见过陛下。
最后上山的那位大宗师,身上也穿着麻衣,脚却是赤裸着,麻裤直垂脚踝处,没有遮住未沾分尘的双脚。
皇帝微微躬身行礼:一年半未见国师,国师精神愈发好了。
苦荷缓缓取下头上戴着的笠帽,露出那个光头,额上的皱纹里透着一股宁和的气息,轻声说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了出来,既然老五来得,四顾剑来得,苦荷自然也来得。
他苦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赞叹自己刻意留下一条性命的妹妹,竟然会弄出如此大的手笔来。
真不知道,云睿有什么能力能说动几位。
不需片刻时光,庆国皇帝笑容里苦涩尽去,昂然说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杀朕……你们可有承担朕死后天下大乱的勇气?此言并无虚假。
庆国皇帝一旦遇刺身死,不论长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庆国必然受到大创。
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庆国子民的心上撕开了道大大的伤口,一向稳定的庆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的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寻找一个怒气的发泄口。
庆国皇帝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东山,还有异国的势力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
以庆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北齐和东夷如何支撑得住?即便对方有大宗师……可是天下乱局必起!朕一死,天下会死千万人。
皇帝轻蔑笑着,看着那三位大宗师,你们三人向来都喜欢自命为百姓守护者,苦荷你护北齐,四顾剑护东夷,然而却因为朕的死亡,导致你们子民的死亡、饥饿、受辱、流离失所、百年不得喘息……这个交易划算吗?苦荷微微一笑:如果陛下不死,难道就不会出兵?天下大战便不会发生?皇帝缓缓说道:这二十年间,天下并未有大的战事,你们最清楚是为什么。
苦荷叹息道:陛下用兵如神,庆国一日强盛过一日。
陛下之所以怜惜万民,未生战衅,不外乎是世上还有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活着,不然即便一统天下,却是个被我们折腾的随时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这个结果。
不错,朕便是在等你们老,等你们死。
皇帝眼帘微垂,淡淡说道:朕比你们年轻,朕可以等……我们不能等了。
苦荷再次叹息道:不然我们死后,谁来维系这天下的太平?庆帝的两道剑眉渐蹙,眉心那道小小的皱纹夹着一丝冷漠与强横:太平?这个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给予!就凭你们三个不识时务,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难道能给这天下万民个太平盛世?那位最后上山的北齐国师温和一笑,对庆国皇帝轻声说道:千年之后,史书上再如何谈论今日东山之事,那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控制。
每个苍生中一员,都无法对遥远的将来负责……我们所要看的,不过是这个清静世界中的当下。
苦荷双掌微微合什,说道:至少在我们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对这个天下负些责任。
所以朕必须死?庆帝微微一笑,转首望着叶流云说道:世叔,您是庆国人,乘桴浮于海,何等潇洒,你要朕死,莫非是为了天下的太平?莫忘了,我大庆南征北战杀人无数,你叶家便要占其间的三成!不待叶流云回答,一言毕,庆帝又转向四顾剑,冷笑说道:你呢?一个杀人如草的剑痴,竟然会心怀天下?莫非你当年杀了自己全家满门,也是为了东夷城的太平?庆帝最后不屑望着苦荷,说道:天一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头,可你们这些修士不事生产,全由民众供养,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一群蛀虫罢了。
战明月!庆帝一声冷喝,说道:不要以为剃了个光头,就可以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
世叔,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存续……当然,朕本来起意在此地杀你,你要杀朕,朕毫无怨言。
四顾剑,你守护东夷城若干年,朕要灭东夷,你来刺朕,理所应当。
苦荷,你乃是北齐国师,朕要吞北齐,你行此狂举,利益所在,不须多言。
尔等三人,皆有杀朕的理由,也有杀朕的资格,但……他看着这三位一身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宗师,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诸君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何必再折腾一个欺世的名目出来?戴着三顶笠帽,穿着三件麻衣,以为就是百姓?错!你们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的怪物。
庆帝冷冷盯着三位大宗师,为万民请命,你们配吗?庆帝轻轻拂袖,长声而笑,笑声里满是不屑与嘲讽,或是嘲讽那三位高立于人间巅峰的大宗师,或是自嘲于算计终究不敌天意的宿命感。
罢罢罢,这天道向来不公,三个匹夫,便要误朕大计,二十年来,朕常问这老天,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着的时候,生出你们这些老怪物来……这位天下权力最大的中年男子忽然敛了笑容,冷漠说道:如今人都已经到齐了,还等什么呢?…………自洪老公公敛去了自己的气息,庆国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昂首而立,于三大宗师包围之中,笑谈无忌,这是何等样的自信神采?若换成世间任何一位权贵,置于他此时的处境中,只怕纵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终究也会陷入某种难以承担的情绪之中。
只有庆帝依旧侃侃而谈,眉宇间,眼瞳里,没有一丝畏惧,有的只是一丝错愕后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后的那丝淡淡惆怅无奈。
他分别向着三位大宗师冷言质问,那种不可一世的气焰并未因为此时的危局而有丝毫减弱。
长年天下第一权者的养气功夫,让他纵使在这些人类巅峰力量的包围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着帝王的无上威严。
最后那段话表明的意思很清楚,以庆帝的手段魄力决心,在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一统天下的迹象,他有能力完成这件大事业,从而开创大魏之后,又一个万朝之国。
庆帝也会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庆国统一天下的步伐却被迫放慢了下来。
因为在庆国代替大魏,成为大陆上最强盛的国家过程中,人间的武道境界也忽然间有了一次飞越,三十年前开始,人世间逐渐出现了几位大宗师。
人类的历史中,以往并没有出现过这种能够以一人之力对抗国家机器的怪物。
一旦出现这种恐怖的大宗师,即便心性强大如庆帝,依然不得不暂摄兵锋,在大陆上谋求一个暂时的平衡。
还等什么呢?庆帝再次用嘲讽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说道:堂堂大宗师,也会怕朕?战明月你一直隐迹不出,是不是担心这大东山之局是朕与云睿联手设的?一语道破他人心思,庆国皇帝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对方是深不可测的大宗师。
苦荷微微一笑,头顶映着乌云下的淡光,整个人似乎已经和这片山巅融为了一体,和声回道:说到底,还是这些年北齐东夷两地被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害惨了。
是的,对于大东山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三位大宗师都会思考,长公主的忽然失势与太子的忽然被废,是不是庆国人玩的一件大阴谋,所以他们必须看到庆国内部真正的问题。
而眼下这一切,燕小乙的叛军,临阵换帅,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海上有异象生,大东山巅上方的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直接连到了海天交际的天边一线,整片天穹都被乌暗的云朵遮蔽着。
天色越来越暗,云中的翻滚挤弄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变形、挣扎的云层间蕴积。
呜呜……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吟,然后落下一滴雨水。
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东山的山巅已经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
第一滴雨水落下时,恰巧打在了庆帝身上明黄龙袍上的金丝绘龙上。
雨水打在那条蟠龙的右眼中,明黄的衣料沾水色重,让那只龙眸显得黯淡了起来,悲伤了起来。
势。
异常强大的四道势,同时出现在乌云笼罩的大东山顶,互相干扰着,依偎着,冲突着,渐渐交汇,直欲冲天而起,与山顶上空的那些厚云隐雷天威作一番较量!实。
四道势含着实体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晋入到一种玄妙的境界,在第一滴雨落下时,便掌控了大东山山顶的一切。
所有的生命在这实势圆融的境界中,开始失去了自我心灵的掌控。
庆国的官员与庙宇的祭祀们并没有因为场间恐怖的气势压榨而倒向地面,他们仍然站立着,只是浑身上下僵硬,没有一丝动弹的可能,他们恐惧而眼瞳无法缩小,他们失禁而尿水无法打湿衣裤,他们想惊声尖叫却张不开嘴。
山顶四周的长长青草像一柄柄剑般倒下,刺向场地的正中间,就像是在膜拜人间的君主。
庙宇檐上的铜铃轻轻摇荡,然而内里的响铁也随之和谐而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面上的黄土用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缓向着青石缝隙里退去,缩成一道线,一道瑟缩的线,躲避着这股磅礴的力量。
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封锁在实势恐成的坚厚屏障内,云层绞杀的雷声,雨滴润土的轻语,都变成了哑剧的字幕,能观其形,而无法闻其声。
实超九品,势突九品,人类一直在思考,这样的力量一旦全力施展出来,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而今日大东山上,整个人间最巅峰的五位同时出手,这股威力甚至隐隐超出了人类的范畴,而开始向着虚无飘渺的天道无限靠近。
大风起兮,无声无息。
大雨落下,听不到滴答。
雨水击打在苦荷大师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没有被他体内淳正的真气激起雨粉,而是十分温柔自然地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麻衣,他的赤足。
山巅的狂风吹拂的他的衣裳向后飘动,然而他的人却像一座山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山巅,迎接着风吹雨打,没有刻意抵抗,只是温柔自然地和风雨混在一处。
此乃借势,借山势,借风势,借雨势,平和着对面那记霸道到了极点的真气。
洪公公一手牵着庆帝,整个人的身体已经挺了起来。
体内霸道的真气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他的须发皆张,刺破了头顶戴着的宦帽,他的衣裳也逆着风势而飞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鬼神辟易的霸道气息,似乎直要将这山,这风,这雨……统统碾碎了去!苦荷大师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妖异的光彩,一丝完全不合天一道中正平和之意的妖异,唇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在念什么,然而让他的身体在风雨中无助摆动,却看不到一丝颓色。
…………在场间四势之中,唯有洪公公这处全力而发,气息冲天而去,震得他与皇帝四周的雨水变成一片粉雾,弥漫身周,模糊了其中的景象。
霸道终不可持,尤其是这种逆天动地的霸道。
洪公公的眼中瞳子耀着异彩,整个人像是年轻了数十岁。
难道他是在耗损着自己的生命真元拖住这三位大宗师一刹,从而给五竹救驾的机会?然而五竹在雨中,任雨水打湿黑布,却是一动未动。
…………他不动,并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动,所以四顾剑像一道变了方向的雨水,划过一道黑影,像鬼魅一样站在了五竹与庆帝的中间。
四顾剑也没有动,只是凝着自己的势,他低着头,笠帽遮着他的脸,漫天的雨水似乎要将这个穿着麻衣的矮子完全吞没。
但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吞没他手中倒提着的那把剑。
五竹隔着黑布望了四顾剑手中的剑一眼。
在风雨中依然耀着寒光血意的那柄剑忽然黯淡了一瞬间。
四顾剑依然未动,而他体内的强横真气却逼将了出来,顺着身上麻衣大大小小数百个口子向外渗了出来。
这几百条口子,是这位大宗师一剑杀尽百名虎卫的代价。
四顾剑的真气宛若实质,从他的麻衣裂口中激射而出,虽未发出声音,但从那些裂口处麻衣急速摇摆的形状,可以感受的异常清楚。
而这些真气的碎片被逼出他的身体后,并未破空而去,却是绕着凄厉的弧线,在他的身周上下飞舞。
带动着那些雨水飞舞。
雨水变成了一把把锋片,无声地飞舞,透明一片,看上去神奇无比。
五竹缓缓低头,反手握住了腰间的那根铁钎,眉头皱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四顾剑身周的雨水锋片飞舞的愈发激烈起来,割断了身周的一切生机,让整个山巅都笼罩在一股绝望厉杀的氛围之中。
四顾剑还没有拔剑,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柄痴愚而执着的剑。
…………叶流云也没有拔剑,因为他的剑已经刺入了山脚的悬崖石壁之中。
场间五位大宗师级别的绝世强者,此时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他是庆国人。
他是叶家的守护神。
他被庆国陛下称为世叔。
他要杀死庆国的皇帝。
他那双断金斩玉,崩云捕风的手,依旧稳定而温柔地放在袖中,始终没有伸出来。
…………便在这一瞬间,苦荷大师最先动了,他动了一只脚,只是往洪老公公的身边走了一步,轻轻地踏了一步。
但洪公公却觉得似乎有一座山向着自己压了过来,眉毛一挑,左手中指微屈一出,如天雷崩去,纯以霸道真气破对方圆融之势。
山破。
雨至。
苦荷合什,满天风雨在这一瞬间改变了方向,向着洪公公那张骤然间年轻了数十岁的脸颊上扑去。
雨水一触洪公公的脸颊,没有激出任何印迹,但洪公公光滑的脸上,却像是多了几条皱纹,整个人苍老了少许!而那些雨水却是马上被蒸发干净。
洪公公再掘食指,一指向着身前的空中敲了下去。
虽则无声无息,却是激得雨水从中让路,让那青石板上寸裂而开,露出下方瑟缩的黄土。
便是黄土也承受不了这种暴戾的气息,无数颗粒翻滚着绞弄着,把湿润的水汽挤压了出去!…………苦荷如落叶般,不沾雨水飘退,他先前踏上的那一方青石板忽然间消失,于暴雨中干燥,露出了龟裂的地皮,似黄沙。
苦荷的心中有悯意,知道这位隐在庆宫数十载的同行人,今日已有去念,不然不会选择如此强硬的方式。
这是何等样霸道的真气,如此强悍的真气释出,即便是大宗师的身体,只怕也支撑不了片刻。
然而他再次飘前,依然如落叶。
握住了洪公公的左手,就像是落叶终于被雨水打湿,死死地贴附在庙宇斑驳的墙壁上,再也无法脱离。
洪公公的眉毛飘了起来。
苦荷的衣裳开始鼓动了起来。
二人间的空气开始不停地变形,让穿越其间的风雨,却骇的平静起来。
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雨水顺着笠帽流下,形成一道水帘,遮住四顾剑的脸。
他低着头,轻轻松开手掌,放开了剑柄,于风雨之中并二指疾出,各指天际,不知方向。
手指一划,身周风雨顿乱,剑意大作!长剑从他的手中缓缓向下划落,却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于刹那间重获光彩,一道亮光从剑柄直穿剑尖,杀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无前,其势不可阻挡。
地面上无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五竹低着头,反手握紧了铁钎,拇指压在了食指之上,指节微微发白。
※※※叶流云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这最后的一击,必须由自己完成,这是协议中最关键的一部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里已经是一片平静,于袖中伸出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
叶流云全力发动,场间实势的平衡顿时被打破,洪公公一身霸道气息,再也无法抵挡三位大宗师的合击,场间玄妙的境界顿时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泡沫上的小口子,足以毁灭一切。
声音重临大地。
一声闷响在苦荷大师与洪公公身间响起。
先前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相冲,声音却延迟至此时才响起,闷声如雷,如风云。
苦荷双臂上的麻衣全数震碎,露出满是血痕的苍老双臂,然而他的眼神依然一片平静宁和,双手轻柔地拂着洪太监的右手。
落叶重被山风吹动,划着异常诡异,而又看上去十分自然的痕迹,飘了上去。
国师的右掌在轻轻抚在了洪公公的胸上。
洪公公的面容更加苍老三分。
然后洪公公的胸膛忽然暴烈地胀了起来!将苦荷国师那挟着天地之势温柔贴近的一掌震开!苦荷脸色发白,再轻柔地摁上第二只手掌。
皇帝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的那只手。
叹息声在安静许久的山巅响起,显得是那样的凄凉而平静。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陛下……亦如此。
叶流云面无表情地念完此偈,来到了庆帝的身前。
此时苦荷与洪公公在一起,五竹与四顾剑在一起,世间再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完成刺君的最后一击。
在这时,天空中的一道闪电终于传到了山巅,雨声也大了起来。
电光一闪即逝,只照亮了一刹那,真正的电光石火间。
而就在这瞬间内,四顾剑看见对面的五竹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四顾剑咧嘴一笑,双手并着的两指屈了一指,指尖的雨水滴了下来,而他身旁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的长剑,倏的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的后背!…………前有叶流云,后有四顾剑一往无前、凝集全身真气的一剑,就算是大宗师也无法应付,事情终于到了终局的这一刻。
庆帝此时已经松开了洪公公的手,他不愿意让这位老太监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在宗师战中不得尽兴。
他的右手颤抖着,面容却是无比平静,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人总是要死的,雨水进入皇帝陛下的双唇,微有苦涩之意。
他身上龙袍上的那只龙淋了雨水,在盘云中挣扎,显得格外不甘。
闪电之后,雷声终于降临山巅,咔嚓一声,轰隆连连。
庆国皇帝傲然站在山顶,等待着死亡。
此时那些庆国大臣与祭祀们已经跌坐在雨水中,看着这令人撕心裂肺的一幕,跪伏在地,哭喊着:陛下……!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都的蝉鸣庆历七年的夏末,比往常的年头要来得更热一些。
第一场秋雨迟迟未至,层叠三月的暑气全数郁积在民宅街道之中,风吹不散,让京都城都像在炕头的棉被里。
京都的居民们晨起后,便会觉得身上全是浓度极高的汗液残留,略一梳洗,出门后又是一阵汗水涌出,一日之中,直让人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粘稠,好不难受。
蝉儿们却高兴了,拼命地高声嘶叫着,只是没有往年夏末秋初时节的声嘶力竭、生命最后的悲切,反而是一种留有余力,游刃有余的高亢。
知了,知了的声音,在京都城内外的丛丛青树间此起彼伏,惊扰着人们的困意,嘲笑着人们的难堪。
一枝青竹竿忽然分开树叶,准确地刺中树干上的某一处。
那位正在引吭高歌的蝉兄只觉得眼前一白,感觉满脸被糊了一层东西,再也无法张嘴,情急之下想用触肢去扒拉,不料却连触肢也被糊上,再也无法挣脱。
它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得意确实不能太早。
一位小太监得意地望着树上,回手将轻轻柔柔的竹竿收了回去,摘下被面筋缚住的蝉,扔进身边的大布袋里,正准备继续出手,余光里却瞥见了院墙旁边坐在竹椅上乘凉的那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凑在那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像献功一样地扯开布袋给对方看。
躺竹椅上那位太监是洪竹。
他斜乜着眼看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想了想后,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道:说了多少遍了?要你粘翅膀,非往那知了的头上粘……这半晌才粘了几个?呆会儿太后被吵醒了,你自己领板子去?那名小太监赶紧请罪,带着青树下发呆的十几个太监赶紧继续去粘知了。
洪竹半倚在竹椅上,眯眼看着那个小太监的身影,不知怎的,却想起了自己初进宫时的情况——皇宫里树木极多,蝉儿自然也多了起来,尤其是今年夏天太热,一直持续到今月,宫中的贵人们对这些知了的鸣叫已经烦不胜烦,也亏得洪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了几拨小太监往各宫里去粘蝉。
难怪皇帝和皇后都喜欢他,如此细心体贴的奴才,真是少见。
洪竹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法子是小范大人教给自个儿的,小范大人如今应该在大东山,也不知道陛下祭天进行的如何了。
庆国皇帝离京祭天,没有依照祖例由太子监国,而是请出了皇太后垂帘,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气息十分明显。
皇宫里的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陛下归京的那一天,人心惶惶,各种小道消息传了又传。
太后垂帘,而东宫此时早已失势,整个后宫竟然没有一位贵人出来领头,宫墙之中的平静,无法自抑地呈现出一种慌乱。
而洪竹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是个另类,他原意还是想留在东宫侍候皇后与太子殿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将他调到了含光殿来。
半年前东宫失火,整个皇宫的人都清楚,东宫与广信宫的太监宫女们全数离奇死亡,虽然众人不敢议论此事,但对于唯一活下来的洪竹,却是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
所有人都死了,小洪公公还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恐怖。
洪竹站起身来,心里有些黯然。
是的,他是一个奴才,但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奴才,所以此时在宫中,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看着东宫的颓凉,他竟有些伤感。
他往含光殿里走去,微佝着身子,年纪轻轻的,却开始有了洪老太监那种死人的气味。
※※※十三城门司的官兵们在暑气中强打精神,细心地查验进京人们的关防文书。
京都守备师的军队,在元台大营处提高了警戒。
而守护皇宫的数千禁军更是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脚下所有的一切。
整个京都的防卫力量,便控制在这三部分军队的手中,在当前这样一个安静诡异的时态,稍有不慎,只怕便会引出大乱。
三方都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大皇子为首,强力地压慑着所有人的异心与异动。
京都的百姓,却没有官员和军队这般紧张,这般热的天气,富庶的庆国子民们不愿意呆在家中硬抗闷热,而是习惯躲进遮阴的茶楼里,喝着并不贵的凉茶,享用着内库出产的拉绳大叶扇,讲一讲最近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说一说邻居的家长里短。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皇宫和自己的邻居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蝉儿在茶楼外的树中高声叫着,有几只甚至眼盲地停在了茶楼的青幡之上,把那个大大的茶字涂成了荼字。
而这些嘶啦嘶啦的鸣叫,恰好掩住了茶楼里面好事者们的议论。
议论的当然是陛下此行祭天事宜。
风声早已传了数月,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只是太子这两年来表现的仁厚安稳,和往年的模样有了极大的区别,所以包括官员和百姓们的心中都在犯嘀咕,为什么陛下要废储?没有几个人敢当面问这些,但总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些什么。
总体而言,京都百姓们对于那位东宫太子投予了足够的同情和安慰,或许是因为人们都有同情弱者的精神需要,又或许是身为死老百姓,总是希望天下太平一些,不愿意因为废储而产生太多的风波。
当然,此时的京都百姓,包括朝中的文官,都没有想到,庆历七年夏秋之交的这场风波,竟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方式,轰隆隆地如天雷卷过,卷进了所有的人,京都所有的土地。
…………忽的一声,大风毫无先兆地从京都宽阔的街道,密集的民宅间升起,穿过,掠过!风势来得太突然,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果摊、低头发困的摊贩凉帽吹掉,露出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的满街的果皮乱滚,吹是茶楼外青幡上是蝉只再也附着不住,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荼字又变成了茶字。
坐在茶楼栏边的茶客们好奇地往外望去,心里纳闷,这已经闷了三月的天,难道终于要落下一场及时的秋雨了?然后他们看见本是一片碧蓝的天,忽然间被从东南方向涌来的层层积雨云覆盖,整座京都的上方,宛若加了一个极大的盖子,阴凉笼罩着城廓与其间的子民。
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像无数巨龙正在排列着阵形,时有云丝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
如此浓厚的乌云,自然预兆着紧接而来的暴雨,看这云头,这场大雨只怕会异常凶猛。
而那些茶客们不惊反喜,心想老天爷终于肯让这人间清明些了。
咔嚓一声雷响,雨水终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街上的行人们纷纷走避,楼上的茶客们眯着眼,极为快活地欣赏着许久未见的雨水和宅落被打湿后沁出的些许别样美丽。
雨下的并不特别大,但却特别凉。
不一时功夫,茶客们便开始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不免有些意外,心想往年的秋雨只是淅淅下着,总要有个三场,才能尽袪暑意,今年怎么这雨水却如此之凉。
以这个时代人们的知识,自然不知道,在十几天前,东海的海面上升腾起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飓风,这场风灾直冲大东山,在海畔五十余里的地面上空降无数雨水,然后势头未减,继续挟着海上蒸腾的水汽与湿气,直入庆国腹地。
这场飓风很有趣,沿路之上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灾害,却给酷热已久的庆国疆土带来了立竿见影的降温降雨。
茶客们搓着手,喝着热茶,暗骂这老天爷太怪。
众人出门都未带着伞,更不可能带着单衣,只好在这楼中硬抗着丝丝凉意。
出什么事了?忽然有一个人望着城门的方向好奇说道。
听着这话,好热闹的人们都凑到了茶楼的栏边,往城门的方向看去。
隔着远远层层的雨雾,看不清楚那方出了何事,只隐约感觉到了一阵噪动与那些军士们的慌乱。
京都四方城门,都由十三城司的兵马把守,向来军禁森严,极少出现眼下这种局面。
所有茶客们都有些好奇。
自然不会是有军队来攻城,首先不论这种想像本身足够荒谬,即便真的有军队攻到京都城下,外围的守备师也会率先迎敌,而城门司设在角楼里的了望卒,也会在第一时间内响起警讯。
得得马蹄声响,踏破长街雨水,声声急促。
茶客们定睛望去,只见城门处一匹骏马急速驶来,只有这一匹,众人明白肯定是哪方有急讯入城,纷纷放下心来。
但看着那匹骏马嘴边的白沫,马上骑士满脸尘土的憔悴模样,众人心头再紧,纷纷暗想,难道是边关出了问题?雨水一直在下,疲惫到了极点的骏马奋起最后的气力,迎着风雨,拼命地奔驰着。
马上衣衫破烂,神情严肃的骑士毫不爱惜自己坐骑的生死,狠狠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催促着身上骏马,保持着最快的速度,踏过茶楼下的长街,溅起一路雨水,向着皇宫的方向冲刺!幸亏是大雨先至,将路上行人与摊贩赶至了街旁檐下,不然这位骑士不要命的狂奔,不知道要撞死多少人。
茶客们看着那一人一骑消失在雨水中,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来。
消化掉先前安静无比的紧张,面面相觑,不知道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系着白巾啊……一位年纪有些大的茶客忽然颤抖着声音说道。
茶楼里更加安静起来,虽然晚出生的京都百姓没有经历过当年庆国扩边时的大战时节,但也曾经听说过,当年三次北伐里最惨的那次,庆国军队一役死伤万人,当年千里飞骑报讯的骑士……也是系的白巾!报讯的骑士是……有人疑惑问道:燕……大都督,不是才胜了吗?是军中快马。
那位年纪大的茶客明显当年也是行伍中人,声音依然颤抖着。
报讯者系上了白巾,一定是有大事发生!茶楼里的议论声倏地一下停止,所有人,甚至包括店小二和掌柜的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众人安静地站在栏边,看着大雨中的街道,暗中祷告自己的国度不会出事。
…………又来了!茶楼中,一位年轻人惶急而无助地喊叫了起来。
此时城门处早已没了躁动不安,有的只是一片肃杀与警惕。
然而第二骑来的比第一骑更快,就像是一道烟一样,快速地从茶楼下飞驰而过。
这名骑士未着盔甲,只是一件深黑色的衣裳,单手持缰,双脚急踢,脸上全是雨水淋下的黑色水迹。
他持缰的左臂上也系着一块白巾,而右手却高举着一块令牌模样的事物,直接冲过了城门,踏过了长街,同样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茶楼中诸人带着企盼的目光,望着先前那位深知朝廷体例的茶客,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些好消息。
那名老茶客满脸惨白,喃喃说道:是……是监察院。
…………又过了些许时刻,第三个千里传讯的快骑,再一次强行闯过了十三城门司把守的城门,踏上了茶楼下那条雨街。
这名骑士与先前那位一样,同样是狼狈不堪,看来千里迢迢,换马不换人,用最快的速度向京都报讯中,着实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然后马上骑士并不觉得辛苦,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将这个惊天的消息,最用快的速度报入宫中,庆国只怕……会出大问题。
雨水冲刷着骑士被太阳晒的干裂开来的脸,击入他已经变得血红的双眼,却阻不住他的速度,马匹驰过长街,往皇宫方向急奔。
他的左臂上依然有一道白巾。
此时楼内的茶客们已经被连番而来的震惊震得麻木了起来,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虽然不知道这第三骑代表着朝廷的哪一方,但他们知道,这三骑为京都带来的消息,肯定是同一个,得到了这三方的确认。
那么……庆国一定有灾难发生。
茶楼里一片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那名老年的茶客满脸惨白,颤抖着坐了下来,却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众人赶紧上前施救,谁也没有注意到,楼外面的雨势稍微小了一些。
雨势虽小,凉意已至,那些先前片刻还在耀武扬威的蝉儿们,终于开始感觉到天命的不可逆违,开始感受到生命之无常,开始感觉秋日之悲凉,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于京都的大街小巷中,不停吟唱着最后的辞句。
嘶啦……嘶啦……死啦……死啦……※※※整个京都开始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与茫然之中,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听见皇城角楼里的鸣钟,在雨后红暮色的背景中,缓慢而震人心魄地敲打了起来。
咚!咚!咚!层层深宫中,那座阔大的太极殿里人很多,却是鸦雀无声。
暂时主持国政的庆国皇太后,此时已经从那层珠帘里走了出来,一身凤袍严常威严。
太后冷漠地站在龙椅之前,右手被侯公公扶着,洪竹拿着笔墨侍候在旁,却看清了太后的手,在侯公公的手里不停颤抖。
殿下跪着三名精神已经透支到极点的报讯者,他们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华贵的毛毯,然而他们依然低头跪着,不敢出声,生怕自己这个不吉利的乌鸦,会最终毁坏了这座傲立天下三十载的宫殿福泽。
太后冷冷看了这三人一眼,咬着牙,阴寒骂道:哭什么哭?此言一出,殿里那些正在不停悲伤哭泣的妃嫔们强行止住了眼泪,但却抹不去脸上的惊怖与害怕。
太后在侯公公的搀扶下坐到了龙椅旁边的椅上,说道:即时起闭宫。
和亲王主持皇城守卫,违令者斩。
是。
殿下一片应声。
而眼中含着热泪的大皇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祖母一眼,感觉到了身上的重担,只是他此时的心情异常激荡,根本没有办法去分清太后旨意里的所指。
太后继续说道:宣胡苏二位大学士入宫。
是。
宣城门司统领张钫入宫。
是。
即时起,闭城门,非哀家旨意,不得擅开。
是。
定州军献俘拖后,令叶重两日内回程,边疆吃力,应以国事为重。
是。
太后的眉头忽然皱了皱,老人家此时虽然一直平静,但终究还是感觉到脑子里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思忖半晌后说道:宣靖王,户部尚书范建,秦……恒,入宫。
是。
太后最后冷漠说道:让皇后和太子殿下搬到含光殿来……宁才人和宜贵嫔也过来,老三那孩子也带着。
大皇子低着头,心头一紧,知道祖母依旧不放心自己。
但在此时的悲怮情绪中,他根本不想计较这些事情。
天时已暮,外面的钟声已息,太极殿里烛火飘摇,看着是那样的惨淡不安。
此时庆国实际上的控制者,已经垂垂老矣的皇太后忽然咳了两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淡淡说道:着内廷……请长公主殿下及晨郡主入宫暂住,范闲……那个怀着孩子的小妾也一并入宫。
是……皇太后久不视事,然而此时的每一道旨意,却是那样清楚地直指人心,她试图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整座京都与外界隔绝起来,将那些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忽然有一个无子息的嫔妃疯狂嘶喊道:范闲刺驾!太后要抄他九族,怎么能让他家人入宫!此言一出,阖宫俱静。
太后冷冷地看着那个嫔妃,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缓缓说道:拖下去,埋了。
几名侍卫和太监上前,将那名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嫔妃拖了下去,不知道会把这个可怜人埋在宫中哪株花树下的泥土里。
太后冷冷地扫视宫中众人,寒声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和脑子。
不要忘了……这宫里的空地还很多。
殿内众人心生悲意,却不敢多说什么,她们心头的悲伤疑惑与这名嫔妃相同,只是她们没有疯,所以没有开口。
陈萍萍呢?怎么没入宫?皇太后寒着脸问道。
洪竹停下了手中的毛笔,迎着太后质询的目光,颤声说道:陈院长中毒之后,回陈园由御医治疗,只怕……还不知道……皇太后眼光一寒,咬牙大怒说道:传旨给这老狗,说他再不进京,娘儿母子都要死光了!…………人去宫静。
强抑着心头悲伤惊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后,庆国的皇太后忽然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浑身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浊泪打湿了她眼角的皱纹。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层皮漱芳宫的角落里隐隐传出哭泣的声音,双眼微红的宜贵嫔看着跪在面前的太监,很勉强地笑了笑,让太监离开殿内。
沉默片刻后,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那方手帕,声音有些嘶哑说道:我不相信。
此时皇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后娘娘接连几道旨意疾出,不论是东宫皇后,还是宁才人,都要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养育了庆国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贵嫔也没有例外。
当时在殿上,宜贵嫔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些旨意,当然明白所谓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宫中的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与儿子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鬓角发丝有些乱,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个惊天的消息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皇上怎么能死,怎么会死呢?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红润的嘴唇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迹。
宫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蝉鸣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却在空气之中弥漫着,包裹住了她的身体,令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皇帝陛下虽然对女色向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偏好,后宫之中的妃嫔合共也不过二十余位,然而宜贵嫔却是这几年中最得宠的一位,如果要说她对皇帝没有一丝感情,自然虚假。
然而此时,她的悲伤,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却不仅仅是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
军方,监察院,州郡,千里传讯至京都,向京中的贵人们传递了那个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然而,军方与州郡方面的情报是,刺杀陛下的是监察院提司范闲!小范大人勾结东夷城四顾剑,于大东山祭天之际,兴谋逆之心,暴起弑君!监察院那方面的情报却只是证实了陛下的死讯,而在具体的过程描述上,显得格外含糊,反而证实了前面两条消息的真实性。
…………然而宜贵嫔不相信!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经驾崩,而是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这根本说不通。
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废太子,范闲的地位在祭天之后,只会进一步稳固,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当口,突然选择如此荒唐的举动?宜贵嫔真的很害怕,她感觉到了一张网已经套上了范闲,而且紧跟着套上了漱芳宫。
她出身柳氏,与范府一荣俱荣,而且范闲更是陛下钦点的……三皇子师傅!如果范闲真的成为谋逆首犯,范府自然是满门抄斩,柳家也难以幸免,宜贵嫔或许会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母亲!母亲!刚刚收到风声的三皇子,向殿内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哭着。
待他跑到宜贵嫔身前的时候,却怔怔地停住了脚步,用那双比同龄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亲一眼。
宜贵嫔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三皇子抿着小嘴,强行忍了一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到了宜贵嫔的怀里。
半晌之后,宜贵嫔咬了咬牙,狠命将儿子从自己的怀里拉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力说道:不要哭,不准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父皇是个顶天立地的国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着,却坚强地站在母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
长年的宫廷生活,跟随范闲在江南的一年岁月,这位九岁就敢开青楼的阴狠皇子心性早已得到了足够的磨炼,知道母亲这时候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
现在都在传,是你的师傅范大人刺驾。
宜贵嫔盯着儿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乱后,马上平静下来,恨声说道:我不相信!师傅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没理由。
宜贵嫔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道:是啊,虽然有军方和州郡的报讯,但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你的师傅大人,会对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们不信。
宜贵嫔咬着牙说道:太后娘娘也不信,不然这时候范府早已经被抄了,那个发疯的女人也不会被太后埋进土里。
三皇子点了点头。
宜贵嫔压低声音说道:可是太后娘娘也不会完全不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姨丈马上要进宫,晨姐姐和思思那个丫头也要进宫,如果太后真的相信大东山的事情是你师傅做的,只怕马上,范柳两家就会陷入绝境。
孩儿能做些什么?三皇子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的将来,已经完全压在了师傅范闲的身上,如果师傅真的被打成了弑君恶徒,自己便再也没有翻身之力。
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哭,伤心,陪着太后……宜贵嫔忽然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可怜的神情,将三皇子重又搂进怀里,大东山的事情一天没弄清楚,你师傅一天没有回到京都,太后便不会马上对范家动手。
我们需要这些时间去影响太后,然后……等着你师傅回来。
三皇子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和母亲一样,对于范闲向来抱有莫大的信心,在他们的心中,只要师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够将整件事情解决掉。
太监在外面催了。
宜贵嫔有些六神无主地开始准备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从桌下抽出一把范闲送给他的淬毒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可爱的小靴子里。
他并不认同母亲先前的话,含光殿里也不见得如何安全,那两位哥哥为了父皇留下来的那把椅子,什么样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太子李承乾缓缓整理着衣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疯狂的喜悦。
皇帝的死讯传至宫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的皇子大臣们一样,伏地大哭,悲色难掩。
只是他的面色在悲伤之余,多了一丝惨白。
走到东宫的门口,对着遥远东方的暮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眼里落下两串泪来。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将身板挺的笔直,在心里悲哀想着:父亲,不是儿子不孝,只是你已经将我逼到没有退路了。
洪竹领着侍卫在东宫的门口,等着请皇后与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宫门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皱眉,强行掩去眼中的无奈,扶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后请节哀。
一向眉容淑贵的皇后娘娘,这半年来都被困于东宫之中,早已不复当初盛彩。
然则今日忽然听到陛下于大东山遇刺的消息,这位与皇帝青梅竹马的女子还是崩溃了,整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各宫里传来传去的消息,而自己却只会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后双眼无神地望着太子。
太子缓缓低头,说道:孩儿知道,只是……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这句话说的却是极为淡然。
皇后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神智,听懂了这句话,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祭天,没有完成。
太子低声说道:儿子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则将是太后。
皇后一时间心里不知涌起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嘴唇颤抖着,直到许久以后,才吃吃艾艾地说出话来:是的,是的,是的……范闲那个天杀的,我……我早就说过,那是妖星……我们老李家……总是要毁在他们母子手上……呆会儿去含光殿,马上请太后娘娘下旨,将范家满门抄斩!不,将范柳两家全斩了!还要将陈萍萍那条老狗杀了!太子握着皇后的手骤然重了几分。
皇后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不要说这些。
记住,一句都不要说……如果您还想让我坐上那把龙椅,就什么都不要说。
现如今没有人会相信范闲弑君,您要这么一说,就更没有人相信了……所以我们要在含光殿等着,再过四五天,人证物证都会回来了,到时候您不说,太后也知道会怎么做。
皇后浑身发抖,似乎像是从来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最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秦恒呆会儿要进宫……老爷子那边,您说说话,太后那边才好说话。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与他的兄弟一样,一面整理着衣装,一面模拟着悲伤,身为天子家人,最擅长的便是演戏,所以当他的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时,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到位。
王妃叶灵儿冷漠地在一旁看着他,并没有上前帮手,片刻轻声问道:你相信吗?二皇子的手顿了顿,平静回答道:我不相信。
我欣赏范闲,他没理由做这件事情。
叶灵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流言都这么在说?流言只是流言,止于智者。
二皇子微微低头,卷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单衣,看上去显得格外低调沉默,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相信范闲会如此胆大妄为。
叶灵儿心里软了一下,轻声说道:进宫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儿,说道:有什么要小心的呢?父皇大行,只不过现在秘不发丧,等东山的事情清楚后,定是全国举哀,然后太子登基,我依旧还是那个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叶灵儿吃惊地看着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瞒你,我怀疑东山的事情是太子做的……叶灵儿大吃一惊,死死地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声,说道:只是猜测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府门外走去,在角落里唤来自己的亲随,轻声吩咐道:通知岳父,时刻准备进京。
是的,父皇死了。
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上的天空已然开始湛放碧蓝的美丽光芒,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在自己的头顶上。
他对大东山的事情看的很清楚,因为长公主殿下从来没有瞒过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论范闲是死是活,站在范闲身后的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二皇子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自己会帮太子的,那把椅子暂时让他坐去,让他去面对监察院、范家的强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地看着太子那个废物,将来被人揭穿他才是主谋弑父弑君一事的黑手时,看他会沦落到什么下场!※※※来不及悲伤。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们都来不及悲伤,在刹那震惊之后,便开始平静地以至有些冷漠地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有资格坐那把椅子的人,开始做着准备,有资格决定那把椅子归属的人,开始暗底下通气。
虽然太后在第一时间内,要求相关人员入宫,可是依然给了那些人足够多的交流时间。
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庆国开国以来最强大的一位君王,是统治这片国土二十余年的至尊,是所有庆国人的精神象征。
他们被眼前的红利,鼻端的香味扰的心神不定,只来得及兴奋惶恐,伪装悲伤,心中却来不及真正悲伤。
只有一个人除外。
…………长公主缓缓推开名义上已经关闭数月的皇室别院大门,平静地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来迎接自己入宫的马车和太监,美丽精致的五官没有一丝颤动。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俏极,素极,悲伤到了极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别院一眼,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天上云雨散后的那抹碧空。
脸上的悲伤之意愈来愈重,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便是淡,淡到一丝情绪都没有,如玉般的肌肤仿似要透明了起来,让所有的世人,看到她内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与平静。
李云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里对那远方山头上的某缕帝魂轻声说道:哥哥,走好。
然后她坐上了马车,往那座即将决定庆国归属的皇宫驶去。
和太子与二皇子不一样,她根本不屑于防范监察院和范府,因为她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整件事情的关键,已经随着那三匹千里迢迢归京的疲马,而得到了确认,后面的事情,都只是很简单的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结束了。
不论太后是否会相信范闲弑君,可她毕竟是庆国的太后,她必须相信,而且长公主也有办法让她相信。
至于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继位,长公主李云睿并不怎么关心,她所关心的,只是那个人的死亡。
我能帮助你。
当你遗弃我时,我能毁灭你。
马车中的女子笑了起来,然后哭了起来。
※※※雨水缓缓地从城门处的树枝上滴下来。
距离三骑入京报讯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城与城门司的异动,京都府衙役尽出维护治安,监察院的异常沉默,让京都的百姓隐隐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们的反应永远和权贵不相同,他们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时候也更加准确,他们只知道庆国陛下是个好皇帝,至少从庆国百姓的生活来看,庆帝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们悲伤难过哭泣惘然,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们的心中也有疑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会是……那个该杀千刀的逆贼!官员们最开始的时候也不相信,然而范闲亲属的五百黑骑至今不见回报,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无踪,大东山幸存活口的证词直指范闲,无数的证据开始向皇宫中汇集,虽不足以证实什么,但可以说服一些愿意被说服的人。
范府已经被控制住了。
国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许马上要到来的便是腥风血雨。
听说宫里开始准备太子继位。
马上要被废的太子继位……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荒谬。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豆油的商人,戴着笠帽,用宫坊司的文书,千辛万苦地进入由全封闭转为半封闭的东城门,走到了南城一个转角处,住进了客栈。
透过客栈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被重兵包围的范府前后两宅。
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着远处的府邸,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秋意初起数场秋雨后,窗外秋意浓,错落有致的京都贵宅轻沐湿意之中。
范闲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重地喘息了数声,然后缓缓地坐在床上。
这家客栈能够看到南城的美丽风光,自然非常有档次。
这张床铺的褥子不厚,但手感极好,他下意识里用手掌在布料上滑动着,心里一阵叹息。
经历了大东山处的绝杀,一路向北燕小乙的狙杀,无数次死里逃生,此刻再看着京都熟悉的街景,竟是不由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用重狙杀死燕小乙后,身受重伤的他,在那块草甸上足足养了两天伤,才蕴积了足够的力量与精神,向着群山环绕里的未知小路走去。
经历一些难以尽述的困难,穿过那条五竹叔告诉的小路,范闲进入了东夷城庇护下的宋国,在那个诸侯小国内,伤势未愈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请店小二去店里抓了些药。
他本身是费介的学生,一身医术虽不是世间一流,但花在疗刀伤治毒方面的功夫极多,抓的药物对症,再加上他体内霸道真气为底,天一道自然气息流动自疗,便这样渐行渐走着,伤势竟是逐渐地好了起来。
但燕小乙的那一箭太厉害,虽然没有射中他的心脏,却也是震伤了他的心脉,伤势未尽,心脉受损,所以咳嗽声是怎么也压抑不下。
范闲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很清楚,顶多有巅峰状态下的六成实力。
出了宋国,在燕京的南地掠过,纵使后来雇了辆马车入境,但终究是绕了个大圈子,等到范闲装成豆油商人进入京都时,已经比报信的人晚了好些天,而且千里奔波路途艰苦,渐好的伤也开始缠绵了起来。
…………一路上范闲很小心地没有与监察院的部属联络,可是这两年内撒在抱月楼里的银子终于得到了回报,进入庆国国境之后,京都方面发生的事情,最初始的一些反应,都得到了情报支持。
之所以一直没有与监察院的属下联系,是因为范闲的心中有些担心。
如果京都里的贵人们真的把那顶黑锅戴在自己头上,就算自己是监察院提司,可是谁敢效忠一个弑君的逆贼呢?范闲不愿意去考验人性,哪怕是监察院属下的人性。
当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在京都的街巷中走了一圈,确认了很多事情。
他很小心地没有去药堂,而是直接进入三处一间隐蔽库房,取回了自己需要的药物。
三处长年需要大量的药物,而且处中人员大多都是些只知埋首药中的古怪人,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这些分布十分清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相信不会让人查到什么线索。
回到客栈中,上好伤药,把双脚泡在冰凉的井水里,范闲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天他乔装之后,去了很多地方,但大多数要害所在,都已经被禁军和京都府控制了起来,尤其是家里的附近,他感觉到了很多高手的存在,不敢冒险与府中人取得联系。
他还去了监察院和枢密院的外围。
监察院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他非常清楚,那间院子也时刻处在内廷的监视之中。
至于枢密院,也是繁忙至极,对于军中的一应手续,他有很详尽的了解,用了半个时辰,他确认了,皇宫里那位老太后还在掌控着一切,并且十分睿智地选择了在当前这个危险关头,调动边军,开始向着四周施压。
毕竟他担任监察院提司已久,在京都有太多的眼线下属,而且有抱月楼和江湖上的触角,虽则不敢联络太多人,可是要搞清楚当前京都的状况,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而此时他心中想的最多的事情,则是……范闲抬起了头,取了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脚,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梁顶发呆——皇帝真的死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震惊,有些压抑,有些失望,有些古怪。
如果陛下真的死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摸了摸怀里贴身藏好的陛下亲手书信和那一方玉玺,范闲闭上眼睛休息,为晚上的行动蓄养精神,却许久不能进入安静之中。
接下来的局面实在太险,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其实都是一种赌博。
如果想要阻止太子登基,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皇宫,将陛下的亲笔书信和玉玺当面交到太后的手里。
可是……范闲明白,如果皇帝真的死了,以皇太后的心理,为了庆国的稳定,说不定那位老太后会直接将这封书信毁了!太子与自己都是太后的孙子,但太后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甚至因为叶轻眉的往事,而一直提防着自己。
谁知道太后会怎样决定?如果她真的决定将陛下遇刺的真相隐瞒下去,那么范闲以及他身周的所有人,自然会成为太子登基道路上第一拨祭祀的猪狗。
还有一个选择,范闲可以联络自己在京都的所有助力,将大东山谋刺的真相全数揭开,双方亮明兵马,狠狠地正面打上一仗,最后谁胜了,谁自然就有定下史书走向的资格。
这个选择会死很多人,但看上去,对于范闲自身却要安全一些。
但眼下的问题在于……范闲无法联络到父亲,也无法联络到陈萍萍,据说院长大人前些时候因为风寒的缘故,误服药物,中了毒,一直缠绵榻上。
范闲不知道陈萍萍是在伪装,还是如何,可是他在分理处偷看到的情报里说的清楚,下毒的人,是东夷城的那位大家——天下三位用毒大家,肖恩已死,费先生已走,最厉害的便是那人,如果真是那位大家出手,陈萍萍中毒,也不是十分难以想象的事情。
陛下遇刺后所有的动静,都隐隐指向一点——虽然宫中直至此时,依旧没有认定范闲是刺杀皇帝的真凶,也没有让朝廷发出海捕文书,可是暗底下已经将他当成了首要的目标,一旦范闲在京都现出身来,迎接他的,一定是无休无止的追捕。
而现在对于范闲最不利的是,燕小乙的失败,自己活着的消息,应该也是在这两天内会传入京都。
不论太后是否相信范闲,可一旦范闲活下来,她会想掌握住这个孙子,然后再一眼看着庆国的将来,一手决定范闲的生死。
婉儿和思思在宫里,父亲被软禁在府中。
平静躺在床上的范闲脑子里急速转动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晚上不回范府,直接进宫。
即便说服不了太后,他相信自己依旧可以谋取某种利益,毕竟在皇宫里,他有许多帮手,而且许多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十分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至于范府这边,禁军由大皇子统领着,应该不会对父亲产生太大的威胁。
想完这一切后,京都的一天又已经结束了,淡淡的暮色渗入窗中,令客栈的房间泛着一抹暖暖的色彩。
范闲霍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斥着强大的信心与执着——只要洗去了在自己身上的谋逆罪名,有监察院在自己的手中,有大皇子的禁军,宫外有父亲国公府的能量,宫中有宜贵嫔宁才人相助,还有那位据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洪竹小太监。
只要叶秦二家军队无法入京,这整座京都,谁能比自己更强大?※※※旨意已入征西军营中,献俘的五千军士已经拔营回西,大约十日之后,便会开始发起战势。
皇宫之中,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将军坐在了一个软凳之上,恭敬地对太后说道:南诏国主尚小,应该起不了太大的乱子。
至于东北两个方向,征北军挟新胜之势,燕大都督应该能压住上杉虎,燕京西大营与宋国接壤,直刺入境不需三日,东夷城不敢有异动。
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皇帝的死讯已经传遍京都,只不过一直勉强压制着,可是这个消息终究是要传遍天下,谁也不知道,天底下那些势力,会不会趁着狮群领袖死亡,新的狮王未出之际,贪婪地寻求一些什么好处——所以在处理国祚事宜之初,庆国臣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以强大的军力,震慑住那些人的野心。
不够。
太后冷漠地看了老将一眼,说道:传哀家旨意,令枢密院拟个作战方略出来,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必须向外突击,以一百里地为限,多的土地,咱们不要,但如果打的少了一里地,让叶重燕小乙王志昆这三个家伙自己把脑袋割了。
太后英明。
秦老爷子叹了口气,他身为军方第一重臣,自然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庆国反而要对外大举用兵,但依旧疑虑说道:只是骤然发兵,怕的是粮草跟不上。
打了就回,北齐东夷里面又不是大漠一片,要抢什么抢不到?只不过半月的攻势,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太后冷漠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大庆朝不能乱,所以……必须多杀些,抢些,让别的地方都乱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借先生骨头一用含光殿里安静了许久,太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有什么意见?秦老爷子低首恭敬禀道:老臣不敢,只是一应依例而行罢了,祈太后凤心独裁。
太后想了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谓依例而行,陛下既已宾天,那自然应该是太子继位。
太后想到这两天里与太子进行的几次谈话,对这个孙子的满意程度越来越深,觉得这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后是皇后的姑母,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太子继位,都会是她第一个选择。
此时又得到了军方重臣的隐讳表态,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改变这一切。
范府那边?娘娘……应该不会忘记以前那个姓叶的女人。
又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太后开口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
秦老将军行了一礼,退出了含光殿,只是离这座宫殿没有多远的时候,这位庆国军方辈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直觉着隐隐能听到殿内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间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远方大东山上的那缕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与惊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后背开始渗出冷汗,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在最先前的那两天两夜之后,被太后旨意请入殿中的嫔妃们便回到了各自的寝宫之中,除了宁才人宜贵嫔淑贵妃这三人。
原因很简单,这三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如果要让太子安全登基继位,太后必须把这三个女人捏在手里。
至于长公主,则是回到了她暌违已久的广信宫。
太后孤独地坐在榻上,几位老嬷嬷敛神静气地在后方服侍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暗黄的灯光,照耀在老太后的侧颊,明晰地分辨出无数条皱纹,让这位目前庆国最大的权力者,呈现出一种无可救药的老态龙钟。
自己会不会选错了。
太后心底的那个疑问,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在不停吞噬着她的信心。
临老之际,骤闻儿子死讯,对于所有老人来说,都是极难承担的打击,然而庆国太后,却是强悍地压抑住了悲伤,开始为庆国的将来,谋取一个最可靠与安全的途径。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怪哀家吧。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想着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伤。
此行大东山祭天,陛下的目标便是废太子,然而陛下初始宾天,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会非常地愤怒。
可是为了庆国,为了皇儿打下的万里江山能够存续下去,太后似乎别无选择。
哪怕是横亘在她心头的那个可怕猜想,也不会影响到她的选择。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是要在这宫殿里找到自己儿子的灵魂。
她静静地看着夜宫,嘴唇微张,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压抑说道:我不管是谁害的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害的你,可你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已经死了,那什么都不重要了!是的,太后不是愚蠢的村头老妇人,接连数日来入京的所谓证据,并不能让她完全相信,自己那个并不怎么亲热的宫外孙子,会是刺驾的幕后黑手。
她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的女儿,自己其他几个孙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的作用,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让这些人拥有了最美好的果实。
可是怀疑无用,相信只是一种主观抉择,太后清楚,如果想让临终前的几年能够安心一些,她必须强迫自己相信,范闲就是真凶,太子必会成为明君。
太后,长公主到了。
一位老嬷嬷压低声音禀报道。
太后无力地挥挥手,身着白色宫服的长公主李云睿缓缓走进了含光殿的正殿,对着太后款款一礼,怯弱不堪。
太后沉默了少许,又挥了挥手,整座宫中服侍的嬷嬷与宫女,赶紧退出正殿,将这片空旷冷清的殿宇,留给了这一对母女。
太后看着自己女儿眼角的那抹泪痕,微微失神,半晌后说道:听说这几日你以泪洗面,何苦如此自伤,人已经去了,我们再在这里哭也没什么用处。
长公主恬静一笑,用一种平素里在太后面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母亲教训的是。
然后她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样,轻轻依偎着。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道:你那兄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陛下既然已经去了,得空的时候,你多来陪我说会儿话。
是,母亲。
太后用眼角余光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皱了皱眉头,说道:试着说服一下哀家,关于安之的事情。
长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太后的眼光渐渐寒冷了起来,迅疾却又淡了下去,和声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事情。
长公主低下头去,片刻后说道:范闲有理由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因为他的母亲是叶轻眉。
长公主抬起脸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萧索,看着自己的母亲,而且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姓李。
太后没有动怒,平静说道:继续。
他在江南和北齐人勾结,具体的东西,待日后查查自然清楚。
长公主平静说道:另外……范闲与东夷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最近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九品高手,应该就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
你是说那个王十三郎?太后说道。
长公主的眉角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原来对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头应道:是的。
数月前,承乾赴南诏,一路上多承那个王十三郎照看。
太后的眼神宁静了下来,如果他是范闲的人,那我看……安之这个孩子不错。
太后继续缓缓说道:太子将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经告诉了哀家。
这位老人家叹了口气:几日来,太子一直大力为范闲分辩,仅就此点看来,承乾这个孩子也不错。
长公主点了点头:女儿也是这么认为。
太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陛下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处,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着这几个晚辈被你继续折腾。
女儿明白您的意思。
长公主平静应道:从今往后,女儿一定安分守己。
这几年来,陛下虽然有些执拧糊涂,但他毕竟是你哥哥。
太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浓郁的悲哀与无奈,看着自己的女儿,许久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微微侧身,将自己美丽的脸颊,露在微暗的灯光之下。
太后举起手掌,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了长公主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长公主闷哼一声,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太后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清楚范闲是否已经对宫中的局势有了一个最接近真相的判断,如果他清楚这一点,那么一定不会选择进入皇宫,当面对太后陈述大东山的真相,并且交出陛下的亲笔书信,还有那枚玉玺。
在这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当中,范闲必须承认,自己那位丈母娘所做的选择,是非常简单明了而又有效果的规划。
只要陛下死了,那么不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会将那位越来越像国君的太子,作为第一选择。
从名份出发,从稳定出发,都没有比太子更好的选择。
而太子一旦登基,尘埃落定之后,范闲便只有想办法去北齐吃软饭了。
但眼下的问题是,范府处于皇宫的控制之中,他的妻妾二人听闻都已经被接入了宫中,他便是想去吃软饭,可也不可能把干饭丢了。
老李家的女人们,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恶毒。
范闲一面在心里复述着老婊子这三个极有历史传承意味的字,一面借着黑夜的掩护,翻过一面高墙,轻轻地落在了青青的园中。
这是一座大臣的府邸,虽然没有什么高手护卫,但是府中下人众多,来往官员不少,从院墙脚一直走到书房,重伤未愈的范闲,觉得一阵心血激荡,险些露了行藏。
在书房外静静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范闲用匕首撬开窗户,闪身而入。
触目处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一反身,扼住那位欲惊呼出声的大臣咽喉,凑到对方耳朵边,轻声说道:别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如遭雷击一震,渐渐地却放松了下来。
范闲警惕地看着他的双眼,将自己铁一般的手掌拉离对方的咽喉,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性命喊人来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真的很难活着逃出京都。
这是一次赌博,不过范闲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赌博,他的运气向来够好。
那位大臣没有唤人救命,反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范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舒老头儿,别这样望着我。
范闲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芜的对面。
是的,这时候他是在舒府的书房内。
几番盘算下来,范闲还是决定先找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因为满朝文武之中,他总觉得只有庄墨韩的这位学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三个问题。
请讲。
范闲正色应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芜的声音有些颤抖。
范闲沉默片刻:我离开大东山的时候,还没有死,不过……他想到了那个驾舟而来的人影,想到了隐匿在旁的四顾剑,想到了极有可能出手的大光头,皱眉说道:应该是死了。
舒芜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什么。
谁是主谋?舒芜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不能让太子登基。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的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范闲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的败类,坐上庆国的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的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的?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的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的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的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
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
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的隐藏势力和他自身的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也一定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
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的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的话。
啊……舒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范闲的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的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我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的控制权,保证自己的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说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
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的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的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的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的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的,我便是要借先生您的骨头一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声满城俱素,一片缟白。
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入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不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讣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的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的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的真相。
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
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恸,去寻求他们进一步的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的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
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的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所有的人在习惯悲伤之后,都开始感觉到荒谬,当年无比惊才绝艳的皇帝陛下,胸中怀着一统天下伟大志业的陛下,怎么可能就如此悄无声息地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离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无法接受这种离去的方式。
这种离去的方式安静得过于诡异。
统治者悄无声息逝去,迎接庆国的……将是什么?是动乱之后的崩溃?是平稳承袭之后的浴火重生?因惶恐而寻求稳定,人心思定。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极殿中的那把龙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赶紧将自己的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稳定庆国的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个选择,不论从名份上,从与太后的关系上,从大臣们的观感上来说,理所应当应该由太子继承皇位。
然而众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东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废太子……有些人想到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
那些入宫哭灵的大臣们,远远看着扶着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头都生出了无比的寒意与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轻时的皇帝陛下,在痛哭与棺材旁边重生。
在官员之中流传着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
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范闲失踪了,或许死在大东山上,或许畏罪潜逃,扔下自己的父亲妻子腹中的孩儿,跑到了遥远的异国。
大臣们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今后只能将姓名埋于黑暗之中,而大势……已定。
※※※太后坐在含光殿的门口,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地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
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
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
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
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的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的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
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的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的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
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的本分。
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的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舒芜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知道小范大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宫面见太后,只怕此时已经成为了阶下囚,正式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太子登基前的那响礼炮。
他一揖及地,恭谨说道:臣去太极殿。
太后微笑着摇摇头:去吧,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既然无法改变,任何改变的企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何必改变呢?舒芜乃庆国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门生故旧遍布朝中,而此人却生就一个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顾生死,强行求见太后,意图改变此事。
也只有这位老大臣才有资格做这件事情,如果换成别的官员,只怕此时早已经变成了宫墙之下的一缕冤魂。
庆帝新丧,太子登基,在此关头,太后一切以稳定为主,不会对这位老臣太过逼迫。
然而舒芜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会安静地等着太子登基,然后马上乞骸骨,归故里。
…………舒芜一个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极殿的殿门,根本听不见身旁身着素服的官员招呼,也没有听到侯公公传太子旨意,请大学士入殿的声音。
他只是有些茫然地站在殿门,看着殿前广场上有些杂乱的祭祀队伍,看着那些直直树立着的白幡,看着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着四周的禁军官兵,听着远处坊间的阵阵鞭炮,宫门外凄厉的响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热血涌进头颅,让自己的头昏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舒大学士的头一直昏沉无比,以至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入空旷的太极殿中,站在了文官队伍的第二个位置,整个人都有些糊涂。
他没有听到龙椅边上珠帘后的太后略带悲声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些龙子龙孙们情真意切的哭泣,更没有听到回荡在宫殿内庆国大臣们的哭号。
只是偶尔有几个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比如范闲,比如谋逆,比如通缉,比如抄家……舒大学士浑浑噩噩地随着大臣们跪倒在地,又浑浑噩噩地站起,静立一旁。
他身前的胡大学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了提醒与警惕,却将自己内心的寒意掩饰的极好。
所有的臣子们都掩饰的极好,只有悲容,没有动容。
舒芜皱着眉头,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队列中平日里熟悉无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觉得如此陌生。
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学士,二人相交莫逆,虽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但今天在宫外,他曾经对胡大学士暗示过。
为什么胡大学士这般平静?舒芜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失聪许久的耳朵在这一刻忽然回复了听力,听到了太极殿外响起的锣鼓丝竹之声。
他张了张嘴,这才知道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太子……要登基了!…………舒芜今天的异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
但朝中大臣们都清楚,先帝与舒芜向来君臣相得,骤闻陛下死讯,老学士不堪情感冲击,有些失魂落魄也属自然,所以没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龙椅旁珠帘后的太后,却一直冷冷盯着舒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光转了一转,一位太监便走到了舒芜的身后,准备扶这位老学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芜的身上,强掩悲色说道:老学士去侧殿休息片刻。
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也没有看阶下那些兄弟,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向着龙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龙椅的前面,太子俯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兄弟与臣子们,知道当自己坐下之后,自己便会成为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亿万人生死的统治者。
这是他奋斗已久的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曾经惶恐过,嫉恨过,放荡过,然而最终学习到了自己父皇的隐忍,平静,等待……狠毒。
当这样一个目标忽然近在咫尺之时,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太子眼光微垂,看着下方的二哥,看着二哥脸上那抹平静温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经暗中潜入京都的范闲。
范闲活着的消息,是昨夜从东山路方向传回来的。
太子的心里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
不知为何,知道范闲活着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而对于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叶家的军队离京都已经不远了,二哥的心还是那么不容易平静。
请皇上登基。
请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对天地人之敬畏,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看着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见了整个天底下的亿万子民正在对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无趣,无趣得令人有些生厌。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皱着眉头坐上龙椅的皇帝。
李承乾这般想着,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往龙椅上坐去。
…………舒芜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在这样一个庄严悲肃,满朝俱静,万臣跪拜的时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两步,来到了龙椅之下,叩首于地,高声呼喊道:不可!不可二字一出,朝堂里所有人都惊悚了起来。
珠帘后太后的脸沉了下去,几位太监开始向舒大学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却是正准备坐上龙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么。
是的,登基不可能这么顺利,总会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芜在喊出这两个字后,却从那些晕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老学士深吸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头一用,自己便将这把老骨头扔将出去,也算是报答了陛下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庆国子民对官员的寄寓。
舒芜看也不看来扶自己的太监一眼,直着身子,看着珠帘后的太后,龙椅前的太子,拼尽全身气力,拼将一生荣辱,拼却阖族生死,悲郁唤道。
陛下宾天之际,留有遗诏,太子……不得继位!一宫俱静,无人说话。
第一百三十章 他其实一直都在珠帘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太后冷冷地盯着舒芜,一字一句说道:舒大学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舒芜面色微变,沉默少许后,恭谨行礼应道:我大庆今日无君,何来欺君?面对着太后,这位大学士竟是寸步不让!太后伸出那只苍老的手,缓缓拨开珠帘,从帘后走了出来,站在龙椅之旁。
太子赶紧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东山宾天,乃监察院提司范闲与东夷城勾结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么遗诏之说?太后盯着舒芜的眼睛,平静异常说道:若有遗诏,现在何处?舒芜心头微凉,知道太后这句话是要把自己往与范闲牵连的那面推了,叹息一声应道:遗诏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今日太子登基典礼之初,已经点明了范闲的罪行,直接将范闲打到了无尽深渊之中,众臣哪里想到,舒大学士竟会忽然搬出所谓遗诏,而那封遗诏……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里。
太后咳了两声,看着舒芜,说道:是吗?范闲乃罪大恶极的钦犯,朝廷暗中缉他数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学士倒是清楚的狠。
大学士为何知道遗诏之事?舒芜一拜及地,沉痛说道:陛下于大东山遇刺,举天同悲,然则事不过半月,军方州郡便言之确确,乃澹泊公所为。
老臣深知澹泊公为人,断不敢行此发指恶行。
至于遗诏一事,确实属实,老臣亲眼见过。
太子的手有些冰凉,内心深处更是一片寒冷。
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大东山的事情爆发之前,父皇竟然还会留下遗诏来!遗诏上面写的什么内容,不用脑子想也清楚。
太子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悲凉的感觉,看来父皇对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他在太后的身旁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知道祖母今日的精神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然绝不至于做出如此失策的应对。
身为地位尊崇的皇太后,何至于需要和一位老臣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只是话头已开,他若想顺利地坐上龙椅,则必须把这忽然出现的遗诏一事打下去!范闲与四顾剑勾结,行此大恶。
太子望着底下诸臣,缓缓说道:那范闲平素里便惯能涂脂抹粉,欺世盗名。
舒大学士莫要受了此等奸人蒙骗。
若父皇真有遗诏,本宫这个做儿子的,当然千想万念,盼能再睹父皇笔迹……言语之际,太子已然微有悲声。
底下诸臣进言劝慰,他趁机稳定了一下情绪。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遗诏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的。
你舒芜身为门下中书宰执之流,怎么可以暗中与范闲这个钦犯私相往来?太子看着舒芜,皱眉说道:本宫向来深敬老学士为人,但今日所闻所见,实在令本宫失望。
竟然暗中包庇朝廷钦犯,想父皇当年对老学士何等器重,今日学士竟是糊涂恶毒如斯。
不知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那父皇!太子的眼神渐渐寒冷起来,一股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强横气息,开始随着他口中的词语,感染了殿中所有的臣子。
大学士舒芜,勾结朝廷钦犯,假托先皇旨意。
来人啊……将他逐出殿去。
念其年高,押入狱中,以待后审!此言一出,满殿俱哗。
诸位庆国大臣心知肚明,在涉及皇权的争夺上,从来没有什么温柔可言,尤其是舒大学士今日异常强横地搬出所谓遗诏来,太子必然会选择最铁血的手段压制下去。
只是众人一时间没有习惯,温和的太子,会在一瞬间内展现出与那位新逝陛下……如此相近的霸气!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像有一方木鱼儿被一根木棰轻轻击打了下,发出了咯噔一声。
因为舒芜的悲郁发喊,太子登基的过程被强行打断。
所有的大臣们已经站了起来,身上黑色或白色的素服广袖无力飘荡。
众人目瞪口呆,张嘴无语,袖上波纹轻扬。
空旷的太极殿内,所有大臣鸦雀无声,看着那几名太监扶住了舒大学士的双臂,同时余光瞥见太极殿外,影影绰绰地有很多人在行走——应该是宫中的侍卫,那些带着短直刀的侍卫——所有的大臣们知道,今日弄个不好,只怕便是个血溅大殿的森严收场!…………舒芜苦笑了一声,没有做丝毫挣扎,任由身旁的太监缚住了自己的胳膊。
该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如果此时殿中诸位大臣,慑于太后之威,太子之位,长公主之势,依旧沉默不语,那么即便自己拿出来遗诏来又如何?太后说遗诏是假的,谁又敢说遗诏是真的?他摇了摇头,用有些老花的眼睛看了太后一眼,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心里叹息着,范闲为什么坚持不肯以遗诏联络诸臣?如果昨夜便在诸臣府中纵横联络,有陛下遗诏护身,这些文臣们的胆子总会大些,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令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那封庆帝亲笔书写的遗诏,当然没有被太后扔入黄铜盆中烧掉,烧掉的只是信封里的一张白纸,烧掉的只是舒大学士对太后最后残存的那点期望。
太监们半搀半押地扶着舒芜往殿外去,殿外一身杀气的侍卫们正等着。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些性情倔耿的文臣,终究还是慑服于皇室之威,不敢太过放肆。
太后的心里也稍觉平静,希望赶紧把舒芜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头儿拖下去,让太子登基的仪式结束。
舒芜被狼狈地拖走。
一面被拖,这位老人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的声名在此,不见得会立死,但当太子真正地坐稳龙椅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杯毒酒还是一方白绫?便在此时,有很多人听到了隐隐的一声叹息。
叹息声出自文官班列首位的那位,门下中书首席大学士,庆国新文运动的发端者,在朝中拥有极高清誉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着舒芜,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跪下,叩首,抬首,张嘴。
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旨意。
群臣大哗。
太后面色微变,藏于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她没有料到,胡大学士居然会在此时站了出来,就算他与舒芜私交再好,可当此国祚传递的神圣时刻,这胡大学士……胡大学士低着头,颌下三寸清须无比宁静,说道:陛下既有遗诏,臣敢请太后旨意,当殿宣布陛下旨意。
不待太后与太子发话,胡大学士低头再道:东山之事,疑点重重。
若澹泊公已然归京,则应传其入宫,当面呈上所谓遗诏。
谋逆一事,当三司会审,岂可以军方情报草率定夺?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见龙体,未闻虎卫回报,监察院一片混乱……这位庆国文官首领的话语越来越快,竟是连太后冷声驳斥也没有阻止他的说话。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知晓东山真相。
而能知晓东山真相的……便只有澹泊公一人。
遗诏是真是假,总须一看。
澹泊公是否该千刀万剐,则须擒住再论。
故臣以为,捉拿澹泊公归案,方是首要之事。
恳请太后明裁。
…………殿上沉默许久,太后才铁青着脸,看着胡大学士连道三声:好!好!好!……好你个杀胡!杀胡乃是庆国皇帝陛下当年给这位胡大学士取的匪号,赏其刚正清明之心。
今日殿上情势凶险,这位胡大学士于长久沉默之后,忽发铮铮之音,竟是当着太后与太子的面,寸步不让,字字句句直刺隐情!太后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寒光渐弥。
然而太子的面色却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睛往下方扫了扫。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亲信,虽然因为长公主的手段,那些大臣们常年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可在今天这种时刻,依然是奋勇地站了出来。
吏部尚书颜行书望着胡大学士冷然说道:先前太后娘娘已下旨剥了范闲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学士依然称其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适。
范闲乃谋逆大罪,二位大学士,今日念念不忘为其辩驳,不知这背后可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
舒芜此时在门口,吃惊而欣慰地看着跪在龙椅下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也没有看尚书大人一眼,轻蔑说道:臣乃庆国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门下中书首领学士,奉旨处理国事。
陛下若有遗诏,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此时龙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的心情各自复杂。
二皇子在心头嘲讽着祖母与太子殿下,心想事关椅子,你们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难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大皇子却是一脸沉默中,暗中盘算着二位大学士所说的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纪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头,感受着小腿处传来的硬硬感觉,心头有些发寒。
心想呆会儿若真的一大帮子侍卫冲了进来……自己该怎么做?当然不能任由太子哥哥把这些老大臣都杀光了!高立于龙椅之旁的太子,冷冷地看着下方跪着的胡大学士,心情十分复杂,心想姑母的判断果然没错,庆国两只臂膀里,除了军方那一只,文臣这一只从来都有自己的大脑,这大脑是皇帝陛下允许他们有的,而此时,这大脑却开始对太子的登基道路带来无限麻烦。
两位大学士都站出来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着,然后冷漠开口说道:身为臣子,却伪称遗诏。
胡大学士,你也自去反省一下。
话语一落,另有太监侍卫上前,扶住了胡大学士的两边。
一瞬间,太极殿内顿时充斥着一种惶恐的气氛。
门下中书两位大学士反对太子登基!两位大学士都要被索拿入狱!庆国历史上一次出现这种局面是什么时候?没有大臣能够想的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二位大学士乃是文官的首领,如果太子无法从明面上收服他们,而只能用这种暴力的手段压制下去,那么终究会出现许多问题。
朝堂之心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就在胡大学士被押往太极殿外的路上,马上就展现了出来。
当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在殿门处对视无言一笑之时,太极殿内肃立许久的文官们,竟是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一大片!…………请太后三思,请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的文官在这一瞬间跪了下来,齐声高喊!这已经不仅仅是在为二位大学士求情,这已经是对龙椅上那对祖孙示威,是在告诉李家的人们,在庆国的朝廷里,不怕死的,不仅仅是二位大学士,还有许多人。
属于长公主方面的文官,还有那一列一直沉默无比的军方将领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动容异常。
他们不明白这些跪在地上的文官们究竟是怎样想的,他们究竟想要什么?难道还真准备为范闲脱罪,难道真要阻止太子的登基?他们除了那张嘴,那个名之外,还有什么实力?看着脚下黑压压的那一群大臣,太后觉得自己的头中一阵昏眩,有些站不稳。
太子的脸色也终于再难保持平静,变得阴郁起来,他没有想到,一封根本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遗诏,竟然会给今天的登基典礼带来如此大的祸害!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应该没有。
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落,不惧生死的铮铮之臣,那庆国还需要监察院做什么?在这一瞬间,太子的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平时里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跪着的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难道是范闲给他们施了什么巫术?全杀了?不杀怎么办?太子眉宇间一阵郁积的疼痛开始传遍脑颅,在心里压抑想着,范闲范闲,看来还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时,已经坐回椅上的太后,唇缝里压低声音狠狠咒骂出来的一个人的名字,才提醒了太子,这一幕群臣下跪进谏的场景,根本不是范闲所能发动。
太子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内,似乎所有人都已经隐隐遗忘了一个人。
那个与姑母纠缠十余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隐居梧州数年,而当年则权倾朝野、门生无数的庆国末代宰相——林若甫!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葱巷中的密会一封遗诏,惹得朝堂大乱。
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个人都亲眼见过这封遗诏似的。
然而经由舒大学士的话语,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从名份上将太子掀下马来的遗诏,此时还留在澹泊公范闲的手里。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暂时先不去描绘太极殿里剑拔弩张,时刻准备血溅三尺的壮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势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后,看似什么也没做,实际上却是宫乱根源的长公主,都在嗅闻着京都里的气味,试图找到范闲藏身的地点。
抓住范闲,杀死范闲,钉死范闲,毁了遗诏,那么朝堂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学士丧失了最后的倚靠,再如何强项,也不可能再次发动文臣们对抗皇权。
太极殿中今日才正式宣布范闲是弑君元凶,谋逆大恶,而宫外那些势力对范闲的追缉暗杀早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天。
然而京都太大,长公主手中的资源甚至可以隐隐控制京都,却无法于万千人中,寻出范闲的踪迹。
甚至长公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范闲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与舒芜会面,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
谁都不知道范闲,究竟躲在哪里。
…………一处偏僻小巷,距离京都皇权中心有些远,距离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却显得格外安静。
街面上那些悲伤惶恐的京都百姓氛围,无法进入这方小巷,只有几株青树在初秋天气里自在摇摆。
巷子叫做羊葱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尽头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两年不知何人买下。
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带着几个下人搬了进来。
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购得如此清幽小院。
然而这大半年间,从来没有访客来过此地。
今日皇宫之中,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争斗,然而引发这一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此时却很清闲地坐在这间院子的树下乘凉,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低头想着些什么。
范闲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脸上略动了些手脚,虽非稍减英秀之气,却让整个人看着更笃实了一些。
手指头轻轻转着微烫的小盅,他忽然皱了皱眉头,对身旁那位眉眼秀丽,眼窝深陷的美人儿说道:除了和亲王,还有谁知道你这个院子?那名美人儿抿着唇摇了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的神采。
她看着范闲这位传说中的弑君恶贼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是的,这处小院便是当年范闲暗中购下,于年前赠于大皇子金屋养娇的绝密所在。
而那位模样神情与庆国端庄女子大有分别的美人儿,自然是那位跟随征西军归京的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扰了范闲一年之久的玛索索姑娘。
除了经手的邓子越,没有人知道买下这方小院的是范闲。
而这件院子转赠大皇子之后,以大皇子惧内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处宣扬。
所以范闲昨夜串连群臣后,没有再回客栈,而是选择来到了这方小院,根本不担心会被长公主方面猜到。
范府和监察院四周都有人盯着,言府、王启年家只怕都有内廷的高手盯着,范闲不想冒险。
只有这间羊葱巷里的小院,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同时也方便他与那个关键人物的联络。
听到玛索索好奇的回答,范闲的眉头皱了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平静地望着开在巷左的后门。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正在往这个院子里行来,而来人明显不是自己要等的大皇子。
…………当啷数声,咯吱一声,无名小院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锁,推开来。
玛索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
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爷买来的,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这间院子。
这来的人究竟是谁?她转头望着范闲,低声呼喊道:少爷,快跑!范闲没有跑,只是望着后门处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里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他一揖及地,说道:给王妃请安。
来人不是和亲王,而是和亲王妃,北齐大公主。
大公主面色平静,眉眼含笑,就这样默默看着范闲,半晌后款款行礼,说道:见过小公爷。
范闲拱手相让,摇头苦笑,心想自己在院中等着老大,却等来了这位。
由此可见大皇子惧内惧到何种程度,竟是连自己的小金屋都报备给了大公主。
索索你先进去。
范闲挥挥手,知道王妃不愿意看见这位西胡之媚,示意玛索索在里间暂避。
王妃是单身来此,身上虽未刻意乔装打扮,但明显也是经过一番安排。
范闲静静看了她两眼,伸手请她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王妃好大的胆量,明知道宫里一定盯着和亲王府,居然还敢单身来此,与我相见。
昨夜联络文臣之后,范闲最想联络的便是手握禁军的大皇子,然而据传宁才人已经被控含光殿中,和亲王府外也有诸多内廷和京都守备的眼线,所以范闲寻了个妙法,在王府中留下信息,希望大皇子能够想办法联络自己。
但没有想到,今日来的却是王妃。
小范大人才是天铸的雄胆……王妃微笑应了他的那句话,明知道京都诸方势力索君甚急,明知今日太子登基,阁下却能安坐一方销金小院之中,静看事势发展,真不知道大人您是胸有成竹,还是一筹莫展。
胸有成竹非真,一筹莫展亦假。
范闲望着王妃的温柔面庞轻声说道:若非有想法,又何至于会惊动王妃?王妃和声应道:如今京中局势危急,我家王爷负责禁军守卫,绝对无法回府。
所以小范大人若想与他相见,只怕有些难度。
只是不知小范大人有何难处,我冒昧来见,还盼小范大人不要见怪。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大公主,如今我乃是弑君谋逆之徒,你既然敢来见我,问我有何难处,那便自然是明白我的意思。
王妃眼波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
范闲低头想了会儿,往王妃的身旁靠近半尺,轻声说道:不知王妃可还记得,当年自北齐南下,马车内外,你我可曾说过什么?王妃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了起来:约定自然不会忘却。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京都局势太险,王爷他全靠手中禁军苦苦支撑,若大人真要办大事,只怕王爷力有不逮。
我一个妇道人家,更是无法应承。
苦苦支撑?范闲轻声笑道:王妃说的可是昨日京都守备换人之事?王妃沉默了下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
因为京都守备换人,这算是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也刺中了大皇子的软肋。
最先前京都守备师一直处于叶家的控制之中,后来由秦家第二代的领军人物秦恒掌握了两年,直到年前因为山谷狙杀一事,陛下借题发挥,清洗朝中势力分布,将秦恒调入枢密院任副使,任命了大皇子当年西征军中的副帅谢苏为京都守备统领。
然而这一切在昨天已经发生了变化,太后稳住宫中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将谢苏直接撤了,秦恒再次复任京都守备统领!谢苏无辜被撤,只是大皇子又因为陛下遇刺的事情,禁军所受压力十分之大,根本无法说话。
而且这位当年西征军中的猛将,执掌京都守备师不过半年,根本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秦家一转手再接了回来,大皇子和谢苏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范闲也很头痛这件事情。
京都守备控制权易手,且不提胶州水师许茂才向自己建议的大事,等若是整座京都的外围军力,都已经控制在了秦家的手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皱眉说道:京都守备师常驻元台,只要十三城门司不出问题,能够解决京都大势的……依然还是禁军。
我从未忘记与大人您的承诺。
王妃看着他静静说道:然而您从大东山归来,却不知道如今京中宫中是何等样森严的模样,王爷如今还能勉强控制住禁军,那是因为太后老祖宗没有下旨……范闲沉默着。
王妃继续说道:太后为何放心让我家王爷执掌禁军?因为她知道,王爷是一个直性情人,他不会动乱,不会造反……没有等王妃说完,范闲已经笑了起来:现在的情况是,宫里有人正在造反。
王妃苦笑道:问题是,谁坐在太极殿中,谁才资格论定谁在造反。
若澹泊公您此时在宫中,在太后的身旁,读着那份今日已经宣扬开来的遗诏,我敢保证,我家王爷,一定是您最坚强的支持者。
…………把遗诏拿出来吧。
王妃忽然开口劝说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时将遗诏公开,还有一争之力,不然只能被动下去。
不行,有很多人还没有动,比如我的岳母大人……范闲平静说道:遗诏在我身上,至少还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平静,遗诏一旦真的出来,那么双方只有撕开脸开战。
王妃微嘲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公爷莫非还要保持澹泊清明之意?范闲自嘲笑道:我不是愚蠢的人。
之所以不公布遗诏,与王妃先前所说王爷因何沉默的原因……其实都是一个。
他盯着王妃的眼睛,缓缓说道:宁才人在宫里,王爷当然做不得什么,不要忘记,我那夫人小妾也都在宫里,真要明着开战了,我和王爷都承不起这等损失。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能长有澹泊意?王妃听着这话,顿时不再多说什么。
她与范闲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三骑入京后,皇太后看似繁乱匆忙的那几道旨意,在此时已经渐渐显现它的作用。
当然,那几道旨意之所以会给大皇子带来如此大的限制,也是因为太后看清楚了自己长孙的真实品性——不顾生母而力求利益,在太后看来,范闲或许是这样的阴煞角色,大皇子,绝对不是。
澹泊公仅仅一夜,便在京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由此可见,即便内廷控制了范府,盯住了监察院,可你依然有你的能力。
王妃微微皱眉,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不明白什么?不等王妃继续说完,范闲摇头说道:要解决这件事情,必须从宫里解决,在宫外闹腾再久,也触不要到根本。
要入宫解决这件事情,就必须需要王爷的帮助。
他静静看着王妃的脸,说道:当然,王爷也需要我的帮助,有些他不屑做或做不出的阴秽事,终究是需要有人来做的。
王妃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误会了我的意思。
所谓不明白,指的是,您为什么到此时还没有知道最应该知道的那两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范闲微感吃惊。
宫里的情势比你想像的要好很多。
王妃微微低头说道:因为你所关心的家人,反应的速度比你想像的要快很多。
范闲眼瞳微缩。
自己的父亲妻子亲人,被内廷控制,所以他自东山千里归京后,才会让自己陷在黑暗之中。
因为不敢冒险与院中联络,他这几天内只能暗中联络岳父遗留下来的势力,对于家中的情势只是有个大概的了解。
此时听王妃一说,才知道太后的想法,并没有完全得到实现……一念及此,他心头微动,无由生出些期盼来。
王妃认真说道:确实有军士进驻范府,准备抄家,但是范尚书并不在府中……那日三骑入京,尚书大人自宫中出来后,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被靖王爷接到了王府里。
靖王爷?范闲大感惊愕:您是说,家父这几日一直留在王府中?为什么外面没有风声?王妃说道:范府已经被封,内里自然是传不出消息来。
靖王爷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陛下既然已经去了,老人家对于这唯一的儿子总要给些面子,所以如今只是由京都府与内廷联合在外监视,却不敢冲入府中……范闲一怔后冷笑说道:什么不敢,什么面子……只不过太后自以为能控制京都一切,没有抓住我,怎么会急着对付我的家人。
遗诏毁掉,将公爷你除掉,太后便敢动手了。
范闲笑了笑:还有好消息吗?那位临产的思思姑娘……王妃说道:十余日前,随晨郡主和林家大少爷去了范府庄园。
范闲眉头微皱。
那日太后下旨召你家眷入宫,结果前去宣旨的太监扑了个空。
王妃平静说道:因为思思姑娘根本不在府内,而在范府庄园也没有找到这位姑娘的踪影。
等于说,思思姑娘在十几天前就失踪了。
王妃望着范闲,眼中透着一丝佩服:所以我不明白,大人你事先就安排的如此妥当,究竟现在是在担心什么。
范闲面色平静未变,内心却是陷入了震惊之中。
思思去了一趟范府庄园便告示踪,这是谁安排的?难道是父亲?难道父亲在十几天前就知道陛下遇刺的消息……从而推断出了后面的事情,做出了极妥当的安排?不是我。
范闲脸色有些难看,我也不知道思思那丫头被谁接走,又是到了哪里。
王妃吃了一惊,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也是品出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大蹊跷。
究竟是谁……会提前那么多天,便替范闲安排此事?看范府在这十几天里瞒着思思失踪的消息,明显是知道内情。
范闲也明白这点,所以不再担心思思的安全,而是陷入了某种困惑当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看出了这位女子眼中的震惊。
老跛子。
陈院长。
二人的心里浮出了一个相同的答案,但是由此推论开去,也许触及到某个很荒诞夸张的事实,所以二人很知机地没有继续深入讨论。
范闲眉头微皱,说道:府上与院长关系交好,最近京都乱成这样,我无法回院,发现院里也乱的不像话,不知道王妃可知道,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王妃看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京中诸人皆知,陛下一旦不在,陈院长接下来的动作才是关键。
我不相信长公主殿下会想不到这点。
第一日,太后就召陈院长入宫……我一直以为他入了宫,但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才知道事情有蹊跷。
范闲挥挥手说道:就算十三城门司严管城内城外消息往来,但也不至于把京郊的陈园封成了一座孤岛。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归京数日,只能暗中与院中某些部属联络,对于院中详情所知不多,却也能感受到,监察院如今因为提司谋逆的消息,变得有些人心惶惶,而本应坐镇监察院的陈萍萍,不知为何,竟是未奉太后旨意入京。
难道中毒的消息是真的?范闲在心里这样想着。
王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很凑巧地感叹了一句:只怕中毒的消息是真的。
范闲心头微紧,以监察院的防御力量,怎么可能被人在陈萍萍的茶水中下毒?都说是东夷城那位用毒大师所为……我开始本以为是院长大人借中毒之事,将自己从朝堂之争中摘了出去。
他微闭双眼说道:如果中毒的事情是真的,这事情就麻烦了。
已经出了大麻烦。
王妃望着他静静说道:太后对于陈院长还是颇为信任,但中毒一事太过凑巧,只怕老人家心里会有些想法。
如果不是太后认为陈院长会站在你的这边,只怕她也不会如此决绝地选择太子,而不在中间,留下任何回圜的余地。
范闲点点头,自己和其他人都会怀疑陈萍萍的中毒,太后自然也会怀疑,怀疑就像一根刺般,会让人们越来越痛,太后如此疑到陈萍萍头上,当然会用最大的力量,压制住监察院。
看来秦恒领京都守备师后第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到陈园,难怪园内一直没有消息出来。
范闲眉头皱的愈发的紧,秦家的军队一日不入京都,皇宫内便不会出大动乱,可是陈萍萍那老跛子,也是范闲最担心的人,如果中毒之事为真,陈园那处防备力量再强,能够抵挡住庆国精锐部队的攻击?必须抓紧些了。
范闲低头说道:烦请转告王爷,有些时候是需要他下决心的。
我家婆婆那里怎么办?王妃看着他,必须要求这位小范大人给出一个切实的承诺。
宁才人的安全我来保证。
范闲一字一句说道:我要的只是王爷的决心。
他必须明白,禁军虽然在他的控制之中,但总有当年燕大都督的亲信,时日久了,太后把他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换下来,我和他……就等着吃屎吧。
吃屎是很粗鲁的词汇,但王妃没有什么反感,因为她明白,如今的局势确实很狗屎。
她望着范闲那张乔装后的脸,有些疑惑不解,重重深宫,尽在内廷控制之下,他范闲何德何能,敢说可以保证宁才人的安全?但她明白,晨郡主如今也在宫中,范闲断不至于会用一句大话假话去牺牲自己妻子的性命。
十三城门司是关键。
王妃将范闲的茶杯拉到自己面前,轻声说道:要阻止忠于太后的军队入京,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是我们这边的。
范闲心头微宽,知道对面这位妇人终于决定劝说自己的丈夫进行宫变,才会开始讨论这些具体的事项。
他斟酌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和军方向来没有什么交情,城门司这边,我不知道怎么着手。
王妃叹了一口气:王爷当年的西征军早被打散,在京都也没有太多自己的势力,和秦叶两家比起来差远了。
她顿了顿说道:当然,如果陈院长在京中,想来一定有办法影响十三城门司。
这个不要提了。
听到陈萍萍的名字,范闲压下心头的那丝寒意,摇头说道:既然如此,便必须赶时间,在城门大开之前,将宫里的事情解决。
难度太大。
王妃盯着他的眼睛。
范闲将她面前的茶杯拉回来,低头说道:茶壶只有一个,茶杯却有太多个,不要把眼睛盯着秦家的军队,要想想叶家,叶重献俘离京不远,太后虽然下旨让他归定州,但谁知道那几千名打胡将究竟走了没有。
王妃一咬下唇,心头一惊。
范闲抬起头来平静说道:老二的心思很简单,他会暂时推太子上位,但在京都的这壶茶里,他要分一部分,如果他身后的叶家不进京,他有什么资格说话?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我那位岳母点头下发生的事情。
范闲揉了揉太阳穴,说道:长公主殿下和太后不一样,她是崇拜军力的女人,如果要杀几千个人来稳定朝局,她不会介意。
王妃沉默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范闲说道:最终还是要大杀一场。
不流血的政变,永远都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或是极端的偶然。
范闲说道:我虽是个运气极好的人,但也不敢将这件事情寄托在运气上。
尤其是长公主殿下既然准备了如此疯狂的一个计划,我不认为她会悲天悯人到看着我们在宫内搞三搞四,而不动兵。
王妃点点头,说道:您的意思,我会传告王爷。
范闲笑了笑,不留情面说道:既然您此时来了,自然代表王爷会接受我的意思。
这句话是说,大皇子心知肚明范闲想要什么,只是请王妃来看看范闲手里究竟有多少牌,可以做多少事。
被戳破伪装,王妃也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澹泊公如今越来越有信心了,当此京都危局,还能如此谈笑风生。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有信心,只要叶秦二家的军队来不及进京……于我而言,这座京都只不过是座空城罢了。
是的,全天下最厉害的人物都被光彩夺目的庆帝吸引到了大东山。
而如今的范闲,虽伤势未愈,但心性与信心却已经成长到了重生后最巅峰的状态。
王妃忽然一顿说道:我有些好奇。
昨天夜里,澹泊公联络群臣于今日殿上起事……此时的皇宫中只怕是血雨腥风,阴森至极的景象。
她盯着范闲的眼睛:那几位年高德劭的大臣,是因为您而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也许他们将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您却这样安静地旁观,不知道这究竟是冷静还是冷血?王妃笑的很柔和: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您,生生挑得无数人替您出头,去洒热血,去抛头颅,为您谋求利益……如果那些大臣想通透了这点,在临死的那刻,会不会大呼上当?话语至此,王妃的唇角带着一丝讥嘲,在她看来,范闲此举是将太子逼到了一个极为难堪和恐怖的地步,范闲选择在登基前夜串连此事,便是没有给所有人反应的机会,太子如果杀大臣,自然陷自己于无义之中,而那些大臣们,等若是在用自己的头颅,为范闲呼喊。
范闲的脸渐渐平静了起来。
今天太极殿太子登基被阻,确实是他在梧州岳丈的帮助下,挑动着二位大学士所为。
至于此事的风险,他不是没有想过,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在用太极殿内那些真正勇敢的文臣性命……冒险。
这确实是很冒险、很自私的一种选择,所以面对着王妃的嘲讽,他没有反驳什么,而只是缓缓说道:盗有道,臣亦有道,我以往是个很怕死的人,但最近才想清楚一个道理,死有重于东山,有轻于鸿毛,胡舒二位大学士愿为他们心中的正道而去,这是他们的选择。
重于东山,轻于鸿毛?王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看着范闲的脸有些出神,她隐隐感觉到,这次再见小范大人,这位年轻人表面上还是那般温和之中混着厉杀心性,但是在根骨中,似乎有些改变正在发生。
可她仍然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公爷要隐于幕后,却不能勇而突进?突兀现于大殿,出示遗诏,面对内廷高手的围攻……范闲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这样确实很帅,但似乎得不到很好的效果。
他敛了笑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说道:在二十天前,在一处高山之巅的草甸上,我学会了一些东西。
从今开始,我不惧死,我仍惜生,但如果注定要死亡,我希望能死的有价值一些。
王妃沉默不语。
范闲闭目半晌后说道:我不是在拿那些可敬文臣的脑袋冒险,如果现在主事的是长公主,我会选择另外的方式。
但现在太极殿上登基的是太子,并不是老二。
他睁开眼睛,冷漠说道:老二多情之下尽冷酷,相反,我对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信心的。
什么信心?我始终认为,太子是我们几兄弟里,最温柔的那个人。
范闲温柔地笑道:太后年纪大了,杀心不足,太子……是个好人,所以我不认为今天太极殿上会出现您所预料的流血场面。
范闲给太极殿上那位太子殿下发了一张好人卡。
王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范闲唤住她,又将玛索索从屋内唤了出来,对王妃认真叮咛道:我在京都不会停留在一处地方,羊葱巷我不会再来,但我担心她的安全。
所以我希望王妃您能将她接回王府。
王妃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范闲此时想的是玛索索的安全,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玛索索也吃惊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王府是如今京都最安全的地方。
倒不仅仅因为王爷手里有禁军这批力量,王妃您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王妃缓缓低头。
此次庆国内乱,有外界大势力的影子,就算是长公主,也必须给异国盟友留两分面子,给北齐小皇帝亲姐姐几分面子。
三人走至小院木门外,行礼分开。
最后时刻,范闲盯着王妃的眼睛说道:先前王妃以大义责我,此时我必须提醒王妃些事情。
您如今是王妃,则必须把自己当成庆国人,而不是……齐人。
王妃心头微凛,竟有些不敢直视范闲那双深寒的眼睛。
…………秋意初至,微凉而不能入骨,然而王妃坐在马车上,却感觉到从车帘处渗进来的风竟是那样的寒,寒的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
玛索索被她安排在第二辆马车上。
其实就算范闲没有拜托她照看那个苦命胡女,王妃也不可能将这个女子扔在羊葱巷不管。
如果那个女子死了,怎么向王爷交代?王妃又打了个冷颤。
马车里就她一个人,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味一下范闲最后的那番话。
她清楚,看来范闲对于这整件事情都已经有了一个全盘的打算,所以才会提醒自己。
关于范闲这个人,王妃自北齐远嫁而来,一路同行,细心观察,深知其厉害,尤其是今日太极殿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幕,竟是此人一夜挥袖而成,王妃不得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
如今范闲身后的那些势力被宫中看着,无法擅动,可他依然能够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王妃真不清楚,范闲这个人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底牌。
因此,她决定坚定地站在王爷的身边,站在范闲的身后。
历史这种东西,总是跟随着胜利者一起进行的。
※※※马车回到王府,王妃带着玛索索进了后园。
唤下人来安置好这位胡女的住所,她一人来到湖边,走入了湖中心的那个亭子里。
在半年之前,这亭子里曾经容纳过除太子之外所有的皇族子女。
而那短暂的天子家和平,早已因为庆帝的死亡而化成了泡影。
皇帝陛下的子女们,此时都在寻找着置自己兄弟姐妹于死地的方法。
王妃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窗子边上,对着一直守候在亭中的那人说道:王爷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那人恭敬应道:禁军方面有些小异动,不过听副将传话,王爷值守宫墙,应该能压制住那些人。
那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衣裳,应该是管家之类的人物,他对王妃说话也极为恭敬,但是眉眼间总流露出一种下人不应具有的气质。
他轻声说道:公主,先前见着那人了吗?公主?会这样自然地称呼王妃的人,只能是齐人!王妃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暂时和长公主方面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要说。
那人眉头微皱,说道:属下奉陛下严令,助长公主殿下控制庆国局势,而如今范闲既然已经现了踪影,我们当然要通知长公主殿下。
王妃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上京城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我只知道,范闲现在暂时死不得。
从这番对话中可以发现,原来这位管家模样的人,竟是北齐派驻京都的间谍,在这次南庆内乱之中,负责与长公主方面联络的重要人物。
这人面色微冷,看着王妃说道:公主殿下,请记住,您是大齐的子民,不要意气用事。
王妃冷笑看着他,说道:我是为你着想,如果范闲真的死了,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不解此话何意。
但细细品来,自家北齐那位小皇帝陛下对于范闲,确实是颇为看重,可是……如果要达成陛下的意愿,范闲不死怎么办?他沉声说道:陛下有严令,庆国一定要大乱。
而陛下认为,陈萍萍那人一定会阴到最后。
如果范闲不死,陈萍萍、范建和远在梧州那位前相爷,都不会发疯。
庆帝死后,庆国真正厉害的人物,就只剩下长公主李云睿和这三位老家伙。
那人死死地低着头,语速越来越快,如今庆国内廷太后盯着陈萍萍与范建,让他们无法轻动。
可一旦范闲真的出事,只怕庆国皇族也压不下这二人……只要南庆真的乱了,最后不论谁胜谁负,对我大齐,都有好处。
那人低着头,说道:庆帝之死,是乱源之一;范闲之死,则会点燃最后那把火。
这是锦衣卫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王妃的眼光有些飘忽。
此事未经卫指挥使之手,全是陛下圣心独裁。
陛下虽未明言,但意思清楚,想必也设想过范闲死去。
那我大齐究竟看好哪一方获胜?那人抬起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好范闲一方获胜。
所以范闲必须死。
为什么?王妃吃惊问道:即便王爷助他,可是也敌不过叶秦两家的强军。
属下不敢妄揣圣心。
那人平静说道:但想来应该是陛下对于陈萍萍有信心。
好,即便如陛下所言,范闲死了,京都乱了,最后陈院长借来天兵天将……王妃眉头好看地皱了皱,微嘲说道:长公主一方势败,范闲身后的这些人重新执掌了庆国朝政。
那又如何?只怕还不如范闲活着……如果他们胜了,以范闲与我朝的良好关系,这天下只怕会太平好几十年。
那人怔怔地望王妃,半晌后说道:公主,难道您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什么意思?王妃微蹙眉头。
那人轻声说道: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范闲……可是如果真的乱成一锅粥后……王爷手执禁军兵马,加之他向来与范闲交好,陈院长视他如子侄,范尚书伤子之痛……怎样看来,王爷的机会最大。
王妃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人的头顶,此时方才明白,远在上京城的皇帝弟弟,竟在心中算着如此阴险可怕的买卖。
上京城里的皇帝弟弟,绝不仅仅是想杀死龙椅上的同行,因为一位庆帝死去,另一位庆帝重生,只要庆国国力无损,天下三国间的大势依然没有质的变化。
而如果真的是庆国大皇子继位……他娶的是北齐大公主,身上流着东夷城的血液,日后的庆国,还会是如今这个咄咄逼人的庆国吗?王妃扶住了额头,内心深处一片震惊,她不知道自己那位年纪青涩的兄弟,竟然拥有如此深的城府,会在这张罗网之外,绣了如此多合自己心意的花边。
王爷……不会做的。
她抚额叹道。
那人阴沉着脸说道:范闲如果死在长公主手上,王爷大概会对自己的弟弟们绝望,悲伤,有时候是一种能刺激人野心的力量。
…………不行。
王妃忽然抬起头来,坚毅说道:你不明白,陛下也不明白,王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范闲不能死,我不管上京城的计划是什么,但至少范闲的行踪不能从我这里透露出去。
那人略带怜惜歉意看了王妃一眼,知道此事若真的发生,王爷将来知道王妃出卖了范闲,夫妻间只怕会出大问题,难怪王妃坚不允许此议。
只是……他低头行礼:抱歉公主,此事由臣一力负责,先前马车离开羊葱巷时,我已经通知了庆国长公主方面。
王妃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人,眼光迅疾透过窗户,望向王府外清寥的天空,不知道范闲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范闲是个很小心的人,不然他不会让王妃将玛索索姑娘带走。
但他毕竟想像不到,王妃已经将自己看成了大半个庆国人,可是她的身边还有纯正的齐人。
尤其是以他与北齐小皇帝的关系,就算北齐方面参与了谋刺庆帝一事,可他依然认为,北齐方面不会针对自己。
所以他在羊葱巷的院子里多呆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转暗,他才戴着一顶很寻常的笠帽,走出了院子,行出了巷口,在那些民宅间的白幡拱送间,向着监察院一处的方向走去。
他决定冒险去找沐铁。
因为京都外陈园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吉利。
也许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认为陈萍萍还在隐忍,还在等待,可范闲不这样认为。
距离产生美感,产生神秘感,而和跛子老人亲近无比的范闲,清楚地知道,陈萍萍已经老了,生命已经没有多久了,在这样的时刻,他真的很担心陈园的安危。
陈园在京都郊外,没有高高的城墙宫墙,就算五百黑骑离园不远,可又如何抵挡庆国军方的攻势?他的心情有些焦虑,所以对于身周的环境没有太过注意,以至于耳朵一颤,听到了远处某个街口传来的马蹄声,他才知道——自己的行踪,终于第一次被长公主抓到了。
范闲回头,用专业的眼光马上看到了身前右手方不远处三个跟踪自己的盯梢。
他皱了皱眉头,往身后的一条小巷里转了进去,试图在合围之前,消失于京都重重叠叠的民宅之间。
而那三名盯梢不畏死地跟了上来。
范闲一转身,左手化掌横切,砍在了最近那人的咽喉上。
只听得一阵骨头碎裂响声,那人瘫软在地。
紧接着,他一脚踹在第二人的下阴部,左手一抠,袖中暗弩疾飞,刺入第三个人的眼窝。
很轻描淡写的出手,干净利落,清晰无比,却又是快速无比,没有给那三个人发出任何警讯的时间。
但范闲清楚,身旁一定还有长公主的人,所以他没有停留,左手粘住身旁的青石壁,准备翻身上檐。
便在此时,一个人从天上飞了过来,如蒲扇般大小的一只铁掌,朝着范闲的脸上盖去!掌风如刀,扑的范闲眼睛微眯,脸皮发痛。
此时的他才明白,自己先前在院中与王妃的话有些托大。
是的,人世间最顶尖的高手只怕都在大东山上毁了,然而京都乃藏龙卧虎之地,军方的高手仍然是层出不穷。
比如这时来的这一掌,至少已经有了八品的水准。
范闲眼睛眯着,一翻掌迎了上去,双掌相对无声,就似粘在了一处。
便在下一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后膝微松,脚下布鞋底下震出丝丝灰尘。
啪的一声闷响!那名军方高手腕骨尽碎,臂骨尽碎,胸骨尽碎,整个人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霸道力量击的向天飞去!喷着鲜血,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名军方高手惨然震飞,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上去如此温柔的一位年轻人,怎么会拥有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霸道!范闲平静地收回手掌,咳了两声,感觉到左胸处一阵撕裂剧痛,知道燕小乙给自己留下的重创,在此时又开始发作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战,必须马上脱离长公主方面的追杀。
然而一掌击飞那名高手,他的人也被阻了一瞬间。
便是一瞬间,整座小巷便被人包围了起来。
范闲眯眼看去,分辨出来捉拿自己的人有京都守备师分驻京内的军队,有刑部的人,而更多的则是京都府的公差好手,而后方站着几位内廷的太监。
看来除了自己的监察院之外,京都所有的强力衙门,都派人来了。
看着这一幕,范闲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知道不论太极殿上是如何悲壮收场,但至少在眼下,宫里已经坐实了自己谋杀陛下的谋逆大罪,自己已经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
可他没有一丝畏惧,也没有受伤后虎落平阳的悲哀感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连燕小乙都杀不死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留下范闲?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子逾墙杀!小巷的四面八方响起一阵喊杀之声,无数的人向着巷中站着的范闲涌了过去。
人潮涌了过去,却像是大河遇上了坚不可摧的磐石,水花四散,嗤嗤嗤嗤数声利刃破肉的响声刺入人们的耳膜,然后冲在最前头那四个人很就像是四根木头一样倒了下来。
他们捂着咽喉倒了下来,手里的鲜血不停向外冒着。
范闲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细长的黑色匕首,匕首无光的锋刃上有几滴发暗的鲜血。
寥寥数人的死亡,根本不可能震退所有人的冲击。
官兵们的冲击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便再次淹没了范闲。
黑色的光再次闪起,而这一次范闲很阴毒地选择了往下方着手,不再试图一刀毙命,不再试图划破那些官兵们的咽喉,而是奇快无比、极其阴险地在四周人大腿和小腹上划了几刀。
几人身上同时多出了几条鲜血淋漓的口子,翻开来的血肉喷出鲜红的血水,而血水在片刻之后马上变成发黑的物事,淡淡腥臭传了出来。
巷子里响起了数声格外凄厉的惨叫,受伤的这几人一时不得便死,却被范闲黑色匕首上附着的毒药整治的无比痛苦。
此起彼伏的惨叫,终于将围缉范闲的官兵变得清醒了一些,让这些手持长枪利刃的人们想起来了传说中小范大人的厉害与狠毒。
人潮在此时顿了一顿。
趁着这个机会,范闲像一只游魂一般反向巷后的人群杀了过去,如影子,如风,贴着人们的身体行过,偶尔伸出恶魔般的手掌,在那些人的耳垂、手指、腋下诸薄弱处轻轻拂过。
每拂过,必留下惨叫与倒地不起的伤者。
在这一瞬间,范闲选择了小手段,这是最能节约体力,不耗真气的作战方式。
人潮汹涌,如此而行,正是最合适的手法。
他的每一次出手,不再意图让身旁的官兵倒下,而是令他们痛呼起来,跳起来,成为一根根跳跃的林木,掩饰着他这个狡猾的野兽,在暮色之中,向着包围圈的后方遁去。
不远处主持围缉的一名将军,看着那处的骚动,眼中闪过一抹寒意与惧色。
他从来没有想像过,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将自己变成一条游魂,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行于追杀自己的人群里,留下微腥的血水,带走鲜活的生命,人却显得如此轻松随意——如穿万片花丛,而片叶不沾身。
范闲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而他已经挑死挑伤了二十余人,在大乱的包围圈里,强行突进了十丈的距离!拦住他!那名将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骚动,眼瞳微缩,用沙哑的声音,嘶吼叫道:诛逆贼!喀喀一阵弩箭上弦的机簧声音响起,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其实显得非常微弱,但又格外令人恐怖。
人群中用三根手指拈住匕首,轻轻与官兵们的肌肉条理做着亲密接触的范闲,在包围圈外弩机作响的那一瞬间,右手停顿了一下。
他的耳朵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所以他的心紧了一下,从而让他的右手停顿了一下,插进了一个畏瑟着扑过来的衙役胸中,而忘了拔出来。
京都内严禁用弩——除了当年被特旨允许的监察院。
所以听到这个声音,范闲便知道,长公主那边已经通过秦家或是叶家,调动了军队的力量潜入到了京都之中。
他来不及考虑十三城门司的问题,而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寒冷,山谷狙杀时的万分凶险,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这段思考,只是刹那时间,在下一瞬间,他一脚踩了下去,重重地踩在了坚硬的石板地上,轰的一声!只是一脚,那块方正的坚硬石板从中裂开,翘起了四方的板角,向着那些扑过来的官兵身上戳去!当他在包围圈里游走突进之时,看似轻松随意,但实际上却是挟着异常快的速度和强大的精确控制力,所以他才需要这样强横霸道的一脚,来停住自己处于高速行运状态下的身体。
石板裂开,他的人也于刹那间,由极快速度而变得异常静止。
这样两种极端状态的转换,甚至让他身边的空气都无由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一直跟随着他如水波般起伏的围攻官兵在一这瞬间没有跟住,很狼狈地往前倒去,在范闲的身前留下三尺空地。
笃笃破风声响,没,入土,范闲的脚下像生庄稼一般,生出了数十枝阴森可怕的弩箭,险之又险地没有射入他的身体。
而他的右手依然平刺着,匕首上挂着的那个衙役尸体,被这忽然的降速猛地震向前去,肉身划破了锋利的黑色匕首,嘶的一声被划开半片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震出无数血水!而范闲身后的官兵们收不住脚,直接往忽然静止的他身上撞了过来!他回肘。
两声闷响,两个人影飞了起来,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中破碎……画出了无数道震撼人心的曲线。
在下一轮弩箭来临之前,范闲远远地看了一眼巷头的那位将军,脚尖在地上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着那两个被自己震飞的碎影,向着反方向的小巷上空飞掠了出去。
那名将军远远接受到范闲冷冰冰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咬着牙狠狠说道:狼营上,不要让他给跑了。
半空,碎离的骨肉摔落在地上,啪啪作响。
紧接着,嗖嗖破空声起,十几名军中高手翻上了檐角,向着不远处正在民檐上飞奔的范闲追去。
不一时,京都府与刑部的好手,也带领着大部属下,沿着地面的通道,不懈追击。
※※※我要他死。
皇宫之中的广信宫内。
回到了层层纱帐之后的那位长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
话语之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如今在京都和她打游击的范闲。
范闲一日不死,长公主脸上的表情便极难展现笑意。
陈园那边似乎出了问题。
在长公主身旁的那位太监低声说道:最关键的是,这段时间东山路那边的情报传递似乎也有问题,已经三天了,最后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
李云睿冷漠的美丽脸庞上忽然闪现出一丝怪异的红晕,这丝红晕就像天边的彩霞,被夜风一袭,马上消失不见,变成了入夜前的最后一抹苍白。
她的唇角微翘,轻声说道:我只要范闲死。
监察院那边你不用理会。
是,殿下。
那名太监恭谨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竟赫然是庆国皇帝当年的亲信太监之一,与姚太监并列的侯太监!长公主微笑看着候公公的脸,说道:东宫里的那一把火,你放的很好,这京都里的最后一把火,本宫要看你放的怎么样。
大东山一役,洪老太监不知死活,姚太监肯定已经随庆帝归天。
如今的皇宫,辈份最高,权力最大,最得太后信任的宦官便是这位侯公公。
当年范府与柳氏为了笼络这位侯公公,不知道下了多少本钱,但谁能想到,这些本钱尽落在了虚处,原来此人从一开始,便是长公主的人。
庆帝与范闲一直在猜想东宫里的那把火是谁放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侯公公身上来。
侯公公躬身恭谨说道:奴才会请太后发旨。
只是奴才自身说话没太大力量,太后顶多能对禁军发道旨意,加入搜捕……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只是殿下也清楚,咱们能动的力量都动了。
禁军先前也出现在羊葱巷,可是他们动都没有动一下,大皇子那边,明显另有心思。
长公主平静道:禁军咱们是使不动的。
侯公公试探着说道:虽然今天太极殿上出了大事,如今有四十几名大臣被逮入狱中,可是太后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既然已经确定了太子爷接位大宝……您看,是不是可以把大皇子的位置动一动?您让我与母后去说?长公主微嘲说道:不要做这个打算。
如今京都守备师尽在我手,十三城门司还在左右摇摆,秦家与叶家的军队离京不过数日行程……如果连禁军统领也换了,我那位母亲怎么能放心?只要宁才人在含光殿里老实着,禁军就是和亲王爷的。
长公主冷漠说道:母后总要寻求一些平衡。
不然她难道不担心本宫将来将这座皇城毁了?侯公公心里打了个冷噤,不敢再言。
范闲有病。
长公主继续微笑着说道:本宫抓着他的病,他便不可能远离京都,只能在京都里熬着。
本宫倒要看看,等那几十名大臣熬不住了,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顶不住了,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他这个刺驾恶贼,还能怎么熬下去。
侯公公敬畏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小意说道:可惜太后下旨的时候,那个怀着小范大人血脉的小妾不知何故逃了出去。
不是逃。
长公主的眼睛微眯,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是有人在护着他……不过本宫很好奇,那个没了主子的人,如今还能不能护住他自己。
殿下神机妙算。
没什么好算的,你要准备一下,也许……过两天,我便要出宫了。
长公主含笑说着,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宫。
侯公公讨好地笑了笑,说道:那奴才这时候便回含光殿。
去吧。
长公主说道:让母亲的心更坚定一些。
是。
侯公公依命而去,穿过死寂一片的宫殿,听着隐约落在耳中的悲声,回到了含光殿,在太后的身前略说了几句。
看着那位老太后花白的头发,颓丧的表情,不堪的精神,这位公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太后娘娘当年也是极厉害是人物,可是如今只能一心维持朝廷的平静,却拿不出太多的魄力来。
自己从很多年前便跟定了长公主,这真是一件很明智的选择。
※※※广信宫中。
待侯公公离开后,长公主微低眼帘,轻声对自己的亲信交待了几句什么,似乎是要往宫外某处传讯,其中几个字眼隐约能听到,应该是和京都外面的局势有关。
然后她沉默而孤独地坐了一会儿,拍响了双掌。
有宫女恭敬地环拱或是看守着的一男一女,从广信宫的后方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长公主微微展放笑颜,对身旁那个眉眼与自己并不相似的女儿轻声说道:晨儿,母亲已经找到了范闲了。
林婉儿微低着头,轻轻咬着下唇,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震惊万分,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长公主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对女儿的情感反应感到了一丝无来由的愤怒,低沉声音说道:范闲是只老鼠,可如果他真的在意你,那他自然会来宫中。
林婉儿霍的一声抬起头来,那双平日异常温柔,水波轻荡的眼眸尽是一片冰冷与淡漠。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就像有两把刀子在剜着母亲的心,一字一句说道:你把我从含光殿里要了出来……本以为你还有两分母女之情,原来……却是把自己的女儿当诱饵。
林婉儿面色平静说道:不过也对,舅舅说过很多次,你是个疯子,做事不能以常人看待……放心吧,我不会怨你。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显得十分镇定:对于你这样的疯子而言,怨恨都是一种多余的情绪。
是吗?李云睿缓缓闭眼,你是我生的,你当然没资格怨我……思思那贱女人,现在不是在外面活的好好的?你们范府为什么只护着她,而没有护着你?你要怨,也要去怨你的相公与你的公公婆婆。
林婉儿双腿微颤,说道:您弄错了一点。
或许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你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她的腿下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竟似是被人用脚镣铐住了!…………李云睿平静说道:如果范闲死了,什么都好办。
是吗?可惜您永远杀不死他。
既然他能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就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林婉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信的光彩。
长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人的死活,是不由他们自己控制的。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的好女婿,哪怕这两年他在天下活的是如此光鲜亮丽,可我依然不担心。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坐在女儿身旁,正害怕地缩着肩膀,嘴巴下意识里抖动的大宝,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我太了解我那个女婿了。
李云睿冷漠说道:只要你和大宝在这里,他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出路?噢,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认为安之……会如此有情。
林婉儿平静地注视着母亲的双眼,我是他的妻子,都不指望他会愚蠢到因为你的手段,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信心。
你不懂,所有人都不懂。
长公主平静说道:范闲或许是个虚伪到了骨头里的人,可对于他身边的某些人,反而炽热到了极点。
她顿了顿,含笑说道:我不会低估他,我会做好他真的翻身的准备。
几天之后,他或许有机会把这座皇宫翻过来……所以我会带着你和大宝出宫,让他自己钻进这个桶里来。
林婉儿静静地看着她:看来母亲已经掌握了十三城门司,秦叶两家的军队随时可以进京。
长公主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我的女儿,果然有些像我,看事情很准确。
林婉儿缓缓低头,她心知肚明,范闲一定会想办法深入皇宫腹部,借用大皇子的禁军与他在宫中的内线,一举翻天,但没有想到,母亲根本不在意皇宫的一得一失,却反而存着让所有敌对势力陷入深宫,再由重兵反袭的念头。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林婉儿忽然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嘲弄说道:太子哥哥还是二哥做皇帝,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要什么?长公主忽然眯着眼睛,盯着广信宫里的某一处墙面,沉默半晌后说道: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世上,有些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也可以做到一些非凡的事情。
她回头望着女儿,静静说道:没有男人算不得什么,范闲死之后,你一样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所以不需要提前开始悲伤。
我不知道我的男人死后,我会怎么样,是不是会难以抑止地悲伤。
林婉儿忽然笑了起来,牵着身旁大哥软绵绵的左手,低着头,看也没有看母亲一眼。
但我知道,母亲您……没了男人之后,就真的疯了,所以这些教导还是留着您自己用吧。
放肆!长公主美丽的容颜冰冷了下来,什么混帐话!不是吗?林婉儿平静地,嘲弄着说道:舅舅就是在那面墙上想掐死你?舅舅现在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是心里又痛快又憋屈,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林婉儿嘲笑说道:只不过我很厌恶这些事情。
所以,母亲……你本质上就是一个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何必装腔作势?…………一阵沉默之后,长公主忽然冷漠开口说道: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没有带来任何的好处,单靠激怒我,难道我便会杀了你?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言语很有杀伤力。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摩着女儿微微清瘦的脸颊,说道: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所以竟没有发现,我的乖女儿,原来也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
林婉儿宁静注视她的双眼,半晌后说道:我是个没有力量的人,所以只有言语可以用。
或许你会成功,但你不可能让我佩服你一丝一毫。
她很平静,很骄傲地自信着,双唇闭的极紧。
忽然,大宝在她的身边轻声咕哝道:妹妹,你把我的手捏痛了。
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好女儿,不要这么愤怒。
我会让范闲死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会更愤怒的。
她轻轻拍了拍林婉儿冰冷的脸颊。
※※※范闲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海洋,就算有八成的京都百姓认为自己是受了冤枉,可是还有二成的百姓,真正将自己看作了十恶不赦的刺君逆贼,与外邦勾结,丧心病狂的卖国贼。
京都人太多,即便只有两成,却也足以汇成一股令人恐惧的力量。
看着那些敲锣打鼓,呼喊着官府衙役和军士前来捉拿自己的百姓,奔跑在大街小巷中的范闲在苦笑之后,忍不住想要骂娘,恨不得拿个喇叭去问那些往年将自己奉若诗仙的庆国子民。
老子如果真是王八蛋,那回京都做什么?而且他根本没有想像到,自己的监察院虽然被内廷看的紧,但那些一处的密探,总是会刻意弄些乱子来帮助自己,可即便这样,逃至此时,他依然没有摆脱长公主方面的追缉。
那十几名军方的高手,实在是让人很头痛。
更麻烦的是那些京都府的衙役和刑部差官,这些人常年在京都厮混,与百姓关系密切,不遗余力地追捕之下,竟是让范闲这样的强者,都不可能保持一刻钟以上的潜伏。
范闲靠在一处院墙之下,眯眼看着天下越来越黑的夜色,看到了天边的那轮明月,不由皱起了眉头,开始咒骂老天爷和这庆国异常优良的环境保护工作。
明月清晖之下,面临着京都有史以来发动人数最多,搜索最严的一次追捕钦犯行动,范闲没有把握能够消失在宅海之中。
微凉的院墙,沁入他的心肺,让他的情绪稍许平静了些,也让他咳了两声。
伤势未愈,又强行调动霸道真气,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不远处的街上传来喧哗的兵马声,呼喊声,应该是又有哪位热心的爱国民众,在向官府指点范闲逃遁的方向。
如果仅仅是逃亡,范闲有足够的自信,他甚至可以在京都里与长公主方面打半个月的游击,而有把握不会被捉住,甚至他还可以慢慢地将那些重要的敌人一一暗杀,如春梦了无痕。
然则……他的妻子亲人被软禁在宫中,宫外,他有所顾忌,必须赶着时间,寻找一个能够平静的地方,联络自己的势力,获取珍贵的情报,依遁诡之正道而行。
而眼下,长公主方面锲而不舍的追捕,明显不可能让他找到一个安定的暂寓之所。
对于行踪的曝露,范闲的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什么,只是一路凶险忙急,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
外面的人声更近了,还有马声。
范闲回头望了巷子里的死角一眼,左手抠住墙皮,真气一运,抠下几块碎石,向着死角处的墙壁弹了过去。
啪啪轻响,死角处的墙壁上多了几个不显眼的印迹,似乎有人从那里爬了过去。
范闲手指一屈,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飘了起来,向着院墙侧后方翻了过去。
他已经查探清楚,这方院墙后面乃是一处不错的府邸,看摆设模样应该是官宦家庭。
他决定赌一把,看能不能找着可以信任的熟人,即便找不着,也要试着躲上一躲。
翻过院墙,行过假山流水,上了二楼,进入一间充满书卷气息的房间。
院外兵马之声愈来愈响,范闲不及思考,转过书架,一把黑色匕首,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他的运气自然没有那么好,不可能于京都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信任的官场熟人。
不过他的运气也没有那么差,他本以为这是间书房,里面的人自然是这家主人,但没有想到,黑色匕首下竟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姑娘!这里不是书房,是闺房。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谁家府上不知是谁家小姐,在泛着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匕首下瑟瑟作抖,楚楚可怜,两弯蹙眉微皱,捧心欲呼。
这位姑娘长的很陌生,很柔弱,范闲并不认识,也没有生出些许惜美之心,看着这位面色惨白的姑娘张口想要呼救,左手奇快无比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紧接着指尖一弹,准备封了她的经脉,令她暂时不得动弹……然而指尖未触,范闲便诧异地发现,自己制住的陌生小姐,竟在掌中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范闲一怔,手指在这位小姐的颈上轻轻一摁,确认对方是真的昏了过去,而不是假装,不由讷讷地收回手,将她在椅上搁好。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抹迷药,这位小姐怎么就昏了?眉头间的皱纹还没有消除,因为范闲一直在用心倾听府外的呼喊之声,他静静地听着,随时准备待那些追捕自己的人马进府后,进行下一步的步骤。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府外的嘈杂之声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是略微交涉了几句,那些追缉自己的官兵便离开了。
范闲微愕,走到了窗子旁边,往这座府院前门望去。
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座府邸里究竟住着的是谁,竟能让长公主那方的势力如此信任?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能够避开京都府的搜查?这座府院虽然占地不小,但看制式,并非是何方王爷国公家族,大概应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寓所。
他皱眉想了许久,始终记不起来,长公主方面有哪位大臣住在这片坊街中。
虽然没有猜到这座府邸的主人,但既然追兵已去,范闲稍微放松了些,这才有了些闲余时光,观察了一下自己所处的房间。
不看不打紧,这细细一看,范闲忍不住又是吃了一惊,就如同最先前将闺房认做书房,骤遇那位陌生的小姐时一样。
因为……这间闺房里不仅充斥着满满几书架的书,全不似一个青春小姐的闺房模样,连一点女红之类的物事也没有,而且书桌两侧的柱子上赫然贴着两道范闲异常眼熟的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香笼人是酒香。
范闲两眼微眯,忍不住看了在椅中昏迷的那位小姐一眼,心中暗道不妥当。
这副对联乃那个世界里大宋学士秦观所作——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位小姐的闺房之中,自然是拜范闲手抄红楼梦之赐。
这副对联曾经出现在书中秦可卿的房中,范闲之所以会暗呼不妥,乃是因为秦可卿是何等样妩媚风流,春梦云散的人物,房中挂着这副对联才算应了人物,这副对联和这位椅上的小姐青涩模样,和这闺房里的书香气息,实在是不大合衬。
而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则是范闲震惊的第二个缘由,那些书架上没有摆着列女传,没有摆着女学里的功课,没有摆着世上流传最广的那些诗词传记,陈列的是……半闲斋诗集,各种版本的半闲斋诗集,尤其是庄墨韩大家亲注的那个版本,更是排了三套。
还有整整三排由范闲在一年前亲自校订,由太学阖力而出的庄版经史子集,这些都是那辆马车中部分书籍整理后的成果。
而书架上最多的……便是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各式各样版本的石头记,或长或短,包装或精美或粗陋,其中大部分是澹泊书局三年来出的数版,也有些不知名小书坊的作品。
范闲怔怔地站在书架前,看着这些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籍,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不知这位昏迷中的小姐是何家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姐为何对自己留在世上的笔墨如此看重。
隐隐约约间,范闲轻抽鼻翼,似乎将自己身在京都险地,正在筹划着血腥阴谋的处境也忘了个精光,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些书。
有这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满足。
人总是要死的,自己活了两次,拥有了两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经精彩超出了造物主的恩赐,而自己在庆国这个世界上,已经留下了这些文字,这些精神方面的东西,即便今日便死,又能有多少遗憾?文字不是他的,精神上的财富也不是他范闲的,然而这一切,是他从那个世界带来,赠予这个世界。
范闲忽然有些自豪,身为一座桥梁的自豪,为留下了某些痕迹而自豪。
这或许和叶轻眉当初改变这个世界时的感慨,极为相近吧。
…………窗外早已入夜,只有天上的银光透进来。
这个时代的人们用晚膳向来极早,而这位小姐大概也是习惯了独处,所以这段时间内,竟是没有一个丫环下人进屋来问安,反而让范闲有了极难得的独处回思时刻。
他此时已经从先前那种突兀出现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走到了书桌前,看着桌上那些墨迹犹新的雪白宣纸,看着纸上抄录的一些零碎字句,唇角忍不住浮现出一丝颇堪捉摸的微笑。
他体内真气充沛,六识过人,自然不需要点燃烛火,也不虞有外人发现。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范闲看着纸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暗想这位小姐倒真是位痴人,看纸上笔迹如此娟秀有神,或许这位小姐应是有些内慧。
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桌侧下方的隔栏里有一抹红色,好奇地伸手取了出来。
这是一本不怎么厚的书,书皮是无字红皮,约摸八寸见方。
范闲的手指轻轻掀开书皮,只见内里的扉页上写着风月宝鉴四个大字,不禁又生出了诸多感慨。
正是这本。
忆当年初入京都,于一石居酒楼之前,在那卖孩子的大妈手中,曾经购得这本红楼梦,乃是这世间的第一批盗版。
范闲看着手中的这本书发怔,未曾想到旧友会在此地重逢。
一瞬间,数年来在京都江南诸地的生活,有如浮光掠影般飘过他的脑海,令他不知如何言语。
渐渐明了,原来自己即便再生一次,终究还是敌不过京都的名利杀人场,早已忘了当初的明朗心绪,早已没了那种佻脱却又轻松怡快的生活。
不知这位小姐究竟是何府人士。
他在心里这般品咂着,手里拿着书,下意识里往椅上那位姑娘脸上望去。
此时他才发现,这位姑娘生的极为清秀,尤其是脸上的皮肤格外干净,眉间又无由有些冷漠之感,看上去就像是苍山上的雪,几可反光。
范闲微微眯眼,不禁想起了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冷若冰霜的若若妹妹,和此时被困在宫中的妻子婉儿。
这位小姐昏迷中依然清冷的神态,浑似占了若若与婉儿几分精神。
范闲含笑望着那姑娘的脸蛋,忽然发现姑娘眼帘下微微动了两下,知道对方终于是要醒了。
…………孙颦儿悠悠醒了过来,却觉得眼帘有如铅石一般沉重。
她只记得自己用饭之后,便回自己房中小憩,准备再用心抄一遍诗篇,明日在园中烧了祭拜一下陛下。
不料府外吵嚷声起,似乎是京都府的人在捉拿要犯,然后便是那个男子冲了进来……那个黑色的匕首是那样的寒冷,那双手居然有那么重的血腥味,还有浓厚的男子体息味道。
孙颦儿这生哪里受过这样无礼的对待,被那双捂在嘴鼻上的手上汗味一冲,不禁羞怒交加,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昏了过去!不知道昏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
缓缓睁开双眼,有些迷糊地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英俊的,可亲的,带着可恶笑容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的脸。
屋内没有灯,只有窗外淡淡的月光,却衬得这张脸更加纯净温柔。
孙颦儿心中一阵抽紧,两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下意识里往椅子后缩去。
正准备张嘴欲呼,眼里的惊恐却转成了一抹茫然与无措。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琢磨,这个年轻的男子究竟是谁。
看上去似是不认识,可为什么却这般眼熟?就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看着椅上的姑娘家缓缓睁开双眼,眼中闪过那般复杂的情绪,却没有呼喊出声,范闲有些意外,微笑地看着她,将时刻准备点出的手指收了回去。
他没有准备迷药,因为他需要一个清醒的人质。
你是谁?你是谁?两个人同时开口。
范闲微微侧头,挑了挑眉头后说道:难道我不应该是个歹徒吗?孙颦儿看着这个好看的年轻人,微微发怔,总觉得对方的眉宇间尽是温柔,怎么也不像是个歹徒,可是她也清楚,自己的反应实在是有些怪异,不由涌起一阵惭愧和慌乱。
双手护在身前,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可是请你不要乱来,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小姐你很冷静,我很欣赏。
范闲用一种极其温和的眼神望着她,和缓说道:一般家户的小姐,只怕一旦醒来,都会大呼出声,然后便会带来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的悲惨后果,小姐自控能力如此之强,实在令在下佩服。
孙颦儿面色微热,想到自己先前正准备呼喊,却看见这张……隐约前世见过的脸,不知怎的却没有喊出来。
姑娘不必惊慌,我只是暂时需要一个地方躲避下。
我保证,一定不会伤害你。
范闲轻声说着,将手中那本红色封皮的石头记轻轻搁在桌上。
他本来可以将这位小姐迷晕,可是内心深处有种预感,似乎和这位小姐多谈谈,或许会为自己带来极大的好处。
躲避?孙颦儿害怕地垂着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这个闯入者的衣着,在心里想着这人究竟是谁呢?在躲谁呢?忽然间,她想到这两天里京都出现的那件大事,想到传说中那人的容颜,再看了一眼被那人轻轻搁在桌上的石头记。
孙颦儿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不是她聪明,也不是她运气好,而是这几年的时间内,她的心一直被那个名字占据着,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最近那个人被打入了万丈深渊之下,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更是让她无比痛苦——所以她才能在第一时间内联想到那个人,做出了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是他吗?孙颦儿嘴唇微微颤抖着,勇敢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范闲的脸,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范闲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道:姑娘,请问您是何家府上?孙颦儿此时心中已经认定此人便是彼人,心神激荡之下哪里说得出话来。
只是痴痴地望着范闲,颤着声音问道:您是小范大人?…………于是轮到范闲傻了。
他所做的易容虽然不是太夸张,但他坚信,不是太熟悉自己的人,一定无法认出自己来。
可这位小姐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唤出了自己的名字?范闲心头一紧,眼光便冷了下来。
孙颦儿见他没有否认,心情更是慌乱。
这才想到先前对方问的那个问题,咬着下唇羞怯说道:家父孙敬修。
孙敬修!范闲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心中感叹着,自己的运气不知道是好到了极点,还是坏到了极点。
孙敬修!如今的京都府尹!掌握着京都的衙役与日常治安,奉太后旨意捉拿自己的主官……没想到自己竟然躲进了孙府,还抓住了孙敬修的女儿!范闲叹了一口气,望着孙家小姐说道:原来是孙小姐,希望没有惊着你。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孙敬修如今是正二品的京都府尹,虽然一向没有党派之分,但和自己也没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太后如此信任此人,自己再留在这府里,和在虎穴也没有什么区别,为安全起见,自己还是要早些离开才是。
看了一眼孙家小姐,范闲暗中伸出手指,挑了一抹曾经迷过司理理、肖恩、言冰云的哥罗芳,准备将这位孙家小姐迷倒,再悄然离开。
您是小范大人?孙颦儿咬着下唇,执着地继续问着。
范闲站在她的身前,面带不明所以的笑容,好奇问道:小姐为何一眼便能认出在下?孙颦儿听他变相的承认,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知为何,两滴眼泪便从她的眼角里滑落了下来。
范闲有些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孙颦儿却看出了他准备离开,竟是一下子从椅上坐了起来,扑了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感受着软香满怀,范闲这下真的傻了,这位孙家小姐难道是位爱国女青年,准备拼了小命也要捉拿自己这个刺君的钦犯?不对,怀中这位姑娘在哭,不像是要捉自己,那她究竟是想做什么?范闲的真气运至双手,并没有去扳对方肩膀,只是感受着对方肩膀的抽搐,不由好生纳闷。
这似乎已经陷入某种男女的问题,可是范闲记忆力惊人,自问平生从未亏欠过一位姓孙的女子,事实上,自己根本没有见过此人!宝玉……孙颦儿在范闲怀中抽泣着,忽然如梦呓般说出两个字来。
范闲心中一惊,将她推离怀中,轻声说道:姑娘,且醒醒。
且醒醒,孙颦儿便醒了过来,讶呼一声,一下子退了回去。
想到先前自己竟然如此没有德行地扑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不由又喜又惊又羞又怒,呜呜坐在椅上哭了起来。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皱起了眉头,心中似乎隐约捉到了些什么。
京都府尹?孙家小姐?这满房的红楼梦,半闲斋诗集,先前小姐无意中喊出的那声宝玉……电光石火间,范闲终于想起了有些久远的一件事情,一个曾经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的故事。
你是那个……奈何烧我宝玉!范闲望着孙家小姐,吃惊地说道。
孙颦儿被范闲认了出来,不由吃了一惊,低下了头,羞答答地望了他一眼。
…………这还是三年半前范思辙给范闲讲过的一个故事,当时兄弟二人准备初组澹泊书局,贩卖范闲手抄的红楼梦,范闲担心石头记的销量,范思辙让他放心,因为石头记早已风行京都,尤其是祸害了不少的大户小姐。
而在这些小姐当中,最出名的便是当年的京都府丞家小姐。
那位小姐因为看了红楼梦,变得茶饭不思,痴痴呆呆,结果被府丞家夫人一把火将书稿烧了。
那位小姐痛呼一声,奈何烧我宝玉!……就此大病一场,缠绵榻上许久。
这件事情在京都不知传颂了多久,当年也是范闲无上声名里的一抹亮色。
…………范闲看着椅上羞低头的孙家小姐,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心想难怪这位小姐知道自己身份后会如此激动。
这闺房里会布置成这个模样,原来对方是自己的天字第一号粉丝……不对,应该说是中了红楼综合症的女儿家,被宝玉兄弄魔障了的可怜人。
他望着孙家小姐温柔说道:书稿不是烧了吗?孙颦儿羞羞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书桌上的红皮石头记,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后来买了一本,病便好了。
京都府丞……孙大人现在是京都府尹,我很难联系起来。
范闲微笑说着,心中暗想府丞虽然离府尹只差两级,但权力可是天差地别,尤其是京都府这种要害地方,一般府丞是极难爬到府尹的位置,更何况这过去了才三年多时间。
孙颦儿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这还要谢谢小范大人。
谢我?是啊。
一番交谈下来,范闲才明白,原来自从自己入京之后,便闹出了无数的事情,当年的京都府尹梅执礼因为范闲与礼部尚书郭攸之之子的官司,被迫离京,如今听说在燕京逍遥任着闲职,而接任的京都府尹,又因为范闲与二皇子的权争,牵涉到杀人灭口事中,被隔职查办。
三年不到,京都府尹连换数人,也正因为如此,孙敬修才能从府丞爬到京都府尹的位置,所以孙小姐说这一切全赖范闲,倒也算不得错。
范闲静静地看着孙家小姐,脑筋里转的极快,京都府的位置极为特殊,自己忽然机缘巧合地遇到了这位小姐,是不是上天在帮助自己什么?…………孙小姐,你信我吗?范闲用一种诚恳到木讷的眼色,纯洁无比地望着孙颦儿。
大人称我颦儿好了。
孙颦儿低头说道。
颦儿?范闲心里一动,知道此事又多了两分把握,温和说道:如今我是朝廷通……我不信!孙颦儿惶乱抬头,抢先说道。
我是坏……你不是。
孙颦儿咬着嘴唇,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范闲面容。
她并不知道这已经是范闲易容后的效果,只觉得做了三年的梦,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现实,梦中那个男子,就这样来到了面前,自己可以看见他,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先前还嗅过他掌心的汗味!一阵心慌意乱,一片心花怒放,在孙颦儿的心中,小范大人怎么可能是谋刺陛下的坏人?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
话语至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范闲温和地望着她,一字一句轻柔而无耻地说道:颦儿……姑娘,有件事情需要你帮个忙。
孙颦儿咬着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说道:赶紧点灯。
不知道她是嫌窗外的月光太暗,看不清梦中偶像的面容,还是提醒范闲,不要引起孙府中下人们的疑心。
※※※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但没有谁能想到,你竟然会躲在京都府尹孙大人的府上……大人,你我相识两年,也只有此时,才算真正让我佩服。
烛光下,一位年轻的男子坐在范闲的对面,摇了摇头。
范闲微笑望着他说道:小言公子,终于学会佩服人了?来人正是范闲入京后,第一个联系的人,言冰云。
只是范闲归京之后,一直没有个妥当的住所,所以二人还是头一遭见面。
至于言冰云如何摆脱内廷的监视,悄然来到绝不会引人注目的孙府,不是范闲需要担心的问题。
身为监察院下任提司的唯一候选人,不至于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
言冰云看着他说道:不止我佩服,只怕长公主也很佩服,京都府尹孙大人奉旨捉拿你,你却躲在他女儿的闺房里……范闲平摊双手,耸耸肩:我的运气向来比别人好一些。
略微停顿之后,他加重语气说道:或许这不是运气。
毕竟这是我的过往所带给我的好处。
言冰云往椅前挪了挪,双手交叉在腿前,搓了搓,看了一眼闺房后方那张大床,皱眉说道:大事当前,不拘小节。
只是大人你……准备如何利用……这位姑娘?他说话的声音极低,不担心会被孙家小姐听见。
范闲平静说道:我需要一个能够从中联络的中枢。
如果没有孙府,我不可能这般平静地与你说话,我想传达下去的命令,也很难顺利地传达……孙府,便是此次京都之事的发动地。
言冰云看着他,半晌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也只有你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也对,谁也不会怀疑你会躲在京都府里。
孙小姐愿意帮助我。
范闲平静说道:城门等于开了一半给我。
我不认为一位小姐可以对她的父亲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这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需要的是从中调度。
范闲盯着言冰云的眼睛,入京的人手,你要负责安排均衡地分布在各处府外,一旦动手,要的是雷霆一击,不给他们任何还手的机会。
言冰云顿了顿后说道:但眼下有个问题,一个月前,我在院里的所有权限,已经被陈院长夺了。
范闲双瞳微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怎么回事?陈萍萍他发什么疯?言冰云沉默了下来,说道:这个稍后再说。
我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陛下……究竟死了没有?…………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过后,范闲缓缓开口说道:整座大东山,只逃出我一个人。
虽然没有亲见,但估计是凶多吉少,不然长公主那边也不会如此有底气。
大东山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范闲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叙说细节,只是说道:苦荷,四顾剑,叶流云,应该都到了。
言冰云一闻此讯,脸色变得铁青,知道陛下再也无法回到京都,渐渐握紧了拳头,接着问道:你的五百黑骑在哪里?在京外潜伏,我有联系的方法,但很难悄无声息地运进京来。
如今你有京都府的掩护,应该有办法将这些人运进来。
言冰云一句话便点明了范闲的安排。
不错,五百黑骑在京外实在不是逾万京都守备师的对手,但如果放进京中来大杀一场,再有大皇子的禁军帮手,我认为应该会起到很恐怖的作用。
院中在京都还有一千四人。
范闲说道:这便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力量,一定要赶在长公主控制十三城门司之前,在京都发动。
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
言冰云沉默半晌后,忽然涩着声音说道:如果我预计的没有错……关于刺驾的事情,陈院长应该事先就知情,甚至在暗中配合了长公主的行动。
范闲的眼瞳微缩,许久说不出话来。
监察院的古怪情形全部落在他的眼中,可他依然无法相信,陈萍萍会在这件事情里扮演那种角色。
应该不会。
他低着头说道:秦家的军队,这时候已经包围了陈园。
这是事实。
言冰云的眼中闪着冷光,盯着他,我不在乎你与院长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你要替陛下执行遗诏,就必须注意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还没有动手,就被阴死了。
范闲说道:放心吧,我对人性始终是有信心的,院长不会害我。
他取出怀中的提司腰牌,郑重地交给言冰云:我不知道这块腰牌还能使动院中多少人,但你的权限被收,想要组织此事,还是用这腰牌去试一试。
言冰云一言不发地收过腰牌,下意识里又看了里间那位小姐的身影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一定有用,我现在也开始信仰运气这种事情了。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我以前曾经听说过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
言冰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赞同地摇头说道:我早发现了,你这一生,似乎是在通过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人从来不亮剑言冰云出门之前,被范闲唤住了。
范闲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问道:有没有洪常青和启年小组的消息?从大东山上逃下来后,范闲直冲澹州,那艘白色帆船上的亲信,都在那次追杀中被冲散。
虽然最后燕小乙死在范闲的重狙之下,但范闲一直很担心,青娃和那些亲信下属的死活。
叛军既然有能力封了大东山,州郡方面也如长公主所愿给出回报,自然有办法封住东山路回京的道路。
言冰云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半晌后说道:没有消息。
他看了范闲一眼,表示自己已经脱离院务一个月,对于这方面的情报了解不是很充分。
范闲摇了摇头:不用安慰我,没消息就是坏消息。
好吧,我承认自己还有渠道知道院里的情报。
言冰云看着他,说道:有件很古怪的事,东山路那方面的情报系统,我指的不只是院里的,是所有的情报回馈系统,似乎都失效了,最近的消息是三天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范闲心头一紧,手掌心里渐渐渗出汗来,嘴里有些发干,但面色却是强自伪装着镇定,强颜说道:别的地方,暂时理会不到,我们先把京都的事情搞定。
言冰云掸了掸身上轻衫上的灰尘,低着头说道:你把腰牌给了我,等若是把一千多人的指挥权交给了我,要不要给我一个方略?范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按既定方针办。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会死很多人的。
我自己不想死。
范闲冷着脸回望了他一眼,说道:我要求你必须控制住十三城门司,这是问题的关键。
言冰云没有表决心表忠心,只是很直接地摇头说道:就凭监察院,根本无法控制十三城门司。
太后掌着城门司,便不会允许秦家和叶家的军队入京。
范闲看着言冰云说道:老人家不想京都陷入战火之中。
我们需要做的,是帮助宫里控制。
十三城门司,其实只是一座衙门,管着京都内外的九处城门。
如果长公主方面对十三城门司的渗透一直在进行,只怕此时已经将城门司的掌控权从太后的手中夺了过来。
言冰云摇着头:赌一命于一门,这是很愚蠢的计划。
范闲微涩一笑,说道:没有办法。
手头只有不敢全盘指望的禁军,可不敢和秦家叶家在京都硬拼……都说叶重回了定州,可是谁会信呢?十三城门司守不住怎么办?言冰云微嘲说道:关于培植亲信于朝中这种手段,你我可不是那些老一辈人物的对手。
长公主在城门司中肯定有人。
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来,拍了拍言冰云的肩膀:就算阻止不了秦家大军入京,可是至少秦家什么时候到,多少人到,怎么到,你总能事先就查清楚。
言冰云的肩膀一片寒冷,用微惊的眼光看着范闲。
范闲平静望着他:你说过,老一辈最喜欢玩这种背叛与死间的戏码……我知道老跛子底下有人……是准备玩死老秦家的死间。
言冰云苦笑了起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父亲便是院长在秦老爷子那边埋了数十年的棋子。
范闲微笑说道:如此一来,秦家的军队要做些什么,都在你我掌握之中。
争取打个完美的时间差,应该是可行的。
言冰云叹了口气,行了一礼,沉默地离开了孙府。
※※※言冰云走后,范闲开始坐在孙颦儿姑娘的闺房里扳手指头。
不是在算自己重生以后挣了多少银子,而是在算时间,算计手中自己可以控制的力量,能在京都里造成怎样的波动。
算来算去,他终究还是必须承认,如果秦叶二家的大军入京,自己还是只有去打游击去。
所以在大军入京之前,他必须对皇宫中的势力发动雷霆一击。
婉儿,宁才人,宜贵嫔,有如今不知心境如何的老三,是他必须救出来的几个人。
只要将这些人救了出来,他什么都不怕——拿着重狙打游击,范闲无法想像,有谁能够奈何得了自己。
只是感觉还是有些憋屈,至少无法与长公主方面进行正面的沙场对决,让他不得已地要选择一击而退。
一念及此,他不禁开始大摇其头,心想陛下如果知道今天的庆国会沦落到如此局面,会不会后悔当年严禁自己与军方有任何接触?天下七路精兵,竟无一路可为自己所用。
范闲苦笑无语。
然而范闲依然信心十足。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渐渐熄去的灯火,脸色一片平静。
心中开始对这件事情有了一些乐观的判断,对某些长辈的信心也越来越足了。
小范大人。
见言冰云走了,一直安静坐在自己房中的孙家小姐讷讷走了出来。
此时的她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激动与惶恐,回复到一位大家闺秀应有的自矜与内敛。
只是偶尔瞄向范闲的眼色,才会暴露她内心的复杂情绪。
称我安之好了。
范闲极为温和地回了一礼。
孙颦儿心中感慨万千,也隐隐猜到小范大人先前与那位出名的小言公子在商谈什么事情,不禁有些害怕。
又因为想到可以帮助小范大人,而有些激动。
她低下头,轻声说道:小范大人,我只是个女儿家,并不知道朝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她抬起脸来,勇敢地望着范闲:但我相信您。
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尽请直言。
范闲沉默片刻,展颜笑道:朝廷如今奸贼当道,君无君,臣不臣,子不子,国将不国。
本官抛了这身骨肉,也要试着将宫中龙椅上那些逆贼恶子拉下马来。
姑娘若愿助我,不须多行何事,只须收容在下在此停留数日。
孙颦儿微感讶异,没有想到小范大人要求的如此之少,竟隐隐有些失望。
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说道:大人,家父应该对您有所帮助。
范闲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其实现在有孙府作为居中地,已经帮了他极大的忙,至少从此以后,他可以十分方便地通过言冰云联络自己在京都的属下,整个计划的开始,便是在这位小姐的闺房中。
若有机缘,确需小姐引见一下令尊,有许多事情还需要孙大人襄助。
范闲可不敢完全相信一位姑娘家,可以说动堂堂京都府尹改变立场。
然而有了孙颦儿从中做桥,只待时机变化,范闲一方占优之时,孙大人未尝不能做些添花之举,而范闲也不会拒绝。
孙颦儿的脸色羞愧之色渐浓,半晌后咬着下唇说道:其实……颦儿实在不孝。
所以敢请小范大人……还请对家父多多宽容。
孙大人奉太后旨意捉拿范闲,孙颦儿却将他藏在自己的闺房里。
一旦日后范闲真的翻身,谁能知道他会怎么收拾曾经害过自己的人?孙颦儿心里清楚,皇权之争,何等血腥,自己的冲动之举,只怕将来会害得父亲不浅,所以才会有不孝之说。
范闲叹了一口气,怜惜地看着这位柔弱的姑娘家,心中不禁涌起些许歉疚来,安慰道:姑娘放心,若朝廷正道得匡,安之保证……令尊至少生命无忧。
若他肯幡然悔悟,那便是功臣了。
孙颦儿得了他的应诺,喜悦地抹去新滴出来的眼泪,全然没有想过政治人物的承诺是否会算数,对着范闲深深一福:谢过小范大人。
我才应该谢谢姑娘。
范闲对着孙颦儿郑重地深深一礼,温柔说道:安之虽称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个好杀之人,京都之事,安之亦愿太后娘娘能看清真相,一应和平解决,不需要流血。
二人相对一礼,看似在拜天拜地,大觉不妥,讷讷起身。
范闲转身再看窗外寂寞天,银离月,在心中自嘲想着,如此清疏夜,怎是杀人天?…………和亲王府外面有些神秘的影子在穿梭,而负责王府守护的侍卫们却是正眼都不会去看一眼,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是内廷的探子,或许还有些枢密院的眼线,只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彼此的存在,谁也不会率先去挑动什么。
王爷如今手中执掌着禁军,只要军权一日不削,京都各方势力对于这座王府就必须保持着无上的尊敬与巴结。
自从陛下遇刺的消息传出,太后娘娘大闭宫门,严旨镇压各方蠢蠢欲动之后,和亲王府便成为了京都各大势力瞩目的所在。
而大皇子自己对于府中王妃家人下人的守护,更是严到了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毕竟是当年西征军的大统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厉狠劲儿完全摆了出来,竟是调了一队五百人的禁军,将自己的王府围住了。
如此一来,即便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大皇子的亲信,也能将王府的安全维系到最后一刻。
至于这合不合体例,违不违庆律,没有人敢多加置言,因为京中最多的军队就掌握在大皇子的手中,他要这样做,谁也没辙——在皇太后默许的情况下。
而那些有足够勇气说话的文臣们……已经于今日太极殿上,被尽数逮入了大狱之中。
庆国如今无君,那便是谁的兵多,谁的声音就大。
…………和亲王府的二管家从大门旁的门厢处走了出来,压低声音与护卫们说了几句什么,似是在表示慰问。
紧接着从护卫中行出一人,去府后安排了一辆马车。
答答马蹄声中,一辆涂着王府标记的马车从黑暗中驶了出来,停在了王府的石阶之前。
那些在王府四周进行护卫的禁军,将目光移了过来,却没有什么反应。
如今的京都自然执行着十分严谨的宵禁,除了那些在各处坊中追缉范闲的势力,大街上基本是空无一人。
依理论,肯定不允许有人深夜出行。
但是此时要上马车的是大皇子府的二管家,禁军自然装作没有看见。
二管家温和地与禁军校官打了个招呼,站在石阶上,眯眼往街头巷角的黑暗里望去,知道在那些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窥着自己的行踪。
不过他并不担心什么,他这是要去见长公主府上的那位谋士,安排双方接下来的行动。
是的,这位二管家,便是北齐小皇帝派驻京都的密谍头目,暗中瞒着王妃,将范闲在羊葱巷的行踪卖给长公主的那人。
二管家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身负皇命,所以并不将王妃的愤怒放在眼里。
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先斩后奏的,尤其是大皇子虽然派了禁军来此,但他人却被迫留滞宫中,不可能知道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范闲是被自己府中的人出卖。
他微笑着抬步下阶,准备登上马车。
稳定的右手缓缓地掀开马车的车帘,二管家的眼瞳紧张地缩了起来。
因为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马车中,竟有几个黑衣人正冷漠地看着自己!然后二管家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沿循着身体内的数个空洞,往自己的脑中侵入。
寒意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痛感。
他张大了嘴,却喊不出一个字节,只能嗬嗬地艰难喘着气。
低下了头,终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三根铁钎!冰冷的铁钎无情地刺入他的身体,将他像无辜待宰的小鸡雏般串起来。
温热的血,顺着铁钎上的出血槽汩汩地向外流着。
六处!二管家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终于认出了刺客的身份。
知道对方便是自己那些威名极盛的同行,绝望地认了命。
他出卖了范闲,便应该知道,自己会面临监察院无穷无尽的狙杀。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才几个时辰,一盘散沙似的监察院,怎么便重新拥有了强大的行动力。
来不及思考了,二管家双手无力地攥着胸口上的铁钎,往马车下软了下去,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鲜血横流,生机全无。
…………最先发现王府门口这次刺杀事件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王府侍卫。
然而他们被这血淋淋的一幕震骇住了心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有眼睁睁看着备受王妃信任的二管家,就这样被三把铁钎狠狠刺死,倒在了血泊之中,不停抽搐。
而那辆马车已经在极快的时间内,开动了起来,碾过了二管家的身体,向着黑夜里冲了过去。
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看着这幕的探子们,不由目瞪口呆。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在防卫森严的和亲王府门口,刺死了那位管家模样的人物。
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躲在了王府自己的马车中,而且竟没有露出一丝痕迹。
这些探子自然不会抢上去围捕马车中的刺客,而是兴奋地睁着眼,看着这幕好戏,纷纷猜测,是谁先动的手,呆会儿回去后,应该和自己的主子回报什么。
…………杀!布置在王府外控防的禁军在略微一怔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反应了过来,齐声怒喝,手持长枪向那辆马车扎了过去。
喀喀数声,拉马的骏马悲鸣初起,便被戳翻在地。
禁军合围的杀伤力实在可怕,长枪齐出,马儿摔地,震起一片灰尘。
而那辆马车也被生生扎停在了街中。
而此时合围毕竟未成,在街口的方向留有一道豁口。
马车砰的一声散成无数碎片,紧接着大量的浓烟被人从马车里炸了出来,烟中应是含着毒气,生生将四周的禁军逼退了少许,连声咳嗽。
车中三名六处的刺客化成三道黑影,借着毒烟的掩护,冲出了豁口,在禁军合围之前,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中。
只留下一句阴森冰冷的宣告。
这就是出卖范公爷的下场!…………王府门口,毒烟散尽,管家丧命,禁军中毒治疗,一片哀沉紧张场面。
而所有人的心中,都还在回响着刺客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的,除了监察院里那些可怕的专业刺客,谁有这个能力,谁有这个胆量,敢在和亲王府的正门口行刺!陛下去后,陈院长中了东夷城大师的剧毒,范提司成了明文缉拿的朝廷钦犯,只是一日时间,往日里阴森之名震慑天下的监察院,顿时变成了一盘散沙,完全丧失了那种魔力。
而这一场阴险而勇敢的刺杀,那一声宣告,终于再次告诉京都里的所有势力——小范大人还活着!监察院还在!那些出卖他的人,试图想杀他的人,都将慢慢迎来监察院无休无止的报复。
那些沉浸在黑暗中的谋杀,毒液,会将这座城池泡多久?会让多少人死去?※※※王府外的混乱慌张与恐惧,并没有完全传入王府内,被重兵把守的王府显得格外平静。
王妃冷漠着脸,坐在有些微凉的亭间,双眼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缓缓说道:这是在警告我?不是。
言冰云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开口说道:这是提司大人传达的诚意与讯息。
王妃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
言冰云不为所动,平缓说道:王妃是王妃,不再是北齐的大公主,像二管家这种人,即便死的再多,想必您也不会心疼。
王妃心头一动,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自己既已嫁入庆国,按范闲在羊葱巷的提醒,已然是庆国人,再为北方那位弟弟考虑再多,只怕对自己的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提司大人想传达的讯息很清楚。
言冰云平静道:今夜死去的人们,将会逐步证实这一点——他已经重新掌握了监察院。
王妃沉默少顷,开口说道:我很愿意和小范大人合作。
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当然,除了谢谢小范大人杀人立志,也必须表示一下敬佩,实在是杀的好。
一切无须言语,彼此明了于心,王府门口那声喊,不知会迷惑多少人。
王妃忽然开口凝重说道:可是暗杀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希望言大人慎重。
她很明白,范闲还处于被追缉之中,监察院的力量能够被聚拢起来,能够在这么短的半夜时间内,散透阴寒的力量,全因为面前这位官员的能力。
暗杀立威的方针或许是范闲定的,具体的执行人却是面前这位。
言冰云轻声说道:院中的人早已经散开了,我们的优势就是在黑暗中。
他对王妃行了一礼,缓缓说道:用提司大人的话讲,我们不亮剑,只杀人。
至于具体的后果如何,太后会怎么反应,这是提司大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今天夜里会死多少人?王妃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范闲在京都真的掀起血雨腥风来,他难道真的不担心太后用铁血手段回报?宫里那些人怎么办?言冰云微微停顿了下,眉宇间那抹冷漠渐渐化成冷厉,说道:十三城门司里有位统领应该已经死了,刑部有位侍郎应该也死了。
王妃不需担心,这么大一场风波,总是有很多人应该死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次拔出靴中的匕首一夜之间,有许多人死去,消息就像是初秋落下的第一场霜,顿时让那些本来意兴勃发的阴谋家及跟班们蔫了精神。
在太极殿那场文臣死争之后,接连而来的黑夜死亡,终于让这些人想明白了,事涉社稷之争,从来没有温柔收场的道理,更何况小范大人手中拿着遗诏,脚下踩着监察院的黑水——这样的人一天不被抓住,谁都别想过自己的荣华富贵日子。
而宫中的太后与太子则明白,这是隐于黑暗中的范闲向他们表示的态度。
对于这种态度,太后与太子自然异常愤怒,因为这种态度等若范闲站在他们面前,赤裸裸地说:我有能力杀死任何想杀死的人,我就是在威胁你们。
这是一种极其流氓的恐怖主义做法,威逼太后和太子暂时不要乱动,不要动范家,不要动天牢里的那数十名大臣,不然若真的乱动了,到底谁能杀死谁?从某种角度说,范闲这种激化矛盾的手法,极有可能是个愚蠢的选择。
因为宫里的人们怎么会被一位大臣威胁?太后如果真的玩招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引兵入京,范闲能怎么办?监察院只能在黑暗中发挥魔力,一旦遇着真正强大的军队,依然只有退避三舍。
可妙就妙在,不知为何,太后和太子暂时选择了沉默,没有进行最强悍的反击。
…………紧随的两日,长公主一方的势力集合了起来,依然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努力捕捉着范闲的踪迹。
如此强大的行动力,到末了却只是破坏了监察院的几个暗椿,杀死了六处七名剑手,却依然没有捉到范闲。
京都府与城中的部分守备师常驻人员,在第一时间内便包围了言府。
但杀入府后,却只抓住了言府中的一些下人,没有抓到言若海,甚至连那位沈大小姐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更不用说那位帮助范闲在京都暗里联络监察院旧部的小言大人。
大军尚未进京,那方的势力只能远远将天河大道旁的方正建筑围着,监视着,却不敢也没有能力杀入监察院的本部。
他们只是确保范闲和言冰云没有办法进入监察院。
对于靖王府的包围监视也加紧了,却无人敢领兵进府,因为谁都怕潜伏在黑夜中范闲的双眼。
只是一夜,监察院大部分的密探官员,接受到了来自上峰的密令,不再回衙门办公,消失在了京都的人潮人海之中,隐藏着力量,维护着自己的安全,回到了他们最习惯的黑暗中。
共计六百余人,就这样消失不见。
而这些监察院官员的失踪,便是对皇宫里贵人们最直接的威胁。
…………传闻中的太子登基大典,忽然没有了任何后续的消息。
宫里虽然把消息看管的紧,但是逮捕了四十余名大臣入狱,如此惊天的事情,怎么可能一直隐瞒下去。
渐渐地,京都百姓们开始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皇宫里出了大乱子。
百姓们没有力量去改变历史,而且至少在眼前,也没有这个勇气,他们只好被迫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关闭了自己的商户,囤积了足够的粮食,躲回了自己的寒舍,钻进了被窝,双手合什,祈求上天神庙能够快些解决掉这件事情。
不论谁当皇帝都好,但总要有个人来当皇帝才是。
京都的大街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肃然与荒凉,即便如今只是宵禁,可是大白天敢出门的市民已经不多了。
本来按照长公主计划,此时应该已经成为庆国新一任皇帝的太子,已经感觉到了民间的阵阵不安。
如今的乱因还只是在京都内部蕴积,如果一旦传出京都,延至州郡,那庆国真要乱了。
所以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这一切。
而要稳定,他必须找到范闲,杀死他。
太子看着身旁堆积如山的奏章,苦笑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是三天时间,由庆国各郡各州呈上来的奏章,已经累积了一千七百多份。
往日里这些奏章均由门下中书省的几位大学士参夺,重要事务交由陛下定夺。
其余小件则分发至各部处理。
然而……如今的大学士们都在狱中,各部官员也陷入混乱之中,京都一片人心惶惶,朝政渐要不通,政务已经大乱。
取下小山最上面的几封奏章,太子略看了两眼,眼瞳渐渐迷茫起来。
这几封奏章来的最晚,是除了东山路外另六路总督得知陛下遇刺消息后,发来的文书。
这几位总督说话虽然恭谨,但隐在字里行间的刀剑之意,却是十分明显。
太子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想着,庆国的文臣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骨气了?他骤然想到天牢里的那几十名大臣,以胡舒二位大学士为首,在牢里熬了两天三夜,竟是没有一个松口的!宫内不能再等,所以从昨天开始便用了刑,可依然没有打磨掉那些大臣的骨头。
甚至听说今天中午开始,舒大学士开始带头绝食了!太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比头痛。
难道真要依姑母的意思,将这些大臣全杀了?可是……全杀了怎么办?谁来处置朝务,难道要本宫当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便在此时,侯公公忽然未请通传,便满脸惊慌地走入了御书房。
太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眯眼。
他知道侯公公是姑母的亲信,是信的过的人。
侯公公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脸色有些发白。
太子猛然一惊,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得那些奏章摔落在地,咬着牙阴寒说道:老三遇刺!谁给你这个胆子!侯公公身子一震,赶紧低下身子哀声道:和小的无关,和小的无关。
无关!太子寒寒盯着他的眼睛,如今这宫里都是你在管着。
没你伸手,怎么可能有刺客跑到辰廊去了?实在和奴才无关。
侯公公赶紧求饶,低声说道。
太子半晌后才平伏下愤怒的情绪,一挥袖往后宫里走去。
是的,他想做皇帝,他要杀范闲,他知道三弟是范闲的学生,是自己皇位最大的敌人,可他依然没有想过要杀了老三。
因为在他眼中,老三还是个孩子。
如果老三真的出了事,谁知道本已动乱不堪的皇宫与京都,会疯狂成什么样子?一路向着后宫走去,太子脸色铁青想着。
究竟是谁想杀老三?是姑母用老三的死逼自己更狠?是二哥用老三的死激化自己与天下间的矛盾?但他知道,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老三都不能死。
太子在心中暗暗祈祷。
※※※是的,李承平是三皇子,他的死与活影响太大,所以需要慎重。
然而京都的官员们却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且不说那些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们,此时被内廷关在了天牢之中,备受折磨,便说如今仍然坚持在六部做事的那些官员,有的也在过着十分凄楚的日子。
门下中书省没有领事的大臣办公,六部的官员却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这个国度的运转。
宫中太子暂批的奏章上虽然没有经过行玺之转,但是大部分官员默认了太子的权威。
户部尚书范建在靖王府里躲命,吏部尚书颜行书忙着安排新的官员充实到各部中,为太子的登基打基础,而其余四部,则是在一片惶然的情绪中办着公。
至于那些立场不稳,或先天有问题的官员,自然已经被排斥在外。
和范闲一系瓜葛最深的那些人,更是被干净地夺了官职,押于舍中待审。
天牢已经住不下了,已经被范闲岳父留下的那批死忠塞满。
而范尚书在朝中的关系比较隐秘,一时间没有被长公主全部挖出来。
范闲自己在朝中没有太多的助力,按理讲,应该没有大问题。
哪怕是天下皆知的范门四子。
其中侯季常还肩负险命,在胶州里注视着水师的动静,与许茂才暗中通着款曲,随时准备动手。
成佳林被范闲安排在苏州,与苏文茂掌握着内库。
杨万里则已经在南方的大江边上修了一年大堤。
史阐立此时应该在宋国,继续他天下第一大龟公的旅程。
就算长公主想对范闲的这四个学生动手,在目前京都局势未定,太子无法登基,六路总督态度暧昧不明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将手伸那么远。
可是不巧,此时是初秋,正是夏汛之后,水运总督衙门修完大堤后,按常例又要派人回京要银子,今年派回京要银子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杨万里。
他被范闲安插到都水清吏司,于修堤一事尽心尽力,颇得水运衙门上上下下称赏,加之知晓他与户部尚书间的门第关系,所以很自然地选派他回京。
本以为杨万里回京向朝廷伸手要银子,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没有料到陛下居然遇刺,杨万里的门师范闲已然被打成了谋刺钦犯。
于是乎,杨万里一入工部,便把自己要了进去。
他已经在夹偏道的一个黑屋子里关了两天,两天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刑,身上遍是伤痕。
只是刑部来人却无法撬开他的嘴,没有办法获得有关范闲的口供。
杨万里当然无辜,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发门师,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恶事,而且他更无法知道范闲在哪里。
这天暮时,内廷派人来押他了。
虽然他的品秩远远不足以配享天牢,但太后看在他与范闲的师生关系上,给了他这个荣耀。
杨万里眯着发花的眼睛,像个老农一样扶着腰,从那间黑房子里走了出来,直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手指上的血疤结了又破,重新开始渗出鲜血。
他心中一片绝望,知道一旦被押入天牢,只怕再难看见生天。
两个内廷侍卫押着他,一路骂着一路往外面走去。
沿路所见工部官员见此惨景,却不敢侧目,只有扭头,装作没有看见。
官员们都清楚两天前的太极殿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宫里的铁血处置没有一丝意外。
太子要登基,总要这些官员低头服软,不到最后一步,太子总是不愿意杀尽朝官。
不过再过两日,太子无法再等了……又该如何?…………行出工部衙门,上了囚车,行过某处街角,囚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一名侍卫皱着眉头伸头去看。
他的头只不过恰恰伸出了车帘,便骨碌一声掉了下来。
整个掉了下来!看着摔倒在面前的无头尸身,看着腔孔里涌出的鲜血,杨万里脸色倏地惨白,空空荡荡的腹中十分难受,酸水上涌,直欲作呕。
他身旁另一位侍卫大惊之下,便欲呼救,却被一柄自车外刺入的铁钎封住了他的声音。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范闲那张永远平静而英俊的脸。
范闲看着惊魂未定的杨万里笑了笑,问道:要不要出来?杨万里浊泪横流,看着门师连连点头,颤着声音说道:老师……太过冒险了。
万里不值得您这么做。
范闲不耐烦再听,直接将他揪了下来,上了监察院特制的普通马车,不一时功夫,便消失在了京都的安静街巷中,来到了一处某个隐秘的联络点。
养伤。
我不是特意救你,只是路过……范闲望着伤势极重的杨万里,叹息说道:当然,你若真死了,我大概也会难过一会儿。
范闲不是在矫情,他确实是路过工部衙门,他的目的地更远,所以才会来到这处隐秘的联络点。
看着面前的言冰云,问道:都确认了?长公主太后太子淑贵妃……都在宫里。
言冰云看着他说道:都确认了。
只要把皇宫控制住,大事便定。
太后就真这么信任大皇子?范闲皱着眉头,如果我是她,早就把大皇子换成老秦家的人。
或许太后以为,在内廷太监与侍卫们的合力看守下,没有人能够救出宁才人。
我能。
范闲微笑说道:今天晚上我就把亲戚们都救出来,把另一些亲戚们关起来。
言冰云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涩。
范闲看出他表情的不自然,皱眉问道:宫里有什么事?还是言大人那边出事了?父亲那边不用担心,估计他这时候在秦家。
言冰云低头说道:有件事情我想应该在你进宫之前告诉你。
范闲看着他。
三皇子遇刺了。
言冰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在宫中的渠道没有给我,所以我无法查证这次刺杀的结果,不过我劝你往最坏处想……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宜贵嫔也没有什么保护他的力量。
你是说……承平遇刺?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渐渐紧握的拳头,变得白青色的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感受。
片刻之后,他沉声说道:不是太子做的。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确认,这次宫中谋杀的主谋不是太子。
已经见血了。
范闲抬头看着他,原定的今夜入宫,不需要提前,按原定计划办。
有京都府的帮助,黑骑分散入了京,拢共四百人。
言冰云知道范闲此时的心情,所以对于他格外冷漠的表现没有误会,而是冷静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放弃对城门司方面的努力,那么今天晚上皇宫中的行动,必须一网成擒,一个都不能漏过。
九座城门,我能控制哪一座?范闲苦笑说道:手头的兵力不足,便不能正面对战,只能行险。
当然,我相信太后和长公主都想不到我敢强攻入宫……他站起身来,微笑说道:习惯了帝王心术的人们,往往都忘记了勇气这种东西。
一个醉汉,可能脑子不清楚,可是拿着菜刀,还是很有威力的。
都说我那岳母是疯子,我想知道,我这样毫无美感地强攻,会不会让她气的骂娘。
这不是强攻。
言冰云说道:至少禁军不会拦你。
但是我们只有四百人,其余七处的人手,必须在宫外布置疑阵……皇宫如此之大,我们的人手不足,如果要保证全部成擒,则必须十分精确地知道,目标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范闲,略带忧愁说道:直突中营,这在兵法上是大忌,赌博的意味太重,我不知道你的信心来自何处。
敌营之中,有我的人。
范闲微笑说了一句话,然后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颊。
从知道三皇子遇刺后,他便没有和言冰云就此事交流过一句,只是平静地安排夜晚的突击事宜。
然而到了最后,范闲终究还是忍不住缓缓低下了头,胸中一阵难过,暗自祈祷承平这孩子不会出事。
你不能死。
范闲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又是在对不知生死的三皇子说: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
※※※让我们把时间提前一个时辰,去看一段有可能会改变历史,改变很多人的宫廷谋杀事件——庆国皇帝大东山遇刺事件之后,第二件惊动宫闱的大事。
这次谋杀事件的目标是三皇子,这位三皇子姓李名承平,母亲乃是柳国公家出身的宜贵嫔,他曾经跟随澹泊公范闲在江南学习一年,而且是范闲这一年中,亮明旗帜支持的皇位继承者。
而这次谋杀事件中的主使者一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人知道。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三皇子此时都算不上一个重要目标,虽然众人皆知,眼下这个十来岁男孩,对于太子的继承权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可是这种影响主要还是基于范闲的支持。
三皇子自身并没有什么出奇的魔力与强大的势力。
所以即便是太子担心自己的小弟弟闹事儿,他也只会想着去杀死范闲,而不会对三皇子动手。
三皇子此时的死亡,对于太子没有任何好处,除了让朝廷诸臣的反对来的更猛烈一些,让范闲的造反更疯狂一些。
尤其重要的是,有范闲戴黑锅,大东山的事情可能会永远掩在真相之后,而李承平若在皇宫之中死了,如今皇宫的主人太子……怎么说服历史这个小姑娘?太子和他的父皇一样,都是个很在意自己在历史上名声的人,所以他才会在杀不杀大臣间摇摆,所以他不可能主使手下去谋杀三皇子,这也正是范闲断定主谋不是他的原因。
那是谁想杀李承平呢?皇宫的辰廊下,小小年纪的李承平满脸惊骇,发足狂奔,也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可惜这里不是含光殿,那位太后没有办法保他的命。
他在呼救,可是辰廊太过安静,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呼救声。
李承平绝望了,心想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留在含光殿里,这时候一定不会死,自己先前就不应该上当,跑到辰廊来。
可是……对方说老师有话要给自己交代,还给自己看了信物,所以自己才会上了当,偷偷地瞒着母亲,瞒着含光殿里的太监宫女,自己一个人悄悄来到了辰廊。
发足狂奔吧,孩子。
然而孩子怎么跑得过大人,李承平气喘吁吁地摔坐在地上,看着步步进逼的那两名太监,脸色惨白,牙齿用力地咬着。
这两名太监不是练家子,但明显接受过某种训练,杀人的训练,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太简单了。
简单到这两名太监已经把李承平当成了一个死人,一脚将他踩在地上,一手伸进怀里去取刀子。
当太监一刀向着李承平扎来的时候,李承平口中发干,右手摸着靴子里的那把匕首,尖叫一声,终于……拔了出来,刺了过去!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一夜叮的一声,太监手中的刀擦着三皇子幼小的身体,狠狠地扎在了辰廊下的青石地板上,竟是崩起了几粒碎石,可见力量如何之大。
三皇子扭曲着身子,乱声尖叫着,双脚瞎蹬着,却恰好躲过这一刀,而他手中颤抖握着的匕首胡乱挥了两下。
嗤嗤两声响,两名太监的下袍被割破,露出了两条破口。
太监冷着脸,似乎没有想到天潢贵胄的皇子,竟然会随时携带着匕首,而且这柄匕首竟然会如此的锋利。
第一次从靴子里拔出来的匕首,似乎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匕首虽利,奈何却是握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
李承平在生死存亡的一刻,学到了十二岁时范闲所拥有的杀人勇气,却没有学到自己老师杀人的本领。
杀人的太监虽然没有什么武艺,但身强力壮,哪里是他所能抵抗。
一名太监将李承平死死地踩在地上,一名太监踩住了李承平的肘部,让他再也无法动弹,看着自己衣裳上的破口,摇了摇头,一手扼住李承平的脖颈,一手握着刀,再次刺了下去!…………李承平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扎了下来,知道自己必死,不由生出无穷的后悔来,心想刚才自己那一刀挥出去,竟是连对方的边也没有擦到,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弃了,闭上了眼睛,哭了出来。
然而等了很久。
李承平甚至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胸口上锐物刺入的痛楚,脖颈上那只铁手在断绝自己的呼吸……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踩在自己身上、手上的两只脚似乎没有再用力地下踩。
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看见了一幕让他心惊无比的画面,只见头顶上两名太监也如自己一样,睁着惊恐的眼睛,而眼角里竟是流下了两道黑血!李承平知道生机重来,嗬嗬乱叫着,从太监的脚下将右手拔了出来,一刀子狠狠扎在了踩在自己胸上的那只小腿上。
匕首入肉,绽起一片血花。
…………李承平挣扎着站起,看着那两名先前还凶神恶煞的太监,就像两根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不由一阵心悸。
他双腿颤抖着,根本不敢上前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两名太监会眼角流着黑血,就这样倒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扎着的那把刀,这才感觉到了无穷的痛楚,惨声痛唤了起来。
好在那名太监扎刀下来的最后时刻,已经气绝,无法继续施力,刀尖入肉只有三分,才让李承平险之又险地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李承平拖着瘫软的双腿,走到了两名已经毙命的太监身边。
害怕之余,心中也有无穷疑惑,心想难道是老天爷在帮自己,给这两名太监施了魔咒?不是魔咒——清醒过来的三皇子终于明白了,他盯着两名太监腹部衣衫上的两个破口发呆,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色匕首。
他手中的匕首太锋利,所以先前虽然只是胡乱挥了两下,却不仅是割破了太监的衣服,也略微擦过了对方衣服下的肌肤。
然而因为匕首太利,或者是老师在这把匕首上涂抹了什么药物,竟是让这两名太监没有任何感觉。
匕首上淬的是监察院最厉害的毒药,刀锋一破肌肤,药物入血,竟只需要刹那功夫,便让那两名太监中毒而死,连最后一点杀人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好厉害的毒药!死里逃生的李承平,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颤抖,手里紧握着匕首,看着脚下脸色渐渐变成一片乌黑的两名太监,终于再也站不住,跌坐于地。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匕首上有这么厉害的毒药,如果不是这两名太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今天不论自己如何挣扎,最后还是逃不过死亡这个结局。
他浑身颤抖地坐在两具尸体旁,脸色煞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初次被杀,初次杀人,即便他是很厉害的早熟皇子,可依然被震骇得心神大乱。
不知道坐了多久,十二岁的李承平终于醒过神来,有些困难地爬了起来,看着身边的两具尸体,眼中流露出小孩子本不应有的复杂情绪,这抹情绪由恐惧、无措、难过、一丝丝兴奋……渐渐转成了平静与愤怒。
平静的愤怒。
是谁想杀自己?李承平不知道,但清楚与自己那些哥哥们脱离不了关系。
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握紧了手边的匕首,用力地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他麻木而机械地将匕首刺入旁边太监的尸体,刺出无数鲜血,鲜血最后溅成黑血。
他恨这些人,所以他要让对方死的透彻,当然,他会很小心地不会让这些血毒沾到自己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害怕的哭泣,扶着廊柱站起身来,看着辰廊这清幽空旷的长道,嘴唇微微发抖,然后高声喊了起来。
辰廊的尽头是冷宫,冷宫里总是有宫女的。
※※※母亲,我不想让你去冷宫住。
初秋的天气并不凉,含光殿的后方一处厢房内,三皇子却紧紧裹着一大床被子,看着在身边含泪望着自己的宜贵嫔,压低着声音,用一种坚强而寒冽的语气说道: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
宜贵嫔双眼通红,紧紧地抱着他。
先前冷宫那边来报消息,众人才知道,原来三皇子竟然偷偷溜出了含光殿,而且竟然在深宫之中遇到了刺客!太后大怒之下,吩咐内宫加强防御,大抓刺客不说,更是将含光殿里的太监宫女一通怒责,便是连宜贵嫔也没有放过。
太后先前在昏迷不醒的三皇子床边呆了少阵,直到先前才离开。
而当太后一离开,李承平便醒了过来,颤抖着声音对自己母亲说了这句话。
很明显,在太后面前的昏迷是装出来的,这位三皇子只是对于太后有暗中的隐惧,不想直面自己的祖母。
不要担心……宜贵嫔抱着自己的儿子,余惊未去,颤着声音说道:在含光殿里,有太后老祖宗看着,他们不敢再乱来了。
李承平的脸色阴沉了一下,知道母亲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没有说什么话。
宜贵嫔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那两个太监……是怎么死的?他们是谁的人?我不知道。
李承平没有交代那把匕首的事情,在呼救的同时,他已经把那把匕首藏在了辰廊旁的树木。
他眼中透着一丝惊恐,看着母亲说道:忽然间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想杀我。
宜贵嫔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四周,发现人多嘴杂,很多太监宫女正在厢房之外伺候着,确实不方便说太多东西,讷讷然地住了嘴。
自从知道了陛下遇刺的消息后,她和三皇子便等若是被软禁在含光殿中,并不是很清楚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知道范闲已经被打成钦犯,范家柳家都在内廷的控制之中,太后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淡了。
今日看着这宫殿,宜贵嫔感觉到了一股透骨的冷,她在心里想着:这含光殿也不见得如何安全。
便在此时,一位中年妇人从屋外走了进来。
正是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
宜贵嫔赶紧站起施了一礼。
二位做母亲的对视一眼,说不尽的唏嘘。
太子也来看望过了,好生宽慰了自己的弟弟几句,并且保证一定会找出真凶是谁。
这番话说的极有诚意,奈何宜贵嫔却总是听不进耳去。
直到最后夜渐至,人渐离,屋中渐静,宜贵嫔才望着藏在被子里的儿子,幽幽说道:如果不是太子,会是谁呢?三皇子被刺身死,对于此时京都各方势力来说,谁最有利?宜贵嫔不自主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却是不敢说出口来。
李承平看着自己母亲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头一凛,知道母亲在怀疑谁,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老师。
是的,宜贵嫔在怀疑范闲,因为如今的朝中有一大批文臣是坚决站在范闲身边,用的便是所谓遗诏和大义的名份打击太子,如果三皇子真的死在皇宫之中,太子无论如何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名,在言论上更要落于下风,而且……如果范闲真有把握斗倒太子,那还留着老三做什么?宜贵嫔看着自己的儿子,幽幽说道:他虽然是你老师,但毕竟不是你的亲表哥。
他是我亲哥。
三皇子咬着嘴唇说道。
宜贵嫔叹了口气:在这皇家之中,哪里有什么兄弟师徒情谊?你先前没有对太后和太子说,那两名太监用了信物,才将你骗到辰廊去……如果不是你老师的人,手中怎么可能有信物?信物其实很简单,只是江南杭州西湖边彭氏庄园里……三皇子最喜欢的一本书中的某一页。
李承平低着头:我不会怀疑师傅……而且我相信他的能力,如果他真的要杀我,来让宫中再乱一阵,不会用到信物,这都是容易出破绽的地方。
而师傅……从来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
宜贵嫔强颜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从情感上,从现在的危急状况上看,她也愿意相信儿子对范闲的判断,因为除了范闲,她们母子俩已经没有任何凭恃。
是的……可是不知道小范大人什么时候能把我们救出去。
宜贵嫔在心头想着,如果范闲真的把太子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境,太子也只有冒天下之大为韪,以血腥的手段来压服群臣之心。
而到那时,只怕自己母子也再也没有活路。
※※※含光殿前殿,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整座宫殿笼罩在一股压抑紧张的气氛之中。
太子和皇后分坐在太后身旁,轻轻替老人家捶着背。
这一对母子的情况要比宜贵嫔母子轻松许多,可他们也清楚,拳头下这位老妇人一定不能出问题。
姑母。
皇后看了太后一眼,畏怯说道:老三那孩子命大福大……她又看了一眼,……居然这样也能活下来,看来范闲那个逆贼还真教了他不少东西。
太子眉头一皱,看见祖母太阳穴处的皮肤微微一绷,知道母亲这句话愚蠢地让太后动火,冷哼一声说道:弟弟活着便好,其余的事情暂不要论。
太后强行呼吸了几次,压下了心头的怒意,温和地拍了拍太子的手背,心想皇家这么多子孙当中,大概也只有太子才真正了解自己想的是什么。
一念及此,太后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庆国,确实需要一个像太子这般懂得孝悌的孩子来掌管。
你们都出去吧。
太后咳了两声,精神格外疲倦,挥了挥手,所有服侍的太监宫女老嬷嬷都领命而去,即便有些不甘的皇后也被赶出宫去,整个殿内只剩下她与太子两个人。
太后转过身来,用有些无神的双眼看着太子,牵着太子的手,幽幽说道:我就是不愿你们兄弟相残,所以才会撑着这身体,看着这一切。
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很欣慰。
太子没有应话,只是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范闲这个兄弟。
太后的眼神顿时冷了起来,似乎看穿了太子的内心:身为帝王,则需要当断则断,当宽则宽……至于范闲,此人乃是谋刺你父皇的万恶之贼,他姓范又不是姓李,想这么多做什么?太子低头受教:孩儿明白。
有些人是不能放过的。
只可惜还是没有抓到他。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说道:舒芜一干大臣现今是押在何处?压在刑部大牢里。
太子苦笑了一声:如今自然是不好放到监察院的天牢中,只是……这些大臣不知为何,竟是受了范闲蒙蔽,如此糊涂不堪,竟是不肯服软。
太后冷笑一声:蒙蔽?还不是一些读死书的酸腐人,也只有你父皇才容他们这么放肆……说不定他们已经看过范闲手头那封遗诏,才敢如此硬撑。
太子的面色微变,旋即平静起来,说道:根本没有什么遗诏。
不错。
太后赞许地看着他,所以,你以为,这些口出妄言、要胁皇家的大臣,咱们应该如何处理?太子面色再变,知道太后是让自己下决心。
许久之后,他沉声说道:该杀便杀。
很好。
太后脸色渐渐冷漠起来,要想做的稳,便不要怕杀人。
只是监察院一众部属完全不受皇命,有些棘手。
太子沉忖之后说道:今日京都里不少大臣被刺杀身亡,人心惶惶,朝政大乱……范闲隐于暗中主持一切,孩儿一时间想不到好的法子应付。
范闲是在用血与头颅,震慑朝官,意图让京都大乱。
太后看着自己的嫡孙轻言细语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太子沉默片刻后扬起头来,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孩儿敢请太后调军入京……弹压!…………含光殿内再次平静了起来,许久之后,太后缓缓开口说道:今日太极殿中,颜行书已有此议,最后是如何被驳回的?太子苦笑一声,摇头说道:谁也未曾想到,门下中书大学士尽数入狱……今日却又有人跳了出来。
今天在朝廷上跳出来的那个人官职并不高,但身份很特殊,因为他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贺宗纬!贺宗纬此人一直是东宫一派,后又曾经帮助长公主将宰相林若甫赶出京都,并且与范府一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太子一直以为此人将是自己日后在朝中的柱臣,没料到,要调军入京下诏之时,竟是此人跳了出来反对。
贺宗纬的反对很极端,他脱了官服,取了乌纱,领着十几名御史,就那样跪在了太极殿前!太子盛怒之下,打了他十二大杖,将他赶出宫去,可这位当初京都出名的才子,竟那样血迹斑斑地跪在了宫墙之前,一步不让!贺御史的反对是很有道理的。
太后微垂眼帘,疲倦说道:其实哀家一直未让秦家入京,担忧的也是这个问题……朝廷祖例,严禁军方入京干政,这个先例一开,只怕日后遗患无穷。
太子默然,清楚太后老祖宗的担心,太后始终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和平接班,一旦牵入军方,秦家叶家坐大,自己又不像父皇一样在军中有无上权威,这将来的庆国,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模样?秦家世代忠诚,不需担心。
太后冷漠开口说道,她与秦家关系极深,自然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可是叶家呢?叶重可是你二哥的岳父!太后看着沉默不语的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后,阴森开口说道:只是范闲……这个阴子行事太过疯狂,若无大军压制,这京都永远不可能安稳下来。
即便你杀了大狱中的数十名臣,于事又有何补?事态再拖延数日,我大庆另五路精锐大军一旦军心不稳,事态堪忧。
太子沉默一礼说道:故,孩儿需要军方入京。
与将来的麻烦相比,如今的范闲,是摆在面前的匕首。
他微微皱眉说道:只是……贺宗纬那边怎么办?他毕竟是左都御史,手底下带着一批出名不怕死的御史,在宫墙外玩死谏……太子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杀大臣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可是杀言官,却是犯大忌的事情,即便以庆帝当年的无上权威,御史们集体攻击他的私生子范闲,庆帝也依然只有杖了几下以做表示。
总是需要有人当恶人的。
太后盯着太子的眼睛,慈爱说道:这些人由哀家下旨处置吧。
太后顿了顿又说道:大军入京后,你大哥的统领差使便可以交出来了。
太子一怔,诚恳一礼,感动无言。
※※※离含光殿不远的广信宫中,从一开始拟定了这个计划,然后便开始冷眼看着无数角色在舞台上演戏的长公主,终于第一次陷入了某种忧虑之中,因为今天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蹊跷。
为什么还没有抓到范闲?她看着身旁的侯公公,冷若冰霜问道:内廷不是没有高手,京都府不是没有出力,本宫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的人头?这番话,她是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说出来的。
林婉儿在一旁微笑倾听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相公的安危,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既然宫里没有办法抓住他,那么他就永远不会被人抓住。
将侯公公赶出宫去,长公主的脸上马上换了表情,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来先前动了那么大的脾气。
因为她清楚,范闲不是那么好抓到的。
既然这个年轻人能够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就证明了他的能力。
这是一个事涉天下的大局,长公主心思的重心一直在大东山上,而不是在京都之中。
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想到范闲能够活着回到京都,这一点,已经从根本上震慑住了她的心神。
范闲活着,燕小乙自然就死了。
李云睿微微垂下眼帘,眸中寒意微敛,想着范闲如今的一身修为,究竟到了何等样的境界?居然敢在京都之中,如此狂妄放肆地用刺杀手段,来挑战皇宫的权威!她忽然间皱了皱眉头,看着这冷清的广信宫,开口说道:这座宫殿……透着一股死灰的味道,本宫想出去了。
林婉儿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说道: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怕范闲今天夜里会攻入宫里来?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女儿略显清瘦的脸颊,说道:我太了解范闲了,他永远都只能是个在黑夜里小打小闹的刺客和老鼠,他从来没有勇气,去和敌人们进行正面的抗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长公主微偏着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用你的生死去威胁他,他究竟会怎样做呢?我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长公主笑的很快乐,所以我等着范闲能够杀到我的面前。
※※※范闲他始终以为自己将太后的心思看得清楚,老李家的奶奶希望和平交班,不愿意让军队狂放而无法收拾的力量,把整个庆国绞成一团乱渣,所以他才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安排。
很明显,他低估了自己黑暗杀神形象,在皇宫里贵人们心中的强悍程度,没有想到自己在京都里的刺杀,终于把太后和太子刺激到了某种程度,逼他们着手准备调军入京弹压。
第二天,在元台大营里的京都守备师便会入京弹压,如果在这之前,范闲还没有能够控制皇宫,迎接他的必然是惨淡收场。
他更没有想到,秦家军队入京的时间,竟是被他一向瞧不起、深恶痛绝的三姓家奴贺宗纬,以一种血性强悍的态度,硬生生拖后了一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贺宗纬是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而太后和太子的决心,很明显也是下晚了一天。
※※※是夜,极深极静的时刻,夜沉沉地睡着。
到了禁军轮班的时辰,禁军控制着皇城前半片宫殿,以及皇城外数条要害街道。
如今局势紧张,换值的禁军都暂驻在这几条街道的民房中,不敢回营待命。
一列约二百人的禁军队伍,全身盔甲,异常沉稳地走到了正宫门前,与前班值的禁军,交换了布防手续及口令。
由于当前的局势,禁军大统领大皇子已经三天没有回过王府了,他站在城墙之上,冷眼看着下方的交接。
略微顿了顿后,缓缓走了下去。
他一身盔甲,立于宫门之中,宛若一尊天神,要挡住一切从皇宫外来的攻势。
他冷冷地看着这队二百人的禁军队伍,片刻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亲兵校官吞了一口唾沫,紧张地上前,履行了一应手续,然后挥手让那队明显看着有些陌生的禁军官兵,走入了皇宫。
大皇子就那样站在宫门,让这些来接班的禁军分成两列自自己的身边行过。
这批来接班的禁军走的悄然无声,军纪森严。
当这队禁军最后方也要走入宫门之时,大皇子忽然叹了口气。
禁军队伍最后方的那个人对他轻轻地点点头。
…………大帅,接下来怎么办?那名校官乃是大皇子亲信,自西征军中爬将起来的将官。
按理讲,交防手续这种小事轮不到他亲自去处理,但他知道,这一次的换防,一定要自己处理。
看着那些渐渐消失在宽厚城墙之上的禁军士兵,这名校官吞了口唾沫,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恐惧,颤着声音请示道。
大皇子缓缓握紧了腰畔的佩剑,迎着夜风的脸线条显得格外坚硬:让所有的人醒来,军前临时会议。
此话一出,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意,就此浮现在他的身外。
大皇子虽不是武道高手,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今夜决心即定,那自然首先要处理掉禁军内部的不安因子。
校官知道大帅今夜要杀人了,禁军中原本属于燕小乙一系的亲信,只怕就要被屠杀殆尽,但他此时反而不再恐惧,自心底生出无穷的兴奋来,马上开始传令。
…………皇宫前城城墙极为宽大,上面可以并行四匹骏马,全由青砖所筑,自然流露出一股肃杀气息。
一列禁军在此排阵,看着皇城下方的广场,严阵以待,似乎随时准备迎接来自宫外的袭击。
然而这列禁军中的一位却是用深远的眼光看着宫内。
范闲轻轻整理了一下禁军的衣饰,看着这座熟悉的宫殿,内里漆黑一片,不知道亲人在何处,仇人在何处。
他知道自己带着两百人杀入宫中,将要面临的是大内侍卫和内廷的太监高手,如此冒险,究竟成算几何,无人能知。
因为他也无法判断,当杀声起时,大皇子能不能将禁军完全控制住。
他无法依靠禁军的力量。
永远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敌人希望你那样做。
范闲对身旁的黑骑副统领荆戈说道。
这是一个叫拿破仑的人说的。
皇城的门已经开了,后宫的门还关着,他们想不到我们敢用这么些人,就去强攻皇宫。
他此时还不知道长公主对自己的评价,如果换成以前的范提司,诗仙,他确实不会选择如此直接而勇敢的进攻。
只不过范闲已经改变了,当他从草丛里站起来的那刻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闲推月下门及暴烈突进皇城比京都权贵们的脸皮还要厚,上可骑马,下可贮物,甚至连禁军议事的房间,也设置在那些大块青石之间,幽暗之中,透着一份肃杀。
只有些许跳跃着的灯火,照耀着房间里所有人的脸,所有人的眼,让他们惊醒过来。
这些禁军的将领校尉们确实很疲惫,自从三骑入京,报告了大东山之事后,整个京都风雨欲来,而他们所负责拱卫的皇宫,更是成了各方势力紧盯的风暴中心。
连续数日,没有一位将领可以离开皇城,即便是轮值时,也没有人敢回府休息。
火焰在大皇子的眼中变成燃烧的光彩,他幽幽看着室中的十几位将领,冷着声音说道:本王说的话,诸位可曾听清楚了?室内一片沉默,一位将领沉着脸,单膝跪于地上,咬牙说道:末将不清楚。
要我把遗诏再宣读一遍?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太子勾结北齐东夷刺客,于大东山之上刺杀先帝,意图谋朝篡位,事后陷害小范大人。
本王既接了先帝遗诏,有当诛者,则当诛!那位将领看了一眼大皇子身边那薄薄的一张纸,双眼微眯说道:殿下,所谓遗诏,谁人知其真假?大皇子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将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盒子被打开,内里是一方小印,正是已经失踪了数日,让宫中旨意始终无法顺应过渡的……皇帝行玺!行玺一出,满室将领面色剧变,各自跪于地上,向此方玉玺行礼,再无人敢多言。
谨遵殿下军令。
小范大人奉旨锄逆,命本王相助。
大皇子的目光缓缓从跪在地上这些将领的脸上滑过,看出了很多人的心思。
虽说他听从范闲劝说,安心统领禁军后,在禁军内已经安插了许多亲信,但是燕小乙执掌禁军所留下的残存势力依然极多,如果想依靠这方行玺和遗诏,就让这些人心服口服地为自己所用……大皇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在心底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世上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有愿意跟随本王救国于危难之间的将军,请站起来。
大皇子平静说着,室角里的几盏油灯散发出来的光彩,笼罩着他的脸庞,让他的脸色似渐溢鲜血。
室中所有的将领都站了起来。
势比人强,此时室中全数是大皇子的亲兵校尉,即便是那些将领心中别有心思,却也不敢当面发难。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名将领唇中有些发苦,他一直与宫中的长公主保持着联系,但没有想到今夜大皇子会忽然发难,将所有的将官都集中到密室中开会,而且传讯如此之快,竟没有给自己一丝反应时间。
所有的禁军将领都在室中,没有一个人遗漏,如果大皇子选择杀人,谁也无法反抗,所以那些燕小乙的原下属们,也只好暂时虚与委蛇。
…………张昊,陈一江……大皇子忽然开口,点了五位将官的名字。
那五位将官面色一寒,对视一眼,感觉到了一丝不吉,从队列里走了出来。
这五人都是当年燕小乙在时提拔起来的下属。
大皇子冷漠看着这五人,停顿片刻后幽幽说道:你们知道,本王喊你们出来的用意是什么。
一名将领面色如土,噗通一声跪倒在大皇子面前,说道:殿下!末将绝对以殿下马首是瞻,绝无异心。
大皇子看着他点了点头,温和说道:委屈你先在这间室中呆半日,如何?那名将领面色变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退回了墙边。
而另外那四人则是心中情绪无比复杂,如果被大皇子的亲兵看守在这间密室中,自己如何能够向宫中发出讯息?四人互视一眼,还是那位领头说话的人开口了,此人姓陈名一江,乃是燕小乙当年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知道今日大皇子既然反了,怎样也容不了自己,而且自己的身份也注定了,不可能就此束手待缚。
陈一江沉默片刻后说道:王爷,此时皇城之上两千禁军,至少有六七百人,是我们这五个人的下属,敢请教王爷,如果没有我们的襄助,你如何压服所有禁军?他猛然抬起头来,冷笑说道:京都守备师随时可能入京,禁军调了三分之一去了大东山,如今拿什么抗衡那些虎狼之师?末将敢请王爷思忖,免得误了自己性命。
这番话虽说的厉然,但室内这些沉默的军官们都清楚,这只不过是陈一江色厉内荏的最后挣扎。
本王想好的事情,从来不需要再想。
大皇子冷冷地看着陈一江,眼神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杀意,一股当年在西边与胡人厮杀中磨砺出的冷漠杀意。
陈一江心尖一颤,热血上冲,怒吼一声,手握住了腰畔佩刀,呛的一声拔刀出鞘,便往大皇子处冲了过去。
怒吼从中而绝,刀也落在了地上,三根长矛异常冷血残暴地刺中了陈一江的身体,将他的身体贯穿,就这样悬在半空中!陈一江嘴里喷着鲜血,不甘而绝望地望着三尺之外的大皇子,身体在长矛上抽搐两下,就此垂头死去。
在陈一江拔刀冲过来的同时,另外三名燕小乙留下的将领也拔出佩刀,勇敢而又绝望地冲了过来。
只是室中尽是大皇子的亲信,只闻得数声唰唰破风之声,刀光在红红灯光内闪耀几下……尸首倒地,血腥味渐起,四位禁军的将领就这样憋屈地死去。
大皇子静静看着脚下的尸首,忽然转头看了最后的那位将领一眼,看着那人颤抖着双腿,却根本没有勇气上前,不由摇了摇头,轻声啐骂了一句什么。
看好。
大皇子对自己的亲信吩咐道,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议事的房间。
…………走到高高的皇城之上,大皇子立于皇城角楼之中,手掌轻轻地抚摩着被固定死定盘的守城弩机,眼光顺着耀着黑光的大弩箭,看向皇城之外的广场,以及广场之外已经被禁军控制住的四条街巷。
依大帅令,那六百人此时全数轮值休息。
那名亲自布置范闲率队入宫的校官,站在大皇子的身后,低声禀报道。
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在禁军的换值上做手脚,大皇子终于成功地将那六百多名禁军士兵调离了皇城,没有惊动此时已经死了的那四位将领。
大皇子幽幽说道:准备好了没有?那名校官抬头看了大皇子一眼,坚毅禀道:一千二百人已经包围完成,随时可以动手。
此时那些禁军休息驻地中,已经有一千二百名忠于大皇子的部下,于黑夜之中潜入,将那六百名士兵分割包围。
只要一声令下,便会举起屠刀,将禁军中最后一部分不安定因子清除干净。
那些士兵应该还在睡觉。
大皇子的表情有些复杂,在睡梦中死去,应该不错。
大皇子当年亲率数万军队西征,在西胡边上打下好大的功绩。
最为人称道,以及让军中士卒效死命的德行,便是他一向爱兵如子。
然而……慈不掌军,尤其是在涉及庆国前途的大事上,大皇子心如铁石。
谨侯大帅发令。
那名亲信却不知道大皇子心中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焦虑,暗想小范大人已经入宫,如果王爷此时忽然心软,谁也不知道天明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才会有这样一句提醒与小心翼翼的催促。
大皇子自嘲地笑了笑,将目光从那些黑夜里的民宅里收了回来,回头望向更深的夜笼罩着的皇宫。
他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发布命令,因为那座后宫里依然是那般平静。
什么时候动手,不是由我决定的。
大皇子轻轻拍了拍掌下那座沉重的守城弩机,说道:我们如果先动手,只怕会惊着宫里的人……范闲,会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看着那片安静的深宫,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其实和这座宫墙上的守城弩何其相似,虽然威力强大,却被某些具体或虚无的东西捆住了手脚,只能将箭锋对着宫外面,却无法忍心对着宫里。
※※※整座皇城被分成了三个区域,最后方的冷宫秋园小楼,没有住着什么贵人,基本上是被人所遗忘的角落。
君临广场处的皇城城墙所包围着的区域,则是包括了太极殿在内的一片庄严建筑群,庆国皇帝和群臣在这片建筑中,商讨决定着庆国所有的事情。
而贵人们居住的地方,则在太极殿之后,由无数座宫殿组成,由大内侍卫和内廷的太监们负责打理看守,我们一般称之为后宫。
很多人以为进了皇城便可以顺利地进入后宫,但他们似乎忘了皇帝这种另类雄性生物是多么的在乎自己的领土和自己的雌兽。
历朝历代的皇帝对这件事情都很看紧,因为他们有太多女人,再天赋异禀,也不免会冷落太多,自然地成为世间最容易戴绿帽子的主儿。
为了不戴绿帽子,皇帝们发明了太监,在后宫与前宫的中沿修起了高墙,撒下了大批自己信得过的侍卫。
所以历史上,和后宫嫔妃们有一腿或有一指的色鬼们,基本上逃不出侍卫、太医、太监这三种人。
然而后宫的高墙虽然挡不住宫里的红杏往墙外伸,却成功地挡住了许多想谋反的人。
历史早已证明了这点。
一百多年前的大魏年间,便曾经有一位文臣趁着皇帝远巡的时刻意图谋反,他如范闲今夜一样,只带了一千人杀进皇城,莫名其妙地通过了禁军的防守,眼看着成功在际……却被留在后宫的皇后,带着一大批侍卫太监宫女,成功地将那些谋反的士兵挡在了宫门之外。
最后这位胆大包天的文臣,绝望地发现,那些妇幼阉人们,竟然比禁军还要厉害,居然把自己封在宫外长达三天之久!最后这位谋反者,当然以死亡收场。
而成功阻止这场谋反的,除了那位皇后的冷静与勇敢,宫中太监宫女侍卫们的万众一心,其实最关键的原因……是皇帝用来圈养女人的高墙,实在是太坚固了!…………然而有墙的地方,一定就有门,除非是地下的墓。
加之因为人类向来不喜欢从上帝开的另一扇窗爬进爬出,所以再如何禁纲森严的建筑,也都会开出各式各样的门。
而有门,自然就有开门的人。
所以决定一处地方是否好攻,关键不在门有多厚,里面的门栓是不是精钢所制,而在于你是否掌握了开门的那个人。
毛主席和很多伟人都说过,决定一切的究极奥义——是人。
…………范闲敢出乎所有人预料强攻后宫,自然是因为他掌握了开门的人。
两百名禁军依循着平日里的即定路程,进行着沉默而紧张的巡逻,在高高的皇城墙头向着西方运动,将要至那粒明星下方时,天上忽然一阵云过,星光渐淡,城头渐黑,禁军顺着来回的石梯走了下来。
太极殿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偶尔可以看见几个提着灯笼巡视的侍卫,还有负责打更的太监,佝着身子走过。
这批禁军就在皇城下离后宫最近的那处地方集合,然后……像风一样地散开!范闲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属下,像无数只鹰隼一样地散开,扑向了那些前宫残存着的人们与灯光。
不过一刹那功夫,那些灯光便灭了,寥寥数位侍卫被悄无声息地刺死。
他点了点头,这两百人是个混编部队,五百黑骑里调了一百人,另一百人都是从六处里收拨的最后一拨刺客部队,在黑暗中行事,果然狠辣有力。
跟在他身旁的黑骑副统领荆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约数十丈外后宫的高墙,沉声问道:强攻?范闲的眼光瞥了一眼宫墙下一处不引人注意的门,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走门。
走门?荆戈惊讶地看了提司大人一眼,心想大人这话实在奇妙,难道他去了大东山一趟,竟是学会了传说中的神庙穿墙本领?范闲没有理会他,脱下了身上沉重的禁军盔甲,露出内里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借着前宫树木的遮掩,靠近了那方门。
荆戈在他后方做了一个手势,正散落在四周黑暗里的突击小队成员,顿时像蝙蝠一样地飞掠而回,以范闲为正中心,排列成了两道直线,紧紧地贴在后宫的宫墙下。
荆戈也跟了上去,站在范闲身后两丈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这墙,心想并不是太高,至少这二百人里有一大半人可以翻过去。
便在此时,天上云头微散,一轮清亮明月从淡云间透了出来,银色的月光照耀在荆戈银色的面具上,十分美丽。
范闲站在门前,于月下轻轻敲门。
…………指节轻轻落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不过是一声响,木门的背后没有人回应,但紧接着却是传出门簧轻动的微响。
潜伏在范闲两侧的二百名黑衣人,脸上都不由自主流露出震惊,今夜跟随小范大人,奉先帝遗诏杀入皇宫,这二百人虽是勇敢忠诚无俦,但心中也是悲壮地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没料到小范大人竟就这样轻轻地把后宫的门敲开了!在这一瞬间,所有杀入皇城的下属们,在心中顿时对范闲生出了无穷的敬畏,对于今夜的成败,也是信心倍增。
后宫的木门极其厚重,明显内里开门的内奸有些吃力。
范闲闭着双眼,将肉掌贴在木门之上,忽然眉头一皱,体内真气微运,轻柔的天一道真气顺着掌心传至门上,将木门震开了约两人宽。
很温柔地开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范闲像阵风一样闪入门中,然后看了一眼门后用紧张惊惧目光看着自己的太监,微微点头,说道:辛苦了。
戴公公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惊惶地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四周,没有敢接话。
只怕长公主方面也没有想到,如今的皇宫内,居然还有人敢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做范闲的内奸。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内奸,竟然是如今早已不复当初权势,只是个普通可怜老太监的戴公公!是的,范闲曾经对戴公公有恩,至少有三次大恩。
但是这位太监甘冒如此大险帮助范闲,却不仅仅是报恩。
一方面是他想通过帮助范闲,重新获得自己失去之后格外想念的权势,一方面是这些年来他与范闲瓜葛极深,如果太子真的当了皇帝,只怕他连洗衣局的差使也不要想,直接等死。
最关键的是,戴公公清楚,自己那个侄儿其实一直在范闲的监视之下,而戴公公还指望自己那个侄儿替自己养老送终。
戴公公惶恐地看着四周,他其实有些纳闷,为什么自己开门会开得如此顺利,那些盯着四周的侍卫,为什么没有发现自己?大人,奴才替您领路……开了两人宽的宫门,不时飘入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的速度极快,不一时便全部突进后宫之中,各自选择地形掩藏好身形。
戴公公看着这一幕,心惊胆颤,知道这便是小范大人用来乱宫的部属,只是看着……人似乎太少了点儿吧?找个地方装死去吧。
范闲对戴公公轻声说道,眼中的决绝之意渐渐浓烈了起来。
他对皇宫地形之熟悉,是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因为从第一次入含光殿偷钥匙开始,对于宫中的突杀撤退路线,他在府中不知演算了多少次。
机会,向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戴公公闻言,赶紧佝着身子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听小范大人的话,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装死去了。
而这边二百夜行人也已经各自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范闲看了荆戈一眼,薄唇微启,吐出寒冷无比的一个字来:突!…………任务在入宫之前早已安排好了。
在宫中拥有他人猜想不到的眼线,又有各方面的渠道帮助范闲了解,他对于宫中的布置十分清楚,将这二百人分成了四个小组,其中最关键的便是他和荆戈率领的两个小组。
范闲将带着六处的刺客剑手,直突含光殿,务必要在宫中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宁才人、宜贵嫔、三皇子这三个人,从太后的亲自看管中救出来!这是重中之重。
大皇子敢领着禁军反了,正是因为他相信范闲能够将自己的母亲救出来,范闲自然不能让如此信任自己的兄长失望。
而荆戈统领的主要是黑骑中的单骑高手,要以突杀之势,直扑广信宫,务求一击中的。
因为长公主在广信宫里,不将这个女人杀死,范闲便会一直觉得有只毒蛇在盯着自己。
范闲已经查出,婉儿和大宝在广信宫中,而他却不亲自去广信宫,一方面是含光殿处更重要,另一方面……不知道是不是他下意识里,也很害怕面对那种局面,所以干脆让荆戈领军?…………两百个黑衣人像两百个幽魂,在淡淡的月色下,分成无数线条,沿着箭头,向后宫里的各处地方扑去。
范闲朝着含光殿的方向极速前行,一路过花过树过湖过亭榭,然后遇见了几名侍卫。
丙值带刀侍卫。
范闲看也没有看这几名呆立在旁的侍卫一眼,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负责轮班巡逻这片区域的侍卫是丙值侍卫,看来那个小家伙也没有失手。
之所以对于这些侍卫看也不看,因为沿途的这些侍卫已经不能动了!不知道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什么样的诅咒,这些距离戴公公所开宫门最近的侍卫们眼珠子惊骇乱转,却是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的身体也有些僵硬,难怪戴公公替范闲打开宫门,竟然是如此顺利!这一幕很诡异,几句负责后宫护卫的侍卫,看着在自己眼前飘过来的黑衣人,竟是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嗤嗤数声响,范闲这一队人马最后的两名六处剑手,拔出铁钎,干净利落地在这几名侍卫的咽喉上一划,让他们毙命,也让他们终于摆脱了这种噩梦般的情绪困扰。
再过树,过花,过湖,过亭,含光殿近在眼前。
范闲一甩手,一枝暗弩射了出去,钉死了一名发现了自己,张嘴欲呼的守夜太监!…………范闲需要速度,需要这种速度所带来的突击厉杀感觉,需要这种感觉对宫中所有人的震撼,所以他不在意自己的身形暴露。
药物只能针对一班侍卫所用,只能保证侍卫发现自己的时间更晚一些。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带着二百人突进皇宫,直到自己站到皇太后的床前,而依然没有一名侍卫能发现自己。
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含光殿离这批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的黑夜杀手,不足三十丈了。
而侧后方遥远的所在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数声刀兵相交金铁之声。
范闲没有回头,却也听出不是广信宫方向,应该是另两批准备摸黑去迷侍卫驻厢地的下属。
他的心头一紧,额上渗出一滴冷汗,知道行踪终于被发现了。
放,散!范闲身形未止,右手却握紧了拳头,然后迅疾散开。
一看这个指令,监察院训练有素的六处剑手们,顿时自他的身后散开,沿着含光殿侧方的那道曲湖,化作了无数道曲线,绕着路,借着树木的遮蔽,向着那座冷清的宫殿掠去。
而拖在最后方的那个监察院剑手,猛地顿住了身形,铁钎刺入土中,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筒,眯眼对着天上明月一看,然后用力一扯!烟花直冲天穹,一瞬间,便将这片清幽深黑的皇宫照耀清楚,也给京都里四面八方隐藏着的人们,发出了最明确的信号。
隐迹已经告一段落,正式进入突杀。
…………一把刀飞了过来,斩入那名监察院剑手的右肩。
这名剑手此时还拿着烟花,没有躲开,鲜血绽了出来。
但他一声闷哼后,左手反拔地上铁钎,与旁边扑过来的两名侍卫厮杀到了一处。
范闲此时距离含光殿只有十丈,他没有去看烟花,没有时间理会那名忠心下属的死活,只是冷冷盯着含光殿,发现里面已有动静,不由心头渐寒,这后宫里防卫力量的反应速度,实在是高出了自己的估计。
快,再快一些!四处似乎都有侍卫反应了过来,而范闲此时正对着含光殿,双眼微眯,杀意全放,体内的霸道真气在一瞬间提升到了经脉所能容纳的极点,然后一脚踏上了殿宇侧方的石栏!石栏尽碎!借着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范闲的人飞了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月色下用一种粗暴狂妄的姿态,驾临到了含光殿的上方,展露着自己的决心!至最高处,真气渐缓,身体有下坠之势,他闷哼一声,右手横横拍了下去,以大壁棺之势,将自己的身体带动横移三分,拍在了含光殿的琉璃瓦上。
一拍之下,瓦片乱飞,在月光中乱飞着,给人的感觉是似乎这一刹那,整座含光殿都被拍的颤抖了起来!没有人能及得上范闲此时的速度,没有人敢于抵挡如此一往无前的气势。
月色下,他借着一拍之力,再次飞掠而起,如大鸟展翅,临于殿顶,然后气运全身,坠下!轰隆一声巨响,含光殿被他挟着全身的霸道真气,硬生生砸出一个大洞来!就在含光殿宫女惊恐地点亮第一盏宫灯时,一身黑衣的范闲像块石头一样,落在了含光殿后殿的地板上。
他的身边全是碎瓦灰土,他的脚下是被踩的寸寸裂开的青石地板。
他的手中,是那把天子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强悍,因为决心黯淡的灯光,在这个夜里,第一次照亮了含光殿的侧殿房间。
淡淡的昏暗光芒,从桌上那盏宫灯里渗了出来,让整个房间显得有些阴恻,甚至还比不上殿顶那个大洞透进来的月光明亮。
那名宫女满脸惊恐地看着满身灰尘的范闲,张嘴欲呼,却是没有呼出声来。
嗤的一声,范闲双脚一错,于倏忽间连掠八步,一剑平直刺出,正中那名宫女的咽喉。
血花一溅,范闲头颅微低,手腕轻转,手中天子剑再出,于腋下诡魅刺出,点中一名太监的咽喉。
他再急撤三步,左脚脚尖为枢一转,整个人就像一名舞者般极美丽地旋转起来,手中的天子剑耀着寒光,随着这转势,在身前数尺地内,画出一道寒芒。
寒芒所至之处,惊醒过来的太监宫女尽数倒地,倒于血泊之中。
右脚再蹬青石板地,青石板微碎,范闲的身体如大鸟被缚,以一种怪异的身形,猛然向后退去,狠狠撞在一人怀中,撞的那人筋骨尽碎。
他低着头,右肘忽然像安了弹簧一样地弹了出去,天子剑脱手而出,直中右侧方冲过来的一人胸膛。
无剑在手的右拳猛地向左方击出,一拳将最后那人击倒在地,啪嗒一声,那人根本不及反应,重重摔倒在地,头颅像西瓜一样地被震碎!瞬息间,连杀八人!…………暴戾无比闯入含光殿里的范闲,一言不发,于沉默中全力出手,天子剑,霸道真气,让他像一抹拥有无上法力的游魂,片刻间攫夺了室内所有敌人的性命,根本没有让对方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剑法承自四顾剑,却少了四顾剑那种一往无前的天道杀意,反而多了影子天性中的那抹阴寒。
他的拳掌之技承自叶家,却完全没有叶流云那般飘然海上的潇洒澹泊意,反多了霸道真气所天然流露出来的壮烈感觉。
如此杀人,谁能阻挡?※※※侧殿里的人们,除了死在地上的那些人之外,便只剩下宜贵嫔母子和宁才人,今夜宁才人前来看望三皇子伤势,故而没有回自己的寝所,反而给范闲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这三位贵人在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所以当范闲如天神般撞入宫殿后,她们在第一时间内反应了过来,隔着那层轻纱,紧张地注视着范闲的一举一动。
纵使她们对范闲再有信心,也没有想到,小范大人居然会用如此暴力的方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自己身边监视守护的内廷人员尽数杀死!掀开纱帘,三人走了下来,看着范闲,面上的表情各自不同,却同样有着一丝震惊,她们感觉眼前这个范闲,似乎在某些方面,已经与大东山之前的范闲,不同了。
宜贵嫔的脸上满是喜悦。
既然范闲冒险杀入宫来救自己母子,那么先前暮时对承平所说的担忧自然不存在。
在这含光殿里被监视居住,宜贵嫔不知道自己母子何时便会死去,今夜骤见救星,她心神一松,再看着满屋死尸残肢,不由双腿一软,便想往下倒。
三皇子李承平在一旁扶住了母亲的身体,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先生,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已然湿润。
此时深在含光殿内,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侍卫围了过来,前殿内廷的太监高手犹在,范闲知道自己的暴力突击,虽然成功地接触到这三人,但没有将她们救出去,仍然是个死局。
所以他没有和老三及姨娘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冷冷说道:跟着我,闯出去!闯出去谈何容易,就凭范闲带入宫中来的这二百人,如果想要控制整个后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皇城处的禁军方面,也不知道内部的清洗,能不能在局势危险之前解决。
范闲从那名太监身上拔出自己的长剑,用余光瞥了一直沉默的宁才人一眼,看见宁才人的脸上透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不由也笑了起来,自靴中摸出那把黑色的匕首。
三皇子的匕首已经藏在了辰廊旁边的树丛中,见先生摸出匕首,以为是要给自己防身,扶着母亲想往前走一步。
没有料到,范闲竟是倒转匕首,将这把匕首递给了宁才人。
宁才人握着细长的黑色匕首,整个人顿时涌现出一股英气,毕竟当年是自北伐战场上活下来的女奴,这些年也未曾忘了铁血之事。
范闲没有再望这妇幼三人,没有耽搁一丝时间,直接朝着偏殿的门口走去。
这个门口不是通往宫外,而是通往前殿!是的,如果闯出宫不容易,那就不如往宫里闯。
…………一掌贴上木门,全无先兆地,这扇木门就像纸做的一般,被无数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破碎开来,漫天飞舞!木屑未落,范闲的手掌已经与一名太监的手掌粘在了一处。
范闲闷哼一声,真气全数冲了过去。
只是一掌之交,他已经感觉到了这名太监的厉害,内廷侍卫之中,果然是藏龙卧虎,洪老太监调教出来的徒子徒孙,果然不是吃素的。
太监的五官迸的一声流出鲜血来,体内被霸道的真气冲伐着,根本敌不住。
然而他的任务只是拖住范闲一刻,务必让前殿的高手和太后老祖宗做好准备。
范闲没有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
双掌间烟尘一绽,毒雾直逼那名武艺高强的太监面目。
太监面色一变。
范闲右手一震,长剑嗡嗡作响,从自己的肩膀高处横削了过去。
这便是实力上的差距,那名太监在霸道真气与毒烟的齐攻下,根本没有余力再作反应,只好看着那抹亮光从自己的眼帘中闪过。
…………范闲左腕一翻,将天子剑纳入袖中,没有再看这名太监高手一眼,双膝微蹲,整个人便如巨鸟投林般撞了过去。
他没有撞向那条不知有多少高手涌来的道路,而是直接撞向了侧殿的墙壁!轰隆一声巨响,木砖结构的墙壁,竟被他硬生生地撞出一个大洞。
范闲没有理会后方三人的安危,直接从那个大洞里掠了进去。
而此时,那名僵立在门口的太监高手,脖颈处咯噔一声,从中断绝,血淋淋的头颅掉了下来!宜贵嫔母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宁才人沉着脸,提着范闲给他的黑色匕首,牵着这对受惊后的母子,沿着那个大洞走了进去。
她猜到范闲为什么如此惶急,为什么要撞破大洞进入前殿,她也清楚,在范闲没有控制住局势之前,这三人的安危,就全数寄托在自己手中的匕首上。
…………突击需要的是什么?便是如闪电一般快速,如平地风雷一般令人意想不到。
范闲今夜的行动,十分完美地贯彻了这个宗旨,从入后宫开始,到被侍卫们发现后,他以及他属下们骤然提速,像阵狂风似的在后宫里卷着。
他踏上石栏,拍碎金瓦,落入殿中,击毙众人,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如果从侍卫们的第一声喊开始计算,他只花了十余击掌的时间,便成功地杀入了含光殿的核心宫宇。
真真是闪电般的速度,不止敌人反应不过来,甚至范闲也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思考判断的时间,他依凭的是数年来对皇宫的情报收集,凭借的是宫中的眼线,凭借的是灵敏超乎常人的超常直觉,就这样杀了进去!当然,这次行动最依靠于他往日最为欠缺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狂妄气焰!当范闲以最快的速度杀入含光殿时,跟随着他的五六十名六处剑手,也于黑暗之中,散成扇形,向着含光殿围了过来。
只是这些人的速度都刻意压制着,此时恰恰好抵达了含光殿的外围。
范闲算的极准,虽说有些低估了后宫护卫力量的反应速度,可这五六十名六处剑手,恰好抵挡住了以极快速度赶来的大内侍卫。
监察院的剑手,精于黑暗之中杀人,而大内侍卫,则是庆国个人武力中的精锐,虽然远远及不上范建暗中替皇家训练的长刀虎卫,然而武力依然十分强悍。
含光殿外,厮杀四起,一瞬间,刀剑相交,不知道多少人被杀死,多少鲜血喷出。
不过数息时间,数十名黑衣剑手构筑的圈线,便被压迫得往含光殿方向退了不少距离。
但如果仔细观察,应该可以看出这些剑手并不是被动地退,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虽然看似被侍卫们杀得节节败退,可是也将圈线收小,将含光殿正殿紧紧地围了起来。
防御圈越小,反弹之力越大,场间已经有很多人倒下,而那些黑衣的刺客们,却也是阻住了含光殿的正门,如果里面的人想逃出来,难度极大。
而且不要忘记,此时的含光殿内并不平静。
这正是范闲拟定的四面乱流而围,中心开花的战术。
监察院的忠心下属们凭借着黑暗,与人数越来越多的大内侍卫周旋,而在整座皇宫的中枢,含光殿内,却要开出一朵鲜艳而毒辣的花来。
这朵花一定要捏在范闲的手指间。
…………宫乱初起,侍卫与内廷高手们的反应极为神速,然而宫中贵人们却没有这种能力。
含光殿的老嬷嬷们睁开迷糊的双眼,无声地咒骂了几句,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腿脚灵活的小宫女听着床上的咳嗽声,赶紧爬了起来,将床上那位庆国实际上的女主人扶了起来。
太后这几天一直在头痛,额际上捆着一根黄色的丝线,她有些疲惫地斜倚在宫女的怀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老年人的耳力并不好,所以没有听见侧殿房顶被范闲撞破时发出的巨响,也没有听见范闲于须臾间连杀八人的声音。
但这位老妇人长年居于宫中,不知看过了多少狂风巨浪,在政治与阴谋间的浸淫,令她立刻警醒过来。
她的瞳中闪过一道寒芒,猛地从宫女的怀中坐起,厉声喝道:关宫门!全部的人退进来!太后老祖宗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
既然猜到宫中有乱,她第一时间内,便要集中自己所有的武力,包围在自己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的份量,敌人既然入宫,自然自己是第一目标。
如此反应,就和她第一次听到自己儿子死讯时一样,简单而精确,不得不令人佩服。
只是今夜她注定要失望,因为在她收拢力量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杀到了含光殿的中腹之中!就在殿外侍卫与六处剑手第一次交锋声音响起时,含光殿的侧后方墙壁,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砖木乱飞,一个空洞骤然出现,而一个黑色的人影,就从这个洞中飞了出来,如一条行走于夜晚中的苍龙,瞬息间掠过半空,直扑太后的凤床!…………屋与屋之间最近的距离,不是门与门间的距离,而是墙——两个房间看似极远,有时候往往只是半尺厚的墙壁之隔,只要穿墙而过,天涯便如咫尺。
只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像范闲这样,可以将霸道的先天真气运至全身,又用天一道的纯正心法护住心脉,以防被霸道真气反噬,从而将自己变成一个大铁锤,直接将厚厚的墙壁撞碎!一身黑衣的范闲挟风雷之势,向着皇太后扑了过来!一路经过,空气中发出撕裂般的凄厉叫声,可想而见他的速度已经被提升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由墙上的破洞而至皇太后坐着的床,有四丈距离。
在这条路线上,只要是擦着范闲衣袂边缘的老嬷嬷或宫女,都被他身上每一细微处都挟着的霸道真气震倒在地!衣衫不整,鲜血狂喷地震倒!便在此时,一直停留太后宫中的太监高手们终于发动了。
四声暴喝!四只干枯的手掌,向着快速前突的范闲身体上抓了过去,如老树开花,要缚那林中巨龙!四只干枯老迈的手掌中,不知夹杂着多少年才能练就的纯正真气。
太后安坐宫中,如果没有自己强大的武力守护,怎么敢用宁才人的性命,去威胁手握重兵的大皇子?在听到墙壁如纸一般撕开的声音后,太后已经扭过头来,恰好看着这一幕,她的眼神冰冷,满是信心,似乎此时像天神一样的范闲,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没有减速,但是他身上所挟带的气势,却在这一瞬间,变得一丝全无,整个人在半空中,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
他的身体还在飞掠,但他身体上的霸道真气气息,全部敛了进去,整个人显得柔顺至极,平伏至极,幽宁至极。
由极霸道而极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竟会在一瞬间,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四名厉害的太监高手眼瞳微缩,心中觉得十分骇异,在他们的一生中,不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将这样两种性质冲突十分严重的真气练到巅峰。
而且这两种真气法门,明显都是世间最顶尖的绝学!他们的心中虽然震惊,但手下却没有放缓,而且信心也没有丧失。
这是洪公公所统领的内廷高手中的四位强者,一直以来便是负责保护太后的安全。
他们认为,范闲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无视自己这四人的联手一击。
是的,范闲不是大宗师,但他是整个天下小身法第二快的那个人,当年在草甸之上,海棠的剑尖都刺不中他翻滚的身体,更何况如今心性已有改变,将两种真气渐渐融合贯通的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五竹。
范闲的身体在空中忽然缩了起来,左膝一抬,右肩一扭,身体颤抖着,于半空无可借力处中,异常神妙地偏转了自己的身体。
便是颤了一刹那,偏了少许方位。
第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右肩,却像是抓到了一团云,浑不着力。
第二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左臂,却是抓到了他阴险藏于袖中的剑锋,剑锋裂袖而出,在那只蕴藏着精纯真气的手掌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露出内里的白骨,鲜血被真气一激,全数喷出,淋的范闲半片身子都是血色。
第三只枯瘦的手抓住了范闲的右膝,撕下一片衣衫。
第四只枯瘦的手却……落空了,只抓住了范闲的一只鞋!…………看着这一幕,太后的瞳中闪过一丝寒意,寒意未退时,已耀出一抹寒光!如一阵风至,范闲左手中的剑,已经搁在了太后的颈上。
鲜血从范闲破开的袖子上滴落下来,滴在太后的衣裳上,滴在太后的脸上。
范闲脸色惨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半片身体的黑衣都浸在血水中,终究是被那四名太监所伤,但他的眼神依然无比坚定,用冰凉的剑锋冷却着含光殿内所有人的心。
第一百四十章 皇城内外尽杀声含光殿正殿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人都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这一幕场景,除了鲜血滴落床上所发出的啪啪轻响,没有一丝声音。
鲜血从范闲的衣上剑上滑落,顺着太后的耳垂,打湿了老妇人半片脸颊,渐渐渗入衣裳之中。
那柄耀着寒光的剑,异常稳定而冷酷地搁在太后的脖子上。
这是庆国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刺客能够杀入到皇宫的深处,第一次有人可以把剑刃搁在太后的脖子上。
包括那几位高手太监在内的所有人都震住了,眼睁睁看着范闲挟持着太后,不知该如何办。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殿外传出警讯,到范闲如杀神天降,直突凤床,控住太后,不过是数息时间。
先前在侧殿处,范闲未撞墙壁,却是先行选择了木门,与那名太监高手对了一掌,一剑斩其头颅,成功地让内廷的高手们将注意力投注到了侧殿通向正殿的长廊中,然而他却是……直接从墙后撞了过来!如此出人意料,甘冒奇险,硬抗四名老太监出手,才有了此刻的成功。
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有这样快的反应和决断,不能不说,范闲今夜的行动,实在是很强悍。
而且震惊看着这幕的众人,不知为何,从心底产生了一股寒意,似乎范闲随时敢将长剑一拉,让太后送命!范闲的表情太平静,太冷漠,就像他剑下只是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可以影响天下大势的太后娘娘!…………传旨让外面的侍卫住手。
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安静,却衬得殿外的厮杀惨呼之声愈发明亮。
突宫的六处剑手还在和大内侍卫缠杀着。
范闲将太后制于剑下后,没有丝毫迟缓,便微微屈下右膝,将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藏在太后的身后,长剑反肘,架在太后的肩上,凑在太后染得血红的脸颊旁轻声说道。
话语很平静,但透着股不容许人出言反驳的力量。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如果太后不下旨命外面的侍卫和殿中的太监高手们住手,范闲或许真的会动剑。
然而……太后毕竟不是普通人。
这位庆国太后,当年还是诚王妃的时候,便经历了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性之诚稳,不是一般普通的老妇人。
而后来又做了数十年的皇后太后,深居宫中,自有一份威严与强大的自信在心中。
太后转过脸来,冷漠地望着范闲,花白的头发有些乱,眉毛却是拧在一处,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威信,冷声说道:大逆不道的东西!居然敢要胁哀家?声音如斩金破玉,震得宫内众人身子一震!范闲心头微凛,没有想到太后在此时如此狼狈,如此危险的境地下,居然还会如此硬气,但他心里明白,太后必须保持住自己的气势,才能在接下来的事情中谋取更多的好处。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只听着啪的一声!太后居然反手打了范闲一个耳光!一个淡淡的红掌印在范闲的脸上浮现。
太后似乎根本不害怕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冷锋,望着范闲的眼瞳里满是轻蔑与不耻,冷声说道:难道你敢杀了哀家不成!含光殿内的所有人都吓呆了,没有想到太后在被范闲剑锋控制下,居然还敢如此强横地进行挑衅。
难道她就不怕范闲真的把她给杀了?看着这一幕,有些嬷嬷和宫女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而太后依然冷漠而强悍地看着范闲。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太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位老妇人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强悍,因为她知道范闲如果要控制皇宫,那么此时是一定不敢杀自己。
更何况她毕竟是太后,是范闲血脉上的亲奶奶,她料准了范闲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
即便她真的想错了,可是她依然要保持住自己的气势,才能有反转的机会。
…………就在太后异常强横地打了范闲一耳光时,含光殿内异变突生,一直安静在殿边的侯公公忽然飘了起来!奇快无比地飘了起来,却不是冲向范闲与太后,而是冲向了范闲撞破的那个大洞!范闲瞳中异光一闪,却是不敢离开太后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侯公公与另几名太监高手,在那洞旁啪啪几声,制住了几个人。
侯公公的手掌死死地扼住了三皇子的咽喉。
宜贵嫔被一名太监制住。
宁才人挥舞着黑色的匕首,却也被几名太监围在了正中。
…………小公爷,不要太冲动。
侯公公扼着三皇子的咽喉,低着头恭谨说道。
范闲的手异常稳定地握着剑,看着侯公公,瞳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位排名姚太监之下的二号首领太监,居然也有如此高明的修为。
此时的情况是范闲控制住了太后,而侯公公这些太监们,却控制住了范闲很在意的三个人。
情势会怎样发展?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范闲的决定。
太后的面色冷漠,但是那些渗入她衣裳的血水有些冰凉,让她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范闲低着头,看着太后的手指,并没有沉默多久,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有的太监高手都警惕了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范闲抬起脸来,皱了皱眉头,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朝着太后苍老的脸颊狠狠地打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这声音比太后先前打范闲那记耳光更响!太后不可思议地捂着自己的脸,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老人家的牙齿只怕都被打松了。
殿内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这记耳光不止打在了太后的脸上,也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自己的心上!被范闲打了一记耳光的是谁?是圣皇太后,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是范闲的亲奶奶!而范闲……居然敢打了她一耳光!这是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屈辱。
而范闲打了太后一个耳光,就证明他已经豁出去了,敢打你耳光,就敢杀你!范闲盯着太后那张半边肿起来的脸,轻声说道:放人,住手。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但心内也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不姓李的孙子,低估了对方的冷酷与强悍的心神。
她感觉到脖子上的剑又紧了一分。
也许只是过了一瞬间,也许过了许久,太后的眼神终于变得有些落寞,开口说道:依他意思做。
太后亲自喊,声音大些。
范闲说道。
太后愤怒地盯着范闲,迫不得已,用苍老的声音对殿外喊道:侍卫听令,统统住手!不知为何,太后旨意一出,殿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范闲的表现让这些人太过害怕,生怕目睹一场孙杀奶,臣杀太后的可怖场景。
只有扼住三皇子咽喉的侯公公微微皱眉,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来侯公公很想你死。
范闲对太后冷漠说道。
太后看了侯公公一眼,那四名老太监皱着眉头,往侯公公处挪了一步。
侯公公叹了口气,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三皇子惊怖未定,下午被刺客捅出的伤口又开始出血。
他赶紧扶着母亲,和宁才人三人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范闲的身后。
太后旨意一出,围绕着含光殿的厮杀声顿时消失无踪。
很明显跟随范闲入宫的剑手也早得了指示,只要侍卫不再动手,他们也没有趁机进行反击。
含光殿所有的大木门,在同一时间内被人推开。
吱呀声中,整座宫殿变得通透无比。
殿内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见殿外紧张的局势,看见那些手持直刀,包围住含光殿的侍卫,还有殿外空地上伏着的无数死尸。
殿外的初秋夜风也吹了进来,凉意深重,却让人不得清静。
因为随着这阵风,那些鲜血的味道,也随之而入殿内,直冲众人鼻端。
数十名全身黑衣的六处剑手以最快的速度撤入含光殿内,将殿中的太监们包围起来。
几名内廷厉害的老太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憋屈的事实,被监察院特制的铁指扣扣了起来。
太后在范闲手中,范闲已经证明了他敢杀太后。
在此情况下,这些内廷高手哪里敢反抗?就算是侯公公这种想反抗的人,迫于大势,也无法有太多多余的动作。
范闲看着自己这些满身带着伤口的下属,眉头再次跳动了下,眼光一扫,便知道在含光殿外的阻击战虽然时间极短,但依然有十几名忠心耿耿的下属,就此归天。
突进皇宫,要想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能够只付出这样小的代价,便暂时控制住了含光殿,已经等若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范闲垂着眼帘,对剑下的太后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如果我只是要杀你,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后一阵剧咳,捧着胸口,脖颈在范闲的剑下擦出了一丝血痕。
看着这一幕,那些忠心于太后的太监宫女面露惊惶之色,想上前服侍,却也不敢动弹。
太后转过头来,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范闲:你和你母亲一样,狼子野心!哀家倒要看看,你能窝在这皇宫里做什么。
是的,就算范闲此时捉住了太后,控制住了皇宫,可是接下来他应该会怎样做呢?所有人包括那些黑衣剑手都盯着他,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命令。
范闲在等待皇宫里另外三个小组传来的消息,也在等着皇城外的动静,他知道成功还没有完全到来,一旦事有不协,自己这些人便会功败垂成。
但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并没有闲着,他冷冷地看了被剑手们包围着的侯公公一眼。
侯公公心头一颤,暗中运起了真气。
范闲点了点头。
侯公公大惊失色,双袖一翻,便准备搏杀!不料他抬起眼帘,却看见了十来枝闪着黝黑光芒的小弩对着自己!范闲带入宫来的二百人,因为怕惊动宫外敌人的缘故,在伪装上下了极大的功夫,无法人人携弩,只是跟着他的这数十人中,携带了十柄暗弩。
而这些暗弩此时正直直对着侯公公。
侯公公暴喝一声,身形突起,奈何……只是拔高了一尺,他整个人便变成了刺猬,十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身体里面不停吸噬着鲜血。
啪的一声,侯公公摔倒在地,抽搐两下,睁着不甘闭上的双眼,就此死去。
范闲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虽然他并不知道侯公公是长公主的心腹,但直觉以及先前的那一幕让他有所警惕,所以才会于此时突然发难,令属下将侯公公突兀射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范闲不惮于杀人,宁肯杀错,不能杀漏。
侯公公的死,惊得殿内一片惊哗,初初平定了些的局势又有些乱。
而围在殿外的侍卫们也紧张了起来,朝着含光殿的方向逼近了几步。
范闲却没有乱,他缓缓取下太后脖子上的剑,目光扫拂了场间一遍。
但凡他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直视,尽皆低头。
他就在太后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头运气凝听着皇宫里各处的嘈杂之声,清楚那三个小组也一定遭遇到了很强大的抵抗,好在自己突进含光殿,吸引了后宫里最多的太监高手和大部分的侍卫力量,荆戈他们那三方应该会轻松少许。
含光殿里一片安静。
范闲与太后就这样并排坐在床上,这对祖孙身上都染着他人的鲜血,冰冷着自己的心情。
如此祖孙平静邻坐场景,令睹者无不心寒。
殿外的侍卫没有缴械,范闲没有多余的人去进行这个要紧的事务。
所有的黑衣剑手都已经回到了殿内,他不想让此时的局势再有任何变化。
大内侍卫的问题,应该是稍后大皇子解决掉皇城禁军的问题后,交由他处理。
他只是等待着,他相信自己的属下以及黑骑的实力。
没有等待多久,殿外的大内侍卫们忽然生出一些嘈乱,似乎在阵营后方,出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范闲没有起身,对身边的太后说道:让他们让开条道路来。
太后花白的头发垂在染血的脸颊边,而没有染血的半片脸颊,已经被范闲那记重重的耳光打得肿了起来,看着异常凄凉。
听着范闲的话,她用有些无神的双眼看了外面一眼,点了点头。
侍卫班值头目看着殿内的局势,一咬牙,将包围圈撤出一道口子。
十余名黑衣刺客,挟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妃子,走入了含光殿!范闲看着人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一组死的人更多。
待看见那名妃子清丽美容中的那丝凄惶后,不禁心头微动。
来者是淑贵妃,二皇子的亲生母亲,自从太后明旨太子继位,二皇子臣服后,太后便将太子与皇后、长公主、淑贵妃遣回各自宫中居住,而只在含光殿内留下了宜贵嫔母子和宁才人。
范闲望着淑贵妃温和一笑,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床,说道:娘娘,请坐这边。
淑贵妃自幼好诗书,心性清淡,往常在宫中与范闲的关系还算良好,并未因二皇子的事情生出太多嫌隙,自身也是个明哲保身的沉默人儿,范闲对她也没有太多恶感,只是今夜突宫,她却是自己必须要控制住的人。
淑贵妃今夜被刺客强掳,本以为必死,却也猜到了是谁行下的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时看着范闲那张脸,忍不住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连先前想好的怒骂之词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太后那般狼狈模样,更是心寒,只得畏缩着依言坐在了范闲的身边。
先抓到的是淑贵妃,这是范闲意料中事。
东宫和广信宫的防守,仅次于含光殿,也是要害之地,自己的属下没有这么快能够得手。
所以……当他看见戴着银面具的荆戈,一脸沉默地领着属下踏入含光殿时,他的心头一沉,知道事情有麻烦了。
事情果然很麻烦。
荆戈低下头在范闲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闲的脸色越来越沉重,眉宇间仿若压上了数千斤重的巨石,难以舒展。
又一级下属回报,依然是坏消息。
范闲皱着眉头,用力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想将心中的那丝苦恼赶将出去。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对床上的人轻声说了一句话。
本想全家团聚一下,看来不能了。
此时的床上在他的身边坐着太后与淑贵妃,在他的身后倚坐着宜贵嫔、宁才人和三皇子,整个皇家,大部分的人丁都在这张床上。
范闲在绝对的近距离控制着身旁二人的生死,保护着身后的三人。
所谓全家,自然是天子家。
如今庆帝已去,天子家除了床上这六人外,还有太子与皇后母子,还有广信宫里那位长公主殿下。
范闲下意识里把那位花农排除在外,因为他觉得靖王爷比这家里所有人都要干净许多。
压在范闲眉宇间的重石,便是此时没有来进行天家团聚的三位成员。
荆戈和另一组回报的消息是:东宫与广信宫空无一人!不知为何,长公主和太子竟似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就在范闲一众下属杀入宫前一刻,趁着黑夜,循着北边冷宫处的方向,遁了出去。
荆戈率着百余名刺客竟是没有追到!如此暴烈狂肆的突杀,却没有抓住最重要的几个角色!范闲的心情异常沉重,但面色却渐渐缓和了起来。
此次突宫,虽未竟全功,但毕竟抓住了太后和淑贵妃。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运气没有好到用两百人,便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
坐在他身旁的太后,忽然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哀家知道你想做什么,只是哀家的旨意早已颁下去了。
很明显,荆戈在范闲耳旁说的话,全数落在了这位落魄太后的耳中。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讽意,望着范闲说道:承乾带着哀家的旨意出了宫,明日大军便要入京。
你可害怕了?我这人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不然也不敢把您的脸打肿。
范闲微笑望着太后,话语里的寒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的眼瞳缩了下。
太后可以有很多道旨意。
范闲对太后很温柔地说道:比如十三城门司始终还是在您的控制之中。
只要您再下道旨意关闭城门,老秦家怎么进来?我想您也知道,长公主安插在城门司里的那个亲信,昨天夜里就被我派人杀了。
我是在帮助您牢固地控制那九道城门。
当然,我的目的是控制您。
这些话从范闲薄薄的双唇中吐出来,格外轻柔,格外可怕。
太后气得浑身颤抖,瞪着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您虽然已经七老八十了,但还是怕死。
范闲皱着眉头望着太后,似乎望着一个很令自己心烦的事物,所以这道懿旨,您总是要发的。
太后咳嗽了两声,看了身后的宁才人一眼,又转头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即便那个夷种助你,你们顶多只能控制皇宫,宫外你有什么办法?范闲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只带二百人进宫,不是我自信,而是我在宫外留了一千七百人!你说我在宫外有什么办法?…………便在此时,距离含光殿有些距离的后宫与前宫的交接处,忽然爆出一大阵喝杀之声,以及宫门爆裂之声。
范闲静静听着,知道大皇子的禁军终于杀了过来,心头一松,便站了起来,对荆戈命令道:我把含光殿交给你,不论是谁,但凡有异动,就给我杀了。
荆戈毫无异议地领命,脸上的银色面具耀着令人心寒的光芒。
殿内众人看着此人,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居然对范闲这样看似大逆不道的命令接下得如此从容淡定。
如果是一般的监察院官员,只怕都会心头有些惧意才是。
他们不知道这位黑骑副统领,当年便在军营之中生挑了秦家长子,在庆国的死牢里呆了许久,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他本就是一大逆不道之人,范闲才敢交付他这大逆不道之事。
便在此时,宁才人忽然微低着头说道:你这把匕首先借我用用。
范闲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知道宁才人是怕一旦真出了乱子,荆戈对太后不敢下手,而她……这位当年的东夷女俘,和自己肚中的胎儿,险些被太后阴死的妇人,却一直充满烈性血性地等待着这个机会。
范闲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向着含光殿外的夜色里走去。
他要去广信宫和东宫查看,他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露着很古怪的讯息。
锃的一声,他反手将那柄染着鲜血的剑插入背后的剑筒,走下了含光殿的石阶。
跟随入宫的几名启年小组亲信,跟在他身后三步远处,也走下了石阶。
殿内殿外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要去哪里。
他带着几名下属,就这样平静地走出殿外,走过那些如临大敌,手持兵刃对着他的大内侍卫,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侍卫们哪里敢动手,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含光殿外的黑夜中。
虽然是太后在殿中,但是范闲居然走得如此平静,如此胆色,实在是震住了不少人的心神。
※※※范闲没有刻意打压太后的气焰,他先前说的那句话并不虚假。
在京都府孙颦儿小姐的闺房中,他与言冰云拟定计划时,便已经算过自己能够联络多少力量。
监察院在京中能够调动的密探,隐藏在各府中的钉子,范闲一手掌控的一处,即便除却被内廷和军方监视的那座方正建筑,还可以调动一千四百人。
而通过京都府,隐藏在京都外的五百黑骑乔装入京,至此,范闲可以利用的力量达到了一千九百人之众,而且这一千九百人都精于黑暗中的作业,虽然从武力上远不是军队的对手,可是搞起阴谋叛乱来,才真真是顺手利器。
范闲今夜突宫,只带了两百人,不是他自大,而是因为像这样讲究速度与突然性的突击,人数的多少从来不是关键,而且他必须在宫外留下大部分的力量。
剩下的一千七百人,此时正在言冰云的调动下,做着各种各样的工作。
京都太大,范闲要照顾的方面太多,宫外由自己处理,宫内则必须依靠数千禁军控制局势。
而当后宫发出那阵喊杀声时,他清楚大皇子已经控制住了禁军。
…………禁军的行动,正如大皇子对那名亲信校官说的一样,发动的时间取决于范闲在宫中突进的进程。
当范闲那名勇敢的属下,在侍卫的包围中站住了脚步,对着天上的夜穹与明月发出那枝令箭时,禁军便动了。
那枝烟花令箭是那样的明亮,在一瞬间照亮了半座皇城。
这种用来传讯的令箭,并不是京都守备军方和监察院常用的那种,但是已经给出了十分明确的信号。
大皇子站在守城弩旁,看着那枝划破夜空的烟花令箭,面部线条骤然强硬起来,举起右手,像把刀一样地砍了下去。
砍在了皇城角楼处空荡荡的夜风中。
…………一把刀砍了下去,直接将大铺上的两名士兵脖颈同时斩断,鲜血噗的一声喷到墙上,异常血腥地击打出两朵大血花来!持刀夜袭的禁军将领收回长刀,暴喝一声:杀!黑夜之中,不知多少人涌入了皇城前方广场边的几条街巷中,悄无声息地遁入那些大厢房,然后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整整六百名被换值休息的禁军士兵,此时还在睡梦之中,有不少人就这样断送了性命,而有些人被惊醒之后,则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迎来了无情的刀与枪。
是的,杀人的与被杀的都是同袍,如果换一个时空,换一个场地,他们或许会与胡人并肩做战,喝着烧刀子,抹着雪亮的刀刃,勇敢地杀入敌营,为彼此挡箭,为对方挡刀。
然而今夜不是,只是一方面对一方面的屠杀,异常无情的屠杀。
没有用多长时间,忠于大皇子的两千禁军,便已经清扫干净了皇城前的一大片区域,无数的死尸与鲜血混杂在一起,腥气冲天。
禁军们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往常是西征军,这是第一次杀……自己人。
但他们又清楚,这些人并不是自己人,自己今天晚上做的事情,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软弱。
他们看过大帅传来的行玺,看过陛下的遗诏,所以他们心头有热血,有信念。
我们是正义的一方。
他们现在还活着,谁说不是呢?第一百四十一章 数枝箭一枝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当那枝耀眼的烟火,绽放在京都寂静的夜空中,虽只一刹,却不知惊了多少人心。
禁军的内部清洗是最先开始的工作,没有用多长时间,大皇子便成功地掌握了全部的力量,留在京都约三千多人的禁军,从此成为了拱卫皇城的最强军力。
与此同时,潜伏在黑夜里的监察院部属们,也都看见了这枝烟火,他们从黑夜里显出身形,开始往各自拟定好的目标进发。
…………刑部大衙一向阴森,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
于安静中,刑部外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守夜的差官们惊讶地注视着衙外的动静,然后愕然发现,一大批穿着黑色官服的人,正往刑部这边逼了过来。
差官们脸色惨白,马上鸣锣示警,意图惊醒刑部里的老爷们,以及刑部后方的大牢看守。
而他们自己,却马上往刑部衙堂里退去,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黑色官服是监察院的官报,自己这些人,绝对不是对方的对手。
示警声起,刑部的部属尽数向后方赶去,谁都清楚,刑部的大牢是重中之重,因为太子不敢将那些反对自己登基的文臣押入监察院的天牢,全关在了此间,这些人在刑部虽只是囚犯,但放在朝堂上却是一出声连太后也要忌两分的大臣。
并没有太多惊恐的厮杀声响起,只是几声惨喝和一阵嘈乱之后,监察院约三百人的队伍便进入了刑部衙堂的深处,冲到了那一大片广场之上。
刑部的差役与大牢的看守,被监察院官员们围在正中,而身上衣衫不整的刑部主官,看着这一幕,不由凉透了心肠。
双方人数差不多,似乎有一拼之力,然而这位如同禁军统领一般,不敢回家,只敢在刑部死死看守天牢的尚书大人,却根本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因为那些黑衣人的手上拿着弩箭,因为对方是庆国官员最害怕的监察院官员,因为这位尚书大人清楚,监察院既然敢如此猖狂动手,那位小范大人一定开始在京都内部掀起了血雨腥风。
监察院余威犹在,范闲的黑暗大名更是震慑着所有人的心,在没有长公主势力帮助的情况下,没有多少人敢正面和这支队伍进行对抗。
更何况他也听说了,皇宫里响起了一枝烟火令箭,然后惶恐醒来的他,也清清楚楚听见了皇城处直冲天穹的震天喝杀声。
他不知道那是禁军的行动,但他知道皇城处有变。
…………场间零零落落躺着些死尸,监察院领头的官员双眼冷漠地看着被围困的刑部尚书,一字一句说道:本官奉太后旨意,和亲王军令,前来接诸位老大臣出狱,烦请尚书大人移交。
移交?不,这是劫狱。
但刑部尚书颤抖着不敢出言喝骂。
因为昨天夜里他一位倚为左右手的侍郎,便是在这个衙堂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
谁也不知道侍郎是怎么死的,尚书不想成为第二个冤鬼。
如果投降,还有活路吗?火把耀得刑部尚书的脸有些怪异。
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那位领头的监察院官员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太后说了,但凡从逆者,若真心悔悟,则既往不咎。
刑部尚书苦笑连连,连太后的旨意都搬了出来,看来澹泊公已经控制了皇宫。
长公主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只怕也出了问题,当此大势,自己何苦再苦苦支撑?但转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皇宫里的争斗还没有解决,范闲并没有占得上风,自己如果就这样轻易降了,事后……怎么向太子爷和长公主交代?刑部尚书咬咬牙,眼光变幻不停。
那名监察院官员冷漠地看着他,不再与他进行更多的交流,缓缓举起了右手,他身周数百名监察院官员有的举起了弩,有的拔出了铁钎,开始准备向着刑部大牢的厚重大门发起攻击。
三声。
那名监察院官员面无表情地数道:三、二……且慢!刑部尚书被这单调的数数声终于压破了心胆,嘶声喊了起来:慢着!臣要澹泊公的话!监察院官员唇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当此危局,刑部尚书的胆吓破了,人还没有变得痴呆,知道如今太后的旨意只是破纸,真正能保住他命的,还是提司大人的意愿。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扔了过去。
刑部尚书从地上拾了起来,就着火把的幽光,看了一遍那份文书,确认了是小范大人亲手所写的诰书。
这份诰书不知道是何时写就,何时准备好的,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长公主与太子殿下阴谋勾结东夷城与北齐的刺客,于大东山上刺杀陛下!条条罪名,十分清楚,后面还写道,征北营大都督燕小乙牵涉谋叛事中,已被范闲亲手所诛!罪名不是关键,刑部尚书关心的是最后面的话。
看到最后,他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在这封名为宣诏讨逆诰的文书,总共约摸四百余字,而在最末的一百字当中,清清楚楚写着,朝中诸臣有被李承乾蒙蔽者,但凡悔悟且立功于新祚,既往不咎。
刑部尚书捧着诰书的手在颤抖,这封诰书上面并没有太后的玺印,但却有着陛下的行玺!最关键的是,最后面有范闲的亲笔画押!刑部尚书清楚,在这种时刻,什么玺印只怕都敌不上范闲的画押有效力,而且他相信范闲不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
他的脸色愈发的惨白,看了一眼身周强鼓勇气,但面色如土的刑部差官衙役看守,垂了头去,跪在了那名监察院官员的面前,凄声说道:臣……认罪。
…………缴械,缚指,牵绳。
所有刑部的武装力量,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控制起来。
只是这批队伍给尚书大人留了些颜面,除了他本来就没有穿好的官服与乌纱。
各式刀枪棍棒堆在角落,所有的刑部官员均被监察院特制的钢指套反缚双臂,而这些指套间都被结实的麻绳套在一起,就像是老年饥荒年间被串成一串待炸的蚂蚱。
这一切的动作都显得格外熟悉与快速,因为监察院这个衙门从诞生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在用这些手段,对付庆国庞大国家机器里的各部衙门。
所以不能说刑部尚书怯懦胆小,不能说庆国的部衙太无用,只是已经很多年了,监察院的恐怖已经深植于所有庆国官员的内心深处,就像是天敌一般,官员们面对着这群黑衣人,兴不起什么反抗的勇气。
监察院这个恐怖的皇家特务机关,在庆帝归天,陈萍萍中毒后,便成为了范闲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在处理刑部残留事务的同时,那两扇沉重的刑部大牢牢门早已经被打开,监察院的官员入内,分出许多人手,扶出了四五十名看上去狼狈不堪的官员。
这些官员身上的官服都没有来得剥去,却已经被打的浑身伤痕。
由此可见太子当日在太极殿上逮捕这些官员,是多么的匆忙与混乱。
很多官员受刑之后,已经无力行走,在这些监察院官员的搀扶下,才气息奄奄地挪出了刑部大牢的门口。
领头的监察院官员眼神一凝,快步上前,单膝跪在这些官员们的面前,行了个重礼,沉声说道:下官监察院二处主簿慕容燕,奉太后旨意,前来迎接诸位大人,诸位大人辛苦了。
被扶出门来的文官们看着这名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不由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来。
慕容燕并未起身,转而对着领头的两位官员郑重一礼,低声说道:提司大人令下官代为叩谢二位大学士。
是的,这两位官员便是在太极殿上勇而发难,强行阻止太子登基的两位一品大臣,门下中书的首领大学士,胡大学士和舒芜老先生。
舒芜脸上犹有伤口,看着这名官员叹了口气,并没有太多逃出生天的喜悦,有的却只是对京都局势的深刻担忧,他知道范闲这人的性情,既然他今夜冒险劫狱,那皇宫处一定大乱,陛下……陛下,不知道陛下多少亲人会在这场风波中死去。
胡大学士却是笑了笑,说道:澹泊公错了,我并未助他,何来谢字?慕容燕闻言一愣。
来不及述说宫中的详细局势,刑部外早已驶来十辆马车,将这些伤后的大臣们接到车上,然后往皇宫里行去。
如今京都的局势依然十分危险,这些甫脱大狱的大臣们,暂时还不能回府。
看着那些在监察院保护下的马车,顺着长街往皇宫的方向行去,站在刑部门口的慕容燕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虽然他身后的刑部衙门里依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可是他的心已经安定了下来。
他是二处的主簿,本来负责的是情报归纳方面的工作,但在这次监察院的事变中,却被小言大人赋予了强攻刑部的任务,看中的或许便是他的冷静。
强攻刑部并不困难,难的是要完好无损地将大牢中那些大人救出来。
慕容燕十分清楚这一点,不然提司大人也不会在京都人手如此少的情况下,依然分给了自己数百人。
具体的任务是言冰云颁下,但要求却是范闲亲自拟定。
对于刑部大牢,范闲下了死命令,务求要保证胡舒二位大学士,以及那些文臣的安全。
因为他清楚,如果不是这些不畏死的文臣在太极殿上发难,强行将太子登基的日子拖后,使得朝政一片混乱,京都难以安定,自己很难寻觅到机会,成功突入宫内。
这些除了开口死谏外,似乎没有什么力量的文臣,才是范闲此次行动的大功臣。
范闲向这些大臣们借骨头一用,便要保证他们骨头的完好,这是感恩与淡淡内疚。
…………烟火动,千人出。
当刑部大牢被打开的时候,看上去要显得更为难以攻打的京都府,此时却是大门洞开,灯火通明,看上去十分诡异。
京都府常理京都治安,手下拥有人数众多的衙役差官。
而当皇城处那枝烟火令箭响起后,一脸肃容的二品大臣京都府尹孙敬修,便面色沉重地走到了正堂之中。
不解何事发生的下属瞠目结舌地看着府尹大人,心想这么夜了,为什么孙大人还穿着全套官服?便在数息之后,脚步声如雷而至。
孙敬修面色复杂地看了下属们一眼,无比怅悔地叹了一口气,命令下属们将京都府的大门打开。
大门一开,监察院官员们鱼贯而入,在面面相觑的京都府官员注视下,占据了正堂上的有利位置,将孙敬修围在了正中。
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一分开,从当中行出一人,正是监察院一处头目沐铁。
这位面色如铁的官员冷漠看着孙敬修,问道:大人令下官来问大人,究竟想好没有?孙敬修再叹一口气,面色挣扎半晌后,双腿似乎忽然无力,啪的一声跪到了地上,低声说道:臣知罪,不敢乞公爷原谅。
此幕一出,满场俱哗,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无比震惊,他们不明白这位一直禀承太后旨意,在京都里死命捉拿范闲的府尹大人,为什么会在监察院官员临门时,竟是不思抵抗,就这般降了!沐铁依旧面色如铁,似无所动,心里却一样是震惊无比。
他今日领命前来稳住京都府,本以为要面临着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厮杀,却不料言冰云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便让他这般来了。
一入京都府,只见满府光明,沐铁本以为中伏,不料事态果如小言大人所说般,顺利得出奇!孙敬修跪在地上,面色异常惨淡,左手将乌纱抱在臂内,心里想着自己实在是迫不得已。
且不说京都府能否与监察院硬抗,主要是先前后园里,和那位白衣公子的一番谈话,实在是让他无路可退,只能投降!直至今夜,他才知道,原来范闲竟在自己的府中躲了数日,这次京都之变的发动地,竟是就在自家后园,就在自己闺女的房中!此次突宫的刺客,竟然有四百人是用的京都府文书,偷偷地潜入了京都!只要这件事情被捅了出去,不论今夜自己如何表现,肯定也会不容于太子殿下,不容于长公主,那方面一定会认为自己是范闲一方的奸细。
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好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全面地倒向了范闲——反正会被人认为是小范大人的人,那干脆便变成小范大人的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
今后的前途,安危……颦儿应该会替自己说话吧?孙敬修想到这点,不由气血上冲,险些气得昏厥了过去。
那些突宫刺客入京的文书关防,都是从自己书房里发出去,除了颦儿那丫头,还有谁能冒充自己笔迹,偷用自己的官印,还不被下属们怀疑!下辈子再也不生女儿,女儿的胳膊肘总是往外拐的。
被逼反水的京都府尹孙敬修无比悲哀地在心里想着。
…………皇城的战斗结束后不久,大队禁军便强行从正门突入了后宫。
在逾千虎狼般的军士面前,已经六神无主的内廷侍卫与太监们,很明智地选择了投降,纵使有些强硬之徒,也不过成了禁军扫荡之下的死尸。
后宫里暂时回复了安静,隐约能够听到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撞击所发出的啪啪响声。
范闲脸色沉郁地推开了东宫的大门,将驻留此地的突宫剑手留在了宫外,看着一路的死尸,走入了这间新修复不久的宫殿之中。
在含光殿里,范闲表现的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多么的失望。
没有捉住太子和长公主,这等若是在自己的计划上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可能永远无法修补好的一道口子。
他看着畏缩围在一处的太监宫女,半晌后沉默地低下头来,似乎可以听到遥远的宫墙外,已经有马蹄声正在响起。
他知道这是幻听,不过他相信大皇子行军的速度,既然宫中已经基本控制,那他肯定已经分出大队,开始向着京都的纵深挺进,力图控制更大的范围,只是会小心翼翼地不要和十三城门司接触擦出火来。
大皇子和他一样,既然动了手,便不会留手,禁军和监察院,此时正在京都里拼命追索太子和长公主的踪迹。
最关键的是,婉儿和大宝被长公主带走了,没有救回自己的亲人,让他愤怒而沉郁起来。
走入殿旁一个安静的房间,看着那个箕坐于地的太监,看着太监脸上的痘痕,范闲心中大怒,转瞬间却是心头一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多情太监无情箭看到范闲沉着脸走了进来,失魂落魄的洪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了他的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东宫这间房间四周没有别的人,只有站立着的范闲与跪着的洪竹,外间的幽光透进来,将二人的影子打在了墙上,看上去有些诡异。
范闲盯着洪竹一片失神的面庞,垂在袖边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松开,有些疲惫说道:这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洪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歉疚与深深的自责,但他只是又低下头去磕了个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是的,洪竹便是范闲在皇宫之中的最大助力。
范闲之所以敢于靠着两百人就突入后宫,一举控制含光殿,依靠的便是他对于后宫情势的完全掌握,对于大内侍卫的分布及各方贵人的生活细节的了解。
而这一切,都是在这两天中,洪竹甘冒奇险向宫外传递的情报。
这名青云直上的小太监本来被调入含光殿中,但后来太子归东宫后,又十分不舍地要了回去。
太后既然属意太子继位,自然不会阻止他这个小小的要求。
于是洪竹成为了皇宫里最奇特的那个人,他曾经在御书房里捧过奏章,曾经在含光殿里服侍太后,曾经在东宫中与皇后相依为命两个月。
出奇的是,所有的贵人都欣赏他,喜爱他,范闲也不例外。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知道,洪竹是范闲在宫中的眼线。
由宫门直突含光殿一路上的那些丙值侍卫,之所以会蹊跷中毒,无法抢先预警,则全部是这位太监的功劳。
范闲突宫能够成功,洪竹居功至伟,然而此时的范闲,看着他的眼神并不怎么温柔,需要他给出一个解释。
太子和皇后在东宫之中,在洪竹的眼皮子下面,他们是怎么能够在如此狂雷般的突宫行动中反应过来,从而在范闲的利剑到来之前,逃了出去?范闲的拳头握紧了起来,阴郁的声音从他的牙齿缝里渗了出来,冷笑说道:是你通风报的信?洪竹不敢看范闲寒冷的双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们是在造反,不是在玩过家家!为了怕东宫里旁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内里的情绪却是渐渐躁狂起来。
你怎么了?心软?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用奇快无比的语速阴寒道:你的心软会害了整个庆国!他往脚边的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骂道:我千辛万苦才入了宫,结果你玩了这么一出,你不想活下去倒也罢了,可宫里这些人怎么办?你这是逼得我天不亮就要准备跑路!范闲难得地愤怒起来,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如此周密的计划,调动了自己花了无数时间心思藏在宫中的钉子,却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原因,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为什么?为什么!范闲盯着洪竹的脸,眼中闪着阴火。
太子对奴才极好。
洪竹跪在范闲的面前,忽而哭了起来,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沿着他年轻的面庞进入衣衫,皇后娘娘很可怜。
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忍住。
洪竹大哭出声,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着:大人杀了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秀儿被我自己害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害死多少人……都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
…………范闲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先前已经骂了,但根本没有想到,洪竹放太子和皇后走的原因,竟然真的就是……心软!广信宫那边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范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心脏感到了一丝寒冷,看着跪在身前的太监,忽然开口说道:你站起来。
洪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站起来!范闲压低声音咆哮道。
洪竹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却是忽然感觉胯下一痛,不由痛呼出声。
范闲缓缓将手收了回来,脸上带着复杂至极的情绪,看着洪竹一言不发,片刻后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洪竹脸色惨白,惊恐万分地看着范闲,但旋即想到,自己既然在事发之前暗中通知皇后和太子逃走,只怕这条命已经没了,事已至此,那何必再怕什么。
于是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范闲一言不发,只是眼眸里的浓浓歉疚之意挥之不去。
出乎他的意料,范闲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无比愤怒之下取出剑来砍下他的脑袋,范闲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一个人向着东宫的外面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孤单与落寞。
洪竹怔怔地看着范闲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哭了起来。
范闲走出东宫的正门,再也听不到洪竹的哭声,恼怒无来由地少了许多,只是心里却有些空荡荡的。
他挥手唤来下属,令他将东宫及广信宫的所有宫女太监押至辰廊处的冷宫地带集体看管,便一个人走入了皇宫的黑暗中。
洪竹的临时心软,给他的计划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在一刹那间,愤怒的范闲,确实有杀人的冲动,只是这抹冲动马上就消失无踪,因为他听到了秀儿这个词。
在杭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到,那位宫女的死亡,会对洪竹的心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洪竹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太监,不然范闲也不敢将那么多的大事托付于他。
只是范闲没有想到洪竹竟然多情如斯,竟会在宫变这种大事中,还会心软。
由此可见,太子着实是个宽厚的人,有情的人。
而且身怀秘密的洪竹,在太子被逐南诏的数月间,和可怜至极的皇后,在东宫里相依为命,或许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洪竹是多情太监,对范闲有情,所以才会冒大险掀起宫乱,助他进宫,他对太子有情,对皇后有情,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放手。
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动物,尤其是洪竹这样一个比读书人更像读书人的太监。
或许是自己太过无情,才想像不到人们居然会如此有情。
他在心里想着,不自主地联想到胶州水师里的许茂才,唇角浮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许茂才和洪竹是他在庆国朝廷里扎的最深的两根钉子,但偏生就是在这场震惊天下的朝堂大乱中,这两根钉子却都拥有了自己的想法,给范闲的计划带来了极大的恶处。
但如果没有许茂才,范闲根本无法从大东山下的深海中脱身,如果没有洪竹,范闲连后宫都无法进入,所以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怪罪这些亲信什么。
他舍不得杀洪竹,不忍怪洪竹,只是有些无奈地想到,在以情动人这方面,太子已经修炼得比自己更强大——太子偶尔有真性情,而自己此生却是虚伪到底。
…………禁军已经在监察院部属的帮助下肃清了后宫,大内侍卫们被全数成擒,应该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来。
范闲沉着脸回到含光殿,并没有进去看太后,安慰老三那些家人,只是对守在宫外的荆戈低声吩咐了数句。
荆戈面色微异,似乎没有想到提司大人在此大胜之际,居然就在考虑失败的问题,但他没有询问什么,伸出右掌按紧了脸上的银色面具,单膝一跪领命,便带着入宫二百人中的一部分黑骑高手,出宫而去。
含光殿的安全控制,便在这一刻起,转交给了禁军。
庆国历史上第一次宫乱的两位主谋者,在那枝烟火令箭冲天约半时之后,终于在高高的皇城城墙上会面。
范闲对全身盔甲的大皇子沉默行了一礼,大皇子面色沉重,虽盔甲在身,依旧郑重回礼。
夜风忽至,吹的大皇子身上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吹的范闲身上那件黑色监察院官服如浆洗一般硬挺。
皇城上紧张巡守的禁军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折,忽然涌出说不出的信心。
庆历元年来,大皇子领兵西征,声威渐起,未尝败绩,而范闲执掌监察院后,更是俨俨然成为了陈萍萍第二,只是比陈老院长要更光鲜亮丽得多。
如此二位皇子,如同他们身上的战袍一般,炽热的鲜红,冷漠的纯黑,光明与黑暗联手,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抵抗。
范闲与大皇子直起身来,没有说什么,便来到了角楼的外侧,注视着高高皇城脚下平静的广场,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和更远处极引人注意的几个火头。
二人不需要说什么,准确来说,自大东山之事爆发后,二人根本没有见过面,说过话,可是便一手促成了今日的宫廷暴动。
这依靠的便是二人对彼此的信任与信心,这种默契,并不是以利益为源泉,而是以历史为根源。
这二位皇子在天子家中,都是被侮辱被忽视的那一部分,他们的母亲长辈,曾经并肩战斗过,今日这二位子辈也终于开始并肩战斗。
禁军三千,此时一千人驻宫中,一千人在城头,还有一千人大队已经驰马而去,往京都的纵深突进,务必要在天亮之前,控制整座京都。
一千人控制京都难度确实太大,但如果再加上范闲刻意留在宫外的一千余监察院官员作为帮手,就会顺利许多。
天亮之前,必须抓到他们。
大皇子冷漠开口说道,此言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太子母子以及长公主李云睿,一千名负责扫荡的禁军之中,至少有三个骑兵小队是沿着洗衣坊那处的线路,在拼命地索缉逃出宫去的那些人。
范闲沉默不语,在得知太子与长公主逃出宫去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下了命令,监察院的密探剑手们,此时也正在京都里做着努力。
只是他心里清楚,就如同自己在京都茫茫宅海中躲藏时,长公主极难抓到自己一样,自己要抓住对方,也是件极难的事情。
这种事情需要靠运气。
而且对范闲和大皇子极为不利的是,他们只有天亮之前这三个时辰的时间。
含光殿里一切安好。
范闲没有接大皇子这个问题,双眼看着皇城下的士兵,转而说道:太后没有事。
大皇子的眉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因为大皇子向来是个粗犷而宽仁孝悌之人,所以他不可能做出范闲能做的那些事情,便是连听到太后这个名字,他的心情都低落了一分,有些不自在。
范闲微笑望着他,似乎看穿了他心里的那丝阴影,开口说道:皇权的争斗,向来是你死我活,我们只是执行陛下的遗诏,史书上会给你应有的评价。
我不在意这个。
大皇子摇了摇头,迎着高高城头的夜风,轻声说道:不用再说了,父皇既然在遗诏里令你全权处理此事,我便相信你能处理好,我对你有信心。
如果没有信心,一向孝顺的大皇子,当然不敢冒着宁才人的生命危险,举兵造反。
可你能给我信心吗?范闲看着与阔大的皇城比起来显得有些稀疏的禁军士兵,叹了口气。
此时皇城前后,只有一千名士兵,怎么也无法给人以强烈的心理支撑力度。
大皇子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父皇去大东山带走了禁军一属,今夜又折损了一部分,但你放心,用来守城,向来是一对三,尤其是像皇城这种地方,一对四也可。
但皇城极大,要全面照拂也是件难事。
范闲低着头盘算着:如果真让长公主和太子逃出京都,与京都守备师遇见,老秦家可以调多少军马入京?京都守备师一万人。
大皇子既然起兵,当然对于京都内外的军事力量盘算得十分清楚,你我合兵一处,共计五千人,应该能顶住。
我的人不能用来守宫。
范闲摇了摇头,举起右臂指着黑暗的京都宅海,说道:他们只有在那里面才有力量。
他转头看着大皇子的侧脸,微忧说道:而且你忘了一点,老二不在宫中,他的动作快,只怕已经偷偷溜出城了。
叶重手下的人,你难道不用考虑?更何况老秦家手中的军队,可不仅仅是京都守备师一属。
大皇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如果真是叶秦二家联手来攻,就算这时候皇宫里突然再变出三千禁军来,他也没有什么信心。
而且皇宫乃孤宫,不似大郡储有粮草,如果被大军围宫,你我能支撑几日?大皇子霍地转身,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当然知晓皇宫不易守,但为什么我们要守宫,而不是守城?守城?十三城门司现在可没有落在我们手上,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九道城门有哪一道会被长公主轻轻敲开……就像我敲开后宫的门一样。
不要瞒我。
大皇子说道:你不可能放弃城门司不管,你的人已经去了城门司,昨天夜里长公主埋在城门司里的钉子,已经被你杀了。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监察院不是神仙,不可能把长公主所有的钉子都挖出来,而且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太后的旨意无法收服城门司那位张统领,你我便要做好被大军困在宫中的准备。
我只想知道,秦家的军队几天能够入京。
叶重领旨回定州,就算他停在半路,可是要至京总需要些时间。
如果只算京都守备师,一天即到。
范闲平静说道:秦家的大军大概要四天之后才会到。
叶重返京的时间,大概差不多。
大皇子没有问范闲为什么对老秦家的布署了解得如此清楚,因为他相信监察院在秦家的军队中一定有钉子,就像在禁军中一样,先前的清洗如果不是范闲事先就点明了对象,也不会如此轻松。
你能控制城门司。
大皇子望着范闲的眼睛,忽然又说了回去,如果不能,你根本不敢动手。
所以我很奇怪,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什么考虑。
范闲沉默了起来。
先前荆戈领着你的院令,来我这里调了两百匹马,然后出宫不知去向。
大皇子冷冷看着他说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什么想法。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是想说……我们跑路吧。
…………啪的一声闷响!愤怒至极的大皇子一掌拍在皇城青砖之上,压低声音大怒说道:逃跑?你疯了!范闲苦笑说道:我好像确实是疯了……逃又能往哪里逃呢?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大家的情绪都这么紧张,我开个玩笑疏缓一下情绪怕什么?范闲这句话并不仅仅是玩笑。
如果换作以前,当此情势逆转之机,为了自身的安全,或许他早就已经跑了。
因为这番对话说的十分清楚,如果太子与长公主溜出京都,眼下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便会毁于一旦。
大皇子忽然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没有领过军,没有见过真正的沙场是什么模样,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似乎是要给范闲增加一些信心,大皇子沉着声音说道:有你的人帮忙,把城门司控制住,就算四千人,我也能守住京都十日!皇城下方,监察院官员们护卫着一列马车靠近了宫门。
大皇子眯着眼睛去看,看着那些被太子爷刑讯逼供极惨的大臣们行下马车,说道:有这帮大臣在此,你我怎么逃?如何忍心逃?范闲沉默不语,点了点头,说道:依你之言,今日开大朝会,宣读遗诏,废太子。
大皇子皱眉说道:传檄四方,令四路大军火速回援。
三路大军远在边境,十日内根本无法回京。
而最近的燕京大营,若你我传檄回兵……范闲心头微寒,……只怕你我或许会成为庆国的罪人。
范闲担心的不是旁人,正是北齐那位深不可测的小皇帝,如今这个世界信息传递太慢,但范闲清楚,征北营的大都督被自己杀了,五千亲兵营在大东山下不知死活,如果此时皇城大乱,自己用监国的名义,调动驻燕京的大军回程,只怕会落在北齐小皇帝的算中。
只怕燕京大营未能及时归京,压慑叶秦二家,北方的雄兵便要南下!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之后,范闲清楚,北齐小皇帝才是世上最厉害的角色,既然他与长公主暗中通气,参与到了大东山的内幕之中,那便绝对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
所以燕京大营绝不能动!大皇子的面色也沉重起来,知道范闲的担心极有道理:十日……我们顶多只能撑十日,如果不能调兵回京勤王……他忽然笑了起来,望着范闲说道:看来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最好的选择,确实是今天夜里早些逃跑。
此言一出,范闲一怔,旋即二人对视一眼,毫无理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从皇城上传出老远,惊得下方宫门处的舒胡两位大学士抬头望去,隐约能分辨出是大皇子和范闲,二位大学士不由心头稍安,心想这二位此时还能笑得如此快意,看来大势定矣。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范闲与大皇子的笑声中有多少无奈与苦涩,只是二人极有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舍宫撤离一事。
是的,时移势移,他们二人既然已经站在了皇城之上,那便没有再跑的道理。
今日定大统,传遗诏于京都街巷,稳民心,发明旨于各州。
笑声止歇之后,范闲望着大皇子微笑说道:用太后的旨意稳住城门司,再行控制。
你说过,你能挡住大军十日,那我便给你十天的时间。
一定能挡十日。
大皇子握紧腰畔佩剑,面色坚毅,只是心里在想着,皇宫被围十日后终是要破,范闲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时间?这十天时间,你必须给我争取出来。
范闲轻轻咳了两声,从怀中取出一粒有些刺鼻气息的药丸吃下,面色平静说道:虽未掌过军,但我也知道,军中最要害的便是各级将领,试想一下,如果从大帅到裨将偏将再到校官……统统死了,这支叛军会变成什么模样?一盘散沙,不攻而败。
大皇子微微皱眉,望着范闲,心想如果叛军的将领在十日内纷纷离奇死亡,这座京都自然能够守住,可是……就算监察院再精刺杀,你再通毒物,可也没有办法于千军万马之中,办成如此逆天之事。
范闲没有解答他的疑惑,继续平静说道:如果连太子和长公主也忽然死了,你说这支叛军,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大皇子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心想范闲不会是病了吧?范闲微笑说道:我之所以不跑,愿意和你硬守这座孤城,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强大的勇气,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只不过在这次事情之后。
我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大皇子没有听懂,他自然不清楚范闲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果范闲真的祭出了重狙杀器,谁知道将来的历史,会怎么走。
便在此时,宫门下忽然一阵嘈乱,一队骑兵分尘而至,似乎抓住了一个人。
大皇子定睛望去,只见被擒住的是位妇人,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似乎穿的是寻常宫女服饰。
范闲眯眼一看,幽幽说道:我们的运气一直还是那样的好,看看,皇后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太子和长公主还远吗?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下了皇城,沿着宽宽的石阶下去,准备去迎接那些受了苦的老大臣,准备明日的大朝会,暗中琢磨着应该给太子和长公主安排个什么样的罪名,同时准备安慰一下,那位可怜的、愚笨的、运气极差的皇后娘娘。
要不要把皇后和洪竹关在一起?范闲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暗想自己其实也是蛮有情的。
走在石阶上,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严重,似乎先前吃的那颗带着刺鼻药味的丸子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他斜靠在石阶旁的墙壁上,缓了缓心神,从怀中又摸了一颗药塞到了嘴巴里,用力嚼了两下,吞入了腹中。
那股刺鼻的味道是麻黄叶的味道。
这种药丸自从范闲和三处的师兄弟们研制出来后,是世上第二次有人服用,因为这种药丸的药力太过霸道,麻黄叶类似于兴奋剂,极容易让人的心神变得恍惚,让人的真气变得紊乱。
第一次吃这种药的,也是范闲,那还是在几年前北齐的西山绝壁旁,在面对狼桃与何道人的联手攻势前。
范闲用力地喘息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心神。
从大东山上逃下来后,他被叶流云的剑意擦伤,同时被燕小乙追杀数百里,最后心边中了一箭,伤势极重,又无法得到良好的疗养,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虽然在孙小姐的闺房里将息了数日,可他如今的境界,其实仍然只有巅峰期的八成。
为了突宫,他迫不得已再次服用这种对身体极为有害的药物,才保证了自己强悍的实力,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
第一次吃这种药,是为了肖恩,为了老人嘴里神庙的秘密。
第二次吃这种药,是为了突宫,为了庆国这片大好的江山。
世上有许多事情比健康更重要,脸色有些发白的范闲一面下行,一面想着。
※※※京都一片大乱,与刑部和京都府的不战而胜相比,对于长公主别府的攻击,从一开始便陷入了苦战之中。
范闲与大皇子在城头上所看到了那几丛火光,便是监察院强攻之时,迫不得已使的毒计。
好在长公主不在府中,本应主持防守的信阳首席谋士袁宏道似乎也被攻势吓破了胆子,所以别府中的高手与宫女们,在让监察院付出数十具尸首的代价后,终于被弩箭射成了刺猬,被毒药变成了僵尸。
监察院的官员攻了进去,领头的一处主簿沐风儿左臂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横流,但他脸上却是漫不在乎的表情,恶狠狠地将短剑横在了袁宏道的脖颈之上。
他是沐铁的侄儿,范闲在一处的嫡系,像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不可能有丝毫心软。
令他奇怪的是,被自己控制住的那位长公主府上谋士并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反而是一片惶急。
袁宏道望着沐风儿焦虑说道:我有大事要禀报澹泊公!第一百四十三章 狠手(上)沐风儿一怔,眼睛眯了起来,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像个老书生模样的家伙,为什么敢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
一个被擒的叛贼,居然想见自家提司大人,就算你是信阳的首席谋士,可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夜里,你只有被逮入狱,暂时保住小命的份儿。
在他的心中,袁宏道只怕是知道自己再无活路,所以想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面见范闲,说服提司大人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沐风儿这位监察院官员,打从心眼里很厌恶这些只知道清谈织谋的所谓谋士,他所领受的命令中,并没有相关的交代,他也不会给袁宏道再多挣扎的时间。
看着袁宏道惶急张嘴欲言,沐风儿愈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小老头儿看来真是怕死到了极点。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再给袁宏道说话的机会,收回短剑,然后一拳头砸了过去,直接把袁宏道的太阳穴上砸出一个青包,把他砸得昏了过去。
袁宏道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花,便昏倒在地,昏倒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满是愤怒与无奈,因为身为监察院第一批钉子中仅存的唯一一人,他深深知道监察院的任务要求是如何严苛,这名监察院官员既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会选择这种粗暴而简单的方式让自己住嘴。
整个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他这个信阳首席谋士是监察院的人,一位是已经死在大东山之上的皇帝陛下,一位是听闻中毒,正在被秦家军队追杀的陈老院长,还有一位是言若海,至于那位曾经与他朝过面的宫女,已经在一次意外之中死去。
袁宏道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沐风儿也严格地按照院务条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或许便是由古至今,无数世界中无间行者的共同悲哀,他们倒在自己同志手中的可能性,往往要大过于他们暴露身份,被敌人灭口。
他只是有些悔意与强烈的担心。
沐风儿不知道昏倒在面前的这人是自己的老前辈,也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拳,会给后几日的京都带来多少不可知的危险,他只是简单地吩咐手下们将长公主别院清理干净,便押解着残存的几位俘虏,将他们关进了监察院深深黑黑的大牢之中。
※※※范闲连服两粒麻黄丸,强横的药力让他的眼珠子里蒙上了一层淡淡不祥的红色,只是在深夜里,看不大清楚。
他走到皇城之下,恭敬地迎入那些被太子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大臣们,一双手携住了舒芜与胡大学士,薄唇微启,却是感动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需要伪饰什么,范闲确实感动于庆国的文臣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虽然自己手中有陛下的遗诏,虽然梧州的岳父在最紧急的关头,终于要自己在朝中隐藏最深的门生故旧站了出来,可是他清楚,在太极殿上反对太子登基,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如果李承乾像自己或者老二一样冷血,只怕这些大臣们早已经变成了皇宫里的数十缕英魂。
舒芜与胡大学士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范闲行了一礼。
舒芜是世上第一个看见遗诏的人,胡大学士也清楚遗诏上的内容,知道如今的范闲虽无监国之名,却有了监国之实。
陛下将立皇位继承者的权力,都交给了小范大人,这种信任,这种寄托,实在是千古难见。
时间很紧迫。
范闲知道此时不是互述敬佩言语的时机,对着殿内的一众大臣和声说道:麻烦诸位大臣在此暂歇,少时便有御医前来医治。
公爷自去忙吧。
胡大学士温和说道:在这种时候,我们这些人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旗已摇,喊声也出,若那些乱臣贼子仍不罢手,便需澹泊公手持天子剑,将他们一一诛杀。
话语虽淡,对范闲的支持却是展露无遗。
范闲说道:不知还有多少大事,需要诸位大人支持,如今太后已然知晓太子与长公主的恶行,心痛之余,卧病在床,将朝事全数托付在二位老大人身上,还望二位大人暂忍肌肤之痛,为我大庆站好这一班。
敢不如愿。
舒芜嘶着声音开口应道,身后的数十名大臣也纷纷拱手,这些文臣知道如今京都的局势依然复杂,必须要抓紧将大统定下来为好。
而至于那句太后卧病在床的消息,这些大臣们下意识里在脑中过滤掉了。
没有人是傻子,尤其是这些文臣们,他们都知道范闲打算用挟太后以令诸衙的手段。
如今手中又有先帝遗诏,有太后,又有诸位大臣支持,整个京都,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稳定的。
诸大臣开始在太极殿的偏厢里就地休息。
虽然此处比刑部大牢要好很多,但依然是冷清一片,地板冰硬硌人,但众人清楚,在大朝会没有开之前,自己这些人还是不要急着享受的好。
而胡舒二位大学士则是跟着范闲走入了御书房之中。
在这间庆帝日复一日主持朝政,审批奏章的房间内,灯光依旧十分明亮。
范闲在这二位大学士面前再也不需要遮掩什么,平静的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了忧色。
一番交谈之后,胡舒二位大学士的脸色也沉重起来,他们本以为范闲已经完全控制了所有的局势,但没有想到,太子和长公主居然失踪了!一切依祖例而行。
沉默之中,胡大学士忽然开口平静说道,不论这些乱臣贼子会做出何等样荒唐无耻的事来,想必都不会令我们吃惊。
虽然如今无法马上结束当前混乱的情形,但是今日的大朝会必须开,太子和长公主的罪行,必须明文颁于天下。
舒芜慎重说道:明文颁于天下……这……这让朝廷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胡大学士平静说道:正统,大义,便是交代,若一味暗中行事,而不言明,反而不妥。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这位胡大学士在这样复杂的时刻,依然坚持着马上召开大朝会,和自己的想法极为接近。
正因为不知道太子和长公主会不会逃出京都,宫里的这些人才必须马上废掉太子,将庆国皇室的大统顺利传递下去,然后诏诸四野……议事既定,胡舒二位学士开始亲手写信,将京都发生的事情,拟了个简略,然后由范闲郑重盖上皇帝托付给他的行玺,再盖上从含光殿里抢过来的太后印签,再签上自己的名字。
封好了这十几封信,范闲交给了自己的亲信,由监察院中秘密邮路,向着庆国七大路的总督府发去,同时也发往了驻在边境线上的五路大军。
只是范闲清楚,发往沧州征北大营的那封信只怕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当范闲盖上太后印签的时候,胡舒二位学士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心想小范大人当着自己的面,居然毫不忌讳什么,也真真是胆大。
十余骑信使在得得马蹄声的陪伴中,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皇宫,冲进了京都似乎永远无法天亮的街巷中,与四处的嘈乱厮杀声混在一起,与时燃时熄的火头混在一处,向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他们的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能出城吗?胡大学士忽然静静地注视着范闲,这位大学士想从范闲嘴里得一个准信,十三城门司现在究竟是在谁的控制之中。
范闲的眉头皱了皱,说道:应该没有问题,我的人一开始就去了。
胡大学士知道范闲从来不说虚话,既然他已经派了人去,像十三城门司这种要害位置,他一定派的是最得力的人。
范闲走出御书房,挥手召来在房门外守候的戴公公,沉默片刻后说道:皇后有没有什么问题?如今的宫中情势早变,洪老太监和姚太监随陛下祭天,只怕早已死在大东山之上,而侯公公则被范闲异常冷漠无情地用弩箭射死,这两年风光无限的洪竹则是随着东宫里的太监宫女,被关押进了冷宫之中,而戴公公今日私开宫门,立了大功,又是范闲信任之人,很自然地重新拾起了首领太监的职司。
如今的后宫由禁军看管,而内部的事务则是全部由戴公公负责处理。
他佝着身子恭敬无比应道:奉公爷令,已经押进了冷宫,娘娘身子尚好,只是精神有些委顿。
范闲点了点头,半夜出逃却又被抓了回来,换作谁也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药物的力量渐渐有些弱了,范闲觉得精神有些疲惫,虽然知道此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可依然倦倦地靠在了御书房外的圆柱上,看着宫旁的那一方广场,沉默不语。
他没有对胡学士撒谎,也正如大皇子所论,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真正地放弃城门司,只是他在京都的人手实在太少,城门司有数千官兵,根本不可能用那种暴力手段解决,所以他将陛下的遗诏复制了一份,交给了那个他最信任的人。
他对那个人有信心,对城门司的张统领也有信心,那位姓张的统领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在庆帝遇刺之后,便只听从太后的命令,从而才能将秦叶两家的军队,硬生生地挡在了京都之外。
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城门司此时都应该会做出符合范闲利益的选择。
范闲不知道,他所倚靠的这根柱子,曾经是皇帝陛下和陈萍萍两次对话的场所,他也不知道,有一个叫做袁宏道的人,此时已经被自己的忠心属下打晕,关进了监察院的大牢中。
他只是很担心婉儿大宝,还有靖王府中的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回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救出妻子与大舅子,靖王府此时的安危又是如何。
※※※当一身白衣的小言公子从京都府后园出来时,范闲的突宫行动还没有开始,负责收服京都府的沐铁还埋伏在府外的黑夜之中。
他理理白衣,走入一条街巷,还有余情闲暇回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之中绽开了一朵烟花,十分漂亮。
惯常冷漠的言冰云看着夜空中须臾即散的那朵烟花笑了笑,知道范闲已经动手了,自己也得快些。
他今天没有穿夜行衣,而是一身打眼的白衣,与四周的黑夜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他去城门司的任务本来就不是暗杀,而是收服,对付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言冰云知道如何取信对方。
来到了城门司驻衙,在数十名官兵长枪的押解下,言冰云平静地来到了衙门,等候着张统领的接见。
言大人如今乃是朝廷通缉要犯,居然来见本将,胆子着实不小。
十三城门司张统领,这个控制着京都九座城门开合的关键人物,缓缓走出门口,看着一身白衣的言冰云皱眉说道。
言冰云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说道:陛下遗诏,不知张统领究竟是接或不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狠手(下)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三品,人事档案在枢密院,府邸在南城,仆役由监察院挑选,工资在内廷拿,从来没有去枢密院开过会,就算是老军部的衙门口也没有踏进去一步。
从名义上说,他是一位军人,但和庆国军方间的关系,却像是寡妇与公公,打死也不敢太过靠近。
他的家人,他的同僚,他的交际对象,全部都是陛下允许他交往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一直将京都九座城门的钥匙别在他的裤腰带上,所以庆国皇帝陛下就一定要把他的脑袋系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若张德清敢反,皇帝陛下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从来没有人认为张德清会反,不止因为他家世代忠诚,不仅仅是因为连他娶的老婆,也是世代忠臣之后,而是这些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张德清的办事风格。
吃陛下的饭,听陛下的话。
张大人吃饭的时候不会祝陛下圣明,也不会时不时找些由头进宫拍陛下马屁,但是他对于皇帝陛下的任何一道旨意都执行得异常坚决,包括很多年前京都流血的那个夜晚。
屈指算来,这位张德清大人和定州叶重一样,都是管理这座京都近二十年的老人了。
对于这样一个像豆腐般白净的人物,加之他管理的职司太过敏感,没有哪方的势力敢去接触他,哪怕是当年与太子争权的二皇子也不敢,因为去接触张德清,就等若去摸他父皇的裤裆。
所以张德清在官场之上有些像个隐形人,不到如今这种关键时刻,没有人能想得起来他。
当庆国陛下壮烈地牺牲在大东山上后,这位张德清大人的效忠对象,异常准确快捷地转移到了太后的身上。
他的身形一下就显现了出来,而且格外刺眼。
效忠太后,并不是因为太后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而是陛下在祭天之前曾经宣告天下,如今的庆国由太后垂帘而治。
…………在看过监察院长年的监视报告后,范闲认为这位张大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愚忠之臣,而言冰云也给出了完全相同的判断。
这二位监察院里的年轻官员,当然能猜到陛下一定还有别的控制张德清的方法,但是眼下陛下已去,他们无从下手,只有从忠之一字上出发。
今夜言冰云便是要来携着张德清的手,跳上一曲感天动地的忠字舞。
张德清已经老了,两只眼睛下方的眼袋有些厚。
或许也是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而此时,这一对眼袋上方的瞳子里闪耀着悲伤、愤怒以及诸多情绪。
这时候是在十三城门司的衙门里,言冰云单身一人而至,将那封复制的遗诏递过去后,便安静地等待着张德清的选择。
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庆帝的遗诏复制一份,这证明了监察院的工艺水平在成功伪造明老太爷遗嘱后,又得到了质的飞跃,也证明了范闲此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革命主义造反精神,也证明了小言大人虽然忠君爱国,但是在细节上并不秉持机械官僚主义。
所谓遗诏,其实只是皇帝在大东山被围之夜,用一种极其淡然,看穿世事的口吻,写了一封给太后的信。
在信中,他提到了废太子一事,以及太子和长公主在大东山围困中所扮演的险恶角色,同时明确地指出,当范闲回到京都之后,监国的权力移交给他,并且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地赋予了范闲挑选庆国下一代君主的权力。
两行老泪从张德清的眼眶里流了下来,虽然早就知道陛下死在了大东山上,可是此时见到陛下的亲笔字迹,这位城门司三品统领,依然止不住内心的情绪激荡。
这封遗诏……太后看过吗?张德清忽然抬起头来,瞪着言冰云的双眼。
小言公子此时心中愈发地笃定,自己和范闲所拟定的方略应该能成功,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位以死忠闻名于朝的统领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轻声说道:娘娘已经看过。
那先前宫里的烟花令箭是怎么回事?张德清瞪着言冰云。
遗诏上令小范大人协太后除逆。
言冰云毫不慌张,只要范闲突宫的行动能够成功,将太子和长公主抓住,城门司这里没有道理出问题,烟花为令,已经开始了。
本将不能单靠一封遗诏就相信你。
张德清说道:我要面见太后。
这是理所当然。
言冰云一脸冰霜,回答得干净利落,其实他此时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不知道太后究竟是死是活,但在眼下,他必须答得理直气壮。
将军世代忠良,当此大庆危难之际,当依先皇遗诏。
言冰云字字不忘扣在陛下遗诏之上,想当年他化名在北齐周游,长袖善舞,也是个惯能骗死人不偿命的厉害角色,只是这些年只在院里做些案牍工作,与这种危险的工作脱离太久,于今夜单人说服京都府尹,此时又于如林枪枝间,说服十三城门司统领,只能算是回到了老本行。
宫中有乱。
张德清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这时候要马上入宫。
言冰云的眉头皱了皱。
张德清的眼光凝了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便在此时,言冰云冷漠训斥道:张大人,不要忘了陛下将这九座城门托付给你。
牢牢地替京都看守门户,便是你的职责!此言一出,张德清又沉默了起来,似乎是在斟酌考虑什么,半晌后,他说道:言大人给本将一些时间。
拖?言冰云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难道张德清并没有被这封遗诏说服,还要再看看京都的局势?但此时他不知道长公主与太子已经逃出了宫廷,为了保障范闲的突宫行动,如果十三城门司暂时中立,不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甚至比他预想的结果还要好一些。
既然拖那便拖吧,言冰云好整以暇地在城门司衙门里坐了下来,于一众将官长枪所指间,安坐如素,面色平静。
看着他这副神情,张德清不由微怔,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自信。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拖竟然是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言冰云被变相软禁在城门司的衙门里,没有什么热茶可以喝,也没有什么小曲可以听,熬得确实难受,当然,最难受的是那份无处不在的压力。
他喝的是西北风,听的是京都里时不时响起的厮杀声,有时候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焦味,应该是哪里被人点燃了。
张德清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枯坐,身为城门司统领的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此时的他握着腰畔的剑,行走在夜色中的城墙之上,双眼下的眼泡奇迹般的消失不见,瞳中闪耀着鹰隼一般的光芒,盯着京都里的一举一动,同时不时发出号令,弹压着自己的部属,严禁参与到京都里的政变之中,只任三千官兵将京都的九座城门看得死死的。
是的,在他的眼中,范闲领导的所谓正义力量,其实就是一场政变,虽然在看了遗诏后,他不得不承认,范闲拥有大义名份,可他还是下意识里认为,所有进攻皇宫的人,都是坏人。
庆国京都与北齐上京城比起来,没有太厚重的历史,却有更多的军事痕迹,所以这座城墙虽不斑驳却极为厚实,高度虽不及皇城,但若真的用来防守,各式配置却要强悍得多。
张德清站在城墙上,就像是从这厚厚的石砖混合城墙中汲取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让他勇于做出某些选择。
在一个了望口处,他站住了身形,远远地望着皇城方向。
京都里的骚乱渐渐平息了下来,似乎京都府已经被范闲收服,开始有衙役上街鸣锣安抚百姓。
他并不清楚,此时京都宫变的两位主谋,大皇子和范闲此时也正站在皇城墙上,往城门的方向远眺。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忧色,如果事情真的这么演变下去,自己只有接受那封遗诏。
也许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张德清却听到了马车车轮压碾着石板路的声音。
这声音在他的耳中响得十分清楚。
是三角石路,近城门了。
张德清对于自己管理了近二十年的城门附近异常熟悉,熟悉得甚至能够听出马车车轮碾过的究竟是青石板路,还是三角石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走下了高高的城墙,走了城门司的衙门。
…………当马车的声音在城门处响起时,言冰云已经沉着脸站了起来,他身周负责看守他的士兵们紧张了起来,拔出兵刃将他围在了当中。
言冰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被士兵围住,而是因为马车声。
在深夜的京都里,有谁会坐马车靠近城门?京都百姓久经朝廷倾扎,像今夜这般的动静,不至于吓得他们弃家出逃,而且百姓们也没有这般愚蠢,坐着马车,等着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军士们折磨。
这时候坐马车意图出京的,只有一种人。
便在此时,张德清走了进来,看着言冰云沉着脸说道:得罪了,言大人。
他接着喝道:给我拿下这个朝廷钦犯!言冰云眼瞳微缩,他不知道张德清前后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难道是范闲突宫的行动失败?兵士们围了上来,言冰云没有反抗。
世人皆知,这位小言公子和小范大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武力值有些偏低,动起手来没有什么杀伤力。
而言冰云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张德清只是要拿下他,如果自己反抗,这十几把长枪戳进自己的身体,感觉应该不会太好。
城门司没有监察院那种钢指套,却有一种小手枷,扣住人的手腕关节后,根本无法挣脱。
待言冰云被紧紧缚住之后,张德清松了一口气,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看外面的黑夜。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张德清眉头皱的极紧,不知道该说是小范大人愚蠢,还是你太胆大。
言冰云被踢倒在地,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其实,这只是人手的问题。
他顿了顿后说道:我无法想像自己会看错一个人。
张德清沉默片刻后说道: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们胜了,我自然会奉诏,可如果你们败了,我奉诏有什么好处?言冰云皱着眉头,半晌后叹息说道:忠臣忠臣,何其忠也。
我忠于陛下,但不会忠于这封真假未知的遗诏。
张德清面色有些难看,似乎对于自己违逆了陛下的遗诏,也感到了一丝惶恐。
这位城门司统领在心里想着,如果陛下还在,自己当然要当一辈子的忠臣,可陛下已经不在了,谁愿意一辈子守着这九座破城门呢?言冰云沉默了,他来城门司本来就是冒险,但也是基于对张德清这个人的判断,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这样一位统领,为什么会如此干净利落地选择了站在遗诏的对立面。
范闲败了吗?言冰云的眉头仍然皱着,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
此时张德清距离他只有三步的距离。
言冰云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然而一滴冷汗却从他的眉角滑落下来。
张德清却清楚地听到了一个破裂声,就像是桌子腿被人硬生生地扳断。
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道: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逆旨,助乱,凡庆国子民,当依陛下遗诏,诛之。
张德清眼神微动,不知道言冰云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此时的衙堂之上,尽数是他的亲信,没有谁会傻到出来动手,但他心里感觉到了一丝怪异,下意识里往后退去,想距离被死死缚住的言冰云远一些。
有人动了,动的人不是言冰云,而是张德清亲兵当中的一个人,那个人在听到言冰云的话语之后,沉着脸,咬着牙,举起了手中的刀,对着张德清的后脑勺就劈了下去!正如先前所言,庆帝再放心张德清的忠诚,也总会在城门司里遍布眼线,而这些眼线中自然有大部分是监察院撒出去的。
范闲和言冰云接触不到这些钉子,但言冰云此时却在用遗诏赌这些钉子的热血,即便十出其一,亦有大效!刀风斩下!张德清沉着脸,不曾回头,举剑一撩,只闻一声脆响,他的人被震得向前踏了一步,而身后那名监察院密探的刀也被挡了开来。
长枪齐刺,那名密探在瞬息之间身染鲜血,就此毙命。
然而言冰云在这一刻也动了。
当他额头滴下那滴冷汗时,他就已经动了!他咬着牙将自己的左手腕硬生生从中折断!他不是一般的官员或将领,而是监察院的候任提司,他敢亲自来城门司,自然是心有底气。
监察院对于城门司锢人的用具,不知道研究的多么透彻,最后终于发现了这个手枷的问题,只要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将让整个手腕的关节脱离,忍住那种剧烈的痛楚,便可以将手腕抽出来。
言冰云能够忍痛,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所以当张德清向自己靠近一步时,他已经像头猎豹一样地冲了起来,单手持枷狠狠地向着张德清的头上砸去!张德清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或许是背叛陛下让他的心神本自不稳,根本不敢硬接这一枷,仓皇着向后退去。
而此时,他身后亲兵将将把那名监察院的密探扎死,恰好挡住了他的退路,他只好狼狈往衙堂门口掠去,意图暂避这一杀着。
言冰云飘了起来,像一朵云一样追了过去,途中戴枷手腕一翻,已夺过了张德清手中的剑,青光一闪,斩下一名欲来救援校官的手臂。
如附骨之疽,如贪天之云,言冰云一步未落,紧贴着张德清的身体来到了衙堂门口。
感受着身后的森森剑气,张德清吓得不善,他完全没有想到,言冰云竟然有如此清秀狠辣的剑术!是的,言冰云不善武,但那是和怪物范闲比较,可一旦暴起杀人,这位监察院历史上最出名的间谍人物,又岂是枯守城门二十载的张德清所能抵挡!如闪电般的追杀,根本没有给城门司亲兵任何反应的机会,二人已掠至衙堂门,张德江身上血口已现,若不是言冰云意图制住他以控制城门司,只怕他此时早已送命。
便在此时,忽然两道凌厉劲气直冲言冰云身体,强横至极,突兀至极!言冰云闷哼一声,收剑环胸,硬挡一招,口鼻处渗出血丝来。
然而凌厉的攻势终于告竭,张德清狼狈不堪地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可见寻常服饰里隐藏的淡色宫裙。
一脸平静的长公主殿下李云睿,在两名君山会高手拱卫下,微笑望着言冰云说道:让我来告诉小言公子,德清之所以会叛,那是因为……他本来便是本宫的人。
言冰云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震惊,旋即转为颓色。
他左手已废,站在这城门司的衙堂里,站在那位勇敢密探的血泊前,显得那样孤单。
长公主向这位年轻的监察院官员点头示意,微笑说道:走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逃难中的陈萍萍的影子以及孩子言冰云一只手断了,无力地垂在腰侧。
他看着长公主,目光显得有些黯淡。
胸口处的闷痛让他知道,先前一触之下,自己已经受了内伤。
长公主身边这些君山会的高手,不是自己所能抵抗的。
此时十三城门司处已经被兵士们重重围住,长枪所向是小言。
长公主身旁几名君山会高手中分出两人,向着言冰云快速地逼近,手中持的利刃,透出一股死寂般的味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如果陛下当年听安之的话,将君山会扫荡干净便好了……临死之际,言冰云不自禁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些江湖高手的对手,也没有奢侈地乞求上天神庙能够给自己脱身的机会,只是沉着脸,在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枝令箭,既然城门司处有变,他必须赶在自己死前,向皇宫里的范闲,通报张德清要命的背叛。
言冰云的食指抠住了令箭的环索,看着愈来愈近的那两枝黑色剑影,瞳孔微缩,吐出一口浊气,双唇紧紧一抿,用力地一扯。
嗤的一声,令箭燃了起来,却没有腾空而起,因为一记小小的力量打在了他的手腕上,一股微热的液体撒到了他的手背,让他心头一颤。
这枝令箭斜着飞了出来,没有飞多远,便射到了一位城门司士兵的胸口,噗的一声微微炸开。
言冰云没有低头,余光也瞥见了自己手上满是鲜血,在哗哗地流着。
…………当他的食指伸入环索时,离他最近的那名君山会高手的眼中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物,然后这名高手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血线在刹那之间迅即扩展开来,变成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可以看到这名高手白森森的喉骨,异常恶心的气管食管和模糊的血肉。
咯的一声,那名高手冲到言冰云面前,啪的一声,就跪了下来,被这冲击力一震,被割开一半的咽喉无力系住自己的头颅,他的脑袋以后颈处的椎骨为圆心,颓然无力地翻向后背。
倒过来的那张苍白死人脸瞪着大大的眼睛,瞪着被高手和士兵们层层保护住的长公主和张德清。
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喉管处喷了出来,击打在言冰云的手上,把他整只手都涂抹成一片鲜红,也极其凑巧地让那枝令箭没有升上天空。
而另一名掠过来的君山会高手,所面临的下场更为凄惨。
他根本没有冲到言冰云的面前,他的眼光只是捕捉到火把照映出来的一个淡淡影子从自己的身前掠过,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咽喉处一凉。
一柄秀气而无光泽的剑,从他的右后方刺了过来,异常稳定无情地在高速之中,刺穿了他的脖颈,从另一方伸了出来。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的信子般一探即缩,闪电般地离开了他的脖子。
而这名高手浑身上下的真气与生命,也随着这把离开自己脖颈的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双眼像死鱼一样瞪着,单手意图去捂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上的任何一丝肌肉。
他开始腿软,开始眼黑,开始失禁,整个人倒了下来,像葫芦一样在地面上滚着,一直滚过言冰云僵立着的身躯,碰触到城门司衙堂高高的门槛才停了下来。
血气盛,秽臭的味道也从他的身上传了出来。
…………一只如同地狱里伸出来的剑,于电光石火间,用极其阴怖的手段肢解了两名君山会的高手。
根本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是怎么回事,即便是被救了一命的言冰云也反应不过来,惊愕地站在了原地。
然后他感觉到整个人的身体一轻,下一刻,他已经被一个黑影提着脖子,飞掠到了城门司衙堂之上,沿着高高城墙下的阴影,向着京都里的黑暗遁去。
黎明前的黑暗,愈发的浓重。
而在那些意图围杀言冰云的众人眼中,看到的则是更为恐怖的场景,一个黑影仿似无声无息间在人群中出现,轻描淡写又异常迅猛地杀死了两名高手,提着言冰云,就像提着一只破麻袋,便在这么多人的围困中,轻轻松松地脱身而去。
因其轻松,所以可怕,啪啪啪三声响,言冰云已经被此人救走,而城门司的官兵连手中的弓箭都没有来得及抬起来。
这个黑影究竟是谁,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被高手和士兵们守护在最后方的长公主,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她挥挥手驱散身前的下属,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着那个黑影逃走的方向,不知道心情如何,只能看见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
监察院……确实很可怕。
这位京都叛乱的主谋者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太多挫败的情绪。
既然今日来的是这位天下第一刺客,以此人最会杀人的名号,用这种本事来救言冰云,自己也没有办法阻止。
不过,应该影响不到什么了。
李云睿这般想着,眯着眼睛看着城门处的士兵。
此时天已经渐渐要亮,地平线下的太阳,开始放出无数的小银鱼儿,让它们腆着肚子反耀自己的光辉,渐渐驱走京都那浓厚的黑夜。
火把已经显得不那么明亮,熹微的晨光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在地上映出一道一道的影子。
※※※监察院当然可怕,八大处里藏龙卧虎,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甘愿遮了自己的容颜,舍了往日的容光,投身于庆国伟大的特务事业之中。
这股力量绞在一处,所能发挥出来的威力,即便是庆国最强大的皇帝陛下,也一直有些暗自警惕。
虽然名义上监察院是庆国皇帝直管的特务机构,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监察院能够吸引那么多好手效力,能够在庆国强横地存在三十余年,全因为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跛子。
如今的京都只有一千余监察院官员,却已经显得如此可怕,突入皇宫,压制刑部,强开天牢,收服京都府,于一夜之中,将整座京都翻了个天。
范闲计划得好,言冰云执行得好,但能达到如此效果,还是依靠于监察院官员们强大的组织力与铁血般的服从。
而这些监察院独有的特质,都是陈萍萍这位老跛子和第一代的八大处头目们花了数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地铸入到了监察院的灵魂之中。
所以监察院最厉害的不是黑骑,不是范闲,也不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而是陈萍萍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代表的东西。
但很奇妙的是,太子长公主谋划了大东山刺驾一事,长公主也深知监察院的厉害,但似乎对于监察院投注的注意力还是太少了一些。
至少在满心不安的太子看来,如果自己要登基,不先控制住陈萍萍,谁敢去坐那把龙椅?好在陈萍萍中了毒,又被隔绝在京都之外。
太子本以为这是姑母一手操作,但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和李云睿没有一丝关系。
李云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对付京都外的陈园和那个轮椅上的老人,不是因为她不看重陈萍萍,也不是因为她认为陈萍萍是永远无法消灭掉的老怪物,而是因为她有一个秘密。
…………秘密只是一个人的秘密,计划中其余的人并不清楚。
陈萍萍被东夷那位用毒大师药倒的消息传入京都后,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以为这位老跛子是在伪装什么,可是当大东山圣驾遇刺的消息也传来,太后令陈萍萍马上入宫,陈萍萍却依然留在了陈园中……所有人都开始在猜测什么。
难道陈萍萍真的中了毒?于是有位与陈萍萍打了数十年交道的老人,开始动心,动念。
这位老人对陈萍萍一直有份暗中的警惧,不将他杀死,心中绝对不安,而如今的情势又是大妙,所谓趁他病取他命,不趁此时要了陈萍萍的命,老人家觉得对不起自己。
所以种白菜的秦老爷子在离开京都重掌军队,在自己的儿子重新收回京都守备师的权柄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屠了陈园。
…………今日之陈园已成荒土。
在范闲眼中,比江南明家园林还要华贵奢侈的陈园,此时已经变成无数处黑灰一片的残墟。
那些华美雅致的园林,已经烧成了黑土,那些精致大气的房屋,已经变成了无数半截石墙,四处犹有青烟冒着,只是已经没了那种灼人的温度,看上去异常凄凉。
若范闲看到这一幕,只怕会心痛得要死,破口大骂那些不知道珍惜的家伙。
然而由古至今,军队是最不需要艺术审美观的存在,所以当秦家的一支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陈园之后,理所当然地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的原因和八国联军那把火并不相似。
八国联军这些强盗是认为东西太多,搬不走,所以干脆烧了也不留给国人,而秦家的军队之所以放火……是因为他们什么东西也没有抢到,什么人都没有抓到!陈园外那些曾经令范闲心惊胆颤的陷阱机关依然存在,秦家的军队死了三百余人,才突进入陈园。
然而在陈园之中,他们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园。
传闻中中毒卧床的陈院长不在园中,他那些美貌的侍姬也不在园中,仆妇下人不在园中,所有的人似乎早就已经撤走了,而且撤得异常干净,连陈园墙壁上挂的那些书画,都被取了下来。
陈萍萍喜欢那些书画。
这支由秦家控制的军队,主要由京都守备师构成,领军的乃是秦家二代的一位将军,与秦恒乃是堂兄弟。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空荡荡的陈园,想到自己领军来攻,死了这么多人,结果只占了一个空园子,有些忍不住要吐血。
大怒之下,这位秦将军放了一把火。
于熊熊火焰之中,他命快马回报元台大营,而自己却不敢领军而回,因为秦老爷子下了死命令,既然对陈园动了手,那便一定要把陈萍萍杀死,才能回军。
无可奈何,他只好抹了平日里的骄傲,恭谨地向身边那位黑衣人求教。
这名黑衣人是老爷子派过来帮他的,在军队攻来的路上,便曾经说过,陈园此时一定空无一人。
其时这位秦将军还有些不信,然而此时却不得不信,在心中叹息,毕竟是监察院里的元老,对于陈萍萍的厉害与算计要清楚的多。
蒙着脸的言若海,骑马站在秦将军的旁边,说道:既然院长走了,那么将军便要做好心理准备……在短时间内,你不要想着抓到他。
秦将军一愣。
言若海看了他一眼,讥讽说道:不要忘记,他是陈萍萍。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一扯马头,行出了陈园,不忍再看身后陈园里的熊熊烈火一眼,心想这位放火烧了陈园的将军,将来不知道会被院长大人剐成什么形状的人棍。
他是秦家的人,这个秘密看似只有秦家知道,太子和长公主那边并不清楚。
然而他是监察院的人,这个秘密真的只有监察院知道,秦家当然不清楚。
…………京都渐成危困之都,各路郡有奏章入京,京都却没有什么旨意出来。
好在如今这时代信息交流不便,所有人都习惯了慢数拍的节奏,所以京都外围的州郡就算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因为京都的危局,而人心惶惶起来。
至少在眼前这几日,整个庆国除了京都和东山路外,一应如常地太平着。
渭州的清晨与京都的清晨并没有两样,本应在京都处理皇位之事,或者应该在陈园之中治毒的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大人,抬眼看了一眼四合院天井上空的那抹天光,皱了皱眉头,开始举起筷子,吃着稀粥与包子。
往常在陈园中,老人家也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当太后的旨意传达到了陈园之后,这位庆国特务老祖宗,便马上吩咐下人准备马车,收拾行李,然后……却没有回京,而是异常快速地……溜了。
范闲和大皇子站在皇城上愁眉苦脸想落跑的事情,没想到他们最亲近的长辈,在这方面比他们做得要干脆利落的多。
一行马车从陈园出来后,便在京都南方的乡野间绕圈子。
而车队身后那支秦家的军队,依然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这支车队的下落,意图一力扑杀。
然而陈萍萍并不着急,车队也没有加速,甚至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行踪,只是勾引着那支军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打转。
车队在京都南转了三个圈,那支军队也跟着转了三个圈,之所以一直没有碰上,除了监察院在京外民间强大的情报系统和匿迹能力,当然是因为那支军队拥有一个很优秀的向导帮手。
言若海带着秦家追杀陈萍萍,用屁股想也能知道,只要陈萍萍不乐意,那么他们永远也追不到。
像旅游一样的逃难车队,终于在京都南第一大州渭州的城外某处庄园里停了下来。
因为陈萍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陈萍萍在喝粥,他的牙还挺好,也没有靠着墙壁。
但坐在他身旁的那几位监察院老人,看着院长的眼神,总觉得他有些无耻。
京都里闹成那样,您的两位子侄正在出生入死,您怎么就忍心自己跑了?围着陈萍萍早餐桌坐着的有三个人,一位是在陈园里服侍他数十年的老仆人,一位是当年范闲曾经在监察院天牢里见过的七处前任主办,那个光头,还有一位则是与王启年齐名的监察院双翼之一,宗追。
庄园的后方隐约传来妙龄姬妾们起床后洗漱玩笑的声音,这些女子并不知道自己这行人是在逃难。
三名监察院元老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
宗追抿了抿嘴,湿润了一下因紧张而干渴的双唇,说道:追兵已经近了,院长……还是做些打算吧。
马上他们就要调兵而回。
这个事情不着急。
陈萍萍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嘴,说道:你们出去安排一下。
是。
宗追和那位光头七处主办领命而去。
院中只剩下陈萍萍与那位老仆人二人。
便在此时陈萍萍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难受,老人的脸变得血红,迅即又变成惨白,唇角渗出了一丝血丝。
老仆人哭着说道:老爷,得把费大人喊回来,不然这毒怎么办?原来陈萍萍竟是真的中毒了!他坐在轮椅上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毒不死人,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老爷……京里有些危险,难道您就真的不担心小范大人?老仆人看了陈萍萍一眼,小心翼翼问道。
陈萍萍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忽然变得更多了起来,半晌后他叹了口气,说道:如何能不担心?不过即便事败,想来他也能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成。
老仆人心想,事涉皇位之争,如果小范大人真的败了,如何能活下来?而且如果让太子真的继承大统,只怕自己这一行车队,在这茫茫庆国大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的栖身之所。
老仆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喜过望说道:对,还有范尚书和靖王爷一直没出手。
这些天来,陈萍萍时常与手下那些老家伙商议京都局势,老仆人一直在旁听着,对于京都的实力对比,也算是有个极为清楚的认识。
如果十三城门司真的失守,叶秦两家的大军入京,监察院哪里抵挡的住?除非是范建和靖王爷手中有可以翻天的力量,陈院长才敢安然坐于轮椅之中,不替范闲担心。
靖王和老秦头一样,只会对着土地发脾气。
陈萍萍微嘲说道:范建此生胜在隐忍,却也败在隐忍之一,他手头哪里有足够改变时局的力量?怕宫里疑他,这些年来,咱们的范尚书可是隐忍的够呛,这下好,把他自己也隐忍了进去。
说完这句话,陈萍萍沉默了起来,他知道范建最强大的力量在哪里,可问题是陛下此行祭天,竟是把那批人一个不剩地带走了,还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啪啪啪啪,几只白色的鸽子顺着晨光的方向飞入了庭落之中。
老仆人上前捉住一只,捧到了陈萍萍的身前。
陈萍萍解开鸽脚上的细筒,看着上面的文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半晌后召来监察院的下属,沉声命令道:依前日令,全员行动,继续封锁东山路的任何消息,朝廷前往接灵的队伍已经快要到了。
是。
…………许久之后,陈萍萍才从一种失神的状态里醒了过来。
直到如今,这位庆国最厉害的阴谋家,终于感到了一丝无力。
也许是毒药的力量,也许是苍老的力量,让他感到了一丝疲惫与……淡淡的失望。
范闲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不知道是安慰老仆人还是安慰自己,陈萍萍平静说道:至少我替这小子引了六千大军,他的压力会少很多。
要知道,要让一个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陈萍萍推着轮椅往后院里走,老仆人赶紧推着。
行过一个花坛时,看着坛中秋初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花,陈萍萍面色不变,却是停了下来,观看良久,然而缓缓佝下身去,摘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的耳上。
老仆人笑了笑,推着他进了后院一座厢房。
进厢房的时候,陈萍萍忽然对他说道:范闲如果知道自己当爹了,一定会更学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厢房里光线并不是太明亮,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正满脸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
这名满脸母性光泽的女子,正是那位在京都郊外范氏庄园失踪的思思。
那她怀中的婴儿……陈萍萍推着轮椅上前,满脸疼爱地从她手中接过初生不久的婴儿,看着婴儿脸上的红晕和紧闭的双眼,弹着唇中的舌头,咕咕叫了两声,逗弄道:小丫头真乖,你爹看见了,一定特别喜欢。
思思甜蜜笑着望着这一幕,忽然看见了陈萍萍额角上的那朵小白花,好奇问道:院长大人,怎么插朵花?上次我一抱这孩子她便哭,看来是我长的太难看,今日别朵花……看看,她果然不哭了。
陈萍萍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菊花,那种疼爱之色是如何也做不得虚假,只怕他是真将怀中的小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孙女一般喜欢。
初初生产不久的思思,体力并不怎么好,望着陈萍萍忽然难过说道:只是……也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被陈萍萍接走的时候,思思也是吓了一跳,生产时婉儿和范府中的熟人都不在身边,有的只是陈萍萍安排的接生嬷嬷,这位姑娘家的心神着实受了很大折磨。
不过她知道陈院长一定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府外生产,不自禁地竟想到了某些大户人家的秘密中去,心情一直有些低落。
再过些天,范闲就回来了。
陈萍萍笑着安慰道:产妇最紧要便是心情愉快,所以他才请我带着你出来走走。
这个理由明显有些牵强,但思思生孩子后脑子明显不大好使,竟信了。
你先歇歇。
陈萍萍竟是喜欢得一刻也不肯放开那个小女婴,对思思说道:我抱孩子出去走走。
思思说道:可不能吹风。
陈萍萍很乖地点了点头,在一个母亲的面前,抢人家的小孩子玩,总要乖一些。
…………陈萍萍一路逗弄着女婴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对房间里的那个人说道:给你瞧瞧,范闲的女儿。
那人被捆得死死的,一脸的不安伤心,听到这句话后忽然喜悦起来,说道:院长,小姐取了名字没有?他忽然看见陈萍萍发边的那朵小白花,灵机一动说道:就叫范小花,大人他肯定喜欢。
取名大有捧哏之风的这位,自然便是范闲亲信王启年,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从大东山上逃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会被陈萍萍绑在房中!陈萍萍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狗屁东西。
王启年明显瘦了一大截,看来从大东山逃出生天后,不知在路上经受了多少折磨。
他看着院长怀中抱着的小女婴,喜悦之余,忽然想到自己在京中的家人女儿,想到正处在风暴中心的范闲,不知怎的,鼻头一酸,说道:不知道大人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女儿。
他哭丧着脸说道:这究竟是什么事儿,怎么也想不明白。
陈萍萍一脸平静,说道:我也不明白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京都里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范闲站在皇城墙上,看着东边初升的朝阳,那红通通的一大片天穹,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叹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还没有找到婉儿和大宝的下落,好在靖王府那边传来回音,父亲和柳姨娘均自安好,正在往皇宫的方向过来。
屈指算来,思思的生产期也到了,不知道离奇失踪的丫头,如今好不好,孩子是男还是女呢?在所有的亲人当中,他最不担心的反而是临产的思思,因为既然府里默认了此事,接走思思的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陈园里那位孤老到死的老跛子。
他此时担心的是言冰云。
言冰云入了城门司,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而且监察院负责回报消息的人也没有踪影,这一切预示着出了问题。
范闲通知了大皇子开始做安排,只是有些纳闷为什么言冰云没有发出令箭。
朝阳跃出地平线,范闲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感觉到人世间有些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些美好当然不存在京都内。
京都危矣,所以范闲必须自我安慰——在最危险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骑着五色的彩云来打救自己。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请君入瓮袁宏道挣扎着醒了过来,后脑勺里一阵剧痛,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什么环境之中,常年潜伏在敌对势力里的生涯,让他习惯了无时无刻的沉默。
和王启年一样,这位监察院的官员其实心中也有无数疑惑。
半年前陛下对长公主殿下第一次动手,袁宏道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监察院之所以能够在半个时辰内就把长公主那些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空,依靠的正是这位所谓的信阳第一谋士。
令袁宏道这半年里一直不解的是——在那次行动后,自己本来应该脱离无间道的生涯,依据院务条令,选择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光荣地退休,可是从别院逃出来后,在那个小院子里,言若海让他回信阳。
回信阳!长公主的信阳谋士侥幸逃脱了监察院的追杀,按理讲应该是要回信阳。
可是袁宏道却从监察院的这个指令中嗅出了别的味道。
如果那一夜雷雨之后,长公主注定垮台,永世被幽,那陈院长还喊自己回信阳做什么?朝廷……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回信阳又要做什么?袁宏道在那几个月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当长公主轻松自如地透过别院的侍卫,向信阳传递了自己的计划,并且逐步将信阳的班底转移到京都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监察院从行动的一开始就知道,长公主不可能被完全打倒,或者说,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让长公主永无翻身之力,所以才会让他这个钉子依然回到信阳,等待着长公主的召唤,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好了,陛下去大东山了,遇刺了,京都里乱了,太子要登基了,长公主联络着军方准备造反了……就算长公主在谋划大东山之局时,没有让袁宏道知晓,可是后来这些事情,袁宏道都是亲自参与,早在长公主的谋略之初,便已经知道了消息。
似乎自己应该发挥庆国第一间谍的本事了,可是在此时,袁宏道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将情报传递出去,无法通知监察院!所有的渠道在一瞬间内失效,单线联系的桥梁神鬼莫测地断掉,袁宏道无法联系到言若海,更无法联系到陈萍萍。
而他这种层级的间谍,更不可能直接冲到监察院里去大喊。
所以他面色平静,内心却是惊怖不安,他不知道监察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种不安的状态,一直维持到范闲终于暴而突宫,开始用手下的武力扫荡京都里的反对力量。
袁宏道暗中配合着监察院的行动,让长公主暂居的皇室别院被攻占,然而他却知道,范闲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所以在最后那一刹那,他冒险对那位监察院官员喊了出来。
他不信任任何人,但如果相较起来,既然联系不到陈萍萍和言若海,在整个朝廷之中,他最信任的便只有陈萍萍的接班人,那位小范大人。
可惜他不知道沐风儿是一个怎样脾气的愣头青,所以惨被一拳打倒。
…………袁宏道平伏下呼吸,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皇城之上的角楼中。
而他的身前,一位英俊的年轻人,正满脸忧虑地看着自己。
他知道这个人的身份,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亲自提审自己,却是直接说道:张钫是长公主的人。
范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十三城门司统领张钫字德清,世人所以为的道德清明忠心不二的人物,竟然是长公主的人,这个事实足以震骇所有人,却已经无法在他已经有些无奈的心绪上加上太多愁容。
言冰云没有回来,院中负责看风的官员也没有回来,城门司那处一定有问题。
可惜的是,这个叫袁宏道的人醒来的太晚了。
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天色已近黎明,京都城门司失守,叶秦二家的大军不知何时进城,当此紧要关头,他本来应该想不到这个叫袁宏道的人,只是看着那些在太极殿里休息的大臣,正满心无奈的他,忽然想到了岳父大人在梧州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一代奸相林若甫,此生在朝中所忌者三,除了陈萍萍与范建外,便是那位领军的秦老爷子,而这位权相对范闲认真说过,他在朝中的门生底牌,不会给范闲,以免木秀于林,被狂风吹倒。
除非……新皇即位之时。
如今庆帝已丧,范闲在京都帮着老三大抢皇位,所以京都里那些林派的文臣,才撕去了自己的伪装,站到了范闲的身后,跟着胡舒二位大学士,阻止太子登基。
范闲在心里想着,自己这位岳父聪明一世,掐算时机真是极准,只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成功。
然而林相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让范闲记得很清楚。
如果日后京中真的乱了,或许袁宏道可以帮助你。
林若甫早在一年之前,便算出了大东山一事,范闲对于岳父的眼光佩服到五体投地,所以对于他支的这个招儿也没有忘记。
当自己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危局之中时,他马上想到了那位长公主手下的信阳第一谋士。
果然没有错,这位袁先生竟然是监察院插在信阳方面的钉子!这个事实让范闲震惊,旋即苦恼起来——如果早一步知道城门司的问题,自己和大皇子何至于如此被动。
终究还是晚了,这终究还是命的问题。
自己的好运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袁宏道盯着范闲的双眼,说道:为什么我一直联系不到院里?这话语虽平淡,内里却是不尽愤怒,毫无袁先生往日里的洒脱。
他手中有着长公主方面珍贵的情报,却无法提供给监察院和朝廷,对于庆国和陛下的忠诚,让这位袁先生感觉到了一丝极大的古怪,从而愤怒起来。
范闲沉默不知如何言语。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愿意此时亲自问一问陈萍萍。
晨风吹入高高皇城的角楼,刮得昨夜里的血腥味道渐渐淡去,京都民宅里的焦糊之味也闻不到什么,只是那些可怜的民众依然不敢出门,惊恐万分地关着门,躲在自己的床上,祈祷着这些大人物杀伐的游戏能够快些结束。
呜呜呜呜……皇城之上号角连连,声音极为雄浑有力,不知能够传到多远的地方。
范闲站在袁宏道身边,面色平静,说道:京都守备师要到中午才能入京,秦叶二家还要三天,我们如果动作快,还是可以把九座城门夺回来。
袁宏道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旋即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大怒说道:难道院里在守备师中无人!范闲心头一惊,霍然转身看着他。
袁宏道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秦家的军队连夜开进,离京都……只怕不远了。
范闲紧闭双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之所以知道城门司叛变的消息,他也并没有慌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对于老秦家的动静能够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大军未至,凭借着军力更胜一筹的禁军和监察院的杀伤力,自己还有时间重新夺回九座城门的控制权。
秦家大军马上便要到了?言冰云他老子就在秦家之中,怎么可能会连大军开拔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范闲走到大皇子的身旁,说道:收兵回宫,秦家的军队要到了。
大皇子的眉头皱得极紧。
禁军大队刚刚驶出皇城,此时却又要收回来,却是因为一个自己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消息。
可是他知道此时最在乎的便是反应的速度,来不及和范闲商议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让身旁的亲兵挥动了手中的小黄旗。
黄旗一翻,皇城之上号角声再起,呜呜呜呜……节奏渐起,渐紧。
正从皇城中如几条苍龙般驰出的禁军大队骤闻号角回营之声,不约而同地同时收缩队伍,开始向着皇宫的方向回驰。
而远方已经深入民宅街巷之中的队伍,也开始有了动静。
范闲对身旁的下属比了个手势,那名下属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令箭,发了出去,在皇城前的空中划出了一道凄厉的叫声。
紧接着,枢密院处,监察院本部处,各部衙处,各要害街口处,均有令箭破空之声响起,以为回应。
令箭落时,在京都的近两千监察院密探官员闻令而动,消失在了大街小巷之中。
不一刻,整座京都的街道之上,再也没有什么人影可以看到,尤其是经过监察院枢密院直通皇宫的那条天河大道上,更是冷清得令人心悸,只有几片犹有青色的树叶,被一夜秋风紧吹,落了下来,在空旷的街道上翻滚着。
不管太子是如何知道突宫的消息逃出去的。
范闲站在大皇子的身边,说道:但长公主出宫,明显是有准备,她早就猜到我们会做什么。
大皇子的眉头皱得极紧,居高临下注视着整座京都的动静,心里分析着如果大军入京,应该是从哪个方向进入,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我们所有的力量为了突宫,都杀了进来……而她却是指挥着叶秦二家的军队,施施然从我们无法控制的城门司中进来。
范闲平静说道:她把皇宫让给了我们,再把皇宫围起来玩……这算不算请君入瓮?我本想腹中开花,四面燃火,没料到这把火没有烧到她,反而被她用一层纱就把我这朵花给缚住了。
范闲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皇城坚固的青石砖,幽幽说道:咱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姑姑。
长公主知道范闲和监察院的优势在哪里,所以她甘愿退了出来,让范闲突入宫中,看似掌握了一切。
然而如今宫中有太后,有三皇子,有宜贵嫔宁才人无数贵人,有胡舒二位大学士,有无数忠于范闲的文臣、部属。
这些人是力量,可也是负担,如果范闲有一双翅膀,那长公主刻意留入宫中的这些人,就像是范闲翅膀上的铁锤,让他不得肆意飞扬。
大军围城,只怕也围不住像范闲这种可怕的夜行高手,然而如今你肩负着庆国的传承,宫中无数人的生死,范闲你还怎么逃,你可忍心逃?…………大皇子一直沉默着,间或发下命令,开始着手准备进行皇城坚守,准备一应器具,没有多余的闲心陪范闲在这种时刻聊天,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恐怖危机。
范闲木然地看着京都里的一切,似乎看到了李云睿那张美丽到了极点的脸,正用一种娇怯的目光望着自己,在轻轻地说道:我的好女婿,我可为你准备了很多东西。
他往皇城的宫中啐了一口,似乎要啐到对方的脸上,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母娘在这些方面确实比自己要强得太多。
然而范闲在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极其诡异的原因,自己此时也不至于会被坐困皇城。
能守多久?他对大皇子请教道。
大皇子面色肃然,沉声说道:皇城墙高,如果叶秦二家连夜突袭,未曾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我可以守到最后一刻。
身为征西军大帅,大皇子此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血战,所以面临大军逼京,他并没有一丝惊慌。
只是这句话里的最后一刻,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云睿既然早有此策,叶秦二家不至于没有准备。
范闲低头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支撑数日,领军打仗,只能靠你了。
支撑到信使通知各地驻军和那六路总督来援?大皇子扫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死了这条心吧,那些信使不可能还活着。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想道:我等的可不是那些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正阳门前的伏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皇城之上响起,几名盔甲在身的禁军士兵奔至二人身前,单膝跪下,说了几句什么。
范闲站在大皇子的身后平静听着,心里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感觉。
一夜搜索,抓住了皇后,却没有抓到太子,而派往叶秦两家府上的士兵也是扑了一个空。
正如长公主当初派人包围范府,结果也无可奈何地扑空一个道理,这些老一辈的人物,即便如今没有了当年的厉气,可是对于风波的动向,依然瞧得十分清楚。
尤其像叶秦二家,既然铁了心要牵着长公主的裙摆造反,哪里会让范闲他们抓到任何有用的人质。
至于另几名亲校则是向大皇子分头禀报此时京都内的防御情况。
大皇子微微皱眉听完,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转身对范闲说道:眼下的情况是,如果按照既定的方法收缩入宫……等若是将皇宫外的所有地势全部交给了他们。
叛军摆好阵势,围住这座宫城,我们再无翻天之力。
范闲看着他。
但问题是,如果我们从叛军入城那一刻开始进行侵扰,也只能起个骚扰的作用,根本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
大皇子说道:我手中的兵力太少了。
此时朝阳已升,红红的光线照耀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再反射出去,令整座宫城与前方一大片的广场都笼罩在暖暖的色泽之中,便是皇宫侧后方那条清清幽幽的护城河,也沁透了令人心悸的红,似鲜血一般。
如果要拖时间,必须在他们入京都城门的第一刻开始,便发动打击。
大皇子看着朝阳,微眯着眼说道:眼下的问题是,你监察院的密探被四方的城墙隔绝,根本无法递入情报,我们必须猜一下,大军会从哪个城门入京。
由城门至皇宫有一段距离,足够我们杀一杀对方的锐气。
范闲低头说道:如果真要我猜大军由何处城门入京,我赌……正阳门。
和我的想法一样。
大皇子点点头。
叛军由元台大营直刺京都,最近的一处城门便是正阳门,而且十三城门司的部衙也设在那个地方,张德清虽叛,但是只有那座城门是被他亲自控制,长公主方面的大军由此门入京,最为安全通畅。
大皇子皱眉说道:我在那里留了一个骑兵队。
范闲看了他一眼,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
敌我实力悬殊太大,想御敌于城门之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与大皇子必须在叛军入城的那一刻,便给予对方一次沉痛到记忆深刻的打击,才能稍减叛军锐气。
然而这一只投入进去的部队,一定会被大军的汹涌之势吞没,只怕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似乎察觉到范闲在想什么,大皇子微拧眉头,沉声说道:身为庆国士卒,舍生忘死,理所应当。
范闲微涩想着,只不过是天子家的争权夺利,却要这些普通士卒去抛头颅洒热血。
便在此刻,一阵晨风掠来,随风而至的还有皇城上下一些充满了热血与杀气的声音,正是那些禁军内的校官们,开始对自己的部属进行着战前的最后动员,一时间,皇城内外,一片肃杀,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紧张。
最后一次问你,要不要走。
大皇子眯着眼睛看着东方的那座城门,看也没有看范闲一眼,等大军围宫,再想突围就不可能了。
这个问题他与范闲已经商讨了几次。
大皇子原意由自己带着禁军将叛军吸引在京都之中进行血腥的搏杀,而范闲则在监察院一千多密探的帮助下,带着宫中那些人,寻觅出一条活路,杀出城门,急速南下至渭州。
范闲依然如前几次商议时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且不说突围有几分成算,即便能突,他也不会让大皇子一个人被长公主方面的大军撕成碎片,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个极大的期盼,让他牢牢地将双脚站在城墙之上。
他顺着大皇子眼光的方向,盯着朝阳下愈发庄严的正阳门,一言不发。
整座京都并没有随着朝阳的升起而醒来,数十万百姓害怕地停留在家中,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民宅间的街巷,天河大道,各门衙门,空无一人,静无声息。
如此安静,如此冷清,直让人觉得初至的白昼依然还是无尽的深夜,整座京都已然变成孤城、死城。
便在此时,晨风里忽然传来了一声不祥的声音,似乎是厚重的京都城门被人打开了。
听不到马蹄阵阵,听不到马嘶长鸣,没有盔甲与长剑互撞的声音,没有看到军旗飘展,隔着这么远,应该听不到城门开合的声音。
但在这样死一般寂静的京都里,城门处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动,都会触碰皇宫处这些人们敏感的心思。
范闲霍然转过头,看着西方与南方的几处方向,注视着那几处监察院密探冒死发出的情报青烟,眼瞳微缩。
片刻之后,他和大皇子对视一眼,开口说道:我们都猜错了。
大皇子脸上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点了点头。
青烟四起,号角渐响,由皇城居高临下望去,便可以发现,此时的京都外围城墙,在不同的方向出现了数十丛烟尘,蹄声如雷,正轰隆隆地从城门处,沿着京都里四通八达的大道,向着皇宫的方向杀来!范闲和大皇子猜叛军会由正阳门入京,却没有料到,叛军居然如此光明正大,气势逼人地从……九座城门处同时入京!皇城之上的二位皇子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长公主手下的叛军究竟有多少人?竟然敢分兵由九座城门进城,以堂堂正正之势压城,营造出如此可怕的声势!便是一瞬间,京都四面尽狼烟。
※※※京都正阳门外,黄土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踩碎碾烂,再被踢起,变成一片土粉尘烟,渐渐升高,便成了一片黄烟,遮住了初始升出地平线的朝阳所投射来的光芒,让整座城门内外都变得有些幽暗。
五千人的骑兵大军正五骑一排,以稳定的速度,向洞开的正阳门里驶去。
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沉默与快速,马蹄带起来的烟尘,被这些骏马一冲,向城门内刮去,看上去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黄龙,正不停地往京都里挣扎着进入,意图去吞噬那些可怜的凡人们。
在漫天黄土之中,一方大大的军旗正在迎风招展,黑色旗帜上绘着个大大的秦字,秦字的最后一撇用力地刺出,看上去给人一种牢不可摧的力量,纵使在漫天烟尘之中,依然杀气十足。
前任枢密院副使,如今的京都守备师统领,秦家第二代的领军人物,秦恒,就在这面旗下,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以一种莫可抵御的气势进入京都。
他眯着眼睛,却没捂着嘴鼻以免吸入黄土,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胸中浮现出异常复杂的情绪。
身为京都守备师统领,他对于这座正阳门再熟悉不过,知道如果城门紧闭,仅靠这三千骑兵,只怕冲上三年也冲不进京都。
庆国的国都在历史上曾经被外敌围困过,但从来没有被敌人打入城中。
这座历史并不悠久的京都,充分展示了它强大的防御力量。
然而今天,这座京都的城门终于被攻陷了——正如庄墨韩大家在他书中曾经说过,历史上最强大的国都被攻陷,往往是被人从内部攻陷的。
今天这一次庆国的叛乱也不例外。
秦恒看着这一切,身为庆国军人的他心情十分复杂,对于那位轻轻松松便控制了十三城门司的长公主殿下感到无比敬佩,无比害怕。
然而此时的局势容不得他想太多。
今日大军分由九座城门入京,他所领的骑兵大队走的是正阳门,他必须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赶到皇宫。
此次大军集合了秦叶两家的大军,以及京都守备师,共计三万余人,而皇宫方面的防御力量合共加起来不足六千人。
大军入京,要的便是堂堂正正,以势逼人,务必要压得皇宫里的人们胆怯心战,投降而出!对于秦恒来说,以六对一的兵力,来打这一战,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从来没有想过,皇宫里的那些熟人可以抗衡如此强大的军力。
他的瞳中闪过面前急驰而过的骏马,将士……然后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对于秦恒来说,他眼下并不怎么担心皇宫方面,而是担心叶重会抢在自己之前,赶到皇宫。
想到叶重这个名字,秦恒吐了一口浊气,这位京都守备师的常任领了太后旨意,却没有退回定州!虽然眼下看来,叶家的不退也是长公主暗中的安排,对于今日京都之战意义重大,可是对于秦家来说,叶家军力的存在,就有些别的意味了。
叶重是二皇子的岳父,而秦家理所当然支持太子,所以秦老爷子下了死令,为了太子将来皇位的稳固,秦家大军必须在这一战中表现得足够强悍,必须赶在叶家之前到达!秦恒一夹马腹,率领自己的亲兵营,加入到入城的队伍中,变成了黄龙上最亮的一片鳞片。
…………叛军分成九个方向进入京都,秦家占据了六路,叶家占据了三路,正因为叛军势大,知道京都防御空虚,所以不在乎分兵的问题,相反如此大势进入,反而可以让皇宫处再次弱了突围的勇气。
十三城门司的数千官兵没有加入到叛军的队伍之中。
普通的士卒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聪明的校官已经猜到大概是有哪位皇子造反了,却也在长官们的压制下不敢动弹。
张德清统领是聪明人,知道这种叛乱的事情,自己就算再加一手也没有多少功劳,先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城门司,才是真正聪明的选择。
马蹄声在正阳门直通皇宫的大道上如雷鸣般响着。
秦家大军的骑兵们取出了兵器,开始警惕了起来,然而他们的速度却没有一丝降低,如一阵狂风般驰过。
如今的天下崇尚黑色,秦家骑兵们的轻甲颜色也很深,和监察院的黑骑极为接近,只是少了一抹最浓重的黑色,在胸甲处有几片亮彩。
十几匹奔跑着的骑兵骤然从大队内脱离,加速前驶,像闪电般刺入安静的街道中,擦着民宅的低檐,开始为大军的前行进行侦察回报。
一应如常。
这十几名骑兵驰入街巷,再行一转,如箭头般散开,开始往纵深处行进。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迅速和自然,充分展现了庆国军队的训练水平和秦家军队的强大。
骑兵大队并未减速,顺着那十几名骑兵踏过的方向,继续前行。
秦恒骑着马,率着亲兵营,冷漠地注视着百余丈的前方。
他知道范闲和大皇子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这条安静的长街上,一定会有狙击和难缠的厮杀。
但他不在乎,范闲和大皇子手中有多少人,他心知肚明,他要求的是行军的速度,强悍的气势,无论受到何等样的阻拦,都必须无情地用大军碾压过去!…………叛军突进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那十几名当先的骑兵根本无法起到斥侯的作用。
准确来说,他们只是勇敢的诱饵,又有些像范闲那个世界里,那些勇敢滚过雷场的烈士,用自己的生命,去触摸死一般寂静的京都内,究竟存在着什么模样的危险。
然而叛军已经从正阳门处直突五百丈,那十几名勇敢的骑兵依然没有遇到任何狙击。
直至他们隐隐都可以看见朝阳照拂下的皇宫檐角时,街巷中依然是一片安静。
…………嘶!离这十几名骑兵约一百丈的叛军大队,冲在最前方的那几匹战马,正在有力地呼吸着京都的空气,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却在同一时间,痛苦地嘶鸣起来!嘶鸣声从中而绝,数匹战马同时翻倒在地!战马沉重的身躯狠狠地砸在了街道的青石地板上,震起几丝灰尘,却是震得街道似乎都颤了一颤。
马头重重地与地面一撞,鲜血迸流!而战马上的那些骑兵骑术再佳,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翻倒在地。
还没有待他们从断腿的痛楚中醒过神来,自街畔的民宅间,几枝黑色淬毒的弩箭射了出来,狠狠地扎进了他们的身体。
就在当先几匹战马倒地,骑兵被弩箭射杀的同时,整条安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无数声嘶嘶响声。
这些响声不是发自那些奔驰的战马口鼻中,而是从地上发出来的。
京都的街道地面上铺着方正的青石,而青石之间的缝隙,则是由黄土填实。
那些嘶嘶声,便是发自这些青石板之间的细细黄土之中。
同一瞬间,长街之上青石板间的黄土忽然绽裂!街道两旁似乎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竟从开裂的黄土中,弹起一根根细细的黑色皮索,皮索太细,无法系上钩刺,但却隐隐可见闪耀着幽幽的光芒,应该是淬毒的细针。
数十条黑色的特制绊马索,就这样突兀而神奇地出现在前一刻还是一片坦途的街道上!无数声闷响同时响起,秦家军队的骑军大队在这一刻遭受了无情的打击。
总计约有一百余骑,便在这数十条绊马索前,堕下了云端,砸向了深沉的土地。
一时间,街道上人仰马翻,惨呼连连。
不知道多少人或马筋断骨折,重重地砸在一起,翻滚着,流着血。
紧接着,嗖嗖的破空之声响起,这些响声就像是幽冥之中前来收割生命的令哨,令人心惊胆颤。
无数的黑色弩箭,从街畔的民宅里射了出来,射在那些摔在地上的叛军身上,瞬息间停止住他们的惨呼声。
不过刹那时间,这半条街上便多了一百多名死人,这些死人的身上都插着弩箭。
而埋伏者没有射马,那些断肢中毒的战马无力地躺在地上,躺在主人们的尸体旁边,一边痛苦地嘶鸣着,一边一下一下蹬动着马腿。
场景看着无比凄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光荣秦家叛军经此一阻,骑兵之势被迫一顿,被京都街巷束住身躯的队形不由得有些慌乱。
然则便在这一刻,只闻得军中数声暴喝响起,在第一时间内,清晰有力地发出了命令,稳住了先锋营。
紧接着,持盾兵由后赶上,踩过长街之上的血泊,奋勇无比地破开街道两侧的民宅木门,冲入了那些幽暗的空间之中。
一时间,街道左近尽是喝杀之声,却看不到厮杀的真实情况。
啪的一声,一座民宅破开一个大洞,一名浑身是血的叛军就这样被人刺死,跌了出来。
此时在那些民宅内,不知道还有多少军士正和埋伏在此的监察院部属,进行着凶险的厮杀。
叛军军纪森严,当秦恒冷酷下令,以兵卒生命的大量消耗为代价,向着街道两侧进行反攻之后,四周袭来的弩雨自然也弱了下去。
锃锃刀光闪过,街道青石板上数十根阴险的绊马锁被利落无比地砍断。
这些黑色的皮索,就像是被砍掉头颅的毒蛇,无力地瘫软在地上,而上面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毒针,则像是蛇皮上的晶亮液体。
秦恒骑于马上,于军旗之下凝视前方,猛地取起手中的马鞭,用力地挥下。
身旁一名猛将闷哼一声,手持长枪,大喝一声:杀!双脚一夹马腹,带着数百骑兵,再次向那条长街之中冲去。
一时间,只闻得马蹄阵阵如风雷般卷起,气势逼人。
而此时长街之上犹有惨呼之声,民宅之中犹有刀锋入骨之声,尸体倒地的闷声,却极难看见监察院部属的身影,只知道这些人正在街旁的民宅内进行着杀人的工作。
渐渐有血从木门下方渗了出来。
秦家先锋营那位猛将视而不见,带着属下在长街之上冲刺。
只见此人长枪刺出,震起一阵剧风,嚓的一声刺入马旁的一扇木门之中!一声震天的喝声,猛将挑枪而回,只见长枪之上挑着一名黑衣人,鲜血从枪上滴了下来,枪尖刺穿那名监察院密探的胸腹!盔甲之下的那位将军闷哼一声,单臂一振,将枪尖上的尸首像纸袋一样地甩了出去。
他当先一匹马,再次踏过街上的死尸血泊,再次疾驰,手中那枝黑色长枪全由钢铁所铸,威猛无俦,枪出不虚,竟是沿街挑了五扇木门,于快速飞奔间连杀数人。
秦恒在后方冷冷注视着自己手下的第一猛将,将手一挥,命令全军依次压上,准备用强大的兵力,直接压服街道两侧监察院的狙击。
虽然初一遭遇便折损了近两百名士卒,但秦恒的心神依然没有一丝颤抖,他从来不认为监察院这种黑暗里的手段,可以真正阻止一支大军的前行。
一名监察院官员手持硬弩,出现在左前方的楼上,隔着窗子瞄准了那名锋将,不料还未来得及抠动扳机,一枝羽箭已经从他的眼窝里射了进去,这名官员闷哼一声,摔下楼来。
紧接着嗤嗤之声连作,跟随着那名先锋猛将,于街上纵马狂奔的数十骑亲兵手执轻弓,于左右连射,箭枝快速射出。
街道两畔的小楼民宅上顿时出现许多箭洞,埋伏在其中的监察院部属,在准备持弩击杀那名猛将时,纷纷中箭倒下。
天下三大势力便以庆军的骑射最强,此时纵马长街,手持硬弓,竟在瞬息间,射得监察院弩手们不敢现出身形!即便两畔偶有弩箭射出,也显得没有什么准头,射在那名猛将身上重甲,却也无法深入其躯,只是绽出了些许血花。
只须臾间,那名秦家家将已经带着先锋营冲出了约百余丈。
而他的身后则是浩浩荡荡的骑兵本身,眼看前方便是一片开阔地,直冲皇宫再也无势可阻。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枝凄厉的令箭在长街之上响起,啪啪啪啪,街道两侧的民宅窗口全部关闭了起来,虽然宅落里的厮杀在继续,但长街之上却回复了平静,极其怪异的平静。
那名家将满脸血污,一脸煞气,一振长枪收于背后,就像是一把开山斧般直刺街口,虽然注意到了街道两侧的异象,却根本没有一丝心悸,此时突势已成,就凭监察院那些鬼蜮伎俩,如何能阻住大军前行。
鼠辈。
他轻蔑想着。
鼠辈。
秦恒率领大军向长街之上压了过来,一脸冷峻地看着突然回复清静的长街,微嘲想着,监察院终究还是见不得光。
便在此时,令箭之后回复平静的长街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号令,这声号令只有一个字。
候!这个候字极其简单,干净利落,却蕴藏着无穷的杀机。
秦恒眼瞳微缩,眉毛一挑。
叛军齐拉弓,无数箭羽射了出去,直刺那声命令发出之地。
笃笃笃笃,有如乱雨打城,那座木楼顿时被射穿无数洞眼,长箭破风而入,只听得隐约一声闷哼,发令的监察院官员已然毙命。
然而紧接着,只有马蹄声、闷杀声、箭羽破空声的长街之中,又再次响起了那声号令:侯!秦恒的脸色阴郁了起来。
在长街之上持缰而奔,他不知道监察院的这声候意味着什么,他本可以此时选择分兵,绕过这段有监察院重兵伏击的长街,可以选择更稳妥的方式——然而军令如山,既然父亲命令自己第一个赶到皇宫,自己便必须保持速度,即便……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于是他猛地一挥手中马鞭,长街之上数千叛军齐声一喝:杀!如洪水一般,轻甲在身的叛军大队就这样向着空旷而危险的长街之上掩了过去。
那名长枪在手,无人敢阻的先锋猛将,此时已经率领自己身后的数十余亲骑,突到了长街尾处。
背后的正阳门在朝阳下泛着光,身前的空阔地带在吸引着他,更远处隐隐可见的皇宫还在等待着他的攻打,所以他满怀豪情,英勇无比……然则他忽然听到了如雷般的马蹄声,然后看见了长街的空旷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两百余名骑兵。
这些骑兵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身着亮甲,手持长刀,沉默而冷漠地等待着叛军的到来。
在这些骑兵的身侧,有十余具散乱的尸首,正是秦家叛军散出去的那十余骑斥侯,不止斥侯死了,即便是那些战马也倒在了地上。
秦家先锋将的眼瞳缩了起来,他知道这些骑兵是硬手,不然不可能扑杀了自己属下十余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禁军!此时已经无法再停。
先锋将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铁枪,枪杆的粗糙与凉冷,让他感觉到了无穷的信心,然后一夹马腹,就带着身后的几十骑向着禁军大队冲了过去!禁军将领全身都笼罩在盔甲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里此时没有一丝别的情绪,只有平静冷漠和决心,对自己生命的冷漠,完成大帅交代任务的决心。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刀,刀锋闪着亮光,令人不寒而栗,一夹马腹,身下战马猛地一挣,如出弦之箭般弹了出去。
数百骑骑兵就这样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冲了上去,就像是两道颜色不一的洪流,马上便要正面冲撞!…………便在此时,刚刚安静了一刹那的长街上,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监察院的号令声——放!秦家先锋将血红着眼,看着高速冲过来的禁军骑兵,暴喝一声,马匹骤然加速,已经要冲出街口,耳中却忽然听到了这声放。
他的心神坚狠,没有一丝慌乱和减速。
他根本不在乎监察院的这些鼠辈,他在乎的是正面这些十分强悍的禁军,他必须要为将军杀开一条血路,杀开一条通往皇宫的血路。
一个黑影从街道旁的民宅里扔了出来,正好出现在这名先锋将的马头之前半空中。
这名猛将挟肘一挑,枪尖闪芒,嗤嗤数声,黑影顿时被撕碎,布料乱飞,内里夹杂着的粉末被荡至半空,少许洒到了这名猛将的身上,大部分却洒在了马身上。
他闭住了呼吸,双眼一片血红,心知监察院用毒厉害,却也根本不惧,只要毒物一时不能入心,他就能够将与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些禁军杀退,只是心忧坐骑,一横心将枪尾在马臀上狠狠击了一记,坐骑受惊,再次加速!突突突突,一连串簧机之声响起,平静许久的街道之上,弩箭再至。
秦家先锋将冷哼一声,长枪一划,护住自己的要害与马头,只见一片枪风荡出,无数弩箭被他拨落在地,偶有几枝弩箭射中他的盔甲,叮当一声脆响,无力堕落于地。
然则……这名猛将骤然发现,弩雨之中,竟有几抹带着不吉利的红。
红?火?…………嗤的一声,三枝弩箭分别射在这名先锋将的重甲与马头处,弩箭上捆着火棉,燃着火苗,在红色的朝阳中并不显眼,但却……格外致命。
火苗一触重甲上的粉末,倏的一声便燃烧了起来,从马头直至重甲再至头盔处,但凡沾上粉末的地方,火苗便瞬息间蔓延了过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火势便熊熊而烧,将那名先锋将笼罩在了火苗中!嗤嗤……一声惨烈的暴喝,从火焰中传了出来。
此时,那名悍不可当的先锋,还依然保持着冲锋的姿式,而他的人已经成为了一个燃烧着的火把!他恐怖地吼叫着,扔掉了手中的枪,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火拍灭。
然而这已经成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监察院放的火,不是那么好扑灭的,他知道自己完了,心中无比地恐惧。
马儿大痛,放马狂奔,笼罩在火苗中的一骑一马,就这样恐怖地奔到了禁军锋线的前方。
禁军将领冷漠而微嘲看着奔来的那个火人,在两骑交身而过之时,锃的一声挥动长刀,刀出无声,自火中穿过,斩断那名将锋将的头颅。
喀的一声,头颅断裂,被护颈甲系着,在火焰中燃烧着。
带火马儿悲鸣着瞎冲,带着身上已经无头的主人,一头撞向了街旁的一堵巷墙,一声极沉重的闷响,连马带人摔落在地,极凄惨地悲嘶着。
没有人去看他们,只有二百余骑的禁军甲队,此时正保持着极高的速度,跨过了那些被射成蜂窝,烧成焦炭的叛军先锋尸首,向着秦恒所在的中军冲了过去!…………秦恒不知道自己最器重的亲信先锋,遭受了何种无耻阴险的谋杀,在听到监察院第二声候令之时,他已经命令自己的军队,开始向着长街两侧压了过去,因为监察院的二次攻势已经开始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那两声冷酷的候令之后,射向叛军的弩雨更盛,而更多的则是瞄准军旗所在的中腹部位,尤其是秦恒所在的亲兵营处。
是连弩!终于有叛军骑兵畏怯地喊了出来,一片弩箭呼啸破风声中,这声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咄咄咄咄,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击打之声响起,一枝弩箭被挡住,第二枝,第三枝呢?十余名亲兵奋勇地挡在了秦恒的马前,他们手中只有肘盾,根本不足以抵挡这么密集快速的弩箭,只得用自己的身体和战马高大的身躯为秦恒做起了肉盾。
长街之上尽是人仰马翻,悲嘶惨号连连,不知多少叛军的脸上插上了弩箭,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四处告急。
只是一瞬间,秦恒身周的亲兵便死了大半。
秦恒知道监察院的目标是自己,他脸上满是血污,血污之中的脸色显得格外狰狞。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范闲让监察院埋伏在正阳门下,不仅仅是为了阻击和拖延时间,而是准备拼将老命……要将自己的性命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范闲为什么如此看重自己的性命,但他凛然不惧,只是看到初始平静,此时又弩声大作的长街上,自己的部属们勇敢而无助地与那些毒粉暗弩搏杀着,一丝青筋浮现在他的太阳穴上,一股愤怒充斥着他的胸间。
这些鼠辈只会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难道也敢妄想困住自己?他拔出腰畔长剑,一夹马腹,马如龙跃,于弩箭之中蹿了出去,暴喝一声:为了庆国,杀!主将开始冒死冲阵,叛军士气大振,齐声喊了声杀字,冒着弩雨往街道两侧的纵深中突进,用自己的身躯和生命将监察院的第二波攻势压制下去少许。
叛军毕竟人多势众,只要能够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监察院官员正面接触,他们自然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然则便在此时,街那头的禁军已经冲了过来。
只有二百余骑,却像是两千骑一般雷声隆隆,杀气腾腾,势不可阻!如一道洪流,冲入了队形已经被迫散开的秦家军中。
双方都是盔甲在身,刀刃在手,杀意沸天,虽然秦家军的阵形有些乱,但在并不怎么宽阔的长街之上,这是一次绝无退路的正对冲撞。
高速前行的两只骑兵,便在正阳门下的长街上,进行了第一次正面的对撞,就像是两个大铁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了一起,响起了令无数人耳膜疼痛,无比恐惧的巨响。
一瞬间,无数铁骑落马,惨遭践踏,马上的人们被挑死,被挤死,被砍死,被震死。
刀枪相撞,铁甲相撞,气势相撞。
秦恒满脸铁青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范闲和大殿下究竟有多少人,居然在正阳门下埋伏了这么多?※※※能动的部属,我全部砸在了正阳门内。
范闲盯着京都内的络络狼烟,沉着脸色说道:虽然没有猜到他们居然势大到从九处城门处入内,但既然砸在了正阳门内,我就一定要砸出个动静来!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又看着京都街巷中逐渐逼近的叛军旗帜,忍不住眼瞳微缩,说道:终究也只是一路,大势不可逆。
先前那刹,如果你从正阳门内逆冲而出,说不定真的有机会突围。
长公主在京都外肯定有预备队。
范闲说道:突围?我拿什么突?荆戈不是带着两百黑骑消失在京都了?大皇子看了他一眼。
范闲没有应话,只是满脸沉重地看着皇宫之下的广场。
这处广场极大,当年阅兵的时候曾经排列过数万人的队伍。
此时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大地的震颤,想必是那八路的叛军快要合围至此。
如此声势,即便是他早已看透生死二字,却也不免开始心颤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正阳门的方向,心里清楚,自己和大皇子留在宫外的实力基本上集中在那一路,无论是谁想从那里抵宫,只怕都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如果他知道是秦家那位二代领军人物,此时正在弩箭与毒烟中苦苦突进,只怕会笑出声来,对于秦家在山谷里的那次狙杀,范闲可是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只是不知道那些忠心耿耿的监察院部属,还有那些禁军里那只等同于自杀的骑兵大队,在片刻之后,究竟还能活下来几个。
然而正如大皇子所说,区区一座城门根本不足以改变大势。
…………皇城脚下,一个骑兵出现在了广场边缘的街口。
此时的禁军早已全军收拢入宫,宫门之外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所以这名骑兵的出现,显得那样的突兀。
空旷的天地间,仿似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黑点。
得得马蹄声中,这名骑兵未作任何停歇,直接从广场边缘,冲到了广场正中间,来到了皇城之前。
在这名骑兵的后方,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名骑兵,第三名骑兵,第十名,第一百名,第一千名……黑压压的秦叶二家大军,其中的八路在扫荡干净沿路的些许抵抗之后,终于用一种乌云压城之势,来到了皇城的前方。
密密麻麻的叛军沉默而冷峻地将整座皇宫包围了起来。
这种默然无语中透着的杀气,这种沉稳至极的气势,让皇城之上的禁军官兵们无来由地心头一颤。
范闲和大皇子终于没有聊天来掩饰内心的紧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片刻之后,一方在晨风之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这面旗帜从广场转角处的长街上行了过来,露在上面斗大的一个秦字。
又一骑从皇城下另一方疾驶而至,手中持一大旗,上书叶字。
最后出现的是一方明黄大旗,上面空无一字,只是用金线绣着一个腾于云雾之中的龙,金爪抓碎祥云,踏空而至。
…………连龙旗都正大光明地打了出来。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
秦叶二家军势太盛,他虽是九品高手,心性无比坚毅,然而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军队,仍然忍不住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你怕了?大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什么东西多了,都会显得很恐怖,蚂蚁如此,老鼠如此,蟑螂如此,更何况是人?范闲召来一名下属,说了几句什么。
三面大旗缓缓而行,就在广场周边叛军炽热的眼神中,在皇城禁军警戒微惧的眼神中,来到了皇宫正前方,来到了第一骑进入广场的骑士身后,迎风招展。
你一直坚不突围,我总以为你还留有什么底牌。
大皇子双眼微眯看着皇宫前方的那几骑,那几面旗,缓缓说道。
我的底牌早没了。
范闲面不改色说道:但我总以为,那些老家伙总不至于见死不救,总以为叛军既然已经入了城,他们应该跳出来扮超级塞亚人,可惜……好像我猜错了什么。
什么是塞亚人?大皇子翘了翘唇角,说道:我也很纳闷,陈院长难道真的中了毒?范闲看着皇宫前的如山军势,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拍皇城青砖,说道:便是我们两个,又如何?大皇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风雨欲来满楼愁,皇城角楼里愁人两个,却在说着笑话。
四周的禁军统领士兵偷偷看着这一幕,听着小公爷与大帅爽朗的笑声,不知为何,也感觉皇宫前的叛军们并没有想像的那般可怕。
…………大皇子看着皇宫前那孤伶伶的三面旗和最前方那个骑士,微笑说道:他们是在用气势压迫我们,意图让禁军心怯……我的部属,哪里会这么胆小。
我们把手上全部的牌都砸进正阳门,为的是什么?范闲眯眼看着皇宫之前站着的那四骑。
为的是要杀一杀对方的锐气,振己方之军心。
那我们怎么能容许这四骑如此嚣张地站在皇宫前示威?依军中传统,第一个抵达的骑兵将获得无上的光荣。
范闲盯着那个像黑点一样的骑士,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那就让他光荣掉。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身为征西军大帅,他对于庆国的军方传统有着天然的尊敬,虽然十分厌憎那几骑在皇宫之前沉默地耀武扬威,可并没有想过要做出些什么,而且对方站的位置极好,箭枝极难射到。
范闲斩钉截铁说道:我不是军人,我也不懂光荣,我只知道这是你死我活,这时候还站在我面前,那就是……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的手已经挥了下去,皇城角楼里那座已经沉默了无数年的守城弩,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叫声,似乎是要将曾经死在这座皇宫里的怨魂都唤醒起来。
咔……一声巨大的机簧声过后,一柄如儿臂般粗细的弩箭,如闪电般脱离了弩机,沿循着设定好的轨迹射了出去。
皇宫前孤伶伶站着的几骑,几旗,虽孤单却嚣张,冷漠而轻蔑地看着皇城上的禁军士兵,传达着强大的慑服力和压迫力。
这一切却都被这声弩机声破掉掉。
第一名进入皇城范围的骑士连头都没有来得及抬,那枝巨大的弩箭便贯穿了他的身体,射入了战马的身躯,伴随着巨大的血花,将一人一马狠狠地钉在了广场的石板上!这时范闲也说完了他那句话:……蠢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夺旗、夺势、夺心首城弩的弩箭,有如一把短枪,刺破了人与马的血肉身躯,深深地刺入了广场上青石板间的缝隙。
如儿臂粗的精铁箭枝,不停地颤抖着,发着嗡嗡的声音,带的箭底下的骑兵尸体鲜血狂涌。
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叛军和皇城上的禁军在内,数万人傻傻地看着这一幕,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巨大的一根弩箭射穿骑兵的身体,更像是一根天罚的铁棒,狠狠地从九天云外砸了下来。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一片冷冰冰的恐惧,在广场上蔓延着。
在那名光荣掉的骑兵身后,三名持旗校官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傻傻地看着面前变成血沫子的骑兵,看着地面上被挤出来的内脏的汁水,不知如何反应。
马与人不同,即便是万中挑上的战马,看到这一幕,感觉到那枝弩箭的恐惧,生物的本能让那三匹骏马齐声长嘶,受惊之后向着侧后方乱跑了起来。
片刻之后,两面军旗迎着晨风招展……然而十分狼狈地回到叛军的阵营之中,而另一面明黄色的龙旗却是惨惨地摔落在广场平地上,卷成一团,看着十分不堪。
因为持旗的军士受此城弩一惊,座下战马又受惊狂奔,一时没有握稳,将这面龙旗摔落在了地上!皇城上下数万庆军此时依然死一般的沉默,只是目光已经从广场上那团血泥移向了那面旗,那面代表着庆国皇家尊严,代表着庆军不可战胜意志的龙旗——这面似乎应该永远飘扬在大军正前方的旗帜,不倒的旗帜,居然就这样惨惨地落在地上!数万双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很愤怒,很不对劲。
皇城之上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对身旁的大皇子微笑说道:效果不错,不是吗?大皇子没有应话,心想太子今日起兵,而此刻却是连龙旗也丢了,真真是丢了大人。
皇城之上的禁军们,忽然齐声爆出了一声喝彩。
这些喝声无疑是在皇城下数万叛军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便在此刻,那名空手失旗的骑兵已经回到了叛军中营。
他坐在马上低着头,浑身颤抖,知道自己面临的必将是军规的严厉处置。
身为旗手,这是何等荣耀的职司,自己竟然失手将龙旗摔落在地。
叛军中营百骑渐渐分开,身着一身明亮盔甲的太子李承乾,在几名大将的拱卫下,缓缓走了出来,只看了这名骑兵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的眼神很温和,但那名骑兵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羞愧,他一咬牙扭转马头,准备去广场处将那面摔落在地的龙旗抢回来,即便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身旁一名大将催马而出,来到那名骑兵身旁,说道:两军交锋,失旗者,斩!斩字一出口,那名骑兵浑身一震,下意识里闭上了眼睛,却努力地站直了身体,然后感觉到了脖子上的那抹凉意。
将军收刀而回,看也没有看一眼身旁摔落在地的骑兵尸身,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一夹马腹,座下骏马有如闪电般掠出,瞬息间从叛军中营驰出,直刺皇城下的广场中腹。
正对着那面卷缩在地的龙旗!数万叛军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这位将军,但他们知道这位将军要做什么,不由心头一震,热血上冲,数万人齐声大吼,有节奏地大喊起来。
就在这种铁血凛然的万众呼喝声中,那名将军座下的战马有如飞龙,四蹄仿似腾空,如一道利箭般直刺皇城之下。
单骑行于万众瞩目的空旷广场,驰于皇城上弩箭所刺,何其壮烈。
马速极快,马上人驭马之术更是了得,看似一道直线直冲皇城之上,实际上却是按照一种古怪的轨迹在前行。
虽绕了些路,但怎奈何气势十足,竟只用了片息功夫,便冲到了广场的正中。
直到此时,皇城之上的守城弩依然没有发出一枝。
巨大的守城弩旁的禁军与监察院官兵流下冷汗,他们根本就无法捕捉到那名叛军将领的前进路线,对方在如此高速的情况下,似乎依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皇城守城弩的射速和防御范围。
范闲眯眼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眨眼,这名叛军将领便已经冲到了自己的脚下,冲到了那面龙旗前。
守城弩强威刚刚展现过一次,这名叛军将领便毅然冲了过来,这等气势与勇气,实在是令人心折,不知为何,范闲忽然想到了王十三郎,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手正要抬起,却用极大的毅力命令自己缓缓放了下来。
这个小动作没有落在大皇子眼中,因为大皇子也正满脸凛然地看着皇城前这幕两军夺势的单人剧。
两军相交,气势第一,旗便是势,夺旗便是夺势!马上那名叛将驶至龙旗处,并未减速,用极高超的骑术单脚挂蹬,一手探下,轻轻松松地便拾起了龙旗。
而此时虽然范闲放下了手臂,但负责操作守城弩的小组,却不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抠动了沉重的弩机簧扣。
锃的一声闷响,厚厚的皇城似乎都随着那枝巨弩的射出,而颤抖了一下。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只见皇城下那名叛将竟似是猜到守城弩何时击发,竟提前了半分时间,一提马缰,双脚在爱骑腹上一踢,狂喝一声,竟让坐骑人立而起!战马前蹄悬空,庞大的身躯被强行地扭了起来,在空中还做出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悬停。
叛将一手持明黄龙旗,一手猛提马缰,斜斜骑挂在人立的战马之上,被朝阳一照,英猛无俦。
而此时,那枝巨大的守城弩才射到了他们的面前。
擦着马的腹部,斜着狠狠扎下去!儿臂般粗细的铁弩扎进了广场的青石板,碎石乱飞,却连那名叛将的毛也没有擦伤一根。
叛军左肘一拐,缰绳再收,座下骏马马头向左一转,嘶鸣一声,双蹄落地,浑身肌肉一松一紧,有如一道轻烟,直奔而回,潇潇洒洒地奔回了叛军中营,奔回到太子殿下的身旁。
那名叛将没有下马,只是重重地将那面明黄龙旗插到了地上。
旗杆入土,屹立不倒,龙旗再次在晨风中招展,大放光彩。
然后他扭转马头,沉默不语,看着皇城之上的两个小黑点。
只是数息时间,这名叛将便做到了绝大多数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从他跃出中营的那一刹起,数万叛军便开始呼喊起来,随着他夺回龙旗,奔回中营,数万人如山般的喝彩声越来越高……而当这名叛将把龙旗重新插回地上,旗帜于风中飘摇时,叛军们的喝彩声终于到了极点!…………壮哉……范闲轻轻地抹了抹手心上的冷汗,在这一刻发表了身为主帅之一绝对不应该发表的意见,我大庆军中,果然是猛将无数。
难怪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范闲微笑说道:是宫典……他当了这么多年禁军副统领,对守城弩的了解,当然比你我要强很多。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八品高手,以将军金贵之身,勇而冒死夺旗,这等勇气,实在令人敬佩。
大皇子微微皱眉,说道:原来是他……难怪,难怪……宫将军自幼在定州边陲牧马,一身骑术习自胡人,号称军中第一。
范闲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宫典的来历,他静静地看着叛军的中营处,发现太子身旁围着的大部分是秦家的将军,而定州叶家,似乎只有一个宫典出现在那里。
宫典,庆国前任禁军副统领兼侍卫大臣,庆帝曾经的亲信属下,却因为庆帝对于叶家的猜疑,选择利用悬空庙一事,择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将宫典下了大狱。
悬空庙一事,范闲从头至尾参与其中,还曾经受过一次重伤,里面很多的秘密依然没有理清楚,但他知道,皇帝陛下因其多疑,不知道为今日的京都,带来了多少可怕的反对力量。
范闲的心头再次动了一下,长公主陈萍萍和林若甫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陛下此生没有什么大的弱点,唯因其多疑,故而可败。
大皇子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打平了。
范闲点点头,他知道大皇子所说的打平是什么意思。
叛军围宫势大,以宫中的防御力量,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几天,所以他们必须抢在最开始的时候,用最直接的手段,打击掉叛军的气势。
虽然不敢奢望能够以夺旗夺其军心,但至少要让对方无法一鼓作气地冲杀进来,形成一个流程较为缓慢的势头。
所以才会有正阳门前惨烈到了极点的狙杀,才会有守城弩半世纪以来第一次的使用,哪怕只狙一人,也要狙到叛军心寒。
然而宫典的潇洒夺旗,却令这种势头再次转了回来。
好在此时虽然叛军再次气盛,可是看对方的阵势,应该不会马上来攻才是。
叛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为什么不马上来攻,范闲能够算到几点。
皇宫防御有天然优势,城高墙厚弩利心齐,宫中力量已至死地,若叛军来攻,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伤力,不由得太子考虑再三。
而更关键的问题是,究竟谁来攻呢?虽然我盼望的天兵天将迟迟未至。
范闲对大皇子温和笑着说道:但我想叛军其实也很头痛。
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名义上叶秦二家都是支持太子,可是太子心里会怎么想?叶重可是老二的岳父大人……他抬起手来指着右方遥远的一处军马,说道:老二和叶重应该在那边,你说太子舍得让老秦家的人冲锋陷阵,却让老二拣大便宜?大皇子沉着说道:老二当然也舍不得让自己的老丈人出马,他心里想的东西多,如果最后的本钱都打完了,将来承乾会怎么收拾他,想来他心知肚明。
正是。
范闲轻轻拍着皇城的青砖墙,看着正前方缓缓向皇城靠拢的叛军中营,轻声说道:咱们这两个兄弟都心怀鬼胎,不商量好,怎么也打不起来。
当然,不论怎么看,他们都是狮子,我们是羊……但他们不想折损太多,所以一定会劝降的。
范闲低头说道:太子是个温和人。
太子打的是大义名号,并不是来造反的,所以如果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这样来打,岂不是牌坊没开好,便要准备接客?范闲料定,这是一切造反派永远做不出来的事情,所以他安静地等着太子李承乾开口说话。
…………数万叛军已然集结完毕,列成阵形,缓缓向着皇城处逼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有如乌云压城,看着令人十分心悸。
黑云一般的叛军,在距离皇城两箭之地外停住了脚步,人潮人海中,叛军中营部分缓缓驶出数人,正是太子与身旁的重将。
太子的身边是秦家的将领,而先前露了极潇洒一手的宫典,却落在两骑之外。
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看清楚了许多内容。
宫典跟着太子,这定然是叶家表示的忠诚态度,然则太子却对叶家没有多少的信任。
太子右手方是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今日重新披挂上阵,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盔甲,苍老的面容里蕴积了无数年沙场上积蓄的杀气,往日里浑浊的双眼今日如鹰一般盯着皇城上的后辈,根本看不出一丝老态。
以秦老爷子在庆国宫方的地位权威,毫无疑问,他才是今日叛军的核心领袖。
太后信他,太子也信他,他也给太后和太子回报了足够强大的支持。
只是那几络白发从盔甲里渗了出来,被这京都的晨风吹拂着,看上去显得有些落寞。
范闲眼力极好,沉默地看着那位庆国军方的元老,不知为何,却想到了前一世看九八世界杯时,巴西与荷兰半决赛后,扎加洛在场边迎风行走,不多的白发被吹得凄凉不堪。
不是放空,不是走神,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那一幕,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扎加洛世代功勋,胜了那一场之后,终究是个惨淡收场,你秦老爷子又何能例外!便在此时,被范闲诅咒着的秦老爷子看了太子一眼,缓缓开口,对着皇城之上的禁军们说道:尔等乃庆国军士,何敢助范闲这个弑君逆贼?和亲王听宣……秦老爷子一开口,整座皇城之上的广场上的空气都嗡嗡震了起来!范闲的双瞳一缩,和大皇子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秦老爷子好强的修为,好深厚的功力!…………范闲悄悄将掌心的汗在青砖之上擦掉,他一直在猜忖秦家真正的强者是谁,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秦家深藏着的九品,竟然就是秦老爷子自己!那个老弱不堪的老家伙,居然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这个事实一下子冲入了范闲的心中,令他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秦家横亘天下数十年,秦老爷子一直坐在庆国军方第一人的位置上,即便骄横无比的燕小乙都对他恭敬无比,果然是有道理的。
范闲的右手食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当初狙燕小乙时狙得那般辛苦,今日狙这位老爷子,想必成就感会更强一些。
然而当他又看了一眼沉默跟在叛军中营里的宫典,他的右手食指再次回复了平静,对着城墙下开口喝道:秦业!此时秦老爷子的第一句话还没有讲完,范闲已经喝出这两个字来,这两个字夹杂着他的霸道真气,虽然不像秦老爷子的语音那般纯厚宏大,却是格外暴烈,顿时将秦老爷子的声音压了下来!城上城下数万人齐齐将目光投向皇城之上的范闲。
秦老爷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强横到这等地步,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皇城下听到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秦业?在这个天下,除了皇太后敢这样唤自己,还有谁敢?范闲敢。
太子身旁的秦家众将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秦业!范闲再次一声暴喝,袅袅荡荡地传遍皇宫左右,震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也收拢了秦老爷子的注意力。
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在万众瞩目间,范闲看着秦老爷子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你就一个儿子,他在哪里?秦恒由正阳门入,距离最近,然而直至此刻,叛军已经围拢,他依然未至,叛军将领们早已在暗自担心此事,此时听到范闲的话语,不由心中一悸。
秦老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却没有什么太过震惊的表情。
略停顿了片刻,范闲开口寒声说道:你自己也应该猜到点什么……不错,你大儿子乃我部下荆戈于大营之中一枪挑死,秦恒今日在正阳门被监察院狙杀!你敢背叛陛下,我就能让你老秦家……断子绝孙!…………何其恶毒的话语,何其直指人心的锥刺!直让战场之上瞬息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时候你把老爷子气疯,似乎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范闲的目光平视,盯着太子李承乾所在的地方,幽幽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如果老家伙气疯了,太子还没有疯,他们之间会不会再出些问题。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按照范闲的想法继续下去,那位秦老爷子听到范闲的那句恶毒话语之后,只是缓缓低了低头,然后再慢慢抬起头来,被盔甲包裹着的苍老面容上一片漠然,没有一丝情绪的变化。
范闲,我先谢谢你帮老夫解决了一个多年来的疑问。
秦老爷子缓缓说道,声音传遍四面八方,我那大儿于营中被挑,那杀贼本应死在大牢之中,后来察看档案亦是如此,但却一直未曾找着那恶贼尸首……如今才知晓,原来是被那条老黑狗收了去。
这位军方元老缓缓说道:我会给你留个全尸,至于陈萍萍,我会让他受千刀万剐。
至于秦恒,老夫对这孩子向来有信心,纵使你在正阳门下能阻他一刻,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秦老爷子冷漠说道:即便他死了又如何?将军难免阵上死,若他死在你的诡计之中,那他死得光彩。
断子绝孙?……我连你那个妖女生母也未曾惧过,你以为靠这两句便能激怒老夫?秦老爷子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城头的晚辈,一字一句地说着。
…………老家伙已经疯了,看他能装到何时……人老将死的时候,这种废话就显得特别多。
如秦老爷子一样,范闲此时也终于获知了一个自己猜测许久的隐秘,他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微转目光,诚恳地望着秦老爷子身旁的太子殿下,抢在太子开口之前,情真意切说道:承乾,降了吧。
第一百五十章 城头祭出神主牌承乾,降了吧……范闲温温柔柔的话语,让皇宫内外几万人同时傻眼,感觉到无比的荒谬,眼下是叛军围城,你宫中之人便是上天入地也跑不出去,小范大人居然当此时刻,在城头大言不惭地劝降!骑在马上的太子李承乾一身戎装,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安之的脸皮果然是越来越厚,居然说得出来这样的话,而且说得竟是如此自然,如果让不知道情况的人听了,只怕会以为今日我李承乾才是被赶得如兔子般的可怜人,而不是他范闲。
说来也是奇妙,只不过一夜功夫,范闲便从朝廷钦犯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监国,从流亡的生涯里摆脱出来,突入皇宫,险些一举擒下太子,成功翻转。
而紧接着的凌晨里,太子侥幸逃脱,大军入城,却反将范闲围困在宫里。
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说的大概便是这一夜里发生的故事,故事本来就极其荒谬,范闲说这么一句荒谬的话又算什么呢?李承乾仰脸看着皇城之上的那两位兄弟,苦涩地笑了笑后,摇了摇头,自嘲想着,秦老爷子发话后,便应该是自己情真意切地劝降大哥,不料范闲却抢着来了这么一句,反而把自己的话堵在了嘴里,这个范闲,果然是阴贼到了极点。
右侧方的广场上有零乱的马蹄声响起,李承乾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由西城门入京的定州军,正缓缓地向自己所在的中军靠拢。
他皱了皱眉头,在那数千人的前方,看到了二皇子那张英秀的脸庞,心中生出淡淡寒意。
这位二哥心里想的东西不简单,脸长得和范闲极相似,心中盘算只怕也一样阴贼。
定州军缓缓停在了叛军的右翼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对叛军中营的礼敬态度。
大哥,你我……太子李承乾看了二皇子一眼,终于开口了。
他不能等着二皇子开口,只是没有内力加持,他必须用喊,才能让皇城之上的那些人听到。
虽然他依然保持着十余年东宫太子所养成的威严皇气,但相较起来,却不如范闲痛斥秦家时那般强悍。
…………范闲掏了掏耳朵,看了大皇子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因为大皇子此时听得十分认真。
太子所说的话全部在他的计算之中,无非是意图用兄弟情义说服大皇子,同时依然将大东山的事情栽到范闲的身上。
虽然太子明知道大皇子不会相信范闲是刺驾的凶手,可他依然要这样说。
任何兄弟情义,总要建立在说得过去的逻辑基础上。
大皇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皇帝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如果不算从小在澹州长大的范闲和最后出生的老三,他与太子二皇子三人算是自幼一起长大,虽然太子身份尊崇,但是三位兄弟感情还算不错,尤其是在陛下示宠于二皇子之前,三位皇子间的来往,要比史书上那些血淋淋的阴谋故事,更值得珍惜。
谁都曾经想过,但谁都不会愿意设想,终有一天,这三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会刀兵相见。
便在此时,自叛军围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二皇子也开口了。
他轻轻用靴跟敲了一下身下坐骑,任由马匹将自己带出叛军队列一丈之外,望着皇城之上,跟着太子的话语,极其诚恳地对大皇子开始喊话。
必须承认,二皇子在收拢人心上确实有一招,他并没有提到让大皇子投降的事情,只是在往年的情谊上打交道,用一种愤懑的语气,述说着对大皇子帮助范闲的不满,并且隐隐约约提到庆帝对大皇子的态度……其实并不像是父亲对儿子那般。
范闲看了大皇子一眼,发现身旁的大皇子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并不担心大皇子会在大势逼迫下,在太子和二皇子的亲情攻势下沦陷,因为他分析一件事情,永远只会从人的性格出发,而他知道大皇子性如烈火。
他转而看着还在喊着话的二皇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认出了二皇子身边的那位将军正是叶重。
叶重三十年前已经是京都守备师统领,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看上去却是一点老态也没有,而且整个人也不像一般的庆国名将那般气势凌厉,身材有些矮,还有些胖。
但范闲绝对不会低估他,因为他知道此人是早已成名的九品高手,叶流云最亲的侄子。
曾经和自己那位恐怖老妈打过一架的人,都非常不简单。
而且一个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便能成为京都守备师统领的人,又岂是不简单可以形容。
范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有如朝阳映照下依旧不肯退去的那一颗星。
…………大皇子忽然向着城下的叛军高声呵斥道:够了!二皇子无奈一笑,住了嘴。
大皇子厉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忘要构陷范闲!我知道,为了皇位,你们不惜做出任何丑陋的事情来,但不要忘了,有些事情我做不出来!如果要攻,你们就攻,莫在这里学些娘儿们啰里啰嗦!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气势十足,根本不给宫下太子二皇子丝毫回旋的余地。
二皇子向来温柔的脸庞在此刻终于变得阴沉起来,不知为何变得如此生气,愤怒地对着皇城上吼道:大哥!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才是兄弟!兄弟?大皇子连续数日操心皇宫的守卫以及和范闲谋划的大事,心神消耗极大,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但反而更显得他的眼神十分锐利。
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二皇子,忽然厉声说道:兄弟!你们连儿子都不肯做了,还肯做兄弟!一片沉默,这句话点破了太多东西。
皇城上的禁军们早从遗诏中知晓此事,眼中顿时流露出悲愤与伤痛的情绪。
而皇城下的叛军们的脸色却变得有些怪异。
虽然皇帝陛下已于大东山被刺身亡,可是陛下龙威犹存,身为庆军子弟,扛着太子的大旗,实际上做的是弑君篡位的勾当,谁不骇畏,谁不会在腹中打鼓?大皇子站在皇城的垛口间,深皱着眉,看着太子悲痛说道:大东山的事情是长公主做的……我知道你没有这个能力。
但你肯定知道!父皇即便要废你,但你是儿子,怎么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太子的面色有些黯淡,竟保持着沉默,任由大皇子怒斥。
在他身旁的秦老爷子皱了皱眉头,将手一挥,身后的叛军们开始做起了攻城的准备。
渐渐队列后方响起了阵阵拉动弓弦,令人牙酸的声音。
※※※在三名皇子于城上城下激烈地述说着皇室阴私,彼此愤怒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范闲已经一个人离开了城头,沿着长长的石阶下到了皇宫内部,行过空阔的广场,向着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范闲认真看着,发现大皇子虽然擅长的是草原上的野战,但下在城池防御上的功夫也是极深。
各处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在石阶入口旁,已经拆了两座皇城角楼,备好了石料与重木,看样子是准备应付稍后的攻城战。
而在皇城下的三处宫门旁,则已经准备好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石料,上面甚至还带着青苔。
范闲眯眼看着,心想难道是宫里的假山也被老大给拆了?正想着,身前行来一支队伍,只见在几名禁军的押管之下,一百多看上去劳累不堪的太监,正在用车子推着带青苔的石料,果然是宫里的假山。
皇宫正城处三处宫门,平日里永远只会开一道,但叛军进攻的时候,当然不会只选择一处,范闲明白大皇子是准备用假山石,将这三处宫门死死堵住,这工作只怕是凌晨前便开始准备了。
将叛军堵在宫外,将自己困死宫中,这便是所谓死守。
范闲叹了口气,知道老大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一路行来所见禁军并不足数,与空旷的皇宫比较起来,甚至有些稀稀拉拉的,真的没有什么底气。
范闲再叹气,知道一千多人的禁军已经被拨到了太监宫女日常居住的宫坊处,一为镇压宫内的不安因子,二来也是因为整座皇城,就属那一处最易突破。
进入太极殿,看着那些忧心忡忡的大臣,满脸沉重的宁才人与宜贵嫔,坐立不安的三皇子,范闲在心中三叹气。
对胡舒二位学士行了一礼,脸上却堆起微笑对三皇子说道:承平,要开战了,觉不觉得刺激?三皇子李承平毕竟是个小孩子,自得知皇宫被困后,便开始害怕起来,虽然脸上强行压抑住,可此时听着范闲这句话后,终究忍不住扁了嘴,惊恐里还带着被范闲逗弄出来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滑稽。
范闲转身对面色惨白的皇太后一礼,又看了一眼那位长发乱披着的皇后,沉声说道:臣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上城观战。
※※※自古造反必有的阐明大义,标榜自身正统的工作,已经在大皇子的怒斥和太子二皇子的郁闷中结束了。
皇城下方的叛军已经逼近了过来,尤其是后军营中足有数千的箭手,开始做起了齐射的准备。
此时的城头之上,只有一千余禁军,只怕这一拨箭雨之后,便会折损不少。
大皇子手按长剑,沉默行于城头之上,不时发出几声号令,令众将士准备迎接叛军攻势。
这是庆国皇宫第一次被箭雨洗礼,也不知道在箭雨之后,还能敌住怎样的血雨腥风洗刷。
因为没有预算到要守皇宫,因为没有掌控住守城司,禁军的防御在战略上已经处于下风,因为他们的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弓箭,只有皇城四角上的四座守城弩可以支撑,然而叛军数万,这四座弩便是大炮去打蚊子,又能打死多少?准备!大皇子的手紧紧握住了宝剑,盯着皇城下的黑麻麻一大片的叛军,听着耳中不停传来的弓弦绷紧之声,心弦也不由绷紧了。
数千箭手同时拉弓,那种令人心悸的吱吱响声,似乎要穿透皇城上所有人的耳膜,震透所有人的心神。
皇城之上的禁军已经躲在了箭垛之后,手持盾牌的亲兵,也候在了大皇子的身后。
大战一触即发。
谁都在等待着漫天箭雨呼啸而至的那一刻。
然而范闲没有让这一切发生,他没有欣赏攻城景色的兴趣,更没有装逼到禁军受了惨重损失之后,再来祭出自己的妙手或是恶手。
石阶之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到来的是范闲,以及他身后的数十位气喘吁吁的老大臣,还有被太监们半扶半押着的数位妇人。
这些妇人本是天下女子间最尊贵的角色,今日却成了天下间最卑微屈辱的角色。
范闲一手牵着三皇子,走到了大皇子的身后,眯眼看着皇城下举势欲射的叛军大营,心里也不由惊了一下,心想这么多箭射过来,这皇宫还守个屁啊……只听他运起真气,对皇城下面的叛军们高喊着:承乾,老二……快快住手。
太子和二皇子闻声一怔,抬头向着皇城上方看去,然后看见了一幕让他们心悸不已的景象。
母后!母亲!太后!看着突兀出现在皇城之上的那几位妇人,太子和二皇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即便是秦老爷子和叶重二人,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然后他们听见范闲在那几名妇人身边对着自己在喊话:先不要慌着打……我带你们的妈妈奶奶弟弟来看你们了……听到这句话,很多人产生了要吐血的冲动,谁也想不到,以诗仙闻名于世,以监察院提司大展黑暗力量的范闲,竟然会说出如此无耻的话语来。
然而只有范闲知道,在经历了草甸上的生死之后,自己的人生终于产生了一种极可喜的变化,从两次生命所蕴出的阴酸气里摆脱了出来,渐渐往回靠拢,渐渐要和那个在澹州房顶上高喊下雨收衣服的小男孩合叠成一处。
这样的范闲是可爱的范闲,是犯嫌的范闲,是无耻的范闲,是可怕的范闲。
太子和二皇子再如何有城府,看着这令人心惊胆颤的一幕,也都不由愤怒了起来。
二皇子厉声呵斥道:范闲!你无耻!范闲回瞪了回去,骂道:你才知道?太子心中也是愤怒无比,但他却在第一时间内对身旁的秦老爷子惶急说道:不准放箭!秦老爷子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些贵人在宫中,被范闲拿来要胁自己,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难道太子没有想到这一节……老将军的心里叹了一口气,太子仁厚,然而这两年逐渐不见的怯懦,终于还是浮现了出来。
对于军人来说,当此你死我活之刻,根本不该有任何的犹豫,所谓投鼠忌器,不过是怯懦。
然而秦老爷子终究不懂,有时候怯懦的别名,就叫做人性。
…………毫无疑问,范闲这时候的表现没有什么人性,他只是算准了太子的性情,平静地微笑着站在大皇子的身旁,说道:我只是不想被射成刺猬。
为什么带承平来这里,他还是个小孩子。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看着身旁的大臣与太后皇后淑贵妃,又看了一眼三皇子,不赞同地说道。
身为庆国日后的君主,一定要亲眼看一看,眼下的这一幕。
范闲轻轻握了握三皇子发抖的双手。
三皇子亲眼目睹了如此多的叛军,真的是吓得不轻。
范闲对身旁的亲信微笑吩咐道:请淑贵妃站在左角楼,请皇后站在右角楼,请……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却是一言不发的皇太后,说:请太后娘娘就站在我身边。
我摆三个神主牌放在这儿……倒要看看,他们的箭有没有这么准。
皇城之上的人闻言均觉心头一片寒冷。
…………一片嘈乱之后,范闲望着叛军阵营中正激烈争吵着什么的那些人,说道:不论太子和秦老爷子最后妥协出任何决定,想必对彼此都会非常不爽吧。
大皇子倒吸一口凉气,看着他说道:你连这都计算在内?范闲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冷峻的二皇子和他身旁如矮铁塔般的叶重,说道:我在计算的东西,还有很多。
如果今天领头的是老二,只怕这时候箭雨已经到了。
皇后虽然不如淑贵妃可亲,但她的命却比淑贵妃好多了,因为她的儿子比淑贵妃的儿子强……就算不放箭,叛军还要攻的……范闲微微低头说道:你去准备一下,我要把一个问题想明白。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吩咐手下的亲兵将三皇子重重保护,又看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太后,心生疑惑,却不便多说,离了此处。
范闲放开了三皇子的手,牵住了太后苍老微僵的手,往左侧走了几步,就像是一个搀着祖母的孝顺孙子,让一身明黄凤装的太后出现在城头之上,就像是一盏明灯,高悬于晨空之中,映入所有叛军的眼帘。
叛军的箭手们下意识里松了弓弦。
虽然上司的命令还没有传过来,但是他们的手臂已经开始酸软,而且最要命的是,所有人都猜到那位身着凤服的老妇人是谁——皇帝陛下的母亲,太子殿下的祖母,整个庆国李氏皇室硕果仅存的长辈,这样尊贵的人物,便是谈一谈也怕亵渎,更何况是箭锋直指,万一误伤了太后……谁敢承担这种后果?只要是庆国子民都不愿意让太后受一丝折损,所以当范闲带着太后走上皇城时,大皇子的心情有些别扭,而舒胡二位大学士在劝阻不听后,也只有叹气的份——知道昨夜宫变细节的人都清楚,范闲向来不阐于用最险恶的手段,去对付最尊贵的人。
太后脖子上依然留存的那一丝剑痕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范闲轻轻替太后整理了一下高耸的凤服衣领,细心地摘去一丝头发,和声说道:果然……太后娘娘还是要穿着正装,才有足够的震慑力,也不枉我先前浪费时间命那些老嬷嬷替您打扮。
太后忽然霍地转首,苍老疲惫的眼神里骤然现出无穷的怨毒,似乎是想把范闲吞了下去。
范闲却是看也不看她的眼光,在她的耳旁轻声说道:我也知道,说不出话来很痛苦,吃了我的药也很痛苦,但你想一想,你们老李家该着这种报应……我这是代替老妈惩罚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箕坐于城不得安甜甜的,酸酸的,正是范闲逼太后食下去的那粒药丸味道。
药丸一直存放在范闲贴身的地方,哪怕是这两年里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搏杀,入海上山,浑身伤口,范闲也没有把这些药丸弄丢,因为他知道这些药丸对于自己来说十分重要。
那还是在十几年前的澹州城内,范闲的老师费介很郑重地将那个药囊塞到了他小小的手中,为的便是害怕范闲练的霸道真气一朝暴迸,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十几年间,范闲一直没有吃过这种药。
在京都府杀死二皇子身旁谢必安的那一役后,紧接着与影子正面打了一架,真气终于爆体而裂,他成了废人……可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吃这药。
因为他知道这药有多么霸道,这是散功的药!范闲不舍得将自己的全身修为散去,所以他硬抗着经脉撕裂的痛苦与无法动弹的僵硬,坚持着没有服用费介先生留下的药物。
幸亏后来海棠偷偷将天一道的无上心法带到了江南,他的奇重伤势才能慢慢痊愈。
而今日他终于将这粒药送入了太后的唇中。
这粒药的药性强烈,走的是散功敛气的路子,异常直接地进入人的五脏六腑,逐步湮没人体的生机。
必须承认,如果范闲没有天一道心法,一旦真气爆体,便只能用这粒药来散掉体内过于狂烈的霸道真气和过于旺盛的生机。
然而太后已然年老体衰,生命已无几年,此时服了这粒药,等若是体内残存的那些生息都在逐渐地被药物拔出体外,加快了死亡的路程,生息渐黯渐残,苍老的身体根本无法承担,已经到了惫弱的极点。
范闲有大忌惮,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太后用毒,而这粒费介留下的药物并不是毒药!不论是世上任何一位名医来诊断,都查不出任何蹊跷。
太后此时已经无力说话了,紧接着她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便是想抬起手臂也无法做到,除非世上再出现一位大宗师强行用精纯至极的真气助她反光回照刹那,太后只能很凄惨地成为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废人,然后慢慢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不是范闲心狠,不是范闲报复的欲望像野火一样焚烧了他的理性,而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在范闲的大隐忧下,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保证当前的安全,以及以后的安全。
当前叛军围城,太后可以当神主牌弱一弱叛军的攻势,以后的安全又指的是什么呢?…………太后并不知道自己吃的那粒药蕴含着何等样的阴险与狠毒,只以为是粒哑药,可依然怨毒地看着范闲。
范闲没有去迎接太后黯淡愤怒的眼光,而是将冷漠的目光投向高高皇城之下的那两方势力。
他认真地看着二皇子身边的叶重,看着那个又矮又壮的将领,眼瞳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似乎在不停地琢磨着什么。
定州军献俘未入京,依例只有数千军队,但今日叶重和二皇子竟是领着足足上万人入了京都,看来也是早有准备。
只是没有在叛军的队伍中发现弘成的身影,这让范闲感到了一丝宽慰。
远远看着,叛军的首领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太子却一直在沉默,用那双忧愁的眼睛,注视着皇城之上的动静,心里记挂着母亲与祖母的安危,心底将范闲大皇子还有胡舒那一批老臣狠狠地咒骂着。
范闲忽然眼睛一眯,见叛军将领们已经停了商议。
马蹄声逐渐响了起来,秦叶两家各自分兵一属,向着两翼的方向压了过去。
他霍然回头看了不远处的大皇子一眼,大皇子对他点了点头,示意早有准备,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叛军的主攻方向,除了皇城正门外,还是选择了太平坊那处。
那处的宫墙要稍矮一些,而且是太监宫女杂居之处,门禁向来不严。
大皇子早已预判到了这点,调了重兵前去把守,还将自己从征西军中培养起来的忠心将领调了十之七八过去。
…………只是小聪明,只是拖时间,依然没有抓到那个遁去的、可以改变大势的一啊……范闲的脑子忽然再一次开始放空,双眼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人群,却像是望透了他们的存在,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望向了过往,望向了自己一心期待出现,而从未出现的那些变数。
三万对数千,即便皇宫城墙再高,即便叛军受押不敢放箭,可就算拿人来填,也要把皇宫外的护城河填满,填成一个人梯,登到高处,将皇宫里的一切毁掉……看着叛军后方忙碌的安排,看着那一架架攻城云梯渐渐高耸,范闲的眼瞳微缩,心底感到一丝寒意,内库三大坊中丙坊出产的三截云梯也终于搬了过来,攻城战终于要开始了。
这些军械都是内库生产的,身为内库大头目的范闲不由感到了一丝荒谬,自己生产的东西,却要来攻打自己,而自己还找不到任何应付的方法。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头皮有些发麻,眉头皱得极紧,忽而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感觉到呼吸出了些问题,胸口一闷,靠着青石砖砌成的箭口缓缓地蹲了下去。
皇城之上众人心中一惊,都往他这个方向赶了过来,大战在即,如果主帅之一的范闲忽然身体出了问题,对于禁军的士气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三皇子离他近,惶恐地扶住他的左臂,喊道:先生,怎么了?没有等更多的人围拢到自己的身边,范闲埋着头举起了右臂,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些问题,你们去准备,不要管我。
众人闻言根本无法放心下来,但看他固执,而且此时叛军已经开始准备攻势,只有各自领命而去,奔至自己防守的区域。
大皇子站在帅位的位置上,远远看了他一眼,看着先前还煞气十足的范闲,此时竟如此无助地蹲在了城墙之下,不由感到心头一黯。
胡大学士,麻烦你拖些时间。
范闲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
胡大学士关切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走到了城墙边,高声开口……三皇子着急地守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范闲此时究竟是怎样了。
此时的范闲干脆一屁股坐到了皇城墙下,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之间,无比困难地呼吸着,看上去十分可怜,就像是雨夜里无家可归的那只猫儿。
耳边隐隐传来胡大学士正气凛然的说辞,似乎他正在与太子殿下进行最后的交流,但这些话语虽然飘进了范闲的耳朵,他却没有能够听清楚一个字,只是他对胡大学士有信心,既然是拖时间,总要拖上一阵子。
而范闲此时面临的问题,是头脑之中的那一片混乱。
从大东山归京后,他一步一步做着,与长公主的交锋互有胜负,然则即便被困皇城之始,他依然满怀信心,因为很多事件的细节,给了他一个隐隐约约的提示,长公主与太子的谋叛,早就被陈萍萍计算清楚,既然如此,当事态进行到最后的时刻,总有翻盘的机会。
正如凌晨时他想的那样,总有人会踩着五彩的祥云来打救自己,然而此刻朝云已散,红光不再,打救自己的人又在哪里呢?重狙?不,没有把那件事情想清楚,范闲绝对不会动用这个底牌。
事情有问题,范闲紧紧闭着双眼,一面咳嗽着,一面快速地转动着脑袋,但却始终没有抓到在脑中如飞鸿一逝的那个要点。
心神耗损太多,精神耗损太多,范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睛里竟全部是一片血红之色!被燕小乙伤后一直支撑入京,强行突宫,于皇城之上笑谈无忌,实则已经将他的精力耗损到了顶点,只是依靠着三处秘制的麻黄丸,强行刺激着自己的心神。
范闲沉重地呼吸了几声,用有些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两粒味道冲鼻的麻黄丸,送到唇中,胡乱嚼了两下,吞下腹中。
明知道这药物对身体有极大的损害,可是当此危局,即便饮鸩止渴,也只有甘之若饴。
李承平虽然不知道老师吃的是什么,但一直关切在旁的他,已经猜到范闲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刻,血红的双眼代表着极为不祥的预兆,不由紧张而难过地握紧了范闲搁在膝上的双手。
药物见效极快,范闲的胸口舒畅许多,似乎每一次呼吸进体内的空气都比往日里要多上数倍,咳嗽自然也缓了下来,只是眼中的血丝更加密集,与他略微憔悴然英气十足的面庞一较,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魅感。
啪的一声,箕坐于地的范闲忽然将手从李承平的那双小手中抽了出来,如闪电一般探向左路,握住了那双套在夹金宫履里的老妇小脚。
范闲没有转头去望,只是冷漠说道:在宫里的时候不敢自尽,这时候却想以一死来刺激太子猛攻?当他如闪电般探手时,那双宫履小脚正试图悄悄地踮起,带动主人疲弱的身躯,投向皇城下坚硬的大地。
李承平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太后在跳城自杀的前一刻,被范闲硬生生地按住了脚!…………太后服用了药物,已经油尽灯枯,范闲重伤未愈,强行提功,也已快油尽灯枯,然而这两个都到了末路的祖孙间,却依然回荡着一股你死我活的戾气。
一个人要死总是很简单的,太后冷漠而怨毒地望着范闲的侧脸,看着他眼帘中渗出的那抹异红,心底竟是渐渐感觉到了快意,妖女和妖女的儿子,纵使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不容于这个世间,这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事情,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范闲在说出那句话后,却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双眼放空望着前方,渐渐皱起了眉头,眼光渐渐亮了起来,就正如先前一刻看着叶重时,眼光的那抹亮色,似乎他终于想清楚了某件事情,拿定了某个主意。
便在此时,胡大学士与太子的谈判也已经破裂,叛军们擂起了战鼓,开始了第一次攻城之战。
而远在左后方的太平坊地带,已经是响起了震天响的喊杀之声。
战鼓咚咚响起,虽无箭雨来袭,却有流矢自天上掠过,带着呼啸的声音,无数叛军推着云梯与油布覆盖的大车,奋勇冒着巨弩和零星的箭雨,顶着自城头落下的油火石块,冲了过来!一瞬间,皇城之下尽是惨呼之声,血流之景,火烧之痛。
朝阳早已升上了斜斜的天空,无情地注视着庆国京都,在十余年后的又一次流血。
范闲缓缓地站起身来,无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没有去看身旁的太后,却对身旁的太后说道:我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是的,当他按住太后的小脚时,不自禁地想到了澹州的祖母,想到了祖母对他一直厉声吩咐的那句话——我们范家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永远是站在陛下的这边。
这是什么?这是对皇帝的信心。
在这一瞬间,范闲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如飞萤一般地滑过,一闪一闪,提醒了他许多事情,坚定了他渐渐得出的判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将君心拟火海流矢呼啸自天空掠过,然而更多的却只是震慑意味,叛军在太子的强力压制下,终究没有勇气对准城头洒下恐怖的箭雨。
如此一来,守卫皇宫的禁军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只是接触战的问题。
此时皇城下虽杀声震天,却并没有造成禁军任何损失,反而是太平坊方向的驻守禁军,面临着最大的危险。
然而皇宫正门处,叛军人多势众,此时城下数千叛军分成三列,变作前仆后继的三道黑线压了过来,实在是令人心悸。
闷响自皇城的四处角楼中不停响起,每一声响,总是会带动得众人心弦也为之一动,整座皇城都要颤上一颤,强大的反震力代表着守城弩的强劲。
像黑光一样刺透空气的巨大弩箭,就这样无情地刺入叛军的队形,击出无数蓬爆开来的血花,在地上涂满粘糊的肉泥。
然而守城弩只有四座,尤其是正面广场只有左右二座,又能杀得了几个人?叛军的三叠浪依然毫不受阻地快速冲到了皇城之下。
守城弩主要打击的目标,依旧还是在叛军用来攻城的军械之上,尤其是用来冲击厚重宫门所用的锐尖重车之上。
这些车的上方顶着牛皮搭成的防火锋,前端则是削成尖状的巨木,本身重量就大,一旦高速推了起来,对宫门的冲撞力不言而喻。
一枝弩箭准确地命中了一辆撞车,尖锐的箭尖轻易地撕裂看上去十分坚固的硬牛皮,狠狠地撞击在撞车之上。
虽然撞车坚固,无法被一枝巨弩击的支离破碎,可是守城弩本身所携的强大冲击力,依然让那辆撞车猛地一下跳动了起来,就像是地面上的甲虫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然后惨惨然一翻,将车旁的数名叛军士兵压死,再也动弹不得。
三列叛军冲击阵势中,夹着十几辆沉重而杀气腾腾的撞车,攻城战甫一开始,两座城弩拼命击发,成功地消灭了其中的三辆。
然而守城弩上簧太慢,而叛军的冲击又来得极快,不过刹那间,大部分的撞车已经行过了守城弩的射击下线,逼近了皇宫的三座正门。
叛军齐声喝喊着杀,奋勇无比地推着撞车冲了过来!只听得喀喀数声令人牙酸的巨响,撞车终于成功地撞击到了厚重的宫门之上。
庆国皇宫正门极结实,在这样恐怖的撞击下,却依然剧烈地震动起来,门枢处咯吱作响,似乎马上就要解体,而四道自上而下排列的巨大门闩更是被撞得变了形!然而粗大的门闩终于顶住了这次强大的撞击,门枢处吱吱的响声也渐渐平复,皇宫正门除了被撞出一个大大的陷窝,被撞落了十几粒铜钉外,一切无恙。
至少在这一次的冲击中,庆国皇宫的大门,依然还是显得那般牢不可摧。
然而叛军们并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在上司们的厉声喝唤中,奇快无比地将第一波次撞车由宫门处拉开,而第二次波次里的数辆撞车,又已经穿过了城头禁军稀稀拉拉的弓箭,逃过那些威力巨大,却像老人家一样,半天才动一次的守城弩,狠狠地撞向了宫门!又是一次巨大的响声,宫门这次终于受到了难以回复的伤害,整座大门开始颤抖起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乎随时都可能颓然倒塌。
守在宫门后方待命的禁军精锐牵着马匹,冷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虽然平静,但眸子里闪过的焦虑,透露出了他们真正的心情。
而隔着一扇厚门,正冒死发动强攻的叛军士兵,却在这一刻看到了皇城被攻破的希望,士气顿时大涨,高声吼叫着,再次冲了上来。
第三波次的攻城部队到了,叛军在城头禁军的箭枝弩箭巨石滚木的无情打击下,扔下了数百具尸首,终于成功地让宫门承受了第三次的冲击。
喀喇一声闷响,尘烟飞起,就像是包着烟雾的牛皮纸袋被顽童坏坏的双掌拍破!尘烟稍落,视野稍静,广场上无数叛军看着皇城中间那扇厚重的宫门,被撞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不由齐声欢呼起来!…………然而最靠近皇城的那批攻城精锐,却来不及发出什么欢呼声,甚至他们脸上的亢奋喜悦,马上都被愕然与愤怒代替,因为他们看的清清楚楚,宫门虽然被撞开了一个极大的口子,露出里面厚厚的木头茬儿,然而整座宫门并没有倒塌的迹象。
地面上满布着金黄的铜钉,而那道破洞之后,竟是厚厚的石头和泥土,根本看不到一丝空隙!皇宫里的人们竟然把宫门堵死了,难道他们就没有想到留一条生路给自己?此时的皇宫,和一座大坟有什么区别?一名叛军校官狂喝一声,带着身旁的攻城士兵便往那个口子里钻进去,虽然没有什么空间,但是即便挖,他们也要把这座城门挖开,军令如山,庆国的士兵在战场上从来没有畏死的孬种。
然而一枝黑色的长枪,从那些石土的上方唯一一道空隙里,像闪电一般刺了出来,一枪刺中那名校官的咽喉,鲜血一迸!…………皇城下方,那些在长长宫门洞里堆积极满的假山碎石后方十步处,三百名禁军冷静而紧张地注视着宫门洞里的任何动静,他们的主官已经率着小队,进入其间,此时占着如此优势的地形,没有理由让叛军就这么轻易地攻进来。
皇城上方,大皇子冷漠地看着脚下叛军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举起右臂,狠狠地挥下。
身旁的亲兵领命,快速地摇动着手上的黄旗,沿着皇城正前方一线,在城头的数百名禁军同时行动,抬起脚下的麻袋,小心翼翼地撕开,然后向着下方已经不在弩箭射界内的叛军头上洒去!微黄的粉末,如同一场并不干净的雪,纷纷洒洒地降了下去,瞬息间将最靠近皇宫处的逾千叛军包裹了进去。
叛军将领大惊失色,以为是监察院的毒,下令属下留神。
…………不是毒粉。
三处不是范闲的豆腐坊,并没有生产这么多毒药的能力。
这些黄色粉末,全部是凌晨禁军收拢入宫之前,在范闲的命令下,从那座方正建筑最下面的那层里,抢运进来的粗劣火药。
皇城一向没有做过迎接强大军力攻城的准备,所以此间没有备着热油,也没有备太多可以燃烧的东西,如果不是有监察院提司范闲站在他们这边,今天的守城战,只怕要进行得异常惨淡。
大皇子看了一直平静看着远处叛军中营的范闲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放!一直跟着大皇子的那名亲信校官脸上满是狠厉之色,对着皇城之上的所有禁军高声发出了命令。
先前一直箭雨稀疏的皇城上,忽然爆发了攻城战以来最密集的一次箭雨,而且这些箭雨上都带着红红的光芒,就如同正阳门下,秦恒属下第一猛将临死前所看到的那抹不吉的颜色。
火箭瞬息间射到了城下,不用讲究任何的准头,只需要射入那些粉末之中。
天空作美,秋日已升,天气渐温,晨风已去,那些粉粉扬扬洒下的粉末,并没有被风吹散,更没有令范闲担心地被反吹上城,而是形成了一大片的雾霭,将城下的逾千叛军都笼罩住了。
看上去河岸柳提处美丽的晨景,只可见到里面影影绰绰,开始慌乱起来的身影。
火箭入雾,瞬息间用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燃烧了起来,无数的火头蓬勃地燃烧,迅即连成了一大片火海,像是横亘在皇城下方的一条火龙,又像是一片金日照耀下的平静湖水,渐起波涛,渐渐翻腾,明亮至极,炽热至极,竟将天上那轮日头的光彩也遮掩了下去。
而这些雾中的人们呢?他们惨嚎着,燃烧着,化成了无数可怜的火人,拼命地试图从雾中跑出来。
然而这样大范围的燃烧,又岂是这样普通的生灵所能承担?无数火人在广场上狂奔着,惨嚎声直冲天际,场面看上去异常恐怖!没有一名燃烧的叛军士兵能够跑回自己的阵营,大部分变成了宫城下的焦黑尸首,还有部分燃烧的火人只来得及跑到了广场上,便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带着身上残存的火苗和升起的青烟,不停地抽搐着。
此情此景,何其悲惨。
远方街楼之前的叛军阵营里一片慌乱,即便是以军纪森严闻名的庆国军队,在这一刻依然感到了害怕,谁也没有想到,守城的禁军们竟然还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太子满脸铁青,而秦老爷子满脸冷漠地看着皇城上,缓缓说道:这么毒辣的手段,也只有范闲才做的出来。
广场上的焦糊味刺激着所有人的心神,即便是皇城上的禁军也感到了一丝惶然与无助,看着楼下的那些可怕场景,有的人甚至嘴唇都发白了,心想那些焦黑的尸体,难道都是自己杀死的?经此毁灭性的打击,第一波进入皇城的叛军惨淡回营,然而回营的人已经不多了。
皇城终于险之又险地守住,但叛军却并没有再次进行第二轮攻击。
很明显,不论是守城的还是攻城的,都被这一轮异常血腥恐怖的火雾震慑住了心神,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来稳定自己的军心。
而这次恐怖火攻的始作俑者,范闲的脸色却是异常平静,他看着远方叛军的阵营,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大皇子却看到了范闲垂在袖边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眼中的血丝也越来越密集了。
大皇子也没有想到监察院的这些火药粉末竟然会起到如此恐怖的作用,看着眼下的这幕,久历西域沙场血火的他,并没有产生任何不应该有的情绪,却依然感到了震惊,如果这些药粉可以这样用,天下日后的战争该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今天是运气。
范闲没有回头看他,轻声说道:今日无风无雨,才能有这样好的效果。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去。
自从掌控内库以后,对于丙坊和三处的联合研制工作,他向来极为用心,但内心深处也明白,自己的母亲叶轻眉当年为什么在别的军械民生上极下功夫,却是严令禁止火药在这个世界上的利用。
即便在上京城里救肖恩时,监察院也只提供了一车火药,这个世界对于火药的利用依然是那般的拙劣,甚至比前世时自制鞭炮的作坊都不如。
这个世界上只有范闲一个人知道,漫天飞舞的木屑沫子都会造成大爆炸,更何况是火药的粉末。
范闲不禁有些担心,今日这一幕,会不会为这片大陆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但转瞬之后,他马上释然,内库的钢铁工艺不过关,热兵器时代的来临,不需要担心。
而且正如他对大皇子所说,今日守城一把火便起到如此大的效果,主要还是天公作美,自己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强悍。
至于面前的惨景,其实范闲也自感到心悸,他自幼见过无数尸体,自己也亲手杀过无数人,可是当自己亲眼看到这么多焦黑的尸体出现在面前,他依然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呕吐欲望。
这才是战场,真正的战场。
也正因为如此,范闲才更加坚定了自己获胜的决心,如果说一个人来到一个世界有某种冥冥间的使命,他相信自己的使命,就是和海棠之间的那个协议,如果要达成那个协议,自己今天就必须要活下去。
用刀杀人是杀,用枪杀人是杀,用火药烧死人……也是杀,除了恐怖一些,难看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此次谋叛毕竟属于内战,交战的双方都是庆国的精锐部队,刚才那一幕让太多的人感到了心寒。
叛军回营去舔噬自己的伤口,准备再次挟着复仇的怨气,开使更强大的进攻,而城头上的禁军们脸上表情也有些复杂,有许多人甚至不再敢去看那个穿着一袭黑衣,冷漠站在城头的小范大人。
焦糊的味道,残存的余火还在皇宫前面燃烧着,朱红色的宫墙,墙头青色的城砖,都被烧灼出了一道道的颜色,看上去,这座美丽而庄严的皇宫,就像是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划出了无数道伤痕。
大皇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缓缓扫视了城墙上的禁军一眼,用沉着而坚定的声音对四方说道:这是战争!记住了,城下的是叛逆!如果让他们攻入皇宫,我大庆朝将从此堕入黑暗,百姓会永无出头之日,你们会被碾成碎片!城下的是什么?是敌人。
大皇子厉声喝道:你们都是跟着我,从西边回来的将士,我们辛辛苦苦在草原上与胡人作战为的是什么?一切是为了庆国,而那些敌人想要毁灭庆国的根本,他们和那些野蛮的胡人没有区别!他们只是禽兽!我命令你们,从这一刻开始,必须把这些叛军当成胡人看待!一切为了庆国!陛下正在天上看着你们!…………并不是什么热血的话语,但这些话语从主帅的口中说出,却有出人意料安抚人心的作用。
城头上禁军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不再复先前的黯淡与茫然。
为了庆国!皇城上所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即便是站在范闲身旁的三皇子也不例外,只有那位被范闲死死制住的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微嘲与凄惶。
便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上城头,一群太监在监察院官员的看押下,抬着三座黑色的棺材艰难地走了城头。
棺材重重地放在城墙上,发出几声闷响。
所有人诧异地看着这三具棺材。
范闲轻轻牵着三皇子的手,站在大皇子的身后,对四周的禁军士兵、大臣、监察院部属轻声说道: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奉陛下遗诏,阻止那些叛逆的阴谋,不论成功或是失败,我们都不会退下一步。
大皇子脸色严肃,接着范闲的话说道:这里有三具棺材,我与承平、安之一人一副。
若皇宫被破,我们三人便死在这里,也算是对父皇尽孝,对庆国尽忠。
他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缓缓说道:死守宫城,诸位可有信心?连抬棺作战这种狗血招术都被范闲搬了出来,守城的将士们哪能不热血沸腾,齐声高喝道:有!…………范闲牵着李承平的手,和声说道:怕吗?三皇子想了想,用劲地摇了摇头:不怕!父皇的儿子,不会怕!好。
范闲微笑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想着如果变数没有发生,这皇宫真的破了,自己只好带着老三亡命天涯,只希望这小子到时候不要骂自己才好。
远处的叛军开始再次集列,被范闲一招毒计打压下去的士气,似乎成功地转换成为了对皇宫的怨气。
庆国的军队大多久经沙场,这种发动士卒的能力,谁也不比谁差。
叛军的士兵望向皇宫的眼神,开始充满了赤裸裸的杀气。
一片火海看上去恐怖,但实际上对叛军造成的损失并不大。
范闲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微微心颤,暗想如果自己算错了的话,接下来的步骤只怕要害死自己这方许多人。
他知道自己完全不通军务,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对大皇子的排兵布阵提出任何建议,而是很冷静地当一个旁观者和襄助者。
然而此时此刻,他要提出一个异常大胆的提议。
我们手上还有多少禁军?两千七百,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
范闲侧耳听着太平坊那带的厮杀声也小了起来,微微皱眉,说道:你认为我们能守得住吗?大皇子的那双剑眉已然涂抹上了一层煞意,很直接地说道:便是父皇亲自领兵,也守不住。
他的唇角忽然闪现出一丝自嘲的味道:敌我悬殊太大,如果征西军没有被父皇解散,如果让我领……不,哪怕只领着征西军三分之一的兵力,我也敢与城下的叛军进行决战。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你放心,要败也不会败得那般惨淡……我手下这些将领士兵都是在草原上吃过胡人的肉,喝过胡人的血……秦家,哼,老爷子已经二十年没有亲自领兵,京都守备师的兵士更是懒散到了极点,唯一就是定州军……范闲截道:刚才那轮攻防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范闲凑到大皇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你在想什么?大皇子的眼瞳里寒芒一射。
我在想赌博……范闲低着头,幽幽说道:我们手上已经没有底牌了,如果这样熬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
大皇子皱眉说道:战事非儿戏,你说的太荒谬了。
范闲苦涩笑了起来:确实荒谬,只是我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他回头望了那三具耀着黑光的棺材一眼,眼光渐渐坚决起来。
是的,他依然保留着底牌,但是没有把所有人的底牌都看清楚,无论如何,他也是不会用的。
大皇子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想怎么赌?把宫门处的山石挖开。
范闲抬起脸来,隔着广场上焦糊微温的空气,看着侧方与二皇子正轻声说着什么的定州军主帅叶重,眼光微凝,我们随时准备冲杀出去,给自己一个机会……然后他温和笑道:还世界一个惊喜。
恰在此时,正与二皇子密议的叶重似乎感觉到了皇城上的目光,抬起头来,异常平静冷漠地回望了一眼。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且以黑骑开序幕四周都是淡淡的烟雾,浓浓的血腥味,还有一丝似有还无的焦糊恐怖味道。
整座京都已经乱了,除了皇宫左右,不知还有何处在厮杀着,绞杀着,隐隐约约听着杀声便没有止歇过。
二皇子好看地皱着眉头,怔怔望着皇城之上并不清晰的景象,压低声音轻声说道:他们守是守不住的,只看能坚持多久了……姑母布置京都外围的事情,所有的信使已经被杀死,根本不可能有援兵前来。
以范闲的性情,明知是死地,他怎么会如此奋勇相抗?如果换作往常,他应该早就跑了。
叶重的盔甲有些陈旧,泛着黯淡的光芒,这位庆国军方的重要人物看了自己的女婿一眼,眼光微闪,缓缓说道:宫里有这么多人,他怎么跑?谁都承认,如果范闲一见事态不对便领着监察院的人跑了,在居住了数十万人的京都里,即便长公主手下有这么多的兵士,也极难再把他挖出来,所有人都认可范闲强横的实力与逃跑的本事。
叶重沉默片刻后说道:而且范闲既然不跑,那他一定有什么凭恃才是。
二皇子的脸色平静了下来。
这位天潢贵胄听从姑母的意见,暂时隐忍下野心,站在太子的身后摇旗呐喊,但心里那根弦早已不知弹动了多少次,只是眼下大势未定,他不会做出太多疯狂的事情,尤其是相对于太子,他更害怕范闲的存在。
范闲对二皇子的打击,不仅从实力上,也从精神上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说道:范闲这个人,总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掏出他的底牌,我从来不会低估他……叶重忽然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们不能再保存实力了……大皇子领着数千禁军死守皇宫,又有监察院暗中助阵,实力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强横许多,太平坊那边,如果再不下死命去攻,只怕拖下去会产生变数。
二皇子缓缓低下头,在心中琢磨着什么事情。
此次秦叶二家合成叛军围宫,名义上自然都是支持太子继位,但所有人都清楚,至少在眼下,定州叶家是他老二的人……所以自晨时起的数次攻势,叶家并没有付出全力,在主攻的太平坊方向,因为担心自身实力折损太多,也格外小心翼翼。
也正是因为如此,叛军的攻势才显得不够连续,而这一切都是二皇子暗中默许了的事情。
叶重看了自己的女婿一眼,沉着说道:相信范闲已经看出了这点,我想马上他就会利用这点,挑拨你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当此大事,请殿下暂时抛却往日心念,先助太子入宫才是。
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岳丈大人说的对,不能给范闲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
此时我与太子殿下间再互相猜忌,只会让宫里的那三位兄弟快活。
他扭头看了叶重一眼,严肃说道:让太子和秦老爷子放心去攻……我去中营,请示一下太子有何指示。
叶重微微皱眉,知道二殿下是准备用自己去当人质,用自己的安危去保证此时数万叛军的团结和意志,不给范闲一丝利用的机会。
太危险了。
这位定州军主帅缓缓闭眼,说道:身为副将,我理应去中营领军令,我带着几名亲兵过去便好,定州军交予殿下处置。
至于一应攻城事项,均由中营发出军令,不至于有军令难递的情况。
二皇子一怔,片刻后感动关切说道:岳丈小心。
…………不出二皇子和叶重的意料,眼看着定州军在那里保存实力,范闲怎么也不肯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站在城头,望着叛军中营的地方,再次开始对太子喊话。
此时城下攻势尤急,鼓声如雷,喊杀之声四起,有叛军沿云梯,开始冒着箭矢与滚石,向着城头攀登。
可便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这样嘈杂凶险的环境中,范闲的字字句句却烙印在所有叛军士兵和秦家诸家将的耳朵里。
他只对着皇城下喊了一句话:秦老贼头,你的人死了这么多,不心疼啊?没有一个字提到叶家,提到定州军。
但此时广场上尸体散布,那些被烧成焦柱的可怖叛军遗体,还在散发着令人呕吐的气息,只要不是瞎子都会发现,在这几波攻势里,死去的人基本上都是秦家的军士以及京都守备师里的两属,而定州方面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失。
此言一出,叛军中营处的首脑们都愣了愣。
太子却微笑了起来,对着身旁诸将说道:这等幼稚的挑拨离间,只有傻子才会信。
是的,像范闲这种光明正大的挑拨,便是瞎子也听得出来他的用意,只有傻子才会傻兮兮地中了他的计,开始猜疑彼此的用心。
太子和二皇子虽然当年曾经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但经历了大东山事后,在长公主的长袖轻舞,强力压制下,迫不得已地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两位李姓皇子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眼下,必须维持表面上的团结与合作。
然而再清楚简单的计谋,转化成直接的言语,落到所有人的耳朵里,自然会对人们的情绪产生某种影响。
尤其是秦家自老爷子以下的诸将,虽然明知范闲想要达到什么效果,可依然忍不住感到了一丝愤怒——攻城至今,都是秦家在打主力,定州军却基本上在一旁冷眼旁观,叫这些秦家诸将心中如何能舒服?自夺旗而回后,一直侍立在太子身旁两骑外的宫典,面色便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似乎是感到了一丝惭愧。
所有人都看到了定州军此时的表现,知道叶重和二皇子的心里肯定打着小算盘,虽然不会对今日大事产生什么大的影响,可是秦家肯定极为愤怒。
太子温和地望了宫典一眼,说道:范闲知道自己已经入了绝路,才会做出如此无聊的举动。
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宫中只有这么些人,本宫以大军压之,只要我们自身不乱,大事终究将成,望诸君努力。
遵命,殿下。
身旁诸将齐齐躬身,知道太子所说才是正途,以正合,以奇胜,若正道坦荡势雄,何须在意奇路何在?只是略略一提,太子便将范闲的那句话揉碎抛走,诸将又开始忙碌起来。
太子则和秦老爷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同时把眼光投射到城头之上。
便在此时,一名执旗令兵快马而至,在众人微异的目光中,高声禀道:副帅叶重前来请太子令。
太子微微一怔,眼光却亮了起来。
而一旁的秦老爷子忽然睁开了双眼,寒芒尽出,却马上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时大势已定,秦老爷子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到自己的独子秦恒,在正阳门下究竟遭遇了什么打击,为何此时尚未归队,所以说叶重虽然来的突然,但秦老爷子也只是在心头微微一动便罢。
老爷子猜到叶重为何而来,但根本不担心叶重会抢去秦家的任何功绩。
所谓从龙,秦家扶太子上位之功,是谁都无法抹煞的,只要太子登基为帝,秦家在老爷子死后,至少还可以保数十年太平。
太子的那一丝讶异与微喜,却是另有想法。
他清楚叶重前来,是不想让范闲的那句话,影响到了今日起兵大计。
然而这份对自己的尊重和对大局的看重,让太子仿似看到了另一抹光亮。
今日范闲将太后皇后三尊神主牌搁在城头,太子便和秦老爷子产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
虽然最后太子强行压制下了秦家诸将的念头,可是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范闲想让他产生的想法。
数日前起,太子和太后祖孙二人深谋数次,一直没有下决心让秦家领兵入京,怕的便是日后军方独大。
看着今日情形,太子知道自己终究不是父皇,对军方的影响力还是太小,自己必然要寻找一些平衡的手段。
而此时叶重的突然前来,让太子寻找到了一丝可能性——是的,叶重是二皇子的岳父,按理讲应该是太子最警惕的角色,但太子并不认为这世间的联盟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一切与利益有关,与感情亲情无关——自己是正牌太子,马上便要登基继位,叶家支持自己,总比支持老二的好处要来的多。
当然,他不敢指望叶家忽然转向投向自己,这些事情,也必须是很久以后才要考虑的问题,但他发现了这种可能性。
李承乾在心里微感苦涩想着,城下一群人都是叛君悖德之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叶重入列,对太子郑重行礼,禀报太平坊一地战情。
他的亲兵远远地被隔在中营之外,秦家虽然不会防着他,却也不会允他将亲兵带进去。
秦老爷子微眯着眼,向着叶重微微点头,便算是见过礼。
叶重面色微黑,沉稳至极。
…………攻城战还在继续,四周流矢飞过,呼杀之声未曾停歇。
禁军已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伤亡,不过皇城雄高,宫门被山石泥沙填满,还能支撑得住。
范闲眯眼看着眼前幕幕的死亡发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此时大皇子已经整理好轻甲,取下了腰畔的长剑,自亲兵手中接过了自己纵横沙场所用的长刀,沉默地自他身后走过。
范闲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说道:还是我去吧。
我承认你很强大,但是带兵冲击不是一个人的刺杀。
大皇子眉头皱了皱,说道:这种事情,还是我去做。
你把城头看好,我母亲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范闲默然,知道无法劝服这位即将出征的兄弟。
大皇子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带着这几百人去冲连营……他苦笑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子死后,你如果能逃出去,记得每年给我烧些纸钱。
范闲微涩一笑,知道老李家发迹之地的习俗便是烧纸钱,听着此言不由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半晌后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憋出了一句:大哥,小心些。
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大皇子朗声笑了起来,说道:临死之际,忽然得你承认我是你大哥,倒也是不错。
大皇子清楚,范闲是连父皇都不愿相认,却愿意认自己这个大哥,其间自有真实情绪。
范闲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大皇子和那些整装待发的禁军敢死队员,看着他们轻轻抚摩着皇宫里仅剩的两百余匹战马,眼光渐渐温柔起来。
他知道如果这一铺自己赌输了,自己或许还可以有翻身的机会,可是这些人以及宫中的大多数人,都会为自己的赌博付出生命。
如果你们死了,我会用几年的时间把老李家所有的人杀死,为你们复仇。
范闲在心里对自己这般说着,目光缓缓从城头掠过,从城下掠过,扫过那些正勇敢抵抗着叛军的禁军士卒,看着坚守城弩处,负责各处联络的监察院亲信,看着苍白着面容,却坚持站在皇城正前方的胡舒二位大学士。
舒芜的白胡子在风中飘着,凌乱着。
范闲的心头微黯,不知是不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这些人鲜活的面容。
他低头对三皇子李承平交待了几句什么,手掌一拍,整个人翻身而上,站到了皇城上那三具棺材上。
此时秋日已近中正,却钻入忽然飘来的乌云之中。
皇城上那三具棺材被漆成全黑,范闲亦是一身俱黑,平静站在其上,迎着微惊的风,看着令人苦恼的一切。
皇城上下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浴血奋战的士兵们没有什么闲情去注视,而叛军中营里的人们,看到皇城上那个迎风而立的黑衣人,却不由俱感心头一寒。
※※※自开战至今,范闲用的小手段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然而自叶重面见太子之后,叛军中营处终于有了些小小的变动,整个叛军的阵营,开始缓慢而极有步骤地进行着换阵。
定州军必须要接替老秦家,来承担一部分谋叛者的责任了。
这是范闲想要看到的一幕,他注视着这一切,发现庆国军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叶秦二家少有配合,在换阵之时,整个战线终于露出了几个豁口。
此时定州军还远没有转移到位,秦家仍然占据着中枢地所在,只是左上方的那几道蛛网似的街巷露出了他们的道口。
范闲没有什么军事素养,但也知道那些缺口并无法被自己利用上,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已经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好运气,能够在此刻大放光彩。
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而天意侧耳倾听到了范闲心中的祈祷。
正在叛军换阵微乱之际,缺口处的那道长街上终于传来了急促而蕴含着杀意的马蹄声。
范闲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是眼光大寒了起来。
不是援军,而是秦恒!…………经历了正阳门的残酷狙杀,秦恒这位曾经亲历南诏战事,将门之后的将军,终于凭恃着强大的五千骑兵,正面突破了监察院与禁军骑兵的联合狙杀,在迟缓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赶到了皇宫!转瞬间,可见秦恒属下的骑兵已经冲到了街口,可见那些骑兵身上的血迹伤痕。
而五千骑兵,此时只余下近三千人,可以想见正阳门下的狙杀惨烈到了何种程度。
范闲的心尖像是被针扎般痛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忠心的监察院部属只怕在正阳门下损失惨重,不知死伤了多少人,至于大皇子派出的那支禁军大队,想必是全军覆没。
一抹苦涩血腥的味道,在他的唇舌间翻滚着,两声咳嗽后,范闲瞪着血红的双眼,知道霸道的麻黄丸在强行提升自己境界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到了自己的心脉。
然而他只是盯着那个缺口处,看着那队秦恒率领的骑兵,挟着烟尘,带着血迹,出现在众人的眼帘中。
动手。
他捂着渗出血水的嘴唇,含糊不清说道。
虽然命令含糊不清,语声极低,但一直守候在他身旁的启年小组成员,却没有一丝犹豫,举起自己的右臂,奋力地一拉,手中的令箭冲天而起,在这一片阴沉的天空中,绽出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从昨夜至今时,京都的第二朵烟花。
…………烟花令一出,在皇宫前广场后方的民宅里,响起了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而在那左前方的三道街巷正中间一条中,竟是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恒的骑兵已至,这些马蹄声又是从何方响起?这些坚定急促,甚至比秦家浴血骑兵更快速,更杀气十足的骑兵,究竟是谁?如同两阵风注定相遇,沿着两条道路同时向皇宫广场突进的骑兵,终于在两条街巷交错的地方相遇了,剧烈而突然地撞在了一起!这支隐在暗中的骑兵人数并不多,但却挟着一股与一般庆军不同的气势。
不仅仅是杀气,更有一种冷漠到了极点的幽冥味道。
他们全身黑甲,似乎连一丝光线都不会反射出来,只是浓黑似墨到了极点。
监察院黑骑,传说中庆国狙杀能力最强的骑兵,然而并没有几个人曾经见过他们作战的方式与强大的实力。
在庆国军方内部,有不少人对于黑骑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认为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怎能训练出铁血骑士。
然而今天,这支神秘的黑骑部队,终于和庆国的精锐骑兵碰撞到了一起,而且用血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单论骑兵素质,黑骑……永远是最强悍的。
…………黑骑的突兀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起始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秦老爷子第一时间内发现了问题,眼中再次闪过一道寒芒。
没有人清楚,范闲是怎样将这支骑兵部队隐藏在叛军身后的连绵民宅里,更没有人知道,这支全黑色的幽暗骑兵,是怎样做到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秦恒率领着骑兵快速驰过街口,然后便看见自身旁另一条道路斜斜杀过来的……那些黑色的令人心悸的骑影!这支黑骑人数太少,只有两百人。
如果大皇子此时还在城头,一定会猜到,这正是昨夜范闲派遣出宫的队伍,那批由黑骑副统领荆戈领首,悄无声息失踪很久的队伍。
虽然只有两百人,但这批黑骑却像是两千人……不对,就像是一个人在战斗。
领首的将领戴着银色的面具,紧握长枪,就像是刀锋上最锐利的那一个点,用奇快的速度,冲在前最面!而他身后的两百名骑兵,就像是匕首后面锋利的刀刃和坚实的刀实,保持着紧密的队形,以极高妙的骑术支撑,紧紧跟随着银面荆戈,朝着秦恒两千多骑兵的正前方,狠狠地扎了进去!…………以两百敌两千,也只有黑骑才会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魄,因为在数十年前,黑骑的前辈们曾经在陈萍萍的带领下,向北突袭三千里,深入大魏国境之内,活捉大魏缇骑首领肖恩,然后全身而退!突袭三千里,黑骑能为之,更何况这区区三百丈。
只有牢记历史的人才会明白,黑骑才是天底下最强大的骑兵,才会明白,为什么庆帝永远强行命令陈萍萍,将黑骑的人数限制在千人之内!黑衣的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上,看着自己的黑色骑兵,进行着黑暗的突袭,嘴唇发干,一言不发。
他知道反击将由此开始,而黑骑的突袭,只是自己赌博的序幕。
第一百五十四章 荆戈刺秦!丁字路口。
用碰撞去决定生死的两支骑兵队伍,像两道风一般地卷出各自的街巷,于宫前广场西北角的那一片空缺处,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在冲撞之前的一瞬间,那些高速驶来的黑色骑兵全身罩甲,单手持缰,另一手却没有拿着刀枪,而是平端着弩机,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抠动了扳机!庆国骑兵精通骑射之术,但是在这样的正面冲战中,一般习惯以刀枪相向,基本上没有人会拿着弩机进行冲锋。
因为弩机本身就有重量,而且在这样短的冲刺距离中,如果动作稍微一慢,只怕弩箭没有发出去,双方便已经撞到了一起。
但黑骑不一样,他们从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单手持弩,依然稳定无比,准确地说,近千人的监察院黑骑,实际上就是一股强大的集体暗杀突袭武器。
…………嗤嗤破空声起,在这样短的距离内,数百枝锋利淬毒的弩箭,全数射了出去,没有给那枝正阳门下突过来的骑兵任何反抗的机会。
无数声闷响过后,正阳门下突过来的骑兵大队前营骑士,不知有多少被弩箭射中,惨然堕马,有的却依然坚持在马背之上,抽出了刀刃,狂吼着向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兵身上砍去。
黑骑弃弩,自马鞍下拔刀,反手一削,化作一片雪光,直接将骑兵的脑袋砍了下来。
两百名黑骑同时做出了这个动作,弃弩弃得干净利落,拔刀拔得气动山河,当头一斩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两百人整整齐齐地做出了如此高难度的攻杀手段,看上去极具一种沙场上的美感。
…………一方是在正阳门下苦苦突袭,被监察院千余名部属和禁军大队绞杀许久,终于成功扫荡开道路,千辛万苦来到皇城前方的叛军骑兵大队。
一方是隐忍许久,养精蓄锐,只等提司大人一声令下,便要做出监察院最强力一击的神秘黑骑。
双方的气势、精神、体力因为时势的关系,原本并不太大的差距,骤然间被拉大到了一种战场上不可能承担的距离。
两百名黑骑就像是一把被烧热了的刀子,锋利无比地冲入了秦家骑兵大队之中,轻松愉快地将骑兵大队探入皇宫广场的阵形斩开了一道大口子。
随着无数鲜血的迸溅,尸首的落马,黑骑成功地冲断了秦家骑兵,将……秦恒以及三百多名骑兵与大队分离开来,让他们成为了一支孤军。
黑骑骑术高超,竟在快速之中,成功地转换了阵形。
整支队伍忽然散开,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向右拉缰,凭恃着奇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冲击力,将后方的骑兵大队堵的一顿。
而剩余的一百多名黑骑则是向左一刺,就像是一群狼群,快速地挑选好自己的目标,向着秦恒所在的前锋营处贴了过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用手中的刀撕咬着,斩杀着。
不过瞬间,秦恒所在的前锋营便死伤惨重,而后方的骑兵大队被这雷霆一击击得有些心神涣散,一时间根本无法冲上来救援。
此时广场上叛军虽多,但相隔犹有一段距离,尤其是此时叛军正在转换阵形,情势微乱……看黑骑如此雷电般的冲击速度,谁也不知道当大队前来合围时,黑骑会不会将这数百名骑兵全部冲杀干净!…………马蹄如雷。
黑骑座下的马沉默奋力前行,秦家骑兵座下的马却悲鸣乱跑,就如同它们背上的主人们此时的心境。
黑骑的追杀速度太快,片刻间,竟追着秦恒所在的先锋营斜斜向广场内深入了一段距离,与后方的大队脱离开来。
这一幕看着实在是令人心惊胆颤,四周尽是叛军,秦老爷子和叶重早已反应过来,命令属下叛军快速向西北方那个缺口处合拢,务必要赶在黑骑得手之前,与秦恒接触。
如果让逾万叛军成功合围,黑骑再如何强横,也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即便黑骑此时成功地依范闲令斩杀秦恒,只怕最后依然是死路一条。
可是以荆戈为首的黑骑,却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于万众瞩目间,于无数叛军的包围中,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这般不要命地,勇敢到甚至有些嚣张地追缀着秦恒先锋营的尾巴……尘烟渐起,一百多名黑色的骑兵在数万叛军的眼皮子底下,追杀着数百名秦家精锐骑兵。
这种决绝的姿态,这种狂妄蔑死的气势,这个令人心悸的画面,必将长久地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一道尘龙,数百骑兵舍生忘死地追杀,由广场西北角,一路贯穿入广场中央!…………秦恒不是弱者,不然不可能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便成为了京都守备师自叶重以后第二年轻的统领大人,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便成为枢密院的副使。
对于战场上的局势,这位秦家的第二代领军人物,毫无疑问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断。
他擅于领兵,而且反应极快,当黑骑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帘侧边后,他马上作出了决断,进行了第一次的正面冲撞。
只要能够敌得住第一波的攻势,后方大队续来,对方区区两百余骑,根本造不成任何的影响。
只是今日京都之战实在和战场上的厮杀有太多的不同,正阳门下的巷战也和往常兵法书所描写的巷战有太大差异,秦恒从来没有想过,监察院这种以情报暗杀存世的部门,居然在巷战中能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威力,让秦家骑兵损失惨重,同时也消耗了太多的士气和精神体力。
而最关键的是,秦恒万万没有想到,那区区两百人的黑色骑兵,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气势,快速的冲击力,和冷酷到了极点的杀人手段。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前锋营的五百骑兵,竟然连对方的第一波攻势都没有抵挡住,便被对方狠狠地切成了两截!秦恒的心里寒冷,反应却是奇快,快马加鞭,根本不在原地与黑骑对杀,而是直接加快速度,领着自己的骑兵向着广场中央冲去。
四周全部是叛军的人,只要入了合围之中,那些黑骑只有等死的份。
他要做的是快,尽可能的快!…………应该说秦恒的反应奇快,秦家骑兵的训练也极为有效,虽然被黑骑如狼群般狂奔噬咬着,可是骑兵前锋营仍然成功地从丁家路口处,逃逸到了广场之中。
只是黑骑更快,更狠,一点也没有被拉下,反而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
而戴着银色面具的黑骑首领,更是由侧面冲刺而来,距离秦恒只有三个马身的距离!秦恒头盔中的双眼寒芒一射,虽然黑骑的悍勇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竟然敢追着自己深入叛军合围之中,看来是准备拼死也要刺死自己,可是他知道,黑骑的突袭已然失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父亲,不会眼看着自己死去,而叛军的救援已经到来。
此时叛军的换营正进行到一半,便发现秦恒深陷苦战危险之中,自然分出两个大队前来救援,同时意图将这支宛若天外突降的黑色骑兵剿杀干净,只是此时这两个大队距离那条尘龙还有一段距离,大部分是步兵,如何跟得上黑骑突袭与秦恒逃命的奇快速度。
然而便在此时,叛军中营里响起一声威武的号令:放!…………皇城上有神主牌,箭雨没有降落的光荣,广场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幕,却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秦老爷子决心的存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无数箭锋,向着那道尘龙的所在射了过去!嗤嗤破空之声密密麻麻响起,连绵成一片,将那些正在生死之际拼命的骑兵们全部笼罩了进去,竟是根本不在乎黑骑追杀的是他们自家的骑兵!秦恒早已猜到自己的父亲在战场之上,从来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也知道这阵箭雨会到来。
他的面色铁青,高速奔驰造成他的嘴唇发白,而在箭雨来临之前,已经是一个翻身,射向了坐骑的侧后方。
无情的羽箭噗噗噗噗刺入了所有人的身体,破开那些高速冲刺的骑兵身体,旋转着的箭锋撕裂骑兵的轻甲,钻开人类脆弱的皮肉,扎进他们的内脏或是骨骼!一瞬间,高速奔驰追杀的双方骑兵,同时遭遇了箭雨的打击,纷纷堕马,摔倒,摔得骨肉分离,连声闷响。
在这样的时刻,不论是秦家的骑兵,还是监察院的黑骑,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凄惨的命运。
黑骑的盔甲虽由内库丙坊特制,较庆军精锐用料更为轻便精良,可是依然在这轮箭雨下损失惨重,而那些秦家自己的骑兵,更是遭到了灭顶之灾!…………太子霍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老爷子,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一个恐怖的命令,难道他就不担心秦恒的生死?而且这两百名黑骑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样大的破坏,便这样用箭雨不分敌我地屠杀,难道不担心造成军心不稳?秦老爷子眯着眼睛,寒冷的光芒从那两道小缝里透了出来。
场中所有人,只有他清楚这支黑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他清楚,如果放任这两百名黑骑追杀下去,秦恒所领的先锋营,根本无法在叛军救援到来之前脱身。
他知晓黑骑的厉害,更以为范闲在正阳门下的布置,在此处埋伏的黑骑,都是为了先前城头上,令他愤怒到极点的那句话。
我要你老秦家断子绝孙!秦老爷子是狠人,范闲既然要让自己断子绝孙,他宁肯是自己动手,也不愿意卑屈地看着范闲安排的人,杀死自己的儿子,更何况……自己老秦家的儿子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秦恒没有死,他的坐骑满身羽箭,两声悲鸣之后,重重地向着地面摔了下去。
而他因为早有准备,虽然被马匹倒地后的前滚之势,与地面狠狠地撞击,身上的盔甲甚至因为与地面的摩擦,擦出了无数微弱的火光,然而却已经卸了大部分的力量,而且凭借着坐骑的遮挡,没有中箭。
箭雨只是一波,紧接着便停了。
大部分你追我杀的骑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黑骑虽然存活的人数更多一些,但也失去了坐骑,受了或重或轻的伤。
他们没有惊惧,而是继续抬起了刀,向着身边那些倒在地上的秦家骑兵杀了过去。
而此时,秦恒已经站了起来。
四周的叛军支援也急速地靠近。
荆戈,这位戴着银色面具的黑骑副统领,从接触战开始,便成为了黑骑的锋尖,以最决绝的姿态,最快的速度,死死盯着秦恒,没有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箭雨来袭,荆戈一人一骑也受到了惨烈的打击,一枝羽箭极巧地穿过他身上的甲片,斜斜地射入了他的左肩,一抹血痕迅疾渗了出来,而他身下的坐骑也是前腿一软,无声地倒向了地面。
他的脚重重地一点马鞍,就在箭雨停止的那一刹那,手持黑色长枪,如一头狼王般扑了出去,带着一抹隐藏了很多年的噬血饥渴,势不可阻。
三丈距离,转瞬即逝,秦恒此时刚刚从马下抽出大腿,很困难地站了起来,看上去精神体力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于黑枪凌厉杀意所指,似乎只能束手待死!但谁也没有想到,秦恒本来看上去疲惫不堪的身躯,竟在这一刻重新拥有了活力,只听得他猛喝一声,并未转身已抽剑出鞘,整个人的身体快速地旋转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影子,极为诡魅地与那道凌厉黑色枪影相擦而过!荆戈一枪全力刺出,根本无法料到对方竟有如此巧妙的对枪身法,整个精神气魄全数凝在这一枪上,枪尖此时落空,狠狠刺中秦恒身边的广场石板地,迸的一声将那片石板刺成无数碎片!便在那声闷响间,秦恒身形旋转未停,片刻间迫近了荆戈的身体,一声冷哼,左肘一突,手中的剑锋便往荆戈的颈间割了下去!一闪一转一割,如此干净利落的三连击,还是在如此复杂的沙场情形下使出,秦恒果然极为强悍,难怪秦老爷子对他有如此大的信心,让他单独面对银面荆戈的突刺!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如此狠厉的一割,只怕范闲都难以抵挡,荆戈只怕是死定了。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追杀进行途中,叛军对于皇城的攻击始终没有停歇过。
那些用来冲撞宫门的重车,依然不知疲倦,不畏落石火烧地,依次向那三座宫门发起着冲撞,巨大的闷响,不时在皇城上下回荡,听上去就像是震人心魄的鼓点。
而就在广场上的奇诡追杀进行到最后一刻,秦恒的剑距离荆戈的颈部只有三寸的时候,宫门处的攻防,也出现了令人震惊的变化!轰的一声巨响,正中间的那扇厚重宫门居然被冲开了!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叛军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便是狂喜亢奋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此时黑骑已败,荆戈将死,宫门已开,胜利的天平已经毫无疑问扔掉了所有的砝码,开始怯懦地依偎在了叛军一方的身后。
看着这一幕,太子精神一振,看了一眼身旁的秦老爷子和叶重,深吸一口气,说道:全力攻击!…………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之上,轻轻地用脚尖敲打着谁也听不懂的节奏,看着皇城上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这些致命的变化,却依然没有下决定一脚蹬开棺材,取出棺材中的那把重狙。
因为他站的比所有人都高,就像陈萍萍曾经教导过的那样,所以他看的比所有人都远,可以看到一些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细节。
他看到仍然停留在西方叛军营中,定州军的将领们正与二皇子商议着什么,却渐渐地靠拢了过去,将二皇子的那些亲信很自然地隔绝在了外围。
他看见了叛军中营里,那位第一次露出喜悦神色的太子殿下身旁,叶重的脸色一如寻常的平稳,而宫典却是拖后了一个身位。
叛军换营的过程里,在救援秦恒所带来的混乱中,定州军的军队渐渐转换了队形,虽然细微,但在居高临下的范闲眼中,却是格外刺眼。
如果一个复杂的局面是由无数的画面组成,那么这些画面在范闲的眼里,正在发生着一些谁也不明白为什么的变化,但他知道自己的赌博,便是由这些画面的变化,而决定最后的成败。
他将大魏天子剑紧紧地绑在后背上,手掌拉了拉三处在两年前便给自己准备的钩索,看了一眼守城弩的方向,微微眯眼,说道:准备。
然后他最后一次用脚尖点了点棺材,心想今天还是不会用你。
…………画面的变化,便在下一刻突兀发生了。
这一次变化将决定庆国今后的岁月,而且注定会成为后世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内容。
第一个画面的变化,是戴着银色面具,马上便要面临死亡的荆戈,就在秦恒的剑锋袭颈前的那一刹那,低了低头。
荆戈低头!在电光石火间,这一低头看似简单,实则困难到了极点,可是他却做的如此自然,如此快速,就像是在五百年前,荆戈便知道秦恒的这剑将从何方来,将往何方去,已经模拟了无数次,早就做好了迎接这道剑锋的准备。
恰是那一抹低头的温柔,让秦恒那记杀人的剑,横割在了荆戈的银色面具上,划出一道银色的火光,却没有割断他的脖颈!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荆戈那似乎灌注了全身气魄的一枪,一枪刺空,刺破地上青石板,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快速地反弹回来,顺着他空握着的虎口,倏的一声弹了回去!荆戈的手紧紧握着枪锋下三寸地,猛地向上刺出!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荆戈脸上银色面具还在泛着火花,而他手中的枪尖已经狠狠地从秦恒的下颌部刺上进去!喀的一声闷响,锋利的枪尖由秦恒的下颌部直刺入脑,鲜血一飚,秦恒身体一僵然后一软,就此毙命。
荆戈紧握着枪杆,枪尖挑着秦恒的尸首。
…………一声脆响,荆戈的银色面具破成两半,滑落于地,露出他的真实面庞,那张范闲一直很想看到的脸,那张自从他被陈萍萍从黑牢中捞出,成为黑骑一员后,始终藏在银色面具下的脸。
这张脸眉眼生的很清秀,但是……由左耳到右耳下,竟不知是被什么利器从中间狠狠地切开!很陈旧的伤势,却依然显得如此恐怖,可以想见当年是受了怎样的伤害。
伤口极大,露出里面的骨肉和白牙,看上去异常恐怖,尤其是先前秦恒一剑虽然被他的银色面具遮挡,可是剑意依然袭面,将他的旧伤口震开,鲜血渐流,更显狰狞!整座广场上鸦雀无声,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狰狞的黑骑统领,用手中的枪尖挑着秦老爷子的独子,不由想到了范闲那句要让秦家断子绝孙的诅咒。
鲜血从秦恒的喉间滴下,沿着长剑滑到荆戈的手上,湿滑一片。
荆戈沉默,心里却在想着,当年你哥哥便是用这一招,毁了自己的脸,这些年自己对秦家的仇恨让自己戴着银色的面具,时刻琢磨着秦家杀场上的手段,可今天你还是用这一招,死在自己手中,便不要喊冤!荆戈枪挑秦恒尸首,望着叛军中营秦老爷子所在,厉声喝道:我就是荆戈!秦业!你杀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秦荆戈枪上挂着秦恒的尸首,鲜血淋漓而下。
在这一刻,他的胸中被复仇的快意和血腥的味道充斥,直欲在这万军包围之中尽情呐喊一声。
他终于为家人报了仇,在隐于黑暗若干年后,终于为家人报了仇。
在胶州的城外,他第一次向范闲诉说了自己的过往,而在半年之后,范闲轻声许诺,会给他报仇的机会。
荆戈不知道小范大人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自己一偿心愿,但今日这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
快意,无穷的快意杀意,让荆戈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道凄惨的伤口在他的两耳间裂开,就像是小丑的嘴,因为此时的笑,而张得愈发的大,看着格外恐怖,却又格外凄凉,眼泪如雨自脸部滑落。
而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自内心最深处泛起了一丝寒意。
骑于马上的秦老爷子,心头如撕裂般地痛了起来,两眼一黑,却是强悍地直坐于马上,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禁受不住的精神衰败。
秦老爷子面色苍白,白发乱飘,看着被那怪物黑骑刺入枪上的独子,一言不发。
便在此时,皇城下那些如暗流般悄悄发生变化的画面中,第二幅画面也变了。
就像一位丹青圣手,在满山的泼墨秋图里,肆意洒下万点朱点。
山野里顿生无数野花,由凄清顿成果实丰收之盛景!正宫门被叛军重车撞开,叛军正大喊着往里面冲击,然而一柄大刀却自宫门之中挥将出来,带起一阵寒光,一道血光,数个头颅就此落地!大刀再挥,在一片寒光之中,全身银甲的大皇子骑于马上,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天神一般,跃马出宫门,大刀开血路!喀喀喀喀,叛军前锋肢断头落。
大皇子暴喝一声,手持长刀,率着身后的两百名禁军突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宫门被破开的一瞬间,抢先攻了出来,开始了皇宫里人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反击!马蹄轰隆响起,宫门内的山石泥沙虽只清除开了一条小道,却也没有阻止住大皇子反击的速度。
两百名禁军依次快速驶出,凭借着高速的冲击力,与优良的骑战功夫,如快刀入豆腐般,将宫门前是叛军先锋,冲开了一条大口子。
寒芒所向,无人能阻,敢阻者皆化为地上尸首与残离肢体。
只是刹那功夫,禁军便从豁然洞开的宫门处,往外冲了近二十丈,如同一道银流一般,势不可挡!而此时,叛军也已经开始加速向着已经破开的宫门处冲了过来,密密麻麻地,有如满天飞舞的蝗虫,令人不寒而栗。
二百名禁军虽然势厉,但在这样强大的叛军面前,看上去只像一道银线般粗细。
然则……大皇子不惧,他既然信任范闲,便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快速冲击中手腕一翻,大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圈,直直向着右前方斩了下去。
只闻得喀的一声脆响,一名叛军校尉手中短枪从中断开!大刀砍入那名校尉肩上,大皇子皱眉闷哼一声,腰腹发力,沉气运臂一拖,嗤啦一声,刀锋破体而出,顿将那名校尉身躯斩成两半!紧接着大皇子一俯身子,避过迎面削过的一根刺棒,此时他手中的大刀拖至身后,于腰间周游一转,凭借着强大的臂力,一个斜劈,大刀刀锋在空中凄厉地呼啸着,极为霸道地生生砍飞左侧方那名叛军的头颅!啪的一声轻响,无数血水喷打在大皇子银色的盔甲上。
他手中的长刀亦是带着浓浓的血污,银红相加,就如同他平日里喜欢着的那件鲜红大氅,随着禁军的拼死突击,化作了一道血线,看上去份外惊心壮丽。
头盔将将压着大皇子如剑般的双眉眉线,他的眼睛里野火燃烧着,勇不可挡地率着部下,向着前方遥远的叛军中营处冲去。
这一路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阻截厮杀,或许他永远也无法冲到李承乾的面前,可是他依然要冲。
因为他是庆国征西军大帅,皇室子弟中唯一有过沙场经验的人,即便不明白范闲的用意在哪里,但既然接下了这个使命,便一定要将使命贯彻到底。
他不是武道高手,但他是军中猛将,京都的攻防战无法发挥他在野战上的指挥才能,然而冲锋陷阵,大皇子向来不惧,沙场上的马战功夫,和高手之间的决斗完全不一样,首重气势,而大皇子的气势毫无疑问,已经被他誓死的心,提到了巅峰状态。
身为东夷与南庆的混血儿,从某些角度上来说,他不得陛下之喜,却对这片国土有着浓厚的感情……一枝暗箭射来,被他刀尖劈开,却让他的身形顿了顿,被马下无数叛军刺来的枪枝在身上划了几道血口,幸亏马速极快,没有落入包围圈中,而是直接杀出一道豁口,继续向着叛军中营冲刺!还有很远。
但这两百禁军给人的感觉却是,似乎他们在下一刻,便会冲到太子的面前。
…………范闲站在黑色的棺材上,紧张地注视着城下的一切。
当大皇子从城下宫门冲入自己视野中时,他在第一时间内发出了命令。
为殿下开路!皇城之上留下的禁军与监察院部属并不多了,大部分都在勉力支持,迎着那些自云梯往皇城上攀爬的叛军士兵,凭借着凌晨时两个时辰的准备,至今没有让一名叛军爬上城头。
然而他们早已得到了军令,虽然心中暗自凛惧,却依然毫无迟缓地贯彻了范闲的意旨,离开了自己驻守的皇城范围,极快地向着中间地带靠拢,将手中已经极少的箭枝,一点也不吝惜地射了出去。
箭枝集中如雨,全数洒落在大皇子这一拨禁军突击的路线之前,全部落在那些叛军们的头上,顿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让大皇子突击路线上的阻力变得小了一些。
然而皇城其余地方防守力量变得薄弱,没有箭羽防御。
云梯上下的叛军们像是吃了兴奋剂一般,勇敢地向上攀爬,眼见便要登上了城墙。
禁军们拼命地拉动着弓弦,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胳臂上的疼痛与手指上被弓弦震出的血水。
他们奉范公爷的命令,要用手中的弓箭替王爷开路,那叛军攻上皇城来怎么办?可是王爷此时就率着两百名兄弟,在叛军的合围里突击,如果自己的弓箭稍一缓慢,王爷受了损伤怎么办?惶恐、不安、壮烈,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皇城上这些禁军们的心中翻滚着。
叛军已经沿着云梯爬到了皇城之上。
虽然上城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秦家的军中好汉,极其艰难地站稳了脚跟,开始扩大阵地,为后续的叛军部队上城开路。
而城下宫门处两百名禁军骑兵已经冲了出去,叛军们围阻不能,自然沿着破开的宫门杀了进来,和宫中仅存的那些防御力量杀在了一处。
眼看着皇宫即将陷落,而大皇子还在城下的叛军中冲杀着。
此时嗡嗡两声闷响,停顿了一段时间的两座守城巨弩,终于再次开始了射击。
这次的射击并不是针对那些冲门的撞车和那些陆续运来的登城三截云车,而是在范闲的强力要求下,全数落在了叛军之中,落在了大皇子冲击路线的正前方,就如同禁军们此时的箭雨所指一般。
巨弩落地,扎穿无数叛军身体,激起阵阵血雾,复又重重扎入青石板中,有的弹起,巨大的重量和强大的冲击力,也足以压死几人!骤然强大的箭雨与威力恐怖的弩箭,十分有力地支援了大皇子的突击,在叛军正中方开出了一道血路。
而大皇子率着禁军,如一道银线,便沿着这条血路,勇敢地向着叛军中营突击。
叛军们明明人多势众,但眼看着骑于马上的大皇子壮丽英姿,却是无来由地心悸起来。
庆军最重战功,而世人皆知,数年来,便是这位大皇子领军在西陲与胡人征战,未尝一败,为庆国立下了赫赫大功,而这位大皇子更是成了军中一代名将。
一代名将率兵突击,所形成的压迫感和冲击力度,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抗的。
范闲看着那壮烈的一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内两个缓缓运行的小周天猛然提速,将体内经脉上附着的那一层天一道真气逐渐脱去,而让那些暴戾的霸道真气,开始在身体内强悍地运行起来。
血丝在他的眼中越来越盛,药物的作用已经到达了峰值,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钩索,等待着最后一根弩箭发出的声音。
…………杀死秦恒的荆戈已经被最先赶到的叛军包围,秦老爷子有些冷漠无神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投往前方还极遥远的骚乱之中。
他知道大皇子已经开始领军反攻,他知道大皇子的作战风格是如何狂野壮烈,如果对方手中还有三千骑兵,或许秦老爷子也会暂避对方锋芒。
然而此时叛军胜势已成,城头宫门处已经突了进去,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秦老爷子断然是一步也不会退的。
这是在沙场上浸淫数十年后所形成的天然直觉。
然而看着大皇子浑身浴血的英姿,想到先前那一幕独子惨死的景象,秦老爷子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甚至快要闻到死亡的气息。
一直深藏于心的那抹痛楚,让他在微一犹豫之后,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敌军最后的疯狂反扑,不可轻觑。
秦老爷子咳了两声,对自己亲信的家将说道:带着太子去后营。
太子看了秦老爷子一眼,本不想退,奈何太子殿下不知军事,也不愿意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干扰到秦老将军的行兵布阵,只有黯然离去。
秦老爷子乃沙场老将,当此大皇子最后反扑之际,他选择不动如山,自然是最佳的决定。
但今日亲见独子死亡的惨剧,终究让他保守了一些,让家将带领太子暂避大皇子反扑锋芒。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身边便只剩下了八名秦家家将。
或许身为九品高手,秦老爷子根本不在乎什么。
…………但范闲在乎。
巨大的守城弩终于耗费了所有的弩箭,而禁军的箭雨也已经变得稀疏起来。
可此时大皇子所率领的禁军队伍,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依然无法突进到叛军的中营。
战场之上或许会有奇迹发生,但是想靠两百名骑兵便进行一次成功的反扑,这已经不叫奇迹,而叫痴心妄想。
而大皇子浴血作战至此时,已经杀出了长长的一条血路,强悍的沙场作战能力,已经吓破了无数叛军的胆魄。
此时皇宫将破,大皇子被围,残存的黑骑与荆戈被围,大势已成。
便是最后那枝守城弩射出去的声音,也和前面的十几枝弩箭大为不同,斜斜地射出,发着呜咽的悲音。
从这最后一枝弩箭射出之后,两座守城弩便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都似乎清清楚楚听到了这枝弩箭发出的悲声,能够捕捉到这枝弩箭撕裂空气,运行的轨迹。
而没有人注意到,这枝弩箭飞行的轨迹与前面为大皇子开路的弩箭飞行轨迹完全不同!这枝弩箭斜平而射,竟是自所有叛军的头顶上掠了过去,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而是在空中缓缓地消耗着动能,飞行了极长的一段距离,然后重重地摔落在了叛军中营的正前方。
弩箭射的虽远,但如此射出,却是没有任何威胁,最后就像是一块破铜烂铁般凄凉地摔落在地,没有砸到一名叛军士兵,只是将他们吓了一跳。
噗的一声闷响,弩箭就像是小孩子玩刀一般,运气极好地弩尖向下,刺入石板间的泥土间,直直而立。
便在此时,城上城下的所有人看到了一幕令他们惊心胆颤的画面!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就像是从地底深处冒出来的幽灵般,从皇城之上飘了下来,沿着那枝弩箭运行的轨迹,于无着力处的空气中,向着城下疾飞!黑衣人的速度极快,竟似是撕裂了空气,从极高的皇城处,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飞临到了叛军大阵之上!最后一枝弩箭的末端系着绳子,而黑衣人便是用钩索,沿着那个绳子滑下,直杀叛军中营!…………如黑色的天神飞降,这一幕不知惊得多少人瞠目结舌,被那空中的强大杀意与气势所慑。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发现了最后那枝重重摔落在地的弩箭后方系着的绳子,大声狂吼道:砍绳!数把亮刀同时向着那枝弩箭尾部紧紧绷住的绳上砍去!秦老爷子眼瞳微寒,看着以奇快速度冲来的黑色影子,心底的痛楚与愤怒再次爆发出来,身体抖了一下。
大皇子奋勇的突击,黑衣人的从天而降,不可避免地让他分了神。
尤其是先前独子的惨死,更是让这位强大的人物,终于在心神上露出了一个缺口。
就在秦老爷子心神微颤的时候,他的眼角也亮起了一抹刀光。
这刀光并不是向着弩尾的绳索上砍去。
而是砍向了秦老爷子的身体!…………喀的一声闷响,在叛军中营里爆发出来,宫典全身盔甲被体内真气激得当当乱响,强横的真气让他须发尽张,双手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直刀,砍向了秦老爷子的脖子!这一刀蕴含了宫典全身的功力,八极巅峰的实力,全部都在这等待了数年之久的一刀中,爆发了出来!秦老爷子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愤怒与不可置信,脸上一阵潮红之色,而他的手,则死死地钳住了宫典这横蛮的一刀!鲜血从秦老爷子的虎口中滴下。
面临着这阴险到了极点的刺杀,这位庆军第一元老,九品上的强者,依然如看到范闲从天而降时那般抖了一下。
只是轻微地一抖,秦老爷子脸上的潮红之色顿时变成煞白,而宫典的长刀却是握不住了。
然而和宫典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很重的人,一个很强大的人。
叶重出手很重,重得似乎挟带了定州处荒漠的风沙,挟带着某种冥冥中的意旨,决绝地、无情地撕裂了他与秦老爷子身间一名叛将的身躯,击在了秦老爷子的腰腹间。
叶重与宫典,同时出手偷袭秦老爷子!…………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太诡魅,太不可置信,便是连秦老爷子也没有想明白其间蕴藏着何样的意味,而贴身的家将已经护送太子去了偏宫,他身边的八名将军却根本反应不过来!在这一声巨大的闷响之后,叛军中营中尘烟大绽。
尘烟微落,三人座下三匹战马被强大的真气所震,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爆体而亡!秦老爷子一口鲜血喷出,腰腹上出现了一个恐怖的伤口,而他如枯竹般急速探下的那只手,已经死死地扼着叶重持刀的手腕!叶重低着头,两眉稳重如山,体内真气毫不吝惜地如巨浪一般涌了过去,沉腰闷哼,一脚跨前,再压一步!秦老爷子的身体又颤抖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苍老的身躯内爆发出来,左肘一弹,手握宫典钢刀,而肘尖已经是狠狠撞在了宫典的胸口。
宫典噗的一声吐出漫天血雾,却是借着喷血之势暴喝一声,舍生忘死地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刀锋一压,压得秦老爷子的左手贴在脖颈之上,发出吱吱恐怖的声音。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叶重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以他如山般厚重的性情,绝对不会错过,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暴涨,左手一振,迅即化作一面铁板般,脱离了秦老爷子异常强横的扼制。
这只左手化作一扇铁板,以大劈棺之势,重重地击打在秦老爷子已经鲜血迸流的胸腹伤口上。
叶家的手上功夫,天下第一!…………强大的冲击力,带动着庆国军方的三位顶尖高手,在石板地上脚步蹬蹬而退,一路踏碎地面,震起烟尘。
而此时,弩尾后方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一身黑衣的范闲从半空中堕了下来。
然而他却没有堕入叛军合围之中,而是脚尖一点一名叛军的头盔,如一道轻烟般,直刺叛军中营!其时,叶重的大劈棺正狠狠地砸在秦老爷子腰腹间的伤口上。
范闲缩成一团黑影,再旋即展开,锃锃两声,左手抽出背后捆着的大魏天子剑,右手自靴中取出自宁才人处要回来的黑色匕首,一手剑一手匕首,化为一道黑烟,自叛军中营那八名秦家家将头将掠过。
嗤嗤数声脆响,五名家将被割喉而死,三名家将胸口受伤而退。
虽只一照面,范闲却已经发挥出了自己重生后最强大的实力!如巨鸟投林,他投向了正如野兽一般厮杀的三人之中。
…………身受重伤的秦老爷子狂吼一声,反手收指成寸,重重击打在浑不要命,全然不顾防守的叶重左肩,击得叶重左肩尽碎。
而他身下的一脚重重地在地上一踏,印出一个脚印,带动着自己的身体疾疾向后飞去。
叶重闷哼一声,双手同上以大劈棺合棺一式锁住秦老爷子真气狂溢,不停颤抖的右手。
宫典浑身是血,一手箍住秦老爷子的左臂,将自己的身体都粘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压迫着二人间的那把刀,隔着秦老爷子强悍的手掌,向着脖颈处压下去。
三人纠缠在一起,以奇快的速度倒退了十余丈,轰的一声撞破了广场后一处木制楼房的墙壁,震起无数烟尘。
然而有人比他们更快,范闲就像是一只黑鸟般穿梭而入,像闪电般来到秦老爷子的面前,手中长剑一翻,卟的一声刺入了秦老爷子的小腹。
血花一绽,长剑没体而入,范闲低头握剑,闷哼一声,继续往前刺去……强大的冲力,让四位强者的身体,撞破了楼房的第二堵墙壁,第三堵墙壁……震起无数灰尘,将这场阴险无耻血腥的谋杀,遮掩在了数万人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身周楼房景物,如倒溯的时光般流转。
而范闲叶重宫典,无一人敢松手!这三位阴险的刺客虽然知道秦老爷子突遭偷袭,在两名九品上和一位八品勇者的合击之中,受了难以恢复的伤势,可是谁也无法预判,这位庆国军方的一代元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爆发出怎样的光彩。
轰的一声闷响,这场野蛮的刺杀,终于被阻在了最后一方墙壁之前。
叶重依然死死地用大劈棺扼住秦老爷子最强大的右手,宫典依然压在秦老爷子的左臂之上。
范闲依然保持着半蹲刺出的姿式,双手颤抖着握着那把涂满鲜血的剑,只有一支剑柄露在秦老爷子的腹外。
秦老爷子花白的头发乱披着,眼瞳里却依然闪耀着恐怖的光芒,如一头临死的老狮王般,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整个身体猛地颤抖了起来,九品上强者临死前的最后反击,便是以这种剧烈的震动为先兆!然而从他身后的木壁里,忽然悄无声息地伸出了一抹剑尖!剑尖探出只有四寸,却恰恰刺入了秦老爷子身体上的练门,尾椎骨第三节。
这极其神秘的一剑,一刺即收,消失不见,然而却是最致命的一击!咯咯无数碎声响起,重伤的秦老爷子满脸通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无力地沿着木壁滑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眼瞬间之无间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或许很长,或许只是一瞬间,上溯三十载,近看三两年。
四周被真气震碎的木板碎屑,桌椅残片,簌簌落下,血水滴嗒。
范闲缓缓地抽出锋利的剑,剑身与血肉的摩擦,发出十分凄惶的声音。
叶重松开了那双铁手,宫典咯着血站着了身体,秦老爷子圆瞪双目,身体泡在血水之中,箕坐于墙壁之下,死未瞑目,双手虚张,似要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这位庆国军方的元老人物,终于死透了,死在了庆国开国以来准备最久,隐藏最久的一次阴险谋杀之中。
范闲没有受一丝伤,但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冷,抬起头来,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了右手边沉默的宫典一眼,看着这个自己十六岁入京后,遇着的第一位侍卫大臣,像看着一个怪物一般。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了叶重一眼,重重地看了叶重一眼。
恰在此时,叶重也正看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没有什么火花产生,却各自带着一份了悟,洞然……以及试探。
范闲知道自己的赌博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完全成功——在皇城之上之所以敢赌,不是因为他已经掌握了什么内幕,而是当时摁住太后脚时,想到澹州祖母的那句话。
陛下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陛下心志之强大,非凡人所能想像,陛下没有弱点。
所以范闲在面临绝境之时,根本不相信,皇帝会在京都一点后手都没有留。
皇帝明明知晓京都的情况,怎么还敢赴大东山祭天?所以范闲要赌,赌叛军里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变化终于产生。
叶家叛了——不,应该说,庆国史上最强悍的无间道,就此浮出了水面。
然而范闲在决定赌博的时候,依然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叶家会忽然出手,直到他看到了叶重眼睛里的那些东西。
所谓一眼瞬间,这一眼或许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却足够范闲想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过往的时光,所有自己曾经怀疑过的问题,这四年里庆国朝堂里所有看上去显得古怪,从而证明皇帝陛下多疑,暴露出他缺点的一幕幕,都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范闲只看了叶重一秒,却已经看穿了这几年来,以至十几年来的所有过往。
…………月前,大东山下,叶流云乘舟破浪而来,一剑自天外来,破礁石而入绝壁,仅剑柄存于壁外。
其时范闲立于礁上,身受箭伤,侥幸沉海逃生。
年前,苏州城中,抱月楼上,叶流云戴笠帽而至,一剑倾半楼,为君山会出头,强行携走那位帐房先生。
其时范闲破口大骂,身受内伤,幸而未死。
以叶流云之能,以大宗师之威,居然让范闲两次逢而不死,以此为线,看这庆国旧事,清楚可见。
两年前,悬空庙赏菊,宫典离奇失岗。
一场针对庆国皇帝突如其来的刺杀,楼堂大乱,范闲身受重伤,叶重追而无功。
朝堂震惊,陛下震怒,夺叶重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遣其返定州,宫典下狱,侥幸身还。
两年零两月前,范闲于北齐上京城获知二皇子与叶灵儿婚事,心中大讶,暗道陛下意图逼叶重自辞其职,方可不涉皇子事中。
由此上溯直至八年之前,其时范闲十二岁,于澹州悬崖苦修霸道功诀。
其时歌者流云来,以散手与五竹切磋,复驾半舟飘然远去。
…………当悬空庙事发生之后,范闲与陈萍萍曾经做过一夜长谈,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是刻意安排此事,借此打压叶家,除掉宫典禁军副统领一职,逼叶重离开京都。
当时他与陈萍萍便有诸般困惑,认为陛下疑心太重,但又以为此乃皇权与大宗师之间的争轧,未曾细思。
庆国的皇帝陛下在处置叶家一事上,明显暴露出他多疑的弱点,并且用的这种手法虽然隐晦,却也失了堂堂正正之风。
然而此时的范闲想到了十二岁时初次见面的那位歌者,早已将这一切想的通通透透,也终于明白了……皇帝的多疑,皇帝的失策,竟是刻意示弱,通过与叶家离心,给天下的敌人增加出手的勇气!八年了,范闲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四大宗师里,自己第一个见到的是叶流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叶流云周游天下,却偏偏会去了澹州,如此轻易地找到了很多人想找却找不到的五竹叔。
五竹在哪里?天下没有人知道。
但有些人知道,范闲在哪里,五竹就会在哪里。
而知道范闲真实身份的人,在当时的天下,只有陛下陈萍萍与范建三人而已。
分析至此,一应明白,叶流云赴澹州,自然是有人告诉他,叶轻眉的儿子在澹州,五竹自然也在澹州。
而告诉他这一切的,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或者说,皇帝陛下郑重拜托叶流云前去澹州,看一看自己那位身世离奇的私生子。
这样的人,自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而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背叛皇帝!…………皇帝的多疑,叶家的离心,二皇子与叶灵儿的婚事,叶流云的超然存在忽然偏移了方向,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假象,或者说是必然付出的代价,这些只不过是构成一个完美无间道的细节部分。
这个计划应该已经构织了一年,两年,三年……如果联想到叶流云君山会供奉的身份,只怕这个计划开始的时间,更远在十几年之前!用这么长的时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瞒过了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长公主的眼睛,完全可以说,这是庆国史上最恐怖的一次无间道。
与之相较,监察院布置的言若海与袁宏道,又算什么?…………只是一秒钟,范闲的脑中便掠过了无数的画面。
他收回了目光,看着一脸沉稳的叶重,身体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冷,仿似堕入了冰窖之中。
这个计划连陈萍萍应该也不曾知晓,皇帝的心志,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看着叶重,嘴唇发干,从怀中取出自己特属的腰牌,递了过去,颤着声音问道:陛下可还活着?其时叶重也正看着这位年轻的小公爷,他的心情也是复杂到了极点。
最初对秦老爷子进行狙杀之际,完全没有想到,皇城上的范闲,竟然能够调动大势来为自己进行配合。
他的心头也是一片震惊,难道陛下已经将这个计划全盘告诉了小范大人?当范闲开口的时候,叶重同时开口问道:陛下可还活着?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却让范闲和叶重同时震惊了起来,看着彼此的眼睛,感到了一阵寒冷。
因为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直至此时,京都里的人们,不论是皇帝无比信任的范闲,还是这个大计划里最关键的叶重,居然都还不知道皇帝的生死。
李云睿在哪里?太平别院。
两个人住了嘴。
叶重接过了范闲的腰牌,宫典提起秦老爷子的尸首,向着厮杀声已经震天响起来的广场方向快速离去。
刺杀秦业至今,不过瞬息时间,当事者们心里想的极多,然而正式的对话却只有刚才那两句,因为双方开口的第一句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大家彼此都只是大棋盘中的棋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东山情况如何,他们暂不知晓,也不需考虑。
范闲重重地呼吸了几声,强行压下体内霸道真气与药物上冲所带来的烦厌感,驱散一些心头的寒意,并没有注意到墙壁上的那个小口。
这样一个计划,让皇帝陛下筹划了如此长的时间,消耗了如此多的心神,所谋自然极大。
清除庆国内部所有的反对力量是其一,但皇帝陛下真实的目的,只怕还远远不止于此。
用陈萍萍的话来说,在这个天下,只有陛下站的最高,看的最远。
以陛下的目光,这十数年里,他自然是一直看着天下美丽的风光,优雅的景致——尤其是那些暂时还不属于他的土地与人民。
这个叶家无间计划,所针对的主要目标,只怕还是北齐与东夷,而大东山上苦荷与四顾剑齐至,叶流云却是陛下的伏手,只怕整个天下大势,已经在那座山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是范闲的心里依然还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
即便叶流云于大东山骤然反手,但是苦荷与四顾剑乃何等样惊艳绝伦的非凡人物,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苦荷与四顾剑吃些亏,又怎么可能被皇帝收入掌心之中?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来陛下选择大东山作为收拢大局之地,最关键还是指望五竹叔出手。
只是他知道五竹叔的性情,只怕会让陛下失望了。
身后传来的厮杀惨呼之声,将他从复杂的情绪里拉了出来,提醒他此时仍然处于战场之旁,京都里的局势未定,还有无数的人在为一个营织多年的阴谋,抛洒着热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暂时不去思考大东山的问题,撞开墙壁,消失在了重重的民宅遮掩之中。
在行动前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悲哀。
他忽然有些同情长公主,同情太子,同情二皇子,同情皇宫前那些拼命搏杀的庆国将士,他也开始同情起自己来。
京都的交锋,猛烈到今日这种程度,对庆国的国力将会造成多大的损害,难道那位生死不明的皇帝陛下真的没有算到?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一袖一指之力,都可惊天动地。
皇帝陛下真的还能活着?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花这么大的精力,去做这么一件事?难道就真的为了一统天下?就只是为了万世之主的那个名头?…………就在叶重宫典范闲三人刺杀秦老爷子的同时,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定州中层将官,各自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神中的那丝决绝与惘然。
这些将官也是直到入城之始,才在暗中接到了叶帅和宫将军的密令,而为了保密,根本无法对下层的士兵进行动员。
然而在这一刻,叶家的定州军必须攻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叛军中营的异象。
只是军士不是只会听命令的机器人,任何军队当他们要临阵反戈,而根本没有做过任何战前动员的时候,都会显得有些惘然。
前一刻还在准备攻打皇宫,后一刻却忽然要调转枪头去指向自己的战友,即便定州军队军纪再如何森严,只怕战斗力也会下降到一个极点。
好在定州军优秀的副将和那些知晓内情的中级将官们,极为天才地部分解决了这个为谁而战的问题。
他们将二皇子的亲信隔绝在外,将二皇子包围了起来,然后高喊着:二殿下有旨!太子弑君弑父,猪狗不如,凡有庆国儿郎,均可起而攻之……杀!二皇子直到此时才发觉到异样,他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不知道这些一直恭敬有礼的将军们,为什么会把自己围在中间,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忽然下了如此荒谬的一道军令!难道是岳父看着皇宫已开,想趁此机会除了太子,扶自己上位?二皇子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但看着自己的亲信被定州军击落马下缚住,他的心才寒冷了起来,知道事情……出现了自己和太子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军令一出,定州军普通士兵的反应极快,向着秦家的部队攻了过去。
有部分或许真是信了这道军令,以为太子谋刺的事情终于爆发,二皇子痛定思痛,决定替先帝报仇,而更多的普通士卒则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肯定是二殿下决定趁这个机会,向太子动手。
对于后一个判断,所有的普通人,似乎都是这般想的。
所有出击的定州军,终于成功地克服了所有战场倒戈里,最关键的军心问题,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对秦家的攻击。
当然,这样一个匆忙的倒戈,终究无法发挥出定州军的真实实力,好在秦家的军队人数虽仍然较多,然而秦老爷子暴毙,秦恒已被荆戈一枪挑死,几名将军护送太子去了后营,而在前线的八名家将被范闲杀五伤三,真可谓是群龙无首。
一支军心稍稳的军队,去攻击一支没有将领指挥的军队,胜败并不难以猜测。
…………嘈乱的战场之上,除了定州本军外,没有几个人听到了叶家诸将的军令,仍然有很多人在奋力地厮杀,即便不为杀敌,也要为了保存住自己的生命。
浑身是血的大皇子手舞长刀,杀开一道血路,虽然没有能够冲到叛军中营,却成功地与残存的黑骑会合在了一处。
激战之中,他并没有看到范闲与叶重宫典同时出手的那一幕,以为自己已然到了末路。
鲜血从他的手上滴落,他的表情却是一片肃然。
身为庆国皇子,他为这皇宫奋战至今,内心深处没有一丝悔意。
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音响起,一直在休养生息的定州骑军,终于冲杀了过来。
大皇子眼睛微眯,看了已然疲累到极点的荆戈一眼,手中刀柄一紧,便要砍将上去!然而……定州骑军却是自他们的面前一掠而过,根本没有出手,反而是狠狠地冲向了秦家的军队!杀!皇宫之前的广场上,喊杀之声震天价地响起。
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因为叛军换营,而处于相对有利位置的定州军,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冲向了自己的友袍,冲向了那些奋战了数个时辰,已经变得有些疲惫,而且没有任何准备的秦家士兵。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州军的定杀声震天,突兀地,全无征兆地,无数身上戴着定州烟尘的骑兵从广场的各个方向,开始向秦家进攻。
一队约千人的骑兵,像一把镰刀一样,锋利地自皇城下扫荡而过,那些高耸上城的云梯,转瞬间就像是稻田里熟透了的谷物,哗的一声,被整整齐齐割断了根部。
麦穗总是重的,云梯上面有不少叛军正在奋勇地向上攀爬,根本想不到会有友军会从下面杀了过来,云梯下方的防守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那么多具三截云梯,从两侧向中央,便这般凄惨地垮了下来,上面的叛军惨号着从高中坠下,就像是割稻时洒落的谷粒。
很多人摔死在地面之上,绽出血水内脏,又被像稻秆一般胡乱落地叠加的重重云梯,压在了最下方。
而已经登上皇城的那些叛军士兵,骤觉后方有异,不禁俱感骇然。
反倒是皇城中仅存的那部分禁军与监察院部属,发现下方战场局势忽然大变,觅到了最后的生机,勇气顿时冲入了他们的胸襟。
防守皇宫的人们冲了上去,将那些登上皇城的叛军们分割包围,让这些已经没有退路的秦家军人们陷入了绝境之中。
已经有叛军攻入了皇宫的正门中,正在进行着突杀,而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家两队骑兵分由西方及太平坊方向驰近,在扫荡掉云梯之后,未有丝毫减速,直接纵马驰入黑洞洞的皇宫正门,向着入宫的叛军身后发起了攻击。
而在广场之上,占据了有利位置的定州军,也早已开始了对秦家的反攻倒算。
秦家今日上层将领死伤太众,加之事发突然,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和反扑。
沙场之上,决定胜负的其实往往就是开战的这一刹那,定州军的将领们极为优秀地贯彻了统帅在入城前的密令,以雷霆之势突击,打了秦家军队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叛军死伤惨重,而胜负的天平已经倒向了定州军一方。
而天平因何而倒,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尤其是广场正中间,那些已经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拼命搏杀,疲惫到了极点,眼看着马上便要面临死亡的禁军与黑骑们,更是瞪着双眼,明显有些迷惘。
浑身是血的大皇子与低着头的荆戈站在一处,震惊地看着眼前四周的呼杀声,黑烟,刀光,剑影,听着广场上的闷哼,惨号,哀鸣,发现自己手中的那把长刀,竟是如此的沉重。
此时叛军内部忽然互相攻击了起来,秦家自保不及,定州军则是刻意地错开了广场正中那片区域。
大皇子这些保护皇宫的人,怔怔地站在空地上,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一刻,他们还在与人厮杀拼命,下一刻,他们却……似乎变成了纯粹的旁观者,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大皇子看了身旁浑身是伤的荆戈一眼,皱了皱眉头。
身为征西军主帅,他当然知道在战场上的反应是何等重要的事情,不管眼下叛军内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但如果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就必须马上下令,集结宫内宫外仅存的近两千有生力量。
然而他的眼中却有些茫然,因为宫城内外上下已经被分割成了几个战区,此时禁军想要拧成一股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从心底来讲,大皇子也不愿意再让这些已经透支到顶点的下属们,再次脱离此时难得的瞬间安全,投身到那些战火之中。
所以他必须看清楚,定州军的忽然反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老二想借此机会除掉太子,自己登基为帝?可是为什么定州军刻意地远离这部禁军,而且是在努力地保护皇宫?他忽然想到了今日凌晨起,范闲的一切所作所为,他的心喀噔了一声。
难道范闲知道叶家会有动作?所以才会发出那些指令,为对方谋求一个良好的契机?此时一名禁军冲到他的身旁,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将先前有人注意到的叛军中营所发生的事故,简略讲了一遍。
大皇子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看着四周穿梭而行的定州军,看着不远处节节败退的秦家部队以及太子所在地的那面龙旗,终于放松了一些,而对范闲的佩服更重了一分。
※※※四周不时传来急促的军令声,漫天尘烟之中,各方的力量都在集结冲杀。
大皇子带着仅存的二百人与太平坊处回援的禁军,运气极好地汇合在了一处,缓缓地向着皇城所在压去。
而远方烟尘掩映中,隐隐可见那面明黄色的龙旗,正在撤离广场。
整个广场已经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秦家叛军虽然死伤惨重,但他们的人数较定州军为多,虽然军令不顺,可凭恃着庆军天然的优秀单兵素质,依然让定州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场面很混乱,所有的庆国兵士们都已经化作了无数个小小的战团,厮杀在了一起。
这种势态的产生,正是因为最开始时,定州军得太子旨意,准备与秦家换阵,而产生的混乱。
沿皇城一线,四面都有战斗在发生,四处都有人死去,四处都有人在惨呼。
秋日高悬于中天,终于穿透了皇宫四周的烟雾,照耀清楚了一切。
漫地的血水在地上淌着,尤其是皇城那三方有护城河的地方,血水已经渗入了河中。
不少死伤的士兵也惨然落河,有些未曾死透的叛军,被冰凉的护城河水一浸,醒转过来,却是无力上岸,极为凄惨地挣扎着,向河下沉去,看上去就像是那条护城河里有无数的水鬼,正在拉着他们的脚踝。
面对着定州军突如其来的打击,秦家在勉力支撑一阵之后,终于败退了。
几名将军护着太子,领着收拢回来的队伍,撤离了广场,沿着京都的街巷,开始向叛军们依然控制在手的城门司撤退。
龙旗一退,军势再败,定州军齐声高喝,奋勇冲杀上前。
战场顿时从皇宫四周约三里范围内,再次向着整座京都蔓延。
追杀与被追杀,杀人与被杀,箭羽乱飞,刀枪狠出。
整座京都都开始震颤起来,知道今日必将面临一场十六年未遇的动乱与血洗。
…………得得得得,一连串沉重的马蹄声划破了地面上仅存的那些烟雾,带着马上的那位将军,出现在皇城下禁军及黑骑们的面前,出现在这片似乎被叛军们遗忘了的角落里。
无数金属相撞之声响起。
无人发令,无须发令,这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禁军与死伤惨重的黑骑,陡然间爆发出气魄,奇快变阵,将那名将军及那名将军身后的亲兵营围在了阵中!那名将军身后的亲兵面色剧变,齐齐拔刀出鞘!大皇子缓缓走了出来,看着马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皱着眉头保持着沉默。
叶重缓缓举起右臂,数十名亲兵面带警惕地缓缓收刀,却依然紧张地注视着这些曾经带给他们无数精神冲击的残兵。
先前在广场之上,这数百名骑兵,先后两次冲杀,冲得叛军一阵大乱,枪挑秦恒,刀破万军,实在是太可怕了。
末将调三千部卒助殿下守城。
叶重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大皇子,眼中闪过一抹赞叹,但语气依然平静。
宫典马上便到。
他助殿下控制局势。
大皇子看着他,依然没有开口。
叶重此时已经将手伸入了怀中,取出了一份腰牌,远远地向着大皇子扔了过去。
大皇子抬起已经酸痛到极点的右臂,将腰牌抓在了手中,定睛一看,发现是范闲昨天凌晨才从下属手中取回来的腰牌,不由皱了皱眉头,抬起头来看着马上叶重如青山般沉稳的身躯,问道:父皇……只说了两个字,叶重便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他知道大殿下要问什么,而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家的人没有几个傻子,当叶重此时表明身份,并且有范闲的腰牌作为信物,大皇子已经明确了叶重在这次叛乱中所表演的角色,他也清楚地知道像叶重这种层级的人物,断然不是范闲可以说动的,只能说是在父皇离京之前,对于假意前来献俘的定州军,已经做了安排!大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发布命令道:追击吧。
他知道叶重在等着自己的命令。
虽然此时秦家已然败走,广场上厮杀之声犹存,可是叶家的定州军实际上已经控制了京都的整个局势,而叶重依然要来见自己,自然是需要自己这个禁军大统领,皇家长子给他一个口令。
此时的局势,手中的实力已经让叶重可以当京都的控制者,可是他不想,也不敢让任何人在事后产生这种猜测,所以才对大皇子格外恭敬。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京都之中,不可避免地波及到那些关门不出已经长达一日一夜的平民,四处都有战祸惨剧发生。
而定州军的骑兵大队,已经追杀着秦家的主营,向着京都九座城门的方位行进。
而太子,却根本不在龙旗之下,这位眼看着便要攻入皇宫,成为庆国新一任君主的年轻人,突然遭到了横腰一击,梦想破碎在自己的眼前,面色早已惨淡不堪。
幸亏秦家那几位忠心的将领,反应奇快,带着残军杀出一条血路。
李承乾不想退,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能够拥有的便只是秦家这支军队,如果退出京都,这天下虽大,可何处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只怕连姑母也没有想到叶家会叛吧?年轻太子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身下战马的颠动,也没有让他似凝固了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自己先前还想着登基之后,如何将叶家从老二那边争取过来,做一个实实在在的皇帝,如何抵住姑母母亲祖母和秦老爷子的压力,赦免城墙上那些坚决与自己做对的文官,尤其是舒胡二位大学士。
谁能料到,叶家便这样叛了!姑母只怕还不知道这个惊天的消息,母亲和祖母还被困在皇城之上,而秦老爷子……已经死了。
太子的胸口处一阵剧痛,在马上已经快要站不直身子。
身旁一位叛军将军含泪说道:殿下,只要出得城去,再收集兵士,崤山冲一地,还有我们的人,到时候直冲北上,与燕大都督会合,大事定成!这话说的有道理,然而李承乾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范闲活着回来了,只怕燕大都督也死了,而叶家既然叛了,流云叔祖只怕……唉,李承乾的心里叹了口气,随着马儿的奔波向着城门处进发,心中不知荡着怎样的波涛。
…………皇城之下,另一位叛乱的主谋之一,二皇子正用一种怨毒和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岳父大人。
叶重在亲率定州军前去追击之前,不知为何回到了自己的中营之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婿。
如果你要活下去,今天我定州军所说的话,你都要记住。
二皇子此时全身被制,凄凉地站在马下,抬头倔狠地望着叶重,啐了一口。
他知道叶重的话是什么意思,定州军最后的倒戈,名义是上是因为自己要替父皇报仇,执行父皇的遗诏,可是他心知肚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所有的当事人中,其实心情最绝望、最震惊、最愤怒的便是二皇子。
他根本不知道大东山上,庆国皇帝对范闲交代时格外说过,如果可能,就留老二一命,在这样一个时刻,二皇子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而最让他觉得愤怒的是,自己看似谋划许久……原来最后,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人!自己做的一切,如今看起来,原来竟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滑稽!他的眼中含着怒意,往常里温柔无比的面容,显得格外阴寒:岳父,你还真是一条好狗……只是父皇如果真的死了,你怎么办?叶重没有说什么,缓缓掉转了马头,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
二皇子在他身后嘶喊道:你们这群骗子!便在此时,皇城之上忽然有一重物坠下,狠狠地击打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坠下的是一个人,身上穿着美丽的华服,受此重击,全身筋骨尽断,鲜血横流,早已毙命,只是她的头颅却保存得依然完好,露出那张端庄中带着憔悴绝望疯狂的脸。
看着龙旗远去,绝望的皇后终于无助地自堕身亡。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太平别院看着地面上的皇后尸身,看着那一蓬血肉,所有的人都惊骇得无法言语。
叶重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扭转马头,开始往城门处追击。
一方面秦家的有生力量还很强大,他必须抓紧与四处兵马联络,务求一击到底,二来皇后死在自己面前,为了自身的安全出发,还是躲得越远越好,皇族的事情,还是留给大殿下和澹泊公处理吧。
皇后的堕城自杀,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虽然太子兵败,皇后面临的下场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外表温婉,内里却是难堪大用的皇后娘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生出了如此的勇气。
其时皇城之上的厮杀没有结束,秦家的叛军还在负隅顽抗,范闲和大皇子的亲信下属们顾着太后与那些大臣们的安危,也没有忽视皇后的存在,只是没有多余的精神去防着那纵身一跃的凄然。
皇后就这样跳了下来,赫然死在了逾万人的面前,这一幕场景,何其惊心动魄。
二皇子像个痴人一样怔怔看着皇后的尸体,忽然从脚尖到头顶都开始颤抖了起来,浑身上下被寒意笼罩,不停地打着哆嗦,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下意识里抬头望去,确认了生母淑贵妃的安全后,才瘫软在地。
身旁早有定州将士将他扶起,恭敬而警惕地将他围在了中间,生怕他会再出一些什么问题。
二皇子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涣散,在心里想着,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如果人想自取死亡,谁又能够拦得住呢?…………秦家的军队已经撤退,定州军在不停追击,京都里一片杀伐之声。
尤其是龙旗所在的那一队叛军,更是以奇快的速度,通过了长长的大街,经过了张德清亲自看管的正阳门,向着京都外奔驰而去。
张德清面如死灰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忠诚这种东西,是需要秉持一生的信念,哪怕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动摇了一下,前半生的忠诚,便成为了奸诈的铺垫。
他知道自己没有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勇气凭借城门司的三千官兵,九座城门,来帮助秦家拖住定州军的速度。
城门只能防着城外的人,又如何能防得住内里的倒戈?张德清黯然长叹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炽烈阳光下仿似闪着金光的正阳门,率着自己的亲兵,跟着龙旗,跟着叛军的大部队,开始了逃亡。
正阳门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宫典率领的定州军已然杀了过来,化为一道黄龙,追击而出。
…………而此时落荒而逃的太子,用龙旗作为障眼法,自己却被秦家仅存的几位将军拱卫着,来到了东华门下。
秦老爷子和秦恒都死了,此时的叛军群龙无首。
好在那几位被秦老爷子派去保护太子的家将还活着,他们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想出了这样的逃遁之法,意图出京北进,与沧州处的征北大营会合。
然则太子的心中早已是一片黯然,既然京中有伏笔,燕大都督或许已经死亡,自己又能逃向何处?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母后已经堕城身死的消息,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强行提起些许精神,心想父皇如果真的死了,自己在姑母的帮助下,未必见得不能够东山再起。
毕竟自己是太子,这天下姓李而不是姓范,范闲就算掌控了京都,也不见得能够掌控天下。
然而十分困难才提起来的那丝战意,却被面前那两扇紧紧关闭的巨大城门,一下子拍成了粉碎。
太子及诸将面色铁青地看着东华门两侧石梯上持箭以待的城门司官兵,看着那名将军身旁的白衣官员,心神大紧。
太子认识那位白衣官员,知道对方是监察院的第三号人物,父皇很赏识的言冰云。
然而他已经收到消息,说此人在说服张德清的时候,已经被姑母领人拿下,又被人艰险救走……怎么却到了这里?太子,请留步。
言冰云白衣上还有凌晨绝杀时留下的血渍,他咳了两声,神情凝重。
凌晨救他性命的那名黑衣人将他放到安全地带后,便消失无踪,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对于京都这半日发生的事情,言冰云无法亲身参与,可是还是通过一处残存的渠道,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当广场上出现异动时,他已经提前来到了东华门。
没有一个衙门是铁板一块。
张德清即便任城门司统领二十载,可在今天这种局面下,不可能命令所有的下属和他同一条心,尤其是此时叛军已败。
言冰云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然而他喜欢这种冒险的感觉,而且他觉得自己在犯了一次大错之后,必须弥补些什么,替小范大人做些什么。
好在这一次,他成功了,城门司成功地将太子堵在了东华门下。
皇帝陛下对城门司的超严控制,让东华门统领在知晓了具体情况后,坚决地站在了范闲的身边——或者说,是站在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边——如果让太子就此率兵逃出京都,联络四野里的兵士,谁知道这天下将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一心想要突围出城的叛军,并没有给言冰云太多谈判的时间,秦家诸将未经请示太子,便开始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闻一声军令,叛军们奋勇无比地向着东华门杀将过去,两边箭羽齐飞,杀伤惨烈。
然而战斗打响没有多久,太子的脸色便白了,因为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轰隆隆如雷一般的响声。
是定州军的骑兵大队!一方旗帜在京都街巷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奇快无比地向东华门靠拢,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叶字。
叶重亲自领兵而来,有些意外地发现,东华门已然关上,太子所在的叛军大部队,被堵在了这一方并不怎么宽阔的城门前,密密麻麻地占了半条大街。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东华门守不住多久,一抬右臂,便准备进行今日京都事变中,最血腥的那一个部分。
但没有料到,正在此时,叛军们对东华门的暴烈攻击,却渐渐缓了下来。
自叶重追上来后,太子一直将头低着,垂在自己的胸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一片黯然与解脱之色,开口说道:投降。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用不可置信、愤怒、哀伤、绝望、不解的眼光看着太子殿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丧失了所有的战意。
太子的目光缓缓从这些忠诚跟随自己的将军和士兵脸上掠过。
他知道如果拼死一搏,未必不可能杀出城去。
然而这件事情进行到现在,太子已经累了,疲了,倦了,绝望了。
即便杀出城去又如何?由京都至沧州遥遥千里……难道让这数千将士就在漫长的追击一个一个死去?难道就让大军在庆国百姓们的沃土良田上交锋,杀人,放火?太子扭转马头,隔着满街的军士枪林,远远望着叶重,开口说道:叶将军,本宫不想走了。
叶重微微皱起了眉头,不明白眼前的一幕究竟因何产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的心理变化,总以为太子是在打着别的什么念头。
但既然太子此时开口,似乎有些机会,叶重也不愿意自己的定州军,会付出更大的伤亡。
太子殿下英明。
此时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已经被范闲在宫中奉诏而废,只是叶重依然习惯性地说了出来。
李承乾苦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太子请讲。
我要见范闲。
他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承乾的脸一下子寒冷了起来。
不是因为他明白了些什么,而是身为李家子弟,身为被当作下一任君王培养了若干年的太子,他隐约猜到了天上的那只手,在这京都里究竟想捏出什么样的命运来,而他不想屈服于那种命运,至少要让那只手捏泥人儿时,被一些小石砾硌一下。
叶重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范公爷此时身在何处。
李承乾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马上却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开始担心起某些人的安危,心想自己的条件还没有落入范闲的耳中,还……来得及吗?※※※叶重在说谎。
因为他能猜到范闲在哪里。
但在基本上已成一片血海的京都之中,不论是叛军还是接受范闲监国权力的人们,都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
自秦老爷子被刺身亡的那一刻后,主持京都大事的范公爷,便再也找不到了。
东华门前下定决心的太子,却和叶重一样,在第一时间内猜到了范闲的去向。
叶重之所以能够猜到,是因为那个地址是他亲口告诉范闲的。
太子能够猜到,则是因为他很关心那里的一切,那里的人们。
范闲在太平别院。
一身黑衣的他,站在流晶河的这一岸,看着对岸的风景。
整个人与树木的阴影化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已经是京郊。
他在杀死秦业之后,便用最快的速度,趁着京都的混乱,越过了高高的京都城墙,来到了这里。
因为在这座皇室的别院里,有他最关心的妻子林婉儿,还有大宝,还有那位一手策划大东山之事和京都叛乱的长公主殿下。
范闲对于太平别院并不陌生。
准确来说,他是熟悉到了极点。
因为这座庄园在二十年前,本来就是自己家的产业,是母亲叶轻眉来到庆国后居住的地方。
叶家破灭之后,这座庄园被收归皇室。
只是皇帝陛下一直将太平别院封存,用大内侍卫看管,严禁任何皇室成员进入,才渐渐湮没了名声。
庆历四年夏秋之际,范闲曾经带着妹妹隔河而看,遥遥一祭,其时河风拂体,不胜唏嘘。
…………范闲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会选择太平别院,作为她指挥京都事宜的居所。
但他此时也顾不得思考这一些,如何能够将婉儿和大宝安全地救出来,才是重中之重。
婉儿虽然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但范闲不敢担保,亲眼看到这么多年的谋划以这种惨淡的方式收场后,那个疯狂的女人会不会变得六亲不认。
这十日来,他一直知道婉儿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却始终没有办法解决,也没有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焦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婉儿和大宝的安危,是怎样地在影响自己的情绪。
站在河这岸,看着河那岸,范闲的心脏微微抽痛,才明白原来婉儿在自己心中,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重要。
太平别院的房间构图,五竹曾经亲口对他说过,而且五竹曾经深入院内取过一样东西。
范闲来到别院对岸后,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下那座清幽别院的防御力量,比他想像中要弱很多。
看来这几年监察院和自己对信阳方面不停歇的打击,果然还是有些用处,长公主身边的高手,已经被削减了不少。
只是京都内杀声震天,京郊的太平别院却是一片安静,这种十分鲜明的反差,让范闲始终不敢轻动。
太平别院建造之初的选址便很特别,实际上是建在流晶河中的一个小半岛上,入院只有一条通道,而四周河岸的地势相对都要低浅一些。
范闲于林梢枝头观察许久,却发现视线均为院墙所挡,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院墙设计得很巧,并不怎么高,却恰好挡住了外间投来的所有视线。
范闲的嘴唇有些发苦,知道即便是搬重狙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一念及此,他心头不禁咯噔一声,暗想老妈当年设计这座院子,难道就曾经想过要抵抗重狙的射击?然而世上没有攻不陷的别院,不然二十年前,姓叶的女子也不会就此消失在庆国的人间。
范闲只是有些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因为他知道,李云睿的这一手,确实掐住了自己的七寸。
在河这岸没有思考多久,范闲的脸色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曾经路过的一方竹中栈桥,就这样像散步一样,走到了太平别院的正门口。
墙上竹林后,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将范闲围在了正中间。
这些长公主的贴身护卫高手,满脸震惊地看着他,早已认出了他的身份,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敢就这样现身!范闲眼神平静如流晶河中缓淌之水,说道:我要见她。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一树、琴千声、人一个范闲站在太平别院门口,斜视院中隐隐青色,自说了那句话后,便一言不发。
十余名信阳方面的高手,满脸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本应被困在皇宫的监察院提司大人,怎么却会忽然出现在了太平别院的门前。
一阵风自竹林里穿行而过,清清幽幽地将众人身周的热意略除了一些。
信阳高手们低喝一声,向着范闲杀了过来。
范闲眉头一皱,一个退身,左臂像是能扭曲一般,横横击出,拳头在伸展至极端处忽然一展,有如老树开蒲叶,啪的一下,扇在一名高手的脸颊侧边。
虽然没有扇实,可依然让那名高手牙齿落了一半,鲜血横流,摔落在地直接昏了过去。
范闲脚尖一踮,体内的霸道真气疾出,整个人的身体缩了起来,就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向后冲出了包围圈,看着这些咬牙冲过来的人,眼中血丝更盛,双掌在微微颤抖。
正如与小言公子初初定计时曾经说过的那般,如今的京都,对于范闲来说基本上是一座空城。
世间最能威胁他的强大人物,都被皇帝陛下吸引到了大东山,无论是北齐的高手,还是东夷城里令人发麻的九品剑客们,都被那块玉石般的高山像磁石一样地吸住。
京都里只有三位九品,秦老爷子已死,叶重是自己人,范闲有这个自信,只要不陷入乱军之中,谁能够杀得死自己?只不过他无法知道婉儿和大宝的下落,不敢强攻,才再次赌上一铺,来到太平别院之外叩门——这或许有些嚣张,其实却是一种无奈。
对于长公主的这种手法,阴戾强横如范闲,也只能暂时脱去了霸道的味道,转寻别的路子。
然而这些信阳高手并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准备言攻,在震惊之余,自然全力出手。
只一照面,便有人重伤,接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场血战。
便在此时,那些正冲向范闲的高手愕然收住了脚步。
太平别院院墙上探出来的那些弩箭,也抬高了箭头,不再对着范闲——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些弩箭,不由心头发寒。
只是人生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事,若要婉儿大宝平安,眼前这座虎山,只能偏向其行。
没有人再阻止范闲的入院,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微有些不一样的反应,只怕真正的狙杀便会开始。
因为此时的太平别院中,传来一阵极清雅幽淡的古琴之声。
声音若流水淙,清心静性,令闻者无不安喜自在。
…………既然公主殿下已经用琴音发下了命令,那些遍布太平别院的高手们,自然不再阻拦范闲的进入。
只是他们的心中有无穷疑惑,为什么殿下要让范闲进去?难道她不知道范闲的可怕?为什么不趁着范闲单身前来的机会,一举击杀?十余人缓缓押送或是监视着范闲,进入了太平别院的正门,然后在第二道栈桥之前停住了脚步。
前方乃是禁地,非长公主殿下亲命,任何人不得进入。
范闲站在栈桥之前,低头看着桥上的木板。
木板间有空隙,可以看到下方清湛的河水。
流晶河在太平别院这段,被上岛石径一隔,泓成一摊缓水,有如平湖一般,水面仿似永远静止,不会流淌。
那阵清幽平和的古琴声,就从桥对面的内院里传了出来,轻轻进入他的耳朵。
他低头看流水,侧耳听琴音,似乎是想判断出操琴者此时的心境。
片刻之后,他仔细整理衣着,迈步上桥,平稳走到岛上,推开内院木门,抬目静看那岛心湖畔山亭下正在轻抚琴弦的女子,双手一抱,恭谨一礼,说道:见过殿下。
琴声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问候而有丝毫中断,那双葱指皓腕之手,在琴弦上挑摁拂弄,依然是那样的平稳。
李云睿微低着头,似乎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古琴的七根弦上,只是手腕微沉,指尖滑至右端,琴音较诸先前之清幽,显得愈发含蓄典雅起来。
只见岛心小湖被秋风吹起几许波纹,湖畔砌石青青,与身遭矮矮浅丘相映成美。
一座亭在丘上,那人与琴却不在亭中,而在花树之下,树上花蕊淡淡粉粉,不知是何名字。
秋风吹皱青池,拂上花树之梢,水动花瓣落如雨,落在长公主殿下广袖古服之上,如点缀了略深一些的花影。
范闲静静地看着那处,看着李云睿那张宁静恬淡却依旧难掩媚意的容颜。
今日长公主未着盛装,只是淡淡勾了勾眉梢,却将本身的天然风流气息渲染得满园尽是。
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只是用了一方丝巾在脑后挽了一挽,更显清丽自在。
她在低头抚琴,眼帘微垂,长长的眼睫毛柔顺地搭在如玉的肌肤之上,让范闲不禁想到了妻子遗传自她的那双眼睛。
如果不知道她是谁,如果不去刻意联想她的年龄,那么任何一个男人都必须承认这个女子的魅力。
范闲沿着湖畔砌岸的青石走了过去,于琴声之中微微眯眼,然后开口说道:燕小乙死了。
琴声依然微低嗡嗡,间或一挑而起,发出几声颤音,表示自己早知此事,不需多言。
秦恒死了。
范闲盯着她的那双手,轻声说道。
李云睿右手的两根指头在第四根弦上一滑而过,摁了两下,指下的古琴发出一声悠然之声。
范闲没有犹豫任何时刻,平实而有力量的言语直接逼了过去:秦业也死了。
…………李云睿依然没有抬头,古琴七根弦弹动的速度却是越来越缓,渐趋悲声。
然古琴雅淡,悲而不伤,淡淡离思一览无遗。
只是在那双手后广袖的微微颤动中,隐约可以捕捉到长公主的情绪。
忽然间,琴声却又高亢了起来。
只是古琴的声音本来就以低沉古雅著称,指尖弹拨再速,音域却始终限制在那个范围之内。
本来应该充满了戾气的一片弹奏,却用与速度感觉完全不同的缓慢,在宣示着雍正纯和的味道。
唯有自信者,才能奏出正音。
此时范闲已经走到了花树之下,走到了她的身旁,低头看着那些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的琴弦,忽然开口说道:世人称我为才子,其实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
您所用心思,对我而言,只怕真是应了对牛弹琴那句话。
李云睿应该没有听过对牛弹琴这四字,她依然低着头,沉醉而心无旁骛地抚摸着琴弦。
这一曲根本不知是弹给哪位知音所听,只是此时恰好范闲来到了太平。
范闲脸厚,从不知腼腆为何物,见对方不理不睬,自嘲一笑,便在长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对着她的侧脸很自然地说道:叶重叛了。
琴声忽然乱了起来,嗡的一声闷响,袅袅然传遍湖畔青丘花树。
琴弦一阵挣扎,断了三根!长公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范闲的双眼,只用了刹那时间便已经回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每次见到你,似乎都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虽然这几年来,长公主与范闲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不停进行着较量和冲突,两个人的争斗,贯穿了这几年庆国朝堂的大事件,然而说来奇妙,范闲和她并没有见过几面,这一对成为彼此最大的敌人,其实对对方并不怎么熟悉。
如果您想听好消息,那跟随好消息来的,应该还有我的头颅。
范闲对长公主轻声说道,眼光有意无意间在四处扫了一扫,可惜没有什么发现,眼神略微黯淡了一刹。
此时长公主的双手静静地抚在弦已断的古琴之上,双目微闭,本来就极为白晳的肤色,此时显得更加清白,甚至要变得透明起来,往常那诱人的红晕,已不知去了何处。
范闲忽然出现在太平别院,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是因为范闲的速度太快,她留在叛军之中发人,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京都的具体情况。
而她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问题,所以不是在第一时间内对范闲动手,而是让他进来,看看故事的后半段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而且她的手中握着范闲的命门,所以根本不在意这位好女婿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只是范闲接连四个事实,让长公主的心神终于松动了起来。
燕小乙的死讯虽然早在范闲于京都现身后,她便已经猜到,但此时得到了当事者的亲口证实,不禁心头微黯,毕竟这位大都督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亲信,由她一手提拔,对她忠心不二。
而秦恒和秦业的死亡,让长公主也自有些心悸,她没有想到京都里的局势居然会演变成这种模样。
范闲最后那一句揭示了所有的答案,让她终于愤怒了起来。
只是愤怒了片刻,长公主已然平静,睁开双眼,双唇吐气如兰,却有些淡淡凄哀:可你依然要来求我。
我既然来了,您自然就能猜到京里发生了什么。
范闲微低着头,自然地坐在长公主的身边。
他与长公主彼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他敢单身入院,长公主放他入院,是因为彼此手中都握着对方的命门,都不愿意在第一时间内,就断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长公主抓住了婉儿和大宝,而范闲已经在京都里取得了不可逆转的优势。
李云睿忽然低下头去,阔大的袖子掩住了断弦古琴,淡色的衣衫在她肩膀的带动下,微微抖动,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来请求您。
范闲诚恳地说道:算了吧。
李云睿听到算了吧这三个字,忽然抬起头来,用一种淡漠的目光看着范闲,一字不发。
眼光虽然淡漠,但范闲却从中看到了一抹深入骨髓中的幽怨,只是这幽怨明显不是对自己所发,而是看透了自己,直刺某些并不在场的人们。
算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三个字?李云睿微讽一笑,拾下肩上的一片淡淡花瓣,说道:叶重居然会叛……这确实出乎我的预料。
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或许很多人会忌惮于你的武力,你的头脑,监察院,可是只有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担心过你的存在。
范闲沉默着。
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外面光鲜之下是心狠手辣。
长公主微嘲看着他,不得不说,这几年你在监察院里伪装得着实不错,让人们以为遇着大利益关头,你可以变身成为一个六亲不认的人。
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
所以你抓了婉儿和大宝,一刻也不肯放过。
范闲截断了她的话语。
两年前我便说过,你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李云睿缓缓说道:你在这个世上在乎的人太多,浑身上下皆是命门,我随意抓住一个,你便无法翻身……不然此刻你不留在京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我这里来?范闲低下头去,片刻后幽幽说道:必须承认,您看人确实极准。
我关切的亲人太多,这让我办起事来,有太多的不方便。
就以婉儿为例。
您可以拿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去威胁自己的女婿,而我却做不到。
相反,为了婉儿的生命,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
这十日来夜夜受此煎熬,终究我还是必须承认这一点。
闻得此言,长公主微垂的眼帘里泛起淡淡的光芒。
范闲平视着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随波缓缓流动的花瓣,平静说道:但是……愿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胁是两种概念。
如果婉儿病了需要我的脑袋去治病,或许我也便割了。
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对于婉儿的安危没有任何好处,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我今日来,便是想请您明白,威胁我是没有用处的……当然,我们可以谈一谈,这个事情可以有什么好的收场。
我在乎的人多,浑身都是命门。
在长公主开口之前,范闲堵死了最后一个口子,但正因为命门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门。
我总不能为了婉儿,便要反戈再击,那样的话,家父怎么办?老大、老三这两兄弟怎么办?都是亲人,自然分不出个轻重,想必婉儿也会同意我这个看法和做法。
长公主忍不住微笑摇头。
范闲的话已经堵死了她威胁的所有去路,虽然她依然可以试一试,然则她的思绪早已经飘去了别的地方。
幽幽叹息道:老大老三两兄弟,看来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咱们老李家的男人啊,总是这般的虚伪无耻。
你说这么多,对事情有什么益处?不外乎是逼着我发难,然后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儿和那个白痴的死亡,和你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迫于无奈,碍于亲情大义,只有袖手旁观……丧尽天良的是我,事后伤心难过,得万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着范闲的脸,微笑说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她顿了顿后自嘲笑道: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此时说的父亲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心行恶事而遮掩,才是无耻,我是被您逼到没有办法,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婉儿有一丝不妥。
两个人的谈判陷入了僵局。
范闲此时可以随意将长公主杀死,然而直至此时依然未见任何踪迹的婉儿大宝,只怕正在某个角落里被信阳高手们看管着,如果范闲动手,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婉儿。
范闲的脸色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焦虑起来,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绝望的少妇,而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想要的东西,接下来应该怎样做?长公主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和她此时的姣好容颜和清净妆扮完全相反,怔怔望着湖面,说道:先前说过咱们老李家的男人无耻,其实并没有错。
陛下上次在广信宫中不杀我,为的便是给我一个机会,一方面顺了他的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我,而不用担心将来怎么在史书上描绘这一段历程。
她看着范闲,平静说道:他从来没有真心疼惜过我这个妹妹。
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必将还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范闲看来,皇帝的东山祭天之行确实是冒了天大的奇险,而且完全低估了长公主的手段。
能够请出异国两位大宗师,调动叛军围京,如此强大的说服本领和组织能力,如此大的计划,真的很难想像是一位弱质女流一肩承担。
然而叶重的那一刀也让范闲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公主布了一个大局,然而陛下却布了一个更大的局。
能够完全摧毁长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长或者是那个在此事中显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试图与你修复关系,可为什么你一直将手缩在后面?在范闲回答之前,李云睿抢先淡淡说道:不要说是因为我曾经试图杀你,也不要说是因为你有些亲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你对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义,但不代表你真是个热血儿郎。
范闲默然,片刻后说道:原因很简单,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会接受我和您变得亲密起来。
其实此时他并不想和长公主说这些陈年往事,奈何长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门,只有在此虚与委蛇。
偏生长公主并不像是大计失败之后的茫然回顾往事。
范闲心头一震,盯着长公主的眼睛。
只见她微低着头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和你重新携手的欲望。
不论皇帝哥哥此次是死是活,我对这人世间都没有太大的兴致了。
范闲忽然发现她的表情很萧索。
皇兄果然还是天底下最强的那个人。
李云睿忽然微笑说道: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他只是想借东山祭天引出流云世叔狙杀,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强烈的野心。
看来这十几年的低调隐忍,让他也有些难耐寂寞。
范闲入园,给她带来了接连不断的噩耗,以长公主的天才谋划能力,自然在最短的时间内,猜到了大东山上的真相,猜出了皇帝的企图,明白了为什么已经有五天的时间,还没有收到东山路方面的任何消息。
不要以为东山路消息被封,便证明皇帝哥哥还活着。
长公主微闭双眼,幽幽说道:那个老跛子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大东山上的情形,只怕和你期盼的并不一样。
…………叶重既然出手,流云宗师自然会出手。
范闲低头说道。
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看透一切的表情,淡淡说道:虽然四顾剑和苦荷相信叶流云是我的人,但那两个老怪物……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庆国人。
李云睿的双眼眯了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幽冷厉杀的感觉,有的只是淡漠和无动于衷:你和皇帝哥哥似乎都想错了一件事情……我毕竟是庆国人,这一生的时间,都花在如何助皇兄一统天下上,怎么可能临到去时,却不把庆国未来将要面临的危险计算在内?我从来没有低估过皇兄,我相信哪怕到了绝境中,他依然有妙手可以翻天,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妙手是流云世叔。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苦荷和四顾剑活着回去。
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流云世叔出手,也不过是二对二的情况。
苦荷和四顾剑是何等样的人物?皇帝哥哥如果想就此阴死两位大宗师,想的也未免简单了些。
我信任皇兄,所以我相信即便他死了,也会拖两位大宗师陪葬,不然怎么配得起他的智慧和强大。
长公主淡漠说道:到那时,便是我庆国有流云世叔,北齐东夷却是无人支撑……而如今局势的演变又有什么异样?流云世叔出手,四大宗师全灭……和我的想法也没有区别。
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在世界上。
如果没有大宗师,以我大庆军力国力,早已一统天下,何至于等到今日?大东山上无论如何变化,对我大庆均有大利。
四大宗师会东山,一旦全死,那等声势,你以为陛下还能侥幸活下来?不容范闲开口,长公主冷冷地一句一句砸出,砸得范闲嘴唇发干,不知如何接话。
他根本没有想到,长公主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让大东山上的宗师们能活着下去。
只是她终究不是神仙,算不到所有的细节。
然而如今局面的发展,似乎距她的预期并没有太大差距。
唯一的变数,反而是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自己活着离开大东山以及叶重的那一刀上。
如果四个老家伙和皇帝哥哥一起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究竟谁能坐上龙椅?即便你控制了京都,承乾无法登基让我有些失望,然而……这些小小挫折又算什么?长公主看了范闲一眼,嘲讽说道:陛下这五个儿子除了老三年纪还小,其余的四个,哪怕是最不成器的老二,也能带着大庆将这天下打下来。
用四大宗师为陛下陪葬。
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而疯狂的光泽,想必他也会满意在阴间有这样四名护卫。
再送他儿子一个大大的天下,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那你呢?范闲嘶哑着声音说道。
他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和陈萍萍一直在自己的耳边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确实,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她却根本不管谁能在京都的大战中能够活到最后,谁能坐上龙椅,反正都是李家的子弟,反正都是陛下的儿子。
我?长公主像看一个蠢物般地看着自己的好女婿,幽幽说道:地上的土坷和天下耀眼的流星,你想做哪一个?人生在世,只需要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便好。
人言不足畏,史书不须忌,像皇帝哥哥那般喜好颜面的人,终究还是需要我来帮助的。
虽然明知道长公主与皇帝的最后决裂是自己一手促成,可是范闲仍然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得很隐晦,长公主却听得清楚,看了一眼这太平别院的清幽古朴景象,缓缓说道:因为他负了我。
因为我要向所有人证明,一个女人,也可以改写这臭男人们霸占了很多年的历史。
她缓缓站起身来,花瓣从她的身上滑落,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怔怔听完这席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他曾经在广信宫里听过,显得十分刺耳和惊心。
李云睿用一种贪恋的目光,看了一眼太平别院的景致,用低沉的声音不舍说道: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个院子,可是哥哥总是不让我来,后来我向父皇讨要,还被哥哥骂了一顿。
那时候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是何等样的霸道。
她微微一笑,旋转着身子,带动着邻近花树微微一颤,又有十几片花瓣落下。
她看着范闲,轻声娇媚说道: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终于胜过了你的母亲?此时的范闲早已经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骤闻此言,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有苦笑连连。
长公主踏着赤足,于青青草坪上缓缓舞动,带着一种和缓而轻松愉悦的情绪。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范闲的心头却感觉到无比的愤怒。
是的,你们站的比所有人都高,看的比所有人都远。
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李云睿,眼光从一开始都没有放在京都,而是盯着大东山,盯着那四位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大宗师,可是……有多少人死去?京都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多少庆国的将士就因为你们想在青史上留个名字的小小念头,便丢了自己的头颅,失了自己的性命?多少人在痛哭,多少人在悲伤?你不如她。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
长公主赤裸的双足忽然在草坪上停止,她扭转头,用一种冷漠的眼光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范闲挑了挑眉头,仍旧坐在地上,微嘲说道:我母亲降临到这个世间,至少做到让庆国人笑,而你,却只能让天下人哭。
李云睿淡淡一笑,面露嘲讽之意,根本不为所动。
然而范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她愤怒起来。
因为范闲摇着头,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我看过母亲的画像,必须要说……她长的比你漂亮。
范闲笑了起来:人人都爱叶轻眉,不是吗?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草屑,根本没有去看李云睿的表情。
既然清楚了长公主殿下在谋划之初便存了死志,只求人世间最后的光彩,再去阴间追寻她那位情哥哥,范闲便疲惫了,只想刺激一下对方,谋个变数,找到救出婉儿大宝的方法。
当然,还有一个天大的疑团环绕在他的心间。
皇帝……究竟能不能在宗师战的天地激荡中……活下来?第一百六十章 云无心以出袖,剑有意不知还如果时间是一座可以精确计算,随意控制前后行进方向的钟,那么请让我们跟随穿越时间的画面的钟,从反方向开始移动,回到当初大东山的时空,去看那一袭被淋湿的黄袍,那看那一柄烈剑,去看剑锋所向的中年人,去看无数人,在雨中。
静止,然后秒针轻轻挣扎,弹动了一下,越过了第一个格子。
随着四顾剑的一并指,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的长剑,倏的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的后背!此时,叶流云已经来到了庆帝的身边,平直伸出他那双如金石一般的洁白双手。
剑已经刺破了空气,撕裂了大东山上或许有或许没有的浓厚元气,下一秒钟便似乎要刺入皇帝的后背。
然而那一双洁白得甚至有些稚嫩的手,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轻轻向着那柄剑按了上去。
——大东山上宗师围杀庆帝之局,在这一刻终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叶流云出手,向着那把剑而不是皇帝!…………最先接触到这把杀剑的,是叶流云的袖子,麻布织成的广袖,在这一刹那变得极其柔软,就像是无雨东山山腰间时常飘浮着的云朵,柔柔地层层裹叠在那把急速飞来的剑上。
云丝寸断,麻袖碎成蝴蝶在大东山顶上飞舞。
而那把剑,却在这样温柔的厮缠中消耗了精魄,身上所携的寒意杀意,倏然间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把破铜烂铁,黯淡无光,十分卑微。
这把剑势来得太凶太厉,以至于叶流云在念出一偈之后,不得不出护住陛下安危,然则当他显示了自己的真实立场,却无法寻到最关键的那一点进行伏击,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局面?叶流云白须被雨水打湿,而双眼却是认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没有因为剑身的黯淡而产生丝毫的轻视,更没有因为自己被迫提前出手,而不能伏杀四顾剑,有些许的不安。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这把剑,握着这把剑,似乎这把普通的剑身里,蕴藏着无数的鬼神,下一刻便会跑出来,将山顶上所有的人吞噬干净。
那双稳定如玉的手抱了一个虚圆,虎口相对化作一个圆环,而那柄哑然无光的天剑,就在这半空之中颓然凌空静止着。
他是大宗师,所以他才知道,四顾剑的剑意全数蕴在这一剑中,若自己此时再不出手,剑身便会全数刺入陛下的身体。
他于四海游走若干年,为的便是这一刻,然则,却被迫提前动了。
四顾剑不是真的白痴,正如事后长公主所料想的那般,他与苦荷虽然没有想到叶流云会站在庆帝一方,但是这二位北齐东夷的大宗师,对于庆国人的阴险狡诈,有着最深刻的认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
那个戴着笠帽的矮小身体里,其实蕴藏着与历史名声截然不同的大宗师智慧,他只用了这一柄身外之剑,便破了庆帝的局,逼出了大东山上真正的杀着——叶流云!…………就在叶流云像一轮明日般护在庆帝身前,双手抱圆,强行镇住凄厉一剑时,四顾剑的身体抖了起来,身上的麻衣就像是被电流袭过一般剧烈震动着,此时他的剑已凌空飞去,停驻在叶流云那双稳定的手掌之间,而随着他身体的震动,一股惊天的剑意,荡荡然刺透了他身上所穿的麻衣,直冲天际。
受此剑意感召,叶流云赤裸双手所控的那柄剑,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在空中嗡嗡作响,重放光彩。
此时大东山上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在这样的片断时光中,雨滴似乎在用一种奇慢的速度,细腻地感知着大地的吸引力,不再成丝成倾盆之势,而像是一粒一粒晶莹透明的珍珠。
就在重重珍珠玉帘之后,穿着麻衣的矮子以身为剑!势破天地,就这样须臾横纵十余丈,像一道电般杀到了叶流云的身前,伸手一摁,摁住了自己佩在身边数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那把普通剑枝!四顾剑的手掌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剑,剑上芒尖狂吐,如银蛇乱舞,气势逼人。
而就在层层雨帘像静止般被麻衣四顾剑生生撞破之时,叶流云的眼瞳里骤然间大放光芒,有如流云裹日,生生吸取了太阳中的能量,闷哼一声,拱成圆环无极的双掌,向内一合!啪的一声脆响,空无一物的空气却像是坚硬的金属,片刻后被这双洁白的手生生压碎,合在了剑身之上!…………对于大宗师来说,没有什么局,即便庆帝设了一个局,将叶流云隐藏到了最后,可依然让四顾剑简简单单一剑挑破了重重迷雾,而紧接着,四顾剑却利用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将自己的全部剑势,重新灌入到这把剑当中。
叶流云的身侧是庆帝,当此凌厉一剑,却是避也无法避,只有用云手硬抗,然而无上剑势与肉身相敌,叶流云的散手身法却无法尽情施展,四顾剑抢的便是这个先机!大宗师之战,偶一动念,便天地变色,只需要一丝偏转,大势便已偏移!四顾剑凄厉疯狂地叫了起来,一身狂戾的剑气全数涌进了手中的这把剑上,剑气涌入的速度是这样的快,以至于手掌握着的剑柄处竟倏然间变得高温起来,倏的一声蒸发了草绳上的所有水滴。
令人恐怖的金石摩擦声音响起,长剑在叶流云紧紧合着的双手间,往前突进了一寸!叶流云依然微低着头,双臂上的广袖早已化作了身周空中飞舞的蝴蝶,世上最稳定的那双手臂死死夹着那柄剑,片刻后,手上的皮肤……开始寸寸裂开,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的患者,皮肤老去,边缘翘起,看上去就像是庆历五年的那场大旱中的土地,龟裂开来,异常恐怖神奇。
他的眼中全是宁然的目光,看着掌中的剑一寸一丝地向自己的身体靠近,却没有一丝情绪吐露,而只是吐了一个字。
云!两只已经被无上剑气激得皮肤寸裂的手臂,随着这一个字偈,猛然间变得柔软了起来,比海水更深,比湖水更柔,比江南女子的眼波更温纯,是那天上的云,云中的丝丝缕缕,如牵挂一般,一缕一缕地系在了惊天一剑上,让那强大到了极点的剑势骤遇温柔,不得不在途中暂歇。
咔的一声,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间,天公极为凑趣地赏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被乌云遮盖,显得格外阴暗的山顶。
闪电,照亮了四顾剑笠帽下的脸庞,只见他双眼里全数盈满了如野兽一般的狂野气息!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只是凄厉地尖啸着,啸声回荡在大东山上,不知道震昏了多少人。
他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用的是四顾剑,顾前不顾后,一往无前!剑势随着啸声全数涌了出去,逾发的暴戾不可阻挡。
无穷无尽的杀意,暴戾的气息,尽在这一剑中。
这是四顾剑出世以来刺出的最强一剑,是他整个人的生命、精神、信念凝结成的一剑。
剑势之凌厉暴戾,已有逆天之迹。
在这片大陆上,以前从来没有人刺出这样的一剑,以后估计也没有。
没有人能够阻挡。
即便是叶流云也不能!…………局,往往是分不清局内人,局外人。
谋局定胜的人们往往在事情结束的那一刻,才会悲哀地发现,自己算来算去,反将自己算了进去,误了朕及卿家性命!事情的发展,永远和控局者最初的算计,会渐行渐远。
如果知道此时时钟停滞的这一秒发生的一切,或许庆帝在最开始的时候,宁肯选择将虎卫收拢于山,以庆国两大宗师与苦荷四顾剑正面相敌。
有五竹在旁,在百名虎卫于两败俱伤之后挥刀而斩,何至于会出现眼前的情况?四顾剑在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大宗师的智慧与决断,只用了一剑,便逼出了叶流云,更完美地利用庆帝布下的局以及庆帝的生命,将叶流云逼入了绝境之中。
如果四顾剑不是在上东山登天梯之时,一剑斩尽百余虎卫,消耗了他部分心神,此时那惊天的一剑,或许早已经刺入了叶流云的小腹之中。
当然,如果不是用上百名庆国高手的鲜血去祭这把剑,去蕴积无穷的血腥杀意,四顾剑或许也使不出来如此绝情绝性,暴戾动天的一剑。
叶流云有三个方法可以应付这一剑。
正如那个世界中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当事态发展到了极端之时,最好的方法往往就是最简单的方法。
以这位庆国宗师的无上身法和流云散手,面对着四顾剑的惊天一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后退逃离,以散手云海暂封剑锋一刹,只需要一刹,他便可以离开那道剑势笼罩的范围。
然而皇帝在他的身侧,如果他避开了,皇帝只怕会在这柄天剑下变成漫天肉屑,所以叶流云没有避,而此时,他已经……无法避。
…………一直沉默站在古庙门口的五竹,低着头,手掌不知何时,再次放到了腰畔的铁钎柄上。
然而,此时的皇帝已经命在旦夕,他依然没有出手。
便在这一秒的最后那段细微时光里,叶流云古拙的面容上忽然闪现了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显得格外的怪异。
如流云般的双手,忽然间被山顶的风吹拂走了一部分,卷了起来,直扑四顾剑的面门!流云未至,笠帽已然远远飞走,强风扑面,直喷四顾剑的五官!既然挡不住这一剑,那为何要挡?叶流云选择了撤去一只手,散开一片云,去笼四顾剑的面门。
这是低级武者也最擅长的围魏救赵,但此刻在这位大宗师的手中施展出来,竟显得那样的挥洒自如,去留随心。
正是天边一朵云,循着暴戾冲天的剑意,轻柔而快速地飘到了四顾剑的面门之上。
如果四顾剑不理这一记散手,长剑贯入叶流云腹中,以剑上蕴着的剑意杀气,瞬间便能将叶流云的五脏绞成碎片,即便叶流云侥幸活了下来,也再没有任何战力。
如果他要避开这一记散手,心念一动,全数涌入剑中的精神气魄,自然要出现一个缺口,一记并不完美徒有暴戾之气的剑术,如何能够刺大宗师于剑下?叶流云在这一刻的选择很有智慧,甚至可以说很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一记流云,根本无法重伤四顾剑,但却逼着四顾剑在这奇短的时间内做一个选择。
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四顾剑的重伤,因为他能清晰察觉到,四顾剑已经抢先晋入了一种绝杀的境界里,然而山顶还有五竹,还有姚太监,还有众人。
叶流云可以死,四顾剑却不能重伤,因为一个重伤后的四顾剑,不能确保自己能杀死庆国的皇帝,而这样的结果,绝对是四顾剑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那一记流云拂去,便等着四顾剑变剑。
但。
…………四顾剑没有变剑,他的瞳中依然闪耀着狂野的气息,整个人的黑色头发顺着山风狂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执剑的神魔,气息慑人,长剑依旧一往无前地向着叶流云压制过去。
而他的左手却空空一握,斜斜指向了左前方,根本没有去管扑面而来的那团流云。
世间的剑术有万千种,但握剑的手法却只有一种,四顾剑的左手此时便是一个最标准的握剑姿式——拇指与四指间圆成虚空,空无一物,却骤然间有了一抹极微弱的剑意,从虚无中透了出来!虽然微弱,但如果要杀死左手空剑所向的那抹明黄身影,却是异常轻松。
叶流云攻四顾剑不得不救,而四顾剑……虚握剑柄,以剑意破空,反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道东山上。
为了保证这一剑的圆融暴戾相合,四顾剑已将自己的精神气魄全数灌注于内,若要应付叶流云递出的那一记流云,必然撤剑,若不撤剑,便只能攻敌之必救,只是他只能分出一丝心神,而场中五人,只有一丝心神便能杀的,就是庆国那位空有气势的皇帝陛下。
不得不说,从四顾剑出剑伊始,在整个的气势与智慧上,他始终压制住了叶流云。
此刻,给了叶流云一个难题,一个惊奇。
…………然而让四顾剑惊奇愤怒不安无措的是……叶流云没有去理会四顾剑虚握的空剑,那团流云依然向着自己的脸上笼了过来。
而他虚握着的那把空剑,却在发出嗤的一声微弱动静后,刺破了湿漉漉的山顶石板,落在了空处。
那一抹明黄,那龙袍上黯淡的眼睛,就这样突兀奇崛地消失在空剑的前端。
…………东山之顶,四大宗师,一代君王,所有的一切看似漫长,其实只是发生在一秒钟以内。
在这一秒的一面中,四顾剑用自己手中的剑,挑弄着叶流云的云,以空无之剑,刺向庆帝。
而在这一秒的另一侧面中,则发生着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这一秒钟的开幕处。
当四顾剑的剑飞掠至庆帝后背前一尺地前,皇帝已经黯叹一声,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的那只苍老的手,似乎不愿意让这位老人家,在人生的最后一战里不得尽兴。
其时,北齐国师苦荷的手,正锲而不舍地拂上了洪老太监的胸口。
这一拂一摁,拇指食指略分,宛如清风拂山岗,轻柔自然至极,与周遭暴雨闪电之景,全不像似,然则风一拂过,山岗却无由大乱。
洪老太监静静地望着苦荷的脸,双手像一对龙鞭一般,扭曲着,变形着,攀上了苦荷的右臂,却没有阻住他的那一拂。
噗的一声闷响,洪老太监的胸口……全部碎裂开来。
在苦荷通天道,自然清新里蕴着天地之威的一拂中,他的胸骨就像是娇脆的豆腐块一般,齐齐溃败,塌陷了下去!鲜血从洪老太监的口鼻五官之中急速喷出,生命的力量随着胸骨的塌陷,鲜血的狂喷,真气的奔泻,而急速流失着。
但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嘲讽……还有杀意。
…………手掌传来如深渊般的空虚感觉,苦荷大师的眼瞳猛地缩了起来!这位场间年纪最长的大宗师,北齐开国皇帝的亲叔叔,当年大魏朝惊才绝艳的苦修士,此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往事,赴神庙求道,于天下论武,心性之沉稳自然,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但今日四大宗师会东山,他必须将自己的得失心重新拾起,胜负心牵回双手之中。
这名隐于庆国若干年的老太监,先前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霸道真气,浑然若四野燥风,其间隐昭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是位地地道道的宗师,所以苦荷大师未曾留手,不敢留手,这依山依水的第二拂已经蕴上了他体内如深潭般不可探底的无上天一道真气。
大宗师之间的战斗,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所以当苦荷的那一拂印上洪老太监的胸膛时,他并未有丝毫的喜悦之意。
因为第一拂已经被洪老太监用体内的霸道真气,生生弹了回来,虽然这种运气法门过于霸道,绝不可持久,可是苦荷认为,洪老太监一定有办法应付自己的第二拂。
但洪老太监居然没有挡住这一拂,胸口碎裂,这名老太监身上的霸道气息,在一瞬间内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即便洪老太监的胸口忽然变成了一块铁板,生出第二个脑袋来,或许苦荷都不会吃惊。
偏偏是这样的一幕,让苦荷感到了不可思议,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霸道真气去了哪里?大宗师终究是人而不是神,即便是以他和四顾剑的神妙修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瞬间内,将已经提至人间巅峰的气息,猛然全数散去。
就像一个充满了能量的球体,怎样能在须臾间全数泄掉?任何能量的传递总是需要时间,而时间越短,这个过程的震荡程度便越恐怖。
不论是苦荷、四顾剑或是叶流云,如果此时像洪老太监一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数释放掉体内的所有真元,下一刻也将不可避免地,迎来散体而亡的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洪老太监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什么他敢这样做?苦荷的眼瞳缩了起来,一粒雨珠停留在他眼帘前半寸处,反射出那淡淡的幽黑光芒。
他下意识里察觉到一丝已经有些陌生的危险味道,那种已至死地的味道。
漫长的生命旅程里,苦荷大师最后一次陷入如此心境中,还是在庆历五年与那位瞎子的重逢。
只是其时所感应到的危险,还不及此时!当这些思绪像漫天雨点般刮过苦荷大师脑海中时,他的轻柔右手已经拍碎了洪四痒的胸骨,如热刀入黄油一般突破了那具单瘦老苍的身躯,从他的后背里伸了出来。
被震成五瓣的心脏,在宛若静止的雨珠帘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喷射着血箭。
洪四痒已经死了。
没有人在心脏被捏碎后还可以活下来。
他的身体佝偻着,不复四顾剑登山时那种天神般的霸道模样,而像一个可怜的侏儒,浑身是血,挂在苦荷的右手上。
洪四痒还没有死。
虽然他的心脏已碎,生息已绝,然而他体内的经脉依然维系着临死前那一刻的状态,所有的真元拼命地向着天地间释放着,从他的经脉末端,散入周遭自然之中。
就像是一个黑洞,虽是死寂,却凭借着某种神奇的规律,以自己的尸身经脉为桥梁,空无一片地散发着,吸取着,黯淡着。
包括他身体内的那只臂膀。
苦荷大师这一拂乃全力而出,体内丰沛的真气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上渗透出去,随着洪四痒倒行逆施、以生命为代价的秘法,不停向外宣泄!…………苦荷的眼瞳亮了起来。
不是明悟,而是感应,他眼瞳前不及一寸处的那粒雨珠还在空中悬浮。
他已经明白,自己中了一个计,这大东山本身就是一个局。
洪四痒不是大宗师,他先前在山顶释放出来的霸气是借的,境界也是借的。
正因为不是自身的所有,所以才能如此不惜身体精魄地全力释放出来,才显得格外暴戾,而不像是人类应该有的程度。
洪四痒早存了必死之心。
有人想用他的死,来吸取自己少许真气。
而自己最后这依山依水的一拂,已经将真元渡了出去,自己的身躯命元保护,已经出现了缺口。
那个人就是要利用这个缺口。
那个人就是将境界神妙无比,通过洪四痒展现出来的人。
…………不及感知剑痴与流云处的变化,苦荷大师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就如同一泓秋月,全无先兆地出现在一池碧水之中。
他最疼爱的女徒海棠,拥有世上最干净最明亮的一双眼眸,但如果和苦荷此时的眼眸比起来,就像是萤火与皎月般。
苦荷是世上对周遭环境感应最细腻的人,是心性最柔和但也是最坚强的人,这一点从很多年前的神庙之行,便可以察知一二。
当发现洪老太监是一个陷阱时,他的反应便随之而做了出来,变机之快,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或许只是百分之一弹指,他应该比设局者所想像的反应,就快了这么一些,但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时间差。
苦荷的眼睛明若皎月,洁若孤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呼吸间,竟似要将整座东山之顶的空气全部吸进去!老者的胸膛忽然高高地涨了起来,整个都像是挺高了两寸!随着这一呼吸,他体内的天一道无上真气,从自己的右臂处也开始呼吸了起来,循着天地间自然的一呼一吸,轻松脱离了洪四痒尸身上散离气息的牵引,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往自己的经脉内回转。
如此快的转折,也只有天一道的清静法门,才能施展得如此自然。
时间和静止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以肌肉控制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而像水银和光线一般在人体内流转的真气,却隐约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完成自己的任务。
真气回流一震,洪老太监瘦弱的身躯化作了漫天血雾,却未及散去。
没有人注意到,苦荷大师垂在身畔的左手很自然地屈起了一指,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作了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大陆的手式。
随着这个手式一发,漫天凝结的雨珠再次一顿,大东山顶那些混在风雨,浸在古庙残垣间的淡淡气息,以一种奇快的速度向他的身体内灌入!这些被那个奇怪手式招唤来的气息很淡弱,但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一根柴,一滴水,却都是宗师之间拼斗的珍贵存在。
这个手式究竟是什么?居然能从空荡荡的空气庙檐间吸入真气?法术,在遥远的大海那边法师们修行的法术!却出现在了苦荷大师的手中!…………在大雨淋漓的大东山上,北齐国师苦荷,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压箱法宝,使出了平时没有什么帮助,但在此刻,却能助自己加速回复真元的手段。
这个法宝在他与五竹对战时,也未曾用过,但此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施展了出来。
因为在洪老太监死亡的瞬间,在那一团血雾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一瞬间,一只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血雾里伸了出来!这个场景显得异常诡魅,一只白玉般稳定的手,从血腥无比的雾团里伸出,就像是从九幽之下探出来,要搜刮人间一世生灵的神手!在感应到这只手的瞬间,苦荷眼中的光芒愈发的明亮。
他第一刻的反应很正常,这只手应该是叶流云的,只有叶流云的手,才会如此稳定,如此神妙。
然而苦荷不惧,因为体内的天一道真气早已回复入了自己的身躯,用神奇法术召来的淡淡天地元气,也从三万六千处毛孔里渗入了自己的经脉,自己体内真气已经充沛到了顶点,一震一荡已然到了人类所能容纳的极点。
如果对方是想用洪老太监的死亡造成自己势中的缺口,那么苦荷奇快的反应和那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法术手式,完美地弥补了这个缺口。
甚至……过于完美了一些。
…………那只洁白的手忽然隐去了皮肤上的光芒,却显得更加可怕,在如此高速的境界中却是一丝不颤,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稳定与力度,奇快无比地穿掠过那团血雾,点了下去。
在掠行的过程中,那只手松了四指,食指却微微翘了起来,柔软而又刚毅的指尖,啪的一声点碎苦荷大师眼帘前一寸处的那滴雨珠,然后轻轻落在了他的两眉之间。
如要在他的眉心点上一粒通红的痣。
那滴雨珠被一指点破,化作了一个空心的小水圆,周边泛着美丽的涟渏,缓缓扩张。
而苦荷的眉心上并没有出现一粒红痣,反而却是更加亮了起来,似乎苦荷此时黯淡下去的眼眸里的亮色,全数送到了眉心间。
苦荷大师用自己精修数十载的天一道无上真气与用法术召来的天地元气,凝于眉心之间,硬抗了这美丽的一指!那根微翘的,稳定的食指,并没有与眉心间凝结的精纯真气硬抗,而是用一种缓慢而温柔的方式,向里面灌注。
没有暴戾之气,没有绝杀之意,并无天然气息,有的只是人世间最堂堂正正的规则。
王道!指尖再下,嗖的一声迅疾点出,直刺苦荷胸口膻中。
虽只是一指间的动作,却隐约让人感觉到有龙行虎步之象,一指便有帝王万世之尊!苦荷此时已经收回了右手,满脸凝重地大拇指一挺,妙到毫巅地迎上了那根食指,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
食指再下,直刺苦荷中腹。
苦荷垂下眼帘,麻衣微挥,平指为掌,他的右掌就如同涓涓细流随着山势而流,自然无比地垂下,于腹前挡住那一指。
这一切都进行得是如此理所当然。
然而苦荷的身体却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他的右掌掌心处一抹红斑,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嗤嗤作响。
那只稳定的手只出了三指。
这三指不是杀伐,不是摧毁,不是抵抗,而是……给予。
堂堂正正,全无偷袭之意,帝王心术气度,尽在这三指之中,王道之气展露无余。
天上再次响起一道闪电。
苦荷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颓然无力地掠向远方,掠向大东山石径旁的那棵大树之下。
他盘膝而坐,叹息了一声。
苦荷知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而最致命的错误,则是发生在三指之前——他在察觉洪四痒乃局眼之后,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一些,应对的法门太充分了,将自己的境界提升得过于完美。
那一刻的苦荷大师,便像是一座参耸入云的大树,伸展到了人间的最高处,就像是一湖秋水,已成浩浩荡荡之势。
而那个人只出了三指,便足足灌注了大概他体内一半的真气进入了苦荷的体内。
以王道之势,灌入霸道之气,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承受这一切的苦荷大师,就像是那参耸入云的大树,被再次压上了一棵巨树,就像是天公忽然再次倾倒了半湖秋水,灌入那面满湖之中。
水满则溢,湖堤溃败。
树干也喀喇一声从中折断。
大宗师的心境实势与凡人相较,已然近神,苦荷更是号称世间最接近神的人。
然而大宗师们终究也有自己的弱点。
他们的弱点便是自己的肉身。
体内经脉终究有极限,肉体的承担能力,终究也有极限。
苦荷被那三指灌注入的真气,强行突破了极限,体内的经脉与肉体,受到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盘坐于树下,感受着身体皮肤传来膨胀感觉的苦荷大师,心头还有一丝大疑惑——那个人,那只手的主人,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喷吐出如此多的真气,这完全是人体经脉不能承受的速度。
然而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
…………在洪四痒化为一团血雾的时候,四顾剑左手虚握的空剑正斜斜地刺了出去,然而却刺了个空。
他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叶流云却根本未救。
那团流云已经覆上了四顾剑的面门。
四顾剑愤怒地颤抖了起来,凄厉地狂叫着,一低头,右手手腕一扭,剑势向着叶流云的腹部压了过去。
他左手的虚剑落空,紧接着一低头,暴戾而又圆融的剑势终于出现了一丝薄弱处。
只是他不得不避,因为他知道事情有变,而自己必须活下来。
四顾剑活了下来。
他的半边脸颊被叶流云的一记散手拍得骨肉尽碎。
叶流云也活了下来。
他冷漠着低头,左手一握,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剑,只让这柄剑进入了自己腹中一寸。
事情并没有完。
叶流云一记散手去势未绝,潇潇洒洒地劈了下来,噗的一声击中四顾剑的肩膀,五指如龙爪一般,从云中猛地探将出来,指尖深入骨肉!而四顾剑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左手抽回,啪的一声已击打在自己的手腕上。
长剑再入叶流云腹中一寸……然后,剑尖猛耀光芒,被强大的剑势摧得片片碎裂,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朵!这是一记恐怖的剑,虽然在途中遇着了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可依然在最后,凭恃着一开始时所挟就的狂戾意味,成功地重伤了叶流云。
而此时那团血雾散了开去。
一个明黄的身影从那团血雾后出现,似乎隐寓着每一位帝王必将用无数人的鲜血,才能铺就自己不世之基业。
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叶流云和四顾剑的身间,一拳击了出去。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技巧,只是这样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地击了出去。
但世上绝对没有人能够打出这样简单清楚的一拳。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却让人根本无法去避,甚至……无心去避!先是嘶的声音响起,身体受到了强大的真气冲击,被叶流云龙爪抠住的四顾剑右臂,就这样断裂开来!紧接着是一声如古庙铜钟般的闷响,四顾剑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到了极点的神情,看着面前的明黄身影,整个人的身体被横横地击了出去!带着那抹表情,四顾剑断臂而飞,直接撞破了东山庆庙的木门。
强大的冲势,接连冲烂了古庙里的无数建筑,就像是一块大碌石,碾碎了他身体所接触到的一切,最后撞到了古庙最深处小祠堂里的那口大钟,发出了嗡的一声。
在古庙的正对面,石径旁的大树下,一身麻衣的苦荷面带惘然地看着这一幕,盘膝而坐,就像是被这记钟声所引,体内有什么事物忽然爆炸,整个人的身体忽然暴涨一刻,紧接着缩小,鲜血从他的眼中耳中渗了出来。
苦荷身后的那株大树轰然倒塌,碎成粉碎,他身周方圆五尺内的青石,全数被他体内暴泄出来的真气,挤压成扭曲的立体切面,或狰狞或悲哀地翘着尖角,迎接着天公最后降落的雨滴。
古旧庆庙里的建筑大部分已成废壁,油彩所涂的上古神话已经成了粉粉的往事,布满青苔的水池缺了一个大口,里面所盛接的雨水流了出来,混着土石,变得混浊不堪。
几只被声势吓呆了的白鹤,怯懦地缩在池子后方。
一道黄布被震落在地,覆盖着通道尽头,凄惨地躺在地上的四顾剑身体。
只听着黄布下四顾剑用极微弱的声音,凄厉地嚎骂着什么,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被他头顶的钟声全数掩盖了下去。
嗡嗡的钟声,响彻整座大东山顶。
海畔的飓风,来的快也去的快,就如这人世间的无常,帝王们的喜怒。
先前还是暴雨狂风大作,此时却倏然间风消雨停。
天上乌云骤然散开一道口子,露出云后瓷蓝温柔的天色。
一抹天光就那样清清透透地洒了下去,落在东山悬崖边的那个明黄身影身上,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庆帝满脸苍白站在原地,四肢都在颤抖,他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一半灌注到了苦荷的体内,最后一记王道之拳挤压出了他最后的精神,此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天光淡然,这位天下最强大的君主,被雨水淋湿了龙袍,头发也乱了,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额头上,眼眸内的平静里却蕴藏着无数不知意味的情绪。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临日大海之滨,东山之上,庆历七年不知是第几场飓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
这场飓风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给已经有些小旱之迹的庆国广阔土地带去难得的雨水,并且极为温柔地没有造成太大的灾害。
而此时山顶上的古庙旧檐,被这场风暴袭过后,已经变成了一地残垣,满地瓦砾,泥石乱飞,看上去惨不忍睹。
雨水先进行了一场冲刷,又迅即向着山下流去,在玉石一般的绝壁上,形成了一截一截的洁白瀑布。
瀑布里偶有一丝极淡的血红之色,山顶上反倒是渐渐干净,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留下来——这样的场景究竟是天威造成,还是宗师们惊天动地一战所造成?其实,就是天威。
大东山顶部的苍穹已经渐渐露出真容,那些厚厚的乌云被劲风吹拂,以一种肉眼可以观察到的速度,快速向着西方的内陆上空行去,一片明湛湛的天光重新降临在山顶,降临在悬崖边那位天下最强者的身上。
他是天下最强大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姓名,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的皇帝陛下,他是当年带领大军,三次北伐,生生将大魏朝打得分崩离析,完全改变了天下疆域图形状的一代名将,他是将帝王心术运用的最为彻底,最能隐忍,最坚韧的阴谋家。
仅仅是这三种身份,就足以称他为天下第一人,更何况今日的大东山围杀之局到最后,揭示了他最后一个身份。
天下四大宗师里最神秘的那位,传闻中一直枯守庆宫而不出的老怪物,当年四顾剑单剑入京都,却被皇宫所释霸道之势生生生逼退,从而以侧面证实他存在的大宗师。
正是庆国的皇帝陛下。
这就是皇帝最后的底牌。
范闲曾经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的强大自信和天然流露的气度,究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很多人都在猜测皇帝陛下的底牌,范闲在最后的刹那猜到了叶家,却永远也无法猜到这张翻过来的底牌上竟赫然写着宗师二字。
…………洪四痒只是个幌子,是皇宫里从后方伸出来的旗杆,于黑夜的暗风中轻轻招摇,吸引了所有智者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位老太监亦是当世强者,不然在悬空庙上也不能够单掌拍死那名胡人刺客,只是畸余之人,终究难致天道顶峰。
为了一举狙杀苦荷与四顾剑,这幕大戏,庆帝与洪公公苦心孤诣,谨小慎微,足足演了二十年!此时的洪老太监已经光荣地完成了二十年来的使命,化作了满天的血雾,被暴雨一冲,被清风一洗,入白瀑布坠东海,入林间湿润空气,而润大地。
他的生命精魄血肉,都化入了庆国美丽的江山之中,再也无法分开。
看着那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场间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震惊之中,所有人的嗓子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毫无疑问,今天大东山绝顶上所展现的真相,是自二十年前那位叶姓小姐突然死亡之后,最惊心动魄,激荡天下的消息。
古庙废墟里传来的嗡嗡钟声渐渐微弱,渐趋平息。
已经碎成无数树皮残屑的大树根旁,一身麻衣尽碎的北齐国师苦荷,眼眸里透着清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悬崖边的庆国皇帝。
他体内那股暴戾的霸道真气终于随着钟声的停止,平息了下来,然而他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十三环经脉已经被这股真气侵伐成一片混沌。
即便是神庙也救不了自己。
明白了现实,便马上接受现实,身为大宗师的尊严与心境,令苦荷大师的面容十分平静。
他看着庆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两眼已将这件事情看得通通透透。
所有的人都败了,败在对方二十年的隐忍伪装之上。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而且可敬的对手。
能够隐忍这么久,而没有让任何人嗅到风声,这比庆帝本身是位大宗师的震惊真相,还要令苦荷感到敬佩。
在这一刻,苦荷不禁想起了离开上京前,与太后和皇帝的数番对话。
其时自己那位孙儿便有些不祥之兆,然而苦荷依然飘然而来,因为他与四顾剑做了充分的准备。
可是这二位大宗师就是没有预料到,皇帝的……出手!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苦荷轻叹一声,脸上浮起一片知天命的笑容,不自禁地轻声吐出范闲那孩子在书中记下的一句话。
若以坚韧隐忍而论,这世上万千人中,无一人心性能比庆帝更为强大,败给这样的对手,虽替家园齐国感到丝丝担忧,但苦荷大师却没有什么悔意。
…………就在皇帝出手的一瞬间,手掌握紧铁钎,旋即放下,如是者三次的五竹,终于完全松开了铁钎,将两只手负到了身后,黑色的布在他的脸上迎着东山风雨飘着。
宗师战时,山顶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伏在地,用身体的颤抖表示自己的敬畏,只有他冷漠甚至有些木讷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苦荷坐于树,四顾剑响于钟,五竹微微侧头,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依然止不住多了一丝牵扯。
皇帝是大宗师的事实,必将给整个天下带去震惊,然而五竹依然只是偏了偏头,隔着那层黑布静静地看着皇帝,就像看着一个很古怪的事物,并没有把他当成天上的太阳来看待。
这一瞬间,五竹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但似乎马上又忘记。
他的眉头极其难得地皱了皱,记起了陈萍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
在悬空庙刺杀之后,陈萍萍曾经笑着说,准备让五竹看一出戏,结果没有看到。
什么戏?皇帝变身大宗师的戏?看来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辛,终究还是被皇帝最亲近的老跛子猜出了些许。
但他为什么要让五竹看这场戏?五竹开始思考。
他有很多话想问皇帝,可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千头万絮,总是抽不出那一丝来。
而且此时的大东山,并未真正平静,苦荷和四顾剑虽遭重创,可毕竟他们没有死,以皇帝的性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自然不会留下任何遗漏。
所以五竹中断了思考,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他这一步,让场间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害怕和惊恐。
这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虽然没人知道是谁,但先前几位大宗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级师的绝代高手,在此刻状况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师包括皇帝在内,都会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真正有动静的,却是古庙深处,废墟尽头,遮盖住四顾剑的那道黄布。
那道黄布忽然间动了起来,似乎有人正试图在黄布下站起来!断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体,难道四顾剑还能站起来?难道大宗师的身体真的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处。
所有人都随着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处,苦荷也不例外,然而这位国师只是微涩地笑了笑。
黄布被人用力撕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从布下钻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将黄布撕成布条。
他的脸上一片坚毅沉着,虽然满布着鲜血,却没有一丝惊慌,虽然不停咳嗽,但没有中断手中的动作。
大东山顶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还有远远超出尘世凡畴的强大人物盯着他,可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着头动作。
他不是四顾剑,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认定一件事情便会去做,而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阻止。
所以他身为剑庐弟子,却应范闲之命,在山门处力抗叛军。
他被叶流云一手击飞数十丈,却依然奋勇地爬到了山顶。
他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然而却看见了自己的恩师被人砍断了右臂,击倒在地。
于是他站了出来,撕开黄色的布条,将断臂重伤后的师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条紧紧地绑在身上,右手啪的一声砍断一根倒地的细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旧庙宇的门口,面对着山顶上的所有人。
四顾剑伏在徒儿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凄惨的大洞,鲜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地。
他的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容,笑容里却是无比快慰,因为他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儿身上。
浑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着浑身是血的师父,黄色的布条瞬即被染成鲜红之色,他的手中握着细细的梁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只是狠狠地盯着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
意思很简单,他要背四顾剑下山,谁要来拦?…………在后世的说书人嘴里,大东山上这一场惊动天下,波及后世的围杀之局,充满了太多的诡变,杀伐。
参与此事的人们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说将起来是格外地兴奋激动,每每连说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
然而这三天三夜里所讲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在这一秒钟内,庆帝暴然出手,叶流云重伤,苦荷与四顾剑已无生路。
所有的说书人都遗忘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东山之局结尾时的真相,二来是当时的十三郎与这几位大宗师比起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
虽然庆帝损耗了极大的精气真元,然而以大宗师的境界,如果此时要杀王十三郎,只是举手之劳。
可王十三郎这个小角色依然不惧,愣愣狠狠地盯着庆帝的双眼,手里紧握着细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随地拾起的木棒,给庆帝一记闷棍。
腹部一片大创的叶流云,盘膝坐在庆帝身旁不远处运功疗伤,看着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丝赞叹意味十足的微笑,叹道:好一个年轻人。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妍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的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
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
他拣得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的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日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的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
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的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
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
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
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
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的大宗师,又算什么?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
因为以他的性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
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
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日的煎熬。
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
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得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爷让我保护你的安全。
五竹抬起头来,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时日没有称呼范闲为少爷了。
庆帝面色平静,并没有一丝恼怒。
他知道老五当年和叶轻眉在东夷城的时候,和四顾剑有些旧谊,至于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还在苦荷门下。
不过那两位大宗师已经废了,马上便要死亡。
庆帝并不担心什么,平静看着五竹说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没有记起来,那个人是你。
那个人自然是当年曾经练过上下两卷无名功诀的人,在范闲小的时候,五竹便曾经对他说过,只是却不记得是谁曾经练成,今日他才想起,原来是庆国的皇帝。
五竹脸上的黑布显得格外挺直:再见。
最后这句再见,五竹是对着盘膝疗伤的叶流云所说,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铁钎,平静地走向了石阶,开始下山。
他没有和皇帝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对身后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旧庙宇表示告别,便再次消失在石阶上。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山顶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站着。
今日苦荷与四顾剑必死无疑,多年大计得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便要以此发端,然而皇帝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的神采,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接着天穹上的日头与微湿的海风,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人在高处不胜寒。
如今的天下再也难以找到与他并肩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瞬间,都会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山顶上活下来的人很多,随同祭天的官员竟还有大部分活着,庆庙的祭祀也活下来了一大半。
宗师战虽然玄妙无比,但却异常强大地控制在一个完美的范畴之内,除了最后的那一记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庙宇。
直至此时,山顶上的众人才从震惊中摆脱出来,虽然以他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楚,刚才的那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四顾剑的剑眼看着要刺入陛下的身体,紧接着却是四顾剑的身体像块废石一样被击了出去。
但他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实,皇帝陛下胜了,而且胜的异常彻底,什么阴谋诡计,在陛下的实力面前,都显得那样弱不禁风,庆国的将来,必将如同此时山顶上空的红日那般,永不沉没。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水,带着狂喜,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岁声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对第一个站起身来的姚太监轻声说道:通知山下,开始……动手。
通知院长,开始发动。
是。
密旨发往燕京,令梅执礼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宋境,令大将史飞持先前诏书密至沧州征北营,接受征北军。
是。
通知薛清,着择能吏若干,赴泺州……告诉他,朕会在侯咏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没有被今日的大胜冲昏头脑,而是冷静地发布着一道一道的命令。
给陈萍萍的消息必须是最早的,而征北军必须控制住,至于东山路……姚太监一面低头应着,一面心头发寒。
围困大东山这般险恶的事情,如果东山路不知情是绝然说不过去的,只怕侯总督早已经与长公主有所勾结。
看来庆国开国以来第一个横死的总督,便要落在侯咏志身上,而整个东山路只怕要被陛下从上到下血洗一遍,难怪陛下要让薛清不远千里,从江南派去良吏。
极其沉稳而有条理地布置下这一切,庆帝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然后走到了叶流云的身前,极为恭谨地躬身一拜:辛苦流云世叔。
不等叶流云回礼,他已经直起了身子,望着场间早已经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发怔。
洪四痒便是死在了那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少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当得起庆帝一礼。
场间一片狼狈,然则内廷准备的事物颇多,姚太监领着那些双腿犹在发软的官员,从未倒的厢房内搬出一些物事,开始抄写,开始印玺,陛下行玺已经被小范大人带走了,但陛下的随身印章还在,既然是密旨,随身印章自然更为有效。
大雨初洗后,东山迎日青,几只白鸽咕咕叫着飞离了山顶,在碧蓝的天空里掠了几圈,便向着庆国的四面八方飞去。
只是它们带去的并不是洪水退去后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强大君王意志的传递。
大东山平平的山顶,一直平静到此刻,却忽然间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
没有震起任何沙石,却震起了些许水花。
整座山顶中间一片地带,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锤击实一般!大宗师之战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它的可怕与恐怖。
实势相交,挤压而成的真元渗入天地间,竟横生生地与大自然做了一次冲撞,改变了大地的形状。
皇帝没有去看那个大坑,只是抬着头,看着那些白鸽在天上飞舞,渐飞渐远,一脸平静,无比自信。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东山上的因果皇帝依次发布了几道密旨,然后皱了皱眉头,对姚太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姚太监微怔,脑袋却是低得极下,生怕流露出半分不适当的情绪。
大东山之局是庆帝以自身为诱饵,诱杀两大宗师,理所当然,他对于天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准备,比如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比如京都里即将发生的谋叛。
长公主既然有能力构织如此大的局面,当然不会错过一举控制庆国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她的。
当事态发展起来后,如果想让庆国保持平稳的发展,远在东山的皇帝似乎只有赶回京都,以无上权威稳定京都的局面这一个选择。
皇帝在江北一路早已伏下州军,没有牵涉到枢密院的调动,全部是与薛清及江北路总督暗中筹划,自然不会惊动秦家的势力。
有这样一支伏军,大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何足为道?所有的谋叛者将皇帝看做了陷阱中的猛虎,却没有想到这只猛虎,其实一直站在陷阱边,冷漠地看着那些猎人纷纷失足。
如果庆帝想赶回京都,强行压下内乱,并不难做到。
然而皇帝与陈萍萍在御书房前宫柱旁两次对话,定下此次大计之初,他便没有想过,一旦了结大东山之事,便用大军扫荡东山路,再班师回朝,收拾朝政。
大东山一事虽发生在滨海之畔,但影响却扩散在整个庆国,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大东山一事,经过长久的谋划,首要目标当然是除去庆国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这便是所谓外患。
然而外患已除,内忧如何?这是皇帝的一个机会,用自己的死,去诱出朝廷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
那些平日里看似对自己忠诚无比的大臣,一旦知晓自己死亡,还会不会遵循自己的遗旨?对于朕可还有丝毫敬畏?隐在暗中迷雾里的小人,此时可会跳出来?正如皇帝陛下一直对范闲和几个儿子强调的那般,他看人首重其心,而眼下的京都局面,无疑是试探人心最好的机会。
皇帝站在盘坐疗伤的叶流云身前,面色平静,眼角微有皱纹。
他对姚太监说的事情很简单,再传旨意于陈萍萍,封锁消息,要将范闲和叶重一道封锁住。
这是皇帝如今最信任的两人,皇帝便要看他们最后一次,一旦范闲与叶重通过了这次心理上的考验,便能得到他最绝对的信任。
只是此时东山绝顶上的皇帝陛下真没有想到,京都的局势会危险到那种程度,而宫里的人们,会受到如此大的伤害,他的妹妹会强悍到那种地步。
叶流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如果不赶回京都,只怕会出大乱子。
欲大治必先大乱,以血雨腥风洗出黄沙之中的金子,打造一个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的大庆朝,才能为两三年后的统一大陆战争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这样的代价,庆帝并不以为意。
只是他也没有太过低估自己的妹妹,知晓如此一来,整个庆国只怕都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这片江山是朕打下来的。
皇帝冷漠说道:就算云睿在京都坐稳了,朕一样能打回来。
此言一出,皇帝不复多言,咳了两声之后,便在姚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向着大东山下那座满是血污的山门行去。
此时令箭已起,山脚下厮杀之声又作,随同祭天的官员与侍从们满脸惊惶地随同下山,早有数人做好担架,谦卑无比地扶着叶流云躺了上去。
虽然这个时代信息的传递速度异常缓慢,虽然远在京都的陈萍萍早已安排了一切,虽然监察院足够强大到封锁住东山路一应真实消息的外泄,虽然皇帝算准了在谋叛之初,自己那位骄傲疯狂的妹妹,便会将自己的死讯传回京都,将整个事态推到一种无法回复的疯狂局面——是的,弓弦既动,便无再回的道理,长公主既然发动了大东山之事,不论皇帝是生是死,她都必须以皇帝已死的心境,去处置京都内的一切事宜,这便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然而苦荷和四顾剑毕竟活着,山脚下的五千叛军和海上的胶州水师叛军无法全灭,最多再过七日,大东山的真实情况,便会传出去。
以两地的距离以及监察院沿途拼命封锁的能力来看,约摸三十几日后,京都的人们便会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而那时,长公主想必已经发动了十几日,京都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皇帝一面沉默地向着山下行走,一面想着这一切。
他虽然自信,可依然不希望自己的京都,自己的庆国,会出现太大的动荡,然则两相比较,他依然愿意冒一次险,去看看人们藏在最深处的真心,看看人们的能力,尤其是范闲的能力,看看范闲究竟能不能体悟君心,替皇帝将自己的家园看守住。
他没有想到,范闲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却被长公主用更漂亮的手段束住,范闲最终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然而他守住那片京都家园所用的手段,却是皇帝万万没有料到,也不想看到的。
因为皇帝算来算去,仍然算漏了一点——那便是太后的态度。
这位以孝顺闻名天下、号称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和自己一样,永远将庆国的江山和皇室的存续放在第一位,比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性命都要重要。
不过下山之前,这位刚刚获得了人生最大一次成功的皇帝陛下,依旧冷静地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生擒山下叛军领袖——山下那位黑衣人虽不是大宗师,但在庆帝的心目中,却是另一位很重要的人物。
※※※王启年低着头在漫天的风雨之中,沿着密林向山下逃亡。
当苦荷的第一掌印上洪老太监胸口之前,这位见机极快的监察院官员,便趁着众人不在意,偷偷溜下了山顶。
他号称监察院双翼,当年是纵横东夷北齐的江洋大盗,做起这等偷鸡摸狗的动作,着实有几分犀利。
树叶锋利的边缘在他的身上划过,虽然无法划破监察院特制的官服,可依然令他心惊。
他不知道山顶上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样的场面,不是自己这种层级的人物应该窥探,应该好奇的。
在他看来,皇帝陛下死定了,没有人能够在三大宗师的合攻下生存,所以他第一时间决定出逃。
他的想法很简单,要在第一时间内,将这个惊天消息,传到京都。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此时也在逃亡途中的范闲,可至少要通知陈院长。
跳过一个山坳,他机警地借着风雨和树林的遮蔽,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山腰。
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山顶上的一记闷雷般的响声,然后是袅袅钟声传来。
正是庆帝轰出的王道杀拳,以及四顾剑重伤的身体撞上古庙铜钟的那刹那。
王启年愣了愣,继续低头下潜。
然而没有走多久,他感到了身后出现了一些动静,下意识里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一堆杂草中,远远地望着那道斜斜石径。
石径上走下来了两个血人。
那个年轻人王启年很熟悉,是在江南相处甚久的王十三郎,那他背上是谁?王启年瞪大了眼睛,听着那两个血人之间有气无力却十分滑稽的对话,终于知道了十三郎背着的人物是谁。
那位断臂的血人是十三郎的师父。
王启年是范闲心腹之中的心腹,连箱子的事情都知道,自然也知道王十三郎的真正身份。
王十三郎是东夷城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他是的师傅是……四顾剑!王启年惊骇得眼瞳猛缩,大气都不敢吐一声,只敢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奇妙而悲哀的师徒,一步一步地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去。
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却依然有些失神,心想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世界上有谁能够将四顾剑伤成如此模样?还没有等王启年从惊叹中苏醒过来,有一个麻衣身影,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半悬空一般从山上飘了下来。
王启年看着这一幕,险些吐血,苦荷大师这又是怎么了?法术?可看这老秃驴的脸,怎么就像是个僵尸一样?接连两位大宗师就这样从王启年的眼前走过,而且走得如此颓然。
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了王启年如田鼠一般的潜伏,可是此时此刻,命不久矣的二位大宗师,怎么会有余心去理会他。
但是王启年却受到了无穷的震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才过了一会儿功夫,先前像天神一般杀至东山顶上的两大宗师,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久之后,他颤着腿站直了身体,回首向着高耸入云的东山绝顶上望去,心想难道陛下胜了?他此时或许应该回山顶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他心中的震惊和一些隐隐约约的悸意,催动着他的双腿继续向山下迈进。
过午,入夜,山下杀声四起,四处逃难,隐在暗处像蝙蝠一样躲藏的王启年,终于趁机突出了战场,也终于明确了那个事实——陛下还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叛变已经失败了,大宗师们惨了。
在这一刻,他自作主张下了一个决定,不再跟随祭天的队伍,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京都的方向奔去,他必须告诉范闲这个事情的真相,提供小范大人可供参考的背景资料,才能避免范闲在京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王启年是监察院官员,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但他最肯定的身份只有一个——他是范闲的亲信,他知道范闲太多事情,太多心思,他很害怕范闲会因为陛下的死亡,而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决定。
就像胶州水师大将许茂才,在船上劝说范闲所做的决定。
不知为何,王启年猜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思,他十分惶恐,十分替范闲担心,十分替京都内的所有人担心——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经历了无数的波折赶回了京都,抢在监察院之前,抢在长公主的眼线之前,怀揣着这个注定震惊天下的消息,来到了陈园。
他是天底下第一个将这个消息传出来的人。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因为监察院那位老跛子很直接地将他绑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巴,没有给他任何传递消息出去的机会。
老跛子在知道大东山情况后的那几日里,只是多了一个习惯,他时常对自己的老仆人叹息:要知道,要让一个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王启年准备溜下山顶的时候,高达已经开溜。
范闲身边的这些心腹,毫无疑问感染了太多范闲的味道,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了差别,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下意识里将自己的生命看的比皇帝的生命还要重要。
在皇权的社会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一种思想,然而范闲虽未曾明言过,但他暗中瞒着朝廷的行事方式,和对身边人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都在显示着这一点。
近墨者黑,高达颤抖着往山下逃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没有如王启年一般看到四顾剑和苦荷重伤后的身影,但他在山脚下也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他害怕了,惊恐了,因为他和王启年的身份不一样,监察院的官员是陛下的臣子,而虎卫……则是陛下的奴才,或者说是最后一层守护,王启年可以跑,虎卫却不能,尤其是皇帝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
临阵脱逃,对于虎卫而言,是一种耻辱,是滔天大罪,高达或许可以淡化心头的耻辱感觉,却无法避开这个罪名。
石径上满是虎卫的尸身与破碎的刀片,他所有的同仁全部丧生在大东山上。
而当隐隐了解了山顶刺杀的结局,高达愤怒了起来,伤心了起来,害怕了起来。
一百名虎卫,就这样死了,陛下何曾在乎过他们的性命?高达的心中一片寒冷,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陛下的身边,一旦自己现身,迎接自己的必将是庆律和宫规的严惩,自己死亡不算,或许连自己的家人都要受到牵连。
于是他选择了更加坚定地逃跑,他信任范闲,可也无法回到范闲的身边,因为他不想给小范大人带去任何麻烦。
他只想离开那片深不可测的皇宫,那位威不可犯的陛下,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安稳地过下半辈子。
在大东山的尾声中,两名属于范闲的亲信,选择了各自的道路。
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甚至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可是人生这种东西,谁又能说的准将来?一饮一啄皆是定数,今日种下的因,日后不知会结下如何苦涩的果。
…………高达与王启年在奔跑的道路上,东山脚下的数千叛军,东夷城内的九品刺客们也在逃亡的路上,海上的胶州水师船未及驶入深远的大海,便已经被沙州调来的船队堵住了逃逸的方向。
集合了两路的州军虽然在战斗力上,远远不及燕小乙的亲兵长弓大队,然而两军交战首重气势,苦荷与四顾剑两位在普通士卒心中如神祇一般的人物,都落了如此惨淡的收场,这些背叛皇帝陛下的叛军,心里会做如何想法?当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位当了庆国数十年守护神的叶流云,走出山门,出现在叛军们的眼前时,这场谋反便已经划上了尾声,军势未动,军心已败。
数千名叛军就那样惶然无措地站在大东山脚下,通往四野的道路,已经被领命前来的州军们层层围住,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路,却也鼓不起最后的勇气,进行生命最后的搏斗。
因为皇帝陛下一句话,就粉碎了他们的所有:朕赦你们死罪。
不管信不信,这依旧是一个甜美的毒果。
叛军们弃械投降,只是不知在后两年里,会被怎样分批屠杀清洗干净。
…………当州军合围之始,庆帝尚未下山之前,云之澜等一批东夷城的刺客,在攻山之后还余下十来人,他们接应到了王十三郎悍勇从山上背下来的四顾剑,知晓了山顶的真相,浑身寒冷地脱离了叛军的大队,开始向着北方的山林里杀去。
这样一支队伍果然拥有极其强大的杀伤力,成功地突破了外围,没入了澹州以前的山间密径之中。
庆帝是人不是神,即便他能算到所有,可是为了给长公主机会,为了这个大局,他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庆国的内部出现的裂痕太多,想将天底下所有的反对力量一网打尽,实在是一种痴心妄想,对于东夷城的突围,他并不感到意外。
然而对于那位叛军的黑衣主帅,庆帝下了旨意,因为他对那位主帅很感兴趣,即便知道抓住对方的可能性不大,可依然要尝试一下。
一脸不吉暗黄色的苦荷大师,此时正坐在那名黑衣人的马后,随其向外突围。
一代宗师,此刻却是如此黯淡模样,那位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因为庆帝有旨,对于这位黑衣主帅的追杀最为用力,虽然州军们的实力不强,虎卫们又已尽数丧生,可是庆帝的队伍,终于成功地将这位黑衣主帅堵在一个路口。
似乎是绝路,对方至少有三百名军士,看上去似乎杀之不尽,而后方追杀之声再起。
庆帝要求生擒,然而一旦不能,杀死又如何?黑衣人此番领征北军围山,只带了两名亲兵,然而此人率领着陌生的部属,竟能将禁军分割包围,没有让那些人逃出一个去,真可谓是用兵如神。
然而最后战场之上势如山倒,纵使他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让那些燕小乙的亲兵克服心中对于皇帝陛下和叶流云的敬畏恐惧,终究还是败了。
看着面前的数百兵士,在围山一事中向来显得有些平静温和的黑衣人,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细心地将身后的苦荷大师缚紧在背上。
他身旁两位亲兵各自捧着两根用布裹住的物事,解开外面的层层粗布后,露出里面那约手臂长的金属棒。
黑衣人平静用两手接过,咯噔一声合在了一起,单手一挥,杀意澎湃,一枝黝黑精铁长枪赫然在手。
一枪在手,宛若平湖一般的眼眸里骤然爆出极强的战意,他整个人的身体也开始散发出一道杀气,就像一名战神。
他一夹马腹,单骑背负苦荷,便向那三百名军士冲了过去,气势如雷,不可阻挡,仿如回到上京城的那个夜里,雨那般嚣张地下着。
…………他的两名亲兵死了,可他背着苦荷逃了。
一名州军将领跪于庆帝身前,颤声回报。
苦荷四顾剑,何等样人物,今日却都是被人缚在背上逃走,庆帝静静听着,心头也不禁有些别样感觉,见那将领惶恐,不由微笑开口说道:若这般轻易被朕抓住,他还是上杉虎吗?第一百六十四章 纸入湖而鱼动,袖开帷而人殁只用了一个夜晚,从大东山上走下来的人们便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庆国历史上第一次亮在白昼中的谋反,惨淡收场,至少是弑君一事惨淡收场,再也翻不起任何波涛。
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却有些冷血而略略紧张地等待着十数日后京都的变化。
皇帝其时已经十分疲惫,除掉苦荷和四顾剑两位大宗师,固然是他人生当中最华丽的一页,却也耗损了他太多的实力和精神,尤其是这种漫长谋划成为现实后,在精神上所带来的一些影响,让此时的他,远没有人们看着的那般强大。
在他的这一生中,眼下这个阶段其实是他最虚弱、最容易被击败的时辰,然而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也没有人敢利用这一点。
因为数万州军除了包围大东山,封锁消息之外,还在拼命地追杀着东夷城和北齐潜入国境的两路势力。
老虎在打盹,却强行眯着眼睛,耀出寒光,将那些敢来冒犯他的人物,吓成了狼狈而逃的猎物。
上杉虎单人匹马,却要带着苦荷北上,自然无力做些什么,而眼下暂时主持东夷城事务的云之澜,虽然也是一代剑术大家,却不是兵法大家,根本想不到此时可以奋勇杀个回马枪,谋求一些惊天动地的效果,这和勇气无关。
监察院也已经行动起来,事先调拨好的三路巡查司人物已经密布在由东山路往京都去的每条道路上。
陈萍萍虽然人在京都,可他手下这些部属依旧发挥了监察院的强大光荣传统,展现了极为可怕的信息封锁能力。
无论是上杉虎还是东夷城,即便他们能够在路途中放出消息,通知远在京都的长公主,也不可能在数日之内做到,加之绕路远行一路躲避追杀,大东山的真相传到京都,要比平常的时辰,慢上十来日。
信息传递不便,却给皇帝和陈萍萍带来了大方便。
这个时候,范闲正在群山深处与燕小乙进行着最后的拼杀,他并不知道大东山上发生了什么。
等他成功地杀死燕小乙,进入宋国,再由燕京南下后,大东山上逃下来的人们,才突出了群山,突进了东夷城的势力范围。
范闲的运气不好,他从宋国离开早了几天,所以没有听到那个消息。
等他进入庆国国境不久,燕京大营的主帅已经领了密旨,暗中接手了群龙无首的征北营,同时将三国之间的国境,强行断绝开来。
而且更奇妙的是,不论是北齐还是东夷回去的人们,似乎都在下意识里闭紧了嘴唇。
北齐小皇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他往南方长公主处传信,也来不及改变任何事情。
而东夷城的四顾剑……这位重伤将死的狂人,不知为何,却没有试图通知京都的李云睿。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旦皇帝未死的消息传回京都,只怕庆国内乱会在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庆国的国力不会受到任何损失,这是四顾剑非常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的四顾剑必须考虑自己死后东夷城的去路,为了拖延庆帝一统天下的脚步,让长公主晚几日知道皇帝未死的消息,或许更符合东夷城的利益——如果能够让长公主在京都里大闹一场,庆国国力必将受损,大战一起,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庆国无法恢复元气,对外出兵。
当然,燕京并沧州两地已经禁严,范闲入京不久,京都便已封城,四顾剑就算想通知李云睿,也没有这么简单。
最可怖的是,庆帝似乎连四顾剑此时的想法都算的清清楚楚,大宗师们之间的心意,果然是那般的相通。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范闲的安全。
只要范闲能够成功地突破燕小乙这个关口,回到京都……四顾剑为东夷城的将来考虑,便不能让范闲这么早便死了。
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大宗师需要考虑的东西更多、更远、更深沉,他们在庆帝手上输了最关键的一仗,却把希望留在了将来,留在了那个此时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东夷城希望的……范闲身上。
这些都是在十几日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庆国皇帝陛下不是精密的计算机,他也只能推断出大概的可能,好在局势的发展与他的分析相去并不太远。
处置完大东山一事后,他并未在山下停留,而是连夜往西北方向去,直抵泺州,于凌晨入城,进驻了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的总督府。
是日,泺州城全城禁严,跟随陛下北进的江北路州军奉旨意接替当地州军看防重任。
十数位大臣以及内廷的太监高手,将整座总督府控制起来。
泺州城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面孔陌生的士兵,而且这些士兵的眼神非常不善,看着像是野兽一样,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明显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士兵们在泺州城的大街上巡视着,面带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给这座东山路最大的城池带去了肃然之意,压迫得那些寻常百姓,再也不敢在街上窃窃私议,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心惊胆颤地缩回了房内。
东山路总督府内,总督大人侯咏志跪在皇帝的面前,并不如何心惊胆颤,只是面色有如死灰,磕了两个头后,便一言不发。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将一死,只是不知道是将要受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
从加入到长公主的计划中,他便知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轻易地破解了大东山的局面,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如一枝锋利的箭羽般,刺入了总督府中,赫然降临在自己的面前。
皇帝没有看他,脸上也没有失望。
因为他知道自己脚下跪着的这位大臣,必将成为庆国三十年来第一位在任上被处死的总督。
他只是冷漠地计算着日子,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妹妹留下足够的时间。
泺州城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即便是长公主在东山路里埋了眼线,也根本不知道总督府里发生了什么。
而城外有些人注意到了这座城的异象,开始向京都传递消息,然而每每突程不过数十里,便被监察院化装成各式各样人物的密探取了性命。
陈萍萍在这三个方向上投入了监察院高达四成的人力,也难怪他在京都周围被迫引着京都守备师打游击。
老院长为了陛下的旨意,算是下了血本。
就这样在泺州城内沉默地等了些日子,估算着时间,大东山上皇帝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入了京都,而范闲也应该领着遗旨到了,泺州城总督府内皇帝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又过数日,朝廷加急密报从京都发至天下数路总督府,尤其是对东山路州府的密报,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开始质询大东山的真相,以求确认。
皇帝很理所当然地通过总督府的手续,确认了自己的死讯,然后等着朝廷迎灵队伍的到来。
第二日,朝廷邸报再至,言太子之事,言范闲刺驾之事。
各大总督纷纷上书,与朝廷开始打对台。
除了江北江南两路总督深知内情之外,其余的几路总督,却是纯粹从一名封疆大吏、陛下忠臣的角度出发。
皇帝虽没有收到其余几路总督的上书,却大概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在此时,他命人带出东山路总督侯咏志,缓缓开口说道:朕选你们七人替朕牧守天下,他们六个没让朕失望,惟独是你……侯咏志被关押了很多天,不思饮食,已经疲惫不堪。
听得陛下此话,不敢做丝毫求饶,知道陛下离开泺州的日子,便是自己的死期,只是拼命地磕着头,想让陛下饶过自己的妻儿老母。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二日,皇帝陛下带领州军及诸大臣太监出了泺州。
在离开泺州之前,侯咏志被赐死,他的三个儿女被斩首,整座总督府的人以及东山路由上至下被控制住的各级官员共计三十四人,全数绞杀。
皇帝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怒的人,也懒得用那些严苛的刑罚去折磨背叛朝廷的侯咏志。
在他看来,让一个人失去生命,只是君王掌握权力的必行手段,与惩罚无关。
收到太子登基邸报及范闲罪名的第六天,由泺州往京都缓缓行进的皇帝陛下,终于看到了来迎接自己的队伍。
当然,这支队伍原本的目的是来迎接他的遗体和灵魂。
与朝廷迎灵的队伍接触之后,皇帝冷漠下令,大队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继续往京都迫近。
又过了数日,京都尚在远方,皇帝不清楚如今的京都究竟是怎样的局势。
陈萍萍与他这对君臣,就像是大庆田野上的两只孤魂野鬼,正在不断飘浮着,没有将精神投注到情报的收集工作上。
只是这两只孤魂野鬼配合得太完美,显得太过强大。
某日,皇帝从信阳城外经过,看着远方那座陌生的城池,沉默不语。
片刻后,回头看了一眼队伍后方拖着的灵车,和车中那只不知有多重、多少层的大棺材,唇角露出一丝自嘲之意。
告诉云睿。
皇帝开口说道。
姚太监骑马侍于旁,赶紧拿出纸笔认真听着。
朕回来了。
皇帝冷漠开口,然后一夹马腹,于大队之前当先一骑驶过信阳,向着远方的京都而去。
※※※琴弦已断,花树已残,一身霓裳的长公主殿下,此时正怔怔地站在太平别院的湖畔,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情报,发着呆,而根本没有理会,坐在自己脚下不远处的范闲。
从定计之初,她便已经将自己的势力逐渐从信阳搬往京都,这个过程花了两年时间,包括已死的黄毅,苟活着的袁宏道,都从信阳的离宫来到了京都。
然而年前的雷雨夜后,皇帝和陈萍萍两个人,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长公主的势力扫荡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长公主在谋叛一事中,基本上隐于幕后,制定着大局,说服天下的强者出手。
一方面是因为她擅长这样的角色,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得不选择这个角色。
她控制着太子和二皇子,便等若是控制着叶家和秦家,巧手一拈,格外自如。
但她自身的情报系统却已经受到了极为致命的打击,两三年的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过来。
所以当她收到信阳方面的加紧密报时,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感到了一丝意外。
这封情报是假的。
身为信阳之主的李云睿,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但这封情报是真的,或者说是信阳已经被人全盘控制,才能用自己的渠道,给自己发来了加急的密报。
是什么人?李云睿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有些期盼。
撕开了压着火漆的封皮,眼光淡淡在上面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便凝在了信纸上。
纸上只有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却让她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眼中包含的情绪很复杂,非常复杂。
这四个字似乎映入她黝黑清亮的眼眸,一字一字打了出来,变成了眼瞳的缩与张,眼光的浓与淡。
她的瞳中先是强烈的震惊,然后是淡淡的失望,紧接着却是无由的愤怒,旋即化作了淡淡的自嘲笑意,最后如石头落入湖中,渐渐化为一片平静。
只是须臾间,这位庆国最美也是最狠的女子,眼瞳里便发生了这么多情绪上的变化。
范闲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注视着她眼瞳中的变化。
没有看到那一抹令他恐惧的疯狂之意,心头稍安,但紧接着却是咯噔一声,猜到了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即便叶家反水,自己掌控京都,都没有让李云睿如此失态,那么整个天下便只有一个人能够让她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李云睿再次低头,细细地品着信纸上的四个字:朕回来了。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无比,正是皇帝陛下的笔迹。
然而李云睿一眼便瞧出来了,这是姚太监的代笔。
陛下虽然是位十分勤勉的君王,但要统领如此大的国家,处理那般多的奏章,依然会有些精神上的不济,有些不要害的奏章往往都交给姚公公代批,久而久之,姚太监也将陛下的笔迹学得有九成,足以瞒过朝廷内的大臣和那些御史大夫。
然而李云睿对自己的皇帝兄长下了多少心思,怎么会看不出其间的差别。
但她并没有怀疑这是一句假话,是有人用姚太监的笔迹在伪装陛下依然活着。
因为她清楚,像这样简单而有力的四个字,除了陛下,没有人能够想到会这样说。
这四个字的意思很简单:朕回来了,朕还活着。
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行眼泪就这样无来由地从李云睿的双眼里滑落下来,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刺激着她的泪腺,让这个在太后面前极为爱哭的女子,在这落寞的太平别院里哭了出来。
这大概是庆帝给自己妹妹最后的信息,最后的话语。
李云睿在心里悲伤想着,最后一句话也不屑于亲自写吗?皇帝陛下肯定想不到这四个字会让李云睿生出这么多情绪,他只是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宣告自己的归来,如雄狮一般,告诸四野,自己对于领地至高无上的统治权。
范闲也不明白长公主因何哭泣,这位疯狂的女子面上没有半分疯癫之色,只是一味黯然悲伤。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长公主竟是因为皇帝没有亲笔写这四个字而愤怒难过。
皇帝和范闲无疑都是有智慧的人,可他们依然看不懂女人。
对于男子来说,女子这种生物毫无疑问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种属,来自遥远未知空间的陌生人。
…………李云睿无力地松开手指,纸张从她的指间飘落,被初秋之风一拂,落在了太平别院正中的那方小湖上。
纸张被湖水一浸,瞬即向着水面上沉去。
惊鸿一瞥间,范闲看清楚了那四个字,心内一片震惊。
虽然在叶家反叛之后,他就想过陛下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是此时亲眼看到,亲眼证实,却依然止不住震惊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大东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既然还活着,长公主自然是一败涂地。
虽然她先前那般说了,可是范闲清楚,如果能一举消灭天底下所有的强大的男子,才最满足她的想法。
这个消息是范闲一直期盼的好消息。
如果陛下死了,他还真的很担心叶家会不会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范闲难抑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缓缓地站了起来,注视着李云睿的背影,很担心这个女人会不会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下达什么疯狂的指令。
李云睿轻轻拍了拍手,小湖四周涌入了许多高手。
范闲扫了一眼,并不怎么害怕。
这些信阳招募的人手或许在一般人看来十分可怕,但根本没有放在他的眼里,他只是担心婉儿和大宝。
出乎范闲的意料,也令那些部属震惊的是,李云睿一脸平静,缓缓开口说道:你们都走吧。
这里不再需要你们了。
她停顿了片刻后说道: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把余生渡过,也不要想着报仇之类很可笑的事情。
那些部属们哗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长公主,痛声说道:殿下!从范闲踏入太平别院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知道京都的谋叛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可是他们对长公主依然有强大的信心。
李云睿只是淡漠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
殿下!那些部属们在小丘上下,小湖四周对她跪了下来,不肯就此离去,有几人甚至哭了出来。
范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虽然清楚李云睿是在事败之后,已经生出了自绝于天地的念头,才会遣走部属,但他着实没有料到,这些部属对她竟是如此忠心。
他与信阳方面的接触极少,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如何统驭属下,在皇帝的纵容与陈萍萍的帮助下,这两年对长公主的战争,他是胜多负少,对李云睿未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
但此时看到那些痛哭流涕,不肯离去的部属,感受着众人对长公主的忠心,范闲才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比如为什么这位公主殿下可以在朝廷里有这么多的势力,为什么她可以说服苦荷与四顾剑出手,为什么她可以控制住太子和二皇子,为什么……这只是一种感受,他依然不清楚长公主的魔力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绝代美丽便可以达成的效果。
只是很遗憾,范闲以往不知道,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机会看到长公主的真实能力了。
四周一片哭声,身处湖边的长公主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厌烦,再次挥了挥手。
一位领头官员看着这一幕,知道大势已去,抹去眼角泪痕,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坚毅转身离去。
一个人离开,便有许多人离开,或许这些人都不是贪生畏死之徒,然而李云睿既然发了命令,而且殿下明显不喜,他们除了离开,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如此,整座太平别院便只剩下了长公主和范闲二人。
虽然先前也是如此,但范闲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监视自己,此时知道那些人都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感孤清,看着长公主瘦削的肩膀,微感惘然。
李云睿缓缓转过身来,两只手极为优雅地放在腹部,广袖低垂,坠成美丽而华贵的线条。
她的脸上依然是微笑一片,眼神却格外清湛,不再是那个敌人面前阴狠的人物,不再是太后面前经常被打耳光,娇怯哭泣的伪懦弱者,不再是皇帝铁一般手掌下,倔狠、愤怒、悲伤的那个妹妹。
她就是长公主,她就是李云睿,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位。
李云睿微笑看着自己的女婿,开口说道:知道陛下还活着,你似乎没有我想像当中开心。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死了很多人,我开心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和你的母亲还真像……李云睿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淡淡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秦家为什么要反?范闲皱了皱眉头,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清楚在这种时刻,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已经被定州军驱出京都的秦家。
长公主带着微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而叹了一口气,看着已经沉到湖底的那方纸张。
太平别院的湖水极清极浅,白色的纸张在湖水中渐渐散开,像极了泡开的馒头片,惹得无数红鲤前来争食,水里一阵翻滚。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说道:其实我们都是鱼,只不过争的东西不大一样。
这次我没有争到什么,本来以为自己会愤怒失望……而且我确实愤怒失望。
可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活着……我终究还是开心的。
范闲一怔,旋即微哀想道,按长公主先前所言,她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至于皇帝死或不死,又如何呢?只是陛下既然回来了,长公主恐怕再没有活路。
然后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心惊的画面。
李云睿脸色平静恬淡,缓缓垂下自己的双臂,那双淡色的宫服广袖自然垂下,散开,就像是一场大戏已然落幕,演员最后一次走出帷幕,向观众表示感谢。
最后的演员不仅仅是她自己,还包括一把黑色淬毒的匕首,这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她的小腹中,深没至柄。
范闲心头一颤,整个人横飞了过去,将她扑倒在地,伸手点向她的小腹。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辞范闲反应得足够快,像道影子般冲过去,将长公主殿下扑倒在地,出指如风,电光石火间用真气强行封住她伤口四周的几处主要经脉。
然而依旧发现……淡淡黑气已经缓缓笼罩了她的明妍脸庞。
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云睿的腹中已经有了一会儿,只是被那双广袖遮掩住,范闲没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长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还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说话,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就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毒素早已经随着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入了心脏,淡淡浮出她的脸庞。
即便是费介此时出现在京都,也救不回她这条性命。
范闲低头,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着匕首的柄处,不由心头微寒,因为有些眼熟。
但此时却不是管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手扶住长公主的肩膀,一手按到她柔软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齐的天一道无上心法,就这样毫不吝惜地灌了进去。
半晌后,一直沉默,没有半丝痛苦之色的长公主,终于皱了皱眉头,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想好好品味一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你何苦来打扰我?她这一生一直高高在上,身为皇族的小公主,备受父母兄长宠爱,谁敢让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后的四记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里的暴怒,李云睿此生,还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疯癫。
然而范闲哪里有闲情与她斗嘴,沉默地输入着真气,强行将她体内的毒素往一处逼着。
渐渐地,李云睿脸上的淡黑之色愈来愈浓,却又往她太阳穴的方向聚拢,面部其余地方的肌肤,重又回复到往常的明妍。
范闲闷哼一声,右掌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一拍,李云睿朱唇微张。
紧接着,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他对这把匕首上的毒很熟悉,因为这本来就是自己配的,所以这粒药丸马上发挥了作用。
只是李云睿遮掩的时间太长,毒素已经入心,却是逼不出来了。
范闲额上的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那些电影小说,那些令人寒冷到骨头里的桥段,左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嘶着声音吼道:婉儿在哪儿?大宝呢?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获得最后的胜利后,痛苦地发现,敌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诉自己那些被他抓住的亲人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死了没有,以此来折磨男主角一生。
那些阴沉的黯淡的电影胶片和荧光幕上的离合,让范闲害怕起来,颤着声音,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愤怒而无助地对她吼叫着。
…………李云睿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眉尖再次轻动了一下,看来匕首上的毒药已经全数散入体内,那种锋利的痛楚感,终于清楚地开始侵袭她的神经。
她低头看着自己腹上插着的那把黑色匕首,轻声说道:不要总是利用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那些是没出息的人才会用的。
范闲浑身寒冷,知道长公主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把黑色的匕首之所以令他无比眼熟,是因为这把匕首本来就是他亲手做的。
和费介先生在幼年时传给他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上面抹的药物也一模一样。
在如今的天下,这种匕首一共有三把,范闲自己的靴间藏着一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间藏着一把,还有一把……藏在林大宝的靴子里。
范闲所关心的人们中,就只有年幼的李承平和憨傻的大宝最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他把这两把匕首小心翼翼地传给他们,等待着最后的时刻,给敌人最错愕的一击。
在宫中,李承平用这把黑色的匕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大宝的黑色匕首却在长公主的手中,长公主的腹中。
你以为我会用大宝来威胁你,当大宝在我的身边,你忽然发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来捅我一刀……李云睿咳了起来,咳出一丝血,讥讽地望着范闲,当然,谁也不会认真地搜查一个胖胖的白痴,谁也不会去防备他。
李云睿眼光渐渐涣散,缓缓说道:这几年你一直和林大宝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刻?你对他说林珙是我杀的,所以他恨那个叫李云睿的人,而天底下没有人敢当着这个白痴的面喊我的大名,除了你……她看着范闲,像看着一个白痴:小手段用的太多,想的太复杂,一点都不大气。
范闲浑身寒冷,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着棋,在对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轻易地识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恐惧,和声乞求道: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李云睿没有看他,身体渐渐寒冷起来,肩头下意识地缩了起来,说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儿一人在世上受男人的欺负,有什么必要?她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
李云睿眼睛看着旁边的某处,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想杀了你的小妾,结果没有杀成。
可你日后还会有许多的女人,我何苦让婉儿继续受苦。
她回头,静静地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放心,我不会用她的性命来要胁你去做苦修士……范闲心头微动,怔怔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美丽容颜。
此时的毒素已经全部集中在她的太阳穴两侧,随着她的血管化作几络青色,恰若两朵鬟角的青花,有一种魅异的美丽。
李云睿嘲讽地看着他,缓缓举起右手,将范闲拉了过来,有些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贴着他的脸,身子靠着他的身子,显得极其亲密。
她就用这种暧昧的姿式,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秦家为什么会叛?去问萍萍吧,我只能用猜的。
绝世之美人,即便临死之际依旧吐气如兰,微热的气息喷在范闲的耳朵上,感觉异常妩媚。
范闲当然不会有任何心思,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朵眉角青花,听着耳中渐渐传来的声音,眸子里的目光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震悚,越来越痛苦。
李云睿在他的耳边轻笑说道:虽然我死了,但能给皇帝陛下留下一个最强大的敌人,想来没有我的庆国,也不会太无聊才是。
范闲的嘴里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颓然地低着头,虽然沉默,但依旧表现出强烈的犹豫和茫然。
这是你母亲当年的庭院,我本想一把火烧了,但想想还是留给你吧,这地方很美丽。
最主要的是,我想你需要这个地方来想明白些事情。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李云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女婿,微嘲说道:连大宝这个傻子都要利用,这个世上,这般无耻虚伪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陛下,一个是你。
所以……我很看好你。
范闲此时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僵住了,根本没有将最后这段话听进耳中,但紧接着,身后的一阵异响传来,让他心头大震。
转身望去,只见那方残琴之后的花树移了位置,露出下方的一个小坑。
坑中正是婉儿和大宝,两个人被紧紧捆住,嘴上也被塞进了布条,根本说不出话来。
婉儿双眼微红,用担心的目光看着范闲,焦虑至极,发现范闲没有受伤,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而大宝本是一片浑然的目光,待看见范闲后,却是充满了憨憨的笑意。
紧接着,婉儿发现了范闲怀中的母亲,也发现了母亲的异状,眼中顿时充满了惊恐之色。
此时范闲已经一把推开了怀中的长公主,冲到了树旁,将婉儿和大宝提了起来,手指一弹,割断了二人身上的绳索。
甫脱大难,婉儿却是来不及取出口中的布条,从范闲身边冲过,扑到了长公主的身边,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来。
范闲心中暗叹一声,准备过去,却发现衣角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只见大宝正傻呵呵、乐呵呵地拉着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开。
范闲内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云睿被范闲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额角的毒素所织的两抹痕迹,显得愈发的湛青,与她娇嫩白皙的肤色一衬,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丽青花。
只是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即便死了,也要让这天下因为她的几句话,而死更多的人。
婉儿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取出塞在嘴里的布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虽然这对母女与世间的母女太不一样,感情并不如何亲厚,然而毕竟血脉连心,李云睿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用婉儿的性命去威胁范闲,而婉儿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更是不由悲从心来,止不住地哀切痛楚。
李云睿冰凉的右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艰难一笑,最后一次抬起手,抿了一下鬟角,似乎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依旧保持最美丽的形象。
她的指尖从那朵凄艳的青花上掠过,衬着她唇角嘲讽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谁。
或许是在笑先前范闲还将自己搂在怀里,一旦看见婉儿,便异常冷血地将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或许是想到皇宫里的雷雨夜,那个怯懦却情重的侄儿,或许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时的故事。
然后她轻蔑地一笑,说出了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三个字。
男人啊………………看着草地上长公主逐渐冰冷的身体,范闲的心也逐渐冰冷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直到目前为止,最强大、最阴狠的敌人,终于结束了她一生难以评断的生命。
准确来说,从营织大东山一事,到最后的京都谋叛,再到太平别院里的这一枝匕首,李云睿只是死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女人,很强大的女人。
如果范闲不是有那个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的手上,整个京都的局面,早就落入了长公主的控制之中。
然而她终究是个女人,不是世上最强大的人。
和那位深不可测,不知如何从大东山上活着下来的皇帝陛下相比,长公主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或者说,她比陛下多了一处命门——便是那个情字。
或许这情有些荒唐,有些别扭,可依然是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元好问在写这两句的时候,想必没有想到,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实践在丰满这两句的意味。
就中更有痴儿女。
长公主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痴人,只是她真的败了吗?在此时浑身寒冷的范闲看来,并不如此。
她这一生想做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后她在范闲耳旁轻声说的话,虽然什么都没有点明,却已经在范闲的心头种了一根带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后一刻眉角浮现的带毒青花。
婉儿扑在长公主的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宝在范闲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角,有些紧张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心想公主妈妈睡觉了,妹妹为什么要哭呢?长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样美丽,长长的睫毛,青青的鬓花,就如同一位沉睡的美人,在等待着谁来用一个吻唤醒她。
范闲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片茫然,下意识里从唇中吐出一句有些陌生的词汇:Je suis comme ye suis……这是一首十四世纪法国人的诗,他前世看一部电影时记得一些残词。
在此时此刻,那些字句却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行。
我生来就是如此。
当我想笑的时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爱爱我的人,这不该是我的缺点吧。
我每次爱着的人,每次我都会爱着他们。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行。
我天生就讨人欢心。
而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取悦让我高兴的人,你能奈何这些吗?我爱上了某人,某人爱上了我。
就像孩子们相爱。
…………※※※京都陷入了最大的混乱之中。
虽然叶家和禁军已经将秦家打成残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门,然而京都的局势却比先前更要混乱一些。
先前两军对垒之际,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缩地躲在自己的家中床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而眼下局势初分,惊魂落魄的市民们终于鼓起勇气,惶然地向着城门处涌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乡野里往往都有自己的穷亲戚,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去避难,不然谁知道那些打得兴起的兵爷,会不会在分出胜负之后,对京都来一次洗劫。
他们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
至少在眼下的京都,一些流窜的残兵和一些军纪并不严的部属,在彼此追逐的同时,也开始顺便打打劫什么的。
大街小巷里一片混乱,时常有女子尖叫之声响起,偶尔有火苗冲上天空。
庆军军纪向来森严,今日出现这种乱象,一方面是战争必然带来的恶劣后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次作战乃是内部的谋叛,无论叶家秦家,还是守备师的将士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说不清的幻灭感,人类心底最阴暗的部分,都开始升腾起来。
宫典并未带兵出城追击,第一时间开始整肃整座京都的秩序,只是京都太大,一时半会无法全数控制住。
而京都的百姓们,却无法等待宫大将军的整肃行动,他们深知大战之后残兵会造成的危险,拼着老命,向宫典亲自坐镇的那座城门涌去,场面混乱不堪。
而沉默的范闲,则在一小队定州军和出来接应的监察院密探帮助下,从另一道城门回到了京都,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他没有急着回宫,没有急着去见叶重,而是直接回了范府。
根本来不及安慰婉儿,只略略问了一下父亲和靖王爷的情况,便将藤子京拉到一旁,低声慎重地吩咐了几句什么。
自从范府被围,藤子京便拿起了木棒,组织家中的护卫家丁,迎接着一次又一次的诏书和骚扰。
好在范建本人不在府中,范府并没有经历大的攻击,而那些残兵流卒,则根本不是范府下人们的对手。
范建训兵,向来极有一套。
藤子京听着少爷的命令,脸色慎重起来,重重地一点头,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敢带太多显眼的范府下人,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急驰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尊严的生存或死亡看着远去的马车,听着四周隐隐传来的喧哗之声,范闲稍微放了些心——安排藤子京去二十八里坡庆余堂,便是要趁着此时京都的混乱,想方设法,将庆余堂的那些老掌柜们接出京都,散于民间。
这不是范闲突然生出的念头,而是从一开始,他所拟定的计划中的一环。
这些老掌柜对于范闲来说很重要,而他们脑中对内库工艺的掌握,对那些机密的熟悉,对于庆国来说更为重要。
皇帝陛下虽然念着旧情,留了他们一命,但绝对不会让他们离开京都,落入到别的势力手中,从叶家覆灭至今,已有二十年时间,如果想要把那么多老掌柜统统带出京去,基本上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长公主和太子的谋反,京都的混乱,则给一直苦心经营此事的范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机会。
京都众人皆以为陛下已死,宫中乱成一团,京都大乱,一抹亮光现于范闲眼前。
只是他现在着实没有什么人手可以利用,加之后来隐约猜到陛下可能活着,他便将这个计划暂时停止。
然而太平别院里,长公主最后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当然,即便没有长公主的那些话,范闲依然会想方设法利用当前的局势。
皇帝陛下和长公主的争斗从一开始就在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而范闲虽然一味沉默,似乎只是一个被摆动的棋子,其实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料准了京都必乱,选择混水摸鱼,火中取栗,目光与手段着实犀利。
…………不及安抚悲伤之中的婉儿,范闲转身出了府门。
长公主的遗体此时便摆放在后园一座幽室之中,他要回皇宫处置一些更紧要的问题,既然知道了皇帝陛下安好无恙的消息,在整件事情的安排上,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强有力的调整。
不料刚一出府门,便有一队骑兵踏尘而来,范闲眯眼去看,不知是谁的部下。
如今京都局面早已大定,定州军掌控宫外,叶重极老成地将皇宫的防御重新交给了大皇子,城内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叛军。
来的人果然是定州军,一名浑身血污的校官拉停马缰,连滚带爬跑到范闲身前,惶急说道:公爷,大帅有急事通报。
庆国猛将牛人无数,各路大军都习惯性地称呼自己的主将为大帅,就如征西军旧部称呼大皇子一般,这名校官既然是定州军的人,口中的大帅自然指的是叶重。
范闲一惊,心想莫不是京中又出了什么变数?他本来此时就急着要见叶重,也不及多说什么,一拉马缰,随着那一小队骑兵向着东华门的方向驶去。
沿路沉默听着,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范闲听着那名校官的讲述,才知道自己在太平别院的时节,叶重已经找了自己很久——原来太子承乾竟是被叶重堵在了东华门下,此时两边对垒,正在进行着谈判,不知为何,李承乾要求自己去见他。
叶家虽然忽然反水,但叛军依旧势大,残兵的战斗力也不可小觑,范闲根本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被困在京都。
此时看上去大势初定的城内,原来在安静的某处城门下,还隐着如此凶险的对峙。
他的眼瞳微缩,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叛军被逐出京都,一旦野战起,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自然由叶家及忠于陛下的各路军方接手,可是被堵在了东华门?太子为什么不冲出去?一面微虑思考着,马蹄却未停止,没有花多长时间,强行驱散开往正阳门方向拥挤出城的京都百姓,范闲一行人来到了东华门前。
东华门前一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被城门司及定州军围在一整条长街上的秦家叛军,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紧张而慌张绝望地看着四周的军队。
叛军正中央,秦家几位家将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双方在东华门下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太子的强力约束下,叛军没有向东华门发起总攻,也没有向定州军发起反突围。
而率领定州军包围此地的叶重,也展现了异常良好的耐心,就这样消磨着时光,等待着太子要求必须到场的范闲到来。
叶重耐心好,叛军的将领却是度日如年,汗水唰唰地在脸上流过,然而他们也不敢轻动,因为败势如山,真要战起来,只怕活不了几个人,但他们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在想什么,事涉谋反,哪里还有活路?众人拱卫中的太子李承乾,表情显得格外安静,只是有些憔悴,并没有太过慌张,直到看见远远驶来的范闲,才叹了口气,似乎心定了一些。
定州军骑兵如波浪一般分开队伍,范闲单骑从街中驰过,来到了叶重的身边。
看了对面的太子殿下一眼,皱了皱眉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而偏头,凑在叶重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叶重的面色一喜,眼睛也亮了起来,旋即便是一阵心悸,知道自己先前的保守,给太子留的时间,算是对了,既然皇帝陛下大难不死,那谋反的太子该如何处理,应该交由皇帝陛下圣断。
虽然是位谋反的废太子,可依然是皇帝的儿子,叶重身为二皇子的岳父,自然不愿意太子就这样活生生死在自己手里。
范闲抬眼看着太子,太子回望着他,发白的嘴唇微抖,似乎终于下了极其重要的决定,嘶声缓缓说道:你来了?…………叛军缴械投降,成为定州军刀枪所向的阶下囚,秦家几位家将也一脸绝望地被擒拿倒地。
京都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叶重率着大军,护送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黑色的马车是监察院第一时间内调过来的,此时的马车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范闲,一个就是太子李承乾,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内,许久都没有人开口说第一句话。
我答应你的第三个条件可能有问题。
范闲眼帘微垂,用一种抱歉的语气说道:如果我办不到,你不要怪我骗你。
太子李承乾不愿意无数叛军无辜士兵因为自己的缘故送命,以极大的勇气投降,而他要求范闲亲自前来答应了他三个条件,才肯束手就擒,因为李承乾清楚,在此时的京都,手握父皇遗诏,又有绝大多数人支持的范闲,比起拥有大军却心中暗谨的叶重来说,说话更有力量,只要范闲肯答应自己,朝廷里就没有人会再为难这些普通的士卒。
此时听到范闲这句话,太子承乾以为范闲反悔,盯着他的眼睛,愤怒说道:为什么?一般的士卒性命我可以争取一下,但我也不敢保证他们能活下来,虽说他们只是些炮灰,可是……这是谋反,庆律虽不严苛,可也没有给他们留下活路。
太子听不懂炮灰一词,但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范闲望着太子有些苍白的脸,叹了一口气说道:至于那些参加到叛乱的官员和将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知道他们也活不了,但至少希望你不要株连……都是大户之家,一旦杀将起来,只怕要死上数万人。
李承乾的脸色有些阴沉,希望范闲能再次承诺,毕竟先前在两军之前,范闲是亲口答应了的。
抄家灭门,还是株连九族,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片晌后说道:就像先前说的那样,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尽量去做,但究竟能保住多少人,我……无法保证。
范闲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无数的人头被斩落,无数的幼童被摔死,无数的达官夫人小姐被送入官坊之中,送入营坊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纵使他是个冷血之人,一旦思及京都马上便要来到的惨剧,依然生出了些许凉意。
男人们为了自己的权利官爵而谋反,最后承担悲惨后果的,却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妻子,幼不知事的儿女,甚至是老家的远房亲戚,抑或是很多年前的朋友……李承乾浑身颤抖着,一手攥住了范闲的衣领,苍白微惧的脸上流露着难得的勇气,低声咆哮道:如果不是你答应我,我怎么会降?我怎么会甘心做你的阶下囚!范闲没有去挣脱太子无力的双手,压低声音吼了回去:不降?难道你真想在乱军之中被人杀死?李承乾一怔,从范闲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攥着他衣领的双手下意识里松开来,颤着声音说道:我这个太子已经废了,马上就要死了,而你是监国,大学士们都支持你……就算平儿登基继位,你也是帝师,你开口说一句话,谁敢不听你的?范闲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漠,开口说道:陛下……还活着。
李承乾骤闻此讯,双臂无力地垂在了膝盖之上,虽然叶重反水之初,他已经猜到这种可能性,可一旦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依然难免震惊。
她也死了。
范闲静静说出这句话来,然后侧脸看着太子。
只见李承乾的脸愈发的苍白,双眼木然无神地看着车厢壁,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渐渐地低下头,佝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埋了下去,双肩不停地颤抖着,发出一阵压抑的声音。
或许是被太子殿下的哭声所激,范闲的胸中一阵烦闷,下意识里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法门疏清经脉,不料行至膻中处,竟是无来由地一阵剧痛。
他双眼一黑即明,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卟的一声喷在了车厢壁上,打得啪啪作响。
由大东山至京都,身受重伤,万里奔波,未及痊愈,强行用药物压制,又经历了无数次危险的厮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伤势爆发了出来。
太子此时的心情全部被父皇活着和姑姑死去的消息包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范闲的情况,埋着头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范闲抹了抹嘴唇边上的血滴,喘了两口粗气,看了一眼身旁这个家伙,忍不住摇了摇头。
李承乾和他的年纪相仿,又不像自己拥有两世的生命,算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罢了。
就这样,车内的两兄弟一人吐血,一人哭泣,黑色的马车进入了皇宫。
…………包扎完伤势的大皇子,沉默地将马车直接领到了后宫,东宫的门口。
范闲与太子下车,走了进去。
这座东宫一直是庆国皇位接班人的住所,而如今,却真正变成太子的牢笼,或者说是日后的坟墓。
大皇子与太子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看了范闲一眼,便转身离开。
此时的东宫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外面的禁军士兵在巡逻着。
范闲没有太多时间去和太子说些什么,捂着胸口,直接对他说道:你只有一天的时间。
李承乾愕然抬头,此时似乎从噩梦中苏醒过来,怔怔望着范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陛下应该后天便会回京。
范闲平静地看着他,这座东宫当年就曾经被你放火烧过一次,我想东宫再被烧一次,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李承乾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是想确认他到底在说什么,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见他没有接话,范闲低头阴沉说道:自焚而死,对于你不是难事……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李承乾已经是冷漠地摇了摇头,说道:然后你趁着火势,把我救出皇宫,把我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看着范闲,眼神非常复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变成如此温良的一个人,但我要谢谢你。
不用谢我。
范闲说道:只不过长辈们习惯了安排一切,但我不大习惯。
李承乾困难地笑了起来,说道:我还真是有些看不透你……你知道我是个无情之人,难得发次善心。
皇后也死了,你应该恨我才对。
如果你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这种风险,不像是你的作风。
我这一生阴晦久了,险些忘了当年说过自己要抡圆了活。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得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胆魄来。
范闲不再看他,转身离开这座寂清的宫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好心。
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悲哀了起来,长叹息了一声,就在这座阔大宫殿的地板上躺了下去,脸上浮出超脱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从来未有如此放松自由过。
…………这一夜,东宫始终没有燃起火势。
范闲一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注视着那处的方向。
确认了东宫的平静,他摇了摇头,心中微感凄凉。
皇帝大约后日便会抵京,所有的一切又将回到那位强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一条性命,不是范闲临时起意,也不是他有妇人之仁,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感作怪——他与太子,包括老二,其实只不过是皇帝陛下棋盘上的棋子,是被命运或是长辈们操控着的傀儡。
太子已然没有任何力量,他的死与活,对于范闲来说没有任何关系。
太子是个好人,这是很久以前范闲就曾经对陈萍萍说过的话。
从别宫外面道路上的第一次相遇开始,这位太子殿下留给范闲的印象就极为温和,尤其是最近这两年,虽然争斗不止,可是又算什么呢?范闲能够遣十三郎去护太子南诏之行,此时便敢放太子一命。
如果范闲要摆脱身后的那些丝线,保李承乾一命,就是他用力撕扯的第一次表态。
如今皇宫尽在他手,以监察院的伪装现场手段,以陛下对于太子性情的了解,用自焚而死的由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陛下的眼耳,并不是难事。
只是太子如同长公主一般,心早就已经死了,对于心死之人,范闲自然不会再愚蠢地强行冒险做些什么,能有此动念,就足以证明草甸一枪之后,他的心性……已经改变了太多。
…………入夜。
宫灯俱灭,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静,皇城之内却是鸦雀无声,黑沁沁的天,笼罩着宫内平坦的园地,四处驻守的禁军与监察院官员,站在原地不动,就像是雕像一般。
谁?含光殿内响起一声极其警惕的声音,一位宫女点亮了宫灯,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赶紧跪了下来。
范闲挥手示意她起来,吩咐她将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领出含光殿去。
此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范闲身为监国,身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个皇宫畅行无阻,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到来表示疑惑。
一盏昏暗的灯光亮起,所有的宫女嬷嬷衣衫不整地退出宫去。
范闲一人漫步在阔大的宫殿之中,缓缓走到凤床之前,看着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不等这位妇人怨毒的眼神投注过来,范闲右手轻轻一抹,自发中取出一枚未淬毒的细针,扎进了老妇人的脖颈上。
看着昏睡过去的太后,范闲蹲下身子,钻进了凤床之下,摸到那个暗格,手指微微用力,将暗格打开。
三年前,他就曾经夜入含光殿,用迷药迷倒殿内众人,从这个暗格里取出箱子的钥匙,复制了一把,当时暗格里还有一张白布和一封信,但因为时间紧迫,无法仔细察看。
今天这暗格中有一把钥匙,一张白布,但那封信……却不见了。
范闲手中拿着白布,细细地摩挲着,陷入了思考之中,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半晌后,他重新将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摆成原来的模样,然后站起身来,坐到了床上太后的身边,取下了她颈下的那枚细针。
太后一朝醒来,双眼便怨毒地盯着范闲,似乎要吃了他。
已经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动也无法动弹,感觉着自己本来就已经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体外,那种恐惧与愤怒,却又无法发泄出来,真是快要疯了。
陛下后天便要返京,我来看望皇祖母。
范闲望着她,半晌后说道:是不是很吃惊?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的错误?太后的眼神里一片震惊,如果她早知道陛下还活着,京都里的局面一定不是现在这种。
然而她的眼神在震惊之后,带上了一抹喜色。
不要高兴得太早。
范闲拍了拍她满是皱纹的手,和声说道:我会让陛下见你一面,你就死去。
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人,可是在医术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你可以试一下,你这时候已经能说话了。
如果您想有一个比较有尊严的死法,而不是现在这样,就请回答我几个问题。
范闲说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写的什么内容?还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长公主临死之前让范闲去问陈萍萍,而他选择了简单直接粗暴地讯问皇太后。
不要觉得我冷血无耻,想想二十年前,你们这些人曾经做过什么。
范闲低头说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你贵为太后,只怕也逃不过天理循环。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姜渐渐淡去绝望的太后没有说出范闲想知道的答案,颤抖着双唇,困难地闭上了眼睛。
范闲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心中没有什么太多异样的情绪。
这个结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这样的深夜中,能够与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实则心思狠厉的妇人,进行这样一番对话,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马上便要返京的时节。
其实庆国太后还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蝎,几十年里,她并没有利用皇帝的孝顺和手中的权力,伤害太多人,做出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除了叶轻眉那件事情。
然而不知为何,对于范闲来说,这位老妇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关联,比她试图杀死自己还要难以容忍。
更何况这位老妇人其实一直仇恨他,直到悬空庙事后,皇帝认可了范闲的身份,她才在念堂里装模作样的诵了些神,送了一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对于自己欣赏的人,难以威胁到自己的人,范闲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和风度,但对于有能力威胁自己的太后,他绝对不欣赏,当然也不会表现出一位孙子的孝心和温柔。
陛下回京后知晓京都发生的一切,不管他能不能体谅范闲夜突皇宫的不得已,剑指太后的无奈,范闲都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致命的缺口。
他缓缓地用双手在太后的手臂上推拿着,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助她体内那粒药丸缓释的药性逐渐加快,让她的丝丝生机逐渐散发。
很小心地做完这一切,太后重新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人,此时即便是眼神也变得黯淡茫然起来,就像是老人临死前的痴呆。
从干净利落保险的角度上出发,范闲应该赶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让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但他不敢冒这个险,去赌皇帝的心。
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她的死亡便不用由范闲负责,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闲监国的寥寥数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讲道理的怒火。
刻意放大声音劝慰数句,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一会儿,范闲走出了含光殿。
对前殿处的宫女嬷嬷们微微点头,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阶上,看了远处的东宫一眼,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再做什么。
…………在灯火通明的皇宫门口,范闲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靖王爷。
这位王爷今天终于不再作花农打扮,而是正正经经地穿起了王爷的服饰。
靖王爷与范府向来交好,京都动乱之时,全依靠靖王爷的身份,才成功地将父亲藏在了府中,范闲对这位王爷心生感激,赶紧迎了上去,深深一拜。
他知道这位一直不肯入宫的王爷,今夜却匆匆前来的原因。
宫中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整座京都的官员百姓都知道,太后因为太子长公主叛乱一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围,受了些惊吓,又患了风寒,卧于床上,只怕没有几天时日好活。
靖王爷虽然常年扮作花农,不愿意与自己的母后亲近,但他毕竟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当然要急着入宫。
他看着身前这个面相俊秀的晚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了范闲两眼,却没有说什么。
范闲表情平静,他已经明确告诉靖王,太后已经没有两天。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后的急火攻心与太子并没有太多关系,但他也不担心靖王爷会看出自己在太后身上做的手脚。
一些侧面的消息证实了靖王也会武功,可如果今夜连靖王都瞒不过去,更何况是马上便要返京的皇帝?皇兄……还活着?靖王叹完气后,问道。
范闲点了点头:在太平别院处,见着陛下给长公主殿下的手书。
靖王的脸部表情很复杂。
这位皇室第二代的子弟,从来没有掺和到任何政事之中,却也知晓这次京都谋叛牵涉得何其广远。
而陛下依然生存的消息,让他很清楚地猜测到了一部分真相。
他微讽说道:皇兄好大的心胸,好厉害的手段。
靖王旋即想到一人,微微皱眉问道:她如何?范闲知道他问的何人,面色凝重应道:已经辞世,如今在府中。
我不知如何处理,请王爷……靖王爷面色微恸,截住他的话,有些无力说道:你如今是监国,都由你处置吧。
心忧母后病情,他没有与范闲多说,只是交待了一下范尚书的情况,便在几位太监的带领下,往含光殿的方向疾走。
范闲从王爷口中得知父亲已经安然归府,心下稍定,旋即想到府中还有一大摊子麻烦事情需要处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有太多的官员死去,陛下还没有回来,整个京都一片混乱。
各部衙门还没有官员回值,太常寺更是寻不到人迹,长公主的后续问题,只好留待以后解决。
叶重在解决掉太子问题之后,亲自领兵出京,于原野之上会合定州赶来的后续部队,开始追击那些已溃的叛军残兵。
大皇子亲领禁军值守皇城,也不可轻离。
舒胡二位大学士正在御书房内处理一些紧急的公文。
范闲看来看去,自己虽然是个临时的监国,可是却成了孤家寡人,手上没有人,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好在京都府孙敬修在投诚之后,坚决执行了自己的职司,在监察院的协助下,正在努力地维系着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
逃难的百姓在白天的时候,已经通过了宫典控制的正阳门出了城,其余留在京都的百姓,则开始依天命地苦苦候着平定。
深夜的京都恢复了安静。
白日里四处作乱点起的火头,也渐渐熄灭,只是有几处地方,还在闪着火光。
范闲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看着青石板上的破石痕迹,和那些还未来得及洗去的鲜血痕迹,微微发怔。
荆戈那一批黑骑,以及在正阳门前进行伏狙的监察院密探死伤惨重,侥幸生还的人们,此时已经被送到了监察院的方正建筑中医治。
他相信自己三处师兄弟们的医疗水平。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在临时征调的民宅里,为禁军和定州军的伤者进行包扎。
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
远方东北角,有军士在沉默地搬运着尸体,于黑暗中堆成小山,看上去阴森无比。
今夜此时,根本来不及将这些尸体运出城外埋葬。
范闲看着这一幕,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唇中,没有喝水,生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
不是麻黄丸,而是正常的疗伤药物。
他咳了两声,用袖口抹去唇边的血丝,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正的战争,看着一幕一幕壮烈惨淡的场景,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终于明白了小时候挖坟赏尸,并不能将自己的神经锻炼到太上无情的地步。
他在内心深处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好战争,没有坏和平,庆历五年与海棠之间的那个协议,他一定要做下去,哪怕会面临一个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强大敌人。
庆余堂应该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
范闲心里想着。
为了事后不引起怀疑,自然四周的民宅也要随之遭殃。
而兵乱起后,不知京都多少民宅会被烧毁抢光,想必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正在这个时候,一骑自西北方向疾驰而来,惊动了刚刚安静不久的夜。
皇城上下的人们都警惕了起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禁军们勉力抬起了手中的兵器,直到他们注意到来人穿着监察院的官服。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驰到自己身前的下属,一言不发,眼神里却已经带了浓重的询问意味——来者是启年小组的成员,由王启年一手挑的人,对他的忠诚毫无疑问,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着藤子京的动作,以防庆余堂老掌柜们出京之时,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而此时,这名下属急驰而来,明显是出了什么问题。
监察院官员看着范闲的眼睛,压低声音禀道:出了些意外。
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范闲很直接说道:说!这名官员看了四周一眼,小心说道:点火很顺利,混入逃难的人群出城也没出问题,但留在原地的兄弟才发现已经惊动了原地的眼线,只是不知道这些眼线是谁的。
是谁的?范闲当然知道,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线。
这些老掌柜脑子里的东西太宝贵,宫中肯定有一组专门的人员负责监察,就算是京都发生了叛乱,这些人也一定会潜伏着。
我手头拢共没几个人。
范闲盯着他寒声说道:就给了你二十……你居然还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那名官员低着头,不敢做丝毫辩解,说道:对方手底子硬,被他们跑了三个。
范闲不再责备这名官员,因为此事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进行得十分隐晦,准确来说是他在冒一次大险,本身的计划就有许多漏洞,执行起来,当然会十分不顺利。
官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用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说道:跑了三个,我们后来追上去,发现了十几具死尸……还有一个人给大人您留了一句话。
这句话有些难以明白,在逻辑上完全不通,跑了三个宫中的眼线,怎么却发现了十几具死尸?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什么话?那人说……家里有人等。
…………家里有人在等自己,范闲当然在第一时间内赶回了家。
今日第二次踏入府门,他直接奔向了后园父亲的书房。
未受洗劫的范府依然那般美丽,书房内的灯光透出玻璃,照耀在假山清水之上。
如靖王所言,父亲已经平安归家。
范闲心头暗松一口气,不经传报,直接推门而入,看见柳氏正在收拾什么。
他目光一扫,知道父亲的酸浆子已经喝完了。
在这样的时局中,父亲还有闲情喝酸浆子,范闲不禁对于他的定力感到十分佩服。
母亲可还安好?他很恭敬地向柳氏行了一礼,如今的柳氏是正儿八经的范府主妇。
当然,这还是当初他成亲时一力促成。
柳氏微笑,说了句去安慰一下儿媳妇儿,便离开了书房。
坐在太师椅上的户部尚书范建抬起头来,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神中流出宽慰与一丝责备。
这位自京都事发,便在京都里四处躲藏的老一代人物,在此刻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思。
庆余堂外面的眼线是为父派人杀的。
范建轻轻敲着书桌,若有所思,和声说道:我不知你因何事而变得如此激进,居然如此错漏百出的一个计划,也敢执行……莫非你真以为陛下看不出来?范闲苦笑,自己的心态确实出现了极大的变化,只不过勇气这种东西,往往也就意味着漏洞。
他坐了下来,恭敬说道:多谢父亲大人。
他知道父亲暗中替皇室训练虎卫,如果说父亲暗底下没有隐着什么实力,绝对说不过去。
那些内廷的眼线是父亲派人杀的,并不让他意外。
而且陛下生还的惊天消息,既然从自己的嘴里告诉了叶重,父亲当然也知道了。
杀人很简单,事后的说辞才复杂。
范尚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即便京都大乱,乱军大杀……但你想过没有,庆余堂几位老掌柜,难道这么凑巧都被大火烧死?你在火场里放了十几具尸体,只不过是掩耳盗铃。
范闲静听教诲。
还有那些内廷的眼线,即便你用监察院的力量全数杀死,你怎么保证你的属下没有陛下的眼线?是分头行动,除了启年小组之外,其余的人并不知晓内情。
范闲解释道。
好,就算监察院被陈萍萍整成铁板一块,那我来问你,事后由谁向陛下解释,那些盯着庆余堂的内廷眼线,居然一个不剩地死光了?范闲哑然,这才想明白,即便杀人灭口,可是这些本不应该死在乱军手中的内廷眼线的死亡,本身也会引动陛下的疑心。
而且这些老掌柜在京都还有家人。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声说道:他们真的想离开,敢离开?我只让藤子京送了四位老掌柜离开,庆余堂必须要有活着的人,才符合常理。
明白了没有?明白。
范闲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至于与内廷眼线厮杀,对庆余堂老掌柜动心思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长公主。
范建的眼神冷漠了起来,说道:那十几具尸体,是信阳方面的死士。
既然要说服陛下,就要让陛下相信,出手的人有这个需要。
长公主知晓内库的重要性,她当然会想着去争夺庆余堂,只有她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想法。
范闲心服口服。
此时范尚书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安之啊……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你要记住,你终究是庆国人,为父也是庆国人,无论如何,不要做出伤害我大庆国本的事情来。
范闲心头一震,知道父亲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欲要辩解两句,又着实不忍撒谎欺骗父亲,只好无奈地沉默。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我也不说你了,这内库……终究是你母亲的东西。
虽然我身为庆国之臣,不愿意看到某些事情的发生,可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范闲浑身一震,没有想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父亲当然不会欺骗自己,伤害自己,但他明知道内库对于庆国一统天下的重要性,为什么还要帮助自己?我已经老了,而且没有什么力量了。
范尚书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往日肃正英俊的面容上增了几丝倦意与苍老之色,缓缓说道:待陛下回京后,我便要请辞,在京都能帮你一些就帮你一些,总不能看着你出事。
父亲要请辞?范闲的心中再次一震。
那年春天时,皇帝明施暗化,纵容朝廷言官攻击,清查户部帐目,就是要逼父亲辞官归老,然而父亲却是不温不火,沉默以应,硬生生地拖了两年,为何今夜却忽然说要辞官?第一百六十八章 愤怒的葡萄为什么?面对着儿子极为震惊的追问,范尚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笑了笑后转而说道:宫里的情况可还安好?范闲怔了怔后应道:大殿下带伤值守,太后病重,太子已经被关进了东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嗯。
范建点点头,看着他双眼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味道,赞叹说道:你回京不过七八日,能够在这样艰险的情况下,替陛下将京都守住,不得不说,你的进步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表现得很好。
受到父亲的表扬,范闲心中却没有什么喜悦,苦笑说道:我与老大在京都拼死拼活,但谁能料到,陛下却是将所有的事情都算好了,如果没有定州军最后的反水,今天皇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范建摆了摆手,阻道:陛下深谋远虑,圣心远旷,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够妄自揣忖……这话里的语气流露出几丝不自然,他接着叹息道:关于叶家的问题,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接连几年的逼迫,原来竟是陛下的一招潜棋。
他看着范闲,微露儒雅笑容:由此看来,一年半前京都山谷狙杀事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倒是错了。
范闲默然。
在去年山谷狙杀事后,他与父亲曾经研究过那几座城弩的问题,事后虽然清楚是老秦家所为,可也曾经想过,陛下会不会迁怒叶重,由此又说到庆国各方军力布置,赫然发现,这二十年间,除了叶重一直任着京都守备师统领外,皇宫的禁军统领与大内侍卫首领为一人统管,也只出现在宫典身上。
当时的范闲便曾经怀疑过此点,陛下既然曾经对叶家如此信任,为何又要逼着叶家与二皇子联手,倒向了长公主一面。
但是范建给出了他所认为的理由,范闲认为有理,便放过了这个疑问。
没料到此次京都之乱,这个疑问终于揭示了真相,陛下隐忍多疑弱点的真相。
皇帝陛下构织了一个大谜团,不止迷惑了长公主和天下所有人,连范建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亲信,也被骗得死死的。
说到山谷狙杀,范闲的眼前不自主地浮现起当日的白雪、红血以及枢密院前的人头,还有自己的嚣张。
不由苦笑了一声,心想在陛下和长公主的面前,自己当日的嚣张,此时看起来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他心头一动,开口问道:父亲,孩儿一直有个疑问,秦业他……为何要背叛陛下?这不止是他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
只是皇权争斗,天下大势之争夺,让所有人天然认为秦家的背叛如同史书上每一起内部倾轧一般,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是范闲听到了长公主临死前的话,心中开起一枝毒花,开始格外注意这个问题——虽然秦家在明家有一成干股,虽然秦家暗中指使胶州水师屠岛,可是对于一位军方元老来说,单他的颜面就足够让陛下轻轻揭过此事——只要他一直对陛下忠心不二。
而皇帝陛下是何等样的人物,如果不是未曾怀疑过秦业的忠诚,又如何能让他在枢密院使的位置上呆了那么多年,这些年秦老爷子一直称病不朝,这枢密正使的位置也不曾空了出来。
他将这个疑惑讲出来后,范建未曾沉思,直接冷漠说道:也是在山谷狙杀的那日里,我便曾经说过……皇后父亲的头颅是被我砍下来的,但谁知道,那些该被砍掉的脑袋,是不是真的砍完了。
范闲心尖一颤,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老秦家站在长公主一方谋反,或许和二十年前母亲的离奇死亡脱不开干系。
当年我随陛下远赴西胡作战,陈萍萍被调至燕京一带应付北方紧急局势,而叶重也随后军驻定州为陛下压阵……范建垂着眼帘,缓缓说道:……而秦业其时依朝廷旧例,以枢密院正使的身份,掌控京都军力中枢。
如果说他也参与了京都之变,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很奇怪,如果秦老爷子也是谋杀叶轻眉的元凶之一,那四年后的京都流血夜,皇后一族被斩杀干净,京都王公贵族被血洗一空,为什么秦家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如果陛下陈萍萍父亲三人联手为母亲复仇,怎么会放过秦老爷子?迎接着范闲疑问的目光,范建缓缓说道:问题是从来没有证据,说明秦家参与了此事。
就如同太后一般,顶多有个纵容之罪……范闲微微皱眉。
陈萍萍也曾经对自己这般说过,关于母亲的死亡,太后应该不是元凶,只有个纵容之罪。
不过今日与父亲一番参详,范闲忽然想到,只怕陈院长的心中也有些别的想法,对于秦家曾经扮演过的角色有着无穷的怀疑。
最能证明陈萍萍对秦家心思的人,自然是黑骑的副统领——荆戈。
像这样恨不得灭秦家满门的危险人物,陈萍萍依然悄悄地将他收入自己的帐下,为的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为了将来与秦家翻脸动手?范闲的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如果秦家真的如陈萍萍所料,参与过谋杀叶轻眉一事,为什么他能一直活到现在?一念及此,他身体从内部开始涌出一道寒流,无数寒意从毛孔里渗了出来,让这座书房变得有如三九寒冬。
他曾经无数次地猜想过,无限接近于那个真相。
可是他不敢问,连陈萍萍也不敢问。
而且陈萍萍也无限冷酷地与他进行着割离,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范闲心中一直有个结,故而他一直悄悄地将自己的重心往北齐转移,对庆国有一股天然的畏惧感。
而今天这个结似乎正要打开,露出里面黑糊糊的真相来。
所以他沉默了,对着父亲微微地一笑,说道:如果秦家真的参与此事,今日也算是遭着报应。
他担心父亲会顺着这个思路想到自己先前隐惧的东西,抢着开口说道:陛下不日便要归京,这朝中先前还在准备陛下的后事,却不知一时怎么转过来。
范建微微一怔后笑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礼部操心。
你何须理会那么多?范闲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范尚书也沉默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书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想必今夜的京都,那些活下来的权贵大臣们,都在各自的居所里沉默着。
没有人想到,皇帝陛下居然能够活着从大东山下来,震惊之余,再联想到谋叛中叶家这招伏棋以及诸多滴水不漏的算计,所有臣子对皇帝陛下的敬畏微惧,都被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
范闲看着沉默的父亲,又起身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
走出书房,往背街的后园行去,准备去看一下婉儿。
一路夜风秋凉如水,扑在他的脸上,无由一阵快意。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体内的伤势,心中有些茫然地想着。
山谷狙杀中陈萍萍的放手,正是那种割裂,老跛子不愧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早已看明了一切,却小心翼翼地将真相瞒着自己,孤单地做着那些事情,还用这些割裂来维系事后自己的平安。
范闲一直在学习陈萍萍,所以他今夜也只能沉默。
父亲便要辞官回乡,何必让自己的猜测让他再陷于京都危境而无法自拔?为了彼此的安全,彼此都要割裂,这才是真正的疼爱。
如陈萍萍疼爱自己那般。
在这个时候,范闲十分想见陈萍萍。
※※※陈萍萍这个时候正在京都四周潇洒无比地旅游,间或发号施令,让监察院配合陛下在天下的行动。
就算他要赶在皇帝抵京之前回到京都,也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的事情。
然而有人来范府寻找范闲。
此时夜已经深了,范闲还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妻子,便有些无奈地被请出了府门。
他看着门口的宫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丝丝烦躁,行礼道:宫大人。
先前他和父亲还在书房内议及此人,知道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说话自然极有分寸。
而在宫典看来,小范大人才是陛下最亲近的子侄,不敢托大,以下级的身份行了一礼,沉声说道:有件事情要麻烦澹泊公。
如今的范闲位居公爵之列,倒也当得起这一礼,更何况在皇帝回京前的一两天内,他假假还是位监国的大臣。
只是听到麻烦二字,范闲便知道肯定有大麻烦,不由真的头痛起来。
今天的京都已经死了太多人,范闲的情绪并不怎么好。
京都四野战事犹炽,但城内已经渐渐平稳,他极需要休息和思考一下,被人打扰,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监国是这么好当的吗?范闲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看着他,尽量平和说道:何事?宫典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和犯难,即便白天于上万叛军阵中,一刀砍向军方元老秦老爷子时,也没有这么困难过。
范闲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也许是压力太大,宫典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请公爷去王府一趟,我劝不住小姐……得,此话一出,范闲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天的时候忙着杀人救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块儿去,此时夜深人静,硝烟略散,立即想到叶家在跟随陛下立万世之功后,马上会碰到的一个大麻烦。
大帅出京追击,令末将接小姐回府。
不料小姐誓死不从……宫典晚间在正阳门看守许久,晚上便紧接着遇着了大麻烦。
他知道如今的京都,大概也只有范闲才能处理此事,有资格处理皇室的事情,便也不再顾忌定州方面的颜面,很直接地将问题说了出来。
范闲依旧静静看着宫典,任由他说着,眼光中没有鄙夷嘲讽的色彩,却让宫典感觉到一阵无来由的不安与惭愧。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在这整件事情当中,依然活着的人们,最苦的只怕就是婉儿和她的闺中密友叶灵儿二人。
他的妻子心伤生母之亡,而叶灵儿的委屈愤怒只怕也不会稍少。
当年叶灵儿嫁给二皇子,也真真算得上情投意合。
只是没有人可以猜想到,这门婚事,竟然只是皇帝陛下与叶重之间所拟计划的一环。
换句话说,叶灵儿连棋子都算不上,她只是付出了自己的感情与婚姻,成为叶家取信长公主一方的筹码。
事到临头,她才会愕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父亲一心想要对付自己的夫婿。
当然,她那位夫婿也是一心想利用她来控制定州军。
一念及此,范闲不由想起长公主临死前说的那三个字——世间的男子,均被名利权势以及所谓一统天下的理想大义所控制,真的不是东西——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可他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来,对于卖女儿的叶重生出厌憎无数。
宫典似乎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表情十分不自然。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二皇子也被关在府中?宫典应了一声。
范闲低头说道:无碍。
大东山上陛下曾经说过,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宫典震惊抬头。
他知道陛下生还的消息,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大东山上陛下对范闲亲口有此交待。
如果陛下真愿意留二皇子一条性命,那真是邀天之幸。
定州上上下下其实都很喜欢灵儿这个丫头,所以今日真相一破,叶灵儿在王府中心丧若死之际,所有的定州军,都感到了无比的惭愧与不安。
此时听闻二皇子不用死,叶灵儿自然不用当寡妇,也算是好交代一些。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此时想到大东山上皇帝陛下的交代,才能明白,原来其时陛下就已经自信地算到,他定然会安全回京,长公主领着太子和二皇子必败,所以才会刻意提醒自己,留老二一条性命。
留老二一命,其实只是留给叶灵儿一个男人,留给叶家这个大功臣一丝颜面。
不然若老二暴毙,叫叶灵儿如何自处?天下议论滔滔,让叶家怎生过活?…………虽然陛下早有计算,可范闲还是去了王府。
因为即便他对二皇子没有什么好感,但叶灵儿毕竟曾经唤过他无数声师傅。
而且身为监国,对于被擒的皇子,总要小心谨慎地处理,若王府里真的出了问题,他还真不好交代。
未曾抬头看府上匾额,他在宫典的陪伴下直接入内。
四周均有军士看管,二皇子即便手中还有力量,也难以变身蚊子飞出这座牢笼。
这是范闲第一次踏入二皇子的府邸,心中的感觉不免有些怪异。
不知道那位性情容貌气质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兄弟,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宫典留在了后院之外,范闲一人进去。
这园子清清幽幽。
全不似王府应有盛景。
房中仍有灯火,看来夜虽深了,然则年轻的王爷王妃依然无法入睡。
入门只见到叶灵儿一人,正满脸凄然,沉默地坐在桌旁,一言不发,眼角犹有泪痕,往常那双如玉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委屈,更多的还是隐而不发的怒气。
此时的王妃,就像是一个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死人的老虎。
被丈夫利用先不提,被父亲欺瞒,被家族抛出,这让她如何能够承担?范闲心中生起淡淡怜惜之意,走到她的身旁,和声说道:宫典让你回府,也是好意。
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你和承泽不依旧是在一处?叶灵儿一惊,这时才发现进屋来的原来是他,眼中嘲讽之色大作。
欲待嘲讽两句,却是心头一恸,低头无声哭泣了起来。
范闲何时见过叶灵儿这等婉约悲伤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半晌后,叶灵儿抬起头来,双眼有些无神地看着他:你如今不在宫中做你的监国,跑到王府来做什么?劝劝你。
范闲很直接地回答道。
叶灵儿缓缓摇了摇头。
不要犯倔了。
这件事情你父亲也是没有法子……说来说去,如果老二当初能听你一声劝,不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何至于有今天这个局面。
看着叶灵儿凄伤模样,范闲无来由地恼怒起来。
这几年他全力打击二皇子,隐藏在他下意识里的一个念头,便是欲动用监察院和陛下的宠信,将老二的势力打成残废,断了他夺嫡的心思,没料到老二的夺权之心如此之重,加之长公主的妙手逗弄,此策竟是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叶灵儿自哀一笑,轻声说道:师傅,这件事情我自然不会怪你。
落个如何下场,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这几年连你都打不退他炽热的心思,我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劝服他?您也不用劝我离府了……他事涉谋反,谁会给他一条活路?叶灵儿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不论承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与他终究是夫妻一场。
既然父亲与族里的人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人看,我便随他一道去了也好,在黄泉下再做一对夫妻。
想那孤清地里,他总不至于还要做当皇帝的美梦。
范闲心头一凛,明显地从叶灵儿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死志,声音微颤说道:明和你说,陛下在大东山上亲口对我传旨,承泽……不会死。
听得此言,叶灵儿骤然抬头,眼中闪现出一丝企盼与意外之喜,旋即却马上黯淡了下去,让范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灵儿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所有人都说他外表温柔,内里却是冷漠无情,其实这话也没有说错……就连宫中的母亲,对他也是持之有礼。
他这一生,又何尝感受过什么真正的温暖味道?他不止对人无情,对自己也极为冷厉。
我是他的妻子,总要比你们这些外人要了解他些……你们都不知道他内心里,是个何等样骄傲自负的人,这次完完全全的失败,给了他多大的打击。
就算父皇留他一条活路,可是他又怎么有颜面继续活下去?她抬起头来,用一种无措伤心的眼神看着范闲:回府之后,他一直不肯说一个字……我知道,他已经有了死念。
如果这时节连我都走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走得一定很干脆。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说道:他在哪里?…………二皇子李承泽蹲在椅子上,手里拎着一串紫色的葡萄正在往唇里送。
这一幕范闲曾经看过无数次,但今夜的二皇子,头发散乱披着,俊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谁也看不明白的表情,唇角微翘,似乎在嘲笑什么,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异常颓废。
你如果死了,淑贵妃谁来养老?王妃怎么办?范闲坐到了他的对面,尽量平静地说着。
眼睛平视对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范闲与二皇子气质极为接近,这是京都里早已传开的消息。
二人明明眉眼不似,但相对而坐,却像是隔着一层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
范闲看着对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的母亲不是叶轻眉,如果自己与老二的身份对换一下,只怕今日自己也只有坐在椅子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份儿。
二皇子似乎此时才发现范闲的到来,微微一笑,说道:我还能活下来吗?范闲不得已重复了陛下的旨意。
二皇子自讽一笑,说道:如黄狗一般活着,余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将到时节,新皇即位之前,叶家也被如狗一般宰死,我再被赐死……你说,如果我活下来,将来的人生,是不是这种?范闲默然。
既然如此,我何苦再拖累灵儿,拖累……那位无耻的岳父?二皇子耸耸肩膀,而且这样活下去,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范闲开口说道:看来你的雄心终于被磨灭了。
二皇子忽然止住往嘴里送葡萄的动作,初秋的紫葡萄甜美多汁,而他此时脸上的笑容也一样甜美,他看着范闲,幽幽说道:如今想起来,抱月楼前茶铺里,你说的话是正确的……这两年里,你一直在想着将我的雄心打掉。
回思过往,我必须谢你。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二皇子赞叹道:你真是我们老李家的异类,叶家小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不寻常。
而我?二皇子继续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我是什么东西?我自以为算计过人,身后助力无数,皇位指日可待,可哪里料到,什么事情都是父皇安排好的,而我这个聪明人,比棋子都还不如,连承乾这个懦夫都不如,我什么都无法做,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就像是个手足无力的小孩子,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二皇子愤怒着,声音越来越高。
不知道他是在愤怒什么,但明显不是针对范闲,或许是愤怒于自幼被父皇放到了磨刀石的位置上,被迫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或许是愤怒于叶重的无情反水,或许是愤怒于自己生在皇宫之中。
范闲默然。
从婉儿处知晓,这位与她自幼感情极好的二哥小名叫做石头,但任是一块单纯顽石,被陛下用皇权这把剑磨了这么多年,无来由地也会带上些戾气与负面的东西。
我是什么?二皇子李承泽盯着范闲,指着自己,泪水和鼻涕在脸上纵横,大声笑着说道:我就是个笑话!范闲想说,在皇帝陛下面前,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笑话。
然而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震惊看到一边笑一边哭的二皇子说出笑话二字后,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口黑血吐到了紫色的葡萄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麦田里的守望者乌黑的鲜血喷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落,打湿灯火照耀的地面。
二皇子低着头,半张着嘴,下颌上一片血水,双眼低垂,没有看范闲,直接举起手,止住了他走过来的想法。
你进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药。
二皇子蹲在椅上,头垂得极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是费介的学生,但毒素已经进了心,你总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让你救。
要知道你虽然厉害,但是总不能拦着我死。
只要一个人有了死志,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范闲明白这一点,冷静地看着对方,心里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准备袖手旁观,不是因为他对老二有一丝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担心什么,我先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宫里不会怪罪你,没有人会认为你鸩杀了我。
二皇子低着头,沾着血的手在怀里摸索出了一封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没有想到他临死的时候,居然连范闲担心的是什么也想到了,范闲心头微冰,知道对方真的如灵儿如言,对自己也是狠厉到了某种境界,断绝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头来,用一种很羡慕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又呕出一口黑血。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唇,用两根细长的手指,仔细地掰掉被毒血沾污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干净的,重又往嘴里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的嘴里被嚼得稀烂。
二皇子卟的一声,将葡萄籽吐了出来,吐到了地上,依然带着黑血。
吃完葡萄,他将手在身上擦干净,叹了一口气,看着一直沉默、没有什么动作的范闲,幽幽说道:我不想继续活着当笑话。
范闲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你也是个笑话。
二皇子脸上渐渐浮现起一层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京都想杀你的人不少。
不错,最开始动手的是我,但你以为承乾就对你有多少温柔?秦家在山谷里没有杀死你,他气得在东宫里跳了一夜的脚……可为什么?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为什么……你对承乾的态度却和对我完全不同?范闲自己也想不明白此点。
二皇子人之将死,其言也直,直刺他的内心。
为什么他一直对太子有诸多宽容柔和,对老二却是死缠烂打,不惜一切?二皇子的眼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
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二皇子一面说着一面咳血,血水在他的前襟上涂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十分凄凉。
范闲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身体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应来。
二皇子最后一次抬起头来,瞪着范闲的脸,有些困难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承乾是兄弟们当中最怯懦的那个人,但直到要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懦。
我宁肯死去,卑微地离开灵儿和母亲,也没有胆量去面对……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二皇子胸膛处一阵剧烈的起伏,似乎什么东西正要冲将出来,瞪着范闲的眼睛,强行说完这一番话,没有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张开了嘴,噗的一声呕出一大摊黑血,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死后的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搁在膝上,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死灰,片刻之后,他的身体摔落椅下,发出砰的一声,只是那双眼睛始终不肯闭上,瞪得大大的。
…………范闲一脸麻木地看着二皇子的尸身,忽然感觉这初秋的夜,怎么会这么冷?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情十分复杂,根本不知该对面前这具身体发表什么样的感叹,或许此时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二皇子这位真皇子已经死了,自己这个肉身里的假灵魂,该如何继续下去?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二皇子在自己的面前自杀,也不是因为老二临死前说的那些刺心话语,而是最后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顾灵儿和淑贵妃。
都不给自己开口拒绝的机会吗?范闲在心里想着,表情一片落寞。
长公主死的时候,把婉儿交给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将那些叛军将士和大臣们的家人托付给自己……为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你们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你们临死前要扔这么多包袱给我?你们想压死我?你们就赌定我会帮你们?你们这些死人!死便死罢,却要我这个活人难受地活着?他低着头,木然无比,身体轻轻颤抖着,走到二皇子的尸体旁边,看了一眼,在桌上拿起那封薄薄发遗书,揣入怀中,走出了这间阴森的房间。
行至王府后园卧室中,青灯寒光之下,叶灵儿犹自木然呆坐,浑不知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直接走到她的身后,一掌劈了下去,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将她打晕。
如果不将她打晕,一旦让她知晓二皇子服毒自尽的消息,恐怕也会随之而去,范闲只能用这种比较直接的方法,将事情拖上一拖。
…………宫典迎了上来。
范闲低头想了一想,将怀中那封遗书交给了他,同时也将肩上扛着的叶灵儿交给了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宫典接过昏迷的叶灵儿,已经是大为惊骇,听着二皇子的死讯,更是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老二写了封遗书,陛下不会怪罪你我。
范闲叹了口气,紧接着正色说道:王妃醒来前,先捆住她的手脚,再告诉她这个消息。
如果她不肯吃饭,你就给我灌米汤……不论如何,也要让她喝下去!这后两句话已经是咬着牙吼了出来,阴冷无比。
宫典一怔,心想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倒没注意到澹泊公的失态,又一思考后,无奈说道:可是小姐性如烈火,总不能捆她一生一世。
火并不可怕,来得快也去得快,总不如自己和老二这种冰坨子刺人。
范闲在心里想着,压低声音说道:过些日子,待事情消停些,我再来劝她。
…………待处理完王府的事情后,京都的夜已经渐渐退去,时光已至凌晨,遥远的东方隐隐有一抹鱼肚白透了出来。
然而范闲并没有办法去休息,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从王府绕回范府一趟,便直接去了皇宫。
虽然范尚书说过,这些事情应该由礼部的太常寺处理,但范闲不可能忘记自己监国的身份,假装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更何况他本身现在还兼着太常寺的少卿,正卿任少安跟着陛下远赴东山祭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与大皇子并排站着,看着面前这三具黑黑的棺材,兄弟二人俱自沉默不语。
仅仅在一日之前,他二人还站在皇城之上忧心着宫里的安危,庆国的天下,谁能料到此时此刻,胜负已分,书写天下历史的人物已经改变了姓名,谁能想到,皇城危急之时,范闲踩在脚下的黑棺材,已经开始容纳失败者的皮囊。
长公主和二皇子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棺材中,还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不知紧接着躺进去的人是谁。
不合礼制。
大皇子表情沉重,眉眼间强挣着不流出悲伤。
长公主倒也罢了,二皇子李承泽与他的兄弟感情却是做不得假,虽说这两年间,兄弟二人渐行渐远,但此时看着眼前一幕,想着棺中之人,大皇子依旧心中痛煞。
范闲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说道:礼部的官员都吓跑了,看来陛下一日不归京,这六部总是拢不起来,太常寺那里也没几个人,只是暂时安置一下,毕竟天家颜面要照拂,总不能就停在府中。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皇城内行去,与身旁禁军押棺的队伍一衬,背影显得极其萧索。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知道在连番重压以及渐渐传来的死亡消息面前,大皇子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一念及此,范闲才感觉到从身体最深处传来的阵阵疲惫,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来。
皱了皱眉头,拍打了一下脸颊,对身边的下属说了声:回府。
一夜之间四次回府,却没有一丝安生的时刻,范闲细细算来,从突宫之前的准备开始,自己已经有两日两夜没有睡觉,伤势已经复发,麻黄丸药力全逝,自己不敢再吃,整个人的精神体力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回到府后,看着黑夜里的一切,范闲没有去看住在柳氏处的婉儿,低头沉默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一脚将那个黑箱子踢进了床底下,衣服也未脱,便呈一个大八字,躺倒。
明明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却偏偏睡不着,他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黑黑的屋顶。
…………没有睡多久便醒了,毕竟京都仍在混乱之中,身为监国的他,不可能留给自己太多休息伤感惘然的时间。
起床后胡乱吃了些东西,用热毛巾烫了一下脸,强行回复了一下精神。
出门之际,他下意识往床下看了一眼。
那个要命的箱子,那个常年呆在灰尘中的箱子,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下,就像是长公主和老二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再也没有人会去打扰。
不论是箱子还是人,或许只有变成不起眼的存在,安放于不起眼的地方,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出府之际,他下意识往府中看了一眼。
从太平别院回来后,他还没有看到婉儿,不知道妻子的心情现在如何。
想到此节,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黯淡。
入宫之际,他下意识地往宫门上看了一眼。
朱红的宫门上到处是火烧烟熏的痕迹,一些兵器造成的裂痕咧着嘴巴,露出内里的木屑。
而那些被撞落的铜钉,早已被打扫干净,只在门上留着无数难看的疮疤。
在这一瞬间,范闲确认了某些事情——这座宫,这座城,这片国度,终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已经对这里生出了深厚的感情。
纵使这座宫是那般的阴冷,纵使这座城曾经辜负过多少人,纵使这片国度曾经犯过多么大的错误,可依然是他的国。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庆国人看待,在很多事情没有查清楚、查明白之前,他不介意在自己美好生活的同时,尽力维系这片国度上人们的安宁,就像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那样。
那么多的人死了,他更要好好地活。
除非……有些人不想让他活。
…………请胡舒二位学士回府暂歇。
这二位大臣已经在御书房内代拟御批已有一夜,庆国各路一些紧要奏章终于被清理出来了一个大概,但两位大学士毕竟不是铁人,比范闲的精神更是差得极远,接连受着惊吓,又未曾睡过,早已累得不行。
范闲坐在空空的御书房内,忍不住摇了摇头。
往常皇帝老子在时,这座御书房虽然一样安静,但总是充斥着一股别样的味道。
是威严?还是什么?反正和他此时感受到的御书房完全不一样。
他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样活着从大东山上下来的,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现一定会让陛下满意。
看来权臣这个位置是可以坐稳了,只是……一想到两三年后便会掀开大幕的统一战争,范闲便感觉嘴里有些发苦。
所谓君子不欺暗室,但范闲不是君子,此时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看着矮台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看着那方软榻,想到皇帝一直就是在那里操控着整个庆国的朝政,他的心头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处。
微微偏头,想着如果是自己坐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但他紧接着却是摇了摇头,薄唇微翘,露出一丝自嘲。
当了一天一夜的监国,就险些把他累成夏天里的大黄狗,再看刚才胡舒二位大学士被太监扶着的狼狈模样,范闲确认,皇帝这个工作,一定比日御多少女的黄帝更为辛苦。
还是那句老话,世间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够当一位真正君王的,都……不是人。
请三殿下过来。
范闲微笑着,对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说了一声,旋即想到洪竹还有一些参与叛乱的角色都还被关押在冷宫之中,不知陛下回来后,会如何处理此事。
不过在局外人看来,洪竹基本上什么事情也没做,应该没有大碍。
没有过多久,已经渐渐成长为少年模样的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嬷嬷和几名太监的陪伴下,来到了御书房外。
范闲看了老嬷嬷一眼,挥手让他们退了,牵着三皇子的手,来到了存放奏章的书台前面。
李承平的手有些凉意,看着范闲的目光,也和江南时有些不大一样,显得有些敬畏。
范闲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幕,并不如何在意。
敬而畏之,却没有更多的疏离感觉。
他知道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现,给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只怕他再也摆脱不了这种痕迹。
这是教育学上面的问题,除了范闲,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
要培养一位九岁就敢开妓院杀人的皇子,成为一位仁厚的君王,单纯的道德说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务,必须要让小三儿明白,世间的很多事情,用比较光明正大的手段,也能达到目的。
三皇子需要一个榜样,所以从江南行开始,范闲便把自己树立成对方心中的榜样,因为他是诗仙,他是强者,他是权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庆国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好人。
范闲希望将来庆国的皇帝也是一个好人,就像……太子那样?先生……听说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缩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起来:神庙在上,陛下自有天命护身,那些宵小之辈,自然伤他不得。
噢。
李承平的脸上也浮出了一丝喜色,虽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会在先生和大哥的护持下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可他毕竟还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没有这般狠厉。
范闲状似不在意,却细细留心着李承平瞳子里的情绪变化,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日后大概陛下会经常让殿下来御书房旁听。
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怔了怔,缓缓开口说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来过御书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会散后,都会在御书房内旁听父皇和大臣们议事,只是今日之后,这座御书房恐怕会空上不少。
有很多话,大概没有人敢当面对殿下说。
范闲思忖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必须和你说一下。
皇帝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范闲要对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为他清楚,这孩子心思其实细腻无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称呼对方,此刻却是直称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后终究是要派往边关驻守。
范闲面色微沉,用自己的语言,述说着陛下日后的安排,他天性直棱,绝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有伤兄弟情谊的事情,这点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颤抖了一下,看着先生的脸,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至于我,我将来总是要走的,这天下如此之大,我总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虚此生。
范闲微微笑了起来,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长大后……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张大着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害怕。
这不是身为臣子该说的话。
范闲敛了笑容,平静说道:但我想说给你听。
此生二十年,我已经厌倦了彼此之间猜测试探心意,不管你日后长大了还信不信这句话,但请你记住这句话。
如他所言,这种话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遑论是一位臣子口中说出,然而范闲偏生这般平静地说了,说得如此自然。
李承平怔怔看着先生那张本来英秀无比,今日却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三天了,京都已经平定,三骑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归来的消息。
惊魂未定的京都百姓们欢喜雀跃,站在皇城之上的范闲却不知道他们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后,还在高兴什么。
皇帝陛下预定归京的时间迟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定州军的军情通报绵绵不断地通过军方和监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来,范闲过足了监国的瘾,两只手拿着陛下行玺胡乱盖着。
这一天,消息终于传来。
范闲带着三皇子,与大皇子一道,连同幸存下来的保皇派老臣们,行过犹有兵刀之迹的街道,走出正阳门外,于十里外之地停驻。
数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两旁的麦田里。
此时秋收未到,金黄麦穗撑过了战马的践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于微风中两方摇摆。
无数人的心情有如麦穗一般摆动激荡,守望着远方行来的明黄御驾。
范闲把目光从麦田里收回来,微笑看着身旁紧张喜悦的三皇子。
第一百七十章 父与子的下半卷御驾缓缓而至,平稳地停在官道之上。
因战乱慌张故,今日官道未曾铺黄土,洒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双脚依然没有任何迟疑,坚定而稳定地从明阶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边的土地上。
皇帝将手从姚太监的肘部挪开,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四野,数千臣子将士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
他的表情淡漠,眸子里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响的山呼万岁声中,皇帝的目光自远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处,掠过胡舒二位大学士,掠过一身戎装的大皇子,掠过紧张而微喜不安的小儿子,最后淡淡然落在范闲那张英秀逼人的面庞上,注意到这小子的脸上带着一抹极浓重的疲惫。
皇帝的唇角微翘,带着一抹欢喜味道,似是在内心深处越来越喜欢这张漂亮的脸了,但他的眉头马上皱了皱,因为发现范闲受了不轻的内伤。
明黄龙袍一展,皇帝平伸双臂,平静而霸气无比地对着前方的原野。
山呼万岁的声音渐渐停歇。
如果没有人敢看皇帝,那这几千人从何知道皇帝的动作?从下车开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范闲的身上,范闲觉得浑身不自在,偏生低着头,不知做何反应,只听着山呼万岁声后,陛下的双脚渐渐向自己这行人行来。
临走到范闲身前时,皇帝忽然转了方向,没有再看范闲一眼,很郑重地扶起了舒芜以及胡大学士。
他双手握着舒老头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种和缓而坚定的语气说道:老学士受苦了。
舒芜心头一惊,面露惶恐。
胡大学士也是连称不敢。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紧接着,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对于这位自己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的大儿子,皇帝的心情有些复杂,表情却是一片平静。
接着,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轻轻在最小儿子的头顶抚摩了一阵,目光望着四野忠于自己的臣下们,没有说一句话。
然后他转身而回,往御驾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这便完了?不是说天子回京的仪式走完没有,而是说……护国首功之臣,澹泊公范闲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陛下怎么一点儿表示也没有?舒芜和胡大学士互视一眼,各自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不解。
范闲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站起身来。
起来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来?临登御驾时,皇帝淡淡然往人群里抛了一句话。
虽然这句话没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范闲说的,而且看似冷漠,实则却是内里夹着几丝亲近。
至于这话里隐着的别的意思,却只有范闲能听的明白,陛下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能力与忠诚,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况下,自己也能够在这朝廷里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范闲苦笑一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膝上的泥土。
按理论,陛下尚未登车,自己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够清理仪容,然而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冲动,让他的右手在膝上掸了一掸,拂去几抹尘土。
这个小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却让临上御驾的皇帝身形略微顿了顿,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陛下的那句话。
安之上车来。
大臣们又开始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陷入震惊之中。
先前陛下未亲自扶范闲站起,让众人有所猜测,谁知紧接着陛下竟给了小范大人如此殊荣。
随陛下御驾入京,这是何等样的荣光,便是当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过。
聪明的大臣投往范闲的目光便炽热起来,只是这些大臣显得过于聪明,或者是过于自作聪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的身上,因为众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乱之事,绝对没有好下场,原初众人以为,庆国江山未来的主人,便是这位年幼的皇子,但看陛下今日的态度……之所以说这些大臣们自作聪明,是因为他们在不合适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适的态度。
而胡舒二位大学士,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陛下的那句话。
这便是极品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差距。
范闲嘴里有些发苦,但总不能逆了圣旨,走到了高高的御驾之旁,走上去掀开黄帘,站在了陛下的面前。
御驾虽高,却依然无法让一个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的身前被迫低着头,就像天底下其余所有人一样。
坐。
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颔首说道。
范闲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对面,看着这位已有一月不见的皇帝老子,心情渐渐复杂起来。
往年里这位君王虽然也有极光丽厉害的一面,但远不如今日的皇帝陛下可怕——皇帝依旧平静着,但却像是一片无底深渊般,蕴藏着力量。
这种感觉令范闲有些心悸,看着那两道剑眉,那双平静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却的心思。
君王的王道霸气,不是从他的外貌体态呈现,而是从手段与结果在史书上呈现。
能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能安排出如此的大局,如此厉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间大陆第一人。
范闲明白了这个事实,也只有接受这个事实。
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低头看着二位大学士呈上来的各路紧急奏章,没有理会范闲对自己的观望,哪怕这种臣子对皇帝的观望极不礼貌且犯忌。
御驾缓缓动了起来,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
他低着头,皱眉看着这些东西,忽然开口说道:三年。
朕的大庆还需要三年时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抬起头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范闲清楚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
经历内部叛乱,且不说京都受损严重,朝政混乱不堪,仅是军方内部的攻击,便已经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军心此时已然不稳。
另外东山路一带官员牵涉及众,虽然陛下已从江南择良吏前去接替,但对民生的影响定然极大。
收拢军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这次大乱的心理影响,至少需要一年,而真正要从财力物资民心各个方面做好大型战争的准备,庆国至少需要三年时间。
想必在陛下心中,这一次统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后一次北伐。
被那二位大宗师生生阻止了二十余年的历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车窗外的天光从玻璃格子里透了进来,不停地往后拂走,在这对父子的脸上洒下无数的玻璃亮花儿。
皇帝依然低着头,说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是你当初曾经写过的句子。
不过你不要奢望朕会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个年轻人为何要急着拂衣而退?皇帝的眼睛看着奏章,这番话似乎是无意说出,范闲的心里却是咯噔一声,不知如何言语。
事了拂衣去,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御驾前下意识里的拂尘土动作,竟让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异常坚决无情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试探。
他苦笑一声,也不敢有丝毫遮掩,直接说道:打仗这种事情,臣实在是不擅长,还是安安分分地替朝廷挣些银子。
范闲的心里另有打算,便抢先把话说的通透。
谁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辞官就不要想了,若你还惧人言,削权的事情,朕自会做。
范闲心里叫苦,皇帝的这句话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庆国京都谋划,他当然不愿意被削权,监察院是他手中最厉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开了口子,自己拿什么与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帝谈条件?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大东山上的真相,此时在马车里也不敢开口去问。
倒是皇帝先开了口,询问起京都这些日子的具体情况,虽然这三日内,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驾所在不停地发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阴私,许多事情,只能由范闲亲口向皇帝禀报。
范闲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来,从他离开大东山开始,到他化装成卖油商人进入京都,再到后来与大皇子定计,突袭皇宫,再到最后的叶家出手,他讲的有条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愿意听到的细节。
范闲禀告之时,皇帝已经又低下头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陛下的神情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不论是长公主的死讯还是老二自杀的消息,都没有让皇帝陛下如铁石般的面容,有丝毫颤动,只是在禀报太后病情时,皇帝抬起了头来。
太后还有多少日子?太医院看过了……老人家体衰气弱,又经历了这么大件事情,受了惊吓,只怕……范闲欲言又止,心中对冷漠的皇帝却有一丝恶毒的想法,太后可是被你吓死的,您这位孝顺皇帝该如何做呢?太医院?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那些废物有什么用,你就在宫中,难道不知道详情?范闲微黯说道:确实非人力所能回天。
…………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和拱卫下,皇帝的御驾入了京都,顺着阔直的天河大道,进入了皇宫。
沿路上那些刚刚遭受兵灾的百姓们,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悲伤或是胆怯,喜悦迎接皇帝陛下的归来,似乎像是迎回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心骨。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在庆国民间的威信声望,依然如君权本身一般,牢不可破。
到了皇宫正门,范闲佝着身子从车驾上退了下来,与大皇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陛下的情绪还好,并没有受到接连几椿死讯的影响。
范闲跟随车驾入了宫,看着那方明黄的帘布,不由想到了先前皇帝的表情,心尖不由感到一阵寒冷——虽说长公主与二皇子都是叛乱主谋,但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亲生儿子,而且这次的谋叛现在看来,明显是陛下刻意给对方构织的陷阱,可是得知了妹妹儿子的死讯,皇帝依然是那般平静。
这分心志,这分……冷血,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大皇子走到他的身边,沉声说道:怎么下来了?难道还敢一路坐进宫去?范闲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道:陛下在车里问了些事儿。
你也知道那些事儿总不方便当众宣告。
本不必要和大皇子解释什么,但范闲看着四周投注来的目光,知道自己跟着御驾入京,会造成什么样的言论后果,下意识里补了这句。
补完后却又觉着和老大这般说话,只怕有反效果,苦笑说道:那车里太冷了,我下来活动下筋骨。
大皇子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兄弟二人此时其实都是在强颜欢笑。
守住京都,免得一国之君变成国土上的孤魂野鬼,毫无疑问,他们立了大功,立了首功。
可是皇族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用了那么多手段,谁知道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庆国皇帝陛下什么也没有想。
在京外布置扫荡叛军的过程中,他已经从范闲发来的紧急文书中知道了李云睿和李承泽的死讯,在车厢中,只是从范闲的嘴里,知道了这二人死亡时的具体情况。
他一脸平静,就像死的是陌生人一般,依旧看着门下中书呈上来的奏章。
然而当御驾入宫,范闲下车,皇帝陛下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靠在了椅背上,闭起了双眼,沉默地一言不发。
孤家寡人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很久,皇帝的面容上渐渐透出了一丝苍老与憔悴。
然而这时,车驾已经停在了含光殿的门口。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出了被姚太监拉起的车帘。
一出车帘,俯视这座熟悉而陌生的皇宫,他的脸色迅即平静庄肃起来,再也没有一丝车厢内独处时的黯然,每一根眉毛,每一道眼神都传递着他的坚强与强大。
※※※太后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躺在温暖而柔和的凤床之上。
她脸上的皱纹是那样的深,就像是和这座皇宫一般,曾经迎接了太多的风雨,被侵蚀成了如此模样。
皇帝和惶恐跪在地面的太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坐到了床边,将细长的手指头搭在了太后的手腕上。
范闲等三兄弟老老实实地站在帷后,不敢打扰。
范闲的心里却是隐隐地有些紧张,因为隐约可见,皇帝切脉时的手法十分娴熟,明显对于医道也有所了解。
不过他对于费介先生的药更有信心,最关键的是,那粒药丸根本……就不是毒药。
无论是太医院的医正,还是其余的高明医生,想必都找不到太后生机渐退的真正原因,而会很直接地将之归纳到人老体衰,天命将至。
皇帝修长的手指已经离开了太后弹动微弱的脉关,低着头沉思片刻,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看来这位大宗师也知道无法拖住母后的离去。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皱,出指如风,一指点在了太后的眉心。
一指点出,整座含光殿里的味道都变了。
那些阴寒的秋风,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阳光驱散,一股强大而堂堂正正的气息,传递到每个人的心里。
范闲忽然感受到帷后的那道气息,心头一震,手指急速颤抖起来。
这抹气息虽不熟悉,和他体内的真气却像亲人一般和谐,只是要比他的境界高上数个层次,隐隐然便是他一直渴望追求而永远无法找到入门处的境界!他霍然抬头,隔着薄薄的帷幕怔怔望着里面,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呼喊,这就是下半卷!这就是自己练了二十年,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的下半卷!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钟范闲降临到这个世界后,从还是个小婴儿的形态时,便开始学习据说是母亲留给自己的无名功诀,那是一本黄色页面的薄书,功诀共分上下两册,五竹曾经对他说过,上册谓之霸道,那下册呢?也只有五竹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保姆,才会如此随意地将这本凶险的功诀扔在一名婴儿的身边,也只有范闲这种怪物,才会连跑还不会跑时,就开始练习。
范闲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静修,因为贪生惧死,故而毅力惊人,哪怕入京之后,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
二十年的努力修练,他对上下两卷的无名功诀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从三岁的时候便已经不再看书,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十二岁那年,经五竹一棍击顶,破了霸道功诀关口,再经由后续若干年内的生死厮杀,悬空庙后京都巷中的经脉尽碎,江南行中与海棠互相参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疗伤,进而大成,他对于霸道真气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境界。
如今的他是世上最年轻的几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种天才,自己只是体内的经脉与众有些不同,而且为之付出了别人不可能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天道酬勤,范闲便胜在勤之一字。
然而他对于无名功诀的下半册依然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下半册的真气锤炼法门,还有运行轨迹,显得是那样的怪异。
且不说天下的正常人,就连他这个经脉粗壮,与众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没有办法入手。
是的,空对着一座宝山,却是连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
因为山上的清光在吸引着他,然而要登山,却要被迫把这座山挖掉,谁能做到?如果说霸道真气需要宏广的经脉以为支撑,那么下半册需要的则更为恐怖。
每每范闲在修行毫无进展,无比失望之余,偶尔会想到,除非整个人体内没有经脉,或者换个说法——一个人体内经脉尽通,散于王腑四肢之间,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范闲一直困扰在这个问题当中,没有办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
五竹叔没有练过真气,江南时偶尔与海棠隐晦说过几句,海棠却只是一味摇头,因为这种真气法门,需要一个没有经脉的人,很明显是个笑话。
一个没有经脉的人,毫无疑问是个死人,所以这一年间,范闲渐渐淡了修行无名功诀下半卷的念头。
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说过,有人曾经练成过这份功诀,只怕范闲会认为下半卷是前贤们用来害人的恐怖顽笑。
然而,今天范闲却在含光殿的帷帐之外,清清楚楚、无比震惊地感受到了那种境界。
那种自己从来没有到达过,甚至见识过的境界,从帷帐后方渗出来,袭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气是一把开山斧,那帷幄之中的气息则像是天神手持的电刃,气息更为纯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忽其来,漫于天地之间,令人顿生膜拜之感。
范闲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因为此等气息,与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绝对来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几个层次——当一个上下求索十余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的境界,骤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体整个僵硬了起来,陷入了某种不可细察的激动之中。
激动之余,他甚至感到了一丝害怕。
…………皇帝陛下掀开帷幕走了出来,看了众人一眼,轻声说道:太后累了,你们去宫外候着。
众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么,躬身接旨,唯有范闲依旧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着头,看着陛下的龙袍发呆。
皇帝的唇角微翘,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察觉到了什么。
那一指的风情,若不是这个自幼练习霸道功诀的小子,旁人哪里能够有如此深的体会,如此强的震撼。
范闲此时的怔怔模样其实倒是有大半是扮出来的,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的惊骇掩藏得一干二净,干脆放开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脑中的想法。
陛下是大宗师,陛下练了下半卷,范闲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现出自己的震惊与惶恐。
皇帝看着他,半晌后缓缓说道:你去东宫等着朕,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范闲吞了一口口水,微涩一笑,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含光殿。
殿内此时重复幽静,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发出一言一语,已经到了生命末端的太后,还有静静坐在床边的皇帝陛下。
皇帝沉默坐在太后身旁,手掌里轻轻握着她的手,低头想着先前那一幕。
那孩儿应该知道,也猜到了。
这些事情皇帝本来就不准备继续瞒着范闲,毕竟大东山一役之后,继续地隐瞒没有什么必要,而且除了范闲之外,应该也没有谁能察觉到皇帝所修功诀的特殊。
想着范闲先前震惊的表情,皇帝的面色柔和起来,暗想这些年来也苦了他,总要对他有所补偿才是,只是关于这功诀,只怕自己想补偿,范闲也没有办法接受。
又看了一眼太后,皇帝的面色有些黯淡。
正如范闲所猜测,大宗师也没有办法察觉老人体内最细微的变化。
费介郑重交付的压箱药物,果然有其自身的奇妙。
皇帝就这样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柔声说道:母亲,儿子还有很多话想要讲给您听,还有很多荣光想要与您分享……他的手轻轻握着太后的手,身体并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缩。
任是世上最无情之人,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就此渐渐离开人世,心中只怕都会有几分不安与悲哀。
淡淡的帷纱在初秋的含光殿内飘荡着。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太后的手越来越紧,大量的纯和王道真气,不停地往太后的体内灌注着。
也许是大宗师的境界,真能减缓死亡到来的步伐,也许是任何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都会有回光返照的刹那,太后的眼帘微微一颤,眼球转动了一丝,似乎将要睁开眼睛醒来,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
皇帝知道这是母亲最后能听到声音的时光,身子感到一阵寒冷。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床边,双手捧着母亲苍老的手,将嘴唇凑到太后的耳边,说道:母亲,孩儿没有令您失望。
苦荷和四顾剑都死了,这天下,终究将是大庆的天下……皇帝像个孩子一样,亲切地不舍地在太后的耳边述说着发生了什么,甚至将自己是大宗师的秘密,也说了出来,就像乐滋滋的小孩子告诉自己的母亲,自己今天的考试得了一个满分。
因为他知道母后只有极短的时间,他想让她走得更快乐一些。
然而在临终告别的最后,一向东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皇帝,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的问题。
斟酌许久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太后的耳边开口说道:母后,二十年前,朕听了你。
二十年后,朕决定听自己的……安之,是个不错的孩子。
生息渐渐熄灭、垂老的身体像木头一般无力的太后,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听明白了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惊天消息,但是老太后的身体忽然僵硬了起来。
皇帝一皱眉头,转眼望着母亲的脸。
太后猛地睁开了双眼!然而她的喉咙里拼命地嗬嗬作声,却因为声带的松弛而说不出一个声音来。
生命最后的力量爆发,依然不能让她冲破生命大限本身的能量与药物的作用,最后只是化作了眼眸里的无穷怨毒,悔意,不甘!…………范闲走入了东宫,为陛下的到来提前做着准备。
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千年大陆历史上并不少见的父子相残戏码。
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并不仅仅因为李承乾这些年的命运,更因为先前在含光殿内了解的事实与皇帝陛下最后的那句话。
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原来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练成无名功诀的人,原来他才是宫里最神秘的大宗师,难怪能够从大东山上活着回来,难怪回京的队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来洪四痒这个招牌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师的实力,于大东山巅,从猎物的角色变成猎人,再加上叶流云,难怪四顾剑和苦荷会落到如此下场。
他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确认了皇帝陛下的冷血无情。
想那年自己经脉尽碎,险些丧命,至少也是修为尽丧,皇帝曾经派洪公公入范府查看伤情,以他大宗师的实力,怎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练习无名功诀之人……如果世上有人能够破除霸道功诀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没有什么表示。
如果不是海棠的帮助,只怕此时的自己只有瘫卧病床,终生不起——思及此事,范闲的心头再寒两分。
…………父皇安然回宫,似乎你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净几之后,面带温和笑容,看着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残茶,意甚适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间最后的时光。
范闲勉强笑了笑,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见过。
好像所有的敌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后就到。
范闲看着李承乾的眼睛。
李承乾没有丝毫退缩。
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别的想法,几日的幽禁,足够他想清楚许多问题,尤其是母后姑母接连的死亡,让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冽。
每个人都是会死的。
母后死了,姑母死了。
李承乾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范闲说道:父皇将来也总是要死的。
只是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范闲想了想,轻声说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头。
他被幽禁深宫。
根本不知道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
旋即抬起头来,表情复杂说道:我和他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连死也要争一争先后。
我们先死先走。
李承乾看着范闲说道:然后等你。
范闲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的骄傲,温和说道:那你得替我抢个好位置。
李承乾极潇洒地挥挥手,说道:人活着的时候尽可以热闹,死却是件孤独的事情,自己的位置当然要自己去抢。
范闲微怔,在心里想到一句话:live together,die alone.前世看到这句话时,总觉得很难用中文表达其间隐着的意思,最近看着无数人的接连死亡,又听到李承乾的话语,才明白,原来这句话便只是无数的现实叠加而已。
便在此时,范闲的心头忽然一紧。
他不知道含光殿内太后睁开了眼睛,却下意识里微惧往那处看去。
如果太后真的醒了过来,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这是发自他内心的畏怯。
往年里不论是对着谁,他都不曾真的害怕过,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师,一个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权力的两座巅峰上,那和降落凡间的神祇有什么区别?紧接着,皇宫里钟声嗡嗡响了起来,响彻四周。
范闲低头默数着钟响的次数,确认了太后的死讯,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又空虚起来。
在他对面的李承乾,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反应,闻知最疼自己的太后也这般孤独离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颤声对范闲说道:不须送。
范闲平静揖手一礼,说道:安心上路。
…………李承乾那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死亡确实是人世间最孤独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却往往是人世间最热闹的时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着死神,而他的亲人晚辈却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厌烦。
今日东宫亦是如此。
范闲在宫外等候,过了许久,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围绕中,来到了东宫,然后单身入内。
李承乾没有站起身迎接自己的父皇,也没有厌憎此时死前的热闹。
他拒绝了范闲冒险的提议,不愿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没有像老二那样,赶在皇帝陛下回来之前服毒自尽,便是因为,他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的父皇说,他要吐一吐二十年来心中的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这一段?李承乾看着自己的父皇,看着这位史上最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惧任何事情。
两年来进步不浅的太子,极为直接地说道:我等着您回来,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庆国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而且……莫非你以为朕还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子坐在净几之后,皱眉想了很久,然后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
母后势弱,可您依然立我为太子,让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您当然对得起我。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皇帝冷漠说道:莫要学妇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语。
怯懦?那是您逼的。
您太光彩夺目了,没有人敢去抢夺您的光彩。
太子闭着眼睛,倔犟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您从骨子里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权力传给下一代,何必立我这个太子?皇帝的面色异常平静,盯着他缓缓说道:承乾,你很让朕失望。
朕这些年来,一直在不停磨砺你,为的是什么?李承乾忽然睁开了双眼,冷讽说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会磨断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独范闲走出东宫,回身亲自将那两扇厚重的宫门关好,看了一眼围在东宫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脸色平静,心里却在泛滚着不知名的情绪。
略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对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监招了招手。
姚太监随陛下度过了大东山上的艰难时光,在洪老公公为国牺牲之后,自然成为了庆国内廷里的第一号人物,然则范闲仍旧如往常一般很随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监佝着身子,恭敬地上前听令。
从这个表现来看,任何人都对范闲日后拥有无上权势毫不怀疑。
范闲在姚太监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姚太监面色微疑,不敢质疑范闲的命令,此时又无法去请示东宫之中的陛下,几番思忖,便带着东宫外的一行人往外围撤去,与东宫保持了一长段距离。
范闲也随他们走到了宫中小林的旁边,远远看着那座安静的东宫,猜测陛下和太子此时正在说些什么。
让宫里的这些人退得远些,其实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来,会不会说出一些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这更是为他自己考虑,因为天底下只有几个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废太子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织造。
皇帝知道他的修为,如果守在东宫外,听到那些宫闱中的阴私,谁都不会痛快。
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满眼忧虑地看着东宫。
心想承乾外柔内刚,只怕终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条道路。
细细思量,其实自己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复杂,把太子逼到绝路的是自己,只是……谁能想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
他和陈萍萍暗中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驱狼震虎,不料最后却在人间震出条真龙来。
几年间,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动或主动地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陈萍萍和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
然则孤则孤矣,寡则寡矣,却依然是人世间最顶尖的那位,而且一朝气势尽吐,竟要吞吐日月,让范闲不禁心寒畏惧。
…………东宫里的情势与范闲的猜想并不一样。
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并没有就此前最开始的几句话,陷入某种歇斯底里的家庭乡土剧的争吵之中。
真实的皇族里,永远不会存在马景涛那样的激动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静,冷酷。
皇帝很自在随性地坐在石阶上,两只腿分得极开,看着东宫的门,想着很多年前,自己在宫门之外等候皇后生产的好消息。
那天皇宫内喜气重重,太后高兴异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悦之外还多了几分凝重。
直到宫外那位也已经怀孕的女子送来了一封信,他才开心了起来,知道对方果然不是世间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将龙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要替自己腹中的孩子谋求看似诱人的帝位。
也正是这种态度,让皇帝隐隐地有些不愉。
过去了二十年,这种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绪,只是偶尔他在后宫小楼上,看着画中的黄衫女子时,忍不住会埋怨几句,安之是你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朕的孩子?二十年了,那个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庆国皇位接班人的孩子已经长大,此时正坐在他的身旁,满头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眉眼间有的只是平静与认命。
而那个宫外女子腹中的孩儿,此时却在东宫外面,不知道站在哪个角落中,注视着东宫的动静。
皇帝下意识里从阶前净几上,拿过太子饮过的茶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是不知冷热。
我大庆终究建国不久。
不知为何,皇帝选择了从此处开口,缓缓说道:北齐虽只二代,但继承着当年大魏之祚,内部却要稳定许多。
十几年前北齐皇帝暴毙,皇后年轻,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庆,只怕那次逼宫便会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父皇拿着茶杯的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大庆本就是自沙场上打下来的江山,军方力量强大,习惯了用刀剑讲道理,礼制帝威这些东西,并不如何能服人。
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当我大庆的君主,不是一味宽仁便成,必须要有铁血手段和坚韧心性。
他转头望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过八岁之时便有了仁名……说到此处,皇帝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不过是帮几只受伤的兔子包包脚,那些奴才便一味讨母后欢心,说你将来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宽仁便是怯懦,而我大庆必将一统天下,五十年间天下纷争不断,各处旧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岁,却要奠下万年之基……朕只来得及打下这江山,守这江山却要靠你。
皇帝收回目光,说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这万里江山?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这才明白,原来父皇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在思考几十年后的事情,他有一统天下的信心,却要思考百年之后,这江山如何延续的情况。
所以朕抬了承泽出来与你打擂台。
皇帝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如今想来,那时你们二人年纪还小,朕似乎有些过急了。
李承乾依然没有开口接话。
本也想看看承泽这孩子可有出息,然则……不过一年时间,朕便看出他的心思过伪。
身为帝王当有凛然之气,而他……却没有。
皇帝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所以朕坚定了将江山传给你的念头。
只是那些年里,你的表现实在令朕失望,流连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的身子骨搞得不成人样。
李承乾自嘲一笑,终于缓缓开口:父皇,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初识人事,一心以为您要废我,夜夜惶恐,也只好于脂粉堆里寻些感觉了。
有些出奇的是,皇帝听着这话,并没有如何生气,反而是微笑说道:承泽太不安分,但他聪明,终于看清楚了朕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是他已经出来了,也只好继续走下去。
从这个方面来说,你二哥算是深体朕心。
刀或许会被磨断,但不磨,却永远不可能锋利。
皇帝睁开双眼,平静望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老二没有磨利你,反而将你磨钝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李承乾笑了起来,想到了第一次在别院外面看见范闲时的情形。
那时身为太子的他,何曾将这个侍郎之子看在眼里,谁知这位侍郎之子,最后却成为了自己的兄弟,成了为皇权继承磨炼中最坚硬的磨刀石。
这两年你进步很大。
皇帝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知是到年纪成熟了,还是云睿教会了你许多事,朝野上下都认可了你太子的身份,你表现得令朕也很满意。
听到云睿二字,李承乾的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开心胸,以极大的勇气微微一笑,说道:您让我跟随姑母学习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没有动怒,只是淡淡说道:所谓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学士教你便好。
其实你也清楚,朕让你随云睿学的,乃是权谋之术。
环顾天下,再也找不到几个比云睿更好的老师。
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皇帝轻声说道:还有很多东西是学不到的,待朕老了,你也应该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后的帝王心术也应该纯熟。
那时,朕才放心将这片江山传给你。
李承乾的心情有些怪异。
虽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对自己一向是严厉有余,温情欠缺,所以才养成了自己的怯懦性子。
虽说这两年来自己的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这样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却似乎还是第一次。
安之将京都的情况都讲给朕听了。
皇帝温和说道:你的表现不错,在叛乱中的表现很得体。
只是有几个问题。
李承乾最后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跪坐于皇帝身侧,躬身求教。
天下至权之争,不需要任何温情,不需要任何忌惮。
贺宗纬领御史当廷抗命,你就应该当廷杖杀。
皇帝的目光冷峻无比:安之说服朝中文臣于登基大典上与你打擂台,你应该下手杀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教他最后一次,说道:只要有人挡在路前,只管杀死。
这一点,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着说道:门下中书二位大学士,还有那些文臣,你不杀只关,这能起到什么作用?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的最大错误……如果是云睿亲自处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后商议着办,或许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范闲根本拖不到发动的时间。
李承乾自苦一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父皇轻声说道:父亲,您知道我为何不忍杀那些大臣吗?不等皇帝开口,李承乾幽幽说道:或许您忘了,在您有意废储之初……便是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来,反对您的旨意,站在我的身后支持我……孩儿或许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胡舒二位大学士乃是为了国祚而支持孩儿,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对他们下手。
皇帝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问题,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朕决意废你之时,还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惊,旋即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出使南诏的路上,一直隐隐跟着使团的那方青幡,微惊开口道:范闲?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的人,但一直不清楚范闲为什么这样做,直到皇帝此时点明,心中不禁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与长公主间的私事是被范闲一手戳破,在心里反复咂摸着,又联想到事败之初,范闲准备着手让自己逃离皇宫,一时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双眼说道:安之是个真人,与你一般,偶尔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
沉默半晌后,太子长叹一口气,然后他站起身来,极其认真地对皇帝叩了一个头,肃然说道:父亲,孩儿心中对你一直有怨气,今日能聆父皇训示,心头也好过许多……只是孩儿临去前有一句话……家里人已经死得够多了,还请父亲日后对活着的这些人宽仁些。
宽仁,意思自然是说皇帝以往的手段太过刻厉。
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冷峻起来,但听到临去前这三个字,不知为何,皇帝没有动怒,反而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李承乾,缓缓开口说道:朕应允你。
一阵初秋的夜风,从皇城的北边灌入,沿着宫内的行廊花园静水呼啸而过,平添几分愁意。
活下来吧,朕……可以当作某些事情没有发生过。
皇帝开口,说了一句让李承乾无比意外的话。
李承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皇帝首重看心,自己既然叛过一次,那么便再也无法获得对方的信任。
更何况自己与姑母之间的事,已然戳中对方的逆鳞,虽然为何这是一片逆鳞,始终无人知晓。
一生的幽禁,李承乾不会接受,身为李家的男子,杀死自己的勇气总是有的。
他的目光冷静起来,看着皇帝轻声说道:此时再来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先前问过,史书上究竟会怎样记载这一段。
如今我们是谋叛的乱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与外敌勾结,秽乱宫廷……您是光彩夺目的一代君王,您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什么错都是别人的。
皇帝的脸色已经回复了平静,安静地听着李承乾这些语气漠然,而声声入骨的话语。
但您似乎忘了一点。
不管史书上如何涂抹,但总要记得,在庆历七年初秋的这个月里,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后,死了位长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叹了口气,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甚至凌于其上的目光望着自己不可战胜的父皇,说道:您将是史书上的千古一帝,而您的身边,则是如此的干净,干净得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不会孤独吗?皇帝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唇角微带轻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的神祇,又怎会在意云顶上的寂寞与人间的热闹。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出了东宫门口。
在宫门处时心头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二皇子的遗书,先前由宫典交给他。
皇帝取出那张薄薄的信纸,看看自己的二儿子在临死之际,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信纸上是两行无比潦草的字,笔墨带枯丝,显见是仓促而成,然而转折有力,如刀剑直刺纸背,满是愤怒不甘之意。
庆帝抛向朝廷里的第一块磨刀石,二皇子李承泽,在最后的遗书里对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呐喊着与太子相近的意思,只是用字却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后处的那四个字。
鳏!寡!孤!独!老而无妻是为鳏,君临天下无一人亲近是为寡,丧母独存是为孤,老而无子……是为独!大东山延绵京都一役,庆国皇帝连破天下两位大宗师,诱出清除皇室内与军中的不安分因子,挑出朝廷中的阴贼,一举奠定了日后统一天下的伟大功业。
这构织了数十年的大局面一朝成为现实,毫无疑问是庆帝此生最光彩的时光。
然而,皇后死了,当年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太后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为他付出了青春年华的长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的一个,孤家寡人一个。
庆帝冷漠地看着这封信,手指微颤。
信纸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的粉末,从他的指间滑落,被东宫门口的秋风一吹,四处卷散,有如一场凄清的雪。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隐痛,眉头皱得极紧。
两个儿子临死前的话语,深深地刺入这位君王的心里,中年人鬓上的白发愈发的深了,眼光渐渐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湿意。
然而他的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坚强地纹丝不动。
…………东宫的门再次紧紧关闭起来,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知道,废太子李承乾最后的时光必然将在这座冷清的宫殿中度过,只是不知何时,皇宫的钟声再次响起,或者是不屑响起,只是冷漠无情地看着他的死亡。
皇帝驱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下范闲一人相陪,沉默地向着深夜的后宫深处行去。
一路经过辰廊,经过冷宫,经过那些蔓蔓荒草,再次来到许久没有人到来的小楼前方。
父子二人没有登楼,没有去看那楼中的画像。
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楼数眼,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身而走,沿着秋草之径,往无人处去。
范闲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三步处,内心深处一片沉重,不需要伪饰,是实实在在的沉重。
隐隐约约,他能猜测到皇帝陛下此时的心情,接连这么多亲人死去,虽然这些亲人是他必须除掉的敌人……可是血肉之情,没有人能够摆脱。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间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又何必在这世俗内挣扎奋斗?接连的死亡,让范闲的心情都压抑起来,更何况是皇帝,再怎么说,这位面容有些疲惫的中年人,他终究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位丈夫,一位儿子。
二人站在没膝的荒草之中,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看着夜里幽静的皇宫,皇帝没有开口说话,范闲自然更加不敢开口,只是谨慎地注意着他侧面的表情。
皇帝沉默许久,始终没有开口,他此时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人说,但是范闲只是他的儿子。
回宫吧。
是。
范闲应了声,面色沉重。
皇帝回头恰好看到了这丝神情,心内微微一黯,对这个儿子的感觉愈发的好了起来,加上太子先前说过的话语,不禁让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不过片刻,皇帝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若身子还是不舒服,入宫来问朕。
范闲心头一惊,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发现皇帝已经转身离去。
…………回到御书房,吃了些夜宵,皇帝便有些疲惫了。
范闲欲出宫,却被皇帝止住,似乎他此时极需要有个人陪伴。
又过一阵,姚太监进来轻声说了句什么,皇帝点点头,让范闲自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入宫议事。
范闲领命而出,却在御书房的门外长廊上,听到一阵极其熟悉的声音,那是轮椅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他知道陛下在后面看着自己,于御书房的昏暗灯光里,他面露温和之意,对着轮椅上的那位老人深深一拜,说道:您来了。
陈萍萍终于回到了京都,回到了皇宫,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就在皇帝陛下最孤独,最需要人的时候。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皇帝看着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最知心的友人,最可靠的战友,闭着双眼说道:朕……把这些儿子逼得太狠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是我的小棉袄关于这个夜晚,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说了些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都还是个谜,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旁听,就连不离陛下左右的姚公公也一样。
这次谈话,其实与一年之内御书房外的两次谈话相似,话语从君唇中出,从臣耳中入,不传第三人。
不过如今的京都,早已知道数月来的事情,全部出自陛下与陈院长的暗中布置,这君臣二人只等着隐于暗中的敌人跳将出来,再一网成擒——庆帝与陈院长联手,实在是显得过于强大,居然能够将整座京都蒙在鼓里长达半月。
直到此时,人们才想到很多年前,陈院长便开始陪伴着陛下进行着一统天下的伟业,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救过陛下几次,而陛下也给予了对方最大的信任与荣光,老一代的人们从来不曾怀疑陈萍萍对陛下的忠诚,这是历史早已证明了的事实,只是在如今再次体现了出来。
关于这次谈话,京都众人的心中有许多揣测。
…………当夜,范闲离开皇宫往府中赶的时候,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御书房中的谈话上,也没有想到这场谈话会不会与自己有关,因为他猜想,陛下只是有些孤独,而陈萍萍则是要扮演一位忠诚臣下与暂时友人的角色。
事实距离他的猜测相去并不远。
因为从某种角度上看,范闲和他的皇帝老子实在是太像了。
如果说庆帝是天下最好的演员,瞒了天下二十年,那么范闲自然就是第二好的演员,将自己的心思藏在心中,瞒过了庆帝。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演技实力派的斗争,斗的是心。
范闲掀开马车窗帘,怔怔看着外面寂静不安的京都夜街,微黯想着,如今自己算是获取了陛下的绝对信任,这场斗争是自己再胜一场,然而……何必要斗呢?今后又如何斗呢?他脸上的忧虑与着急,并不是饰演出来,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深处,尤其是眉眼间极复杂的喜悦担忧茫然,完全表达了他此时的心情。
与那辆轮椅擦身而过,范闲低首行礼,便看见了陈萍萍苍老眼眸里的那丝温和与恭喜之意。
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思思确实是被院长接走,他既然已经回京,思思自然也已经回到了府中,只是不知道生了没有,究竟是男是女。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心情去思考御书房中的那场谈话,整颗心都已经回到了范府,催促着下属鞭打着拉车的骏马。
只是这几日里死了太多人,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一位父亲,范闲也只有淡淡满足,却没有太多的狂喜。
婉儿此时在府中心伤生母之亡,回府后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马车没有停在范府正门,而是从侧巷直接穿了进去,在后花园专门留的那间角门处停下。
不待马车停稳,范闲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笑着看了一眼门口喜迎自己的藤大家媳妇儿,便往自己的宅子里行去。
只是略走了几步,这笑容便敛了。
不是他刻意做作,实在是在今时今日血雨腥风尽别离的京都,一位新生命的到来,着实冲不去那许多死亡带来的血腥味道。
行过花厅到了东厢房,并不意外地发现灯还微微亮着,父亲与柳氏二人正在房中候着自己。
微暗的灯光照耀在范尚书的脸上,照出了他的皱纹,与皱纹里的喜意。
范尚书此时正看着柳氏怀中一位婴儿,虽勉强保持着庄肃老爷的模样,但是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快慰之意。
范闲入得门来,先对父亲及柳氏行过礼,却没有往柳氏怀中的婴儿看一眼,便直接将目光投往了床边,看到婉儿正坐在床边,牵着思思的手在轻声说些什么。
婉儿的双眼红肿,有若粉桃,看上去煞是可怜,脸蛋儿也瘦了不少,憔悴不堪,却是强做笑意,与躺在床上的思思说着小闲话儿。
范闲微微一怔后,便走了过去,也不在意两位长辈在房中,直接坐到了婉儿的身边,满脸微笑看着倚枕而靠的思思,看着这当年的大丫头,说道: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这么夜了还不睡?思思临产这个月里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有监察院护着,被陈老跛子带着在京都四野里旅游,未曾让她受过风寒,运动却比一般产妇要来得多,所以看上去精神也比一般产妇要来得好些,加之这丫头自幼随范闲长大,也被生生熏陶出了几分洒脱之意,心性宽广,并未因怀中胎儿出生而憔悴,脸上反平添了几抹丰腴,愈发的像个可人儿少妇了。
少爷,白天也尽在睡,哪里睡得着。
思思还习惯称他为少爷,眉眼间尽是喜悦与初为人母的得意,只是话语里强自抑制着。
她虽然性情疏朗,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蠢物,知道京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少奶奶心里哀痛,怎也不愿意在这当口儿表现得太过分。
只是看着少爷入屋后看也不看柳氏怀中的婴儿一眼,便来到床边,思思的心底也开始琢磨起来,难不成生了个女儿,让少爷不欢喜?眼眸里便黯淡了三分。
纵使范闲有颗七窍玲珑心,但对于家宅后院里女子们的小心思却依然揣摩得不太清楚,看着这丫头神情,以为她是因生产时无人陪伴而伤心,笑了笑便准备开口宽慰几句。
他不明白,但林婉儿不会不明白,柳氏也不会不明白。
看着柳氏抱着孩子往床这边走来,婉儿微微一笑,对范闲使了个眼色,轻声说道:快看看小丫头去。
范闲一怔,回首便看着柳氏带着微微责备的神情看着自己,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自苦一笑,从柳氏怀中接过婴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定睛看去,发现襁褓之中的婴儿……这小女婴长得着实不好看,不说及不上自己的容貌,便是比思思的大眼多情也差了许多。
看着看着,他便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着实有些糊涂——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自然谈不上好看,只要健康便好。
柳氏这三位妇人见他毛手毛脚地接过婴儿,倒是唬了一跳,没有反应过来,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不会抱奶孩子,柳氏更准备伸手去抢回来。
却没料到范闲左肘微屈,以臂支颈,右手轻拍,倒抱得是有模有样。
看着这幕,众人松了口气,包括范尚书在内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范闲,郁然已久的婉儿也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范闲此时只顾着看着女儿,哪里能管旁人的眼光,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上,愿意抱孩子的男人,尤其是像他们这等大户人家,可算是少之又少,而且像他如此熟悉,浑似个老嬷嬷一般,则更是令众人瞠目。
范闲抱着孩子,对思思温和说道:最近时局不稳,也是苦了你了……不过你是知道我的,进屋不看孩子,倒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在我眼中,小孩子总是不及大人重要,你能平安才是最关键的。
得了柳氏与婉儿的暗中责备,范闲自然清楚思思先前的黯然因何而生,微笑解释了两句,也不为以意,却没想着这番话落在婉儿与思思的心里,各有不同感受。
思思心里一阵甜蜜,旋即想起小时候,少爷也是一个劲儿地嘀咕,生孩子最苦母亲,生男生女都一样之类的胡话。
她心中虽甜蜜,却是不敢在婉儿面前表现得太过分,因为她知道少奶奶向来对自己极为宽仁,而且这两年里一心想要个孩子,却一直……这般一想,思思倒把范闲后面的两句话听漏了过去,小意看了一眼兀自低头温和笑着的少奶奶,不知怎的心中一恸,倒替少奶奶心酸了起来。
这边厢女子们的心思复杂,范闲倒是抱着女儿细细看着,越看越细,越看越欢喜。
先前入屋的时候,只顾着思思的身体与婉儿的情绪,浑没有把这个女儿当回事,直到此时抱着,隔着布感受着这具小小身体的柔软粉嫩,看着女儿额头上的皱纹,看着女儿时不时地抿抿嘴,心尖越来越柔软起来。
男人与女人的最大区别便在此处,女子怀胎十月才辛苦诞下孩子,早已培养了十个月的感情,加之付于其间的辛苦心血疼痛,自然而然天生对孩子有份浓浓说不出的温情,而男人的感情则需要看着,抱着,体会着,才会愈来愈浓。
尤其是像范闲这样天下第一等的忙人,思思怀孕的时候基本上都不在身边,对这孩子自然没有太强的感觉。
只是抱着抱着,这感觉便来了,范闲抱得越发小心翼翼,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小丫头,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将来定会很漂亮,将来定会很泼辣,将来……这双紧紧闭着的小眼睛,也会越长越大,越长越美。
心尖在柔软之后,渐渐酸甜起来,不知为何,范闲感觉鼻子有些发堵,只是这种情绪太过复杂,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该用何等言语来形容,他只知道一点,自己这多灾多难、却又极富运气的两次生命,终于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延续。
在这一刻,他在心里想着,即便自己现在当场死了,但总在这个世上留下来了一些什么。
和在京都府尹孙家看着那一排排书不一样,这种感觉更为强烈,更为鲜活,更令人感动莫名。
抱了一阵之后,一旁看着的婉儿在柳氏的指导与范闲的示范下,把孩子接了过去,心疼地抱着怀里。
依这个世上的规矩而言,这也算是她的孩子,这种心疼倒是实实在在的。
范闲微笑看着妻子眼中的怜惜与丝丝好奇,这才想到妻子年岁算不得大,在自己的呵护下,其实与少女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看着婉儿抱着孩子,似乎稍稍去了些心中的悲痛,他心里也好受多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大家都有些疲倦,只是范府第三代的第一个生命,让众人都有些兴奋,便是范尚书也毫不避嫌地呆在这房中,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不肯去休息。
最后还是柳氏说笑了两句,让一直候在外厢的老嬷嬷与奶妈进来,将孩子抱着站在一旁,便催诸人早些歇息。
范尚书离去之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准备唤范闲去书房问一问今日宫中的情况,陛下的情绪,旋即想到这孩子这些天已然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何必去打扰,便没有开口。
反而是在两位长辈离开之时,范闲高兴开口问道:父亲,我在江南的时节,请您取名,还不知道给这丫头取的什么名儿。
他问得高兴,但范尚书看了一眼柳氏,目光有些复杂,旋即平和说道:女儿家,取名字不着急,先取个小名唤着便是。
范小花。
范闲笑着说道:小名倒是早想好了。
此话一出,林婉儿和思思都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这等人家,怎么取了这么俗个名字。
但思思当着众人不敢开口,婉儿却是注意到家翁的神情,心里一怔,也没有说什么。
范闲与婉儿对视一眼,才想起来了一件事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待范尚书和柳氏出去后,他才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着一旁老嬷嬷怀中的女儿,说道:难不成这小丫头的名字也要等宫里赐下来?思思一听,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说法?旋即想到少爷的另一个身份,便赶紧抿着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林婉儿望着他轻声说道:听老爷说过,当年你的字……也是宫里取的。
我看不止名字,最迟后日,陛下便会让你抱孩子进宫。
赐名是一椿事,宫里只怕还要派一批老嬷嬷和乳娘来让你挑。
范闲眉尖微挑,冷笑说道:宫里那群老杂货……来便来罢,单养着便是。
如今他说话自然有这个底气,连太后都敢扇耳光的人,更何况是那些老鱼眼珠子。
只是这话一出,在东厢房里抱着女婴的自家嬷嬷便害怕了起来,她身后的奶妈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范闲看了她们一眼,平缓说道:平日里把小姐照看好,总是要辛苦你们的,但奶妈就不用了,明日少奶奶会去和夫人说。
林婉儿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相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奶妈赶出去?只见范闲坐回床边,笑着问思思:有奶没有?思思微羞,点了点头。
范闲笑了笑,说道:那就结了。
孩子总得自己养着,要奶妈奶孩子那算什么事儿。
范闲心想你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母乳喂养的重要性,那世上牛初乳得卖多少钱?医生说过,母亲亲自喂乳对婴儿的心理影响……他知道这些事说将出来,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听懂,便也不与二位女子商量,便极独断地定了。
一旁的奶妈低着头不敢说什么,暗诽奶妈怎么了?你老范家能发迹,还不是因为澹州的老祖宗奶了皇家几个孩子。
自家的老嬷嬷却是听出了些别的味道,瞠目结舌地看着少爷,心想难道少爷准备让姨奶奶亲自抚养小姐?这可坏了大规矩,明日总要和老爷太太去说道说道。
范闲不知道这老婆子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怎么在意,辛苦在这世上打熬了二十年,若连自己的女儿怎么养都要旁人说三道四,他算是白活了这一遭。
又坐在思思旁说了几句,发现这丫头困意上来了,强睁着眼说话,有些不忍,范闲笑着说道:赶紧睡吧,往年在澹州的时候,你就比我还懒。
看着思思欲言又止的模样,范闲笑道:来京都几年,真把你过糊涂了,小时候就说过,生男生女都一样,虽不是国策,但也是家规。
…………待回到主卧,早有揉着睡眼的粗使丫头打来了热水,准备服侍二位主子就寢。
范闲挥挥手将她们赶了出去,将婉儿扶在床边坐好,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知道大府里的规矩,姨娘生的孩子,都得跟着大房过活。
林婉儿眼圈里有泪水转了两下,却是没有流下来。
这几天里她不知受了多大的打击,心中有多少的悲伤,却是无处倾吐,今日思思回家,虽说记着那女婴是范闲的骨肉,她的心中也高兴,对思思还隐隐有些感激之情,但情绪终究是复杂无比。
尤其是范闲又隐隐透着不让自己参手的意思,几番情绪交杂,让婉儿止不住地悲伤起来。
她出身高贵,身世离奇,性如冰雪,憨喜之中夹着一直隐而未发的聪慧,但终究是个女子,但凡女子,总有女子的细腻心思。
范闲静静地望着她,知道长公主的死、二皇子的死、皇家的血腥,让妻子已经难堪重负,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道:想歪了不是?我只是不想让那些奶妈子污了咱们的孩子……这孩子总是咱们的,但思思毕竟是她亲生母亲,总不能就这么抱了过来。
林婉儿叹了一口气,望着膝前相公的脸,轻声说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如此小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不过说来有时候确实有些吃味,像你和思思有时候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什么国策家规来着。
范闲无奈一笑,思思毕竟是随自己一道长大的人,就如同用书信教育长大的妹妹那般,自然有些属于那一世的共享。
他握着妻子的双手,轻声说道:以后啊……我有什么事儿都和你说,只有咱们知道,别人想知道啊……嘿,还偏不告诉他。
他顿了顿后,握紧了妻子的双手,笑着说:什么马车花轿,汽车和大炮,我都告诉你。
林婉儿听的一头雾水,心想马车花轿倒是知道的,汽车大炮又是什么东西?却也知道他是在小意哄自己,便强行掩了脸上的悲色,微低着头说道:我倒是……想要个孩子。
看哥哥们如今的下场,我也不知日后会如何,有个孩子,便多个寄盼。
这话说的淡然,却让范闲的心里酸楚起来,尤其是看着婉儿此时微瘦的脸颊,比两年前不知清减了多少,与那厢的思思一比,倒显得她才刚刚生产亏了身体一般,更添怜惜。
他知道妻子的想法,而且关于那药的研制应该也差不多了,心中有八分信心,带着调笑之意说道:孩子当然是要生的,咱们给小花儿再生个弟弟,这家里可就热闹了。
婉儿只当他是在哄自己,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范闲却是贼眼兮兮地看着他,说道:不过生孩子,好像有许多步骤要做,说起来,咱们已经大半年没亲热过了。
林婉儿笑着啐了他一口,旋即想到相公是刻意在逗乐自己,想到他的好处与细心,反而更添了几分忧伤。
范闲只是在开玩笑,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夫妇二人哪有心情做这事,他站起身来,将那盆略放温了些水端了过来,放在床前,直接将婉儿的鞋袜脱了下来,倒是唬了她一跳。
给你洗洗脚,这些天宫里宫外奔着,定是吃了不少苦。
范闲低着头,将妻子的一双赤足放入盆中,撩起热水,轻轻地揉着。
林婉儿看着他的头发,感受着脚上传来的丝丝暖意,鼻头一酸,无声地哭了起来。
范闲低着头,没有抬头也知道她在哭,他知道妻子的悲苦,却是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安慰对方,只有沉默地替她洗着脚,心中也是不自禁地多了无数酸楚。
水声渐息,劳累了无数天,精神疲惫无比的范闲,双手握着林婉儿的赤足,靠在她的膝盖上,就这样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睡得安稳无比,就像一个孩子。
林婉儿怜惜地轻轻抚摩着他的脸,眼角泪痕渐干,轻声说道:有你就不苦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楼出楼渐温柔初为人父,又在妻子的膝盖上寻着不见许久的温柔,范闲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的刹那,唇角竟还带着惬意的微笑。
睁开双眼,发现婉儿已经不在身边,估摸着应该是去看女儿了,他不禁摸了摸脑袋,笑了笑,心想如今自己也是做爹的人,做起事情,思考问题,总要更妥帖稳当才好。
这般想着,倒将连日里京都的死亡纷争抛到了脑后,阴郁已久的心情,难得地开朗了几分。
只是天光大亮,催促着他回到险恶的人世间,范闲叹了口气,在丫环的服侍下随意洗漱一番,穿上官服便进了花厅,也不肯正经吃饭,端着一碗燕窝粥便进了东厢房,看着自己犹在沉睡中的女儿,一面吃一面和婉儿思思说了几句笑话,再去给父亲柳氏请安后,便出府往皇宫而去。
京都的街道还是一片肃杀气氛,只是陛下无恙归京,京都百姓们的心绪安定许多,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范闲隔着车窗看着这幕,心里微感安稳。
行过宫门,走过长廊,来到御书房,不出意料,看见了勤勉的皇帝陛下正披着一件单衣在看奏章。
范闲微微一怔,行礼后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候在一旁,用余光偷看着皇帝老子的表情。
一看之下,却是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皇帝陛下的唇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自然透露出一份快慰之意,全不似昨日天家父子相残后的寂寞模样。
范闲心中有些糊涂,暗想自己是刚生了个宝贝女儿,才有些高兴,皇帝老子的高兴又是从何而来?一念及此,对于昨夜奉召入宫的陈院长,范闲更感佩服,大概也只有那位老跛子才能把陛下哄得如此开心,竟似是忘了接连发生的惨剧。
皇帝将奏章放下,抬起头来,看着范闲温和说道:今儿又没朝会,怎么这么早便进宫来了?京都初定,六部官员关的关逃的逃,伤的伤死的死,一应还处于军力管制之中,以禁军为主,京都府为铺,维持着京都的大致秩序,自然还没有办法按旧例召开大朝会。
但范闲心里有些奇怪,暗想如今局势这般紧张,宫里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处理,即便皇帝老子想马上剥了自己的监国职司,但身为近臣,总要入宫分忧才是,难道自己还敢在府上关门过小日子?他小意应道:叛军将伏,只是各处还有些不稳妥。
臣仔细想着,只怕陛下会有交代,便急着入宫来了。
皇帝笑了笑,说道:刚生了个丫头,也不说多在府里呆会儿。
难不成还真是个忙碌命?范闲笑了起来,知道必然是陈萍萍昨夜与陛下说的,说道:下了值,再回府多抱抱便是。
你又不是门下中书的大臣,朕何时给你排过值?皇帝瞪了他一眼,说道:生了孩子还这般漫不经心,哪里有做父亲的样子。
范闲一愣,这才听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看来是准备让自己回家抱奶孩子去。
这本是他心中所盼,但听着皇帝的那句严厉批驳,心中却是有些郁郁,暗诽道,论起当爹这种事情,自己虽是头一遭,但想必定比皇帝强得多,也不看看承乾和老二什么下场……想到那兄弟二人,旋即想到承乾此时在东宫里等着死亡,自己却刚刚生了个女儿,脸上的表情便开始怪异起来,嘴唇微动,不知如何应皇帝的那句话。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蹊跷,脸色也微微变了下,却没有交代关于谋叛一事的后续处理,淡淡说道:今儿宫里不用你候着,你先回去。
第一日当爹,总得用些心……略顿了顿,皇帝忽然侧着头,想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缓声说道:明日让晨丫头抱孩子进宫来给朕瞧瞧。
范闲赶紧谢恩,也瞧出这位心情又变得差了起来,得了旨意,赶紧退出了御书房。
一出御书房,便被姚太监拦着了,大概也是得了范府有喜的消息,连声恭敬地贺喜。
范闲本没时间与这公公多聊,递了个红包过去,却忽然想到一椿事,便压低声音,问了问宫中那些被抓的太监宫女,还有内廷的高手侍卫们,究竟该如何处理。
虽说真正的秋后算帐,应当是局势大定后的事情,但是宫中的处置向来要比宫外快很多,即便还没有动手,皇帝陛下也该拟了章程,范闲心里有些担心,趁着这机会,便询问陛下身边的亲近太监。
心中担心,他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焦虑,尽可能问得云淡风轻,只装作是监国权臣应有的关心。
姚太监知道这位年轻大人的身份,更知道对方今后的权势,自然不会多心,拣重要的几椿处置说了。
范闲本来还想问问东宫的情况,但仔细一想,却闭了嘴。
与姚太监告别之后,他有些发怔,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令他震惊的是,皇帝陛下对于这些太监宫女侍卫的发落竟是如此宽仁,全不似自己猜想的模样,莫说洪竹这个表面上什么事儿都没做的太监头子,便是含光殿里的嬷嬷,东宫里新晋的太监,广信宫里的宫女,也基本上没有杀几个,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准备要赶一批人出宫。
范闲摇着头往宫外走着,心想今天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陛下怎么忽然变成如此温柔的人物?忽然间他心头一动,联想昨夜皇帝的幽暗面容,再联想陛下先前和自己的温柔对话,不由猜测,莫非这位受了大刺激后,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开始为自己和李家江山的后代积福?事实其实与他的猜测相差不远,皇帝并非滥杀之人,更不是好杀之人,只是性情坚毅刻厉,不忌杀人罢了。
像宫中那些下人,只是听从太后之令,与谋反牵扯不深,而且皇帝又不在乎斩草要除根……加之太子与二皇子用死亡做出的抗争态度,让皇帝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第二日范闲便和林婉儿抱着那小丫头入了宫,皇帝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表现出一位长辈应有的仁慈模样,抱着那名女婴细细看了许久,心情极佳。
只是当皇帝用手指细细抚摩女婴眼眉时,范闲真有些心惊胆颤,在含光殿里,他可是知道皇帝老子的手指头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但皇帝似乎极喜欢这丫头,尤其喜欢这丫头的眉眼。
范闲看着这幕,心里直犯嘀咕,猜测陛下莫不是又开始想起当年的某些痕迹了吧?正想着,皇帝却让他抱着孩子去各宫里给那些娘娘们看看,而把婉儿留了下来。
范闲微微一怔,没有说什么,遵旨而去。
如今宫中没有个女主人,打发孩子的赏赐自然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便留到了日后处理。
只是宁才人抱孩子的时候,说要宫中派嬷嬷和乳娘,却被范闲坚决地拒绝,倒让宁才人和一旁的宜贵嫔有些纳闷。
这本是件喜事,但宫中最近死人太多,怎么也喜不起来。
宁才人再大声音的笑声,都无法冲淡宫里的诡异味道,宜贵嫔也只是温和地笑着。
倒是三皇子李承平身上伤还未好,却强行挣着要抱,还一口一个妹妹唤着。
范闲唇角微翘,心想这小子果然早熟得可怕,只是这辈份似乎错得有些离谱。
不知怎的,却想到了远在北齐的妹妹与思辙,大东山一事牵涉三国,苦荷必然毙命,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在那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有呆多久,范闲便抱着孩子退了出去,进御书房接了妻子,向陛下告辞归家。
皇帝略一沉吟便允了,又说赐名的事情缓缓再说。
范闲心知皇帝陛下这几日忙于处理谋叛后的朝政,没有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些小事儿,不免有些意外。
出宫之后,范闲没有问婉儿陛下究竟把她留下来说了些什么,但看着妻子又红肿起来的双眼,心里清楚,这次舅舅与外甥女之间的谈话,无疑与长公主还有那两位的死亡有关。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皇帝的强力收拢下,朝廷六部三院三司渐回正轨,散于四野的叛军残兵也被尽数剿灭,叶重领军凯旋而归,整个局面已然安定了下来,京都回到了平静之中,这一场谋反的气息,终于渐渐地淡了。
而范闲却是一大早便辞了监国的职司,在御驾返京的当夜便归还了陛下的行玺,虽说辞不辞,如今也没有人再把他当监国看,但谁知道这些小地方犯的错,将来会不会酿成大祸,迟上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
他仍旧做回监察院的提司,内库的转运使,再也不用理会朝政中的问题。
朝政自有两位大学士领着一众文臣打理,军方自有枢密院打理,与他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如此一来,除了言冰云偶尔上府来报一下差使,江南苏文茂与夏栖飞按时递来院报,便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关心。
只是当中有些插曲。
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来的,范闲一个字都没问,他如今连监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问那些让人心烦的问题。
相反倒是夏栖飞来信中说,江南那位明老爷子在获知长公主事败的消息后,自缢身亡,很让范闲感慨了一番。
明青达终于死了,想到当年在江南与这位老爷子缠斗许久,没料到就这般死了,范闲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爷子上吊的时候,或许用的还真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条白巾。
或许是被京都里连串的事情累着了,又或许是旧伤一直缠绵,范闲实实在在病了一场,病愈之后,便只是在家里抱孩子,哄妻子,孝顺老子,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楼外东南西北风,尽享天伦,好生快意。
京都渐渐平静,那些活下来的官员们,在心思初定后,又开始回复到往常的钻营岁月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个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伟的小范大人极少入宫,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纳闷,有些自作聪明之徒,还以为陛下有了些别的心思。
但后来宫中渐渐传来消息,据说皇帝陛下极喜爱小范大人家的小丫头,便是小范大人静养一月,也是陛下给的恩典。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太后新丧,满京俱白,依礼停了一应娱乐消遣,酒楼都要关上一个月,范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门口一个红灯笼都不敢挂,怎么也看不出来喜气,但是每天黄昏之时,总有些官员们偷偷摸摸地进入范府,留下礼物,不吭一声便走。
范氏父子二人闷声收礼,但对于那些官员所托之事,根本懒得理会。
他们清楚,为何在这等严肃紧张的时节,那些官员还要冒险送礼走门路——平叛之后,往常跟着太子二皇子长公主的官员被拿下了一大批,都关在监察院的大牢里,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场不够坚定的官员,也被皇帝一支笔便赶出了府衙,整个六部,加上东边的东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几百个位置来。
猫儿爱腥,狗儿爱屎,官员当然最爱官位,这几百个位置熏红了他们的眼,哪里还顾忌的了太多。
宫里变动太大,许多老年间的门路都断了,大多数人与定州军方面又没有关系,更没有人敢给冷脸大皇子送礼,恰好小范大人诞女给了他们大好的送礼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一月之后,京都终于大定。
关于各部、寺、院及东南二路里空出来的位置,门下中书省拟了个单子,拣着当年春闱里的候补官员填了许多进去,大部分还算是良善能干之徒。
那些被写了名字的官员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给范府送的礼起了作用,没有被选上的,则暗自恼怒,家中备的银子太少,小范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范闲抱着孩子,一面低头逗弄着小丫头的嫩红薄唇儿,一面对父亲说道: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的。
范尚书喝了口酸浆子,微笑说道:我马上便要辞官了,谁耐烦进宫说去?小花,小花儿……范闲对父亲笑了笑,复又低头去哄孩子,这一月里天天抱着丫头,真真是越来越爱了。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虽然有旨让你休养,但你也养了一个月,监察院的衙门竟是一天也没有去过……你究竟在躲什么?范闲心中一震,生怕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来,笑着说道:能躲的时候赶紧躲躲,和婉儿成婚后,除了悬空庙受伤那次,还没有过过这等休闲日子。
提到悬空庙,他的唇角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让父亲注意到。
其实这一个月里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监察院,实在只为一个原因——他很害怕碰到陈萍萍。
如果真的碰见了陈萍萍,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要问对方一些东西,证实某些东西。
虽然老跛子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依然会选择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见面了,究竟该如何相处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没有看明白事情,范闲却是渐渐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里就越寒冷,越担心。
就这般清闲地过了数日,京都的秋意愈来愈浓,天也愈来愈凉,京都也愈来愈安稳,宫里也愈来愈平静,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活了下来,继续他们服侍人的生活。
复职了的戴公公偷偷传出话来,说小范大人问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还极为感动地说,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会对这些可怜人如此照应,又想到当年的自己如何云云……问了一些人名儿其实只是个幌子,范闲只是要最终确认洪竹的处置,然而戴公公说的另一个消息,却让他的表情凝结了起来。
明日宫里便要发明诏。
明诏说的什么内容,范闲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废太子,而这封明诏终于发了下来,只证明了一点,东宫里的那位已经……或许那位已经走了很多天,只是没有人知道。
范闲低着头,饮着茶,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什么悲哀神情,平静得令人心悸。
林婉儿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知道这厮又在想什么问题,小心问道:怎么了?明日我要入宫。
范闲对她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要禀报陛下。
林婉儿担忧地望着他。
范闲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答应了一个人某些事情。
与谋叛有关的京都官员共计三百四十余人,加上他们的下属亲信府上亲眷,此次陛下拢共抓了四千人,监察院的大牢早就关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满了人,最后甚至连太学的西学堂也挪空了出来,用来关押人犯。
依庆律,谋逆者诛九族,纵使有法外开恩的情况,只怕也要掉两三千颗脑袋。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如果是当年的自己,或许这两三千颗脑袋掉便掉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应人的事情,总得去做才是。
而且从这个月的情况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来愈温和了,范闲心里有几分把握,至少那些妇孺儿童,应该能多活几个。
不说积不积福,便说太子投降,至少让庆国的军士们多活了几千人,这份心思,范闲一定要还。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闲便整理好官服,脑中一动,又回身拣了一块布放进了怀里,这块布上是范小花满月里踩的红脚丫印,当时阖府上下,都觉得范闲行事有些出奇,却没有想到他只是怀念很多年前的习俗……而今日拿这块布,自然是准备攻帝心去也。
准备妥当,上了马车,不料却看到街对面那个熟悉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
范闲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监察院官服,再看着那人身上的纯白衣裳,沉声说道:说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无常来拉我,我还是不去。
言冰云走了过来,冷漠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道:这是院长的意思,我这个做下属的,当然只好天天来烦你……您这是要入宫?既然都能入宫,自然要回院里办理院务,总不至于要等着院长去宫里请旨。
范闲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宫的事情,皱着眉头,在言冰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言冰云微异看着他,心想叛贼人人得而诛之,加之此事乃依庆律而行,陛下并未大行株连,提司大人为何要入宫进谏?他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范闲,摇摇头说道:院里没有乱抓人,那些人绝没有冤屈,属下不解,大人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
在这些亲信或友人的眼中,范闲温柔的面容下,一直隐藏着一颗坚厉阴狠之心,故而言冰云才大惑不解,皱眉相看。
范闲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微叹一声说道:等你和沈家姑娘成亲后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心意今天怎么有空进宫来看朕?皇帝抬起头来,笑着看了范闲一眼,眼神温和里带着一丝取笑的意味,看来事情过去了一个月,陛下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
范闲的心里却是无来由地生起一丝惧意,苦笑无言以对。
虽说这一个月的假期是陛下亲旨给的,但整整一个月不入宫,不面圣,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明显听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入宫,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丝寒冷和害怕。
是的,自从知晓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师后,一向胆大包天的范闲,终于明白了恐惧是什么滋味,尤其是这些天来陛下的沉默宽容,让他更添惕戒。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肯再也不入皇宫,再也不见皇帝老子的容颜。
愈温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低声将今日入宫所求之事,诚恳说了出来。
只是他没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仅仅就事论事,劝说皇帝陛下在处置谋叛一事时,能够法外开恩。
胜利者总是宽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来越宽仁,范闲在心里这般想着,而且自信强横如陛下,应该不会担心春风吹又生的问题。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难得入宫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里闪着一抹浓浓的寒意。
范闲偷偷看着皇帝老子的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强项坚持着意见。
不仅仅是李承乾死前所托,这也关乎他自己的勇气,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件事情让他自我寻找到一丝勇气,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宫,所以他必须坚持。
…………正是因为这份坚持,今天的御书房显得十分热闹与恐怖。
守在御书房外的姚太监并那些值守小太监们,被房内传出的大怒骂声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竟让皇帝陛下如此生气。
众人紧张害怕地在御书房外听着,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小范大人叩头的声音,陛下的痛骂声,两个人的争执声。
姚太监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巨浪翻滚,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当面和陛下顶牛,不免有些担心呆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心翼翼地盯着门口,暗想是不是应该赶紧通知门下中书的两位大学士,如今这天下这皇宫死了那么多位,活着的人中,能够有资格调停陛下与澹泊公之间争执的人,就只有那几位了。
没过多久,御书房的两扇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范闲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尤自带着气愤不平之色,看也没看外面低头的太监一眼,一拂双袖便离开了皇宫。
只是一出宫,上了马车,他脸上的愤怒不平之色顿时敛去,眉眼间一片平静。
微有忧虑。
理所当然的,皇帝陛下严辞训斥了范闲。
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号称最宽仁的那几位,对于敢于谋夺天下至权的敌人们,都没有丝毫的同情。
这一点范闲应该想得清楚才是,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争上这么一场。
回到府中数日,宫里一直没有消息出来,也没有旨意训斥。
范闲心中越来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来自己的用意,所以也给自己玩了一招阴的。
可是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用监察院提司的身份,写了几封密奏,接连不断地往宫里递去,试图再次激怒皇帝。
谁知这些密奏如肉包子打狗,泥菩萨入江,竟是一点儿回声也没有。
再过数日,宫里关于如何处置谋逆一事,终于定下来了。
范闲在府里捧着诏书,大感震惊与意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御书房内与陛下一番争执后,陛下竟然真的听了自己的,将屠刀高高举起,却是轻轻落下。
被缉拿的叛乱官员,以及一些没有开释的人物,共计有一千余人被判了斩首之刑,而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妇人与孩童,却是基本上被从轻发落。
便是最后投降的叛军,皇帝陛下也只是拣某一层级以上的将官杀了,而那些普通的士卒,则是被打散之后,发往各处边境,以死囚的身份为国厮杀,取个戴罪立功的意思。
最后核计下来,大约有两千余人因为叛乱之事而死。
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范闲最好的判断,尤其是那些依庆律应死应流的犯官家人,绝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级发落,让他的心情一阵大好。
大好之余,更生疑惑,陛下为何要这样做?如果真是因为自己进谏起的作用,那天在御书房内,为何又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其实关于御书房内皇帝陛下与小范大人发冲突,早已震惊了整个京都。
宫里毕竟人多嘴杂,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诏之前,大部分的官员,都知晓了此事的内幕。
官员们虽然各有阵营,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但毕竟大家同朝为官多年,总有个物伤其类的悲哀感觉,尤其是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无辜家人族人,所以当看到陛下宽仁至极的诏书后,均自有些感叹。
尤其是门下中书二位领班大学士,更是对陛下这道旨意赞不绝口,打内心深处颂圣不已。
宽仁之君,这才是成就万世天下的根基,庄墨韩的徒子徒孙们深以为然。
而皇帝陛下为何如此宽仁?当然是小范大人起的作用。
小范大人不顾个人荣辱权势,勇敢地在御书房内当面直谏,虽然不至于是拿身家性命去赌博,但也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
京都朝野思及此事,不免对范闲更是高看了几番,觉得这位大人果然不愧是庄大家的接班人,行事颇有古风古意。
而那些侥幸逃得一死的人们,对范闲更是暗中感恩戴德。
一时间,范闲的清名,在京都城内再次响亮。
他当年本来就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偶像,只不过碍于监察院的身份,以及宫中对林相爷的警惕,才与清流逐渐拉远了距离。
但在民间他的口碑依旧是相当好,又经此大事渲染,官员们对他也是极感敬佩。
毕竟与皇帝陛下顶牛的事情,不是谁都敢做的,尤其是事关叛乱,便是舒芜大学士都保持着沉默。
范闲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居然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好处,他原本只是想还李承乾一分心意,顺便激怒一下皇帝,看能不能让这位令自己无比恐惧的老子,发发善心,放自己离开。
没料到皇帝陛下竟是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还玩了这么一手,把范闲再次拱了起来。
他即便想辞官,也不可能了。
范闲在府内沉着脸,看着女儿,心想和陛下比,自己果然还是嫩了很多,却依旧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双手送了自己如此大的光彩。
想来想去,他有些烦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连陛下我都敢入宫去见,难道还怕见他?范小花儿眼睛闭得紧紧的,却没有被这声巨响吓哭,倒是旁边的婉儿和思思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作甚,赶紧把孩子接了过来。
…………京都叛乱事后,监察院提司范闲第一次回到了监察院。
所有的部属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认真。
经由这几年间的无数事情证明,监察院上上下下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位未来的院长大人,深深为其手段所慑服。
范闲坐到那间幽暗的房间内,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扯开黑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宫,摇了摇头。
陈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马上去陈园,唤来八大处的几位头目,略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然后将言冰云留了下来。
听到他的问话,言冰云摇了摇头,说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
至于洪常青那一路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但他本人却失踪了。
高达带着的那七名虎卫,应该是在大东山上全部被四顾剑杀死了。
范闲的眉心渐皱,心里极为难受。
按理论王启年这老头子如此奸猾,怎么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大东山上?就算大宗师对战恐怖,可总得留个尸首,监察院知道王启年是自己的第一亲信,应该不会看漏才是。
至于洪常青与高达那边,他的心里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想大概是真的去了。
一念及此,他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便不在监察院内逗留,出门上了马车,直接出了京都,赶往了陈园。
陈园之外的青青草甸之间,往常杀机四伏的机关已经不在。
范闲坐在马车上想着,应该是秦家派京都守备师过来清剿时扫荡干净了。
等马车停到陈园之外,范闲行下马车,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怔住了。
这哪里还是当年华丽至极,天下独一无二的陈园,只见尽是断壁残垣,干池碎山,垂杨倒柳,火熏烟烤之迹十分凄惨。
火烧陈园,留下一片狼藉。
不过此时却没有太多的凄凉,因为后方早已修起了几座砖木结构的临时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经有上千人的民伕工匠正在忙碌着,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范闲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过这片工地,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园原址后方,找到了正在十几名绝美侍姬服侍下听戏的陈萍萍。
这条老狗今儿穿的像是个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眯眼享受,双脚被毛毯盖住,虽然外面是一片嘈杂,这临时的住宅也远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的神情,倒是极为快意。
外面的削石砌砖之声极响,将这里面唱戏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
范闲走进去,皱着眉头说道:这哪里听得清楚?你在京里又不是没有宅子,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呆着?陈园要全部修好,至少还得三个月的时间,难道你就准备在这儿耗三个月?看见他走了进来,陈萍萍笑了起来,笑得皱纹如菊花般绽放,每一片花瓣里都充满着诡异的味道。
范闲被这笑容弄得有些发毛,也不说话,坐到他的身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些本来正粘在陈萍萍身边的如花娇侍们,当然清楚小公爷今儿来定是有正事儿要说,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含情脉脉看着范闲,敛声宁神撤了出去。
外面约摸是有监察院的官员交代,便是连修园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整片陈园前后的废墟,全部陷入了安静之中。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
范闲一愣,凑了过去,用手中的苶杯喂他喝了口。
陈萍萍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京都居,大不易。
还是住在这破园子里好。
京都居大不易,这是回答范闲先前那句刻意自然的话,里面却似乎隐藏着些别的意思。
范闲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来,知道这老跛子知道自己今日前来,是有话要请教对方。
也不等范闲开口,陈萍萍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这园子里美人儿无数,你是知道的。
范闲点点头。
陈萍萍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道:我收容她们,她们不用去服侍别的臭男人,应该算是有福。
但是天天跟着我这样一个孤老头子,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快活。
但偏生她们在我面前,还不敢流露出来。
范闲心想,当然是这个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这些十几岁的萝莉,二十几岁的熟女,纵再如何被荷尔蒙操控,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前朝有宫女幽怨太久,结果把皇帝给活生生缢死了。
陈萍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个死法。
所以我就要想办法让园子里的这些姑娘们过得舒服些。
范闲心头一动,隐约猜到老家伙想说什么。
我对她们很宽松。
即便每次你来的时候,她们像盯着黄瓜一样盯着你,我也不会责罚他们。
陈萍萍打了个呵欠,说道:而且最让她们死心塌地的缘由是,她们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们逐出园去。
宽松,是维系一个园子最好的方法。
陈萍萍望着范闲说道:也是维系一个家族平安最好的方法。
所以陛下……最近才会如此温柔。
范闲明白了,大概陈萍萍也是用这个法子去劝说皇帝陛下。
她们我可以随便放出园去,因为天底下身世不幸的美人儿太多。
陈萍萍望着范闲摇了摇头,但陛下却不会放你出去。
因为他的儿子总共只有这么几个,而且……刚刚才死了俩。
老子伸出两根手指头,略带讥嘲看着范闲:你以为替太子出头,替那些乱臣出头,便能真的激怒陛下,就能真的让陛下把你赶得远远的?不要想得太美。
如此拙劣的手段,能瞒得过谁去?陛下在御书房内骂你,不是怪你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这个时节,就想逃跑。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现在看着皇帝陛下便害怕,在这京都怎么好继续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压低声音苦恼问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后来为什么要玩那一出?降了那么多恩旨,这些岂不是全算在我的头上了?恩旨与名声便是枷锁,陛下这是舍不得你走。
陈萍萍又咳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极有趣地打量着范闲苦瓜一样的脸,你难道没有想过……陛下损着自己,也要成全你的名声,究竟为了什么?范闲心头一寒,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坐在塌边,打了个寒颤。
看他终于想明白了,陈萍萍叹了口气,将目光透过临时住宅的玻璃窗,向着外面的工地望去,缓缓说道:死了这么些人,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年精神。
范闲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着陈萍萍说道:那老三怎么办?老三……他年纪毕竟还小。
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陛下是不会立太子的。
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离去得太早,选你继位,当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姓范……我是祭过范家祖宗的!范闲恼怒的声音愈来愈高。
陈萍萍看了外间一眼,皱着眉头说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靠着声音大便能占理,谁拳头大谁才占理……陛下的拳头最大,至于你将来姓李还是姓范,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范闲颓然坐下,浑然想不到皇帝最近的温柔宽仁,背后竟隐着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的状态,这件事情也许要过很多年才发生。
也许到时候老三长大了,陛下喜欢他更胜过你,这事儿也就随风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与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陈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范闲半晌后说道:你一个月没有入宫,似乎对陛下有些意见……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躲皇帝,是因为心中的那抹恐惧,范闲幽幽说道:……我怕。
怕什么?陈萍萍看着他缓缓说道:已经四年了,你已经向陛下证实了自己的忠诚,获取了十分难得的信任,这是用你几次险些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你应该理直气壮享受这种信任。
范闲默然。
自己从澹州入京后,确实有几次险些丧命,不论是悬空庙还是山谷,还是这次大东山的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陛下对自己没有丝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陈萍萍,便是因为当年陈萍萍曾经不惜生命,救过陛下几次性命。
何种信任最坚实?自然是为陛下不惜牺牲。
不论旁的事情如何,单论陛下对你的态度,可以说……算是不差了。
仔细想想这几年,陛下对你有诸多恩宠,你应该感恩才是。
旁的事情?范闲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有往深里想去,但想想内库,想想监察院,想想手中的诸多权力与信任,与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较,范闲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对自己,绝对不仅仅是弥补十六年不见的遗憾那般简单。
自古帝王家无情,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皇帝有足够多的方法来了解多年前的事情,而他却选择了对范闲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逃开。
陈萍萍看着他说道。
范闲苦笑。
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宠着自己,但他终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说数十年间的那椿事情,只说他对皇族成员的冷血态度以及无比强大的手段,便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瞒着他,甚至背叛他,一定会非常强硬地撕脱开父子情份,君臣之义,用雷霆手段相对。
自从知晓了陛下是位大宗师,范闲便开始无比担心一件事——当年他曾经偷偷潜入皇宫,在含光殿里偷了钥匙……如果陛下当时就察觉此事,却一直隐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么?和北齐走私无所谓,收王十三郎也无所谓,因为自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也不会怀疑范闲叛国,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手里拿着那个箱子,因为那个箱子可以威胁到他!范闲很确定这一点,但他不确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里少了一封信,会不会是皇帝拿走的?所以他一入宫便心惊胆颤,不知道何处会冒出一大堆高手来杀死自己,又担心皇帝会出手,用大宗师的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的恩宠无以复加,范闲能清楚看见皇帝的心意,却依然担心害怕,因为他不是敢说皇帝不穿衣裳的小孩子,因为五竹叔没回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送战友不论范闲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发生,只是这几年内,或许皇帝不想与自己最欣赏的儿子,因为这件事情彻底决裂,又或许是皇帝只知道范闲入宫,却没有想到箱子在范闲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
似乎这是某种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达一位父亲对最疼爱的儿子的纵容。
而且范闲确实对自己够狠,即便是面临绝境的时候,也极少动用那件大杀器,唯一一次使用,还是在杳无人迹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钥匙还在,让皇帝猜错了某些事情。
范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传单,想到自己当日入宫偷听长公主与庄墨韩的对话,心间顿时一松,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认为自己只是针对长公主,入宫偷听情报,而不是针对那把钥匙。
可是信呢?范闲始终想不明白。
他有些疲惫地坐在榻边,沉默不语。
其实他对皇帝陛下的畏惧,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还因为另一椿困惑——这是目前范闲颇为苦恼的问题。
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无论如何,皇帝总是他的老子之一,虽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是的,在范闲的心中有三个爹,其中范尚书当然是最亲的亲爹,而陈萍萍算是个干爹,只是皇帝……的身影也渐渐侵入他的心思之中。
陈萍萍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说不入宫,是因为你怕,那你不回监察院,不来见我,又是因为什么?千万不要说,你也会怕我。
看着老跛子笑眯眯的模样,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何尝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后,会忍不住问些问题。
虽然怕,可是他依然开口问了,因为他既然有勇气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不想当一世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怜跳虫。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怎么去的大东山?为什么监察院没有情报?京都的局面为什么会艰险到如此地步?东山路的官员异动,为什么没有一丝风声?为什么你不回京都,任由长公主与太后折腾,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这是陛下与我定的计,当然要瞒着天下人。
陈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先示弱,这些人怎么会跳出来。
范闲摇了摇头: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事后肯定可以对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只有你与我两个人清楚,这些人都是被我们逼到陛下对立面去的……而且你心里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获成功,其实也是走在钢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万丈深渊的下场。
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这个局做得更好一些,而不至于让京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
范闲盯着陈萍萍苍老的面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陛下的局,但你一直在顺着他的局推,虽然只是推了一点点,却是让庆国所面临的危险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这边,就算是要除内患,也不可能死这么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最后这个局面。
天下有狗,谁人逐之?沉默许久之后,陈萍萍开口说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时心软……这个解释,通吗?不通。
范闲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握着他瘦削的手,沉声说道:即便道理上说得通,但是陛下的心里会不舒服,尤其是事后慢慢想来,总会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这是陛下定的大计,我……只是一个执行者。
陈萍萍很自然地把手从范闲的手中抽了出来,冷漠说道:你也莫要想多了,世上并没有太多复杂的事情。
没有?范闲心中充斥着担心与恼怒的情绪,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告诉我,悬空庙上你为什么让影子去刺驾?为什么秦老爷子尸体的后腰上多了一道伤口!陈萍萍缓缓抬头,皱眉看着范闲说道:你去看了尸体?范闲点点头,说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顿了顿后,苦笑说道:不过既然我看见了,现在自然没有那伤口了。
没想到你会如此细心。
陈萍萍说道:影子在悬空庙出手,确实是我指使的,你这时候可以去陛下面前告发我……不过你应该清楚,影子本来就有两个神秘的身份,除了你我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一点,陛下也不知道。
范闲愤怒说道:即便这样,你还不肯说?说什么?秦老爷子为什么要背叛陛下?这是长公主临死前让范闲去问陈萍萍的话,此时,他终于勇敢地问了出来。
背叛从来不需要理由。
陈萍萍一如既往地冷厉。
你让影子杀了秦业,是不是怕我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陈萍萍冷笑一声,根本懒得再回答他的话,挥手示意送客。
范闲冷冷地盯着他,半晌后眼光无可奈何地柔软起来,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要割裂。
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你也得想想自己。
陈萍萍心头一片温柔,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现,说道:你想多了。
范闲沉默无言。
虽然陈萍萍一直不肯承认,但他从对方的态度中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定然是对的,秦家当年一定是参与了太平别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则是因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爷子何等样人物,虽然已垂垂老矣,但却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的要起用范闲,则要把当年的事情扫得干干净净——秦家必亡。
所以秦家必叛,就是这个道理。
只是这道理的背后,揭示一个血淋淋、阴森森的事实。
范闲站起身来,望着陈萍萍沉默半晌后说道:毕竟是我的爹,我的妈,你已经操劳了这么多年,还是多想想自己。
我没几年好活了。
你也说过。
陈萍萍笑了起来。
范闲有些辛酸望着他,说道: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陈萍萍默然。
范闲准备离开,却忽然开口说道:箱子在我手上。
陈萍萍霍然抬首,却看着这个年轻人已经十分坚决地走出了门口,不由摇了摇头,心想即便箱子在你手上又如何?这件事情总不能把你拖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人走进了陈萍萍所在的厢房,坐到了他的身边,正是范闲先前所坐的位置。
没有人能够打败陛下。
中年人和声说道:这一点,我和安之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位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范闲的父亲大人,户部尚书范建。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陈园,更不清楚为什么他会和陈萍萍如此坦然自如地说着话——官场之上传说,前十几年内,陈萍萍与范建二人向来是水火不容,直到范闲入京,双方的关系才渐渐好转。
陈萍萍闭着眼睛,平静说道:箱子在他手上,你可知道?范建微涩一笑,说道: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面,还以为能瞒过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爱。
陈萍萍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在你自家府上,难道你还没有能力帮他保守秘密?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范建平和说道:陛下在我家里放了两颗钉子,一个人安之早发现了,还有一个人早死了。
反正这种钉子又不要钱,陛下也不会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话,此次大东山祭天,他也不会把所有的虎卫都带了过去,然后送给四顾剑那个疯子砍着玩。
陈萍萍微微嘲讽看着他,说道:你这人,一生唯小意,所有的力气都放在那些虎卫之中,如今这些虎卫死光了,不管你在里面藏了多少人,一个不剩……陛下这一手真够狠的。
是啊,我没有什么力量了。
范建苦涩笑道:所以我只好请辞归家。
他看着陈萍萍冷笑说道:你又比我能好到哪里去?正阳门一役,你监察院的精锐死了上千人,等后两年再被陛下掺几把沙子,你除了跟我学着告老,还有什么办法?陈萍萍冷笑一声,说道:只要范闲还活着,陛下便不会对监察院下死力,我担心什么……倒是林若甫这头老狐狸,忍了这么久,终于觑着机会,把手上藏着的人都交给了他的宝贝女婿,结果……只怕这时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范建也笑了起来,说道:旁人都以为林系的官员跟随安之力抗太子,事后定受重赏,却没想到陛下一直等着看这一幕,眼见着林相爷最后的人儿都跳了出来,即便如今不好做什么,但日后哪里还有他们翻身的可能。
外敌内患尽除,还把我们三个老家伙的膀子都砍了一半。
范建感叹道:陛下真可谓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绝世之才。
必须承认,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开始追随他时那样。
陈萍萍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他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范尚书叹了口气,说道:我在京都躲在靖王府里,是因为对京都的局势并不担心,早看出叶家有问题了,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师。
陛下深不可测的实力,我倒是猜到了一些。
陈萍萍冷漠说道:只是我却没有想到叶流云那老怪物,却忽然站到了陛下的一边。
我们两个人都只猜到了陛下的一个侧面,如果……范尚书忽然住嘴不言。
陈萍萍知道这位老战友准备说什么,平静说道:没有如果。
因为那件事情之后,你从来不肯信我,我也从来不肯信你……却是一直没有想到那个最应该信任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安之曾经说过一句话。
范尚书说道:如果我与你之间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会好办许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儿子了不起,我们瞒得这么严,他却依然能猜到这件事情。
他是小叶子和陛下的儿子,当然了不起。
陈萍萍皱了皱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对皇帝陛下存有最高的敬意与佩服。
你什么时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师的?范尚书此时心胸极为轻快,随意问道。
有些年了。
陈萍萍眉头渐渐舒展,想到了当年的事情。
那时节大魏还矗立在大陆的正中方,国势极为强大,庆国最开始北伐时,战事极为艰难。
尤其是有一次战役中,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丧命,全亏了陈萍萍舍生忘死,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救了回来。
这是陈萍萍最出名的事迹之一,与千里突袭,以断腿的代价擒获肖恩齐名。
范尚书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老家伙还一直以为,就是那次重伤之后,陛下才失去了武功……当年他可是位猛将。
那伤有些古怪。
陈萍萍缓缓说道:全身僵硬,绝对不是外伤引起,我和宁才人照顾了他一路,当然清楚,应该是经脉上的问题,好像是经脉全断……本以为他死定了,还哭了好几场,谁知道最后竟又活了回来。
经脉全断还能活的人,我没有见过。
陈萍萍睁开眼,看着范建,缓缓说道:不过后来见过一个类似的家伙……就是你儿子。
悬空庙一事,范闲的经脉也受了大损,但还不像陛下当年那般恐怖,而且后来在江南应该学了苦老光头的本事,这才渐渐好了。
陈萍萍说道:陛下可没有范闲的好运气,他没有学天一道,那伤是怎么好的?这些年你与陛下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少。
陈萍萍继续说道:陛下再能隐忍,但有些细节总会漏出一些马脚。
费介从澹州回报范闲修行的霸道功诀,又说这霸道真气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便让我想到了当年浑身僵硬,形若废人的陛下。
悬空庙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只可惜却让范闲挡着了。
说到此话,他瞪了范尚书一眼,因为当时正是这位父亲让自己的儿子去救驾立功,反而误了陈萍萍的大计。
都问明白了,那便不说了,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
范建洒脱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回澹州养老,你若空了,也可以来看看我。
陈萍萍默然,知道老战友是怎么想的,不论陛下是否是不可战胜的人,他终究是范闲的亲生父亲。
没有人知道范闲是一位穿越者,灵魂里带着与众不同的属性,这二位长辈只是依照常理以为,即便范闲知道了真相,也会陷入两难之中。
二人不想让范闲活得太有压力,便必须想通这件事情。
陈萍萍轻轻敲响桌旁放着的铜铃,丁当一声清脆响声之后,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的老仆人走了进来,把他抱到了轮椅上。
我送送你。
陈萍萍低头咳了起来,咳得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说道:如今这身体越来越差,中了点儿小毒,竟是许久都无法治好。
范建静静望着他,没有说什么,往宅外行去。
后面老仆人推着轮椅跟着,没有走多远,在工地的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对视一眼,相揖一礼。
我已经想通了。
陈萍萍对范建说道。
范建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头思忖片刻,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清楚为何陈萍萍要来送自己,因为在很多年前,他们一行人曾经去过东海之滨,曾经共聚太平别院,曾经开创出大好的局面,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辞官归澹州,京都里便只剩下陈萍萍陪伴着陛下,想必他也会感到孤独才是。
正如范闲所言,在这十几年里,他与陈萍萍互相猜疑,来往渐渐变少,但并不能抹煞掉当年的战友情谊。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该退出舞台的时候,便要退得彻底。
林若甫当年并不是三人小组中的成员,所以他退得不够彻底,而范尚书不会犯这个错误。
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这些人除了退隐,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
范建离去之前,皱眉问了最后一句话,并没有避着那位老仆人:既然你当年疑我,为何要五竹带着他去澹州?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低头片刻,缓缓应道:因为知道你曾为之付出代价,所以我想继续看看你的心。
范建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而伤感的笑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范建离去的身影,陈萍萍轻轻歪在轮椅上,手指头下意识地叩响着轮椅的扶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走了好,走了好……紧接着,这位庆国的黑暗首领情绪黯淡地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他的亲生父亲,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沉默地推着轮椅回去,听着老院长大人疲惫无比说道:你说,要一个人死,怎么就这么难呢?陈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面临过多少危险艰难,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失望过。
因为他所面临的敌人,毫无疑问是他这一生当中所遇见最强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点。
老仆人嘶哑着声音说道:应该不会连累小公爷。
他已经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尽量开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么,但悬空庙后,小雪谷里,我已经让安之两次险些丧命,难道这还割裂不开我与他的关系?安之的运气向来不错,陛下定然不会疑他,这件事情就这么罢了。
陈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范建准备走了,陈萍萍放弃了,范闲想通了,世间最大的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了,然而这三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将来没有什么大的波动,那这盆油便能安稳地被锅盖遮住,可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油花便会蹦将出来,将一切燃烧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沸油在心,把人们烫得嘶啦嘶啦地痛。
而就在庆国京都渐趋稳定之时,北齐上京与东夷城,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青山遮不住上京城外,西山向北,便来到了那座青幽幽的山中。
这座山看似寻常,但在天下人的心中,却是相当不寻常,因为这里是天一道道门所在,苦荷大师的徒子徒孙们,便在此间学习研修,出山后剑指天下,济世扶困。
今日青山却是不尽黯然悲伤,所有的天一道弟子们面带不安看着山顶的黑色建筑,紧握着拳头,抿着嘴唇,眼露惶然之意,一言不发。
时不时有人从那条石径上经过,向着山顶进发,却都沉着脸,看也不看这些天一道弟子一眼。
上山的人很多,层级很高,包括了上京城中许多王公贵族,大臣名将,比如庄墨韩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傅大人,比如长宁侯,比如各部寺中的长官,还有约摸半数,都是当年从这座山上出去的学生,今日他们都回到了山间。
除了上杉虎领旨在南疆一带,抵抗南庆燕京与沧州征北营两方的进攻,北齐朝野上下,那些才华纵横,权势无双的人物,都因为这件事情齐聚青山,换句话说,北齐的上京城,政治中心,今天完全转移到了青山之上。
天一道的弟子们猜到了山顶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只有那件大事,才会惊动这么多人,他们的脸上愈发悲伤起来。
到了中午时分,一身便装的北齐皇帝陛下沉着脸,踏上了登山的石径,他的身旁是狼桃,身后是何道人,侍卫散落在青山石径之下,没有穿着龙袍,没有摆出御驾,而只是阴沉着脸,匆忙无比地往山上行去。
天一道弟子跪拜于石径两侧,更感凄惶,知道大齐的守护者,世间最接近神的那位师祖,便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大东山上。
庆国皇帝苦修数十年的霸道真气,以王道之势,灌入了苦荷大师的体内。
数十年所修所存,宛若沧海,瞬息间爆裂了苦荷大师苍老的身体。
被上杉虎背回北齐境内,苦荷大师盘坐于青山道门之中,一言不发,粒米未进,面容平静,身上的肌肤却开始渐渐裂开,露出内里的血脉筋络,开始解体,看上去十分恐怖。
好在一方大大的软袍,覆在这位大宗师的身上,没有让服侍在旁的弟子们感到更多的悲伤。
从清晨起,上京城的来人便络绎不绝,各位王公与大臣们均持弟子之礼参拜。
待见过苦荷大师之后,他们便心知肚明,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国师见面了。
死前仍不得清静,一直在紧张调息师尊气息的二徒弟木蓬,脸上的神情有些戾狠,但他也说不出任何意见来,因为这次临终前的召见,是苦荷大师的命令。
每一个人都只见了片刻时光,只是在见太傅的时候,苦荷多说了几句话。
苦荷守护了这个国度数十年,今日便要离去,纵使心境已明生死,却依然有放不开的东西——正是这个国度。
今日是他与这个国度的最终告别,也是最终的交代。
不论宗师死或不死,他的话,必将对这片国度产生极大的影响。
所以他要用最后的时光,对这些操控着北齐朝廷的臣子们讲几句话,为皇帝陛下日后的执政打下一个更稳定的基础。
苦荷看着面前一位军方将领,下意识地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陛下的能力没有问题,只是年纪还小了些,虽说沈重被诛,上杉虎归顺,但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能不能掌握住军方的力量?那位军方将领乃是枢密院正使,得了国师数句交代之后,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由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在北齐这个国度中,不论是皇族还是大将,对于苦荷大师,总是有无限的敬畏,因为苦荷与南庆的叶流云不同,他从一开始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影响力与能力洒到了北齐朝廷的每一道缝隙之中。
天一道二弟子木蓬,凑在师尊的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和太后都到了,要不要唤他们进来?整个天下,也只有苦荷才有资格对皇帝太后用唤这个字。
苦荷平静地摇了摇头,脖颈处的皮肤裂痕与衣衫微微一触,撕裂般的疼痛。
这种剧痛无疑是人类根本无法忍受的,然而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木蓬跪在师尊的左侧面,看着师尊衣服后背上的血痕,心头大恸,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跪在苦荷大师面前的枢密院正使也是悲从中来,加之对于北齐将来的惶恐,双眼一湿,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在苦荷大师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咬牙说道:上杉将军在南,我在上京,除非我们死了,定不让国朝稍有损害……就算我们死了,也一定护住陛下平安!苦荷用温柔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温和说道:你出山也有十二年了,我大齐的将来,需要你用心用命。
枢密院正使又磕了一个响头,咬牙站起离开,出门之时双眼已是微红,不料在门外看到面色铁青的皇帝陛下,不由叹了一口气。
北齐皇帝在屋外已经候了许久,此时看着臣下的微红眼睛,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沉到了无尽深渊之中,抬步便向屋内闯了过去。
他身旁的狼桃拉住他的衣袖,北齐皇帝回头,冷冷地瞪了狼桃一眼,狼桃竟下意识里生出一丝凛意——陛下虽然跟随他修习武艺,但武道上始终没有什么天份,然而帝王之威却是越来越盛。
…………你们几个进来吧。
苦荷大师的声音,清清淡淡地传到屋外。
北齐皇帝整肃衣衫,一脸正容,回身携着太后的手,走入了屋中。
此时山顶天一道道门之内,除了枯坐于地,已如枯木一般的苦荷,便只有他最亲近的几名弟子,再加上皇帝与太后二人。
着实如枯木一般,虽然有宽大柔软的袍子掩着这位大宗师的身体,但所有看到苦荷的人们,心里都是一片寒冷,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袍子,看到了国师身上如干旱田地一般的枯裂,还有……衣领处的淡淡血痕。
如此重的伤,果然是人力无法挽回了,北齐皇帝心头一寒,没有做任何虚饰,干净利落地跪到了苦荷的面前,向着对方磕了最后一个头,说道:叔祖。
天下人皆拜皇帝,皇帝一生不拜人。
然而北齐小皇帝这一生,却拜了苦荷两次,叩了两次头。
第一次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时节,先帝初丧,太后抱着小皇帝坐在上京城那座美丽的皇宫正殿之上,对苦荷大师叩了个头,而苦荷保了他们母子二人十余年平安,保住了北齐皇室姓战,让小皇帝成长起来。
而这第二次磕头,是北齐皇帝向叔祖告别。
他的心中,对于这位神化了的叔祖一直有些隔膜感和畏惧感,然而更多的还是感激。
太后坐到了苦荷的身旁,低首哭泣,沉默不语。
好了,谁会不死呢?苦荷微垂眼帘,轻声说道: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算是拣了老天不少便宜。
人人都是会死的,南庆那位也不例外。
大东山上的真相,苦荷并未亲说,只是由上杉虎猜测到了少许,报知了上京城皇宫。
此时听苦荷大师如此说法,北齐皇帝心头大寒,知道果然如此,南庆那位同行……强大至斯。
看着皇帝的脸色,苦荷淡淡说道:你可是怕了?北齐皇帝紧紧闭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这一生,便是以南庆皇帝为奋斗的目标,甚至隐隐将对方视作了偶像,只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定会将对方打倒,然而如今发现,十余年来南庆皇帝的隐忍,竟全部是假象,如此深谋远虑的君王,比起自己来说,要老辣太多。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大宗师。
怕也是很正常的情绪。
苦荷幽幽说道:当他的手指点中我的眉心时,便是我……也感到了一丝惧意。
此人帝王心术,宗师实力,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弱点与空门,而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坚忍。
为了横扫四野的目标,竟能筹划数十年,一心一意,从未有过任何偏差。
这等人物,浑不似人。
苦荷大师微笑着给了南庆皇帝一个评语,世人皆谬称,我是世间最接近神的那位,孰不知,南方那位之无情无恨无爱无离,才是真正的神者。
难道……对于南庆,咱们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颤着声音问出这句话来的,是狼桃,他知道陛下心里也想问这个问题,只是身为帝王,无法开口。
一个人,在武道和世俗权力以及智慧三个方面都站到了顶峰,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击败的。
苦荷有些累了,闭着双眼,说道:想要从外打倒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北齐皇帝此时依然跪在苦荷的身前,他眼中闪过两丝情绪,忽然俯身拜道:叔祖,朕……要去祭……神庙。
神庙!这两个字从皇帝的嘴中说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六个人没有一个人接话。
狼桃与三师弟白参互看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而木蓬则是轻轻扶着师尊的身体,惊讶地看了陛下一眼。
转瞬间,天一道这三位大弟子眼中的情绪便转为认真与隐隐兴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击败南庆皇帝,然而……还有神庙。
以仙人之姿,对付一位凡人,难道也没有办法?神庙虚无飘渺,只是神话或者传说,但是屋子里的这六个人心里都清楚,在肖恩死后,唯一知道神庙确实存在,而且知道神庙所在之地的,还有一个。
正是苦荷!…………北齐皇帝一直没有死了祭祀神庙,从而获取玄妙力量支持的念头,当年他一心将肖恩救回囚禁,甚至不惜与苦荷一派的力量进行正面的冲撞,就是因为他想知道肖恩脑海中的那个秘密。
神庙?苦荷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
北齐皇帝本以为叔祖的眼神会十分凌厉而愤怒,因为世上唯一去过神庙的便是他,而且也是他一直不惜一切代价向整个天下隐藏着神庙的真实存在。
然而苦荷的眼中只有淡淡嘲弄,与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
他知道,包括自己的徒儿在内,面对着强大的南庆君王,所有人都下意识里产生了不可战胜对方的念头,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的神庙之上。
我知道神庙在哪里。
苦荷再次缓缓闭上眼睛,但我不会告诉你们。
他身旁所有人面露震惊,心想如果您要将这个秘密带入黄土之中,那大齐江山如何能保?苦荷闭着双眼轻声说道:神庙……只是一双眼睛,它向来不干世事,何必去惊扰。
不等众人回答,苦荷唇角露出自嘲的笑容:再说,你们以为神庙真的无所不能?他睁开眼睛,盯着面前的皇帝陛下,语重心长说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存在于希望之中的事物。
陛下……我此次赴大东山前,与四顾剑曾经一晤,对于山顶情势做足了准备。
苦荷看着他,幽幽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所猜想庆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北齐皇帝有些惘然地摇摇头。
虽然他是人间至尊,但对于大宗师、神庙这种奇怪的存在,依然感到惶恐。
我与四顾剑以为,庆帝的最后靠山便是神庙来人。
苦荷温和地笑了起来。
而房间里的其他人却震惊了起来,难道庆国的皇帝与神庙暗中有联系?苦荷微笑说道:若只是神庙来人,便不足为惧,怕的是神庙坏了自己的规矩,然则庆帝也没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苦荷更了解神庙,虽然他的了解也只是外面那浅浅的一层,但他了解那个人,便足够了。
神庙不干世事,可如果真有来人帮助庆帝,那么山顶上那位黑衣瞎子,便一定会站在神庙的另一面。
这便是苦荷从来不担心这件事情的缘由。
世上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
苦荷喟然叹息,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小仙女曾经对他和肖恩说过的话,当你们到了大宗师这个境界,便发会现,神庙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不现于世间的存在,和死物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将死了,可是淡淡言语里,却透露着对神庙极其从容冷静准确的评价。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虽然北齐皇帝心中的火依然在烧着,并不会因为苦荷大师的两句话,便打消了寻找神庙的念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因为苦荷叔祖没有多少时间。
当一个人无法从外部击倒时,便只能寄望他的内部出现某些问题。
苦荷轻声说道:南庆若要大军北上,至少需要三年时间,而陛下便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时间拖得更久一些。
拖时间?北齐皇帝心里重复了一遍,眉头皱了起来,这只是治标之策。
拖的时间愈久,对我们便越有利,因为谁也不知道南庆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
您是说……范闲?北齐皇帝惊讶地看着苦荷苍老的容颜,抿着薄薄的嘴唇,坚决地摇了摇头,范闲不足以改变庆帝的心思,谁也不行……而且他毕竟是庆国人,总不可能站在我大齐的一边。
谁知道呢?苦荷大师用一种平和的眼神望着他,范闲本来就与任何人都不相同。
他是庆帝的私生子,而且……庆帝对他信任有加。
北齐皇帝很沉稳地表示了相反的意见,朕能给他的,庆帝能给他更多……再说即便他投了我,也不可能对天下大势造成任何损害。
可是你忘了,他也是叶家小姐的儿子。
苦荷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而且你始终还是低估了范闲的作用。
不要总把他当成一位诗仙,一位南庆皇子,一位权臣,这些看上去很重要的人物。
他最重要的身份,其实就是叶家小姐的儿子,他已经继承并且掌握了很多很重要的东西。
北齐皇帝心中一惊,愕然抬头看着苦荷大师,心里翻起巨浪。
他听明白了叔祖话中所说的意思,但却根本不敢相信。
能够通过范闲的手,共享江南内库所带来的好处,已经是北齐皇帝所能想像的最好局面,可是听叔祖的意思……竟是……指望范闲将整个内库搬到北齐来?大宗师这种东西,用来乱国可以,却不能用来征国与建国。
苦荷温和说道:庆帝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去挑天下。
军力,国力,缺一不可,战争打到最后,依靠的依旧是国力。
除非庆帝跑到上京城来当万人敌……苦荷的笑容显得有趣起来,但他是一个如此严肃,如此盼望在青史上写下光彩名字的人,怎么可能像四顾剑一样疯癫。
北齐皇帝的嘴唇有些干,依旧不能相信苦荷的判断。
范闲范闲,他好端端的皇子不当,凭什么来投自己?难道就因为海棠师姑与他的那个协议?可是谁会相信一个空口无凭的协议,能够让范闲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其他的人都沉默着,听着苦荷与北齐皇帝的对话。
苦荷望着皇帝轻声说道:可即便寄望于范闲,最近这两年,你也不能表现出来什么。
明白,朕马上着手安排,对范思辙下手。
苦荷点了点头,心中一片欣慰,陛下果然聪慧过人,自己只是略微一提,他便知道应该怎样做,才不会引起南庆皇帝的怀疑。
先前说过,要拖时间。
苦荷低首说道:待我死后,木蓬你马上下山,去南庆。
众人惊讶地看着苦荷,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要专门给二徒弟木蓬指派任务,天一道弟子虽不多,但四大徒弟中,木蓬却向来是最低调,最弱的一环,除了医术之外,别无所倚。
你常年生活在山上,外界没有几个人知道你长的什么模样。
苦荷轻轻咳了两声,却用手捂着,没有让血喷出来,望着身旁的二弟子和声说道:我要你去南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是想办法为陈萍萍治病。
为陈萍萍治病?所有人更感震惊。
那陈萍萍是何许人也,庆帝最亲密忠诚的臣子,不论是三十年前,还是刚刚发生的京都东山之事,陈萍萍都在其间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听闻这条庆帝的老黑狗身体越来越差,眼看活不了几年,北齐东夷的人都心中喜悦……而苦荷大师,竟让自己医术超群的徒弟,去为他治病!苦荷严厉地盯着木蓬:无论如何,我要你保证,陈萍萍能够活下去,不会因为生病之类的原因自然死亡!这是很重的话语,木蓬虽然心中不明,却依然低头应下。
屋内其他人都看着苦荷,似乎想要听一个解释,但苦荷大师却沉默不语。
这是苦荷临死前祭下的最后一步棋,在稳定齐国内部朝政之后,他便把眼光投往了南方,有两步棋已经先丢了出去,而陈萍萍这边,却是他收手的那一粘。
苦荷大师不是庆国皇帝,他没有织造一个数十年的惊天大局,而只是基于很久很久以前,对于那位小仙女的认识,这数十年生涯中对人性的窥探,以及对于大东山之事中,某些稍许出局的存在,而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他是用猜的,他猜想着庆国的内部,在眼下一片平静的背后,还隐着一个撕裂人心的旧患。
而如果陈萍萍因病而亡,自然老死,那苦荷对人性的猜测,便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必须保证陈萍萍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将来某一天,某个人不想他再活下去。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完了,苦荷大师对于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更多的期盼,他闭着眼睛,似乎将要睡着。
太后强掩心中的悲伤与恐惧,颤着声音说道:道门日后如何处置?天一道道门深植国朝之中,苦修士更是行于大半个天下,隐隐约约间,与南庆的庆庙系统还有些联系,如此大的力量,在苦荷死后,究竟如何安排,这也是重中之重。
只是此时门内有苦荷三大弟子,这三人碍于身份,无法开口询问。
苦荷大师依旧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轻声说道:道门交由海棠。
众人躬身应命,包括狼桃在内的三位大弟子都没有感到意外,皇帝和太后也清楚,在很多年前,苦荷大师便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所有人早就已经把海棠姑娘当成天一道下一代领袖看待。
只是海棠今日在哪里?所有人心中都有疑问,据说昨夜海棠还在山上,但此时却是不知所踪,苦荷大师临死之时,这位最受疼爱的徒儿,这位天一道的接班人,却没有陪在大师的身边。
海棠要去办些事情。
苦荷大师闭着眼睛,轻声说道:这三年里,她不会回来……天一道的事情,交由狼桃,而这座青山,交由……你们的小师妹。
这句话他是对着狼桃三人说的。
虽说天一道外围之事交由狼桃,但是青山……才是天一道的根基。
小师妹?狼桃三徒面面相觑,难道是指……范家小姐?北齐皇帝眼瞳微缩,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心中开始准备,如何让这件事情发挥作用——打压夏明记,却让范若若之名闪亮于青山之上,国师果然好手段,越是这般做,南庆皇帝愈是疑心北齐刻意挑拨,反而不会对范闲生疑,对于北齐生存的最后所依,更是安全。
只不过北齐皇帝直到此时,依然不敢相信,范闲有一天,会带着无比丰厚的嫁妆,来到自己的国度。
交待完了所有的俗事,苦荷便闭上了双唇,不再多说一个字。
他静静地感受着体内生命的流逝,在微微惘然之余,却多了一丝微喜的体悟,眼前似乎浮现出这些年来所有的过往,而那些画面终究停在了数十年前,停留在那一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白雪上。
在最后的时光,苦荷大师想起那些在天上尖声怪叫着的食腐秃鹰,那些倒毙于途的下属。
那永无止尽的黑夜,黑夜中帐篷内的微光,沉默不语的肖恩,以及帐篷边缘被自己码得整整齐齐的人臂。
那一座依山而建,无比雄伟的黑青色神庙。
那座神庙里杀出来的瞎子。
那座庙里跑出来的小姑娘。
人肉不怎么好吃。
自己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神庙是什么模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代大宗师苦荷,就这样沉浸在回忆之中,带着复杂的微笑,就此逝去。
…………北齐北方的一片冰原之上,一个穿着兽皮织就衣裳的姑娘家,正在和部族里的人们,用蛮语打着招呼。
这位姑娘家脸蛋儿通红,满是笑意,眼中却流露着一抹淡淡悲伤与惘然。
接连数年的暴风雪,让北蛮根本无法在这片荒原上生存下去。
于是一代名将上杉虎用了几年都无法收伏的部族,开始绕过高高的天脉,向着更温暖的南方转移。
已经有很多部族定居在了庆国西北方的草原上,只是他们付出了许多生命的代价,才得到了那些远房亲戚的容纳。
而还有一些部族以及老弱妇幼,在北边的冰雪荒原上生存。
也许是部族减少了许多,所以不多的猎物居然支撑着这些人活了下来。
就在不久前,一位据说是喀尔纳部族走失的姑娘,来到了这些部族之中,开始跟随大家伙儿打猎放羊。
人人都喜欢这位姑娘家,因为她很勤快,她很能干,再烈的马到她手上,也只有乖乖的,再凶猛的猛兽,似乎也害怕伤着她而远远地逃离。
憨厚直爽的蛮人们只是不喜欢这位喀尔纳姑娘走路的方式,因为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那种一步三摇的走路方法,实在是显得过于浪费体力。
不过大家都认为她的名字很好听,松芝仙令——好像是某种花儿朵朵盛开的意思。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们的不满的冬天林花谢了春红,夏梦,秋风,太匆匆,庆国又是一个冬。
气温仿佛在一天之内便降了下来,京西苍山开始飘雪,山头渐白,京都内又下了两场小寒雨,更添寒意。
街上的行人们寒着厚厚的棉袍,搓着双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来往于天河大道上的马车,则是与地面切磋,发出令人厌烦的单调声音。
马儿都不耐烦地喷着白气,扭着脑袋,似乎想让这冬天快些结束。
一辆黑色的马车中,范闲把毛领翻了起来,往手上呵了口热气,紧了紧身上的裘氅,咕哝了两句心想这冬天来得也太急了些。
他刚刚从靖王府出来。
靖王爷病了,病得极重。
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纪又小,范闲只好当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汤药,陪着说话,替王爷解闷。
以他如今的身份,还做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合适,但范闲知道靖王家与自己家的关系,而且心底一直对弘成有几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里清楚,看似苍老,实际身体极好的靖王爷为何会忽然患了风寒——这一切和冬天无关,只与皇族里的严寒有关。
太后死了,长公主死了,靖王爷的亲人在这次变故中死了一半,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位花农王爷击倒。
从靖王府出来,范闲并没有直接回府,也没有入宫,而是去了抱月楼。
今天是史阐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职的日子,他必须从这两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隐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楼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楼从伸往天下的触角里查来的消息,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桑文那张温婉的脸,看着史阐立唇上生出来的胡屑叹了口气。
这些情报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差相仿佛。
此时距离大东山之事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整个天下都进入了冬天。
早在两个月前,北齐就传出了苦荷大师的死讯。
一位大宗师的离开,固然震惊了天下的黎民,却没有让范闲有太多惊愕,因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的事情。
范闲只是很警惕于,北齐方面在苦荷死后,会做出怎样的手段来应对。
可是这两个月,北齐方面很安静,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挡着庆国试探性的进攻之外,便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范闲低头微笑想着,如果夏明记在上京的据点被抄不算的话。
北齐皇帝终于对范思辙动手了,据说范老二现在在上京城里过得很惶然不安。
但范闲并没有丝毫担心,因为从妹妹的来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么,想向自己表示什么。
令范闲不安的是,海棠朵朵,这位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门继承者……忽然失去了踪迹。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连天一道的内部人员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个叫做逢春的名医,此时已经进入了京都,并且开始崭露头角,得到了太医院的重视。
虽然因为他北齐人的身份,依然无法进宫执事,却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圣恩。
靖王爷的病由范闲亲自医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没有和范闲朝过面。
范闲再如何聪慧,也无法猜到,在不久的将来,逢春先生便会去陈园,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价地保障陈院长的生命。
苦荷临死前布下的几步棋都是散子,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证着南庆内部的局势,按照某种趋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范闲只是担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么,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见到她,又会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见到她。
还有一件令整个庆国朝廷都感到警惧的事情。
苦荷已经死了,北齐没有秘不发丧,而是大张旗鼓地办了仪式,各路各郡前去哭灵的官员百姓以数十万计。
北齐朝廷似乎并没有因为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种惶惶不安的情绪中。
而东夷城那位……在庆帝计算中,此时应该已经死去的四顾剑,却依然硬挺着没有死。
这位剑圣的身体果然如小强一般强悍,虽然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却死死把这一线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濒死的四顾剑藏在剑庐里,虽然这位剑圣已经成了废人,但他的名声在此,整个东夷城便似乎有了根主心骨。
然而……东夷城内部也开始出问题,四顾剑死后,城主府与剑庐之间的纷争,或许也将要浮出水面。
对于庆帝而言,四顾剑的生死已经不是问题,他死后东夷城的归属才是大问题。
范闲低头想着,东夷城与北齐南庆两大国均不相同,孤悬海边,被诸侯国包围着,如果四顾剑一朝死去,一匹猛兽便会马上变成待割的鲜美嫩肉。
不管是北齐小皇帝还是自家的皇帝老子,都不会放过这块鲜肉,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陛下会派谁去抢食。
他抬起头来,看了史阐立与桑文一眼,与史阐立略说了说江南内库方面的情况,虽然苏文茂不停地有密报发过来,但范闲还是更相信史阐立直觉上的印象。
内库的出产依然保持着高效率,七叶那几位老掌柜在范闲的大力配合下,逐渐将三大坊的水平,提升到当老年老叶家的水准。
范闲心下稍安,自己手头两把刀,一是监察院,一是内库,不论是从陛下的信任出发,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出发,都必须抓得牢,做得好。
范门四子,也只有史阐立一直留在范闲的身边,而像侯季常、杨万里、成佳林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职司上向上奔斗。
有范闲保驾护航,提供金钱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的能力,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庆国朝堂上关键的人物。
朝廷现在有很多缺,陛下选拔了许多年轻人。
在这个时候,年龄资历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范闲望着史阐立温和笑道:呆会儿你给他们三人写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开春的时候,估计朝廷便会传他们入京述职。
在他的安排中,杨万里应该是要进工部做事,侯季常因为处理胶州一事,立场特别的稳定,深受陛下欣赏,应该会直上两级,任胶州知州,而成佳林这小子,一路顺风顺水,估摸着要知苏州府,倒是最风光的一人。
史阐立微张着嘴,浑没料到当年四位穷书生,仅仅过了几年时间,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范闲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笑着说道:怎么了?资历太浅,不能服众。
关键是朝野上下都知他们三人是先生的学生……只怕会引起非议。
史阐立很认真地说道。
范闲的眼皮子略抬了抬,嘲讽说道:死了几百名官员,总是要人填的。
哪里来这么多有资历的候补官员?也不要说资历浅的话,贺宗纬当年与侯季常齐名,入朝还在季常之后,如今已经有资格入御书房听议……难道他的资历够深?贺宗纬,这是一个让范闲记忆特别深刻的名字。
当年在一石居的酒楼上,他便遇见过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轻书生。
而就是这个书生,在日后的京都中,整出了许多事来,比如自己的岳父被迫惨然辞官。
此人本来与礼部尚书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的太子派,后来却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御史,开始替二皇子出谋划策,后来却又倒向了太子。
这倒了两次,终于被人看清楚,原来他……是长公主派,只是随着长公主的意思,两面倒着。
然而……京都叛乱之时,正是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领着一干御史玩裸奔,赌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杀人,硬生生将叛军入京的时间拖了一夜,从而给了范闲突袭皇宫,操控中枢,一举扭转大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人们才真正看清楚,原来贺宗纬不是任何人的人,他只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陛下回京,贺宗纬以此大功得赏,像坐火箭一样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虽然只是兼着都察院的原职,但却有了在门下中书议事的权利。
明眼人都清楚,这位贺御史将来或许是要接替已经年老的舒大学士的班,前途如花似锦,不可估量。
在京都动乱之中,贺宗纬帮了范闲很大的一个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经权高位重,但每每在朝会或外间碰见范闲时,依然是恭谨无比,没有一丝可挑剔处,显得分外谦卑。
然而范闲很讨厌这个人。
或许是因为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炽热的权利心,或许是因为他很讨厌这种以出卖他人向上爬的角色,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打过贺宗纬一拳,而他知道贺宗纬这种人一定会记仇。
范闲自然不会怕贺宗纬,只是却要防备,因为此人现在极得陛下欣赏。
小人这种事物,总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场私底下对贺宗纬的议论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个三姓家奴的外号,所有人都觉着这个外号极为贴切——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外号是从范府书房里流传出来的。
有时候范闲扪心自问,贺宗纬所行之事,并不比自己所为更无耻,而自己如此厌憎他,究竟是为什么?其实很简单。
范闲曾经看过贺宗纬对若若流露出那种炽烈贪婪的目光,就为了这种目光,他记他一辈子,要压他一辈子,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没想到,现在你妹妹在陈园里唱曲。
范闲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来。
他很喜欢桑文这女子,温婉沉默可亲。
不是对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觉得与这女子在一起,便会无来由地心安。
就像和大宝在一起一样。
至于他口中所说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陈园面见陈萍萍时所见的唱戏女子。
陈萍萍极喜欢桑文的声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楼,并且要把范闲的大计扩展到整个天下,根本没有办法在京都久驻,于是极爱享受人生的陈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桑文的妹妹从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极温柔地笑了笑,说道:院长喜欢就好。
范闲叹了口气,却想到了一些别的。
因为自己的出现,已经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无数人因为自己而汇聚到自己的身边,甚至连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
一想到这些人,自己怎么忍心悄然离开?…………然而有人忍心离开。
范闲站在那个小院子里,脸色异常难看,眼中的失望之意掩之不去。
院子里的井还在,石桌还在,棉帘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这是王启年家的小院。
小院深藏西城民间,毫不起眼。
范闲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吃了许多顿饭,逗过老王头娇俏羞涩的丫头,玩过架子上的葫芦瓜……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回来了。
王启年一家已经悄无声息地搬走,甚至瞒过了范闲一直撒在这里,保护王家大小安全的监察院密探。
王启年有这个能力,范闲从不怀疑这一点。
从陈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启年活着的好消息,同时得知了王启年离开的消息。
他知道陈萍萍为什么要把王启年送走,因为王启年是从大东山上逃下来的,不论是从庆律还是院务条例来讲,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范闲自然不会让他死,而这就是他与陛下之间的一根刺,而且陈萍萍知道王启年清楚范闲太多秘密,为了范闲的安全,他必须让王启年离开。
不知为何,这样一位下属的离开,竟让范闲如此地伤心。
他的手中握着一封信,是王启年通过陈萍萍转交给自己的,信上说的话极少,大意是说自己弃陛下不顾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范闲让他很安心,没有犯他很担心的那个大错。
范闲心头一片惘然,知道王启年当时冒险下山来寻自己,是害怕自己以为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争夺帝权的道路。
他的手微微用力,将这团纸揉成一团,面色难看至极。
再也没有人陪他说笑话了,苏文茂的水准比老王差很多……他低着头,看着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还是个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么规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庆庙,遇见了自己的妻子,傻乎乎地去了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看见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惨白的牙齿,两颊的老皮。
那就是王启年。
那时的王启年是一个已经被文书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员,整天就在监察院里等着退休的一天。
然而他是范闲遇见的第一个人,从此他的人生便发生了变化,回到了当初江洋大盗生涯时的紧张与有趣。
范闲与王启年的相遇是一种缘份,正是这种巧遇,让范闲无比信任他,王启年也无比忠诚于他。
他改变了王启年的人生,他所有的秘密王启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钥匙,心思。
王启年不止是他的下属,更是他的好友,他谈话倾吐的对象。
这种角色,不是谁都能替代的。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为了范闲自身的安全、将来,迫不得已选择了销声匿迹。
范闲脸色有些发白,心想着你们都走吧,就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后,他想通了,对着这方小院行了一礼。
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许让王启年这些年活得都极为难受,压力巨大,说不定对方更喜欢以前浑浑噩噩的日子,更喜欢没有压力的生活。
希望王启年一家的将来能够平安。
范闲叹了口气,走出了院子,回头看着身旁一脸沉默的沐风儿,皱了皱眉头,说道:哭丧着个脸做什么?你媳妇儿都生第二个了,难道还记挂着老王家的闺女?王启年走后,范闲的身边必然要有个亲随。
最合适的人选邓子越远在北齐上京,艰难地执行着任务,苏文茂在内库又不能动,别无办法,范闲只好把沐铁的侄儿提拔了起来。
跟了一个月了,这小子的忠诚没问题,可就是不如王启年有趣……而更多的不习惯与不方便,才让范闲想明白,王启年大人远远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实都隐藏在笑容之下,只是平时自己没有怎么发现而已。
一念及此,他的心思更淡了,淡得如水一般毫无滋味。
…………迟了两个月的封赏终于下来了,除了一应文臣早在叛乱之初,便各自填了空下了的职缺外,真正在平叛事中立下大功的各路人马,终于迎来了宫中的旨意。
叶重加官进爵,厚赏,入京任枢密院正使。
然而京都守备师统领的职务却是交给了萧金华,就是最后将太子一路叛军堵在城内的东华门统领。
而当初的十三城司统领张德清,则是被俘之后被凌迟而死,诛三族,这是整个叛乱之中,最重的一项处罚。
范闲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皇帝硬抗,虽然他知道张德清的堂兄堂弟和这事儿没关系,但他更清楚陛下在张德清问题上的怒火。
陛下很信任张德清,而张德清却叛了,不多杀几个,不能发泄陛下阴晦的情绪。
大皇子依旧执掌禁军,一应封赏均没有落下,只是已经封了和亲王,封无再封。
而宫典重新调回了宫中,开始接手侍卫方面的事务,至于将来再如何安排,皇帝心中有数,范闲也能猜到一点。
而关于范闲的封赏则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一开始便准备直接封范闲为郡王,然而却被胡舒二位大学士惶恐不堪地挡了回去。
异姓封王,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也难怪那些大臣被陛下初始的旨意吓惨。
虽然众所周知,范闲是陛下的私生子,可他毕竟姓范,忽然当了王爷,庆国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死。
范闲也是吓了一大跳,当王爷,还是澹泊王,这算什么事儿?幸好这旨意被挡了回去。
他心里无比感激胡舒二位硬骨头学士。
一等澹泊公,对于非皇族子弟来说已经到了头。
至于赏下来的田地金银,范闲也不怎么在乎,他是现在天底下最富的几个人之一。
也许皇帝也清楚,别的赏赐不可能让范闲满意,所以最开始才会有封他为王的荒唐提议。
封不成王,不料宫里最后下了道旨意,为范闲的女儿范小花赐名范淑宁,封为郡主。
荒唐,世间无数荒唐事,也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了。
一位大臣之女,居然封为郡主,而且这女儿还不是正室所生,却非要用林婉儿的爵位往下算。
太荒唐了!谁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还有如此顽固胡闹的一面。
当然,在范闲看来最荒唐的还是皇帝给丫头取的那个名字——淑宁!你以为你在玩清穿?但不管这道旨意如何荒唐,范闲的心中还是生起了一丝暖意,感觉到了皇帝老子的心意。
第二日便入宫晋见谢恩,顺便问下,这淑宁的名字……可不可以换一个。
没有等他开口,皇帝陛下却微笑着说道:胶州许茂才,朕撤了他的职,让他归老,这时已经回泉州了。
闻听此言,范闲心头大震,口干舌燥,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更不敢再说些什么旁的,磕头谢恩,沉默地回了府。
在府中书房里沉思许久,他盘算着陛下究竟想做什么,知道什么。
他清楚许茂才是在何处露了马脚,从东山至澹州,许茂才助自己抗胶州水师,登岸折箭,明显是自己的人,然而当胶州水师于海上困东山之前,许茂才却没有向朝廷知会任何消息。
虽然陛下将这一切都算在心中,但却很在意任何一位臣子的心。
许茂才明显是忠于范闲,而不是忠于朝廷,事后皇帝只需要查一下许茂才这些年来的履历,便会联想到当年威名赫赫的泉州水师。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时刻,许茂才都难逃一死。
然而幸亏范闲在这些年里,一直表现得对皇帝忠心不二,包括此次大东山一事,经历了无数次的考验,终于获得了皇帝绝对的信任。
此次不杀许茂才,不明言,只说让其归老,算是给范闲留了足够的脸面。
范闲心里有些寒冷,又有些咂摸不清其间滋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
第二日他没有入宫请罪,因为他本无罪。
只是偶尔会忍不住想,陛下现在真的比以前要温柔太多,如果换成是太子或二皇子,这件事情的收场,绝对不是今日这般轻松。
陛下对他愈温柔,范闲愈不知如何自处。
在宫中,陛下曾经问过他体内霸道真气的情况,知道现在没有爆体的危险,便沉默地不发一语,让范闲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真实态度到底是什么。
…………时光如雪,纷纷洒洒,轻轻坠落,很轻易地掩盖了人世间的一切。
当北齐南庆西胡,整片大陆都被雪花所覆盖时,鞭炮渐响,香气四起,已是春节来临。
庆历八年终于到了。
庆国内乱之时,不论是执政数日的太后,还是回京后的皇帝陛下,都很坚决地用手中强大的兵力,向着四边进行着进攻,用这种咄咄逼人的势头,威慑着天底人所有的人。
而在西边,李弘成正随着征西军,在风雪中冷漠地注视着胡人的动静。
胡人的力量在集合了北蛮的精锐之后,变得越来越强大,只是眼下大雪封原,大家都在对抗着严酷的大自然,没有什么心思进行厮杀。
要等到第一拨春草长出来后,胡人的马儿养出第一层膘后,那些胡人才会再次来到庆国的西凉路,进行延绵百年之久的例行活动。
京都内因为太后之死而禁止了一个月的娱乐活动也终于开禁了。
或许是为了展现庆国依旧歌舞升平,皇帝陛下连下数道恩旨。
所谓舞照跳,马照跑,鞭炮照响,红灯高悬,京都一片火红。
大年初一,祭祖,范闲却被皇帝有意无意接到了宫中,吃了一顿饭,便错过了范族的大事。
又过了两天,范闲终于脱身而出,带着阖家上下,来到京都郊外某处地方。
这地方与春节时的喜庆气氛完全不同,笼罩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悲伤阴晦气息,因为这里是坟场,新坟场。
皇帝陛下没有让这些参与谋叛之人的尸首被野狗叼走,而是集中埋在了一处,并且没有限制亲人们前来拜祭。
这道旨意,不知感动了多少人。
几座式样规格明显不同的大墓在山丘之上。
范闲捧着女儿,身后跟着林婉儿和思思,就站在这几座大墓之前,回首看着下方坟场上冒出的络络青烟,沉默不语。
他们来此之前,已经去了另一处陵墓,拜祭了死在京都谋叛事中的监察院下属以及禁军的士兵。
范闲没有去皇陵,虽然太后葬在那里。
他直接来到了这边,来到了片山丘之上。
收回了投往下方的目光,看着这几座大坟默然不语。
太子,老二,皇后,长公主,都葬在这里。
陛下变得再如何宽仁,也不可能允许这几人葬在皇家的陵园之中。
只是此处望水顺山,也是风水极好的地方,加之与下方的青烟相隔甚远,也还算是清静。
放好买来的冥纸香火,范闲站在这四座大坟前行了一礼,然后随林婉儿跪在了长公主的坟前,磕了两个头,又抱着小花儿给坟里的人看了一眼,为了避邪,还在小花儿的眉心抹了一道酒,辣得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范闲挑挑眉头,看着面前的青石大墓,心想丈母娘保佑,可千万别让小花像你一样变态。
看着婉儿还跪在地上烧纸,范闲没去打扰,而是走到了太子李承乾和老二的坟前,望着这两座坟,不由轻声念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此处摆着四个又大又硬的土馒头,范闲怔怔地看着,心情十分复杂。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老李家的血液里不止流淌着疯狂与变态,也充溢着骄傲与硬气。
他看着李承乾与老二的坟,在心里叹息着,老李家的兄弟是真硬气,比自己要强多了。
没有人比范闲更清楚死亡的可怕,然而这二位李氏兄弟,却是死得如此干净利落,死得如此傲气,硬生生用这种死亡,击碎了陛下坚硬的外壳。
这一点,我不如他们,范闲低头自忖道。
牵着身后大宝的手,走回了长公主的坟前,看着婉儿被熏红流泪的双眼,范闲沉默了片刻,怜惜地蹲下去,擦拭了一下她的眼角。
大宝也随着他的模样蹲了下来,憨憨地看着这座大坟。
虽然他不知道坟内那位庆国最美丽的女子,已经渐渐变成白骨,但他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公主妈妈……就在里面,不出来了?大宝好奇地问道。
是啊。
范闲勉强笑着说道。
小闲闲,我还是觉得……公主妈妈怎么会杀二宝呢?她长得这么漂亮。
林大宝皱着眉头,很认真地瓮声瓮气问道。
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发现婉儿没有听到这句话,稍微放心了一些。
一个叫做李云睿的人杀了二宝,这是范闲一直向大宝灌输的话,没料到竟连一个傻子都骗不到。
他的心里有些苦涩,然而却也无法向大宝解释,人长得漂亮与否,与她做的事情,往往并不相似,比如你的公主妈妈,比如你的……小闲闲。
便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忽然出现在了范闲等人的身后。
三皇子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范闲行了一礼,然后亲热地站到了大宝的身边。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大皇子,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毕竟此间四个土馒头里埋的人,身份太过特殊,前来拜祭太过敏感。
大皇子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说道:这里面埋的也是我的兄弟。
范闲语塞,微微担心说道:只是……怕陛下心里不喜。
大皇子忽然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父皇……也来了。
范闲一悚,霍然起身,转头向山丘的某处望去。
只见冬林凄寒,有人影绰绰,一位穿着明黄色衣裳的中年男子,正望着这边的四处大坟。
他身前身后虽有侍卫无数,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孤伶。
…………是夜,范闲在府内开酒席。
昨日父亲已经辞官而去澹州,柳氏自然也随之而去,如今的范府便剩下了范闲一家几口人,显得格外寂寞。
范闲摆的酒席是火锅,喝的是内库产的五粮液,请的客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当火锅摆在自己面前,范闲似乎才明白,自己从江南起便念念不忘,心中空洞,却抓不到线索的渴望是什么。
是辣,吃了一口火锅,辣得他满头是汗。
是痛快,喝了一口烈酒,痛得他喉咙发干。
锅残酒尽,大皇子醉倒于席,不知在胡说些什么,老三也被范闲灌了两杯,自去客房醉卧去也。
只剩下范闲一个人,当此冬夜寒月,手捉酒杯,双眼迷离,辣得难受,痛快得难受,直似要流下泪来一般。
一个人坐在他身后的屋顶上,对着那轮明月,听着范闲醉后的诗偈,沉默不语。
似乎连那块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听着这首小曲心里竟生出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的感受?…………〖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
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
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
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
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
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
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是为殿前欢。
…………(第六卷《殿前欢》终)第七卷 朝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