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官方衙门都可以用来收押囚犯,而在京都里,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从京都府衙门算起,庆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权的衙门竟然多达七处。
而真正那些牵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夹壁,以及监察院的大狱之中,这便是百姓们视之若深渊,说书故事里总会出现的所谓天牢。
而自从监察院建成以后,这个直属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在朝政里扮演了极为强大阴森恐怖的角色,被缉拿的高级官员往往被监禁于此,那些身有绝艺的厉害人物也被长年锁于此间地下,此座大狱层级渐渐凌于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天牢。
天牢就在监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阴森建筑的正门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个墙角,便能看到那两扇沉重至极的铁门,而监察院内部,自然也有直通此处天牢的密道,只需要从监察院方后那座大坪院往后走,过了一扇小门,便可以直抵。
不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监察院大狱,所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深深的甬道。
负责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极严,根本不担心会有劫囚之类的事情发生。
随着甬道往下,空气越来越凝滞,灯光越来越昏暗,虽然下方也有不错的通风设备,但这数十年的阴污气息交杂,总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怖和窒息的感觉。
沿着甬道下到最深处,穿过几层寻常的槛房,便到了监察院最下方的几间牢舍。
这里的看守最为森严,而今天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负责看守天牢的七处官员们表情异常复杂,而且整座大狱里充斥着院外的高手。
比如禁军、定州军方面的高手,比如内廷的高手,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通向最下一层的单独道路两旁,有四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四个人是什么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察觉到对方身体里流动的强大气息,这四个人是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派过来的。
刺君钦犯陈萍萍,此时就被关押在监察院大狱的最下一层,或许就连这位了不起的恐怖人物,在设置这座大狱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关进来。
皇帝将陈萍萍还押监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宫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的夹壁处,所存的心思异常清楚,如果监察院真的垂怜自己这位老院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去,那么留在这座大狱里,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监察院众官员的心思。
如果世间有敌人,那便让他们蹦出来得更早一些,更高一些。
自信如庆帝,从他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开始,就是按照这种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的大东山之围,京都叛乱,无一不是如此。
这种自信到狂妄,多疑到类似诱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个身兼两种人间顶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没有想到监察院心头的幽火被临近死亡的陈萍萍,用一根手指头便烧熄了,所以留驻在监察院外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没有派上用场,强行进驻七处天牢的那些高手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也还没有发现监察院叛乱的丝毫迹象。
地底湿暗,然而所有的石阶墙壁上都没有青苔的痕迹,看来监察院七处对此间的打理非常用心。
淡黄的特制明油火把,在大狱最深层的牢舍外燃烧着,将如幽冥一般的黄泉之地照耀得清清楚楚。
最下一层,只有两间囚室,乃是生生从地底花岗岩上开凿而成,墙壁背后不知深几许,厚几许,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铁门,较诸天牢门口的那两扇铁门,也不会轻薄多少。
这是庆国最阴森的地方,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被关到这里,从监察院修建这数十年算起,这地底最深的黄泉一层房间,也只关过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肖恩,被生生关了几十年。
而今天,陈萍萍也被关在了这里。
…………囚室的铁门并没有关上,火光照耀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内的所有布置。
一张床,一盆水,些许物事。
并不是如人们想像的那样,只有杂草老鼠污泥,相反,这间囚室极为干净,只是过于干净简单了些,甚至连蟑螂都看不到一只。
陈萍萍躺在床上,缓缓地呼吸着,双目紧闭,花白的头发胡乱地搭在他的脸旁,胸腹处的伤口虽然早已被太医包扎治好,但是流血过多,让这位老人的脸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他的呼吸似乎极为吃力,每一次吸气,都会让他显得有些干瘪的胸膛如老化的机器一般,挣扎数下,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在囚室之外的长木凳上,依次坐着四个人,言冰云,贺宗纬,太监,太医。
这四个人会一直看着这位老人,保证对方不会死去,保证对方不会逃走,保证对方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半昏迷临近死亡的状态,一直熬到明日开了朝会,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万民目光注视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的怒火。
言冰云面色微白,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老人,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贺宗纬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里并不怎么担心,此时监察院天牢已经完全被军方控制,就算监察院内部有什么不安定的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没有领导者的情况下杀到最下面这层,想把陈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陈萍萍垂死的身躯,贺宗纬的眉头皱了皱,感到了一丝凉意。
这件事情的开头,是因他对范闲的忌惮而起,这件事情的结局,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的心思微微迷惘而凛然,不知道自己在这条黑洞洞的道路上继续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头,就算到了头,会不会就像面前这个老跛子一样,依然没有办法落个全尸的下场?但贺宗纬必须走下去,从皇帝陛下看中他,让他站在范闲的对立面开始,他就已经无法再退了,所以他才会在宫中惊呼了那一声,务求将陈萍萍和监察院的罪名坐实,如此方能令不日后归京的范闲,因为陈萍萍的惨酷死亡,而发疯。
庆国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大人物们现在都在担心范闲发疯,然而贺宗纬却希望范闲发疯。
如果范闲真的凉薄如斯,在皇权之下,根本不在意陈萍萍的死讯和监察院所遭受的羞辱,那么他依然将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这样一位狠毒冷漠、绝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贺宗纬想面对的敌人,贺宗纬只希望范闲是一个热血犹在的年轻权臣,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脸,而只有这样,他站在陛下的身后,才有可能获得一世的荣华富贵。
便在他沉思难止的时候,言冰云忽然开口说道:贺大学士,不知道外面那四个人是谁。
贺宗纬看了言冰云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那四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神秘人物,这四个人手持圣旨,权限竟是比禁军还要高一些,专门负责看守陈萍萍。
谁也不知道皇宫里忽然从哪儿又冒出了这样四个高手,贺宗纬也不知道,然而他看着言冰云,心里却开始盘算起别的心思。
当年陛下为朝廷换新血,七君子入宫,各得陛下慎重嘱托,除了秦恒因为家族叛乱缘故,惨被黑骑银面荆戈挑死之外,其余六人,已经渐渐在朝堂上发光发热。
这些年轻的大臣,毫无疑问是陛下为将来所做的准备。
在这六个人当中,贺宗纬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隐然为首。
然而今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贺大学士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和隐隐畏惧。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这样,擅于选择强大的阵营,并且善于掩饰自己,一旦需要动作时,却格外心狠手辣的角色。
而今日陈萍萍刺君,言冰云却是早在监察院内部做了极多应对的手段,这个事实让贺宗纬感到了一丝震惊,发现这位小言公子原来也是位天性凉薄,格外冷酷之人。
而且很明显,对方对于此事,比自己的了解更要多,换一句话说,陛下对此人的信任隐约还在自己之上。
言冰云没有注意到这位当红大学士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眼神复杂而平静地看着囚室里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为庆国殚精竭虑,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间也曾在沙场上拼命厮杀,不知负了多少重伤,这些年半身瘫痪,气血不通,这种种事由加在一处,让这位庆帝第一谋臣老得格外的快,如今这满脸皱纹银发的模样,显得格外苍老,体内的生命真元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含忿出手,虽然身受重击之余,犹自控制着力度,可是那一记青瓷杯也已经断绝了陈萍萍的生息。
不用太医说什么,言冰云也能判断出,老院长的寿数已尽,若不是有宫里的珍贵药材提着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开法场,老院长便会告别这个人世间。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黯然。
便在此时,一直昏迷的陈萍萍身体忽然动了动,太医赶紧上前为其诊脉。
过了许久,陈萍萍十分困难地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干枯的双唇微翘,不知为何,竟是笑了起来。
陈萍萍的眼神很浑浊,已经没有什么光彩,他看了言冰云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云也看了他一眼,同样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岁月,地下亦不知岁月。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那些明油火把还在不惜生命地燃烧着。
监察院天牢里一夜未睡的人们,在度过了最紧张的黑夜之后,都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疲惫之意。
贺宗纬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却看见一方石壁,这才想到自己此时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
便在此时,囚室后方的石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这些脚步声,宣旨的小太监来到了囚室外围。
贺宗纬面色一肃,太医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监表情一紧,言冰云却依然是面无表情。
负责看管钦犯陈萍萍的这些人们知道——时辰,终于到了。
…………东方一抹红日已然跃出云端,和暖地照耀在庆国京都所有的建筑之上,行出天牢的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识里眯起了眼睛。
一夜的紧张,最后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无论是贺宗纬还是言冰云,以至那些负责看防的禁军,都感到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贺宗纬轻轻地挥了挥手。
在数百名全身盔甲的禁军拱卫之中,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天牢的门口。
仍是躺在担架之上的陈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云眯眼看着那边的煌煌皇城,知道朝会已经开了,那些各部的大臣们,想必正在太极殿里义愤填膺地痛斥着陈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们准备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终于有机会套在了那条老黑狗的脖子上。
钦犯陈萍萍被抬出了天牢,迈向了死亡的道路。
四周的军士肃然而紧张地分配着看防的任务,言冰云和他最亲信的监察院部属落在了最后面,然后听到了一个消息。
一直陪在陈萍萍身旁数十年的那位老仆人,驾着马车送陈萍萍返京的那位老仆人,昨夜也是被关押在监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时知道他服侍了数十年的主人将要步入法场,这位老仆人撞墙自尽于囚舍之中,鲜血涂满墙壁。
听到这个消息,言冰云的眼中微现湿意,却是强行忍了下来,仰起脸,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着复杂情绪的泪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下来。
他抬头,然后看见无数雨云无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里,将初起不久的红日严严实实地遮在了后方,任由一片阴暗笼罩着城内的建筑青树。
又是一场秋雨,快要落下。
第一百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二)凄迷的秋雨就这样自然地落了下来,京都街巷两旁的青树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叶片染黄,也只有无奈地甩落几片落叶,以证明秋雨的冷,秋风的劲。
雨水缓缓滋润着大地,却让市井里辛苦谋生活的黎民百姓们厌烦了起来,因为一阵秋雨一阵凉,他们不喜欢身体感到的阵阵寒意。
朱红色的宫墙无知无觉,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着这些雨水的冲洗。
雨水打湿了雄壮的皇城,让那些明艳的朱红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宫门伴随着吱吱声被缓缓打开,大木门上新修不久的黄铜钉在闪耀着光芒,百余名官员表情复杂地鱼贯而出,在一应仪仗的带领下,沿着御道一直走到了广场的深处,分列排在两侧。
这些都是庆国朝堂上的大臣,负责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事务民生,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气氛之中,他们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黄门小太监三声响鞭起,皇城角楼里某处隐鼓咚咚敲击,发出嗡嗡颤抖的声音,击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会已经结束了,今天的朝会只处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拟定了前任监察院院长陈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渐渐走来了许多庆国的百姓。
这些百姓们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衣饰,带着贵贱不同的气味,被皇宫响起的鼓声召唤,缓缓向着宫前的广场行来。
人群越聚越多,渐渐聚满了整座阔大的广场,密密麻麻的,有如蚂蚁一般。
从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级衙门里正便开始在各处敲锣打鼓,贴出告谕,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些百姓们总是有看热闹的兴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处于极刑的大官乃是那个一直神秘莫测的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所有百姓的兴趣更为浓烈。
监察院在庆国民间官场上的名声太响亮,形象太过阴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院长,没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过,所有的人都向广场上围了过来,他们想看一看,这个大人物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讲的那样三头六臂,满身黑雾,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这个监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处置,丧心病狂于宫中行刺咱大庆朝英明神武、仁爱万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愤怒,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个恶徒是怎样在皇权的光辉下被灼成一片黑烟。
监察院这几十年来一直以神秘和阴森著称,虽然一直针对的是庆国官场,但行事狠辣,手段可怕。
而得罪了文臣,则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言论,所以监察院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差。
在民间的传说里,监察院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阴森衙门,最擅于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杀人如麻。
或许监察院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但是这满京都,满庆国,满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这些年里,监察院里出现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稍微冲淡了一些监察院的黑暗气息,但他主持院务的时间毕竟还短,还不足以改变在民间已经根深蒂固的对监察院的印象。
澹泊公范闲,能够改变的东西毕竟不多,庆国民间的百姓士子对于范闲的崇拜敬仰,更多的还是集中在他这个站于云端的个人形象之中,对于监察院却没有太多改观。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监察院一处或许多了些人烟气息,然而对于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识里有一种畏怯,畏怯的延续便是无来由的愤怒。
传说中无比可怕恐怖的黑暗头子陈萍萍,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兴奋激动。
或许这只是身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情绪,此生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位本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惨死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将来无趣的人生多些酒后的谈资,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活动?就像几年前春闱案发,在盐市口,那些礼部官员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在法场上骨碌骨碌滚着,还险些被野狗叼走,仅这一幕,便不知填满了多少京都苦哈哈们的无聊时光,送下了多少杯浑浊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乱,同样是在盐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参与叛乱的将领被斩首于此,那血涂红了半条长街,数日之后还往天上渗着血腥的味道。
还有那个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被凌迟处死的时候,叫声那个惨啊。
这三年里,张德清的死状,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丰富着京都百姓的生活。
然而这些近年来京都发生的大事,当然都及不上今日,因为今天死的是监察院院长,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诚的那条老黑狗,现在这条黑狗居然疯了,要被屠了,哈哈!而且今天行刑的地点不是盐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杀场,而是皇宫之前,广场上!庆国开国以来,在皇宫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员,大概也只有今天这一位,百姓们兴奋地想到这点,不由又在心头愤怒起来,那个叫陈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死在这种地方。
不是没有人因为监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观刑的人们都下意识里忘却了这点,他们也从来不认为小范大人和那条老黑狗之间有任何关联。
他们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们不知道统治这片国土的那些人物之间的纠葛,就算有些小聪明的人们,大约也只会往另一个方向去想,陛下刚刚将监察院交给小范大人,便要杀死前任院长,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过往监察院里的阻力和罪恶?无数的百姓涌入了殿前的广场,紧张,漠然,兴奋,无来由的悲哀,在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包裹中,将那个小小的法场围了起来。
四周的禁军士兵以及京都府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强行将这千万人拦在边界之外,保证了法场的安静。
不能怪这些庆国的百姓,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习惯了知道自己能够知道的,放弃自己无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够享受的,愤怒于被允许愤怒的。
陛下要杀一位大臣,无论这个大臣是否真的罪有应得,可是他们已经被教育得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该万死,万死不辞……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荡漾在雄伟皇城前方平阔的广场上,临近宫门的地方都被空了出来,搭着一个极为简易的木台,这便是所谓法场了。
在浩瀚人海与雄伟皇城的包围中,这方法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怜的孤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沉没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随时会撞到皇城这片千年撼不动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着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队伍沉默而肃杀地走了过来,走过了御道两侧下意识里低着头,保持沉默的百余名庆国官员,在不远处京都百姓们好奇紧张的目光下,来到了小木台的下方。
囚车里抬出了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
贺宗纬抬头望了皇城城头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丝,轻轻挥手,那副担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终于看到了今天便要被处于极刑的大官,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黑暗老贼,最前方的那些京都百姓们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马上变得沉默起来,他们看着那一丝不动的老头儿,在心里想着,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黑洞洞的皇城门洞里走出来了三名太监,左手边的小太监手中案上放着的是今天朝廷上拟定的罪名,右手边的小太监手中高高举着香案,案中是陛下处死陈萍萍的旨意。
中间脸色漠然的太监是姚公公,他也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拿着一个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陈萍萍似乎已经没有气息的瘦弱身躯就被摆放在被雨水打湿的木板之上。
姚公公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在太医的帮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又将瓶子里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喂进这位老人枯干的双唇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陈萍萍从昏迷之中悠悠醒来。
失血过多,命元将熄的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浑浊无神。
他望着身旁的姚太监,枯干的双唇微微启合,沙着声音缓缓说道:千年老参……浪费了。
姚公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却不敢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偻着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边。
就在陈萍萍睁开浑浊双眼的那一刻,法场上站在贺大学身左侧身后的言冰云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有些无力地低下头去。
先前只不过是一扫眼,他便知道此间法场的看守何其森严,且不论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军,也不说那些散布于四周的内廷高手,只是那些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高手,已经让言冰云知道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昨夜在监察院大狱之中,有四名戴着笠帽的高手,令言冰云和贺宗纬都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高手究竟是来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飘下,清光微漫之际,言冰云极为眼尖地发现,笠帽之下,这些高手都没有头发。
看来是庆庙散于世间的苦修士,只是……庆庙的大祭祀于南疆传道归来后不久,便离奇死在了庆庙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则是投身于君山会,最后惨死于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长公主殿下灭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对于天一道、庆庙的苦修士们不屑一顾,而且皇室也从来没有和庆庙有太多的联系,为什么今天这些庙里的苦修士却会忽然集体出现在京都,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陈萍萍将死的法场旁边?言冰云低头思忖着。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仅在皇权、实力方面达到了人间的巅峰,甚至连庆庙,也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
想及此点,他不由在心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间一阵如山般的呼喊声,惊得他马上抬起头来。
一个木架立在了法场之上,陈萍萍干瘦的身躯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上面。
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全部除却,露出他苍白的身躯,他的胸腹以下因为多年残疾的缘故,显得格外瘦小,在寒冷的秋雨中,显得格外萧索可怜。
雨水击打在那具干瘦而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身躯上,再缓缓淌下,归于尘土。
…………先前广场上的那声喊,便是四周观刑的京都百姓终于看到了立起来的刑架,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个罪大恶极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的呼喊,如海浪一般响彻了四周。
然而这声呼喊迅疾变成了沉默。
最先沉默的是离法场最近的人群,然后窃窃私语声、议论声从前端向后延展,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变成了如雷一般的震惊议论。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发出一声命令,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时间安静沉默了起来。
不知几千几万人同时聚集的场所,竟然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甚至似乎寂静到最后方的人都可以听到刑架上捆着陈萍萍身躯的草绳与木桩摩擦的簌簌声。
不止这些百姓震惊,包括禁军,包括监刑的官员,宫里的太监,监察院极少量的官员,都满脸骇异地看着刑架上那个老人的身躯。
数千数万双目光都看着那个老人的大腿之间。
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之名传于天下的监察院老院长陈萍萍……竟然是个阉人!一片沉寂。
万双目光,无数情绪,或垂怜,或不耻,或骇异,或厌弃。
…………言冰云的身体终于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并不知道老院长的这个隐疾,这个秘密,他只是觉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场上那位老人的腿间,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
他终于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之前施凌迟之刑,原来肉体上的折磨必须要配合着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这个胆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里,只是一个奴才,只是一条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将陈萍萍的尊严,监察院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在万众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这一切,言冰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异常强悍地抬起头来,与法场上那位老人浑浊无力的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他的余光里瞧见,法场下方那些朝廷官员的脸色也十分震惊,大概他们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的监察院老院长,居然是自己这些人最瞧不起的阉宦!这是陈萍萍的伤心事,这是陈萍萍的秘密,当年知道他太监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经死光了,而后来在皇帝陛下的无上恩宠之下,在监察院的强力压制之下,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所以这些官员们才会露出如此骇异的神情,然而骇异之余,他们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鄙夷之色。
人类的情绪总是这样奇怪,先前朝会定罪,出宫观刑,这些官员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肃然,依然对将死的陈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时,这些情绪却都不见了。
…………姚公公接过身旁太监案上的卷书,强行忍着不去看身边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颤抖着声音开始宣读朝会之上所拟定的关于陈萍萍的十三大罪。
此时秋雨打在法场之上,姚太监的心里也是无比寒冷,一种难以抑止的同类的悲伤开始在他的心里升腾,然而他却必须继续自己的工作。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淫药入宫,秽乱宫廷……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三,逆贼于悬空庙使监察院六处主办阴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四,逆贼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五,逆贼使刺客入宫,刺三皇子……十三大罪是昨个儿几大部衙便拟定的罪名,但是这前面七项却是陛下御笔亲勾,也正是因为在朝会上宣读了陈萍萍的这几条罪名,大臣们才知道原来陈老院长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恶行,便是先前准备拼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学士也不由得面色惨淡地住了口。
后面的六项罪名是六部拟定,却只是一些占有田产,欺男霸女之类的罪名,与前面的七大罪相较,着实显得太过寻常。
然而这十三项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一条,十三项加在一起……随着姚公公以内力逼出来的宣读罪状的声音,在皇宫的广场前响起,在秋风秋雨里飘荡到了所有观刑者的双耳里。
本来一片奇异的沉默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响起了无数嗡嗡的议论声,愤怒的责骂声。
本来或许还有许多百姓只是紧张而带着复杂情绪地来观刑,随着这些罪名响彻宫前,投向陈萍萍的目光都变得漠然了起来,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陛下当然要将他凌迟处死。
杀了他!人群里有人带头喊了起来,顿时群情激奋,喊杀之声响彻天际。
而法场之上的陈萍萍却只是脸色漠然,千年老参汤让他醒了过来,却救不回他的性命,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漠然无神的双眸里有的只是平静。
秋风秋雨愁煞人,冻煞人,他的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却像是根本听不到身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只是困难地转了转头,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皇城头那个一直胜利,永远胜利的那个人。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木架微转,让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有机会看到皇城。
高高的皇城之上,穿着一身黑色金带龙袍的庆国皇帝陛下,正孤独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
他的身旁没有一个人,太监宫女们都被远远地赶走,被旨意强行绑来观刑的三皇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父皇的脸色。
皇帝陛下站得极高,极远,身形极小,然而在陈萍萍浑浊的眼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孤独的皇帝漠然地看着法场上被人海包围的老伙伴,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然而这种漠然,却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体内大部分的钢珠已经被取了出来,但身上的刀口还在留着血,留着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带的龙袍上,看不出来什么,皇帝陛下的脸色只是微微发白,也没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着脚下那个模样凄惨的老伙伴,却有让他更加痛楚的欲望。
皇帝陛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身旁约十丈外双手扶着宫墙的三皇子面色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城墙,许久之后,三皇子才颤着声音对下方喊道:行刑。
这声喊,竟是逼得李承泽这个幼时便阴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来,因为他知道父皇为什么让自己来喊这一声。
皇城上的喊声下来,姚太监开始宣读最后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亲手写就的旨意。
朕与尔相识数十载,托付甚重,然尔深负朕心,痛甚,痛甚。
种种罪恶,三司会审,凌迟处死,朕不惜。
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以下为奴,今止罪及尔一人,余俱释不问。
旨意清清楚楚地传遍皇宫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丝,每一缕秋风,淡然而决然。
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负,痛而不惜,末又法外开恩,不罪阉贼亲眷,其间沉痛令人闻之心悸情黯。
然……这些虚伪的话语落在陈萍萍的双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渗进自己枯干的双唇,低下头去,不再看那城头的皇帝。
…………行刑开始。
渔网紧紧地覆盖在了陈萍萍干瘦的身躯上,极为困难地用网眼突出了躯干上的皮肤与肉,一把锋利特制的小刀颤抖着落了下去,缓缓地割下,将这片肉与老人的身体分离。
这是第一刀。
法场之下传来一阵如山般的喝彩声!刀锋离开网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马上被刑部的官员拣入了盘中。
很奇异的是,那片网眼里的伤口有些发白,有些发干,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这个瘦弱的逆贼身躯里的血已经流光了,精血早已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献了出去。
执刀的刽子手是刑部的老官,他今日虽然已经喝了两罐烈酒,却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觉得今天自己刀下的这个干瘦老头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官员都不一样,对方的身体里没有血,没有肉,似乎只有一缕幽魂,冷得自己禁不住地发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离,淡淡的几络血丝在渔网上流淌着。
又是一阵喝彩声。
后面还有几百几千几万刀?陈萍萍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双唇极闭,浑身颤抖,似乎是在享受这非人类所能承受的痛楚。
他忽然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刽子手喘息说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刽子手此生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已然超脱了所谓硬气,有的只是漠然,对生命,对自己生命与痛楚的漠然,或许这位老人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险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湿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
一阵一阵喝彩此起彼伏,然后这些喝彩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最后归于沉默,所有观刑的官员百姓们都闭上了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受刑的那位老人。
没有惨嚎,没有悲鸣,没有求饶,没有求死,没有乱骂,秋雨中法场上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只是一味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第一百零一章 笑看英雄不等闲(三)数日之前,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最后的暑气,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
只有晨与暮时,日头黯淡下的风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垄之间穿荡着,吹拂着。
秋风渐起人忧愁,而那个时候的范闲,并没有太多的忧愁情绪,他坐在长长的黑色车队之中,随着马车的起伏而酝酿着睡意,这睡是假睡,他只是闭着眼睛,放开了自己的心神,任由体内那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在上下两个周天循环中暗自温养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气法门被运于上周天中,温柔纯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强大的霸道真气,行于体内各处,强悍着他的身体,锤打着他的心意。
四顾剑临死时转赠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的内容,也被范闲牢牢地记在了脑内,这一路向西归京,他在继续锤炼自身修为的同时,也尝试着继续按照那个小册子上的玄妙所言,放开心神,去感悟四周虚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须有的元气波动。
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东海之畔本就聚着太多的天地灵气钟秀,所以这一路上,范闲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进展,然而那种调动神思,对外界发生敏感触觉的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无一日不冥思,无一刻不苦修,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拥有今天的实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阵风吹进了马车的车帘,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为何心尖颤抖了一丝,感到了一阵寒意,似乎觉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会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会是什么事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昏沉山野,缓缓沉散体内的真气蕴集,将心神从四周收敛了回来。
东夷城的事情基本上定了,父亲离开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边一片平静,陈萍萍那个老跛子也应该踏上了归乡的路程,一切都依循着范闲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为什么会有那种不祥的感觉?那双清秀好看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离开东夷城之后,唯一让范闲觉得有些奇怪的,就是东夷城这些属国义军的沿路狙击,这些热血的遗民们虽然怀着必死的心,前来刺杀庆国的权臣,但是范闲身周的防卫力量太强,加上大皇子还派出了一支千人队作为护卫,连着数日的攻击,只是让那些义军丢下尸首,抛下热血便颓然而散。
令范闲警惕的是,自己离开东夷城返京的路线十分隐秘,就算有人在东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这些狙击的阵势,也需要有极强大的情报系统作为支撑。
他的心头一动,得出了一个极为寒冷的判断,监察院内部有人在向这些东夷城属国的义军通传情报!而且这件事情是在自己拟定离开东夷城日期后,便开始了。
看来……京都有些势力想拦自己回京,更准确地说,那些势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闲回京的速度。
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事情与自己有关,而对方坚决不让自己在事情结束之前赶回京都?范闲的眼眸寒冷了起来,身子也寒冷了起来,下意识里紧了紧套在身体外的薄氅。
能够让监察院内部出现问题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陈萍萍。
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也只有这两个,不问而知,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与皇帝老子和陈萍萍有关。
范闲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里收了回来,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强烈的忧虑促使下下定了决心,对车旁马上的沐风儿吩咐道:变阵,以锋形开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燕京。
沐风儿心头一惊,暗想若是强行一路冲杀回境,只怕要多死许多人,速度所带来的弊端,便是损伤。
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诡异的味道,这才急着要赶回京都,不敢相询,赶紧向长长的归京队伍,下发了全速前进的命令。
马蹄声如雷,车声如铁,就这样在东夷城通往庆国的大道上奔驰了起来。
然而行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忽然放缓,前方响起示警的响箭。
这些日子里,护送小范大人的队伍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偷袭与伏击,所以并不如何震动,然而今天这示警的响箭有些怪异,只响了一声便停了,紧接着便是从车队前方向后不停高声叫着:安全!监察院呼喊着安全的声音极为短促快疾,因为他们害怕后面的同僚们会误伤了前来传信之人……那个传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个车队的防御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安全!当最后一声的声音在范闲的黑色马车旁边响起时,一个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闪电一般,斜斜里飞掠到了马车之旁,车队延绵极长,而此人的轻身身法竟然与监察院部属传讯的速度差不多,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沐风儿身为启年小组眼下在范闲身边的亲卫首领,警惕地握着刀柄,看着那个风尘仆仆,满脸憔悴,刚刚落在马车之旁的监察院官员。
这个官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风儿不敢大意,然而当他看到了那个官员一直用右手高高举着的腰牌,心头大震,没有拦阻此人上车的动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经破落到不像模样的监察院官员,钻进了范闲所在的马车,直接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道:陈院长回京,生死不知!…………当这名官员如闪电如轻风的身影出现在马车之旁时,范闲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因为他看出了拥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员是谁,对方是自己已经思念数年,自己往年最亲近的下属。
老王头……看着这名官员进入车厢,范闲眼睛里的亮色渐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后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王启年所说出的那句话。
范闲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结,变成了一团灼热的冰,寒得可怕,热得可怕,直接问道:从何地回,何时?王启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监察院双翼之一的他,从达州城外不远处向着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许久不曾休息,完全凭仗着心头那一口气在支撑自己疲惫至极的身躯,此时终于见到了范闲,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闲此时问的那个问题,涉及到老院长何时能够抵达京都,范闲还有多少时间,所以他很直接地说出了答案。
范闲沉默地坐在椅上,闭目,然后睁开,已经在脑子里算出陈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回燕京,再赶回京都需要的时间。
赶不上了吗?范闲眼眸里的那团寒火愈来愈盛,他看着跪在身前的王启年,一言不发,先前久别重逢的那丝喜悦,却被一股强大的怨气所掩盖。
陈萍萍返乡的护卫力量是范闲亲手安排布置,在监察院的看防下,怎么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范闲此时根本想不到,在达州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陈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问皇帝陛下几句话而已。
时间急迫,如同山火已经烧到了眉毛,范闲冷着脸,对车窗边的沐风儿说道:全队返回东夷,告诉大殿下,除非有我的亲笔书信,永远不要回来。
从知晓陈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闲发出第一声命令,总共只花了片刻时间,范闲首要处理的便是这一大队的问题,接着便是要防范此时在东夷城拥兵过万的大皇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发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会负责执行,范闲不会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从豪华黑色马车的格板里取出一袋清水绑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长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黑色的车厢忽然间解体,正前方没有覆盖钢板的那片木壁转瞬间被震成碎木,一个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掠出了马车,脚尖一点马头,整个人斜刺里向着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气中传来一阵割裂般的响声。
范闲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体内的霸道真气被提升到了最顶峰的状态,而刚刚悟得的些许法术,也帮助他的身体在空中变得更像一只鸟儿,借着空气的流动疾速向前,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闪电,脚尖踏在监察院众官员的头顶,飘然而逝,转瞬间便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发挥出来的终极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脚将大皇子派过来的那名将军踹落马下,抢过这匹队伍里最好的战马,紧接着手指自发间一抹,一枚干净的钢针扎到了这匹战马的脖颈处,手指一弹取下战马的抹嘴,喂了一颗麻黄丸,黑骑的刺激马力之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被他神乎其神地施展了出来。
立于马上的范闲闷声一哼,骏马如箭般迅疾驶出,脱离了大部队,转瞬间成为了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只用了些许时辰,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震惊于小公爷绝强修为的同时,也极为疑惑,究竟前方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小公爷急迫到了如此地步!沐风儿得了范闲的命令,却对这道命令十分不解,为何自己这些人又要再返东夷城?他下意识里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他此时已经猜到那名有着启年小组最高等级腰牌的陌生官员是谁,王启年大人在监察院里也是个传奇人物,沐风儿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到底京都方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当他拨拉开木板时,发现……王启年大人已经体力损耗到了极点,昏死在了厢板之中。
由达州至此地,只用了两日时辰,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而王启年做到了。
沐风儿震惊微惧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里抬头向着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隐约猜到,这大概是一场接力的赛跑,或许,这是一场与死神进行的赛跑。
※※※冰冷强劲的秋风,如刀子一般呼啸击打在范闲的脸上,他眸里的寒火已经褪去,然而却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京都里的那个老跛子需要的是什么,是时间,只是时间。
虽然他无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为什么一切眼看着正在往完美方向发展的大势,忽然会在达州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个大的急转,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为了当年的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时间,还是时间,只是时间,急迫得如山火一般焦灼着范闲的心,如沙漏里的细砂一般冲刷着他的心。
身下的战马蹄如踏云,气如奔雷,在药物的刺激下,保持着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间的官道上疾驰着,一路穿山破雾,一夜踏溪乱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时间,范闲不曾下马,不曾减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为他和马儿补充了些许水分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此去关山路远,要抵京都还须时辰,还需要精神。
天色刚刚破晓,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赶回了庆国的国境之内,范闲已经拼命了,他的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议,甚至连最后那段道路上埋伏着的义军,也根本没有办法反应过来,只有看着那一路烟尘,一骑黑骑孤独壮勇狂奔而去。
范闲要珍惜每一秒时间,所以他当然不会进入燕京城,不论燕京方面有没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谕,他都不会去冒这个险,更不会在此耽搁任何时间。
就在雄城映入眼帘的第一瞬间,他单脚钩住马镫,自怀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气微运,直指天空。
蓬的一声,一道美丽的烟火划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静的清晨,远方淡淡的月钩都被这枝烟火压下了风采,东方初升的朝阳,却还来不及追逐这一丝一现即逝的光芒。
燕京城内大部分人还在酣甜地睡眠,然而毕竟是地冲北齐东夷的雄城要关,守城士兵的反应极快,在第一时间内敲响了城头角楼里的示警锣鼓,一瞬间,城上的庆国军士们集结了起来,紧紧地握着兵器,看着远方冲来的那匹战马以及马上的那个人。
当范闲驶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们手中兵器反射的晨光,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心头也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用力地一扯马缰,在疾行之中强行扭了方向,沿着燕京城的古旧厚实城墙方向,再向东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一阵肃杀的马蹄声如雷声般密集地响了起来,燕京城外临时驻地里一片躁动,当范闲转行向东的同时,那片营地里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骑兵也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斜斜杀出营地,在燕京城的东向城门外与范闲会合。
五百黑骑,在庆国国境之内准备接应范闲返京的黑骑,在清晨时看到了那枝象征监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了过来,接应到了范闲。
范闲速度不减,与黑色的洪流汇合在了一处,再也看不到他一个人的身姿,有的只是一整片乌云一般的扫荡之势。
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任何言语,范闲身形一轻,弃了自己身上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的战马,飘到了身旁黑骑副统领的马上,而副统领早已经掠到了另一匹空出来的战马之上。
换马始终是在极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没有任何的阻碍,黑骑的驭马之术天下无双,果然不是虚传。
黑骑将士们看着院长大人焦虑而冷漠的面容,没有任何人发问,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们沉默而强悍地跟随着范闲的箭头,向着东方的平原疾杀而去。
一声悲鸣,伴随范闲一夜的战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烟尘,四脚微抽,力尽而亡。
只是瞬间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骑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的平原之上,只留下了这匹战马和一地烟尘。
燕京城上的守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幕神奇的场景,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知道黑骑的厉害,只是今天亲眼看到后,依然被震慑得无法言语,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单身而来的骑士究竟是谁?当燕京大帅王志昆了解到了清晨发生的一切,目露忧色,命令全军戒备,封锁庆国与北齐东夷方向边境时,那些给他带来无穷疑惑和震骇的黑骑,那位带领黑骑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爷早已经离开了燕京城的范围,踏上了真正归京的道路。
…………一路穿州过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员啰唆一句话,将庆律里关于军队调动的任何律条都看成了废话,强悍的五百名黑骑在范闲的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都。
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而在这几天里五百黑骑的狂奔,不知惊煞了多少官员百姓,不知会在庆国的历史上留下怎样的传说。
黑骑千里突袭,天下第一,然而以往这支铁打的幽冥队伍,只是为了庆国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奋勇突杀于国境之外,而庆历十年的这次突袭,却是纵横在庆国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的离亭忽然颤抖了起来。
一批如黑铁如乌云的骑兵队呼啸而过,震起一地尘土,数片落叶。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处黑骑正中的范闲已经疲惫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数日数夜不休不眠,没有进食,只是靠着清水支撑着自己的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着他的身体机能,让他没有倒下。
他要赶回去,他要阻止要发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
范闲黑色官服外面蒙着一层沙土,脸上也尽是黄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层,他的嘴唇干枯,他的眼瞳亮得吓人。
昨天落了一场雨,让这一批黑色的骑兵显得异常狼狈,即便以黑骑的能力,在这样纵横庆国腹部的大突袭中,依然有人没有办法跟上范闲的速度,掉下队来。
如果范闲不是全面爆发了自身强悍的修为,也根本无法支撑这样恐怖的速度。
而在昨天的那一场雨里,终于有战马再也支撑不住,再用药力也无法前行,而范闲在黑骑中连换十匹马,也再也找不到可换之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抢了一个商队,夺了三十匹马来。
此时范闲的身边,便还有二十几名黑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队伍,却让整个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颤抖起来,就像是有一支难以抵抗的军队,正在逼近庆国的心脏。
黑骑临京,直冲京都正阳门。
此时京都城门紧闭,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级,十三城门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备的骑兵们,正肃然地注视着京都外的一切。
然而这数十骑黑骑来得太快,来得太决然,快到京都守备师甚至都没有办法做出反应,便到了正阳门下。
离正阳门约有五十丈距离的时刻,范闲抹了一把脸上污浊的雨水,马速不减,向着正阳门上的那些将领厉声暴喝道:开门!我是范闲!…………小范大人回来了!城头上的那些将领官员们的脸都白了起来,今天京都内皇宫前在做什么,他们当然清楚,只是这些将领们奉旨守城,宫里担忧着监察院会不会牵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势力,而从来没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会忽然出现在京都正阳门下!不论是用冷漠压抑暴怒的庆国皇帝陛下,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想阻止范闲归京的陈萍萍,只怕都不会想到,今天范闲会赶回京都!庆国朝廷最后一次知道范闲的时刻,范闲还远在国境之外,还在由东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飞的,只怕也来不及赶回来。
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闲偏生赶了回来!死守城门!弓弩手准备!正阳门统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所接受的旨意是,今天关闭京都城门,严禁出入,他颤抖着声音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就像看着将要攻城的千军万马一样,面色微白发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赶了回来,可是今天,特别是今天,不能让他入京!小范大人,今日……正阳门统领想对马上的范闲解释几句什么,然而范闲哪里有时间来听他的解释,他身下的战马速度未减,眼光在正阳门城墙上一扫,便看到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军士,他的心抽紧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赶回,只怕依然是来晚了。
马上的范闲眼中爆出两抹寒芒,死死地盯着城头上的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们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骑离城门越来越近,范闲举起了右手,然后用力地斩下,身后二十几骑黑骑,作成一个三角队形,减缓了速度,保持在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墙上的人们心里一松,虽然二十几名黑骑便气势逼人,但这些人当然不可能攻破城墙,只是如果真和黑骑正面对上,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这些黑骑停住了,不再强攻,这就已是极好。
然而范闲没有减速,他依然在向正阳门的方向冲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冷静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的劲弩!蓬蓬蓬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上射出了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墙上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变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这是三处很多年前便研制出来的钩索,当年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院内便谏他使用,然而范闲自有自己的保命绝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要强行突破城墙,范闲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单身孤骑已至正阳门下,随着头顶的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范闲闷哼一声,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所带来的真气浮躁,霸道真气猛地释出,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的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舞在京都阴森的城门之前,越来越高。
砍索!砍索!正阳门统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让官兵们对那个黑魅的人影发箭,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了小范大人,自己会不会被皇帝陛下满门抄斩。
正阳门统领有所忌惮,范闲却没有丝毫忌惮,他暴喝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的钩索上一搭,整个人便像一道黑烟般飘了起来,沿着钩索,向着高高的城墙上掠去!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几根钩索被十三城门司的士兵全部砍断时,一身灰土,疲惫不堪的范闲,已经掠到了城门之上,只见一道凄厉的亮光一闪,他身后一直负着的大魏天子剑,就此出鞘!一道剑尖刺穿了正阳门统领的咽喉,鲜血一飙,忽地掠回,统领颓然倒地。
范闲如一阵风般掠过他的尸身,用身上三道浅浅伤口的代价,突破了城墙上强悍庆军的防守,沿着长长的石阶飞掠而下,剑光再闪,立杀三人,抢了一马,双腿一夹,沿着那条直道,向着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
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的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
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土的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皇宫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人们都聚在了哪里?范闲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阵阵的喝彩声,然后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们听不到沉默,只有范闲能听到,十分恐惧地听到。
京都里的人们只听到了沉默里的马蹄声。
嗒嗒嗒嗒。
人们只是在沉默里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了那个如闪电一般冲过来的黑骑,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烂肮脏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马上那人肃然而杀意十足的脸。
皇宫前广场上观刑的人们忽然发生了躁动,惊呼与惨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人海后方的波动极为混乱,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受伤。
因为那孤单的一骑没有丝毫减速,而直接冷血地向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来!能躲开的人都躲开了,躲不开的人都被马撞飞了,在秋雨之中,马蹄路人,冷血异常。
人海在死亡的恐惧下分开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着侧方挤去,给这一骑让开了一条直通皇宫下,小小法场的通道。
禁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骑。
范闲沉默地飞了起来,越过了那片枪林,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如闪电一般横直割出,嗤嗤数响,生斩数柄长剑,震落几名内廷侍卫,而他的人已经掠到了法场的上空。
不论做何动作,范闲的双眼一直看着那个小木台,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
范闲的眼神愈发的冷漠,愈发的怨毒,然后听到了四周袭来的劲风。
无数麻衣影子掠起,像飞花一样在秋雨里周转着,封住了范闲所有的去路。
范闲没有退,没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的剑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门之中,从他的眼帘里毒辣地扎了进去,鲜血与眼浆同时迸了出来,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声,左手一掌横直拍了过去,霸道之意十足,只听着腕骨微响,左手边的麻衣人被震得五官溢血,颓然倒地。
啪的一声,范闲的双脚终于站到了湿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体内伤势猛地爆发,一口血吐了出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木架上的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个被袒露于万民眼前,接受无尽羞辱的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静默,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
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陈萍萍初秋的雨水愈来愈大,落在地上绽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湿衣襟,落在心上无比寒冷。
皇宫前的广场全部被濛濛的烟雨笼罩着,视野所见尽是一片湿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着台上的那两个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感染所控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只是这样望着,目光透过重重雨雾,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军、内廷高手还有那些庆庙的苦修士,就这样紧张肃然地被雨水淋着,如同僵立的木头人一样。
先前只不过刹那时间,便已经有数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最关键的是雨这般凛冽地下着,他们并不知道皇宫城头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里究竟闪耀着怎样颜色的情绪。
言冰云已经从先前初见范闲身影时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低下了头,开始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着身边最忠诚的下属,这些声音被掩盖在雨水之中,没有人听到,然而几名穿着普通衣饰的监察院密探,已经开始在人群里向着法场的方向挤了过来。
皇宫城上城下,官员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闲马蹄踏血而来,雨中暴怒拔剑,解衣覆于老人身体的一幕惊呆了,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此时皇宫下地位最高,负责监刑的贺宗纬。
当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之中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动静,悄悄地离开了小木台的范围,将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身后。
隔着许多高手,目光从那些湿了的肩膀笠帽中透过去,看着小木台上范闲孤单而凄楚地抱着陈萍萍瘦弱的身体,贺宗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只是不想死罢了,却必须让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此时木台上的范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让天地间的冷冽秋雨都压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离开了木台。
姚太监早已经退到了队伍之中,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小公爷用来祭陈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乱倒着几具尸首,血水被秋雨迅疾冲淡了颜色,那名浑身颤抖,拿着锋利小刀的刑部刽子手,却反而成了木台阶下最近的一个人。
他看着台上的小范大人,发现小范大人深深地低着头,把陈老院长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间的其余任何声音响动,满心骇异,悄悄地向着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两步,这名刽子手的咽喉处便喀喇一声断了,头颅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无头的尸身也随之摔落台下,发出重重的一声。
四周众人一惊,注视着台上,只有修为极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飞了出来,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将头埋得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
微乱的发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的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的双唇被雨水泡得发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紧范闲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的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得他的手指都开始发白,开始隐隐作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地快速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的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儿?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的歌声。
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的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
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
听到了歌声,我的心情会快活……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
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的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的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的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的心脏迸发,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得摧心断肠,哭得撕肝痛肺,哭得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得万人不忍卒听……重生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
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得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宣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场小木台上的那一声悲鸣,穿透了秋风秋雨,传遍了皇宫上下每一处角落,刺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顿生恸意,心生寒意。
然而这一声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却生起了浓烈的惧意,除此之外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陈老院长终于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为这个事实而在暗自欢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气,然而风雨中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人在脸上流露出来任何情绪,悲戚或许有在某些眸子里一闪而过,而更多的是保持着肃然与微微紧张,还有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庆王朝的顶梁柱之一就这样生生折断了,那些被黑暗监察院压得数十载都有些缓不过气,在朝堂争执中势若水火的文官们,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冷。
监察院的老祖宗就这样死了?他们似乎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浑身上下布满了黑雾的恐怖人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死。
无数的人因为陈萍萍的死亡而想到了无数的画面,关于庆国这几十年风雨中的画面。
没有人敢否认陈萍萍此人为庆国江山所建立的功业,这幅历史长卷中,那些用来点睛的浓黑墨团,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监察院,无此墨团,此幅长卷何来精神?当范闲的那声哭穿透风雨,抵达高高在上的皇宫城头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龙袍,皇气逼人的庆国皇帝陛下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整个人的身体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约只不过是两根手指头的距离,片刻后,皇帝陛下强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将自己无情的面容与雨中血腥味道十足的法场,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离。
也肯定没有人察觉到皇帝陛下那双藏在龙袍袖中的手缓缓地握紧了。
在这一刻,看着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老伙伴,老仆人死去,那个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起眼的世子,成为全天下最光彩夺目的强者的老家伙,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作何想法?有何感触?是一种发自最深处的空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皇宫城头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头,比身旁所有官员都压得更低,他的身体朝着法场的方向,透过雨帘,还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长尸身漠然木然的模样。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里,老院长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总有一天,我是要死的,范闲是会发疯的………………言冰云霍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暗中向着各方发布着命令。
那些隐在观刑人群里的密探,随时可能出手,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疯狂压缩在一个最小的范围内。
当然,言冰云更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死了,凌迟之刑虽然没有完整地完成,刽子手被范闲含怨削成了两半,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秋雨依然那般凄迷地降落着,皇宫前的广场上却没有人离开,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紧接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些围住法场的苦修士缓缓地向着小木台逼近,他们头顶的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盖了他们脸上本来的表情。
范闲似乎像是感应不到台下的危险,只是有些无知无觉地木然箕坐于木台之上,他依然抱着陈萍萍的尸身,没有放下。
泪水已经和雨水混在了一处,渐渐地止了,范闲忽然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有些摇晃,看来这数日数夜的千里奔驰,已经让他消耗到了极点,而今日这直刺本心的愤怒与悲伤,更是让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个身影晃了一晃,却让木台四周的那些人们心头大惊,下意识里往后退了半个身位。
范闲漠然地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似乎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这些人包围着木台,在等待着皇宫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苍白地看着皇城下的这一幕场景,幽深的眼眸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
从悬空庙事起始,他对于范闲的欣赏,便是建立在这个儿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的基础,今天他虽然没有想到范闲居然能赶了回来,可是看到这一幕,他并不觉得奇怪。
甚至我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担心,在他的心里,他认为安之是被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怜孩子。
大概安之直到今日还不知道陈萍萍是多么的想杀死他,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想让朕断子绝孙……可是当他看着范闲萧索的身影,皇帝还是难以抑止地有些伤感和愤怒,伤感于范闲所表现出来的,愤怒于陈萍萍这条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心。
就像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样。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直被他强行抑止住的伤势也因为心神的激荡而渐渐裂开,血水从他的胸腹渗到了外面的龙袍上,格外惊心动魄。
他一拂双袖,冷漠着面容离开了皇宫城头。
…………皇宫之下,范闲抱着陈萍萍的身体,离开了被雨水血水淋湿透的小木台,向着广场西面的方向走去,走得格外缓慢和沉重,直至此时,他都没有向皇宫城头上看一眼。
陛下已经离开了,这世间没有谁再敢拦在范闲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让开了一条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剑斩开一样,波浪渐起,分开一条可以看见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离开。
第一百零三章 又无题秋初最头前的两场雨来得突然,去得突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似乎第一场雨只是为了欢迎陈萍萍的归来,第二场雨是为了送陈萍萍离去。
当皇宫前法场上的一切结束之后,濛濛的秋雨就这样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被吹拂开来,露出极高极淡极清远的天空,除了街巷里和青砖里的雨水湿意,一切回复了寻常。
京都的百姓们今天看着如此令人震惊的一幕,却没有人敢议论什么,沉默地顺着各处街口散开。
宫门前的那些官员们面面相觑,竟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好,陛下已经回宫,小公爷抱着老院长的尸身离开,这漫地流着的雨水也没有汇成一个主意,让他们好生惘然。
千里奔袭赶回京都,一路上范闲与五百黑骑已经违逆了无数条庆律和监察院院规,更何况他突入京都时,随手刺死了那么多朝廷官员,再加上当着陛下的面大闹法场,依理论,这怎么也是无法宽恕的大罪,然而陛下没有开口发话,谁能治范闲的罪,谁敢治范闲的罪呢?便在此时,胡大学士从皇宫城头上走了下来,诸多官员纷纷向他行礼。
今日这位大学士一直保持着沉默,他看着木台上被秋雨冲洗得极淡的那些血痕,眉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似乎在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的前任学士舒芜沿着城脚落寞地离开,没有与这些人打一个招呼。
胡大学士的心头微黯,却知道自己不能被这种情绪所控制,贺大人已经进宫了,自己必须在这里把后事收拢清楚。
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六部三寺三院的官员脸上扫了一眼,平静说道:大刑已毕。
开城门,一应如常。
皇宫前的这些官员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直惶恐于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小范大人的事情,但看眼下,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陛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愤怒,而不会把这样危险的工作交给下面的臣子们处理。
胡大学士没有在意这些大臣的反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六部三寺三院里没有看到监察院的人,这很正常,因为监察院八大处的主办此时都被关在大狱之中,而那位小言大人似乎早就悄悄地离开了。
不止监察院被里外配合控制住了,胡大学士的眉心闪过一丝沉重之色,他知道皇宫里也有人被控制住了,比如今天清晨最后冒死向陛下进谏求情的宁才人和靖王爷,此时都被软禁在皇宫之中,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而且范家小姐昨天夜里替陛下疗伤之后,似乎也一直没有出来。
想到这些事情,想到如今还在监察院之外驻守的万名庆国精锐部队,胡大学士的心头寒意大作,知道自己必须马上找到范闲,对这位有实力、有胆量与皇宫硬抗的小公爷说一些什么。
※※※正午的阳光,炽烈地照耀在京都外的那条流晶河上,河水清冷。
只是略暖了暖,并没有升起什么快活的雾来。
河水对面是一座遗世独立的雅院,灰白墙,青黄竹,寒意逼人。
瓦片上的水被晒成一片一片的湿痕,却多了些时光倒转的暑意。
便在这初秋闷暑意中,一辆黑色的马车从流晶河畔那条竹轿上疾驶而过,稳稳地停在了别院的门口。
这间别院正是叶轻眉当年的居所,长公主的死地,范闲曾经对河数拜的地方,自叶家事变后,便被皇室收入内库产业之中,成为了一间别院,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极少来此,而且也没有哪位娘娘皇子敢不长眼地要求来此暂居,所以竟是一直空了二十余年,只是三年前,长公主筹谋京都事变时,不知出于何种情绪考虑,在此暂居了数日。
正因为此间别院幽静少人来,而且因为这间别院所承载的历史阴寒味道,让所有人都有些敬而远之的冲动,所以内廷对于这里的照看并不如何用心严苛,只有四名皇室护卫常驻于此。
看着这辆黑色马车无视别院外的皇家印记,这样直接地冲了过来,这几名护卫面生异色,走上前去,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黑色马车后面涌过来的一群人用弩箭制住,缴械被缚。
一名监察院官员走上前去,沉默地将车帘拉开。
脚步声微响,浑身雨水,满脸苍白的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上的雨水顺着他的贴身黑衣与怀中老人身上那件监察院官服往下滴着,发出嗒嗒的声音。
太平别院的门开了,范闲没有看这些部属一眼,肃然地走了进去,咯吱一声,大门在他的身后紧接着被关闭,那些监察院的官员马上分别散开,控制住了这道竹桥头所有的要害位置,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过了一会儿时间,只听得一阵急促中带着丝杂乱的蹄声响起,数百名疲惫不堪的黑色骑兵,顺着流晶河那边的官道驶了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京都守备师还是禁军的部队。
最后是一辆黑色的马车驶了过来,就停在了竹桥的对面,马车上走下来一位满脸冰霜的官员,正是言冰云。
他没有过桥,只是静静地看着桥那头别院门口的监察院官员。
那些跟随范闲来到太平别院的监察院官员,除了几名散布于京都中的启年小组成员之外,大部分都是一处的官员。
言冰云如今在宫中的帮助下,暂时控制住了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的形势,却无法将监察院八大处全部控制,尤其是一处。
范闲当年独一处何等强硬风光,一处的官员们都把范闲当成是祖宗看待,今日皇宫前那一场大戏落幕,当范闲抱着陈萍萍的尸身离开宫前广场后不久,一处的官员便驾着黑色的马车接应到了他。
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桥那头的同僚们。
对于范闲在院内,尤其是在一处内所拥有的崇高威信并不感到异样,他只是觉得奇怪,陛下也派了人盯着一处,消息并不畅通,范闲刚刚回到京都,这些一处的官员怎么知道的?而且还如此巧合地接应到了他,这实在有些令人想不通。
言冰云并不知道,范府里面那位年轻的女主人,在陈萍萍行刺皇帝消息传出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提前就已经为自己的夫君做好了准备,一直暗中与一处保持着联系,当范闲单骑闯法场时,一处的人就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而至于那几百名疲惫不堪却依然不容人轻视的黑骑,则是领了范闲事先的命令,定好了在太平别院集合。
范闲入京之前想得清楚,不论自己能不能救回老跛子,大概自己这些人,总是需要在太平别院见面。
言冰云站在桥头沉默许久,整肃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官服,一个人向着桥上走去。
吱吱声音不停响着,他终于走到了桥的那头,在一处官员密探们警惕仇视不屑的目光中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四处言冰云,求见院长。
…………范闲不知道言冰云此时已经出现在太平别院之外,但他能想到肯定有人要来见自己,要来劝说自己,他甚至能够准确地了解到,自己从京都里一步一步走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庆国的精锐部队,此时正集结在太平别院的外面,等着劝说的成功……或是不成功,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但他没有考虑这些,也懒得考虑这些,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体内很空虚,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的真气,似乎在先前那声哭嚎里都吐了出去,胸里的浊气吐了出去,真气也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空虚。
范闲觉得自己的脚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虚弱,自己怀里那个老人明明很轻,可是怎么越来越沉重?重得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湿的发络搭在额头上,他抱着陈萍萍行过草坪,行过那枝花树,行过那方围成的小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墙上有花,他轻轻地摘了一朵瑟缩开放着的小黄花。
然后他伸手在花墙一角里轻轻摁动了一下,只听得咯吱几声响动,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洞口,有石阶往下探去,并不太远,此时天上的阳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干爽的石板。
太平别院里有密室,想必对于当年那些老人来说并不是秘密,就连当年年纪还小的长公主,也曾经在别院里找到了一个。
当年叶家事变之后,皇帝应该也来别院查探过箱子的下落,只是他没有找到,加上对这个院子一直有些异样的情绪,所以一直没有再来过。
而对于范闲来说,这个密道很熟悉,因为很多年前打开那个箱子后,五竹叔便曾经带着他来到太平别院,沿着这个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烧火棍最需要的子弹。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离地约三丈的密室,室内干爽干净,没有别的什么陈设宝物,只是有几个椅子,还有几副棺木。
范闲单手搭在棺木一缘,微微用力,将棺盖掀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老人瘦弱的身体放进去,取了一个小瓷枕很小心地垫在了他的后脑。
看了看棺木内的丝绸,范闲微微偏了偏头,没有替他盖上。
陈萍萍双目紧闭,赤裸的身体上只盖着范闲脱下来的那件监察院官服。
范闲站在棺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两颊,深陷的眼窝,忽然觉得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华美的丝绸更适合他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监察院官服,从范闲身上脱下来的,自然是监察院院长的制式,在范闲看来,陈萍萍此生难以言断,但想必对方是喜欢以监察院院长的身份死去。
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棺木旁边看着沉睡中的陈萍萍,想着先前在法场上,在秋雨中,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怀里渐渐睡去。
睡去之前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应该不会害怕吧?看着那张苍老而苍白的脸,范闲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很小的时候,这位喜欢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让费介老师来教自己,让自己学会在这险恶的世界上保护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便熟悉监察院里的所有条例架构。
大概从自己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老人就已经想好了,要将他最视若珍宝的监察院留给自己。
范闲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见陈萍萍时的场景,那是在监察院那间阴暗的房间里,明明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自己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跛子,却像是看见了一个许久没有见到的长辈,一股天然而生的亲近就那样萦绕在二人的心间。
那一日范闲低下头去,轻轻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陈萍萍,贴了贴脸,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贴了贴脸。
在浅池畔观鱼论天下,轻弄小花,在陈园里两辆轮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现了吧?不能再想了,范闲紧紧地闭上了眼,旋即睁开眼,低身将手中拈着的那朵瑟缩小黄花,轻轻地拈在了陈萍萍的鬓间白发中。
…………沉默了许久,范闲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棺木的上盖合上,从旁边拾起备好的大钉,对准了棺盖的边缝,然后运功于掌,一记劈下。
接连数声闷响响起,范闲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着,将所有的大钉全部钉了下去,将整副棺木钉得死死的,将那个老人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中,一个与自己再也触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这一切,范闲看着这副黑色的棺木开始发呆。
这只是暂时的处置,总有一日,范闲要将老人送回他的故乡,或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处,而不会让他永远地留在这座黑暗的京都附近,虽然这里是太平别院,陈萍萍想必也很喜欢在这里生活,但是这里依然离京都太近,离皇宫太近。
范闲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觉得无穷无尽的倦意和疲惫开始涌上心头,他在身旁的高脚木椅上坐下,双腿踩着椅边,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右手掌上被钉子割破的痕迹开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范闲就这样埋着头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头顶太平别院草坪上积着的雨水开始顺着石阶流了下来,打湿了一层一层,冰凉了一层一层。
…………阳光在天上缓缓地转移着,地下暗室里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还是云度的厚薄带来了这一切。
一丝声音传入了范闲的双耳,他缓缓地从双膝间抬起头来,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着已湿的石阶走了上去。
一声异响之后,石室上面的密门被紧紧地关闭,再没有一丝阳光和一络流水可以渗透进来,此地回复平静与黑暗。
范闲沿着围湖旁边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别院的门口走,待走到离木门不远的地方,便听到了一处下属低沉的禀报声。
范闲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在院内的一截断树上坐了下来。
木门开了,言冰云走了进来,站到了范闲的身前,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从宫里开始有动静的那一天开始说,你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参与,那我不想遗漏任何的细节。
范闲疲惫地坐在断树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云看了他的右手一眼,发现在流血,心头微微一震,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辞解释,而是平静说道:初二时,我被召进宫中,得了旨意,便开始安排。
至于贺大学士在达州缉拿高达,以及陛下借此事将院长留在达州,再用京都守备师擒人,我只是知道大概,并不知道细节。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细节。
言冰云看着低着头的范闲,发现今日的小范大人与往常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从那日清晨京都守备师护送着黑色的马车入京,再到皇宫里御书房里的争吵,再到陛下身受重伤,再到陈萍萍被青瓷杯所伤,被下了监察院大狱,言冰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甚至连其中自己所扮演的丑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来。
范闲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那你这时候跟着我做什么?是想把那个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几刀?还是说非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言冰云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脸上现出一丝绝非作伪的悲痛之色,沙哑着声音说道:下官必须来见院长您,我要保证您不会发疯。
什么是发疯?造反?范闲唇角微翘,笑声中寒意十足,别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军队,难道不就是用来做这件事情的?此时别院之外隐现烟尘之意。
明明刚刚落了一场秋雨的大地,却现出燥意来,谁知道太平别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军队,多少用来压制范闲的高手。
言冰云强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望着范闲冷漠说道:不管怎么说,老院长已经去了,你再如何愤怒,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么办?不错,邓子越在西凉,苏文茂在闽北内库,夏栖飞在苏州,启年小组的干将,院内最有实力的官员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洒在了大人你控制最严的地方,你一旦离开京都,可以重新收拢监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范闲冷漠地看着他,根本一言不发。
好,如今你是东夷城剑庐之主,手底下有无数剑客为你驱使,再加上此时大殿下领驻在东夷城的一万精兵,可是……那一万精兵可不见得大殿下能够完全控制,退一万步讲,大殿下难道会因为你,或者因为老院长就反了陛下?言冰云的嘴唇有些干燥,嗓子有些充血,却依旧强硬说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的至交好友,可就算他为你起兵,那些定州军肯听他的?不得不说,现如今这天下,也只有你有实力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对手。
说完了?范闲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要说服我,难道不应该拿出陈萍萍给你留下的亲笔信?言冰云身体一震,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些天在监察院内部做的事情,一定会激怒范闲,却没有想到对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查知了一切。
范闲看着他:但就算你拿出来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为了照顾所谓大局,为了防止监察院一时失控,被陛下强力抹除……所以你必须成为陛下的第二条狗,将这个院子强行保留下来,为了取信于那个男人,你必须做出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
范闲看着微微失神的言冰云,冷漠说道:可是这是你自讨的,以为这有一种忍辱负重的快感?错,你只不过还是脑子里进了水,陈萍萍他想怎么做,你就听他怎么做?他要你杀了他,你也杀了他?老院长是替监察院数千儿郎的性命考虑,为这天下的百姓考虑。
言冰云声音微哑说道:我就算受些误解,成为院中官员的眼中钉又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天下为何乱不得?为天下百姓考虑?范闲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咳声,咳出了几丝血来,这些天下的百姓有几人……为他们考虑过?我不原谅你。
范闲静静地看着言冰云,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陛下,一切为了天下,这是你的态度,却不是我的态度。
为了我在意的人,即便死上千万人又如何?而你没有替我做到这一切……所以,我不原谅你。
言冰云知道范闲温柔的外表下,是一个爱恨极其强烈的心,他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老院长的选择和我的意见一致,所以我这样做了,为了庆国,我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很好,这样才可能成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为对那些死老百姓来说,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皇帝。
范闲缓缓站起身来,但对于我来说,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丝信任的人,因为在你们的心里,都有比伙伴更重要的东西。
靖王爷和宁才人被软禁在宫里,范家小姐也在宫里。
言冰云忽然感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范闲回答他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对陛下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看着范闲迈着疲惫的步子向木门处走去,言冰云的心脏忽然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这不是为自己恐惧,而是担心范闲,他大声吼道:你要去哪里?范闲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回家睡觉。
…………走出了太平别院的木门,看着桥头如临大敌的监察院一处官员,看着桥那边已经强抑着疲累,勉强集成一个防御阵形的数百风尘仆仆的黑骑,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桥的那边,青黄秋林的那头,皇帝老子用来压制自己的军队,又岂是自己匆忙带回京的这些部属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疲惫和悲伤原来对人类的伤害竟然能够大到如此的地步。
他脚步虚浮地走过了竹桥,对着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拼死追随自己的部属们轻轻下达了几道命令。
黑骑副统领和一处的那些官员沉默许久,却也知道小公爷是在为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考虑,不再多言,齐齐单膝跪于地,不知跪的是面前的这位年轻院长,还是埋身于太平别院里的那位老院长。
一跪之后,数百人混杂一处,顺着美丽而安静的流溪河向着西方退去。
一直沉默跟在范闲身后的言冰云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随着他走过了桥,走上了官道,然后看见了官道那面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数千骑兵,这些骑兵密密麻麻地排着,声势煞是惊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下这些强大的武力,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走了过去,在无数双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帅的身前,沙哑着声音说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个不伤。
叶重微微眯眼,眼中寒芒微作。
第一百零四章 长睡范府不愿醒堂堂庆国枢密院正使,陛下以下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亲自率领精兵来到太平别院之外,负责弹压以及监视控制范闲。
不得不说,庆国朝廷和皇宫对于范闲,保持了极高的尊重和警惕,这种尊重和警惕表现在实力上。
范闲的面色憔悴微白,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的痕迹在他俊秀的脸上显得十分醒目,应该是雨水和这千里烟尘混成的烙印。
他看着马上叶重微寒的目光,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木讷漠然,似乎像是没有见到叶重本人与这数千名全甲在身的骑兵。
实力到了范闲和叶重这种程度的人,自然知道在平原之上,大概再强大的高手也无法逃脱数千精锐骑兵的追击,除了已经晋入了大宗师的境界,然而此地尚在京都城郊,密林清河宅院依然密集,范闲若真舍了京都里的一切,一转身如巨鸟投林遁去,只怕这数千精兵还真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他。
只是皇帝陛下下旨让叶重亲自领兵处置此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这数千精锐骑兵之中,还有许多军方的高手,最关键的,则是可以与范闲正面硬抗的叶重,这位庆国极少数站在九品之上的强者。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马上的叶重,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天下最初三国,以九品高手的数量,当然是东夷城最多,但是庆国以刀马征天下,高手也是层出不穷,尤其是七八品之间的强者最多,便是晋入九品的强者,当初在京都里细细盘算,也有数人。
然而这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聚集了最多七八品高手的虎卫,因为庆帝对于前任户部尚书范建的警惕,全部祭了东夷城那柄凶剑,而军方的强者,则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中死伤殆尽,尤其是秦业父子二人全部死在皇宫之前,再加上殒落在大东山的洪老公公,庆庙先后死去的大祭祀和二祭祀……庆国的顶端高手因为皇帝陛下的谋略与多疑,不知不觉地在消减着,到如今竟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白,以至于如今为了压制范闲这位九品上的人物,竟是无人可派,必须要派出军方第一人叶重亲自前来。
小公爷还能笑出来,这令本帅十分意外。
叶重已经缓缓敛了眼中的寒意,平静说道。
本官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若连你和宫典也死了,陛下他……身边还能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强人呢?范闲唇角微翘,沙哑着声音说道。
叶重心头微颤,知道范闲一眼便瞧出了如今庆国武力方面的缺陷。
虽然庆国铁骑依然天下无双,不论是定州军,燕京大营,还是散于诸边当年本属于大殿下统属的征西军旧属,放在沙场上都是虎狼之师,然而如果论起小股精锐在强者带领下的正面对冲,庆国却再也难以找出值得依赖的高手了。
天下强者,皆在我手中。
范闲看着叶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理会陛下先前对你发出的旨意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马上撤回派出去的斥侯和骑兵,一定会出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场面。
天下的强者,皆在我手中,这是何等样狂妄的一句话。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庆帝身为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本应拥有天下大多数强者的效忠,然而时转势移,不论是运气还是巧合,叶重都不得不承认,天下真正强大的高手,大部分都已经落在了范闲的手里。
虽然叶重并不知道悬空庙刺杀的真相,但先前法场上的那一幕让他确定,监察院里真正的高手,比如那位神秘的六处主办,传说中四顾剑的幼弟影子,一定会唯范闲之马首是瞻。
最关键的是剑庐十三徒,除却已经出任东夷城城主的云之澜外,还有十一位九品。
陛下对小公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
叶重沉声说道:但是那些黑骑和随你出京的一处官员……触犯庆律,行同谋逆,你认为朝廷会留下他们的性命?是我要保他们的性命。
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觉得在这里和叶重谈判实在是有些累,缓缓说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陛下如今正在愤怒中……听说他也受了伤,这时候下的旨意只怕并不怎么明智。
我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真的把我逼疯了,我一旦疯了,对你对我,对这大庆朝的官员百姓,甚至对宫里那位,都没有任何好处。
范闲佝偻着身子,摇着头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从老跛子开始,一直到我,我监察院的风格就是护短,就是不容自己的人被伤害。
我明白,但这是抗旨……叶重静静地看着范闲额上凌乱的头发,我是庆国的臣子,对于一切违律叛官,有缉拿捕杀他们的义务。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
范闲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人在,你如果想保定州军千年平安,最好赶快下决定。
叶重与范闲此时远远地站在骑兵的前方,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连一直跟着范闲的言冰云,都安静地站在那辆黑色马车的旁边,没有上前。
叶重沉默地思考了很久,说道:就算我此时放他们一马,但是你手底下的那些黑骑已经精神损耗到了极致,不论你是让他们去西凉投弘成,还是去东夷城投大殿下,这沿路各州各郡的驻兵……话到此处,叶重忽然停顿了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深知内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这些天来的安排,在情报之中,明明范闲前些日子还远在燕京之外,谁知道今天居然就赶回了京都,一念及此,这位庆国军方强者的心里便忍不住生出震惊之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闲是怎样飞渡千里关山,带着那数百黑骑赶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亲自出手,那些州军不可能拦住我的人。
范闲沙着声音说道:只要我肯随你走,陛下也不会愤怒于你的放水。
叶重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也对,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气就会消减许多。
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范闲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头而走,直接走进了言冰云带着的那辆黑色马车里,放下了车帘,闭上了双眼,开始养神。
马车微微颠动,开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数千庆国精锐骑兵似是护送,似是押管,随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向着京都方向缓缓前行。
又入正阳门,又行于清静而肃杀的大街上。
马车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是要入宫吗?不是。
叶重骑于马上,挺直着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平静回道:陛下没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
范闲重新闭起了双眼,轻声说了一句。
负责驾驭马车的言冰云面色微凝,一拉缰绳,顺着盐市口的那条岔道向着南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紧紧地跟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去了,叶重属下的骑兵队也分了一拨人赶了上去,而叶重本人却是驻马于街口,没有什么动作。
街上已有行人,虽然秋雨中法场上的那一幕已经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是遥远的事情,并不如何能够真切地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随着一场秋雨的停止便回复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檐下路畔行走的路人们,早已经被军士们驱赶到了大街的两旁,他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被军士们包围着的黑色马车,很简单地便猜到了马车里那位大人物的真实身份,一时间眼神里闪过紧张、兴奋、不解、忧虑诸多神色。
叶重立于马上,满脸漠然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的方向缓缓驶远,心里觉得异常沉重。
按理讲,把范闲捉回京都,严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经办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无法轻松,一方面是在范闲赤裸而平静的威胁下,他不得不放弃了追击那些纵横于庆国沃野间的黑骑和那些胆敢与陛下旨意相抗的监察院一处官员,呆会儿进宫之后,不知道将迎来陛下怎样凶猛的怒火,而压在他心头最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却是这一路上范闲所表现出来的神态。
叶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闲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闲跟随自己回了京都。
令他心寒的是,范闲根本没有入宫面见陛下的意思,不论范闲是愤怒指责陛下,还是向陛下解释一些什么,其实都比范闲此时的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种漠然隐含着的其实是对陛下的愤怒,与压抑着的寒意,还有那种对皇权的漠视。
叶重不知道范闲为什么有胆量这样做,但他清楚一点,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正在疗伤的陛下,或许此刻正在宫里等着自己的私生子入宫来解释什么,咆哮什么,然而范闲……却让陛下的寄望和预判全部落在了空处。
叶重缓缓低头,想着先前在太平别院外,范闲那些平静而有力的话语,难以自禁地黯然摇了摇头。
他在范闲冷漠的逼迫下被迫让步,这就证明了范闲此人已经拥有了与庆国军队力量正面相抗的实力,而这样的实力,无疑也让陛下和范闲之间的关系,多了许多的变数。
叶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范闲的心思,陛下永远不会主动地发旨让范闲入宫,他要等着范闲主动入宫,而范闲却也永远不会主动入宫,他要等着龙椅上的那位男子开口在先。
这便是所谓态度、心意、意志的较量,这种较量的基础在于双方所拥有的实力对比,更在于双方都极为强大冰冷的心脏,究竟谁先跳动起来。
叶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重又回复肃然平静,一夹马腹,准备入宫复命。
关于这一对父子间的战争,不是他这个做臣子能够插手的,当年定州军之所以插手,那是因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显,陛下对于范闲这个私生子的态度,比起另外的那些儿子来,完全不一样。
身为庆国军方首脑的叶重,只希望这一场战争最后能够和平收场,或者……尽可能快些收场,不要像这两天的秋雨一样,总是绵绵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马车停在了南城范府的大门口,此间大街一片安静,府门口的那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瞪大着双眼,愤怒而不安地注视着四周行过来的人们。
紧闭的大门马上打开了,几名带着刀的府里护卫涌了出来,站到了马车之下。
范闲走下马车,没有看辕上的言冰云一眼,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很轻松地便看出了有许多暗梢正在盯着,大概应该都是宫里派出来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门或是大理寺养的那批人。
而更远处街口上那些监察院的密探还在。
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容,在监视这方面,整个朝廷加起来,都不见得是监察院的对手,看模样,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还在自己的手上,还没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台阶。
言冰云坐在辕上叹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
范闲没有回头,半边胳膊被一家媳妇儿扶着,疲惫不堪又带着丝自嘲的意味说道:本来我也没有管太久,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经犯过的错误,我监察院之所以是铁板一块,靠的不是赏罚分明,而是……护短。
估计已经有很多人下狱,将来这些老家伙们也不可能再继续在八大处的位置上呆着。
他的后背缓缓挺直,官职撸了便撸了,但你要保证他们能够活着,如果连他们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维护这个破院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明白吗?言冰云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也不管范闲能不能看到。
范闲叹了口气,在那媳妇儿的搀扶下踏入了范府高高的门槛。
一入范府,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范闲疲惫的身躯裹入其中,让他困意顿生,这大概便是所谓家的效力。
然而范闲强行站直了身体,在石径上行走着,甚至离开了那位媳妇儿的搀扶。
府内四周埋着暗椿,还有护卫在肃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条,肃杀之意十足。
这便是范府的传统,不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但内部始终是没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乱时,范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今日范府又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个传统是自父亲在时便立下来的规矩,不论京都混乱成何等模样,可要把范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数百军士的强攻。
范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知道婉儿做的准备极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强悍,让这些以自己为主心骨的范府众人知晓,他们的少爷还没有倒下来。
行过花圃,来到后园,便在花厅的门口看见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范闲望着她极为勉强地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林婉儿的眼里水雾渐起,却是强行压抑了下来,她也是刚从宫里回来不久,往前行了几步,捉着范闲那只冰冷的手,甜甜笑着说道:回来就好,先睡一觉吧,大概好几天没睡了。
六天没合眼,我也没想到我能撑下来。
范闲的心里痛了一丝,勉强笑着,将身体的重量搁在妻子的肩膀上,向着卧房行去,一面行一面暖声说道:这两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
林婉儿将他扶进卧房,却发现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迹,心头微黯,却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让他在床边坐好,然后吩咐下人仆妇赶紧打来热水,替他洗了一把脸,又将洗脚的黄铜盆搁在了他的脚下。
林婉儿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脱了鞋袜,这才发现数日来的辛苦奔波,虽然是骑马,却也已经让范闲的双脚和鞋子似乎连在了一起,尤其是踏着马镫的脚心处,更是磨出极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儿心头一酸,小心翼翼地将范闲的双脚放入了热水盆里。
范闲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是太过舒服,还是太过伤心。
院子外面全部是人,根本没办法进去。
林婉儿低着头,一边轻轻地搓揉着那双脚,一面轻声说道,这句话里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监察院那座方正阴森的建筑。
先前出京的时候,一处有些胆大的家伙跟着我出了城。
范闲看着妻子的头顶,温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风,我已经安排他们走了,你放心吧。
至于院子那边,至少在眼下,陛下当然不会容我联系。
林婉儿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面是担忧范闲,一方面却是想着那件事情要不要说,片刻之后,她低着头颤声说道:妹妹昨日入宫替陛下疗伤,一直……没有回来。
正常事。
范闲早已从言冰云的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平静说道:陛下抓人七寸向来抓得紧,只有老跛子才没有什么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后才变成今天这样。
说到陈萍萍,范闲的脸黯淡了下。
其实陈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范闲,只是这位老跛子在这样的一个死局之中,依然把范闲割裂开了,让陛下抓无可抓,只有最后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说完这句话,范闲便睡着了,双脚在水盆里,脑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许久没有睡觉的他,终于在妻子的面前放松了心神,脸上带着一丝无法摆脱的悲伤沉沉睡去。
林婉儿轻轻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那张憔悴而悲伤的脸,不知怎的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滚下。
她望着范闲,心想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怜?…………范闲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当他悠悠醒来后,发现已经又是一个黄昏,微暗的暮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让房内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光晕。
窗外隐隐传来婉儿的声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们做些什么。
范闲不想惊动她,依旧安静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不想起身,或许他知道一旦自己从这软软的被里出来,便必须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转,看见床边搭着毛巾,伸手扯了过来,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紧接着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发现体清气爽,看来是睡着时,婉儿替自己擦过了身子。
便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却牵动得他浑身酸痛难忍,这千里的奔波,强悍的厮杀,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让他衰弱到了极点,绝对不是简单地睡一觉便能养好的。
范闲静静地躺在床上,缓缓催动着体内的两股真气,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门,回复着元气,目光直视绣着繁复纹饰的幄顶,暗自想着宫里那个男人,这时候在想什么呢?第一百零五章 梦中雪山,盆中血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天下地上尽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其许,雪原直抵天际,不知其广几许。
便在天际线的那头,突兀地拔起一座极高的雪峰,直入云层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的宝剑。
这座雪山极高,令人叹为观止,心生惧意,不敢亲近。
范闲低头,发现自己赤裸的双足踩在雪中,却奇怪地没有感觉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带来的触感。
他觉得有些诧异,眯着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却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来的光刺痛了双眼。
天地间很亮,宛若雪云之上有九个太阳,范闲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雪原里走了多久,五天?六天?自己一直没有睡觉,但是这天也一直没有暗下来过,似乎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
我上次来的时候,最开始一直都是夜晚,后来天开眼了,才变成了白天。
一个声音在范闲的耳边响了起来,他扭过头一看,看见了一张已经很久不见的面容,那张苍老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一看便知道是吃了麻黄丸之后的后遗症。
范闲偏着头,怪异地看着肖恩,心想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能这样清楚地说出话来?他感觉到有些奇怪,但下意识里又有一种精神力量让他不去思考这个古怪的问题,而是很直接地问道:神庙就在那座雪山里?是啊,那里就是人间的圣地,凡人不可触碰的地方。
肖恩叹息了一声,然后那张面容变成了无数的光点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范闲蹲下身去。
用发红的双手在雪堆里刨弄着,似乎想把已经死了的肖恩再抓回来,继续问些问题,然而刨了半天,雪坑越来越深,却找不到丝毫踪迹,反而是在渐深的雪坑旁边,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正坐在雪坑之旁,双眼清湛如大海,静静地看着那座大雪山。
你的鞋子到哪里去了?我的鞋子到哪里去了?范闲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赤裸发红的双足,又看了一眼那个戴着笠帽的麻衣人同样赤裸的双足,眼光透过笠帽看见了那个人的光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当年也来过神庙,你和肖恩都吃过人肉。
坐在雪地上的苦荷笑了笑。
说道:神庙并不神圣,只是一座废庙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对神庙无限敬仰,曾经跪于庙前青石阶上数月,才得天授绝艺。
可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
苦荷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世上哪有不可战胜的力量?说完这句话,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转瞬间,就在苦荷消失的地方,那个矮小的剑圣宗师忽然出现了,瞪着一双大眼,对范闲愤怒地吼叫道:我的骨灰呢?我的骨灰呢?范闲悚然一惊,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事情,自己似乎答应过四顾剑,如果要去神庙的话,会把他的骨灰带着,洒在神庙的石阶上,让他去看一眼那个庙里究竟有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
范闲苦恼无比,说道:那座山那么高大,那么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带着你的骨灰也没有用。
这是借口!四顾剑愤怒地咆哮道:这只是借口!然后四顾剑一剑刺了过来,卷起一地雪花,漫于天地之间,曼妙绝美无可抵御。
范闲面色一白,拼尽全身的气力,赤裸的双足拼命地踩踏着绵软的雪原,向着前方那座仰之弥高,似乎永远无法征服的雪山冲去。
然后他看见一个黑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雪山上行去,范闲大喜过望,高声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着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坚定地向着山上走去。
而范闲身后的那一剑却已经到了,剑花只是一朵,却在转瞬间开了无数瓣,每一瓣剑花割下了范闲胸腹处一片血肉。
无穷无尽的痛苦让范闲惨嚎起来,他仆倒在地,身上的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马上被冰成深红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贵而充满杀伐之气的玛瑙。
范闲看着五竹叔向着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受着脑海里充斥着的绝望与畏惧。
然后他醒了过来。
范闲一声闷哼,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虚汗,打湿了所有的内衣,他下意识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没有真的被割下无数片肉来。
此时已经入夜,看来先前暮时醒来后,他静静看着床顶,然后又睡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个噩梦,那些曾经在这个天下洒播着风采的绝顶人物,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告诉他关于那座雪山的故事,然后劝说他,鼓励他,离弃他。
范闲沉重地喘息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怔怔地看着身上的棉被,想到了梦境里的那座大雪山,依然不寒而栗,他知道梦境里的大雪山在现实的世界里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比那座大雪山更强大,更冷漠,然而雪山在前,自己总是要去爬的。
※※※皇宫御书房内,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看着身周案几上的灯火,才知道此时已经入夜了。
他的眼神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的。
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
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些熟悉的伙伴的眼睛,许久没有言语。
朕要烫烫脸。
皇帝开口说道。
一直守候在旁的姚太监佝身应命,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离开之前轻声禀道:叶重大人一直在前殿等着。
皇帝没有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御书房的门便被关上了。
庆国皇帝陛下虽然在后宫里有自己的宫殿,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勤于政事,加上精力过人,也习惯了在御书房内熬夜审批奏章,此间安置好了一应卧具,所以他极少回殿休息,而是经常在御书房内过夜。
如果说庆帝的生命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御书房内度过,倒也不是虚话。
平日入夜后,这座安静的书房内,除了皇帝之外,便只有他最亲信的太监能够入内,当洪公公死后,洪竹失势之后,能够在晚上停在御书房内的人,就只有姚太监了。
然而今天这间安静的御书房内还有一个女子,这位姑娘家眉宇间有一股天然驱之不去的平静之意,面容清秀,穿着一件半裘薄衫,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榻对面的圆墩上,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箱子。
皇帝看了这位女子一眼,温和说道:这两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呆会儿去后宫里歇歇吧。
范若若平静施礼,没有说什么,自从前天午时被接入宫中,替陛下疗伤之后,她的行动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虽然没有人明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留在宫里。
这两天里,皇帝陛下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是在御书房里视事,以及下属回报与范府相关的情报时,范若若都在旁边静听,皇帝陛下似乎也并不怎么避着她。
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轻易地便从这女子眉宇间的平静之中看出了那丝深深的忧虑,他知道她在忧虑些什么。
很奇妙的是,这两天皇帝将范家小姐留在身边,不仅仅是为了压制范闲,也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要替他疗伤,而是皇帝觉得,这个侄女辈的丫头,这种清爽淡漠的性情,实在是很合自己的脾气,而且与她随意聊天,不论天文地理还是天下各色景致,范若若总能搭上皇帝陛下一句两句。
不用担心什么。
皇帝轻轻地咳了一声,虽然范若若妙手回春,已经取出了他体内大部分的铁屑钢珠,便是毕竟陈萍萍那辆轮椅双轰的杀伤力太大,没有人知道,他受的伤其实极重。
庆帝是位大宗师,所以他能活下来,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人,只怕早已经死在了陈萍萍的双枪之下。
安之……你兄长,对朕有些误会,待日后这些误会清楚了,也就没事了。
皇帝陛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想看见范家小姑娘忧虑,大逆他性情地轻声解释道。
而这也确实是皇帝的真心话,在他看来,安之此人向来是个极重情义之人,陈萍萍惨死,难免会让他一时想不通,一时转不过弯来,日后若他知晓了陈萍萍对李氏皇族所种下的那些大恶因,曾经对他施过的那么多次毒手,他自然会想明白。
陛下说的是。
范若若低头应是。
皇帝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他不喜欢范家姑娘此时说话的口气。
许久之后,他却没有发作,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安之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看来这一路上他着实辛苦。
范若若抬起头来,轻轻咬着下唇,看着面前这位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深浅的皇帝陛下,根本不知该如何接话。
兄长此时在府中长睡于榻上,想必也不可能睡得安稳。
而陛下这句话,究竟代表了怎样的情绪?和朕说说你当初在青山学艺的情况,朕倒是从来没有踏入过北齐的国土,这一直是朕的遗憾。
皇帝很自然地转了话头,不知为何,他还真是很顺着范若若的心意在走,知道如果谈论京都的事情,范府的事情,会让这位姑娘家生心寒意。
当然,再过不了多久,朕便可以去青山亲眼看一看。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
范若若恭敬应道:青山上的风景倒是极好的,天一道的师兄弟们也对我极好。
你毕竟是我大庆子民,虽然不知道当年范闲使了什么招数,居然逼得苦荷那死光头收了你当关门弟子,但想必那些北齐人看着你还是不舒服。
皇帝抹了抹鬓间的白发,随意说道。
范若若很自然地笑了笑,说道:陛下神目如炬,当初那情形还确实就是那样,不过后来老师发了话,加上海棠师姐回了山,自然就好了。
说到海棠那个女子,安之对她究竟是如何处置的?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情绪,平静问道。
范若若却很明确地感觉到,皇帝陛下并不是借此事在询问什么,而只是很好奇于这件被天下人传得沸沸扬扬的男女故事。
她怔怔地看着皇帝陛下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想到,这些事情都和兄长有关,而兄长却是绝对不会和陛下谈论这些事情的细节。
这算是家长里短的谈话?范若若忽然明白了,皇帝陛下只是老了,只是孤独了,只是寂寞了,只是身为人父,却始终得不到人父的待遇,所以他留自己在这宫里,想和自己多说说话,想多知道一些天下间寻常的事情,想多知道一些和兄长有关的事情。
皇帝与幼女的家常聊天就这样平静而怪异地进行了下去,很明显皇帝陛下的心情好了起来,微白的面容上开始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神情。
御书房的门推开了,姚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铜盆进来,盆内是白雾蒸腾的热水。
皇帝从姚太监的手里接过热毛巾,用余光示意范若若接着说话,然后将这滚荡的毛巾覆在了自己的脸上,用力地在眼窝处擦拭了几下。
毛巾之下的庆帝,缓缓地闭上了眼,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此刻的神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先前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昨日那场秋雨之后,自己带着李承平回宫,小三儿被自己牵着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像极了很多年前的承乾。
皇帝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极冷漠的怒气,扯下脸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几次之后,才压抑着性子,望着姚太监说道:怎么这么久?姚太监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应道:先前内廷有要事来报,所以耽搁了阵时间。
说。
内廷搁在范府外的眼线……说到此处,姚公公下意识里看了一眼正怔怔望着自己的范府小姐,又赶紧低下头去,共计十四人,全部被杀。
皇帝的脸倏地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缓缓坐直了身子,望着姚太监一言不发。
坐在一旁的范若若骤闻此讯,面色渐渐变白,无法释去。
这两天她一直守在御书房内,守在皇帝陛下的身边,自然知道昨天午后兄长已经回京,已经回府,而且内廷和军方虽然明面上放松了对范府的压制,但是在府外依然留下了无数负责监视的眼线。
那些眼线全死了?哥哥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他不知道陛下让他安稳地在府里睡觉,等的便是他醒来后入宫请罪?他却偏要将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杀了?难道他不怕激怒陛下?皇帝陛下脸上的冰霜之色却在这一刻缓缓融化了,他的唇角微翘,带着一丝讥讽之意笑了起来,平静说道:继续派人过去,朕之天下亿万子民,难道他一个人就杀得光?※※※范府的正门大开,灯火高悬,将南城这半条街都照耀得清清楚楚,有如白昼一般,澹泊公范闲浑身是血,从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走了过来,在街上那些穿着官服,亮明身份的人的惊恐目光注视中,缓缓走到了自家的门口。
他就在范府正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那柄染着血水的大魏天子剑扔在了脚边,伸出手在仆人递来的热水盆中搓洗了两下,盆中的清水顿时变作了血水。
第一百零六章 洗手除官范闲很认真地洗着手,一共换了三盆清水,才将手上的鲜血洗干净。
仆妇们就将这血水泼在了范府正门口石狮旁的树根泥地里,也不知会不会养出什么样凶恶的怨灵来。
他的身上衣衫依然满是血迹,浑不在意地脱了,换了一件清爽的外衣,衣袂在初秋的夜风里微微摆动。
所有的这一幕幕戏剧化的场景,都完成于范府正门口,闻讯赶来的京都府尹孙敬修、刑部主官还有打宫里赶来的内廷太监,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了这一切。
范闲露在双袖外的手还有些颤抖,毕竟连着六七日的损耗太大,根本不是睡一觉便能回复的,再加上先前在黑夜的遮护下,他拿着手里的那把剑,像个恶魔一样地收割了府外那些负责监视的生命,又是一次大的损耗,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
英秀微白的面容,配着地上的那柄剑,四周的血腥味道,让此时的范闲显得格外可怕。
他是现任的监察院院长,是监察院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培养出来的黑夜里的杀神,只不过往常人们总是被他的身份,他的爵位,他的权位,他的光彩遮蔽了双眼,而想不到范闲此人,最厉害的地方还是在于他杀人的本事。
当然,宫里派出来监视范府的眼线并没有被他全部杀死,但凡能够抢在范闲动手之前逃跑,或是亮明身份的人,都只是被他迷倒在地,至于那些距离范府格外近,一个街巷范围内,伪装成各式市民行商模样的眼线,则是没有任何谈判示弱的机会,便变成了他手中剑锋上带着的一缕幽魂。
从那个噩梦里醒来,双眼脱离了那座大雪山的寒冷刺激,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发动了反击,只是这种反击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血腥而毫无道理。
范闲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也清楚范府外面的那些眼线都是皇帝陛下和朝堂上重臣们派过来的人,这些人不清楚范闲此时的心理状况,自然需要严加提防。
然而他不得不杀,因为睁开双眼后第一个准确的判断就是,皇帝肯定要削自己的权,而且要严格地控制自己与那些忠诚于自己的监察院部属之间的联系。
虽然言冰云在皇宫的帮助下,在军方力量的压制下,名义上控制了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但谁都知道,在陈萍萍惨死于皇宫之前后,这座阴森的院子,便只剩下一个主人,那就是范闲,只要范闲能够与监察院重新构筑起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就算是皇帝陛下,也无法再阻止范闲成功地拢聚监察院的力量。
至少在短时间内,皇帝不会允许范闲再次拥有监察院的帮助,叶重率兵请范闲回京,府外又埋了那么多的眼线,很明显,皇帝是想将范闲暂时软禁在府内。
范闲不能给皇帝这种逐步安排的时间,一旦范闲与监察院脱离联系太久,朝廷自然会逐步分解监察院内部的人员构成,将忠于陈萍萍和范闲的那些官员逐一请出,再往里面拼命地掺沙子,就像前两年让都察院往监察院掺沙子一样。
范闲必须赶在监察院脱离自己控制之前,主动地、有层次地、有准备地让那些属于自己的力量重新归于黑暗之中,归于平静之中,等待着自己再次需要他们的时候,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基于范闲必须联系上他们,联系上最忠诚的……启年小组。
范府外的眼线必须死,范闲不会冒险在有人跟踪的情况下,进行这项危险的工作。
在皇帝陛下的威权压制下,唯一能够让范府外的监视露出缺口的方法,就是血腥与死亡的恐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先前一位一处乌鸦冒死传递入范府的消息,更让范闲冰冷了自己的心,坚定了自己握剑的手。
有两名监察院官员已经被绞死于大狱之中,不是八大处的头目,看来言冰云还是在拼命地保存着监察院的有生力量,然而他始终没有保住那两名官员。
那两名官员正是前天夜里陈萍萍被送入监察院天牢时,曾经试图强行出手,救下老院长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允许敢于违逆自己意旨的官员存在,所以他们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对于范闲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皇帝陛下开始对监察院进行清洗的危险信号,所以他也动手了,没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权势,也没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属,他只是亲自踏出了范府高高的门槛,拔出了身后冷冷的长剑,在黑夜里走了一遭,杀了十四人。
…………范府正门口的灯笼高悬,南城的长街中火把齐集,照耀得有如白昼。
几位官员看着被从四处街巷里抬出来的血淋淋的尸首,面面相觑,心生寒意,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们向来深知这位小范大人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可是他们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小范大人要冒着陛下震怒,将他捉拿入狱的危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这么多的人。
是的,官员们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马车中的死尸都是宫里以及自己这些衙门里派出来的得力探子,所针对的目标就是范府里的这位小公爷,也难怪小公爷会如此愤怒。
然而愤怒的后续手段难道便是这样残暴的杀戮?从内廷,到监察院,到刑部……庆国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门,只怕都已经习惯了派出探子去打听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报,尤其是前两个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这京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里安插了多少密探,监察院更是做这种事情的老手,据传言说,一处现如今已经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的府里安插钉子的水准。
关于钉子的事情,在京都的官场中并不是一个秘密,官员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点,即便官员们某一日因为某些蹊跷事,发现了府中有宫里或是监察院的奸细,他们却依然只有傻傻地装作分不清楚,若是实在装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地供着,然后在言语上提醒对方几声,好生礼貌地将对方送出府宅,送回对方的衙门。
因为官员们清楚,这些密探钉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朝廷的威严,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官员会像今日的小范大人这样,极为冷酷狂妄地将这些钉子全部杀了。
刑部的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难堪的孙敬修,压低声音说道:孙大人,今儿这事到底怎么回,您得去问问小公爷。
当街杀人,已是触犯了庆律里的死罪条疏,即便范闲如今既尊且贵,入了八议的范围,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难饶,更何况他今日杀的这些人,暗底里都还有朝廷属员的身份。
只是范闲就那样在火光的环绕中洗着带血的手,当着众官员的面换着带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静,谁敢上前去捉他?此时官员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孙敬修应管此事,而且众所周知,孙府与小公爷的关系亲近,几个月前,小公爷还为了孙敬修的前程和门下中书的贺大学士大杀一场,杀得贺大学士灰头土脸,所以所有官员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孙敬修的脸上。
孙敬修的心里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苦,他知道这些同僚在畏惧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更不好过,先是监察院出了大事,结果陈老院长惨被凌迟,而那日他亲眼看着小范大人单骑杀入法场,更是吓得浑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后的朝堂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就此沉沦,还是要被陛下严惩……如果范闲垮台失势,孙敬修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里惶恐等着陛下的夺官旨意,没有料到,最后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这样一件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佝着身子走到了范府的正门口,极郑重肃然地对范闲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问了几句。
范闲此时疲惫地坐在长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剑就扔在他的脚下,看到孙敬修上前也不怎么吃惊,冷着脸应了几句。
那些官员畏惧不敢上前,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待孙敬修从石阶上走下来后,刑部侍郎皱着眉头说道:小公爷怎么说来着?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当街杀人,就算闹到太常寺去,也总得给个交代。
让刑部十三衙门出动人手进范府抓人,这位侍郎大人可没有这个魄力,然而庆律严苛,这些官员眼看着这一幕,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道范闲先前和孙敬修说了些什么,这位京都府尹已经没有太多的惶然之色,面色平静说道:小公爷说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监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进京来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里有两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紧张,所以先前膳后在府外各街巷里走了一圈,看到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经人,所以盘问了几句,没料到那些人竟是狗胆包天,居然取出凶器向小公爷行凶,小公爷当然不会和这些奸人客气。
此话一出,围在正中的这几位官员倒吸一口凉气,见过无耻毒辣的权贵,却未曾见过如此无耻毒辣的权贵,十四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还硬栽了对方一个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卫,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说范府里的小公爷单枪匹马去追问人婆子下落,结果被十四个家伙追杀,这话说破天去,也没人信。
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没有什么证据。
当然,也可以请小公爷回衙去问话录个供纸什么的,只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本官没有这个兴趣。
孙敬修的腰板忽然直了起来,望着身边的几位同僚冷漠说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这等权利,若你们愿意将这案子接过去,尽可自便……不过本官要提醒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宫里的人,宫里没有发话,大家最好不要妄动。
这是天大的一句废话,谁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的是些什么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与小公爷之间的事情,给这些官员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闲今天做得太过分,事情马上就要传入宫中,如果自己这些官员不事先做出什么反应,谁知道宫里对他们是个什么看法?孙敬修说完这句话,便带着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懒得理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闲简单的几句谈话,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这丸子的味道并不怎么好,但至少小公爷说了,只要他不死,孙府也就无事,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孙敬修别无所怨,一切都随命吧。
看着京都府的人离开了范府正门,范闲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阶下的官员们,从脚边拾起那柄被世人视若珍宝的大魏天子剑,就像拾起了一把带水的拖把,随手在石狮的头上啪啪拍了两下。
这做派像极了不要脸不要命的泼三儿,却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强烈的反差,让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
…………入了府中,早有丫环上前递了件厚厚的袍子。
范闲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些,一面紧着衣襟,一面向后宅走,随口问道:芦苇根的水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赶紧送去。
那丫环应了一声,便去小伙房去盯着了。
范闲一个人走到后宅,坐到了床边,对着桌旁的妻子林婉儿轻声说道:杀了十四个,明天或许就要来二十八个。
其实那些也只是朝廷的属员,受的是宫里和各部衙的命令,何苦……林婉儿的脸上现出一丝不忍,说道:再说了,即便是你心里不痛快,想替死在狱里的两名监察院下属报仇,也不至于把火撒到那些人的身上。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把我软禁在这府内,但他清楚,除非他亲自出宫盯着我,不然哪怕是叶重来,也不可能阻隔我与外界的联系。
范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身体依然有些虚弱,沙着声音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亲自盯着我,所以他只有撒下一张大网,网在我们这宅子的外面。
我必须把这张网撕开,不然就会变成温水锅里的青蛙,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范闲的眉宇间泛起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可是你也说了,今天你杀了十四个人,明天可能就有二十八个人,陛下乃庆国之主,天下间的臣民都是他手中的工具,怎样也是杀之不尽的。
林婉儿面带忧色看着他。
杀的多了,自然也会令人害怕。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皇权固然深植民心,无可抵挡,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想必也会让那些拉网的官员眼线们,会下意识里漏出些许口子。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脸上的忧色并没有消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对范闲的关怀与不安,轻声说道:可是陛下若要收伏你,还有很多法子。
范闲的双手撑在自己的身体两侧,低着头思忖片刻后幽幽说道:他把妹妹留在宫里,这就是逼着我不敢离京,可是他若要收伏我,则必须把我关进皇宫里,关在他的身边,我想陛下不会冒这个险。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面带忧色的脸,温和说道:淑宁和良子都已经出了城,这件事情你做得极好,不然我们这做父母的在京里,还真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思思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族庄,可是我想宫里也一定有消息。
林婉儿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不理会你要做什么,只是你得想想,妹妹还在宫里,那两个小的也还没有走远。
所以我要联系上我的人。
范闲怜惜地轻轻抚着妻子略显消瘦的脸颊,思思这丫头平日里不起眼,其实是个很有主见,能吃苦的人儿,藤子京办事老成,想必不会让宫里抓住首尾,若我能联系上启年小组里的人,自然有办法把他们送回澹州去。
至于妹妹还在宫里……应该无碍。
范闲的声音忽然冷了起来,我今日正面挑战陛下的威严,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就真的不胆心皇帝舅舅会严惩你?林婉儿坐直了身子,忧虑地看着他,她深深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亲人是怎样的冷血无情,一旦当他发现范闲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控制的私生子时,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林婉儿总认为范闲如今的举措显得过于激进,过于冒险了些。
陛下的任何举措和亲情无关,和感觉无关,只和利益有关。
范闲闭着眼睛说道:如果我们认可这个基准的话,就可以试着分析一下,陛下或许会愤怒,但他不会把我逼到绝境。
无论是我准备送到澹州的孩子们,还是宫里的若若,还是……你。
范闲睁开双眼,看着妻子,缓缓说道:这都是我的底线,如果陛下打破了这个底线,那就只能逼着我们提前彻底翻脸。
林婉儿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范闲说道:我从来不会低估我的任何敌人,但我也从来不会低估我自己,无论陛下是逼得我反了,还是杀了我,都只会给他,给大庆朝带来他难以承担的后果,难以收拾的乱局。
我若死了,东夷城那边怎么办?难道四顾剑的徒子徒孙们还会遵守那个不成文的协议?大殿下手中一万精兵虽然有朝廷掺的沙子,但三年前禁军的动静已经说明了我们这位大哥掌兵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在短时间,掌握住这只强军……陈萍萍死了,我再死了,大哥肯定不会再听我的话,就算他不领兵打回京都,但至少也会留在东夷城冷眼看着京都里的那位父皇……陛下最好不要用宁姨去威胁他,从你的描述中看,御书房事变后,宁姨已有死志,以她那等强悍热血的性子,如果陛下用她的性命去威胁大哥返京,只怕她马上就会死在陛下的面前。
云之澜更不是一个傻子,若我死了,大哥的心思他肯定能猜到,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个强援,他绝对会全力辅助,从而保持东夷城的独立地位。
我若死了,此时还在定州的弘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若死了,我经营了五年的江南又会是怎样的动乱下场?就算夏栖飞背叛了我,可是我也有足够的法子,让整个江南乱起来。
更不要说监察院,如今监察院保持着沉默,一方面是院外的那些大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官员都在暗中看着我,他们想知道我想做些什么,如果我也死了,监察院也就散了。
你看看,如果陛下真的逼我反了,或是直截了当地杀了我,会带来这么多的动荡。
范闲的唇角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幽幽说道:他怎么舍得?他怎么……敢?其实范闲还有很多隐在身后的筹码没有说出来,一者没有那个必要,二者关于北方的筹码,他自己也没有太多的信心。
然而谈论至此,他冷漠说出口的最后四个字,还是那样的坚定和信心十足。
继承了母亲的遗泽,在无数长辈的关怀,也包括皇帝老子这些年来的恩宠信任下,再加上那些老怪物们或明或暗的寄望扶植,范闲终于不负众望,成为了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和庆国强大的皇帝陛下对视,而不需要退让的大人物。
或许平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然而一旦人们将眼光投注于此,才会惊愕地发现,这些年庆国和天下的风雨,竟然造就了范闲这样一个畸形的存在。
陛下,林婉儿沉默很久后轻声说道:或许为了庆国,为了天下,他会容忍你的大不敬,但是这绝对不仅仅是基于他对你能够影响的事物的忌惮,也包括了很多其它的东西,或许是一些微妙的东西。
一旦他发现,你对他真的没有任何眷顾情谊,他一定会很直接地抹掉你。
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消灭他的肉体。
林婉儿怔怔地看着范闲,你以为陛下若真舍得杀了你,他还会在乎东夷城的归而复叛?他还会在乎李弘成在定州的那点儿力量?他还会在乎江南的百姓会受多少饥饿痛苦?他如果真忍心杀你,他又怎会在意天下间别的任何事情?皇帝陛下,就算整个天下都背弃了他,可是他依然有勇气有实力,重新打出一个天下来,更何况你顶多只能让他的天下多出一些极难修补的疮疤。
林婉儿轻轻地抚摩着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叹息说道:不为我考虑,不为孩子考虑,无论做什么事情,多想想你自己。
范闲沉默了,他必须承认,虽然他一直是这个世界上对皇帝老子了解最深刻的人,但是在关于情绪思维惯性这些方面,自幼生长于皇帝膝前的妻子,要掌握得更清楚一些。
不说这些了,呆会儿芦根汤来了,你要趁热喝。
范闲勉强地笑了笑。
这些年婉儿的病情一直极稳定,除了费先生和范闲的药物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这些产自北海的芦根熬出来的汤。
话一出口,范闲忽然想到了北海,想到了那些将人的皮肤刺得微痛的芦苇叶,想到了那个很久没有相见,很久没有想起的女子,不知道她现在在西胡好不好?之所以此时忽然想到海棠朵朵,是因为先前那一番谈话之后,范闲更清晰地判断出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婉儿说的对,要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消灭他的肉体。
范闲闭目沉默,想着怎样才能融化掉万年不消的大雪山?怎样才能击败一位大宗师?海棠?还是十三郎?还是……自己?还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做到了?范闲开始想念五竹叔,却不是因为想念他身边的那根铁钎,而只是在心神微黯的时节,下意识里想念自己最亲的亲人。
…………第二日,范府正门大开,朝廷派来的眼线,重新布满了南城这条大街四周的阴暗处。
看来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在想些什么,在试探着什么,他只是沉稳地坐在御书房内,以不变应万变,消磨着范闲的时光,将锅里的水温渐渐地提升了一些。
塞到这锅下面的一根大柴,便是今天晨时内廷戴公公传来的陛下旨意。
听着那熟悉的余姚口音,范闲一身黑色官服跪在正厅之中,眼眸里闪动着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的平静光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除范闲监察院院长一职,令归府静思其过,慎之,慎之!第一百零七章 七日范府上下的仆役丫环们听清楚了这道旨意,只觉一道雷霆无情而残忍地劈了下来,劈递整座范府都开始颤颤摇晃,跪在厅外的众人面色发白,心头震惊,很是替少爷感到不安与恐惧。
不止他们,包括整个京都的官员百姓,都很清楚小范大人手中权力的根基究竟是什么,而陛下这一道夺官的旨意,却是在砍断小范大人的根。
然而跪在地上的范闲听到这道旨意,脸上的表情依旧保持着平静,没有露出什么惊愕悲伤的感觉,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就如这两日在床上辗转思忖判断的那般,陛下会试图在这段时间内,逐渐削除罩在范闲身体外面的那些层层权力防御。
细细算来,打从在东夷城回京的路途上遇到王启年开始,这短短的十日中,范闲不知道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
黑骑咆哮纵横于州郡之间,这本来就是犯了大忌讳,而且五百黑骑连冲十余关口,更是在朝野间落了一个极大的罪名,再加上范闲闯入京都时杀了正阳门的统领,当着万民目光,刺死法场上的几名强者……一椿一椿都是罪过,都是庆律中不能饶恕的罪过,即便他是范闲,也必须为此事付出代价,陛下没有让他下狱,已经算是足够宽仁。
然而这种宽仁却无法平息民间官场中的议论与压力,今天这道旨意除了范闲的院长一职,也算是给天下一个初步的交代,给陛下自己一个宣泄怒意的渠道。
至于今后宫里还会有怎样的旨意出来,范闲又会遭受到怎样的打击和损失,则要看范闲的应对,以及官场民间的风声了。
范闲有些木讷地站起身来,从戴公公的手里接过那道圣旨,很随意地交给身后门下清客安置,根本没有去认真地阅读一番,因为圣旨上所拟的罪名很实在,他也不准备在这些方面和宫里打什么官司。
喝杯茶再走吧。
范闲温和地看着戴公公。
戴公公的脸上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尴尬与不安的神情,他这数年间在宫里的沉浮,其实全部是因为面前的这位年轻权贵,然而今天却是自己来范府宣读这份旨意,戴公公的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奴才还得回宫。
戴公公用不安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声音微颤说道:陛下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过些日子就好了。
范闲知道这厮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也别想太多,陛下既然让你重新拾了宣旨的重要差使,想必也是信你的。
戴公公恭谨地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却听着范闲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若若在宫里可好?宦官与大臣私相传递信息,此乃大忌讳,然而戴公公略一沉忖后,却没有丝毫犹豫,压低声音说道:范小姐过得极好,时常在御书房内听议,陛下待她极好,大人不用担心。
范府这一家子其实都算是正牌儿的李氏皇族成员,加上范闲对戴公公的恩威相加,这位太监并不在意那些忌讳,压低声音将范若若这两日在宫里的情形说了一番。
范闲微微挑眉,有些惊愕,他猜忖不到陛下的心思,也不理解为什么妹妹可以在宫里显得如此超然,完全不像是一个人质。
迎旨的事情办完之后,范闲转到正厅之后,看着一直在后方安静听着的妻子,轻声说道:今儿算是第一波,我身上兼着的差使极多,陛下如果要一层一层地剥,也需要些时间。
林婉儿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院长一职现如今是空着,陛下想必等着你入宫请罪之后,过些日子还是会把这职位赐给你,可是……终究皇权无边,你没了院长的职位,想在这些日子里收拢院里的力量,只怕有些障碍。
陛下也清楚这点,所以他第一刀就砍了我院里的职位。
范闲坐了下来,低声说道:至少在眼下,他还不希望朝堂上乱起来,所以在慢慢地削,也等着我自然地认罪低头。
只是……这么些年了,监察院一直在老跛子的控制下,陛下还是有些不了解其中的门道,就算监察院有很多人会畏于皇权,但终究还是有更多人,不认旨意,只认院内的传承。
被软禁和被自杀一样,都是一种很难解决的问题。
范闲说道:陛下想让整个天下,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慢慢地习惯我失去权柄的日子,那样折腾起我来就轻松多了,所以我得抓紧时间。
林婉儿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一直不明白,就算范闲能够撕开府外的那张大网,与启年小组的成员联系上,可是仅仅一次见面,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我的下属们都是一群很了不起的人。
范闲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平静说道:而且他们可以帮助被软禁的我,去联系上一批更了不起的人。
如果范闲强行闯破府外的监视网络,以他如今的修为,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正如他昨夜所言,除非陛下亲至,不然这庆国的天下,还真难找出几个能够跟住他的人。
然而他必须为自己的下属,以及不在京都的那些合作者们的生命安全考虑,所以他不能给宫里任何跟踪自己从而按图索骥,清扫自己真实根基的机会。
监察院院长的职位被夺了,并不能影响范闲通过那些忠诚于自己,忠诚于陈萍萍的官员,重新掌控监察院的实力。
而如果朝廷真的通过范闲这条线,将他一直隐在幕后的那些班底一网打尽,范闲再想和那些离庙堂极远的势力联系起来,难度就会大很多。
所以范闲的动作很小心,他的小心表现出来给世人看的,却是一种蛮不讲理,格外血腥的杀伐决断,因为当陛下夺除范闲监察院院长一职的旨意传遍京都后不久,紧接着便传来了小范大人再次对范府外的眼线大网下手的消息。
这一天范府外死了二十余人。
第二日宫里下旨,夺除范闲内库转运司正使一职,正式地将庆国倚为国力根基的内库宝藏从范闲的控制下剥了出来。
当天夜里,范闲再次出手,将范府周边以井字形存在的街巷里的人物扫荡了一遍。
第三日宫里下旨,范闲被严旨训斥,一等公的爵位被直接夺除,一掳到底。
七日之后,南庆最光彩夺目的年轻权臣身上所有的官职都被无情的旨意夺除一空,忆江南,龙抬头时,那个从船上踏下来的年轻钦差大臣前面一长串的前缀,到如今一个也没有剩下来。
从今日起,范闲回复了白身,甚至比上京赶考的进士秀才更加不如,他没有任何官职,任何名义上的权限,没有俸禄,当年春闱时曾经兼的礼部差事也被宫里记了起来,太常寺那个极为尊贵的正卿职位也被夺除。
范闲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太学里的教习一职,也是降了三等,但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没有将这个职位也夺了去。
这七天里,皇宫与范府之间就像是一条传输带,传输着陛下平静而冷漠的旨意,传输着一道道令人心寒的旨意,每一道旨意一下,范闲身上的光辉便淡了一层。
京都官员百姓的目光都注视着范府门前的这条道路。
从那日秋雨法场之日后,他们都知道这条道路一定会非常繁忙,但他们没有想到这条道路竟然会繁忙成如今这种模样。
没有人想到陛下对小公爷的处罚竟是如此彻底严重,也没有人想到范闲竟然生硬如此,连着抗了七天,却还是没有入宫去请罪。
所有人都看着范府,等着这场陛下与他私生子之间的冷战会朝什么方向走去,究竟是陛下震怒之下,干脆缉拿范闲入狱,还是范闲抗不住这道道旨意,最终服软。
然而即便如今的范闲只是一介自身,可是京都的百姓依然习惯在茶余饭后津津有味地闲谈中称其为小范大人,那些躲在各自府内紧张旁观此事进展的官员们则依旧习惯称其为小公爷。
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如今的范闲已经被陛下贬成了一介草民,可是只要他不死,不入狱,他依然随时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大人物。
没有人敢轻视范闲的存在,甚至出乎很多官员的意料,范闲明明触犯了无数庆律,无视朝廷,而且杀了那么多的人,可是在民间的议论中,依然没有生出太多对范闲不利的言论。
在陛下与范闲的这场战争之中,庆国第一次出现了舆论并不全然在宫里的奇怪状态。
或许是因为范闲虽然在范府外杀人,但他做得并不夸张,除了第一日和第二日之外,他的杀气已经收敛了许多,而且他杀的人都是宫里派出来的眼线,和普罗大众又有什么干系?或许是因为很多京都百姓,曾经看见过那一场秋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尸首痛哭憔悴的模样,下意识里生出几分同情来。
人类的情绪本来就是这样古怪,前一刻或许还在叫好喝彩,下一刻或许就开始沉默缅怀,千古以降无数法场上,无数死亡面前,其实都曾出现过这样的进展。
但真正能够让一介白身的范闲,依然拥有不少民间议论支持的根基,还是在于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那些光辉的旧事不需要一件一件地提出来计算能量,也不需要去管陈萍萍当初利用监察院八处,为范闲做了多少事情,事实便是如此,自从数十年前带领庆国铁骑踏破旧朝河山,生生开辟无数疆土的皇帝陛下之后,南庆唯一能够称得上偶像人物的,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个人了。
如果是在江南,或许范闲能够获得的民间支持还要更大一些,因为毕竟他在那里经营得最久,而且林婉儿打理的杭州会这些年不惜血本地抚恤民众,早已代替明家,成为了江南贫苦百姓和士子心目中最光彩的名字。
毕竟身在京都,皇城根儿下的子民们就算偏向范闲,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归根结底,这场战争,终究还是范闲和陛下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就如同御书房里那场战争一样。
…………七日后一切未定,天下不太平,范府外依旧是秋风阵阵,间有细雨。
然而在范闲如杀神一般的清扫下,那些内廷派出的眼线,迫不得已将那张大网向外拉了拉。
皇权的威严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而死亡的恐惧也是至高无上的。
在这种夹攻之中,内廷的监视毫无疑问会露出破绽。
范闲冷冷地站在府门口,静静地看着四周的动静,心里却想起了婉儿那天的话语,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皇帝老子如果要应对范闲这种撕破脸般的反抗,其实还有许多法子,为什么他不用?这些内廷眼线的外移,究竟是迫于自己这种泼三儿似的搞法,还是皇帝陛下暗中下了什么旨意?那些眼线是杀之不尽的……范闲有些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或许宫里那个男人对自己依然有些温情,有所寄望,可是他不想让这种温情和寄望重新动摇了自己的心,那颗在秋雨中早已经冷却了的心。
他转身入了范府。
过了没有多久,一辆送菜的马车也拐进了范府旁边的侧巷,进了角门,当然在角门之外,这辆马车接受了最严苛的检查,连每一棵白菜的内层,每一根萝卜的根须都没有放过。
负责这些检查的人都是亮明身份的官员,和那些撒在范府四周的内廷眼线不同,范闲并没有难为这些人,因为他若要摆脱软禁的束缚,需要小心的也只是那些眼线,而不是这些官员。
送菜的马车没有任何异样,官员挥了挥手,让这辆马车进入了范府。
进了角门处不远,便是范府的大厨房,自有仆妇前来搬运车上的菜蔬瓜果。
宫里的旨意下得清楚,范府里面的人都没有可能出去,而外面的人想进来也是极难,哪怕这辆马车其实也是直接由灯市口检蔬司派过来的,从源头起便在朝廷的监视之中,应该不怕范府或者那些监察院不安分的官员想做什么。
那辆马车上的车夫却在众人没有注意的当口儿,悄无声息地擦着厨房走到了后园,然后在一位范府老仆人的接应下,直接进了一间安静的书房。
车夫一进书房,看见除了范闲之外还有一位女子,马上猜到应该是院长夫人,微微一怔后,取下草帽,跪下行礼道:见过院长大人。
这名车夫取下草帽后,林婉儿吃惊地掩嘴一呼,说道:真像。
那名车夫有些尴尬,却不敢说什么,站起身来,直接说道:这些天府外看守得严,所以大家没敢异动。
这是我启年小组里的干将,当年在北齐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范闲温和对妻子解释道。
这名长相极似自己的监察院官员,一直被藏在启年小组里,不过便是他也没有想到,被封锁了七日之后,启年小组冒险进府来与自己搭线的,居然会是此人。
不异动最好,什么都不及自己的性命要紧。
范闲看着那名下属认真说道。
这是他一直向身边的人,哪怕是最忠诚的下属不停灌输的信条,什么都不如自己的生命重要,王启年是这样做的,高达也是这样做的。
外面的网已经松了些,我今天要出去一趟。
范闲微微低头,轻声说道。
大人,这样太过冒险。
那名官员认真说道,他想着既然自己冒险进了府,有什么话自己去传便好了。
不行。
范闲摇了摇头。
那些话太关键,必须亲自交待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稍有差池,只怕便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他忽然想到,如果王启年这时候在身边,就什么事情都好解决多了,以老王头的本事,在眼线们的注视中偷偷溜进范府,想必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送菜的马车是检蔬司的,你们怎么进来的?范闲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目光微凝,有些担心。
戴震回检蔬司了。
那名官员笑着应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戴公公重新做了宣旨的首领太监,随之而来,他那个本家侄子也回到了检蔬司的职位上,以监察院当年拾掇戴家爷俩的手段,留些尾巴,此时加以利用,自然是轻松之事。
…………秋日京都的天空,清高而辽远,雨水从那些如铅般的垂云里洒了下来,让周遭的景致都变得模糊却动人起来。
范府与皇宫连续七日的硬抗,尤其是那位小范大人连续七日对府外眼线不留情面的扫荡,终究是寒冷了大多数内廷眼线的心,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这些同僚都是白白死了,看模样,宫里那位陛下,似乎永远不会真的将自己的私生子拿下大狱,为这些同僚报仇。
所以范府外的网在不知不觉间松散了,留下了一些可以被人利用的漏洞。
而那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检蔬司的马车,便从这个漏洞里钻了出来。
京都某个僻静所在,宅巷简陋,并无大家大户的深园广厦,一间小院就安静地在某个巷尾中,外面街巷里卖菜的声音在此处都清晰可闻。
然而已经好几年了,却永远没有人知道这个小院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着微微的秋雨抹去了脸上的面粉胭脂伪装,范闲一闪身飘进了小院,然后看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
看着这些面孔上面流露出来的惊喜与惊喜之后的黯然,范闲的心头微微感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什么。
这里便是启年小组最秘密的驻地,这里的监察院官员便是范闲最忠诚的部属。
当京都风声有异,尤其是监察院内部冒出些很微妙的征兆时,这些启年小组的成员,便沉默而安静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通过不同的途径,回到了这个小院子里,等待着范闲的召唤。
很多年前,当启年小组只有范闲和王启年一老一少二人时,王启年便花了一笔极少的银子,买下了这个院子。
这些启年小组的成员等若是范闲的眼睛与手臂,如今范闲要去挥动散于天下间那些亲近自己的力量,就必须通过这些忠诚不二的眼睛与手臂,将自己的意志传达出去。
这便是他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多精力,也要亲自来此的原因。
第一百零八章 启年小组踏上各自的路没有过多的寒暄别后情形,没有过多的请安,没有过多的悲哀与愤怒,留在这间僻静小院里的启年小组成员们,很平静地向范闲见礼,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将他们掌握的监察院内部情况汇报了一番。
在这七日里,驻守在监察院外的枢密院军方力量已经撤走了大批,监察院内部的清洗换血工作,也在宫里旨意的强压和言冰云的配合下,极为快速和有效地展开。
这些情报都是极敏感而重要的,只是这个院子里的启年小组成员,本来最初的时候便都是监察院内的能吏,这七日刻意替被软禁在府中的范闲打听,倒着实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范闲沉默地听着,微微点了点头,在陈萍萍死后,自己的院长被撤之后,皇帝陛下对监察院进行换血和充水,都是预料中的事情,有言冰云帮手,再加上君威在此,监察院群龙无首,谁也不可能强行扭转这个趋势。
虽然这个院子言冰云不知道,但是他毕竟这些年时常跟在大人身边,我们有些担心。
一名启年小组成员看着范闲说道:在京都内的集合地点需要重新选择一个。
这名官员直呼言冰云之名,很明显再没有任何的敬意,虽然言冰云一直没有加入启年小组,但身为范闲臂膀和监察院高阶官员的他,向来极得启年小组尊敬,只是这些日子来,言冰云在监察院内所做的事情,让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对他产生了仇恨。
言冰云是范闲的亲信,但从来都不是范闲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因为这位长于谋略的小言公子是一个……独立的人。
范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既没有对此表达意见,也没有说应该继续选择另外的接头地点。
一来他对言冰云依然还是留存些许寄盼,甚至还有些隐隐担心言冰云会不会在监察院内部的怒火中消亡,二来今天一晤之后,启年小组的人便必须散离京都,这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小院子也便荒废了,何必再去费神。
见范闲没有应声,那名官员摇了摇头,继续汇报道:城门一开,往西凉和闽北的人已经去了,想来邓大人和苏大人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请大人放心。
这便是范闲被软禁时最担心的事情,邓子越和苏文茂是继王启年之后他最信任的两个下属,所以也被他分派了最重要的职司,一在北齐后转西凉,一在江南盯着内库,如果这两个人被皇帝陛下消除了,范闲只怕会后悔终生,虽然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有闲情事先就布置下杀着,但既然消息递了出去,范闲略放心了些。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身旁的这些启年小组成员,唇角微翘温和地笑了起来,自己被软禁在府中七日,这里的部属也忙碌了七日,除了打探消息之外,今天也终于想尽一切办法进入了范府,不得不说,这些部属才是监察院里最有实效的那批人。
启年小组的名字取自王启年,从庆历四年开始,直到庆历七年秋王启年失踪,整整三年的时间,所有成员的挑选进入,都是王启年一手决定。
这些成员原本在监察院中都是不起眼的编外文职人员,或是不受重用的下层官员,然而却恰好合了范闲的眼缘,王启年脾气,一旦拢在了范闲的麾下,就忽然回复了他们最初强大的执行能力,回复了光彩,成为了监察院内部很隐秘却又很出名的一个小组,一个直属于范闲的小组。
比如这些日子里,这些启年小组成员的应对极得范闲的风格,一旦知道事有不谐,第一时间内遁入黑暗之中,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没有冲动地去做任何事情,而是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各方的反应和情报,然后找到合适的方式,交由范闲定夺。
拥有这样一批忠诚而不自骄,能干而不盲目的下属,不得不说是范闲的一种幸运。
他的眼光拂过院中诸人的面庞,心头一动,忽然想到除了王启年慧眼识人之外,监察院内部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精英被埋葬多年,蒙尘多年,却要等着自己从澹州来京都后才发掘出来?王启年真有这样的毒辣眼光?还是说这些……忠诚的下属,本来就是那位监察院的老祖宗一直压制着,留给自己如今使用?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乱了起来,思及陈萍萍待自己的亲厚,许久无语,一声叹息,却也没有时间去问这些下属什么,直接挥了挥手,走进了院子后方那座井旁的安静房间里。
房间里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摆放着监察院专用的纸张封套,还有一整套火漆密语的工具,砚台摆放在书桌的右边,初秋的天气并不如何冰凉,想必要化墨还是很简单的,但是范闲没有去磨墨,而是直接从书桌下方取出了内库制出来的铅笔,用两根手指头拈弄着。
铅笔的尖头一直没有落到雪白的纸张上。
想尽许多方法,才逃离了朝廷的眼线,来到了这个小院子,毫无疑问,范闲已经将自己应该发布怎样的命令想得清清楚楚,然而他最终还是把铅笔放了下来,任何事情一旦落到纸上,那便是把柄和泄漏的可能。
庆历六年的冬天,他时常来这座小院子,那时候司理理的亲弟弟还被他关着当人质,那时候海棠还在北边的那个小院子里催动思辙拉磨,那时候范闲经常给海棠写信。
细细想来,那时候虽然在京里与长公主二皇子斗得不亦乐乎,但其实心境是平稳安乐的,而如今海棠朵朵在草原上成为了庆国的敌人,思辙被迫在上京城里销声匿迹,范闲的心境也早已经变了。
…………所有启年小组的成员都站在屋子里,沉默地等待着范闲发出指令。
稍后马上离开京都。
在得到我的书面命令之前,再也不许回来。
范闲没有花什么时间去梳理自己的情绪,盯着众人加重语气说道:这是第一个指令,你们必须活下来。
是。
众人沉声应道,然后在范闲的目光示意下出去,只留下了两个人。
启年小组前三年一直在王启年的控制下,后来则是交到了邓子越的手里,邓子越去了北齐后,便是范闲亲自在管,沐风儿只是负责贴身的事务。
小组的人数拢共不多,这些年的风波动荡里死了不少,如今一部分人随着邓子越在西凉,一部分人随着苏文茂在江南闽北,还有一大部分人被范闲留在了东夷城,此时还留在京都的,算是范闲唯一能够直接使动的下属,也正因为如此,范闲不愿意他们再折损任何人。
范闲盯着屋内二人当中的一个,从怀里摸出一柄玉钩,递了过去说道:你去青州,不要惊动四处的人,直接随夏明记的商队进草原,找到胡歌,告诉他,我需要他在秋末的时节发动佯攻,将青州和定州的军队陷在西凉路。
那名官员接过玉钩,直接说道:左贤王死了快一年,胡歌虽然有了大人暗中的支持,集合了很大的力量,可是要说动胡人冒着秋末冬初的危险气候来进攻我大庆城池,只怕他还没有这个能量。
所有人都知道范闲出来一趟不容易,所以这些下属并不隐瞒自己的意见,而是尽可能快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佯攻而已,再说他要报仇,能够耗损一下王庭和右贤王的实力,他肯定愿意。
范闲说道:至于能量不够的问题,你告诉他,我会安排王庭里的人站在他这一边。
可是京都的消息想必也会传到草原上,一旦胡歌知道大人失势……他会不会撕毁当初定州城内的协议?那名接过玉钩的官员,依然充分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范闲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情绪,说道:胡歌是个聪明人,他必须把赌注压到我的身上。
他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手中拿着的玉钩,摇头说道:如果他想玉钩的主人活着。
玉钩是草原胡族某部末代王女玛索索自幼的饰物,当日在定州城内范闲与胡歌见面时,便曾经给过对方,这次的信物便是第二只。
玛索索如今虽然被安置在大皇子的别府中,但是她的身份依然是属于抱月楼一系,范闲再如何失势,要对付这名弱女子,还没有太大的难度。
那名官员思忖片刻,觉得院长大人的指令没有什么遗漏处,将玉钩放入怀中,出了书房,自行离开了小院。
至于这名启年小组的成员,怎样逃出京都,怎样越过青州进入草原,并且联络上胡歌,那是他的问题,范闲相信这些属下的能力。
你去定州,入大将军府,找到世子弘成。
范闲的怀里像是一个百宝箱一般,他又从中摸出了一页纸,纸上字迹隐约是首诗词,这是信物,如今京都动荡,我已被赶出监察院,他那方肯定收到消息早,只怕不会相信监察院的腰牌和启年小组的腰牌,你拿这页纸给他看,他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这页纸是从一本书面撕下来的,书是前朝诗集,这还是很多年前范闲在苍山度冬的时节,二皇子通过弘成的手送给范闲的礼物,只怕很多人早就忘了,但范闲知道弘成不会忘。
把先前我说的那些话,关于胡歌,关于胡人会在冬初进犯的消息全盘告诉弘成,让他做好准备,尽可能打得吃力点儿……范闲的眉头微皱,嗯,他如今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想替他觅个法子不被召回京都,他应该知道怎样做,只是提醒他双方要配合好一些,我送他这块看似难啃的骨头,实则好吃的肥肉,切不要真让胡人占了便宜。
是,大人。
那名官员领命而去。
…………有人出,有人入,范闲有条不紊地通过启年小组的成员向着天下他所关心,他所能影响的势力传达着自己的意志。
你去东夷城。
先找到沐风儿,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小梁国的叛乱可以利用一些,把那把火保持得差不多大小,不要烧得太厉害,也不要熄得太快。
做完之后,你再去见王十三郎,告诉他我在京都等他。
范闲坐在书桌之后微微皱眉,挑动东夷城的内乱,可以将大皇兄拖在那边,只是却有些对不起王十三郎,只好先瞒着他了,另外……让他代我用剑庐令剑,挑出两位信得过的,派往江南,派到苏文茂的身边。
你亲手把这封信送到大殿下的手上,告诉他,京都一切都好,不要急着回来。
范闲眉宇间略有忧虑,因为对李弘成他可以讲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却没有信心能够控制住大皇子。
陈萍萍的凄惨死亡一旦传到东夷城,只怕那位大皇子心头的愤怒不会亚于自己,大皇子自幼称陈萍萍为伯父,且不论宁才人与陈萍萍当年的亲厚关系,陈萍萍保住了还在宁才人腹中的大皇子,只是说这些年来大皇子与陈园之间的情谊,只怕以大皇子的性格,说不准真就会带着几百亲兵杀回京都来!然而范闲最惧的也是这点,他千里突袭回京之前唯一发下的命令便是让沐风儿一行人折回东夷城,告诉大皇子不要回京。
但是仅凭沐风儿怎么能够拦住大皇子的怒火蓬发?不得已,范闲还是亲自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地请求这位性若烈火,深得其母遗传的大哥勉强控制住质问陛下的冲动和替陈萍萍报仇的渴望,老老实实地留在东夷城。
不论是在定州领兵的李弘成还是在东夷城控制一万精兵的大皇子,都是范闲在庆国天下唯一能够指望的两处武力,然而这些精锐的军队却是属于庆国的,属于陛下的,如果这两位皇室年轻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召回了京都,那范闲便一丝指望也没有了。
因为范闲绝对相信,只要李弘成和大皇子回京,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男人,在几年的时间内,绝对不会再给他们任何领兵的机会,而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与范闲的关系,与陈萍萍的关系。
派往江南叮嘱苏文茂的命令也择了人去,苏文茂除了启年小组成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朝廷内库转运司官员的身份,内库对于范闲对于庆国对于皇帝来说是重中之重,谁都不可能放手,苏文茂既无法就地隐藏,又无法离开江南闽北,所以他的处境最为危险。
范闲也只有盼望这几年的时间,苏文茂已经在三大坊里培养了足够多的嫡系队伍,也希望任伯安的那位亲族兄弟能够念念旧情,而从他的方面,除了让东夷城剑庐派高手入江南替苏文茂保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往江南的启年小组成员还肩负了一个附带的使命,替范闲带个口信给夏栖飞,让他在这两个月里择个日子来京都一趟。
让这位明家的当代主人来京都,并不代表着范闲有什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而只是范闲对此人的一次试探,毕竟当年夏栖飞臣服于他,是臣服于他所代表的庆国朝廷和恐怖的监察院,如今范闲已经失势归为白身,而监察院也已经被封成了一团烂泥,谁知道夏栖飞的心里会不会泛起别的什么念头?明家对江南很重要,对范闲和皇帝老子之间的冷战也很重要,如果夏栖飞想通透了,直接拜到了龙椅下面,范闲怎么办?所以他必须看一下夏栖飞以及江南水寨对自己究竟还有几分忠诚,如果夏栖飞此人真的忘了当年大家在江南的辛苦日子……范闲的头微微低了下来,那只好让明家再换个主人,再让招商钱庄出头了。
…………一道一道的命令发布了下去,启年小组的成员领命而去,没有丝毫滞留徬徨,不多时,这间孤陋僻静的小院里便人去院空,只剩下了房间里书桌后的范闲还有他身前的那位官员,显得格外的安静,微湿的秋风在微干的空气里吹拂着,吹得院子里井旁的水桶滚动了起来,发出了几声响。
大概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一个已经被褫夺了所有官职,被削除了所有权柄的年轻人,发出了一道道的指令,意图与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进行最后的抗争。
为什么改名字叫洪亦青?范闲看着最后留下来的这位启年小组官员,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刚从怀里取出来的那把小刀,轻声问道。
这名下属正是当初在青州城查出北齐小皇帝意图用北海刀坊挑拨范闲与庆帝关系的那人,此人在青州城立了大功,又是王启年第一批安插在监察院四处的人手,范闲见此人思老王,便将他调到了自己的身边,一直跟到了东夷城,上次范闲回京述职时,将他留在了京都居中联络,也正是因为这样,此时此人才有机会最后面对范闲,而不是在东夷城干着急。
听闻以往有位大人叫洪常青,为人悍勇好义,深得大人赏识,最后在澹州港平叛一战中身死,大人时常记挂,属下不才,既得大人隆恩,亦思以一死报大人恩德。
不要死。
范闲叹了口气,也想起了那个死在燕小乙箭下的青娃,青娃在水师屠岛,水鸟食人的地狱境遇下还活了下来,结果跟着自己却没能多活两年。
他将手中的小刀递给了洪亦青,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最后留你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你要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要漏过。
是,大人。
洪亦青感到了一丝紧张。
已经派了两个人去西凉路,但是邓子越那里还在明处,朝廷肯定要收了他,就算他能逃走,但是我安排在那里的人手,却需要有人接着去做,你在青州城内呆了很久,对西凉路熟悉,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洪亦青微怔,嗓子有些发干,面上微烫,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居然把西凉路总管这么重要的差使交给自己去做。
但最关键的是,你也要进草原,找到王帐,找到一个叫松芝仙令的女人。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告诉她,不要管什么苦荷什么豆豆,先管管我!让她配合胡歌,说服单于。
洪亦青不知道先前范闲已经安排好了草原上的某些事物,有些不解,但是沉稳应下。
选择你,是因为松芝仙令见过你。
范闲低头平静说道:将这把小刀交给她,然后让她离开草原,来京都见我。
若她不走?洪亦青下意识问道。
范闲抬起头来,沉默片刻后说道:就说我要死了,她爱来不来。
这话说得很无奈,很无赖。
洪亦青怔怔地看着范闲,怎么也想不通,看似无所不能的院长大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情绪的话语,他更想不明白,那个松芝仙令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会让大人如此看重。
便在接刀的刹那,范闲的手指头忽然僵了僵,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洪亦青片刻后才发现了异样,面色微白,从靴子里抽出了喂毒的匕首,悄悄地走到了房间的门后。
因为门外有异动,因为这间绝对没有外人知道的僻静的小院,忽然有人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庆庙有雨很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的院落里响起,声音极为微弱,尤其是小巷尽头的菜场依旧热闹着,一直将要热闹到暮时,所以这些微弱的脚步声怕是快要被讨价还价的隐隐声音所掩盖了。
然而这些微弱的脚步声落在范闲的耳中却是异常清楚,他微眯着眼凝听着外面的动静,右手的中指无名指下意识屈动了两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黑色匕首早已遗落在了皇宫前的秋雨中,此时不知道在哪里了,可是他依然平静,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将外面的来人一击制伏。
洪亦青紧握着匕首,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门背后,屏住了呼吸,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很奇怪地直接走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敲了两下。
听到那种有节奏的敲门声,洪亦青的神态明显放松了下来,因为这种暗号是启年小组内部的身份识别。
范闲却没有放松,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启年小组究竟有没有被朝廷渗入进来,或是已经接触到了外围,毕竟从达州的事情,高达的存在倒推出去,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于情报方面的重视远远超出了范闲甚至是陈萍萍的判断,而且内廷在监察院内部也一定藏着许多的死忠,不然言冰云也极难在这七天之内就控制住了那座阴森的院子。
是我。
门外那个人影似乎知道屋内有人,沙哑着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洪亦青没有听出来人是谁,范闲的脸色却马上变了,有些喜悦,有些伤感,有些意外。
门被推开了,一个有着一张陌生面孔,穿着京都郊外常见菜农服饰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王头儿?洪亦青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从那双眼瞳里熟悉的温厚笑意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毕竟他是被王启年亲手挑入小组的人,对于王启年还比较熟悉,只是……在监察院绝大多数官员的心中,王启年三年前就因为大东山叛乱一事而死,怎么今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乔装打扮后的王启年拍了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后凝神静气,十分认真地强抑激动对站在桌后的范闲深深行了一礼。
改日再聊吧,总有再见的时候。
办正事儿去。
范闲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小刀扔给了洪亦青。
洪亦青此时脸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样,却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搁,向二人分别行礼,便向着西方的那片草原去了,去寻那个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闲从桌后走了出来,走到王启年的面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与他抱了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站直了身体,很轻易地看出王启年易容之后依然掩饰不住的疲惫。
范闲望着王启年,王启年也望着他,两个人久久没有言语,许久之后,范闲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在东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启年拼命拦截住监察院的马队,向范闲通报了那个惊天的消息,那时节,两个人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叹些什么,范闲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陈萍萍。
仔细算来,范闲归京恰好八日,王启年便再次赶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启年已经有一次从达州直插东北的艰难飞奔之旅,两次长途的跋涉,着实让年纪已经不小的王启年疲惫到了极点,纵使他是监察院双翼之一,此时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范闲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几年你在哪儿呢?这句话问得很淡,其实很浓,范闲知道他没有死,也知道在陈萍萍的安排下,逃离大东山的王启年及一家子都隐姓埋名起来,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闲只是略查了查后便放弃了这个工作,在这三年里,范闲时常想起他,想起这个自己最亲密的下属,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爱的老王头。
其实没有出过京,一直在院长的身边,一直看着大人您,知道您过得好,就行了。
三年未见,二人并未生出丝毫疏离的感觉,王启年沙着声音说道。
范闲沉默很久后说道:我……回来得晚了。
这说的是陈萍萍的事情,王启年低下头,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报信报得太晚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还是依然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那件事情,一股淡淡的悲伤与自责的情绪就这样充溢在房间里。
家里可好?好,朝廷应该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边吧。
好。
…………这样自然到了极点的对答之后,范闲冰凉了许久的心难得温暖了一丝丝,轻声问道:让你跟着大队去东夷城,怎么又回来了?黑骑四千五名满员已入东夷城范围,其中一路此时应该开始向十家村,院长交代的事情已毕,所以我就赶了回来,只是耽搁了两天,所以缓了些。
王启年说道:荆戈,七处那个老头儿,还有宗追都在那一路里,院长留下来的最强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闲沉默片刻,面容复杂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没能瞒过他。
院长要知道些什么事情,总是能知道的。
王启年说道。
不说这些了。
范闲叹息了一声:有你在身边,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这样,我何至于还要耗七天时间,才能钻出那张网来。
略叙几句后,王启年便清楚地了解了最近京都发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叹息道:若监察院还在手里,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闲真正能够相信能够使动的人,除了启年小组之外,便是遍布天下的那些亲信下属,然而监察院的本部已经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尤其是言冰云父子二人世代控制着四处,长此以往,范闲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内的影响力只怕会越来越弱。
这天下毕竟还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开始的时候,院内官员会心痛院长的遭遇,可是时日久了,他们也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忠君爱国嘛……范闲的唇角微翘,他也只有在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表现出对于皇权的蔑视和不屑一顾,又有几个人敢正面对抗那把椅子?言大人不是那种人。
王启年沙哑着声音说道,这句话里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云是怎么想的。
院长对他有交代。
范闲微闭着眼睛说道:院长不愿意天下因为他而流血,并且想尽办法保住我手中力量的存续,把我与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样表现得好,用不了几年,我会再爬起来,那时候……陛下或许也老了。
是的,这便是陈萍萍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所表现出来的外象,却符合言冰云很认可的天下为重的态度,所以言冰云很沉稳而执着地按照陈萍萍的布置走了下去。
接下来,是需要看范闲的态度而已。
言冰云不会眼看着监察院变成我复仇的机器,公器不能私用,这大概是一种很先进的理念。
范闲平静说道:然而他忘记了,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员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说道:可惜我们的小言公子却是看不明白这个,忠臣逆子,不是这么好当的,希望他以后在监察院里能坐得安稳些。
王启年听出来了,范闲对于言冰云并没有太大的怨恨之意,眼睛微眯说道:接下来怎么做?你先休息。
一万年太久,但也不能只争朝夕。
范闲站在王启年的身边,轻轻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声说道: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里择个地方呆呆,估摸着也没几个人能找到你,然后……我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以王启年的追踪匿迹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网依旧洒着,只怕也拦不住他与范闲的碰头,有了他,范闲的身体虽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说话的声音终于可以传出去,再不像这七日里过得如此艰难。
王启年已经知道了今天范闲通过启年小组往天下各处发出的信息,他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做出任何的建议,他只是不清楚,范闲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还是说只是被动地进行着防御,将那些实力隐藏在京都外,再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爆发出来。
我希望子越能够活着从西凉出来。
范闲眉头微微一皱,我本打算让他回到北齐去做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们就算愿意跟随我,但毕竟那是因为我是庆人,甚至……可能在他们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分子,所以哪怕面对陛下,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可若是北齐……他抬起头来,看着王启年:若我要带着你叛国,你会跟着我走吗?王启年苦笑着站起身来,说道:前些年这种事情做得少吗?就算大人要带我去土里,我也只好去了。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说,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座小院,注定地,这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小院从今以后,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再来,只有孤独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网会陪伴着那些平滑的纸张、冰凉的墨块。
一顶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闲的头顶,顺着菜场里泥泞的道路,他远远地缀着王启年那个泯然众人的身影,直到最后跟丢了他才放心。
一方面是确认小院的外面没有埋伏,另一方面则是安定他自己的心,连自己跟王启年都跟丢了,这座京都里又有谁能跟住?办完了这一切,范闲的心情放轻松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终于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虽未放晴,还有淡淡的乌云,可是终究可以随风飘一飘,漏出些清光入人间,不至于是一味的沉重与阴寒。
天下事终究要天下毕,抢在皇帝陛下动手之前,范闲要尽可能地保存住自己手头的实力,这样将来一朝摊牌,他才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与武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个地方犯了错误,那种隐约间的警惕,就像是一抹云一样总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却总也看不清楚形状。
将菜场甩离在身后,将那些热闹的平凡的不忍苛责的市井声音抛在脑后,范闲沿着京都几座城门通往皇宫方向的辐形大街向着南城方向行去。
事情已经办完了,启年小组的人手也集体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便是被软禁在府内,也不是如何难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经过皇宫,远远地经过皇宫,范闲止不住地痛苦了起来。
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几天前的那一幕幕画面,却忍不住开始想妹妹如今在宫里究竟过得怎么样,虽然戴公公说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人质,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宫里的日子有些难熬。
这是皇帝陛下很轻描淡写的一笔,却直接将范闲奋力涂抹的画卷划破了。
范闲不可能离开京都,全因为这一点。
下雨了,范闲微微低头,让衣帽遮着那些细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宫注视下离开。
此处戒备森严,街上行人并不多,却也能听见几句咒骂天气的话,想必连绵的秋雨刚歇两日又落了下来,让京都的人们很是不满。
不满也有习惯成麻木的时候,今天的雨并不大,范闲就这样沉默地往府里走着,就像一个被迫投向牢狱的囚徒,实在是没有法子。
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将皇宫里那位与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对比,最后把思绪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从陈萍萍归京开始,一直到他入狱,一直到范闲闯法场,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现在了皇宫里,监察院里,法场上。
这些苦修士实力虽然厉害,但并不足以令范闲太过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为这些苦修士联想到那个虚无飘渺,但范闲知道确实存在的……神庙。
庆国向来对神道保存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并不像北齐那样天一道浸透了官场民生,尤其是强大的皇帝陛下出现之后,庆庙在庆国生活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彻底沦为了附属品和花边,那些散布于天下人数并不多的庆庙苦修士,更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对象。
为什么这些被遗忘的人们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皇帝陛下的身边?难道说皇帝陛下已经完全控制了庆庙?可是庆庙大祭祀当年死得蹊跷,二祭祀三石大师死得窝囊,大东山上庆庙的祭祀们更有一大半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这些庆庙的苦修士为什么会彻底倒向陛下?难道真如陈萍萍当年所言,自己隐隐猜到……当年的皇帝,真的曾经接触过神庙的意志?而这些苦修士则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记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边,助他在这世间散发光芒?雨没有变大,天地间自有机缘,当范闲从细细雨丝里摆脱思考,下意识抬头一望时,便看见了身前不远处的庆庙。
那座浑体黝黑,隐有青檐,于荒凉安静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尘,外方长墙,内有圆塔静立的庆庙。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座清秀的建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这座庙里,他曾经与皇帝擦肩而过,曾经在那方帷下看见了爱啃鸡腿儿的姑娘,也曾经仔细地研究过那些檐下绘着的古怪壁画,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搞清楚过。
他本应回府,此时却下意识里抬步拾阶而入,穿过那扇极少关闭的庙门,直接走入了庙中。
在细细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庙里缓缓地行走着,这些天来的疲乏与怨恨之意却很奇妙地也减少了许多,不知道是这座庆庙本身便有的神妙气氛,还是这里安静的空间,安静得让人懒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后庙处,范闲的身形却忽然滞了一滞,因为他看见后庙那座矮小的建筑门口,一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范闲欲退,但那名苦修士却在此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满是赞叹之意,双手合什对着天空里的雨滴叹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们一直想去找您,没有想到,您却来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闲却也毫不动容,平静地看着那名苦修士轻声说道:你们?为何找我?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着一个铃当,此时轻轻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铃声迅即穿透了细细的雨丝,传遍了整座庆庙。
正如范闲第一次来庆庙时那样,这座庙宇并没有什么香火,除了各州郡来的游客们,大概没有谁愿意来这里,所以今日的庆庙依旧清静,这声清脆铃响没有引起任何异动,只是引来了……十几名苦修士。
穿着同等式样的麻衣,戴着极为相似的古旧笠帽的苦修士们,从庆庙的各个方向走了出来,隐隐地将范闲围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圆塔的下面。
范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地提运着体内两个周天里未曾停止过的真气脉流,冷漠地看着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静说道:这座庙宇一向清静,你们不在天下传道,何必回来扰此地清静?范公子宅心仁厚,深体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会,聚天下之财富于河工,我等废人行走各郡,多闻公子仁名,多见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见。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礼,他一直称范闲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为如今京都皆知,范闲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经被皇帝陛下剥夺了。
我不认为你们是专程来赞美我的。
范闲微微低头,眉头微微一皱,他是真没有想到,心念一动入庙一看,却遇见了这样一群怪人,难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然而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却真的像是专程来赞美范闲的,他们取下笠帽,对着正中的范闲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诚意赞美祈福。
范闲面色漠然,心头却是大震。
细细雨丝和祈福之声交织在一起,场间气氛十分怪异。
苦修士们没有穿鞋的习惯,粗糙的双足在雨水里泡得有些发白,他们齐齐跪在湿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样可笑,然而他们身上释放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说出来的话并不可笑。
这股强大的气息是这十几名苦修士实势和谐统一后的气息,其纯其正令人不敢轻视。
如念咒一般的诚恳话语在雨中响了起来,伴随着雨水中发亮的十几个光头,令人生厌。
我等为天下苍生计,恳求范公子入宫请罪,以慰帝心。
范闲的脸色微微发白,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这些苦修士想做什么。
庆帝与范闲这一对君臣父子间的隔阂争执已经连绵七日,没有一方做过任何后退的表达。
为天下苍生计?那自然是有人必须认错,有人必须退让,庆国只能允许有一个光彩夺目的领袖,而在这些苦修士们看来,这个人自然是伟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庆国眼下最大的危机,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们决定替皇帝陛下来劝服范闲,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天下万民的心中,只要范闲重新归于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庆国乃至天下,必将会有一个更美好的将来。
若我不愿?范闲看着这些没有怎么接触过的僧侣们,轻声说道。
场间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细雨还在下着,落在苦修士们的光头上,檐上的雨水在滴嗒着,落在庆庙的青石板上。
许久之后,十几道或粗或细,或大或小,却均是坚毅无比,圣洁无比的声音响起。
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
第一百一十章 庙的名,人的影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
在雨中听到这句话,范闲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并不如何夸张,那半张露在帽外的清秀面容,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不屑,一丝荒唐。
这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反应,大概连他也没有想过,在雨中入庆庙,居然会遇见这些苦修士,而且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来的气质,竟是那样的怪异。
神庙是什么?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唯一对那个飘渺的所在有所了解的,毫无疑问是陪伴着肖恩死去的范闲。
在重生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去猜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揭示。
这个世界上侍奉神庙的祭祀、苦修士或者说僧侣,范闲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无疑问是北齐国师,天一道的执掌人,苦荷大师。
然而即便是苦荷大师,想来也从来不会认为自己禀承了神庙的意志,怜惜苍生劳苦,便要代天行罚。
眼前这些雨中的苦修士却极为认真,极为坚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由不得范闲不暗自冷笑。
为何必须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闲缓缓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身周的苦修士平静问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众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却要针对我?莫非侍奉神庙的苦修士们……也只不过是欺软怕硬的鼠辈?这些讥讽的话语很明显对于那些苦修士们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依然平静地跪在范闲的身周,看着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体的精纯气息,已经将范闲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场间。
让我入宫请罪并不难,只是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罪人是我?范闲缓缓扯落连着衣领的雨帽,任由微弱的雨滴缓缓地在他平滑的黑发上流下,认真说道:我原先并不知道默默无闻的你们,竟是这种狂热者,我也能明白你们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为了一统天下,消弭连绵数十年的不安与战火,让黎民百姓能够谋一安乐日子……但我不理解,你们凭什么判定那个男人,就一定能够完美地实践你们的盼望,执行神庙的意旨?范闲微微转了转身子,然后感觉到四周的凝重气息就像活物一般,随之偏转,十分顺滑流畅,没有一丝凝滞,也没有露出一丝可以利用的漏洞。
他的眉头微微一挑,着实没有想到,这些苦修士们联起手来,竟真的可以将个体的实势之境融合起来,形成这样强大的力量。
或许这便是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将这些外表木然,内心狂热的苦修士召回京都的原因吧。
自入庆庙第一步起,范闲若想摆脱这些苦修士的围困,应该是在第一时间内就做出反应,然而他却已经错过了那个机会,陷入了重围之中。
这也许是他低估了苦修士们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想和这些苦修士们谈一谈,从而凭藉这些谈话,了解一些他极想了解的事情。
比如庆庙的苦修士们为什么一力辅佐庆帝,全然不顾这些年朝廷皇宫对庆庙的压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雨中十几名苦修士改跪姿为盘坐,依然将站立的范闲围在正中。
他们的面色木然,似乎早已不为外物所萦怀。
许久的沉默,或许这些苦修士们依然希望这位范公子能够被自己说服,而不至于让眼看着便要一统江山的庆国就此陷入动荡之中。
所以一个声音就在范闲的正前方响了起来。
一名苦修士双手合什,雨珠挂在他无力的睫毛上,悠悠说道:陛下是得了天启之人,我等行走者当助陛下一统天下,造福万民。
天启?什么时候?范闲负手于背后,面色不变,盯着那名苦修士苍老的面容问道,他很轻易便看出场间这些苦修士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数十年前。
一个声音从范闲的侧后方响了起来,回答得极为模糊。
然而范闲双眼微眯,却开始快速地思考起来。
有使者向你们传达了神庙的意旨?范闲问道。
是。
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然而这个回答却让范闲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神庙偶有使者巡示人间,这本身便是这片大陆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边长大,又从肖恩陈萍萍的身上知晓了那么多的秘密,断然问不出这些话,然而……这些苦修士们从范闲嘴里听到了使者这个词,却并不如何诧异,似乎他们早就料到范闲知道神庙的一些秘密,这件事情却令范闲诧异起来。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东山上你们的同伴也……都死了。
范闲很平静地继续开口,但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语调里的那抹恶毒和嘲讽。
有谁会不死呢?那为什么你们不死?因为陛下还需要我们。
听上去,你们很像我家楼子里的姑娘。
…………雨中庆庙里的气氛很奇妙,范闲一直平静而连续地问着问题,而这些坐于四周围住他的苦修士们却是分别回答着问题,回答得木然沉稳,秩序井然,依次开口,场间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看来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长年苦修,心意相通之术已经到了某种强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关于神庙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庙使者最近一次来到人间,自然是庆历五年的那一次,这位使者从南方登岸,一路如野兽一般漠然习得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在这种习惯的过程里,庆国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这位使者的手上,或许只是习惯性地淡漠生命,或许是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存在的消息,总而言之,当时的刑部十三衙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没有能够摸到这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庆国朝廷当时只将此人看做一名武艺绝顶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刑部向监察院求援,言冰云慎重其事,向范闲借虎卫之事。
然而监察院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这名神庙使者便已经来到了京都,来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里,被五竹拦截在了一家面摊旁。
一场布衣宗师战后,神庙使者身死,五竹重伤,自此失踪,于大东山上养伤数载,而这名神庙使者的遗骸,被焚烧于……庆庙。
范闲的目光透过雨帘,向着庆庙后方的那块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着那日陛下与大祭祀看着火堆里神庙使者的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庆庙大祭祀往年一直在庆国南方沼泽蛮荒之地传道,却恰巧于神庙使者入京前不久归京,然后便在这名使者融于大火之后不久,便因为重病缠身而亡。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至少范闲不信。
五竹叔受伤的事情,神庙使者降世,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用了许久的时间,也只隐约查到了这里,但至少证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过庆庙的大祭祀,与那位来自神庙的使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庆历五年时,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为饵,引诱这名神庙使者和五竹同归于尽,只是他并没有达成目标。
为了掩埋此事,为了不让范闲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须死了。
范闲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苦修士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谓天启,所谓神庙使者所传达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来到庆国的那一位。
如今看来,那位使者不仅仅是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且还代表那个虚无飘渺的神庙,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合作。
皇帝与神庙的合作?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一次的合作杀死了叶轻眉,第二次的合作险些杀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的,只是那个名义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庙,为什么会在人间做出这样的选择。
此时在庆庙里围困范闲的苦修士年纪都已经有些苍老了,二十几年前,他们便已经获知了神庙的意志,在狂喜之余,极为忠诚地投入了为庆帝功业服务的队伍之中,这二十几年里,他们行走于民间,传播着……应该是向善……的教化,一箪食,一瓢饮,过着辛苦却又安乐的日子,同时……想必也在替皇帝当密探。
如今东夷城已服,内乱已平,陈萍萍已死,风调雨顺,民心平顺,国富兵强,庆国实力已致巅峰,除了范闲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步伐,所以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准备迎接那光彩夺目的一刻。
所以苦修士们想劝服范闲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忘却自己的私仇,为了天下的公义,忘却一个人的悲伤。
…………范闲孤独地站在雨里,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裳。
这些苦修士们很坦率地向他讲述了这二十年里他们的所行所为,解释了隐在庆国历史背后的那些秘辛,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劝服他,想用神庙的意志,民心的归顺,大势的趋向,来说服范闲不要与皇帝陛下为敌。
因为陛下是天择的明君,世间的共主。
都是扯淡。
范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身周对自己苦苦恳求的苦修士们,说道: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对,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谁来看,都不会认为我会影响到天下的大势,诸位非要逼我入宫,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苦修士们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决心,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范闲说的这句话。
其中一人望着范闲诚恳说道:因为您……是她的儿子。
范闲默然,终于知道今天庆庙里的大阵仗究竟是怎样而来了。
如果是庆庙里的这些苦修士们忠心侍奉神庙,将皇帝陛下当成天择的领袖,那毫无疑问,叶轻眉,这位逃离神庙,曾经偷了神庙里很多东西的小姑娘,当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或许这些苦修士并不了解内情,也不需要了解内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几年前的神庙使者给叶轻眉的行为定下性质,他们便会深深忌惮于那位敢于蔑视神庙的女子。
这种忌惮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后,延续到了范闲的身上。
如果你们杀了我,陛下会怎么想?范闲微笑问道:我想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在你们这些神棍的手里,我很替你们担心。
所有的苦修士齐声颂礼,面露坚毅之色。
没有人应话,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为了他们所追寻的目标,就算事后皇帝陛下将他们全部杀了,他们也要把范闲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想听的话都已经听完了。
范闲唇角一翘,微讽说道:我想如果我答应你们入宫,想必你们也不会放心,会在我身上下什么禁制。
当然,我也可以虚与委蛇,先答应一下也无妨,至少似乎可以保个小命。
只是你们错估了一件事情。
范闲望着他们冷漠说道:我比你们更相信神庙的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一听到神庙的名字,便吓得双腿发软,就像你们一样跪在这雨里。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说道:人生于天地间,总须有所敬畏。
这句话,陛下曾经对我说过。
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显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敬畏之心。
神庙?使者?只怕这些在凡人看来虚无飘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罢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
范闲说道: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向苦荷大师学习一下。
苦修士们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后他们便看见了被围在正中的范闲飘了起来!范闲在微细的秋雨里飘了起来,身上的布衫被真气缓缓撑起,就像一只无情无绪的大鸟一样,倏的一声,向着庆庙的外围掠了过去!毫无先兆,范闲的身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长绳拉动,奇快无比地向着庆庙的大门飘去,他在空中的速度奇快无比,而且身法格外轻柔,就在雨里穿行着,若一只雨燕,在风雨里翻滚而飘远。
然而他的身体只掠出去了五丈远的距离,便感觉到了一堵浑厚无比的气墙迎面扑来。
范闲出手的那一刹那,十几名苦修士们同时动了,一名苦修士搭着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闷声一哼,将身旁的伙伴甩了出去,连续六七个动作,十分顺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们的心意早已相通,这些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不顺的情况。
这些苦修士们的阵形是一个不规则的圆,此时相搭一送,七个人被快速地掷向了庆庙正门的方向,在空中他们的手也没有脱开,带动着下方的苦修士同时掠动。
如同一道波浪。
十几名苦修士围成的不规则的圆,就在这一瞬间形成了一个整体,在飘着细雨的空中翻转了起来,凌空而起,凭着波浪一般的气场传递,生生跃过了快速飞离的范闲身形,重新将他套在了圆中。
一个圆在空中翻转过来,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个圆,范闲依然还在圆中间。
电光石火之后,雨依旧是这样地下着,场间的局势似乎依然没有丝毫变化,除了众人都向庆庙正门的方向移挪了约七丈的距离。
然后苦修士们没有再给范闲任何抢先发难的机会,齐声一颂,无数双挟着雄浑真气,坚毅气势的手掌,便向着范闲的身体拍了过去!苦修士们不知练的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够做到心意相通,将自身的实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无数只手掌拍了过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的神,在转瞬间生出了无数双神手,漠然而无情地要消除面前的恶魔。
范闲身周所有的空间,都被遮天蔽雨的掌影所覆盖,就像是一张大网落了下来,根本看不到任何遗缺的漏洞,这便是所谓圆融之美,美到了极致,便凶险到了极致。
…………气墙扑面而至。
范闲在空中强行一扭身体,强行吸附着身周每一寸肌肤能感应到的空气流动,两个大周天强行摧动,身体被迫落下地面,脚尖却是直接一点湿漉漉的地面,霸道真气集于拳中,一拳向着浑厚气墙里最强大的那一点轰了过去。
在被迫重新制于圆融之势里的一刹那,范闲深深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场,他曾经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当时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的代价,然而很明显,当日法场上的苦修士们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最强大的力量。
范闲知道这些苦修士们的强大处在哪里,在于他们可以将个人的力量很完美地集结成一个整体,这当然不是群殴,甚至也不是剑庐弟子那种妙到毫巅的配合,反倒更有些像虎卫们长刀之间凝结成的凶煞光芒。
当这些苦修士们结成圆融之势,不论范闲要面对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面对他们这个整体。
但在范闲的眼中,面前这堵无形的气墙却像是厚薄不一的白色雾墙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直接凝结了身体内所有的真元,以霸道之势直接击出,而击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气墙里最厚的那部分。
以最强对最强处,范闲根本不理会这漫天飞舞着的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这一拳击出,对方必须凝结成一处,才能抗衡,这大概便是强者在经历许多之后,所养出来的难得的强横气势。
果不其然,范闲向着那堵气墙一拳暴烈击出,漫天的掌印顿时消失不见,一只手掌的影子与另一只手掌的影子迅疾合为一处,数十只手掌最终合为一只手掌,一只晶莹发亮的手掌。
这只手掌与范闲紧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庆庙里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一次撞击而变形,细微飘着的秋雨被震得横横飞出,一大片的青石坪上,竟变得没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个空气里都充溢着干燥杀戮的味道!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范闲右边肩膀上的衣衫齐齐碎裂,如蝴蝶般飞了起来,露出那只不停颤抖的右臂。
而他正对着的那名苦修士面色却是红得出奇,亮得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别搭着两只手臂,十几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断地沿循着这道气桥向他的体内灌输着真气,帮助他抵抗范闲这霸道至极的一拳。
…………范闲的面色惨白,体内的真气暴戾地喷吐而出,可他依然无法打破对方的包围,对方那只手掌上传递而来的真气源源不绝,如波浪一般,气势逼人,汹涌无比,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
卟的一声,那名与范闲对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脸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根本没有一丝衰竭,或是承担不住体内磅礴真气的征兆,他只是带着一丝垂怜之色,看着面前的范闲,似乎想等着对方认输,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于天下极苦之地行走苦修,对肉体和精神上的磨炼,果然造就了不平凡的修为。
败迹已现,然而范闲的眼瞳却依然是一片冰寒,没有丝毫慌乱之色,甚至连亢奋的拼命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他静静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这名苦修士,盯着对方发亮的眼瞳,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瞳里看出他所企盼的颜色。
只有范闲自己知道,仅仅这一拳一掌之交,他体内的经脉便已经被震荡到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境地,大小两个周天疾速运转着,拼命地顺着拳头向外吐露着真气,却也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腰间雪山的命门处,更已经开始隐隐发热,正是气竭的先兆。
毕竟是受伤疲弱的身体,范闲最大的命门便在此处,仅仅在范府里将养了数日,这数日里还曾经狠戾地动武杀人,心境一直没有归于平顺,根本还没有回复全盛的境界。
幸亏他是个经脉异于常人,比常人更多一个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躯,在这些苦修士们的圆融之势前支撑这么久,换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只怕也不会比他好过。
可是范闲依然不慌张,不绝望,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苦修士黑亮的眼眸。
终于,就在范闲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刻,与范闲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惨绿之色。
一抹与自然人类眼睛完全不和谐的惨绿之色。
然后两道黑血从这名苦修士的鼻孔里缓缓流了出来。
范闲身周所有的苦修士都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们只是盘坐于四周,低头冥思,不停地催发着体内坚韧的真气。
…………那名流出黑血的苦修士惨绿色的眼眸里泛过一丝了悟之色,看了范闲一眼,终于明白了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先前愿意在雨中静听自己这些人的恳求,原来对方……只是借着这场秋雨在洒播着那些毒素!这名苦修士终于记起了范闲的真正师承,对方是那个老毒物的关门弟子!苦修士感觉到体内脏腑如被虫蚁噬咬着一般,他的喉咙开始发痛,他的眼角开始发麻,他知道体内的毒开始发作,如果此时自己罢手,想必能够凭借体内的真气将这些毒素压制下去,然而……无色无味且不溶于水的毒粉,不可能太过恐怖——这是自然界天生的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们人人皆知的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那些师兄弟,除了自己正面对抗范闲,所以毒发得最快之外,其余的师兄弟应该能支撑更久,苦修士不想让范闲离开,因为他已经发现范闲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惨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安乐之色,一丝决然之色,一声闷哼,完全舍弃了对心境的防护,放开了自己的全部经脉,任由两旁灌注进来的真气汹涌而入,然后顺着自己的臂膀向着范闲赤裸的右臂上推了过去!毕其功于一掌间!他愿意用一死来换取范闲的死亡,以及庆国的千秋万代。
然而范闲不愿意,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之意,知道对方强行催动真气,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来了,他却是将真气沉入下盘,右肩微微一松,用了一个大劈棺的御力之势,准备用一只右臂去换取对方这个阵眼的死亡,再行逃脱。
临此危局死局,范闲有断臂求生的毅力和勇气。
…………然而除了范闲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不愿意看着范闲去死。
秋雨之中的那个令人心寒的圆,在空中翻滚一圈后,离庆庙的正门已经近了些许,便在这个最危险的关头,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的那两个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两个小金字忽然锈蚀了,而是一抹影子飘了起来,将庆庙两个字掩住了些许光彩。
那个影子一瞬间穿透雨丝,毫无阻拦地飘到了那名与范闲正对的苦修士身后,便在此人脖颈之后影子奇妙地摊开,生出了四肢,生出了一枝剑。
嗤的一声,剑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颈,直接从他的咽喉软骨处刺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已经割断了这名苦修士的气管食管血管……苦修士喀喇一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范闲,眼眸里的惨绿色很浓,眼瞳却没有缩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杀死面前的范闲。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剑来的同时,范闲一直空着却无力的左手困难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微一抠,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扎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溅起一抹血花。
这名苦修士的身上凝结着场间十数名苦修士的终生修为,何其强悍浑厚,但被这样两记狠辣至极的杀招同时附身,终究还是顿了顿。
便是这一顿,范闲的左臂奇异地扭动了起来,肩头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将这枝袖弩深深地砸进了苦修士的脑中,弩尖深入,断绝其人生机。
呼的一声,雨水大乱,这名舍身成仁的苦修士颓然地垂下了手掌。
范闲变拳为掌,在他的头顶一拂,整个人飘了起来,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的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划破雨空,瞬息间离开了庆庙。
…………从庆庙正门背后横匾上两个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剑,再到范闲飘身逃离圆融之势出庙,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影子一剑狠辣去势未止,范闲却没有让他的剑势再入圆融之境,强行逆势而行,与他携手潇洒而去。
而此时,那些盘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们才发现了事情有变,圆融之势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无吐露之道,却依然被动地接受着师兄弟们的灌输,身体猛然在雨地上震动了两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被影子刺通了脖颈,被范闲袖弩扎入了大脑,毒素已然入心,最后又被圆融之势反噬,这位苦修士毫无疑问是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雨水已经大了,已经乱了,胡乱地击打在这些苦修士们的身上,他们默然地看着这名同伴的尸首,片刻后沉默一礼,便迅疾跳出了庆庙,向着快要消失在街巷远方的那两个人影追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思一下,如果神庙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为什么自己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愿意舍身成仁,却依然没有办法杀死范闲?※※※秋日的大雨中,范闲与影子就像两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檐下,在黯淡的天色里,在寂寥的街巷里疾行。
然而出庆庙并没有多久,范闲便感应到了后方那些十分明显的气息已经追了上来。
京都庆庙在外三里,平日里都是极为清静的地方,甚至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四周也没有什么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场大雨天,街上更没有纷纷躲雨的行人,这却给范闲二人逃命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范闲苍白的脸上满是雨水,他侧头看了身旁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却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上有任何表情。
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狂热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这片大陆上延绵千年的神道实力。
以往那些年,或许是被苦荷大师以及北齐天一道抢尽了风采,或许是庆庙的苦修士们都不怎么显眼,只喜欢在最荒僻的地方传道,或许是庆庙的大祭祀二祭祀并没有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所以范闲从来没有将庆庙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证明了,这是一个极其强大的敌人,范闲甚至开始怀疑,虎卫们习来对付九品强者的刀阵,是不是脱胎于庆庙这种奇妙的合击之术。
当然,如果今日的范闲还是处于巅峰状态下的范闲,他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尤其是这种轻身逃离的本事,出身监察院的他以及身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会将那些追踪而至的苦修士们放在眼里。
若在平时,他或许会和影子就近隐匿了踪迹,转而对这些油盐不进的苦修士们进行最阴森可怕的伏杀狙击。
然而今天不行,因为那一千里的奔波,心神里的悲恸,连日来的困苦消耗,在正阳门城墙上和法场上所受的那几记重伤,让范闲的状态已经跌至谷底,尤其是先前与十几名苦修士的圆融之势硬抗一记,更是让他再无二战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并无异样,然而多年来的合作与亲近,让范闲很清楚地发现,影子身上的伤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范闲知道这是为什么,影子只受过一次伤,但那次伤是四顾剑刺出来的。
…………知道了陈萍萍的死讯,影子会有怎样的反应,范闲能清楚地猜测到,他明明人在东夷城,却和王启年几乎同时回到了京都,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启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范闲当日更快。
这样的奔波,影子的伤想必更加重了。
范闲侧头看了影子一眼,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前面分头。
影子沙着声音开了口,带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看来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们二人如今的情况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须分头引开追兵。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此时分开,过不久自然二人便会再见面。
便在那个街口,影子倏的一声穿到了一个小巷子里,说不定片刻之后,他就会变成一个正在檐下躲雨的凄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说了一句话,让范闲的心沉了一下,嘴里开始发苦。
你什么时候动手杀他,喊我。
就因为这句话对心神造成的冲击,让范闲比预定之中跑得更远了一些,身后那些苦修士远远地缀了上来,但范闲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他从一个小巷里穿了过去,便来到了东川路口,便在澹泊书局的正堂里进去,从后门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撑着雨伞的读书人。
他来到了太学的门口,看见了百把伞,千把伞,以及伞下那些面容清爽阳光的太学生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准备着上次来太学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飘摇,范闲来太学是为了见胡大学士,为的是京都府尹孙敬修的事情。
那时他挟东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荣耀到了极点,抵抗门下中书的压力,折辱贺大学士的意志,潇洒嚣张,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巅峰。
一朝雨歇,黑伞落下,他被太学的学生们认了出来,还引起了小小的一场骚动。
而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庆庙逃命而来,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顺着布伞漏了些许打湿他的衣衫,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如今的范闲已经被夺除了所有官职爵位,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年轻人,范府形同软禁,无人敢上门,无人敢声援。
区区数月时间,人生境遇却已经整个翻转了过来,一念及此,范闲不由笑了起来,低着头,撑着伞,从那些不知议论着什么的太学学生身边走过,向着太学深处行去。
雨中的太学显得格外美丽清寂,古老的大树在石道的两侧伸展着苍老的枝丫,为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们提供了难得的些许安慰,一路行来,秋黄未上,春绿犹在,暮时学堂钟声在远处响起,清人心境。
范闲不再担心那些后方追踪而至的庆庙苦修士,且不说在这数百名太学学生的包围中,对方能不能够找到自己,只说太学这个神圣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于牺牲自己的苦修士们,大约也不敢冒着学士哗动的风险,就这样像屠户一般地杀进来。
撑伞往太学里走,一直走了很久,才来到了较为清静一些的教习所在地,范闲很习惯地绕过长廊,进了一间小院,行过照壁,却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他在太学里的屋舍,有几位教习和才气出众的学生被调到了他的手下,在这个院落里进行了好几年的书籍编修工作,庄墨韩先生送给范闲的那一马车书籍,便是在这个地方被重新地整理,再送到西山纸坊进行定版,最后由范府的澹泊书局平价卖出。
这些年书籍的整理工作一直在继续,所以澹泊书局也一直在赔钱,不过范闲并不在意这些,就像京都叛乱时在孙颦儿闺房里看见书架时的感触一般,范闲认为这种事情是有意义的,既然是有意义的事情,当然就要继续做下去。
他静静地站在照壁旁,看着屋舍内的动静,有些安慰地发现,虽然皇帝陛下将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这些跟了自己好几年的太学教习和学生并没有受到牵连,而且这里的书籍整理编修工作也在继续,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范闲的心里生起一丝暖意,望着屋里笑了笑,在那些太学教习发现自己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间熟悉的院落,斜斜穿过太学东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着一方浅湖来到了另一座熟悉的院落。
这个院子,这些房间,是当年舒芜大学士授课时的居所,后来胡大学士被圣旨召回京都,便也挤了进来。
当舒芜归老后,这间院子自然就归了胡大学士一人所用,上次范闲求胡大学士帮手,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范闲推门而入,对那几名面露震惊之色的官员教习行了一礼,便自行走到了书房中,抛下了身后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直埋首于书案的胡大学士抬起头来,将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动作极快地取下,脸上迅即换成了一张肃然的表情。
这位庆国的文官首领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么人敢连通传都没有,便直接闯了进来?然而他看见了一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脸,微怔了一会儿之后,大学士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之意,说道:还真是令人吃惊。
范闲其实也没有想到胡大学士一定在房中,在东夷城那边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记朝会和门下中书的值次,也不确定这位学士究竟会不会在太学,只不过他今天确实有些话想与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学,自然就要来找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够和范闲私下接触,却不担心被皇帝陛下愤怒罢官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位胡大学士了。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来找您说说闲话。
范闲一面说,一面往书案的方向走了过去,手上拿着的伞一路滴着水。
胡大学士皱着眉头指了指,他才悟了过来,笑了笑,将伞搁到了门后,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两口,暖了暖庆庙里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么这般落魄可怜了。
看着湿漉漉的范闲抢热茶喝,胡大学士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一现即敛,因为他发现今时今日这句笑话很容易延展出别的意思出来。
果不其然,范闲很自然地顺着这个话头说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学士桌上的热茶,当然要珍惜机会。
此言一出,安静的屋舍内顿时冷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绪之中。
尤其是胡大学士,他以为范闲是专程来寻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要深思熟虑,方能表达。
过了很久,胡大学士望着他开口说道:今日怎么想着出来走走?范闲的唇角泛起一怪异的笑容,声音略有些寒冷:宫里可有旨意圈禁我?胡大学士笑了起来。
范闲接着温和说道:既然没有,我为何不能出来走走?尤其是陛下夺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的是,却留给我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学教习职司,我今天来太学,也算得是体贴圣意,以示草民全无怨怼之心。
这话里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员当着胡大学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胡大学士一定会厉刻无比地严加训斥,然而面对着范闲,他也只有保持沉默。
当然,今日这番谈话的气氛也与春雨里的那次谈话完全不同了,毕竟那时候的范闲,虽然话语无忌,可那是陛下允许的无忌,胡大学士还可以凑凑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经收回了这种允许,胡大学士此时的应对也显得格外困难。
他顿了顿后,望着范闲认真说道:你的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宫曾与陛下有过一番交谈,论及范府之事,陛下对你曾经有一句批语。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没有发问,眼眸里的平静与他内心的疑惑并不一致。
安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学士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中接过茶杯,微佝着身子去旁边的小明炉上续了茶水。
胡大学士背对着范闲,声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轻声说道:直接倔狠,看来陛下是了解你,也是体贴你的,再大的错处,也尽可以用这四个字洗脱去,这是性情的问题,并不是禀性的问题……你要体谅陛下的苦心。
苦心?范闲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皱得极为好看,极为冷漠。
他当然明白胡大学士转述的这句评语代表了什么,宫里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着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里究竟多少是愤怒,多少是忌惮?那谁也说不清楚。
胡大学士转过身子,将茶杯放在了范闲的面前,望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欢的便是如你这样的真性情人。
这些日子里你所犯的错,陛下不是不能宽恕你,但如今的关键是,你必须要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并且要让陛下知道你……知错了。
范闲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学士错估了今天自己的来意,只是两人间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话头挑明,他也不会傻到去反驳什么,只是下意识里缓缓说道:错在哪里呢?你知道在哪里,你需要表现出你的态度。
胡大学士的眉头皱了起来,微显焦灼说道:这十几天里你做的事情,不论是哪一椿都足够让你被打下尘埃不得翻身……黑骑经过州郡,这些日子参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样地飞到了门下中书里。
大概这些地方上的官员还不知道,陛下早已经降罪了。
范闲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于你?胡大学士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甚至连他每日必抹的扶肤霜都快要掩饰不住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他用略有些失望的眼神看着范闲,沉重说道:如果真是要按庆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议之身,可是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可以抵消这些?胡大学士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里生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怒火,压低声音斥道:难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宽仁,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挑战朝廷的权威,磨砺陛下的耐心……那又如何?范闲有些木然地截断了胡大学士的话。
胡大学士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许久之后,他沙哑着声音道:难道你想死?范闲抬起头来看着他。
不要倚仗着陛下宠你,就这样无法无天地闹下去。
看样子胡大学士是真的愤怒了,他身为庆国文官首领,最近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里别的官员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和范闲父子反目,眼睁睁地看着本来一片清美的庆国秋景,却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异动,而平添了无数阴云,身为庆国的高官,身为一位庆国子民,他们都想劝服范闲能够入宫请罪,就此了结这一段动荡。
然而范闲这几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包括胡大学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渐渐凉了心。
您认为我只是一位宠臣?范闲并不想像个孩子一样来夸耀自己的能力,但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忍不住微微皱眉问出声来。
与宠无关,你只是……臣,我也是臣。
胡大学士强行压抑下怒意,幽幽说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许你认为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细想想,自开国以来,有哪位臣子曾经得到过你这样的宠信?国朝这些年来的历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应该知道,陛下已经对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为终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赐予你的。
陛下不是拿你这些日子里的狠厉没有办法,只是他不愿不忍不想做出那些决断,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学士缓缓垂下眼帘,肃声说道:当然,必须承认,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胡大学士没有说完,因为他想告诉范闲,陛下如果真的对你没有一丝宽仁之心,或许早就已经将你拿下大狱,甚或早已处死,因为陛下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然而这些涉及到陛下与范闲父子间的事情,胡大学士心情激荡之余,发现自己已经说多了,所以沉默地转了话题。
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位庆国的大功臣,因为自己的骄横无状,而消失在京都里。
胡大学士看着范闲,郑重说道:迷途要知返,倔狠总要有个限度。
这话好像不久前才听很多光头说过。
范闲难过地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说道:看来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认为我才是那个横亘在历史马车前的小昆虫,要不赶紧躲开,要不就被碾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楼外打废的那批纨绔,又想到了婉儿曾经说过和胡大学士意思极为相近的话,皇帝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于京都不得出,彼要杀己废己,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这和庆庙里苦修士们的围攻不同,一旦庆国朝廷真的决定清除掉范闲这个不安定的因子,即便范闲个人的修为再如何惊人,也逃不过这个宿命——毕竟他不是大宗师。
先前冒雨入太学,看着那些学士从身边走过,我就在想,或许哪一日,我也会成为他们眼中值得唾弃的对象。
范闲微微低头,疲惫说道。
不,从来都没有人怪罪过你,唾弃过你,不止这些学生,甚至是京都里的官员百姓,一旦论及法场上的事情,对你犹有几分敬意。
胡大学士咳了两声,缓缓说道:正如陛下对你的批语一般,陈院长之事,你表现得足够倔狠,这等真性情可以让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须学会将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动作……甚至哪怕是想法。
胡大学士的声音寒冷了起来,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你必须想明白,这是我大庆朝如今的统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范闲笑了起来,笑容里却多了很多沉重的压力,为天下敌并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里只是还在回味先前脑中的那些思绪,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久之后,他很郑重地向胡大学士施了一礼,却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给出任何信息,便转身欲往门外走去。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老了。
胡大学士望着范闲的背影,忽然脱口而出,悠悠说道:今日说的话便有些过头,只是……天下犹未定,战事不能休,为了朝廷里的百官,为了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胡大学士说的是真心话,他本是皇帝陛下刻意挑选的下任宰辅人选,然而随着朝廷里局势的变化,他的前景却模糊了起来。
陛下为了对抗范闲而捧出了贺宗纬,这位贺大人上体圣心,又精于政务,行事老练成熟,竟是挑不出个错漏处,如今范闲势衰,贺宗纬自然而然地坐稳了门下中书的位置,极得陛下信任,红极一时,隐隐压过胡派的风头。
就算胡大学士毫不恋栈权位,但只怕心头也会有些唏嘘之意,他力劝范闲,恐怕也有需要朝中留个熟悉帮手的意思,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正如他先前所言——如今锋指天下的庆国,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一个和谐的社会,而范闲一日不向陛下低头,只怕庆国便一日不得安宁。
除非范闲死了,而实际上,庆国朝堂上,街巷里,没有几个人真的愿意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小范大人,就这样死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
范闲没有转头,沉默很久后说道:也许哪一天我想开了,我会入宫请罪的。
胡大学士在他身后苦笑了起来,心想要等到你想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我真错了?门口范闲的背影极为疲惫,微沙的声音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落到胡大学士的耳中,却令他心头一热,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今夜再次入宫。
陛下与范闲父子间的这些争执在他看来,并不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是谁都不愿意先低头罢了,若能说服陛下,发一道召范闲入宫的旨意,或许范闲便会顺水……正这般想着,范闲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我如今虽然不在监察院了,但知道一个很有趣的消息,或许您愿意听一下。
胡大学士微怔抬头。
范无救在贺大学士府上当谋士。
范闲再行一礼,便走出了屋舍。
此时太学里的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伞下范闲平静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动容。
今天与胡大学士的对话,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他很准确地知晓了朝堂上层官员对自己的看法,也了解了一下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自己的宽仁底线究竟在哪里——当然,最关键的是最后的那两句话。
范闲打着伞沉默地行走在雨中,暗自想着,看来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宫里大概就会传出召自己入宫的旨意。
通过胡大学士向宫里释放出某种信号,或许能够瞒过龙椅上的那个男人。
一切只是因为启年小组的人刚刚出京,所以范闲没有准备好,他必须将这场君臣间的冷战控制在弹簧失效的范围之内,他在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当天夜里,胡大学士便入了宫,不知道他向皇帝陛下涕泪交加地说了些什么,但是侍奉在御书房的太监们都知道,陛下的情绪应该是好了许多,因为当场便有一道旨意出宫,范府外已经折腾了七日的黑夜杀场,就此告终。
直到胡大学士面带安乐面容退出皇宫,他也没有把范闲告诉他的那个惊天消息告诉陛下,一来是他不了解范闲为什么要把这件要紧事告诉自己,背后究竟有没有隐藏着什么阴谋,二来是如今的庆国正如胡大学士所执信念一般,需要的是团结。
在太学里,他只是觉得范无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没有想起来是谁,但毕竟是门下中书的首领大学士,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下属的官员们便查清楚了,这个叫范无救的人,是当年二皇子府中八家将之一。
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的胡大学士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捋胡须笑了起来,心想小范大人果然是个记仇的可爱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宫中的范家小姐皇帝陛下挥挥手,范府外面的人全部被撤走,这便是一位封建君王所拥有的权力,他可以尽由着他的性子来做事。
而至于那些因为他们父子间的战争而糊涂死在范府外的下属和臣子们,谁会在乎?御书房内并不安静,胡大学士走了之后,皇帝陛下便开始与范若若下棋,这是最近几日他养成的生活习惯。
庆帝的中食二指轻轻地拈着一枚黑子,放在了微微反光的棋盘上,和声说道:看模样,范建在府里并没有教你这些。
范若若入宫已有整整八日,身上穿着的是范府千辛万苦,通过宫里几位娘娘送来的家常衣衫,一应以素色为主,与这煌煌皇宫看上去,有些不协调的清淡。
虽说众人皆知范家小姐是押在宫里的人质,可是这人质的身份不差,陛下待她更是不差,晨郡主在宫外打点着,宫里也自有贵人照拂,一应饮食起居穿着倒没有太大的问题。
她恭谨地坐在庆帝的对面,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应道:棋路太复杂……皇帝陛下微抬眼帘,有趣地问道:记得安之入京之前,你就已经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了。
只不过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鲁男子们喜欢说三道四,我做不得诗,也画不得画,还真不知道这才女的名声是从何处来的。
入宫八日,从最开始的紧张惶恐无助,到如今的安静平静以待,范若若充分地释发了冰山的冷静,一方面是自幼的性情使然,更重要却是范闲这十几年来的潜移默化,对面这位男子虽然是庆国的皇帝,但终究对方还是一个人而已,并不是什么怪物。
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在范若若的面前表现得格外像一个常人。
你的诗我看过,在闺阁之中算是不差,只不过和安之相较,自然不好去比,也难怪你会如此说法。
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才气不在外露诸般本领,而在于本心之坚定,你能救朕一命,算得上是妙手回春,才女之称,也算得宜。
陛下洪福齐天,臣女只是……范若若很自然地按着君前对话的味道应话,却不料皇帝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说道:死自然是死不了的,但身体里多些钢珠,想必也不会太舒服。
便在此时,姚太监轻轻地闪入了御书房,站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轻声说道:在庆庙死了一人,他们此时在前殿候着。
候着?是候罪吗?皇帝陛下轻轻把玩着黑色哑光的棋子,声音冷了下来,说道:朕饶他们这次,若再有任何妄动,让他们自行去大东山跳崖去。
姚太监低声应是,又道:小范大人从庆庙离开后,就去了太学,见了胡大学士。
皇帝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先前已经知晓了,庆庙处……影子已经回来了。
姚太监沉默不语。
关于这些事情,他没有任何建议的权力,他很明白陛下的心意,绝对不会像那些戴着笠帽一样的苦修士般糊涂,范闲是何人?他是陛下最宠爱的臣子,私生子,就算陛下要让范闲死,也不可能让下面这些人自行其是。
问题是现如今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离开的范府,又是怎样进了庆庙,而且在这中间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姚太监微佝着身子说道。
庆帝眉头微微地皱着,没有说什么,挥挥手让姚太监离开了御书房。
在这一番对话的过程中,范若若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姚太监没有避着她,因为这些天来宫里的奴才们早已经习惯了,皇帝陛下的身边,总有这样一个眉目清秀,浑身透着股静寒之意的女子旁听,不论是御书房会议,还是更紧要的政事,陛下都不避她。
只是今天谈论的毕竟是范闲,是她最亲的兄长,所以范若若依然微微低下了头,似乎不想听见这些,更不想让皇帝陛下发现任何异样。
皇帝陛下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沉默着。
片刻之后,皇帝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今天范闲拼死出府做了些什么,内廷方面没有查到任何迹象,但至少知道监察院六处那个影子回来了,而且在庆庙里,十几名苦修士曾经与这二人大战一场。
想到那些光头的苦修士,皇帝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下来,眸里泛起一丝厌恶之意,他没有想到,这些狂热的庆庙修士,居然敢不请圣命,便对范闲动手,这让庆帝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喜。
而想到监察院六处的真正主办影子,皇帝的眼睛微眯,却是流出了一丝极感兴趣的神情。
陈萍萍侍奉了他数十年,却一直保留着自己很多的秘密,在以往皇帝因为深信其忠诚,也并不在意什么,所以虽然知道那辆黑色轮椅的身边一直有个影子在飘浮,可是并没有去深究那个影子的真正来路。
如今自然知道了,皇帝的眼前泛过一道光,就是几年前悬空庙上那位白衣剑客刺出的那一道剑光,这道光有些刺眼,让他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心里竟是有些隐隐企盼,这个四顾剑的幼弟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不需要考虑范闲今天出府做了些什么,皇帝心知肚明,范闲今日一定是去联系了他在京都里最亲信的那些属下,同时向着西凉东夷江南这几个方向发去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势如此,范闲若想在龙椅的威压面前,继续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就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力量。
然而皇帝陛下根本懒得去理会那些信息的具体内容,因为在他看来,范闲再如何跳,终究还是在这片江山之上。
这片江山,本来就是在庆帝的手掌之中。
…………而且皇帝很好奇,自己最宠爱最欣赏的这个儿子,被软禁在京都之中,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如果他面对的是当年的叶轻眉,为了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为了整个庆国的存续,为了太多太多人的意愿,或许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叶轻眉便只有默然远去,不复存在于庆国的土地上。
而他与叶轻眉的儿子,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是皇帝陛下很感兴趣的一点。
这是在一种绝对的自信下,平静旁观下一代挣扎的恶趣味?其实这不过是皇帝陛下直到如今,都还没有想过要将范闲打下深渊,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只不过是误会了自己。
皇帝陛下只不过是不想解释,不屑解释。
这是一个问心的过程,他强横地坐在宫里,等着范闲入宫来解释,来请罪,然后到那时,陛下才会和声告诉范闲,死了的那条老黑狗,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慈爱,那条老黑狗只是想把李氏皇族全部杀死,也曾经杀过你,你虽然姓范,但实际上是姓李的。
诸如此类?可是怎么解释叶轻眉的事情?或许皇帝陛下根本不想去触及那方面。
朕要出去走走。
皇帝陛下开口说道,虽然声音很平静,但很显然,因为胡大学士先前入宫时说的那些话,陛下对于处理范闲的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较轻松,才会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出去。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皇帝陛下的这句话,自然是说给范若若听的。
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来,取了一件黑裘金绸里的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后搀扶着他的右臂,缓缓地走到了御书房的木门之旁。
木门一开,已经有十几名太监宫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监谦卑地低着身子,推着一辆轮椅等候着。
从皇帝陛下开口出声,到外面的太监们准备好这一切,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反应极快。
然而皇帝看着门槛外的那辆轮椅,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赞赏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监一眼,理也不理门外的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的搀扶下,向着夜里的皇宫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监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
已经过去八天了,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御书房里那场君臣之间的战争,让皇帝陛下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不至于威胁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的身体依然受到了短时间内难以回复的损伤,再加上陈萍萍当日句句割心的话语,陛下的精神状况似乎也不是特别的好。
所以姚太监才准备了这辆轮椅,却没有料到皇帝陛下极为不喜。
他马上反应了过来,不论是不想让臣子们知晓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还是因为这辆轮椅让陛下想到了令他愤怒痛苦的那位老院长,自己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错事。
这种错误不能犯,也幸亏皇帝陛下是一个对奴才们比亲眷更为宽宏的主子,不会轻易移怒,姚太监才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带着一群太监宫女,静声敛气地跟着了后面,看着前方范家小姐轻轻地扶着陛下前行,众人不敢跟得太近。
…………皇宫行廊里挂着的灯火并不明亮,只是聊以用来照亮脚下青石路而已。
往日一旦入夜,贵人们便会闭于宫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的太监宫女们,会在这些安静的长廊上行走。
今日微暗的灯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的身上,拖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让路上遇到的那些太监宫女各感栗然,连忙跪倒于道旁。
正如姚太监所猜测的那样,皇帝先前的不悦,正是因为御书房门口的那辆轮椅。
一旦看见这辆轮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过往的数十年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黑狗,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他在皇宫里并排而行,像谈论家常一样地谈论着天下的大势,皇家的倾轧,拟定着计划,估算着死人的数量。
庆帝是人,他很怀念当年的那些场景,也正因为如此,因为陈萍萍的背叛,让这些值得回忆的美好场景,却突然多了许多诡异与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愤怒。
除了愤怒,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数年前,因悬空庙一事,范闲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待伤好后冬雪日,那位年轻人也是坐着一辆轮椅入宫,并且陪皇帝陛下谈论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与范闲谈话。
虽然依旧没有点明彼此之间的关系,没有像小楼里那次一样,可是对于庆帝来说,那也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面。
今夜看到轮椅,他便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伤后的范闲,情绪复杂起来,缓缓说道:朕之所以要将那条老狗千刀万剐而死,是因为此人阴狠到了极点,伪诈到了极点。
范若若扶着他的胳膊,保持着距离,没有觉得太过辛苦,但听到这句话,却觉得陛下的身躯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陈老院长谋逆之行,天昭地明,谁也不可能拿这件事情来质问陛下,除了范闲……更关键的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释什么,就像这几天内一样,他从来不会想着主动去向范闲解释什么,然而在这样一个初秋的夜里,就自己与陛下二人时,陛下却开口了。
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想借自己的口说给兄长听?范若若微微低头,没有应话,心里却在不停琢磨着。
那条老狗最后刻意死在朕手里,为的便是让安之怨朕,恨朕。
这等至死不忘恶毒之人,朕怎能容他快意死去。
皇帝的声音有些疲惫,回头看了范若若一眼,复又回过头来,看着安静的夜宫,说道:明日朕便下旨让安之入宫请安。
范若若身形微凝,一手扶着陛下的胳膊,身子极轻微地蹲了蹲,福了一福,诚恳说道:谢陛下。
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并不认为在这场冷战之中,自己先让一步,却还要让臣子家的女儿来表示感谢,但令他感到有一丝动容的是,范家小姐在说完这三个字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安稳地扶着他的胳膊,继续在宫里散步,只字未提自己出宫的事情。
你……与众不同。
皇帝回头带着深意看了她一眼,朕以往常常带着晨丫头在这宫里逛,只是她年纪大了之后便少了,而且她比你调皮很多。
我自然是及不上嫂子的。
范若若低头轻声应道。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觉得身旁这小丫头着实是清淡自矜到了极点,不过说来也是可怜,自从林婉儿长大之后,大概再没有几个人会像真正的晚辈一样陪伴着皇帝,因为天子无家事,在那些活着或死了的皇子们心中,父皇……也绝对不可能是个真正的父亲。
而在范若若的心里,也是充满了疑惑与感触。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这位陌生且威严无比的皇帝陛下,似乎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也脱去了外面金光刺眼的外衣,而变得更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或者说是一位重伤之后,渐渐显出老态的长辈。
…………安静的夜宫里,范家小姐扶着陛下散步,这一幕场景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人们发现陛下待范家小姐的异常,自陛下在御书房受伤,范家小姐入宫救治以来,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待这位小姐与众不同。
稍微有点儿智商的人,都知道范家小姐现在的身份是人质,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质了,在宫里的生活份例依的是晨郡主当年的规矩,除了夜里归宫休息之外,整个白天,这位范家小姐都会在御书房里陪着陛下,陛下甚至在议论国务时,都不避着她。
门下中书的几位大学士们自然也被这一幕所震惊,只是他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不会瞎传什么,只有那位贺大学士在御书房内看到范家小姐时,往往表情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而皇宫内部则不一样,人多嘴杂,一时间议论纷纷。
人类总是极其善忘的一个物种,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庆历七年的那一场雷雨,那个因为流言而起的宫廷流血大清洗,重新投入到了八卦的伟大工作之中。
或许是因为三年前死的人太多,这时节宫里补充进来了许多新的太监宫女,他们并不知道皇家气度里隐藏着的凶机,或许是因为陛下对范家小姐的态度,着实令人想不明白,所以关于御书房的流言,渐渐就在皇宫之中传开。
皇帝陛下是一位不怎么喜好女色的明君,更不像是一个荒淫的主子,这些年来,皇宫里拢共也只有十几个女主子,而有子息的更只有那四位,本来按道理来讲,不会有人会猜测到那些方面,然而陛下待范家小姐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加上最近这两天里皇宫里发生的另外一件大事,不由地触动了太多人的心思。
这件大事便是选秀,三日之前开始的选秀。
庆国皇宫已经停了十几年的选秀活动,重新拉开了大幕。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当口儿,陛下会忽然有了充实后宫的想法,难道是临过中年的危机,让这位君主忽然动了聊发少年狂的心思?从三天前开始,由太常寺主持,内廷与礼部协办的选秀活动便开始了。
由于庆国已经陌生了这一整套程序,礼部显得有些慌乱。
庆国七路州郡只怕还没有接到旨意,那些可能有幸被选入宫中的秀女们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所以最先开始动起来的,依然是京都。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那些在京都里蛰伏太久的王公贵族,大臣名士们,都想把握住这次机会,就在这样荒乱的程序之中,依然赶在前天夜里,便将第一批年龄合适的官家女子送到了宫中。
平静了很多年的皇宫,因为那些青春曼妙的女子进驻,顿时多了许多青春逼人之意,纵已是入了夜,可是秀女所在的宫院里,依然不时传出清脆的笑声。
春意盎然,弥漫于初秋之宫,所以皇宫里的人们,才会向御书房处投注些许猜疑的目光。
若真是圣心动了,那位深得帝心的范家小姐,会被怎样安置?…………都是一群蠢货。
宜贵嫔眼帘微垂,轻轻拉着三皇子的手冷笑说道:陛下是何许人也,你老师又是谁?这宫里居然会传出这般荒唐的话语。
宫里大多都是蠢货,而且新人太多,或许他们都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三皇子李承平笑了笑,然而这位少年皇子的笑容有些牵强,日趋清朗的眉宇间隐着重重的忧色。
宜贵嫔看着自己的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乃是明主,自然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
这次挑秀女入宫,和御书房里那位断没有半点干系,你父皇……只不过是……她的话没有说完,李承平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忧郁说道:听说明天父皇便会召先生入宫,可是挑秀女……只怕父皇终究不可能像以往那般相信先生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臣相见可能安?听到这句话,宜贵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青葱一般的手指头,轻轻地揉着有些发闷的眉心,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当然清楚李承平的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只是身为陛下的妃子,她这样一个本性天真烂漫的女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到现在的位置,靠的也是柳氏当年在她入宫前所劝说的安静二字,当此乱局,也说不出来什么。
如今的皇宫,自三年前便完全改变了格局,太后死了,皇后死了,长公主也死了,淑贵妃被幽在冷宫之中。
生了李承平的宜贵嫔,和生下大皇子的宁才人,在京都叛乱一事中,随着范闲和大皇子勇敢或被迫地站在了陛下的立场上,叛乱事败,二位贵人自然水涨船高,宁才人被提了一级,宜贵嫔虽然还是贵嫔,可是随着年限,也要渐渐晋成贵妃。
皇宫里由宜贵嫔和宁才人主事,宜贵嫔性情好,宁才人又是个不管事的,宫里自然是和风细雨,好好地过了三年好日子,只是随着八日前御书房里的那声巨响,好日子终于过到了头。
宁才人因为勇敢地替陈老院长求情,而被陛下贬入了冷宫,与淑贵妃去做伴——也得亏她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以陛下当日的愤怒,只怕直接赐死都是最好的结果。
宜贵嫔如今是宫里唯一的贵主子,三日前开始的选秀活动,自然归她一手操持,她也比其余的人更了解这次突如其来的选秀背后真实的目的。
京都叛乱之后,陛下还有两个半儿子,除了远在东夷城的大殿下,三皇子李承平,还有半个自然指的是范闲。
可惜因为陈萍萍谋逆一事,范闲与皇帝之间陷入了冷战,谁也不知道将来这件事情到底如何收场。
偏生这两个半儿子完全吸取了太子和二皇子的教训,彼此之间的关系极为亲近,且不提大殿下与范闲之间的情谊,便是范闲与三皇子之间的师生之谊,也稳固得出乎陛下意料之外。
自庆历七年后,范闲入宫很多次,然而与三皇子的接触却少了起来,一来是在三皇子明摆着成为储君的情况下,他要避嫌,二来也是皇帝陛下刻意地要减弱范闲对于三皇子的影响力。
而范闲这人即便百无一用,但他有一椿强项却极为世人佩服,那便是极能影响自己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聚心于己,不论是监察院的部分亲近官员,还是范门四子,还是抱月楼里的嫡系部队,都证明了这一点。
三皇子是他的学生,虽然自江南回来后,与范闲见面极少,可是一时也未曾忘却范闲的棍棒教育,早已从当年那个略显阴鸷狠辣的孩童变成了一个内敛的皇子。
三位皇子之间并无倾轧妒意,若放在往常,这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在三年前京都叛乱之后,庆帝自省之余,想必也没有兴趣再去把自己的儿子们都逼疯,可是陈萍萍谋逆事发,让这种看上去很美妙的关系,在皇帝陛下的眼中,不再那么美妙。
宜贵嫔很清楚这一点,如果陛下不再完全信任范闲,那么他必须警惕着自己的儿子们会不会抱成团做些什么,即便这三个儿子抱不成团,可若陛下真的对范闲下手,寒了所有人的心,当承平一天一天地大了,皇宫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所以皇帝陛下要选秀,要宫里再多些生育的机器,再替他生出几个儿子来。
宜贵嫔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眉宇间全是忧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承平却没有叹息,只是轻轻地握着母亲的手,宫里多阴秽事,他自幼便是这般长大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哥哥为了那把椅子想杀死自己,想杀死父皇,最后自己被另外两位兄长所救,他早已经发现,皇宫里若是太平一些,人生会顺利许多。
然而世上从来没有这样好的事,他知道自己与范府的关系太深,如果父皇不再信任范闲,只怕也不安心就这般简单地将这天下交给自己。
挑秀女入宫?父皇是想再生几个儿子……这是在警惕自己?还是在警惕范闲?明日先生要入宫请安,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糟糕。
李承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安慰着母亲。
范闲那小子,倔得厉害,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入宫。
宜贵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清楚陛下就算再想生几个儿子来警告一下漱芳宫和范闲,但那终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且如今的庆国朝堂早已经习惯了李承平是将来的庆国皇帝,甚至比当年的太子殿下位子更稳,陛下也不可能就因为对范府的不信任,就中断了自己筹谋许久的将来。
只不过她真的不清楚陛下和范闲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究竟是陈老院长的死,还是别的什么问题?如果范闲明日肯认罪低头,只要他能继续活在京都里,将来的权力位份自然会慢慢恢复,那么漱芳宫哪里还需要担心这些被大臣王公送入宫来的秀女。
宜贵嫔的眉尖微蹙,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难得一见的冰冷之意,说道:这些小妮子若安分就好,若真的仗着娘家在朝廷里的那点儿力气,就想在宫里搞三捻四,本宫断不会容她们。
毕竟是当了三年名义上宫中之主的女子,主持选秀一事,再如何天真烂漫的性情,也早已在这宫里磨灭了大部分,此时冷冷的一句话,自然流露出几丝尊严。
听说昨儿那些秀女刚入宫,便被母亲赶了三人出去。
李承平诚恳地劝道:毕竟是父皇的意思,您若是做得太过明显了些,怕父皇不高兴。
你父皇即便知道了也是高兴的,那些没点儿眼力价儿的小丫头……宜贵嫔冷笑说道:国朝也是久不选秀了,从太常寺到礼部都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什么样人家的女儿都往宫里送。
也不知道她们是在娘家听到了些什么,一进宫便大把地洒银子,偏那些宫女嬷嬷大概也是许久没有吃过这种银子,竟生受了。
她望着三皇子平静说道:那几个秀女一入宫便打听着宫里的情形,各宫里的主子她们不好议论什么,但议论起御书房里那位,却是什么话都敢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大臣府里的人家,都是些快破落的王公旧臣,大约不清楚范家柳府是什么样的来头,居然天真地以为范府真的失势,那位却不知为何得了陛下的欢心,便将那些言辞的锋头,都对准了那位……说的话不知有多难听。
我将那三个秀女赶出宫去,既是给剩下来的提个醒儿,也是替她们家保命。
宜贵嫔轻轻地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幽幽说道:且不说陛下若真听到了这等议论,会怒成什么模样,只要这些话传到范闲的耳朵里,你说待事情平息后,这些秀女府上会凄惨成什么模样。
李承平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若最近的事态真的平息了,只怕母亲恨不得添油加醋说给先生听。
宜贵嫔眉开眼笑啐了一口:这孩子瞎说话,母亲哪里是这样的人。
李承平挠了挠头,欲言又止说道:可是父皇总是把范家小姐留在御书房里,总归是不合规矩。
宜贵嫔沉默许久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个让自己变成女人的男人,那个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其实也是会感到孤独的,在他的眼里,宫里的女人们似乎都有所索求,或许只有那位与皇宫毫无瓜葛的范家小姐,才会让他真正地感到无所求吧。
陛下喜欢什么,就是喜欢身旁的人对自己无所求,一念及此,宜贵嫔的面色有些索然,望着李承平温和说道:你也少去冷宫,仔细陛下不高兴。
淑贵妃被打入冷宫,可是她终究是二哥的亲生母亲,往年待我们几个兄弟并不差,和二哥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李承平低声解释道:如今宁姨也被打入冷宫,我总得去看看。
宜贵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三皇子之所以常去冷宫探望,在宫里得了个宽仁的名声,也让陛下有些意外的欣赏……全是因为范闲的嘱咐,三年前京都叛乱时,据说范闲曾经亲口答应临死的二皇子,替他照顾淑贵妃。
…………漱芳宫里的母子二人轻声说着选秀的事情,说着御书房里那位姑娘的事情,与此同时,御书房里的那位姑娘已经搀扶着伤势未愈的皇帝陛下走了一圈,将将要回到御书房。
正如宜贵嫔所言,皇帝陛下只是欣赏这位女子,却不会荒唐地产生别的什么想法,已经进入了大宗师的境界,早就将男女之事看穿了,之所以选秀,更多的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而在散步的路途中,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和范若若说选秀的事情,只是随意地议论着京都这八日里的风雨,以及范闲的事情。
当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皇帝陛下在说,范若若在听,皇帝是被范家祖母一手奶大的,对于范家人自然有种天然的亲近,皇帝此生没有女儿,自林婉儿搬出皇宫之后,似乎再也找不到这种比较温暖的感觉。
二人在前面行着,姚太监等一批人在后面远远紧张缀着,黑夜里散步,这个队伍看上去不免有些可笑。
便在将要转到御书房前正道的石门旁,皇帝陛下却定住了脚步,看着石门旁边躬着身子的那名太监,沉默许久后问道:最近跟着戴公公怎么样?这名太监正是当年御书房里的红人,洪竹,三年前的事情淡了后,他这些日子跟着戴公公在进行文卷方面的差使,今日在夜里偶遇圣驾,他心情复杂地候在一旁,却不料陛下会忽然向自己发问,他赶紧着颤着声音回话。
皇帝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当年是极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太监的,不然也不会让他在御书房里亲身跟着,后来又把他派到东宫里去当首领太监,只是因为一些很凑巧的事情,洪竹陷了进去,但饶是如此,皇帝依旧没有杀他。
忽然间皇帝心头一动,想到先前看到那辆轮椅时,想到那一日冬雪,范闲入宫时的场景,当日推着轮椅的小太监正是洪竹……渐渐地,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想起以前范闲那小子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小太监。
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开口吩咐道:从明日起,回御书房。
洪竹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谢恩叩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皇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便跟范若若两人进了石门。
皇帝忽然开口说道: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下的规矩。
今儿下了雨,地上仍是湿的,所以洪竹不用跪。
范若若微怔看了陛下一眼,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说这个。
朕……难道真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将要行走到御书房外,皇帝忽然停住了脚步,十分平静,却又十分认真问道。
有问必有答,此时他的身边只有范若若,自然是等着范若若来做一个评判。
范若若的心头微凛,暗想自己又不是经世大儒,又不是史笔如椽的学家,哪里有资格来评判这样大的题目?然而皇帝没有迈步,只是平静地等着她开口应话。
范若若沉默了很久很久,想起了这些天在御书房里所看到的一幕一幕,以及这皇宫里的各处细节,想到自己游于天下,所见到的州郡里庆国百姓的生活。
她终究是不能遮蔽自己的双眼与真心,思忖片刻后,轻启双唇认真应道:与前代帝王相较,陛下……确确实实是位好皇帝。
皇帝沉默了片刻,细细地品味着范若若的这句回话,片刻后终究是舒展了容颜,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在御书房前的园内,檐下,再与宫墙一撞,又撞了回来。
后面跟着的姚太监一众人微愕,不知道范家小姐说了什么话,竟让陛下笑得如此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一时间百感杂陈,对这位并不怎么愿意说话的范家小姐佩服到了极点。
范若若也微微笑了,看着身边的皇帝陛下,心里泛起极为复杂的情绪,到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这些天会待自己如此不同。
宜贵嫔或许猜中了一些,范若若先前也猜中了一些,范闲的认为自然也不为错,然而皇帝将范若若留在皇宫,留在自己身边,留在御书房内,让她看着自己在重伤之余,还要操持国力,英明神武……或许只是御书房内与陈萍萍的对话之后,皇帝陛下需要有人来证明,来认可自己是一个好皇帝。
不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黑狗再如何说,可是朕依然是个好皇帝,不是吗?就在这一刻,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重新浮起自信而从容的笑容,往御书房里走去。
…………宣!宣!宣太学教习范闲入宫!或粗豪,或像鸭子一样尖沙,但高声唤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话。
今日无朝会,例休,皇城根一片安静。
禁军将领士兵们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任由那名穿着一身青衣长衫的年轻人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然而与他们的平静面容不相符的,却是他们此时紧张的心情。
自陈萍萍谋逆事发,于宫前法场上被凌迟而死,已经过去了九日。
当日小范大人杀入法场,蔑视陛下权威,已经昭示了小范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后续的数日内,皇帝陛下与庆国朝廷权臣之间的冷战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内廷洒在范府外的眼线惨死无数,而据官场之上的流言称,昨日外三里处某地,还发生了一场针对范闲的暗杀。
总而言之,当今天皇帝陛下下旨宣召范闲入宫请安的消息透露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如今的庆国虽然强大,可是依然不想承担这一对君臣父子反目所可能带来的血腥。
这从另一个程度上说明,即便范闲已无官职,可是朝堂市井里的庆国子民们,依然认为他若真的豁了出去,真会对庆国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
而只用了九天的时间,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便告结束,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胡大学士等人看来,这一对君臣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外乎是激烈的情绪,逼出了这一对父子心内的阴狠倔犟,谁也不肯先让步,而今天皇帝陛下先踏出这一步,自然表示宫里先退了一步,想必范闲也定要承这个情意才对。
就在冷冽的空气中,范闲沉默地跟着姚太监前行。
已经是宫内首领太监的姚公公,在他的面前依然扮演着那个谦卑的角色,然而范闲却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趣。
太学教习?虽然范闲如今已经是白身,唯一可以称得上公职的便是这个名目,可是却依然那般刺耳。
便在这声声催促中,范闲来到了御书房,有些意外地看见了候在书房外的洪竹。
范闲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微微点头,洪竹深深行礼,二人间眼神里的那些交流,没有人能够看见。
入了书房,看见了妹妹,范闲的心情微微安定,然后向着软榻上的那位男子深深一礼,却依旧倔犟地一字不发。
…………当日范闲单骑杀回京都,直到抱着陈萍萍的尸首离开法场,他都吝于投注一丝目光给皇城上的那个男人,仔细算来,皇帝与他,也有数月未见了。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范闲,对于此时范闲所表露出来的情绪,并不感到意外,他不容许臣子们在自己的面前有任何违逆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不能接受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真性情或倔犟的一面。
御书房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范若若向着皇帝陛下微微一福,又向着兄长笑了笑,便退出了御书房,她今日留在此间,只是陛下要让范闲安安心,既然这个目的达到了,她自然也要离开,留给这对君臣一个安静的说话环境。
朕一直在思考,为何朕会对你如此宽容。
皇帝看着范闲,缓缓开口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曾经为大庆朝立下的那些功劳,直到昨日,朕才终于想明白了。
皇帝看着他平静说道:朕想,你我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废话,这里有些卷宗,你可以看一看。
在这个故事里,曾经无数次重复过,庆帝和范闲是这个世间最优秀的两位实力派演员,然而在今天的御书房中,庆帝没有饰演什么,他只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些话。
话很简单,范闲却听明白了里面所隐藏着的意思,他知道面前的案上摆放的无非便是陈萍萍曾经主持过谋杀自己的证据,比如悬空庙,比如山谷,一切和割裂有关的东西。
按照那位死去老人的安排,范闲此时应该演出惊讶,悲哀,然后回到陛下的身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皇帝老子此时自信从容优雅的神情,他便感到了无穷的愤怒,那股怒火让他心酸,心痛,根本不想再继续演下去。
范闲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这个最熟悉,又是最陌生的男人,许久没有动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是,陛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未至深秋,深宫御书房内,深色的暖炉已经开始散发着温热,空气略有些干燥,从口鼻处直入肺叶,竟有些隐隐作痛。
范闲看着面前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
庆国这场风雨发端于数十年前,渐渐尘埃落下,依然处在风暴眼中的,大概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范闲对于皇帝的态度其实很难以捉摸,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楚地阐释。
从澹州至京都,庆庙擦肩,太平别院旁竹茶铺里初逢,由赐婚再至监察院,知道了那幅在宫里的画像,其实范闲比任何人猜测的都要更早一些,便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不论是前世的范慎,还是今世的范闲,其实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奈何落于庆国,便多了一位叫叶轻眉的母亲,后来发现原来还有一位父亲——只是这血脉身体上的承袭,要让范闲真的视此帝王为父,其实是当时的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节范闲一直在演戏,演得很漂亮,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内里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所以他可以瞒过任何人,甚至连面前的皇帝也瞒了过去。
时间慢慢地发展,范闲渐渐开始对太平别院里的那椿血案产生了怀疑,自然对于龙椅上的这位皇帝老子,多了几丝警惕,甚至是恐惧,于是他演得更加沉稳而谨慎。
可是终究这么多年了,如果说叶轻眉于范闲,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历史之中相通的灵魂,一个有天然亲近感的存在,她用身周每样事物的气息来提醒自己,从而渐渐真的与母亲的形象融为一体。
那么皇帝陛下,则是用这么多年的相处,恩宠,信任,手段,境界,一步步地靠近了范闲的生活,让他开始彷徨起来。
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于范闲,投注了他这一生极难显现的信任与宽容。
在最开始的夺嫡战中,或许皇帝还只是看着自己的这个私生子逐渐强大,更大程度上还是在利用他,然而渐渐地,皇帝对范闲的态度转变了,尤其是在庆历七年京都叛乱之后,范闲能够在庆国朝堂民间拥有如今的地位和实力,不得不说,皇帝对他的宠爱,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对太子或是二皇子的地步。
这一对君臣父子常在宫里议事,在御书房内闲叙,范闲有所掩瞒,所以他仍在做戏,可是做戏之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这三年里,在知道了当年太平别院真相后的三年里,范闲一直在艰难地煎熬。
他虽然一直在做着某些方面的准备,可是一直没有办法真的定下心来。
一来是他知道陛下就像梦中的那座大雪山,根本不可能轻易被人掀翻,二来他每每夜深时扪心自问,自己所处的这个夹缝,究竟会透出怎样的光?自己该如何选择?他想选择一条不见得流血的第三条道路,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为王先驱,为这大庆的朝廷奔波着,忙碌着,完全违逆他本性地操持着,他只盼望着任何事情,都能有一个比较平缓而光明些的结尾。
他想让陈萍萍和父亲能够安然地归老。
结果,这一切都成了幻影。
范闲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有些心酸,有些累。
他有些不想演了。
…………很仔细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几封卷宗,范闲轻轻地咳了两声,想来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强行压抑下心中情绪的克制,已经让他伤势未愈的肺叶,重新产生了某处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轻轻地咳了两声。
这一对奇怪的父子间有对彼此实力的认可,也有那种复杂的情感,便是连伤势,也凑合到了一处,来告诉他们二人,其实他们两个人真的是很像的两个人。
依照陈萍萍设想当中的计较,或许范闲这时候应该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浑身颤抖,愤怒而且惘然,然后对皇帝陛下大声吼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老院长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皇帝陛下便会温和又冷酷地解释给他听,陈萍萍这一生最后的几十年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生活,他对于李氏皇族有怎样刻骨铭心的仇恨,这条老黑狗过往对你的好,其实都不过是在做伪,他是想让庆国毁于动荡之中,毁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成的祸患之中。
然后范闲会表现得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愤怒地斥责皇帝,这一切都是你伪造的,陈萍萍不是那样的人,然后愤然离开御书房,回到府上,沉思许多日子,真正了解了皇帝的苦心,陈萍萍的阴毒,如此等等,嗖嗖,诸如此类……这才是正规的宫廷戏剧,这才是戏剧家们所需要的大转折,情绪上的冲突终究因为铁一般的事实,而屈服于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彼此信任,父子从此尽释前嫌,大幕拉开,丝竹黄钟响起,煌煌然天朝登上历史舞台。
然而。
范闲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将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又似乎只是太过疲累,疲累到今天入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渐渐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眯了起来,眼眸渐渐亮了,又渐渐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现,又转为一种平静或者说是冷漠。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这些。
皇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私生子,冷漠说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着你,这种事情应该瞒不过你,你应该早就知道悬空庙的事情是那条老狗做的。
朕也一直在思考,若你真的按着这些卷宗上呈现出来的事情演下去,一旦问及陈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范闲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很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老子此时的心境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转换,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声音微沙说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皇帝眼睛微眯看着他,眸里一道寒光一现即隐。
范闲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尽可能压下心头情绪的起伏,平静说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不让过往的血,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情。
从下这个决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天真幼稚到了极点的选择,只是三年前与燕小乙生死一战,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总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么,就算被人耻笑天真,也总得默默试一下。
当然,天真的事情,总是容易失败,不过……他看着皇帝说道:任何伟大的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难道不都是显得格外理想主义,天真到了令人耻笑的地步?比如当年陛下你和母亲,和他们在澹州的海边所立下的誓言?皇帝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
从范闲一开口说知道,说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晓了自己最疼的这个儿子,这些年里究竟想达成怎样的目标,不知为何,已经习惯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觉得心里有那么一丝暖意,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情,只是这抹暖意往往消逝得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经走了,都已经不想当年的事情了,你为什么……范闲有些木然地看着皇帝,沙着声音说道:为什么非得……要他死呢?这句话自然说的是陈萍萍,范闲没有呐喊,没有愤怒地斥责,只是充满了一股悲凉与无奈,还有并未曾遮掩的怨恨。
他木然地看着皇帝的双眼,皇帝也这样平静地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笑了,笑容有些阴寒,有些失望,有些凌厉。
呵呵……皇帝眯着眼睛说道:朕杀了他?皇帝一掌拍在了身边的案几上,没有将这木案拍成碎片,但力道却足以令案几上的纸张飞了起来,他看着范闲,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愤怒的便是这点,朕给了他活路,他若不从达州回来,朕或许就会当以前的事情未曾发生过,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人回来了。
他逼着朕杀了他。
皇帝的眼神如雪山一般冰冷,朕只好如了他的意。
朕立于世间数十年,从未轻信于人,便曾经信过他,朕甚至还想过,或许能视他为友,朕甚至直到最后还给了他机会,可是……他却不给朕任何机会。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语气里充溢了令人心悸的冷漠,奴才终究是奴才。
听到这句话里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与鄙视,范闲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现出了那个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他盯着皇帝,声音厉寒如刀,咬牙说道:世间的错都是旁人的,陛下当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当年我那位可怜的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
皇帝冷漠着脸,根本对范闲这句诛心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微眯着眼不屑地看着他,说道:包括那条老狗在内,我大庆所有的敌人,大概都很盼望今天御书房内的这一幕发生,你……没有让他们失望,只是让朕有些失望,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闲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眼眸里已经回复了平静,说道:只是有很多事情,臣始终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皇帝的语气淡漠,但很明显,他对范闲今天的表现有些失望,至于最后那句追问叶轻眉死因的话语,却被陛下下意识地压在了意识海洋的最深处,不让它泛起来,他看着范闲冷漠说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终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会让你再继续想下去。
这不是威胁,只是很简单的事实陈述,正如长公主当年对范闲的评价一样,范闲此人看似天性凉薄,性情冷酷,实则多情,有太多的命门可以抓,只不过当年京都叛乱时,长公主愿望已成,根本不屑去抓范闲的命门,而今日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闲捏得死死的,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听到这句冷漠刻厉的话语,范闲站直了身体,用一种从来没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现过的直接态度说道:陛下这些年待臣极好,臣心知肚明……今天御书房内,父子二人没有演戏,都在说着自己最想说的话语,尤其是范闲,第一次坚定地站直了身子,缓缓地将这些年与陛下之间的相处,一件一件地说了出来,说到认真处,御书房里的暖炉似乎都唏嘘起来,香烟扭曲,似不忍卒睹这一对父子的决裂。
庆帝对范闲的好,只有范闲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庆帝面前说这番话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别的儿子,只怕早已经死了,然而范闲依然活着,也许庆帝本身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待范闲也不见得如何情深意厚,可是相对而言,他给范闲的情感,是最多的。
听着范闲平静的回忆,皇帝也渐渐坐直了身子,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说,说道:朕不杀你,不是不忍杀你。
皇帝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的事情,朕不想在你这个晚辈面前解释什么,但朕想,那些人或许一直在天上看着朕,而你是朕和你母亲的儿子,或许你就像是他们留在这人间的一双眼睛……朕不杀你,只是想证明给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对的。
他睁开双眼,冷漠说道:而他们,都是错的。
范闲佝身,深深行了礼,应道:臣会老老实实地在京都里,看着陛下的雄图伟业。
他不谢皇帝不杀之恩,因为不需要谢。
皇帝既然让他活着,他自然就会好好地活下去,睁着这双眼睛,替叶轻眉,替陈萍萍,替当年的很多人看下去。
你会老实?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笑出声来,然后笑声忽敛,冰冷说道:朕不信,你也不会信,不过朕从来不认为你的不老实是个缺点,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老实到朕也懒得再容忍的程度。
就在京都呆着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疲惫地说道:就在太学里教教书也是好的,监察院和内库的事情你不要再碰了,朕不想再在你身上花太多心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说得不能再透彻了,皇帝给予了范闲最后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他肯老实的话。
即便这是一种生命上的威胁,可是范闲却不知怎的,心头生出一丝惘然,因为他没有想到,皇帝老子最后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皇帝看着范闲复杂的眼神,忽然心头一黯,想起了澹州海边,范闲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父皇,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没事儿还是可以入宫来请安,独处的时候,朕……允许你称朕……父皇。
此时御书房内别无旁人,一片安静,范闲身子微僵,认真应道:是,陛下。
…………没有人知道御书房内皇帝和范闲之间说了些什么,但至少范闲走出御书房时,身体完好无损,并没有变成一缕幽魂,这个事实让皇宫里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也没有发旨让范闲官复原位,甚至连一些隐晦的封赏暗示都没有,反而就在范闲刚刚走出御书房的几乎同一时间,早已经预备好的几道旨意发了下去,朝廷由六部三寺联手,开始继续加强对监察院和内库的清洗工作,而召苏州知州成佳林、胶州通判侯季常、内库转运司苏文茂入京述职的旨意,也发了出去,同时封言冰云为监察院院长的旨意,更抢先一步出了宫。
很明显,这是内廷早就做好了准备,皇帝陛下把范闲这个儿子看得太通透,即便不肯杀他,却也有足够的法子,把范闲困死在京都里,不敢轻动,不要太不老实。
至于范闲通过启年小组发往四周的那些信息,最后能不能够成为与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则要看皇帝陛下事先有没有这种敏感度,以及强大的行动力。
而事实上,关于这两点,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比皇帝陛下更强。
范闲沉着脸往宫外走去,送他出宫的洪竹小心谨慎,微感惊惧地跟在他的身旁。
第一百一十五章 献芹范闲在洪竹的带领下,沉默地往皇宫外面走去。
沿路所见太监宫女,各自侧身见礼,偶有些入宫不久的新人反应不过来,便是被有品级的老人们好生一通教训。
范闲没有什么精神理会这些事情,只是一味地走着。
宫里诸人瞧着洪竹在他身前,想到陛下重新让小洪公公起复,只怕便是为了要污一污小范大人的眼。
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范闲并没有对洪竹如何厉声苛色,反自平静地与他聊着天,洪竹也是保持着谦恭模样,看上去倒是和谐的狠。
小范大人和小洪公公都不是寻常人,看着这一幕的人们都在心里叹息着,大概也只有这样能够将自己真实情绪掩饰得如此之好的人物,才能够在庆国朝廷宫廷的变幻莫测中,始终保证自己的生存以及前程。
其实世事很奇妙,在众人眼中看来,范闲与洪竹在出宫道路上的问答是演出来给众人看的,却没有谁想到,范闲和洪竹是真的在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表情很自然,各自将各自的角色扮演得极好,说的内容,却是一些极不寻常的内容。
陛下这些日子还是挺喜欢那些菜色。
洪竹低着头,顺眉顺眼说道:太医院验过了,都是些极好的培元固本的食材。
范闲双眼直视前方,没有看洪竹的脸,轻轻嗯了一声,看不出来表情的变化。
三年前叛乱初平,事情影响渐消,洪竹被提出冷宫,最初便是在御膳房内帮差,他是曾经风光过的人,加上自身机灵,又有范闲在暗中的帮住,日子不仅过得不难,而且还渐渐手头重新敛了一些权力。
到后来洪竹跟着戴公公办差,却也没有减弱对御膳房的影响力。
这时候洪竹对范闲说的话,便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个小秘密,更准确地说,是范闲的小秘密,因为就连洪竹自己也并不清楚,为什么小范大人要影响御膳房送呈陛下的食物材料。
洪竹并不担心范闲会对陛下下毒,因为在皇宫之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无论是慢性或急性的毒药,自然都有专门的人才进行甄别,再加上试菜的环节,下毒的可能性已经被基本上消除。
而且这些被洪竹暗中影响加入食谱的食材,也得到了太医院的大力赞赏,尤其是那一味产自南方的旱芹,更是因为其性惊,味甘辛,颇有清热除烦,治暴热烦渴之效,而被太医院的医正们努力推荐入陛下的每日饭桌之上。
无毒是最浅的要求,洪竹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身体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看这治澡,清热,除烦的旱芹,让太医院如此看重,只怕陛下体内或许真有内燥。
洪竹微低着头,看了范闲一眼,没有看出他的真实情绪,在心里暗自想着,在当前的局势下,小范大人还在替陛下的身体操心,难道真是位忠臣孝子?只是可惜小范大人乃性情中人,只怕难以释怀陈老院长之死,也再难获陛下之喜了。
…………由御书房出宫的道路并不遥远,只是范闲先前已经得了旨意,可以去漱芳宫看看宜贵嫔和三皇子,所以洪竹带着他往内宫的方向绕了绕。
之所以陛下会有此恩旨,或许是因为从今日起,范闲便会真正地成为京都里是一名闲人,再难有入宫的机会。
走到漱芳宫外,范闲听着里面传出来一阵阵年轻女子的笑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想着皇宫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热闹?回头看着洪竹问道:国公巷的夫人小姐们今天入宫请安?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是待选的秀女,因为要候着各州郡下个月送上来的人选,所以这十几名秀女要在宫里多呆些时间,今儿个怕是贵嫔娘娘召见她们,要讲些规矩吧。
洪竹轻声应道。
范闲听着这个消息,表情微怔,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些天被软禁在范府之中,后来又忙于暗底里的那些规划,根本没有注意京都里关于选秀的风声,他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皇帝老子又准备娶老婆了。
就像宜贵嫔和三皇子那样,范闲根本没有花太多时间,便嗅到了选秀一事背后所隐藏的意味,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不仅自己在动,皇帝老子也在动,而且对方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剑指千秋万年之后,给予了自己最强烈的警告。
他的心里有一丝惘然与歉意,这抹歉意是对漱芳宫里那对母子的,在这个世上,如那对母子一般真正信任一位宫外强援的人不多,这种信任极其难得,然而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要让他们面临不可预知的风险,范闲心头难安。
看着范闲默立在漱芳宫前,洪竹以为他是想着宫内有秀女,不大适合入内拜见娘娘和三皇子,轻声问道:是奴才的错,要不大人改日再来?范闲笑了笑,说道:为什么不进?不合规矩?我从来不是一个多么守规矩的人。
陛下给了旨,我便来看看,若再不来看……谁知道下次有机会入宫是什么时候?说着话的同时,范闲已经是迈步向着漱芳宫里走去,守在宫门口的两个太监是跟着秀女班来的,并不认识范闲是谁,但看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素净棉袍就这样往宫里闯,也不由骇了一跳。
虽然他们不认识范闲,但能在宫里呆着,都是些机灵的主儿,哪里敢去拦,一个人跟在了范闲的后面压着声音请安,另一人则冲进了漱芳宫,通知里面的人。
一入漱芳宫,只听得一阵惊慌失措的低呼,还有些整理衣衫的声音,更多的则是好奇的目光。
范闲来得太快,那名太监来不及说什么,宫里的秀女们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他便到了宫内。
一下子无数双目光凝视了过来,庆国风气较为开化,虽然此时乃是在深宫之中,男女大防要守,可是忽然见着一位年轻男子入内,这些秀女们也只是压低声音惊呼了数声,并没有真的羞到要去死,或是哭出声来那般变态。
一片强行压抑下的慌乱之中,范闲温和一笑,朝着正中间儿的宜贵嫔正经施了一礼,说道:小姨今儿这处倒真是热闹。
这个称谓又是极不讲究,极为违礼了,只是今日范闲在御书房内已经与皇帝陛下正式决裂讲开,虽然他还是被皇帝死死地捏住了七寸,做不出什么事来,但在心性方面,却也是再也不愿隐瞒什么,隐隐然透出了一股什么也不在乎的潇洒劲儿。
宜贵嫔是柳氏之妹,当初范闲第一日入宫时,她便极喜爱这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男生,现如今范闲早已成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早已极为密切,往日在私下时,宜贵嫔总是要范闲称自己为姨,但没料到今儿宫里如此多的人,范闲却也这般叫了出来。
宜贵嫔微微一笑,说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没大没小的。
这话看似不悦,其实只是提醒与询问。
范闲看着她摇了摇头,笑了笑。
宜贵嫔的眉角里便现出了一丝忧虑之意,范闲今儿个的表现太过奇异,看来御书房里的谈话,虽然没有到最坏的结果,却也没有什么向好的趋势。
一思及此,宜贵嫔的心里便像压上了一块大石般,沉甸甸的,强作笑颜说道:今儿怎么想着入宫来了?范闲入宫的目的闺宫皆知,这只不过是一句场面话。
范闲略解释了几句,便在这当儿,醒儿早已经搬了个绣墩儿过来,这名当初的小宫女,如今也成了漱芳宫里资历最深,说话最有力量的大宫女了,范闲看着她清秀的脸颊笑了笑,还觅了个空儿说了一句闲话,这才正经对宜贵嫔说道:今儿除了见驾,陛下还吩咐来看看三殿下的功课。
宜贵嫔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暗自思忖着,这莫不是来告别的?只是范家小姐在宫里,范府国公府上数百人口,这范闲……难道还真敢走不成?一时间,她不禁有许多话想问范闲,只是此时场间秀女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也无法问出口,宜贵嫔的心里好生烦躁,恨不得将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全数赶出宫去。
范闲看她的脸色,便知道这位姨娘会错了意,笑着说道:殿下在哪里?这便是找借口要离开此间了,毕竟坐了一屋子皇帝老子将来的小老婆,等若是自己的小后妈,范闲只不过是想借此看看选秀的隐意,却不想总在这里呆着。
平儿在后面。
你自己去吧。
宜贵嫔有些头痛,看着他摇了摇头。
宫女醒儿望着范闲笑了笑,领着他往后面走了,洪竹则是一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这一跟,落在闲人眼里,便是陛下吩咐洪竹在盯梢了。
随着范闲走入了殿后,场间的气氛顿时松泛了起来。
从他入场的第一刻开始,那十几名秀女在微微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务求要在娘娘的面前展现出天家气度,只是看着那个年轻大臣英俊的面容,潇洒的气度,这些只不过十四五岁,平日里连大门都极难跨出的姑娘们,哪里能完全平静下来?令她们好奇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平民打扮的年轻人,却能在宫禁森严的皇宫里自在行走,待听到此人与宜贵嫔的一番对话,但凡有些眼力价儿的秀女便都猜到了,原来此人便是小范大人……难以抑止地,本来只是好看得有些不似凡人的容颜,顿时在这些秀女们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光彩,不论是胆大的还是淑宁的,或直接,或悄悄地,都多看了范闲几眼。
此时范闲离开,终于有位胆子极大,而且出自国公巷的秀女憨喜问道:娘娘,这位便是小范大人?得了宜贵嫔点头肯定,这些秀女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毕竟都还是一些小女生,在宫里闷了几日,忽然遇到了传说中的小范大人,也难怪她们会激动成这副模样,竟是连入宫前家里的训话,这些天宫里教习嬷嬷的叮嘱,也全都抛到了脑后。
却有几位心比天高的秀女只是平静地坐在一旁,她们却是从范闲的打扮中,看出了一些蹊跷,加上这几位秀女一直将御书房里那位范府小姐,当做是最大的劲敌,所以相应地,今日看见范闲,并不如何动容,反而有些隐隐的敌意。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陛下还是让你去漱芳宫……一辆很寻常的马车上,林婉儿看着身旁有些疲惫的范闲,轻声说道:选秀的事情,出现得突然,我看陛下也只是警告一下你,他对老三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你不要太过担心。
他们夫妻二人独处时,范闲总是称皇帝陛下为皇帝老子,林婉儿则是称那个自幼抱着自己长大的男人为皇帝舅舅,不算大逆不道,却有些家常的趣味。
今日林婉儿直接称的是陛下,范闲也清楚,妻子了解自己的情绪非常差劲。
也是要警告朝中百官,不要以为以后的庆国就一定是老三的。
他笑了笑,说道:陛下年纪虽然大了,但是雄心犹在,就不知道雄风是不是犹存。
你和承平说了些什么呢?林婉儿轻轻拉开马车的车帘,看着外面初秋的京都街景。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看,上去很美范府的马车行走在出城的道路上,刚刚出了西城门,向着远方那些被笼罩在暮色中的田庄行去。
晨间入了宫,一直在午后才回府,范闲却也没有耽搁什么,直接和婉儿上了马车,去郊外的田庄。
就在昨天夜里,宫里的旨意出来,对于范府的监视工作完全结束。
人们本以为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就此了结,但没有想到,当范闲入宫见驾之后,宫里并没有传出来起复的消息,连一点相关的旨意也没有。
且不说朝堂上的官员和各方势力们在猜忖着什么,但范府的马车就这样出了门,依然是惊了不少人的心。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这辆范府的马车,很顺利地通过了京都城防司的检查,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检查。
难道说陛下就不担心小范大人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虽然说天子家里没有小孩子生气就离家出走的桥段,可是法场上的那一幕,以及这些天来的纷争,让人们对于范闲的应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多人都在担心范闲会不会就此离开京都,但很明显皇帝陛下不担心,不然他也不会撤走范府外所有的监视力量,也不会给范闲这种自由。
妹妹在宫里,陛下的旨意也发出去了,那些靠着我生活的下属亲人们……都在京都里,我怎么走?范闲偏着头,看着京都外红色暮光映照下的秋景,轻声说道:把小花和良子接回来,咱们在府里好好过日子吧。
林婉儿的心里微微一颤,不知道范闲这句话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存着什么别的意思。
如果滞留范府,当个闲人是陛下的意旨,那林婉儿很清楚范闲为什么会被迫接受这道旨意——因为范府今日开府,就收到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那天林婉儿第一时间内做出决断,让藤子京将小姐和小少爷送到城外范氏庄园,就是担心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准备悄悄地将孩子送回澹州,然而今天田庄才递回来消息,原来送孩子的车队到了田庄,便没有办法再离开了。
不是有军队在那里候着,而是有一名太监已经候着了,在这种情况下,藤子京当然不敢再行妄动,若真的暗中将少爷小姐送回澹州,谁知道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朝廷会不会真的撕破脸,将这两个小孩子抢进宫里。
就如范若若一样。
范闲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道:终究还是低估了陛下心思的缜密程度。
如今算来,你决定把孩子们送回澹州的那天,御书房里刚刚出事,陈萍萍刚被送到监察院……那时候陛下身受重伤,居然也没有忘记咱们的孩子。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真该谢谢他。
是我安排得不周到,当时就不该去田庄等,应该想法子直接送去澹州就好了。
林婉儿的眉间闪过一丝黯淡之色,她也没有想到那位皇帝舅舅居然如此冷厉,连那样两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
你那时候顶多能联系上一处,我的人都洒在京都外面,要往澹州送也没法子。
范闲轻轻地揽过她有些瘦削的肩膀,安慰道:这些天你已经够累了,操的心也够多了。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咱们那位陛下啊,连神庙都敢利用,更何况是两个小孩子。
你和承平在宫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呢?林婉儿叹了一口气,心想阖宅均困在京都,陛下并没有怎样露出峥嵘的面容,只是这种淡淡的威胁,便足以令范闲和自己不敢轻动。
于是她转了话风,继续问着先前的问题,因为选秀的事情她也知道了,聪慧如她,自然猜出了陛下的意思,所以想从范闲这处听到一些漱芳宫里的反应。
能说些什么?范闲有些无谓地淡淡笑道:洪竹那个小太监一直跟在身边,他有陛下送我出宫的旨意,我和承平难道能把他踢开?这句话里就有埋伏了,不过范闲为了洪竹的安全,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守得极紧,便是三皇子也并不清楚他与洪竹之间真正的关系,先前在漱芳宫里,三皇子对洪竹着实有些不客气。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承平毕竟这些年表现得如此之好,陛下哪里舍得因为我的关系,又让朝堂上乱起来。
范闲的眉头挑了挑,说道:在洪竹面前,我把老三好生地训了一通……反正……今后大概我很难有机会入宫了,赶紧训一训,最好能让承平真的对我生气就好。
马车在官道上轻轻地颠着,远处西方空中的那抹斜阳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在近处的山丘上抹了一笔,又抹向了更远处隐隐可见的苍山的头颅。
这又瞒得过谁去?林婉儿靠在他的怀里,觉得心情异常沉重,说道:做戏给洪竹看,难道陛下便信了?不管陛下信不信,日后我不会与承平见面,国公巷那边也要断了来往……你以后最好也少入宫。
范闲轻轻地摸着她的脸蛋儿,沉默片刻后说道:咱们自己的事儿,最好别去拖连旁人。
林婉儿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让陛下相信些什么?相信承平对你没有真正的情义?可你不要忘了大哥还在东夷城里,一天不将你们几兄弟全部收拢入宫里,陛下一天不会安心,这选秀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吗?不错,就是割裂。
范闲望着妻子认真说道:是真正的割裂,就算我有什么事情,也不要牵扯到承平。
陈萍萍当年是这么做的,我也想这么做……只不过我这人比较没有远见,所以准备得晚了许多。
林婉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按你这么说,陛下还是属意承平继位,那为什么又要选秀?以防万一,这种事情很好想明白。
范闲微笑说道:不过十月怀胎,生孩子哪有这么容易的,那些秀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要当小妈也得多熬些年头。
说到此处,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想到了陛下的雄风问题,如果仔细算皇帝的年龄,以他大宗师的境界身体,男女之事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只是年纪毕竟大了,只怕精液总会稀疏一些。
关于霸道功诀的后遗症,范闲比任何人都清楚,加上在东夷城最后与四顾剑进行的那一番探讨,范闲确认皇帝陛下的体内应该已无正常的经脉,而变得像是一种全无凝滞的通道或容器,如此才能在肉身之内容纳那么多的霸道真气,才能在东山之上,一指渡半湖入苦荷体内,生生撑死了一位大宗师。
霸道再多,依旧是霸道,只不过有个王道的名字,哪里又能有真正的质变?范闲想到这点,眉尖微微挑了起来,他证明了陛下的体质便是外冷内燥,因体息而扰性情,大约要多吃几服冷香丸才好。
没有冷香丸吃,那多吃吃芹菜也不错,大蒜之类?……范闲微微低头,暗自想着太医院的核断,祈求着上天能够保证大宗师的身体和凡人的身体并没有两样。
芹菜大蒜豆制品,尤其是第一样,有很强的杀精作用,而这个知识,毫无疑问只有范闲知晓。
太医院不清楚,洪竹不明白,就连皇帝都不知道。
范闲暗中做的这些手脚,会不会在将来结出成果,那就要看天老爷帮不帮忙了。
只要皇帝陛下再无子息,那么三皇子的位置便会稳若东山,这就是范闲的盼望。
让皇帝老子再无子息,这听上去或许是一个很毒辣的阴谋,然而范闲并不这样认为,因为皇帝老子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已经足够了,再生多些,也不过是为庆国的将来折腾出太多的夺嫡麻烦。
至少没有让老李家断子绝孙,范闲想到这点,便想到了陈萍萍,忍不住笑了起来。
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
林婉儿微微一怔,发现范闲难得地居然再次做诗,但细细一品,却发现这句诗里讲的只是臣子的哀怨。
她怔怔地看着范闲,心想难道他真的愿意忘记皇宫前的凌迟,数十年前太平别院的血案?关于皇帝叶轻眉陈萍萍以及范建那群老家伙的事情,范闲已经对婉儿全盘讲明了,林婉儿这才知道,原来皇宫的阴影里,历史的背后,居然埋藏着那么多绝情绝性的选择与复仇,所以她根本不敢奢望范闲会真的老老实实留在府里当闲人。
然而却听见了这两句诗。
…………正想着,马车已经到了范族田庄,阖族老少都已经提前得了消息,规规矩矩地等在田庄外,等着少爷和少奶奶的到来。
虽然范闲已经不再有任何官职在身,可是他依然是范族的主心骨,除了那些仇恨之外,他还必须背负起父亲交托给自己的这些人。
暮光打在田庄的大门口,思思抱着范良,淑宁穿着一件大花的农家衣裳抓着她的腿弯,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上走下来的父母,已经是三岁大的孩子了,记人没有什么问题。
范闲从思思的手里接过范良抱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笑了笑,让候着自己的族人们赶紧散了,然后拉着淑宁的小手,往堂屋里走,边问道:小花最近乖不乖?到了堂屋,乖巧的淑宁松开了父亲的手,扑到了林婉儿的怀里,思思忙着去安排今晚休息的事情,范闲一转眼,却看见了堂屋里的一位太监。
他向那名太监点了点头,太监面色很难堪,而且还有一抹恐惧的白,赶紧上前向范闲磕了个头,便离开了田庄。
太监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藤子京才拄着拐走了出来,对着那个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注意卫生。
范闲笑着说道,庆历四年藤子京为了保护他而受了重伤,一条大腿被刺客打断,虽然后来在调养下好了许多,但在家里时经常还是会拄个拐。
藤子京看着他惭愧说道:属下无能,没办法将少爷小姐送走……他接着说道:本打算把那个小太监杀了,但又怕替少爷您惹出麻烦。
别看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太监,可他代表了陛下,哪里是你能随便杀的?范闲不在意地说道,又摸了摸淑宁身上穿着的那件大花衣裳,笑着问道:还真够亮的。
藤大家媳妇儿端着热茶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道:是三嫂子家里小闺女儿的,本不该给小姐穿着,只是……藤子京挠了挠头,说道:这些天没法子知道府里的消息,族里的长辈们和我们家商量了一下,想着要瞒过那个小太监并不难,就怕路上会不会有朝廷的埋伏,所以打算把小姐和少爷乔装打扮成乡下孩子,如果有事儿,看能不能偷偷送走。
范闲微微一怔,心头一动,便知道族里的人们准备做些什么,又想到了当年流晶河上太平别院里的血案,若若妹妹的亲生母亲,似乎也像眼前的藤大家媳妇儿一样。
他将脸一沉,说道:以后切莫去想这种糊涂事儿,哪里瞒得过人去?别白白害了人家孩子。
见藤子京只是随口应了声,并没有当回事儿,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骂道:族里的老人可以说是糊涂了,你们怎么也这么糊涂?不过好在今日范府已开,范闲赶了过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此时再去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必要,只是想着先前在田庄路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冷漠如范闲,也不禁有些动容,心头生出感动来,却陷入了更深层的烦恼之中。
一人行于天下,自可快意恩仇,便将热血洒了,头颅抛了,也不过换个无悔二字。
陈萍萍还要将园里的那些姑娘们送到东夷城,可是范闲身周这么多人,他能送几个走?人生一世,要做到无悔,哪里是这般容易的事情。
…………他们一家并没有在族内的田庄里多呆,只过了一夜,接了孩子,第二日,一家五口人便离了庄园,要回京都。
正如皇帝在御书房里说的那样,正如长公主某一日对谋士说的那样,范闲的命门太过要命,只要握住这一点,他就算插了翅膀,又能往哪里逃?就算能逃,他可愿逃?不逃,只有面对,可是雪山何其高,何其寒。
抱着一对儿女,范闲笑眯眯地坐在马车内,眼光却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看向清晨里反射着东方白色天光的苍山。
苍山在京都西侧,离此官道甚远,但高雄伟奇,直插云天,只是初秋天气,山头早已覆上白雪,给这世界平添一抹凉意。
还记得那两年在苍山渡冬吗?范闲忽然问道。
此言一出,林婉儿和思思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幸福和回忆的神情。
第一年的时候,思思还被范闲刻意留在京都老宅,但第二年还是跟着去了。
对于范府的这些年轻人来说,苍山之雪可以清心,可以洗脸,那是一个与京都完全隔绝的美丽小世界,在那里,范闲可以充分地展露与这个世界不一样的情绪或情感。
不论是打麻将还是闲聊,冬雪里的暖炕,总是令人那样地回忆。
马车里渐渐安静了起来,林婉儿想到了偶尔上山的叶灵儿和柔嘉,这些天京都范府被围,想必叶灵儿在外面也是急死了,柔嘉妹妹除了急范府,只怕还要急靖王爷在宫里的事情。
靖王爷那边究竟怎么样了?林婉儿担忧问道。
陛下气消了,自然会让他回府,连我都没治罪,更何况他。
范闲摇了摇头,他却想到了弟弟思辙,也不知道京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在北方知道消息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坐在范闲身边的淑宁忽然看着苍山上的雪头,抿着小嘴,奶声奶气说道:好高呀。
是好高,要上去好难。
范闲微眯着眼睛,望着苍山雪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那座雪山里,有他在南庆最美好的记忆,也有五竹叔带着自己爬山卧雪的时光,他知道要爬到那座雪山的顶峰是多么的困难。
他的目力惊人,忽然看见几只苍鹰正盘旋着,向着苍山雪岭的最高峰努力飞去,下意识里对淑宁指道:看,如果真的能上去,其实很美。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京都闲人春天,我种下许多玉米,秋天就能收获很多?或许在很多人看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由因生果,勤能补拙最好再捞些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范闲从澹州来到京都后,替大庆朝廷卖命次数不少,替百姓们谋福不少,虽然他不是什么大仁大义的人,但是或自动或自觉地还是种下不少福根儿,只是可惜到了庆历十年的秋天,什么福报都没有生出来。
所有的官职被夺了,所有的权力被收了,所有在意的亲人都成了变相的人质,他成了一个白身,成了一个只能在京都里听听小曲,逛逛抱月楼的富贵闲人。
偏生还没有人替他打报什么不平,没有任何人敢替他向陛下去求情,所有的官员市民们,都只是很平淡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甚至都看得有些坦然了。
施恩而不图报?范闲有这种精神层次吗?谁也不知道,但在人们的眼里,小范大人……不,小公爷,不,范闲,打从秋天起,很完美地扮演了这个富贵闲人的角色,成天介的只是在京都的街巷里逛着,在抱月楼里泡着,在府里逗弄着孩子,与家里的女人们说说闲话,看看澹泊书局新出的小说。
书局对门的澹泊医馆依然开着,太医院的医正们代替范若若在民间行医,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位宫里冰雪一般的女子对陛下提出的条件,反正范家小姐一直留在深宫之中,范闲也没法子进宫去看,只好转了最初的念头,请妻子多次入宫去看看。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多月,范府安静得快要被京都人们忘记了,范闲沉默得快要消失在人们的谈论中了。
不过有个地方没有办法忘记范闲,那就是太学,因为陛下的旨意虽然夺除了范闲所有的官职,却留了他一个太学教习的闲职。
约摸二十日前开始,或许是因为在府内当富贵闲人太过无聊的原因,范闲终于从温柔乡里挣了起来,开始到太学上课。
古树临道的太学一如往常般清幽。
范闲来太学上课的消息,让那些太学生们激起了起来,在清心池前的那片空地上,时常可以见到数百人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听着。
范闲的习惯就是在清心池前的石阶处给这些学生讲课。
因为来听他课的学生太多,所以太学里安排不过来,只好听从了他胡闹的意见,将课堂摆到了天地之间。
有人不免想着,或许范闲只是想借着连绵的秋雨,能够少费些口舌。
上课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便是北齐大儒庄墨韩先生,毕一生之功力编修的那些子史经集,南庆太学用了数年的功夫,在澹泊书局的大力支持下,早已将那一马车书梳理清楚,范闲对于这些书籍也比较熟悉,讲起上面的典故来,也用不着怯场。
当然,范闲讲课与众不同,基本上每次都由他安排几名教习在清心池前侃侃而谈,而最后他才亲自上阵,和阶下的那些学生们辩论一番,至于辩论的内容,由于有些大不敬,所以并没有传到太学外面去。
范闲现在虽然什么都不是,但至少在太学里,在这些年轻学子们的心中,依旧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有些特权的人物。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秋意浓时,范闲懒洋洋地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也懒得理会那个脸红脖子粗的学生不肯罢休的言语攻势,拍了拍双手,走下了石阶,说道:早就和你们说过,经史子集,我基本上只是能背,但你要我说出什么微言大义,我却是说不清楚的。
师出必有名的道理我虽然懂,但世上哪有义战这种东西?不外乎是个借口。
我大庆雄师剑指天下,自然是为解万民于倒悬……那名学生带着十几位交好的同学,跟着范闲的屁股追了上来,十分不服气地说着些什么。
今儿的题目讲到了当年大魏朝立国的一段,用比较平实的话语来说,就是双方在分析战争的正义性问题,偏生这个问题却是范闲最说不清楚,也认为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的问题。
范闲上了马车,离开了太学,再也不理会后面那些犹自愤懑不平的学生。
马车在京都的大街上行走片刻,便逃离了太学清静之中的热闹,复又入秋景清漫。
他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含笑看着车外的街景,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那一抹忧郁。
当了一个月的富贵闲人,这只是表面上的现象,只是想做出一个给朝廷,给宫里看的表象,在范闲的心里,一直充斥着一股与他表面平静安乐完全相反的火焰,只是这把火焰被他压抑得极好。
而且也是被迫压抑着,因为眼下的局势依然没有让他看到任何可趁之机。
自回京都之后,范闲便再也没有回过监察院,尤其是将启年小组的成员全部放逐出京后,便是连与一处的联系也变得极为困难。
但这并不代表范闲没有别的情报来源,他很清楚地知道,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皇帝老子已经在言冰云强悍的协助下,成功地将监察院里大部分的不定安因子都压制了下去,而换血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看哪一天,才能真正地清洗干净。
而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并不怎么美妙。
这一切一切的征兆,都是范闲忧虑的根源,他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皇权在一个封建社会里的控制力和威力,哪怕是陈萍萍和自己爷俩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监察院,眼下在皇权的威迫下,也在向着屈服的方向发展。
范闲皱了皱眉头,其实关于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的问题,看似在监察院,看似在内库,看似在京都,实则却在天下。
所有的庆国朝廷官员,民间智人,甚至包括胡大学士以至言冰云在内,他们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处置范闲,既除了范闲的所有官职权力,却又让他如此潇洒地在京都里生活,依然保有着暗中的影响力。
范闲眼下的状态是不死不活,只有他和皇帝老子两个人才明白这种状态是因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对付范闲一个人,皇帝陛下比他要强太多,根本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将他打下尘埃再踩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但问题在于,在京都在外,甚至在庆国国境之外,范闲在暗中的影响力却是强到可怕,这种强悍的程度即便以皇帝陛下的自信和骄傲,也不可能轻视。
所以皇帝陛下让范闲不死不活地呆在京都里,然后缓慢而稳定地一点一点削着范闲在京都外的影响力,同时务必要斩断范闲伸向国境外的那些看不见的手。
这是一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不将范闲的这些影响力消除到庆国朝堂可以承担的风险状况下,皇帝陛下不会真的下杀手,因为即便范闲死了,东夷和西凉还是会乱起来,皇帝陛下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而若皇帝陛下真的能够完美地控制这些问题,那么范闲是死是活,又算什么要紧事?…………马车很熟门熟路地到了抱月楼,范闲下了马车,将双手负在身后,进了楼子,直接向着后方瘦湖边的庄院走去,看也没有看身后街口的那个人影一眼。
那个监视着范闲的人,是一名苦修士,谁也不知道,在暗中还有多少苦修士在监视着他,问题在于苦修士不能近女色,范闲进抱月楼,他们总不能也跟着。
穿过微凉的湖面微风,范闲走进了专门留给自己的小院,看着面前那个愈发妩媚,愈发清艳的妓院老板,笑着说道:今儿有什么新曲子听?石清儿掩嘴一笑,说道:少爷现如今不写诗了,哪里有好的曲子能听您的耳?距离那一年范闲抄楼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时间,偏生这个叫石清儿的女人却没有显出一些老态,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根本不用内廷的眼线来盯,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小范大人早已成了一个半废的富贵闲人,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来找抱月楼里的姑娘。
富贵闲人,范闲真真当得起这个名声,虽然现在全无官职权力在身,可他依然有钱,谁也不知道范府里面究竟藏了多少金银,但至少在面上,范府产业中的抱月楼,早已经随着庆国国势的强壮,在监察院这些年的保驾护航下,鲸吞了天底下绝大多数上等的楼子,在那些范闲一手制定的规章制度下,抱月楼已经开遍天下,如果说已经一统青楼行业,倒也不算夸张。
抱月楼名义上的东家掌柜,史阐立和桑文,如今还在东夷城那边开拓事业,并且已经把手伸到了北齐上京城内,一切顺风顺水,放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当然,人们都清楚,他们的背后站着范闲。
…………范闲躺在软榻之上,惬意地接受着两个姑娘的按摩,眼睛闭着,脑子却在快速地运转着。
抱月楼终究是个产业,朝廷也不好搞得太过混帐,宫里也不想把范府的脸面全部削了,所以才给范闲留下了这么一处安乐窝。
而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很明显,这个时代的人们,终究还是低估了青楼在情报方面能够发挥的效用。
数年前范思辙和三皇子这两个小子,无法无天,胡作非为闹出来的一椿生意,如今却已经成了范闲的底牌之一。
苏文茂被解职,朝廷用的什么借口?待院子里安静之后,范闲微垂眼帘问道。
苏文茂身为范闲的嫡系亲信,又身有朝廷公职,无法擅离职守,只好眼睁睁等着朝廷下手。
就在不久前,旨意直接到了闽北三大坊,将苏文茂揖拿回京,这本来是件极隐秘的事情,但因为有抱月楼的存在,范闲比京都里大部分人都提早知道了此事。
因为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范闲并不吃惊和愤怒,他只是忧虑地想着,启年小组派往闽北的人,有没有向苏文茂交待清楚。
他相信苏文茂这个性情开朗的二号捧哏,不会傻乎乎地和朝廷正面对抗,但他担心时间太仓促,苏文茂没有办法在内库里安排足够的手脚。
内库是范闲的第二个根,内库转运司已经全盘被陛下接收,可是范闲不会让这个根直接被宫里斩断,要斩也必须由范闲来斩,而且一刀斩下,必让庆国朝野痛入骨髓。
一念及此,想到东夷城北方被重兵看守的十家村,想着三大坊和皇宫里各备了一份的内库工艺流程以及自己脑中的那一份,范闲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袖子里的手却缓缓握成了拳头。
西凉路那边,邓子越成功地从朝廷的密网中逃走,只是不知道眼下躲在什么地方,但既然情报里没有传出邓子越死亡的消息,范闲便感到极为安慰。
只是那边的四处成员,如今必然是群龙无首的情况,也不知道能不能抗住监察院京都本院的压力。
洪亦青接受的指令是先入草原寻找那人,再回来联络定州青州城内的力量,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宫典已经到定州了。
石清儿低眉顺眼说道。
范闲沉默无语,他确实没有想到皇帝老子的反应竟然是如此神速,竟然将禁军大统领直接调往定州压镇,李弘成虽然在定州领军数年,但毕竟根基尚浅,宫典又是出身定州军的老人,资历功劳在此,弘成只怕硬抗不住,只可能被迫被召回京都。
如果要想办法让弘成能够仍然留在定州,掌握住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军方实力,就必须让西凉抢先乱起来。
范闲紧紧地皱着眉头,发现一切事态都早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只希望第一批派往草原上的人,能够赶紧联系上胡歌,让那些草原上的胡人,能够逆着天时,在这初冬的时节,抢先发动一波攻势。
事情太乱太杂,范闲何曾真的能闲?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石清儿一眼,问道:工部的贪贿案查得怎么样了?杨大人……石清儿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昨儿已经定了案,今日午后大理寺便会出明文判纸。
虽然她当年是二皇子的人,但是这些年在范闲的威迫下,早已经生不出二心来,更何况身为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其实与京都里所有的权贵都有一些隐隐的不一样,她想成为第二个桑文,却不想成为第二个袁梦,所以眼看着小范大人的左膀右臂,就这样一只只被朝廷鲜血淋漓地撕扯下来,她不禁也有些惶恐和害怕。
范闲看了一眼湖面上的天光,沉默片刻后说道:是午后啊,那我去接他。
…………工部河都司员外郎杨万里贪贿一案,从被人告发,到案纸从刑部递入大理寺,拢共只花了十几天的时间,这种办事的效率,放在庆国的历史上,也足够令人惊叹,不知道内情的人,只怕还以为陛下清理吏治的旨意,忽然在庆国十年变成了真刀真枪。
而真正的官场中人看着这一幕大戏,其实都不免有些唏嘘和寒冷,因为他们都知道杨万里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位当年在大河长堤上熬了整整两年的能吏干吏清吏。
杨万里是范门四子之一,当年小范大人私下筹的银子,像流水一样经过河运总督衙门的手输入大堤,全部经的是他的手,若他真要贪银子,怎么也不可能是罪状上所说的几千两雪花银……放着肥肉不吃,却要去吃工部衙门里的那些贿赂?更何况所有官员都清楚,范门御下极严,待下极宽,且不提监察院那数倍于朝廷官员的俸禄,便说在庆国各处任职的那三位大人,其实年年都受着范府的供养,区区几千两银子,并不是什么难事,谁都知道范府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财神爷,杨万里他怎么可能贪贿?但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些,所以官员更清楚,杨万里受审,只不过是宫里的意思。
在门下中书贺大学士的一手安排下,审案的程序进行得极快,今天大理寺便要宣判了。
据一些内幕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着实怜惜杨万里有才无辜,硬生生插了一手,只怕杨大人的下场会更惨一些。
…………范闲一个人站在大理寺衙门前,孤伶伶地,等待着里面判决的结果。
大理寺衙堂外的衙役们早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吓得不轻,早已经传消息给里面的大人知晓,他们却只好战战兢兢地拦在了范闲的身前。
好在范闲并没有发飙,他只是沉默地等着杨万里出来。
离大理寺最近的衙门便是监察院一处,那些一处的小兔崽子们发现院长在这里,都忍不住站出了衙门口,强抑着兴奋地看着这一幕。
一处是范闲的老窝,当年的整风着实整出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属,不然当日大闹法场,也不会还有一大批一处的官员护送着他出城。
如今虽然沐铁早已经被踢出了监察院,可是这些官员依然把范闲当做院长,而根本不肯接受那个叫言冰云的人物。
只是庆律院例森严,这些官员也只有远远地看着孤伶伶的范闲,以做精神上的支持。
范闲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小子,依然看着大理寺的衙门,脸上却泛着一丝安慰的笑容。
衙内一阵威武声响起,没有过多久,前监察院官办讼师,京都富嘴宋世仁从大理寺衙门里沉默地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喜色,反有些阴鸷。
打从范闲被夺了监察院院长一职,宋世仁这个编外人员也不想再在监察院里呆了,而是很直接地找到了范闲。
范闲没有想到这个富嘴竟然也有如此知恩图报的一面,略感吃惊之余,自然将他安置了下来,恰逢朝廷开始清理范系人马,为了天朝颜面,自然不能搞特务的手段……一切要尊重庆律,所以范闲便将他派了出来,至少要替自己的这些下属们,谋求一个相对公平的结局。
看着宋世仁的神情,范闲的眼睛微眯,说道:我现如今不能进衙门,所以才拜托你……案宗咱们都看过,没道理打不赢。
明知道是朝廷安排的证人证据,可是谁也没办法。
宋世仁叹了口气,看着范闲说道:当年大人在江南整治明家,不也用的这个法子?范闲的心头微颤,声音压成一道寒线厉声说道:我也没指望替万里脱罪,只是我所说的打赢,至少是……我这时候得看到他人!囚三年。
宋世仁垂头丧气说道,如今替小范大人办事,便等若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这官司怎么打也是输。
哪里有囚这个说法?范闲微怒斥道:三千两银子,顶多是流三千里,庆律里上说得清清楚楚,退赃还银能议罪,你这官司怎么打的?宋世仁欲言又止,苦笑说道:庆律自然是这般写的,本来退赃罚银议罪昨儿已经说好了,可是今天贺大学士来看审,却把这条给抹了,也改流为囚。
贺宗纬?范闲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怒反笑了起来,沉默半晌后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敛了表情,平静说道:你再进去,把这银票交给大理寺卿,问问他,他的庆律究竟是怎么学的?是不是要我亲自站出来和他打这个官司。
宋世仁接过银票,看着上面三万两的数量一怔,沉默片刻后,一咬牙一跺脚,又往衙堂上面走去,他知道今儿范闲弄这一出,实在是被朝廷逼得没有办法,为了杨万里的死活,范闲只好站出来,卖一卖这张并不老的脸,只看大理寺的官员们,究竟会怎么想了。
不知道宋世仁进去之后说了些什么,没有过多久,一位官员轻轻咳了两声,走到了石阶下,在范闲的耳边说了两句。
范闲也没应答,只是摇了摇头,那名官员一脸无奈,又走了回去。
终于,宋世仁扶着杨万里从大理寺衙门里走了出来。
范闲眼睛一眯,便看出来杨万里在牢里受了刑,心里涌起一道阴火,却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了下去,喊了几个下人将杨万里抬上了马车。
杨万里与他擦身而过,这一对年龄极为相近的师生二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杨万里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甘,一丝悲愤。
范闲感到有些冷,他知道杨万里在悲愤什么,一个一心只想做些事情的官员,却因为朝廷里,皇宫里的这些破事儿,要承受根本就没有的冤屈,丢官不说,受刑不说,关键是名声被污,身为士子,谁能承担?便在范闲准备离开的时候,门下中书大学士贺宗纬在几名官员的陪伴下,缓缓从大理寺衙门里走了出来。
贺宗纬看着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范公子好雅致。
范闲根本看都懒得看此人一眼。
这个态度却是把贺宗纬身边的几位官员弄得有些愤怒,眼下京都的局势早已不是当年,贺宗纬正是当红,范闲却早已是一介白身,当着官员问话却不答,不合规矩。
贺宗纬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问道:本官很好奇,你先前究竟和那位大人说了些什么,大理寺正卿会忽然改了主意。
这真的是贺大学士非常好奇的一点。
他常入宫中,当然知道陛下和这位小范大人之间再也难以弥补双方间的裂痕,所以如今他看着范闲,并不像当年那般忌惮,今日奉旨前来听审,他在暗中做了手脚,务必要让杨万里这个范门四子之一再无翻身的余地,但没有料到本来一切如意,最后却忽然变了模样。
明明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复圣眷,而且全无官职在身,为什么大理寺里的官员们竟是被他一句话就骇了回来?贺宗纬苦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范闲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让这些官员连陛下的暗示都不听了。
范闲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对那位大人说,不要逼我发飙。
…………你想逼我发飙吗?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贺宗纬那张微黑的脸,忽然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当街痛揍朝廷命官,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此言一出,贺宗纬身边的那几位官员终于想清楚了范闲的厉害并不仅仅在于官职和权力,唬得往后躲了一步,但贺宗纬却依然平静地站在范闲的身前,叹了口气,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免生出了些许遗憾,在官位和权力方面,自己或许能够压住对方,然而在毒辣不讲理的杀伐面前,自己却永远不可能像这个人一般如此狂妄。
苏州知州成佳林被参狎妓侵陵,被索回京自辩,大概再过些日子,又会来大理寺。
贺宗纬温和说道:看来您这位京都的富贵闲人也不可能真的闲下来。
范闲眼帘微垂,随意说道:你是陛下的一条狗,所以要忙着到处奔忙,我可不会。
打人不打脸,偏生早在多年之前,范闲就曾经打过贺宗纬的脸,今天在衙门口,在大街上冷言骂贺宗纬为狗,等若又打了一次对方的脸。
如今的贺宗纬毕竟不是当初的小御史,身为朝中第一等大臣,自有自己的颜面体面要顾忌,更何况此时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他微黑的面色渐渐变了,冷声说道:身为人臣,自然是陛下的一只狗,在本官看来,您也是陛下的一只狗,难道不是?贺大学士自以为这句话应对得体,既存了自己的体面,又将这句话挡了回去,还让范闲不好应对,却哪里想到范闲听着这句话却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狗的话,陛下又是什么?范闲嘲讽看着他,冷笑说道,转身上了马车。
贺宗纬面色一凝,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像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范闲今天可以影响大理寺一样,因为对方再如何被贬,可对方……依旧是陛下的骨肉,仅此一点,这天下万民也无法去比。
贺宗纬的心里生起一股强烈的黯然,觉得人生总是这般的不公平。
※※※京都里,范闲不能闲,十分困难地迎接陛下打来的组合拳时,只顾得抵挡,却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与方法。
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真正的战场上,却在上演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大戏,这些大戏没有观众,不录入史册,却真实地上演着,因为在这些地方,范闲才能有足够的实力,对皇帝老子布下的棋子进行最坚决的反击。
西凉路定州城内,不知道李弘成和前来接职的宫典之前正在进行着怎样的纠缠。
而在南庆通往东夷城的道路上,两方的军队正在对峙着,没有任何人肯稍让一步。
燕京大营冬练的三千官兵被生生阻挡在了国境线上,一步不敢入,这个局势已经僵持了三天。
陛下有旨,让我们入东夷城辅助大殿下平乱,结果大殿下直接一道军令挡了回来,说有他的一万精兵就够了。
燕京大营主帅王志昆望着帐营里的亲信们冷笑道:既然那一万精兵在小梁国平乱,谁能阻止咱们的兵直入东夷?说到这句话时,王志昆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本来是朝廷方面向东夷城方向的一次试探,本来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如果大皇子不挥兵来阻,就以这三千精兵为先锋,燕京大营一共准备了两万人,准备沿路而进。
谁知道,这三千精兵竟被挡在了国境线上,一步不能入。
他指着下方的将领们痛斥道:一千!一千个人就把你们的胆子吓破了?对方也是我大庆的军士,难道他们还真的敢向朝廷派来的军队动手?那可是黑骑。
一个将领颤着声音说道:陈萍萍死了,小范大人被软禁在京都,谁知道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黑骑……会不会真的拔出剑来。
王志昆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丝,却没有再怒骂什么。
关于这一次暗中的军事行动,名义上是接受的枢密院冬练指令,实际上却是他接受了宫里传来的陛下密旨。
正如先前所言,这是一次试探,这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皇帝陛下,对远在东夷城方面的大儿子的试探。
京都大事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燕京城内,王志昆方才知道,原来那一日小公爷带着黑骑直突京都,是为了去救陈老院长。
这位燕京大帅并不知道陈老院长为什么会忽然被陛下清洗掉,他的心里虽然也有些叹息,可是身为庆国军人,他必须遵守陛下的旨意。
京都事变后不久,大皇子忽然发来加急军报,称东夷境内义军此起彼伏,战乱频仍,自己一时间根本无法脱身回京,这便提前堵住了京都召他回京的任何渠道。
王志昆很清楚,大皇子是不想回京了……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很明显,这位已经成功地控制了一万精锐的大皇子,因为京都里的那件事情,已经与陛下离了心。
大皇子的态度一出,陛下并未愤怒,而是很平常地发了道旨意往东夷城,称要派燕京军方入东夷城助大皇子平乱,而且大皇子也如王志昆所料,强横地拒绝了燕京大营出兵的要求,而且……这两天用来拦住燕京军的队伍,也确实不是大皇子的人,朝廷连借口都找不到了。
黑骑啊……王亏昆微微皱了皱眉头,想着这支人数虽然不多,但战力格外强横的骑兵,很自然地想到了京都里的那位闲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方有变必须要去。
这四个字王志昆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营帐里的这些将领,拍了拍桌子,语重心长说道:本都督不理会这些黑骑是谁的人,本帅只知道,枢密院的冬练指令里说得清楚,燕京营三千骑入东夷,谁也不能拦阻!三千名燕京士兵只是试探,是先头部队,是朝廷一步一步地向大皇子进逼,所展现出来的态度。
王志昆的双眼微眯,眸中寒光渐起,将声音挤成一道冰线:再怎么说,大殿下领着的一万军士,终归是我大庆子民,大殿下不可能冒着哗变的风险,带着那些兵士来阻挡,所以眼下的问题,就是布在牛头山一带的一千黑骑。
后日再行将枢密院调令传给对方,若对方还是不肯让路……那只能证明,他们不再是我们大庆的军队。
但……陛下对小范大人的态度还是不明确。
一位将领忧心忡忡说道。
如果燕京营真的与黑骑干起来,便等若是正式与范闲一系的势力撕破脸,眼下京里的气氛很微妙,燕京城里的将领们,并不清楚宫里那位,究竟准备怎样处置范闲,如果只是想冷范闲一冷,那么如果燕京营下的手太黑太重,将来就不好圆回来了。
营帐深在燕京城中,其实却是间极阔大的房间,只不过用了一个军事色彩极浓烈的名字。
此时在屋内的这些将领,全部是王志昆的嫡系亲信,所以很多话说起来也比较没有忌讳,有些事情也可以说透一些。
先前那名将领所言之担忧,其实也是王志昆心中的担忧。
陛下确实已经清除了范闲的所有官职,可是一直没有真的问罪,谁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模样?燕京城外,牛头山下那一千名带着幽冥味道的黑色骑兵,确实是一股很强悍的力量。
然而王志昆领兵二十年,燕京大营下辖十万精兵,单以人数和装备论,实在是庆国五路边兵之首,怎么也不可能冲不破这一千黑骑的封锁线。
眼下的问题是,燕京方面根本不可能全兵投入。
一旦战火燃起,东夷城只是名义上的归属,人心却根本未定,只怕会真的导致庆国第一场真正内战。
这种历史责任,王志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担的,尤其是他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攀至了顶端,无论在沙场上再立任何功劳,顶多是像叶帅一样回到京都,成为枢密院正使,在名誉上再有所进展,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好处,对于这位燕京大都督来说,人生留给他奋斗的余地已经很少了。
所以他必须为自己的家族嫡系考虑,为将来考虑。
眼下虽然陛下依然傲视天下,可是陛下终究已经老了……将来总会有去的那一天,如果此次范闲能够从这次风波里熬过来……不,就算范闲熬不过来,可是将来等三皇子坐上了龙椅,以他与范闲的情义,难道会容忍自己?王志昆的眉头皱得极紧,他毕竟是一位军方大帅,精于沙场上的谋略,却难以注意到细节处的动静,京都选秀的事情,并没有让他了解陛下的打算。
他的眉头皱紧又松,终于下了决心,冷声说道:后日再动。
若再有人敢拦,直接缴了他们的械!…………所有的燕京将领们各怀心思,忧心忡忡地离开了营帐,因为他们不清楚,后日的军事行动会不会真的与黑骑发生冲突,更不知道东夷城里的那位大殿下,会不会真的领着那一万名精锐东归,与庆国边军正面相抗,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这些庆国的忠诚将领们,忧心于庆国第一次内战,会不会就在自己管辖的地方爆发。
王大都督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然而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梅府,找到了燕京城文官首领梅执礼。
梅执礼是柳国公门生,与范系虽然相交不深,但与范闲也算相熟,在听到王大帅的诚恳求教之后,这位梅大人淡然地问了王志昆一句话。
曈儿还在京都吧?梅执礼打从庆历四年离开京都府尹的位置,便来到了燕京城,与王大都督军政配合融洽,极少多事,而王大都督也深深了解这位梅大人的眼光与谋略,单说这位大人能从京都府尹的位置上全身而退,就知道此人在官场之中的能耐了,二人私交不错,所以梅大人称王家小姐也如对待晚辈一般自然,只称了曈儿二字。
一听到曈儿两个字,王大都督面色不变,那颗被沙场冰雪打磨得异常坚韧的心,却是不自期地抖了一抖。
他知道梅执礼想点明的是什么事情。
王曈儿今年六月间已经入了和亲王府,成为大皇子的侧妃,而且这位小姐在成亲之前,整整被范闲耳提面命,教训了数月时间。
不止京都燕京,其实天下大多数人都知晓,除了范门四子之外,范闲还有三位身份尊贵的学生,一是三皇子,二是叶家小姐叶灵儿,这第三位,则是燕京大都督王府上的这位小姐。
南庆天下,首重孝字,次重师字,以燕京王府与范闲之间的关系,那一千名黑骑拦在牛头山下,则显得有些复杂起来。
王志昆看了一眼梅执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宫中有旨,枢密院有令,即便将来会惹些议论,这事儿也总得做下去。
大都督误会了。
梅执礼眼观鼻,鼻观心,他逃离京都政治漩涡已有数年,本不打算掺和进这件大事之中,只是他出身国公府,与宫里那位宜贵嫔,三皇子之间的瓜葛太过深厚,如今虽然身在燕京,可将来真想逃,恐怕也是极难逃掉,所以今天夜里,他才会在王志昆的面前,把这些话讲透。
小范大人和曈儿之间的师生关系,固然可虑,而最关键的……还是……梅执礼叹了口气,望着王志昆说道:你要往东夷城发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殿下已经根本不听京都的旨意了,而曈儿……却是王府的侧妃,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若大殿下真的占东夷自立为王,就算你集燕京十万兵力将东夷打下来,曈儿在王府里如何自处?王志昆替南庆镇守边疆多年,饱受苦寒,到了不惑之年却多了个女儿,自是当宝贝一样疼爱,自然不免骄纵,这才造就了王曈儿那些不良的习气,也亏得是范闲将这位王曈儿的坏脾气强行打压了下来,每每思及此事,王志昆暗中对小范大人倒是有几分感激之情。
只是今天被梅执礼这样一点,他不由地怔怔说道:莫非小范大人早就预估到了如今的局面?所以当初他才会出乎众人意料,以太常寺正卿的身份促成大殿下娶曈儿一事?想到此点,王志昆的心里一寒,没有想到那位小公爷竟然会深谋远虑至此,实在是令人心悸。
眼下王志昆的立场着实有些尴尬,燕京大营虽然实力雄厚,可是刀锋所向之东夷,却已经是大皇子和范闲的势力范围,偏生这两位年轻的权贵与王志昆之间又有解脱不开的干系,一位是他的女婿,另一位则是他女儿的先生。
梅执礼沉忖片刻后说道:至于当初小范大人究竟是怎样想的,你我如今再行猜忖也没有意思,只是有句话必须提醒大都督……此间的问题,我能想到,宫里那位自然也能想到,偏生宫里却对燕京一直没有什么处置。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王志昆一眼,说道:若小范大人当初真是预判到了如今局势,只能说他眼光深远。
大都督您坐镇燕京,偏生针对的是东夷城,陛下若疑你用心不够,不论换谁来此,只怕都难以凝结燕京军心,如此一来,东夷城的安全自然多了几分保障。
我对陛下的忠诚,日月可昭,范闲若想利用此点,那是不成的。
王志昆的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怒意。
梅执礼点了点头,说道:很明显,小范大人的这手安排没有起到作用。
京都方面对燕京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陛下终究是位明主,对大都督信任有加……甚至此次枢密院的军令和宫里的密旨,其实都是陛下给大都督您的一次考验。
王志昆凛然,抱拳一礼,说道:受教。
梅执礼的脸色却依然凝重,缓缓说道:可是大都督您真的就不再考虑曈儿?考虑天下间的议论?若真能一战而服东夷城,您自然是我大庆的功臣,可一旦内战祸起,战火绵连……各方的压力就都会堆到了你的身上。
可是能有什么法子?若真的压兵不动,则是愧对陛下的信任。
王志昆眉头一挑,沉重说道:京都之中的冲突,最终还是要落在沙场之上。
身为陛下的臣子,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不得……则不做。
梅执礼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咬牙说道:说句不臣之言,这毕竟是天子家事,你我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忠于陛下,但若庆国真的闹出内战来,你我如何向天下交代?京都之变,应该是落于沙场之上,但那位小范大人和陛下很明显并不希望这种动荡会波及得太过深远,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给小范大人留着口气,小范大人也不会在京都老老实实地当这个富贵闲人。
那两位都在守着那根底线,大都督后日出兵也请谨记这个底线,威逼可,进犯可,可若要真的流血成河,我看……殊为不智,只怕陛下要的也不是这个结果。
可对方是黑骑,那群监察院的狼崽子可不会懂得什么叫退让。
王志昆闭着眼睛说道:这个分寸太难把握了,既要出兵,又不能真打,既不能误了陛下的大计,又要防止事态扩展得太过严重。
说到此节,王大都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度过,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今这种复杂的局面。
要打便打,那是最简单的,哪怕对方是范闲,是大皇子,可若真的将帝国的东部打乱了,陛下又会不高兴。
陛下既然有密旨,打是要打的,至少也要真正地对峙起来,将黑骑那方面的气势压下去。
梅执礼微垂眼帘说道:宫里的旨意必须执行,风雨压山般压过去,黑骑能抗几日?他们虽然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冷血骑兵,但毕竟大殿下不是,小范大人也不是。
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几日,最后终究是要撕破脸的。
王志昆看着他提醒道:陛下的旨意在这里,我不想让陛下他老人家误以为我办事不力。
不,一定会有某个机会,让燕京和东夷城之间的局势稳定下来。
梅执礼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说道:小范大人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在曈儿的身上,在你和大皇子的关系身上,为的便是想谋求眼下双方之间的平衡。
至于陛下的那道旨意……我想他一定有办法让这个事情了结了。
虽然旨意难违,但本督确实不想与我大庆的儿郎们在沙场上相见。
王志昆的眉头皱得极深,半晌后缓缓说道:只是我看不出来眼下的局势,有任何办法既可以让本督不误旨意,又能从牛头山前撤兵而回。
那就要看小范大人的手段了。
梅执礼平静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想依旧维持下去,需要一个变数。
这个变数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小范大人一定知道。
王志昆叹息道:我并不相信他能做到这点,但如果他真能在五天之内找出这个变数,我只怕也要像曈儿一样,对他佩服不已了。
…………两日后,燕京城内城外一片肃杀气氛,从各处军营里汇拢而来的边军们集合于城前,向着东方开拔,只不过行了半日时间,便已经与前番派出的三千名燕京营士兵会合,来到了牛头山脚下。
一条官道从牛头山脚下经过,穿过那些金黄艳红的深秋山林边缘,向着东海之滨的方向延伸,顺着这条道路行走,大军可以直抵东夷城。
黑压压的军队集结于此,旌旗迎风飘扬,骑兵轻甲覆身,杀气腾腾,这支军队共计已经超过了万人,气势看上去煞是骇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来势汹汹的庆国边兵,却被滞留在了牛头山下,一步不得进,因为山下那条官道的入口处,有整整三排全身黑甲的骑兵正在严阵以待。
只有三排,共计百余人的黑色骑兵,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味道,拦在了官道正中。
而两边的缓坡山腰之上,则是两道更加浓郁的黑色墨线,亦是黑骑。
燕京大都督王志昆为了向陛下展露忠诚,这一次的试探可谓是下足了血本,足足派了一万名边军过来。
大都督自己当然不会亲自带兵,领兵的是他的一名亲信将领,已经得到了密令。
这位将领看着远方官道上的黑色骑兵,心里有些发寒。
庆国军方对于监察院六处的黑骑是闻名已久,也是嫉妒已久,因为对方拥有最好的装备,最好的战马,浑身上下的轻甲全部是内库三大坊亲自打造,完全是用金子堆出来的战斗力。
军方内部一直有黑骑不过千,过千不可敌的传说,这固然是因为在这数十年间的几次合作之中,庆国军方将领们深深知道这些黑骑的厉害,也是因为庆律和旨意当中,严苛将黑骑数量限制在一千名以下的原因。
当然,也有军方将领并不服气,庆军之精锐名震天下,不论是定州骑兵还是北大营的长箭大营,都是威名赫赫之辈,怎么甘心让监察院的一只附属骑兵便抢去了所有风采。
然而三年前京都叛乱一役,范闲带着五百黑骑潜入京都,在正阳门下一场血腥厮杀,黑骑像来自冥间的杀神一般,在无数双目光之前,生生搅碎了叛军骑兵大队。
那可是老秦家的精锐!甚至连秦恒都被黑骑枪挑而死!这个铁一般的事实,让庆国军方真正了解了黑骑的厉害,再也没有人敢小瞧对方,甚至在心里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这名燕京将领眯眼看着那些黑骑正前方的那孤单一骑,从对方的银面具上,很清楚地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监察院六处黑骑统领,银面荆戈!燕京将领心头微寒,因为他知道对面这个黑骑统领,便是那个一枪挑了秦恒的猛将。
思忖片刻,这名燕京将领带着几名亲兵,一夹马腹,在嗒嗒声中,向着黑骑的防御阵线靠了过去。
荆统领。
燕京将领吩咐属下递过枢密院的调兵军令,沉声说道:还请贵方让路。
荆戈沉默地接过那封枢密院调令,看了两眼后说道:本部只受监察院辖制,至今未曾收到院令,所以……恕难从命。
大皇子领着一万精兵其实也驻扎在离牛头山不远的宋国境内,只是为了应付朝廷的质询,他不可能亲自领兵来拦,只好将这个差使交给了黑骑。
荆戈脸上的面具泛着寒冷的银光,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燕京军队,沉声说道:我奉命驻守东夷,严禁不相干人等入内,若有人敢妄入一步……杀无赦。
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清楚,很平静,却夹着一股令人不敢置疑的肯定。
奉命驻守东夷?奉的谁的命?小范大人的?可是如今范闲早已不是监察院的院长,至于什么只听监察院院令调遣更是笑话,若言冰云真的派监察院官员前来调兵,只怕这些黑骑会很干净利落地一刀斩了来人,再将院令烧成一团黑灰。
这句话令燕京将领心头微寒微怒,寒声说道:这是朝廷的旨意。
莫非你们要抗旨不成?荆戈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进行完了应该进行的谈话之后,提醒道:不要想着绕道进东夷,本部不想翻山越岭去缴你们的械。
说完这句话,他一领马缰,回到了那些肃然以应的黑色骑兵之中,横挂在鞍旁的那根铁枪闪耀着寒芒。
燕京将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火,眯眼观察着近在咫尺的这些黑色骑兵。
看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装备远远优于自己,只看那些装备的重量,就可以知道,这些骑兵的单兵素质乃至战马的素质,都远在燕京大营将官之上……虽然只有一千人,可是对着这一千个杀神,要付出尽量少流血的代价突进去,这谈何容易?…………燕京大营与黑骑的真正对峙进入到了第三天,也正是王大都督计算中的第五天。
双方偶尔有些小摩擦,燕京方面的战意与火气已经涌上来了,而黑骑那方人数虽少,却依然是冷漠得不似常人,也不怎么激动。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王大都督也觉得熬不下去了,必须要给这些黑骑一个教训。
因为陛下的旨意在此,能够等上五天,他已经是给足了范闲和大皇子时间做反应,如果燕京方面依然维持着对峙的局势,无法进入东夷,只怕京都里的皇帝陛下会震怒异常。
就在王志昆准备签发军令,强行进入牛头山一线,向黑骑发起冲锋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名将领面色微凝地拿着一封战报,快步冲入了都督府内。
王志昆眯眼看着战报上的内容,心内一片寒冷。
他没有想到,范闲居然真的能够在大庆的北方闹出变数来,而且这个变数是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变数!他知道自己的军队可以撤回来了,既没有违逆陛下的旨意,也没有让内战爆发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
这本来是件极为美妙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志昆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平静,满是忧虑。
军报来自沧州北大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本在北齐上京休养的上杉虎,忽然回到了边境线上,率十万雄师直扑南线,已经压到了沧州以北七十里的地方!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花背后的真相时在深秋,风自朔起,冷空气呼啸着沿着天脉由极北之地南下,一路掠过北部荒漠,连绵不知多少里的北海大湖,来到了沧州北方。
沧州地处南庆北端,是距离北齐最近的一座城池,若纯以地理环境来看,应在上京城的东南方,然而因为年年寒风顺天脉南下,所以此地倒比上京城还要更冷些。
四周的秋树早已落光了树叶,城下的田地抢着在夏末就收割了唯一的那一季收成,如今变成了一茬茬儿的胡碴儿地,又覆上了一层霜,看着煞是可怜。
早已经落了好几场雪,越过南庆屯田,四周远处的山丘上还覆着白雪,看上去一片寂清。
就在那些雪原之上,更是隐隐可以看见许多黑点和在雪风中招摇的北齐军旗。
沧州城上一位将领眯着眼睛看着那边,斥候早已经回报了消息,这次北齐方面南下的军队遮天蔽地,密密麻麻不知数量,只怕已经是汇聚了北齐南面军的全部力量。
北齐人来了!沧州城的守军们并不如何害怕,虽然敌人势大,他们依然不会感到丝毫害怕,因为这二十年间,双方已经厮杀过无数场,而北齐人从来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纵使这些年,北齐一代名将上杉虎被北齐皇帝调离北门天关,来到南方,也没有办法在南庆军队的严密防守之中前进一步。
唯一令沧州将领感到忧虑的,便是那个叫做上杉虎的男人。
自二十年前,庆帝不再亲自领兵之后,整个天下真正可以称得上军神的,大概也只有这位上杉虎大将了。
这是此人在北部与蛮人连年血战所得来的荣耀。
这几年北齐军队明明士气装备都远远不及南庆,却依然可以在沧州一带保持着一个平衡局势,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叫上杉虎的人,此人用兵如神,善用分割穿插之术,并未真的耗尽全部力气,却生生将南庆两路边军都耗在了这边。
连年的小冲突小摩擦,双方各自严守着边境,并没有进行真正大的军事动作。
在南庆方面看来,他们只是在做着准备,蓄积着粮草军械,等待着陛下最后发出出兵的旨意。
皇帝陛下还在收拾着朝政,这些庆国的先锋军队也在等待着,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打过去,北齐人却先来了。
按往年惯例,一入秋中,双方便会停止彼此之间的骚扰和试探,上杉虎大将更是会被召回上京城,进行每年的休假,怎么今年他却忽然从上京城内回来了?大地缓缓地震动起来,震动的响动并不大,声势也并不如何惊人,那些远方雪丘之上的黑线,渐渐向着沧州方向靠拢了过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在沧州城上官兵们的眼中,这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黑线,如乌云一般的军阵,也渐渐被分解成了一部分一部分的军营组合,分解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穿着盔甲,拿着刀枪,脸上满是肃然之意的北齐士兵。
沧州城上的官兵们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清楚那些北齐人眉毛上凝着的霜花,以及他们那些握着长枪的苍白的手。
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迅速地在沧州城上蔓延开来。
紧接着伴随的是那些校官们低促的呼喝声,拿着旗令的传令官们在城墙的十几座角楼里匆忙地来回着。
沧州守将放下眼中那柄内库造出来的单筒望远镜,眉头皱得极深,自言自语说道:这些北齐人究竟想做什么?城头上温度极低,他说出来的话马上被变成了雾气,笼罩在他的脸上,就如同沧州城外远方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北齐军马一样,掩住了真相,让无数人感到疑惑。
守将缓缓地握住了腰畔的剑柄,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雪丘下声势惊人的北齐人,似乎想要看穿对方的真实意图。
难道对方是真的想要大举南下?守将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他相信一代名将上杉虎,绝对不会糊涂到了这种地步。
北齐名将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在这秋末的严寒天气里,劳师动众,直刺南庆,这是一种找死的做法。
攻城?南庆的军人们也并不相信,因为出现在沧州城外的这只北齐大军虽然声势惊人,估摸着达到了四万人的数量,可是就凭这些野战军,并没有备着充足的攻城器械,他们拿什么把沧州城打下来?沧州城内足足有两万精兵一直在枕戈以待!…………将军,北齐人已经深入国境了。
一名校官在沧州守将的身边提醒道,眉头抽搐了两下,很明显对于沧州方面的不作为有些愤怒。
眼睁睁看着北齐军队侵入国境,北大营却没有丝毫反应,这种屈辱,南庆已经很多年没有承受过了。
沧州守将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知道这两天的保守应对,已经让很多骄傲的南庆将领们感到了愤怒,然而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上杉虎,尤其是这样毫无预兆,忽如雪花飘来的北齐军方大行动,实在是让他十分警惕,他猜不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北齐南方军分成了三路,用极快的速度,突破了两国之间的边境,侵凌至了南庆北大营的军力控制范围之内,这是北齐人已经二十年没有搞过的大行动了,偏生在这之前,不论是监察院四处,还是军方自己的情报系统,都没有嗅到丝毫风声。
北齐十万强军,强行入境,看似声势浩大,却不可能直突南向,而任何一次军事行动,总会有它的目的,那么……上杉虎这次惊天之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沧州城内有两万守军,而北大营的强大实力则是分散在以沧州为核心的四处军营之中。
城前远方四万北齐南军,气势汹汹,可是分兵而入,深入南庆国境,难道对方就不担心自己北大营四处调兵合围?时值深秋,寒深露重,北齐方面孤师远进,后勤方面一定会出现极大的问题,只要沧州城封城不出,吸引上杉虎来攻,北大营四处军营悄行合围,这四万北齐南军,除了抢先退走,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一点好处都捞不着,却要调动这么多的军力,消耗如此多的粮草和精神,上杉虎……他究竟想做什么?沧州守将的眉头皱得极紧,看着在城下远方已经开始准备驻营扎寨的北齐人,陷入了沉思之中,根本没有理会属下那些将领们愤怒的神情………………已经第五日了,北齐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却很意外地遇到了南庆军队最隐忍的一次应对。
沧州守将封城不出,北大营各处军营,也只是在严阵以待,眼睁睁看着这些北齐人踏上自己的国土,却没有做出任何强烈的反应。
这太不符合南庆军人的骄傲与铁血,甚至连那些沉默地进入南庆国境,时刻等待着在沙场上与南庆军队进行一番血火般较量的北齐军队,都感到了一丝诧异和蹊跷。
就在距离双方国境还有六十里的一座小城内,北齐此次军事行动的大本营便设在此处,城内一间被征用的民房内,火盆里的雪炭正在燃烧着,内里的红透着外面那层银灰渗了出来,让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暖暖的春意。
然而房间里的几名北齐高级将领没有在烤火,他们站在一张桌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桌上被摊平的南方军事地图,偶尔瞥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人。
上杉虎坐在太师椅上,微闭着眼睛,似在沉思又似在沉睡,忽然他缓缓睁开了双眼,问道:三路大军入境已有五日,沧州那边有动静没有?这位北齐第一名将的声音并不大,但浑厚至极。
禀大帅,沧州城依然锁城不出。
一位将领恭敬地回答道:遵大帅军令,三路大军未敢深入,除了……沧州那一路之外。
想不到南方的这些同行,比往年更能忍了。
上杉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走到长桌之旁,指着地图上的某一个点,说道:不过庆人多骄傲自大,而且此乃正势之战,无法用诈,沧州守将顶多再撑两天,不可能等到他们京都的旨意到达,则必须要出战……不然他无法向南庆朝廷交待。
若他们依然闭城不出怎么办?那名上杉虎的亲信将领忧虑说道:这一次我们倾了全力,如果对方再熬两天,北大营的四处军营看透了另两路的虚实,直接合围,我们一个接应不及……只怕损失惨重。
北齐军方这次突如其来的大行动,不仅南庆北大营的将领们猜不透虚实,就连这些北齐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忽然出兵,而且冒着严寒,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深入庆国国境之内,虽然说这确实很解气,但身为军人,要的是实际的战果,而不是付出数千甚至上万条人命,就去对方的城池面前走一遭,耀武炫威一遭。
真正知晓此次出兵内幕的,或许只有北齐上京皇宫里的那位皇帝陛下,以及眼下这位沉默的上杉虎大将,可是这世上又有谁敢去问他们?这些年我们虽然处于守势,但你们不要把庆军想得太过可怕。
上杉虎的手掌稳定地落在地图之上,说道:南庆北大营以沧州为枢,然而已经过去了五天,北大营其余四路军队却没有前来合援,一方面可以说他们被我们那两路军队凝住了,另一方面也说明,北大营眼下缺少一个主心骨。
上杉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兴索然的笑意,南庆装备军力远在我方之上,若……燕小乙还活着,五日之前,他便会下令舍了另两处缺口,合围沧州,生生吞了我这四万大军。
然而眼下的北大营,又有谁敢下这个冒险的军令?燕小乙死了,来了个史飞,那位史将军虽然不及燕大都督,但也是个厉害角色,偏生南庆皇帝不放心自己身边,把他调到了京都守备师。
上杉虎冷笑道:当年北大营掺和进了谋反一事,庆帝多有忌惮,眼下这些北大营的将领,哪里还有当年在燕小乙手下的凶悍气焰?这些年南庆看似在积蓄着国力,准备入侵我大齐,然而实则却是在自损着国力,尤其是在北大营这处……庆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他手底下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
上杉虎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些乏味,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十万大军进去走一遭,又有谁能拦下我来?保守,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也是他们最差的选择,也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只是那位聪明的沧州守将,只怕也压制不了太久北大营反攻的欲望。
所以就在两天之后。
上杉虎说完这句话,便出了屋子,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将领们。
屋外风雪已起,雪花并不大,有些碎碎的令人厌烦。
上杉虎微眯着眼睛,看着城内忙碌的军士和后勤官员,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很复杂的情绪,他想到了上京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想到了上次陛下急宣自己入宫,命令自己不惜代价出兵,也要帮助东夷城稳下来的旨意。
锋指北大营,却是要吸引燕京城那路边军来援,帮助东夷城暂缓压力。
上杉虎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意,心想即便南方的那位权贵真的要与庆帝翻脸,可是自己北齐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划算吗?…………不论划不划算,北齐这次军事行动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正如上杉虎所分析的那样,到了战事开启的第六日,南庆军方终于做出了极为强悍的反应,北大营两路精兵呈蟹钳之势,向着沧州城扑了过来,而另外两座军营则是全军齐出,冒着天上洒落的微雪,向着北齐初入国境的另两路大军冲杀了过去。
只是一日,便有三处烽火燃起,大陆中北部的荒原之上,顿时变成了杀场。
骑兵在冲锋着,弓弦在弹动着,箭矢横飞于天,铁枪穿刺于野,鲜血迸流,火焰处处,尸首仆于污血之中,杀声直冲天上乌云。
沉默了数年的这片土地,终于因为北齐军方的悍然进攻而热闹了起来,一共纠结了十几万条生命的沙场,就在这一刻拉开了幕布,轰轰烈烈地杀在了一处。
然而这幕布很快便被上杉虎重新拉上了。
…………身上没有一丝血迹的沧州守将,在亲兵大队的护卫下走出城池,冷眼旁观着下属们在打扫战场。
看着那些深深插入在枯树之中的箭枝,听着那些不时响起的伤员的惨嚎之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身为军人,替陛下作战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是他的心里总有一抹寒意,那抹寒意怎样也挥之不去,哪怕是这一场惨胜后的喜悦也无法冲淡。
庆军北大营那两路援军经过一夜的强行军,终于在沧州城外与本部守军形成了合围之势,然而未等他们来得及休息片刻,他们便赫然发现,北齐的军队似乎有离阵的征兆。
庆军威武,怎么可能让敌人来国境之内晃了一晃便这样施施然地离开,一场准备得并不充分的冲锋就这样开始了。
也幸亏北大营边兵连年征战,庆国军事力量极为强大,所以这样匆忙的进攻,竟也保持了极为强悍的冲击力。
然而上杉虎一手调教出来的北齐精锐又岂是善与之辈,一场大战之后,北齐军方在扔下一千多具尸首之后,依旧将阵形保持得极为完好,用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脱离了正面战场,极为强悍地抛下几营弃子,没有给南庆边军任何追击的机会。
这一场战役,不,应该说是莫名其妙的战斗就此结束,南庆握有地利以及本来便有的优势,自然取得了胜利,只不过这场胜利并没有取得预计当中的战果。
北齐人跑得太快了。
看着那些被剿获的辎重与粮草,沧州守将的眼睛眯了起来,感到了一丝寒冷。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北齐人的攻城器械,就算是做圈套,对方也不至于一个云梯都不带着。
原来对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准备打一仗就跑,他们什么难以承带的辎重都没有带,全军轻装上阵,难怪最后一触即走却不溃,跑得像兔子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跑?这名沧州方面的最高将领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可如果能够真正了解上杉虎的想法,那么有的放矢,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打了胜仗,却依然在害怕。
第二日,另外的两个战场上也传来了令人震悚的战报,那两路北齐精锐入境并不深远,在沧州城外南庆军方进行合围一击的同时,北大营其余的军力也同时出击,杀向了边境之处的敌方军营……然而那两路北齐精锐,竟是跑得更快!所有的北大营将领们都警惕了起来,他们不知道北齐那位名将到底在打怎样的算盘。
于是他们强行约束着部下,没有让南庆的铁骑借着反击的势头,杀入北齐的国境之中。
第三日,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从沧州城下脱围而走的四万北齐精锐部队,在退回北齐境内的途中,异常奇妙地向东穿插,进入了东夷城宋国境内,占据了宋国边境上的一座州城。
据说宋国州城上的部队没有进行丝毫抵抗,而东夷城方面也没有任何反应,就此让那四万精兵入了州城。
这座州城看似不起眼,迹近荒废,以往也没有任何势力注意到此处,然而如今上杉虎领兵进驻,地图上多了一个大大的红点,南庆军方睁眼一看,赫然发现这座州城恰好锲在了北大营与燕京城范围的正中,就像一根鱼刺般,刺得南庆所有军人都极为不舒服!难道这就是上杉虎的真实意图?沧州一战,北齐败,南庆胜,看似如此,然而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又过了十数日,监察院四处与军方情报系统同时向北大营的各处将领传来情报,北齐十万大军撤入国境之后,并未退后整休,而是就在原地开始驻营,并且北齐广阔的国境深处,开始源源不断地向着南方输送各种补给。
风雨欲来,这很明显是一场决定性大战的前兆,再加上上杉虎夺取的那座不起眼的州城,南庆军方顿时警惕了起来,来不及等京都方面的旨意到达,便已经开始做起了迎接真正大战的准备。
大战或许在明春?燕京城里那位王志昆大帅也被迫将注意力从牛头山方向收了回来,投注到了横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四万北齐军队。
他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为愤怒。
他怎么也想不到,范闲所利用的变数,竟然是和北齐人勾结!…………紧接着京都的旨意到了,传至燕京城和北大营各位高级将领的手中。
庆国皇帝陛下究竟在旨意里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自从那道旨意之后,庆国北方的军事力量便开始休整,开始蛰伏,开始平静。
再紧接着,东夷城城主云之澜通书天下,对于北齐人的悍然进犯表达了最强烈的抗议和愤怒,言明东夷城必将站在庆国伟大皇帝陛下的身边,对于一切入侵者,都将投予最猛烈的毁灭性打击。
东夷城内最令人恐怖的剑庐十三子忽然间销声匿迹,不知道去了哪里。
得到消息,那座州城内上杉虎帅营的防卫力量马上加紧了许多。
就在大陆中北方乱局渐起的时候,北齐皇宫里却是一片安宁,备受陛下宠爱的理贵妃看着榻上懒洋洋的皇帝陛下,咬唇轻声说道:东夷城算是替范闲保下来了,陛下付出了这么多代价,真不知道他该拿什么来谢你。
谢朕?北齐皇帝冷笑一声,轻轻地揉了揉肚子,说道:那个满肚子坏水,却总以圣人自居的无耻之徒,只怕会在府里大骂朕轻启战端。
第一百二十章 冬又至战豆豆从塌上爬了起来,自有司理理给他套上了一件灰黑色的大氅。
走到殿门口,看着殿外飘拂着的雪花,这位北齐的最高统治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齐上承大魏,喜好黑青等肃然中正之色,这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宫殿便是如此,他今天身上穿着的服饰基本上也是这两种颜色,他赤裸的双足套在温暖的绒鞋之中,不知可曾暖和。
雪花飘过他微眯着的眼缝,落在了安静的地面上。
此殿深在皇宫深处,与太后宫离得不远,离山后那座小亭亦不远,十分幽静,若没有陛下的钦准,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在这片宫殿左右服侍的太监宫女人数极少,都是当年太后一手带起来的老嬷老奴,也不用担心北齐最大的秘密会外泄。
然而就在这样安全的境况下,北齐皇帝依然双手负于后,冷静地直视雪中,根本没有透出一丝柔弱气息。
或许对于她来说,女扮男装,早已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需要隐瞒的事情,而是她早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男人,一个皇帝,这种气息早已经深入了她的骨肉,不能分离。
陈萍萍死后,这个天下有资格落子儿的,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天气有些冷,脸颊有些红,只是没有娇媚之意,反而有了几分厉杀的感觉,朕未曾想到,陈萍萍最后居然玩了这样一出……北齐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呵了口寒气,说道:如今才明白,国师临去前,为何如此在意陈萍萍的寿数,原来他早已看准了,想逼范闲和他那个便宜老爹翻脸,也只有陈萍萍最后主动的选择。
朕不明白陈萍萍为什么要这样做,什么样的仇恨可以让他做得这样绝?她冷笑一声说道:想来和当年那个女人有关系吧。
司理理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旁,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小暖炉递了过去,轻声问道:三个人里面也包括范闲?她是南庆前朝亲王的孙女,如今却是北齐皇宫里唯一得宠的理贵妃,她与北齐皇帝之间的关系,比很多人猜测的都更要亲密一些,她们是伴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是彼此倾吐的对象。
先前北齐皇帝说陈萍萍死后,还有资格在天下落子的,只有三人,如果这三人里包括范闲……范闲当然有资格。
北齐皇帝轻轻地摩挲着微烫的暖炉,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有个好妈,自己对自己也够狠,才有了如今的势力……不要低估他的能量,东夷城里面可是藏着好东西的。
至少眼下,庆帝并不想把他逼上绝路,还是想着收服他。
因为收服范闲一系,远比消灭他,对南庆来说,要更有好处。
北齐皇帝幽幽说道:仅此一点,就证明了范闲手中的力量,让庆帝也有所忌惮。
天寒地冻的,不要站在殿门口了。
司理理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眼角余光很不易察觉地拂过那件大氅包裹着的腹部。
皇帝何等样聪慧敏感的人,马上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厌恶之意,双颊微紧,似乎是在紧紧地咬着牙齿,压抑着怒气。
看着皇帝这副神情,司理理却是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知道小范大人若知道陛下此时的情况,会做如何想法。
那厮无情得厉害,然而……骨子里却是个腐儒。
北齐皇帝毫不留情,刻薄地批评着南方的那个男人,冷笑说道:这数月里做的事情,何其天真幼稚糊涂!时局已经发展至今,他竟还奢望着在南庆内部解决问题,还想少死些人,就能让这件事情走到结尾……他终究是低估了庆帝,就算他那位皇帝老子不是大宗师,又哪里是他的这些小手脚能够撼动地位的?想少死人就改朝换代?真是荒唐到了极点。
北齐皇帝双眼微眯,并没有听司理理的话,离开这风雪初起的殿门口,冷冷说道:此次朕若不帮他,东夷城则和燕京大营正面对上,不论双方胜负如何,朕倒要看看,他如何还能在京都里伪装一个富贵闲人。
陛下难道就真的只是想帮他守住东夷城?司理理眼波微转,轻声问道。
北齐皇帝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没有想到司理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其它的打算,沉默片刻后说道:朕乃北齐之主,岂能因为一个男人就损伤朕大齐军士……帮他其实便是帮自己,南庆不乱起来,大齐压力太大。
再说庆帝本来一直都有北伐之念,如今上杉将军横守于南,先行试探,再控住中枢,有了准备,将来总会轻松一些。
只是有些担心上杉虎。
司理理低眉应道,这句话其实轮不到一位后宫的妃子来说,只是她这位理贵妃,在很多时候,其实和北齐皇帝的谋臣差不多。
外敌强势,上杉虎就算记恨朕当年与范闲联手杀死肖恩……北齐皇帝微微皱眉,然南庆一日不消北侵之念,上杉将军便不至于因私仇而忘天下……朕如此,上杉将军亦是如此。
只是小范大人眼下在南方本就处境艰难,一旦被南庆朝廷的人瞧出此次上杉将军出兵……与东夷城那方面的关系……司理理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不由自主地替范闲担心起来。
上京城里与范闲有关系的三位女子,海棠朵朵远在草原之上,宫里这位皇帝陛下帝王心术,冷酷无情,只怕也不怎么在乎范闲的死活,而司理理却是禁不住地担心那个时而温柔,时而冷酷的男子。
朕从来不担心南人会看出此次南下的真实目的,这本来就瞒不得多少人,至少那些知晓南庆朝廷与东夷城之间真实状态的人,肯定能猜到。
北齐皇帝冷漠说道:燕京那个王志昆肯定是第一个猜到的……猜到怕什么?即便传出去也不怕,与大齐勾结,想来这是范闲都承担不起的罪名。
司理理听到此节,不由幽幽一叹,说道:原来陛下一直没有绝了逼他来上京城的念头……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他还能活着过来吗?风雪令人寒,令人脸颊生红晕,北齐皇帝平视风雪,缓缓说道:若他活着,却不肯来,对朕而言,对你而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朵朵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
司理理仰起头来,看着她。
小师姑在草原上,西凉路的人又死光了,要联系她不方便。
北齐皇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沉默不语。
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颤,似乎是想抚上自己的腹部,只是这个动作许久也没有做出来。
然而指尖微翘,终是露出了一丝女性化的神采。
禀陛下,军报已至,诸位大臣于合阑亭候驾。
殿外一位老太监沙着声音,急促禀道,如今南方正在和庆人打仗,军情紧张,谁也不敢误事,而北齐子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军队,终于勇敢地首先发动了攻势,心情也较以往大有不同。
听到这句话,北齐皇帝霍然抬起头来,眼眸里的那一丝柔顺早已化成了冷一般的平静。
司理理赶紧在她的黑色大氅腰间系了一根金玉带。
她向着殿外行去,脚步稳定,帝王气度展露十足。
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经静候于外。
※※※庆历十年,东夷城名义上归顺了南庆,天下大势眼看着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场雨,便将这局势重新拉了回来。
不论身处漩涡正中的范闲,当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谋远虑,但至少眼下的东夷城,实际上处于他和大殿下的控制之中。
不得不说,四顾剑的遗命在这一刻,才真正发挥了最强大的效用。
剑庐十三子,除云之澜出任东夷城主之外,其余的十二人以及那些孙辈的高手们,都集合在了范闲的麾下,再加上南庆大皇子率领的一万精兵,再加上陈萍萍留给范闲的四千黑骑,只要范闲和大皇子之间合作无碍,东夷城就已经再次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势力。
而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范闲和大皇子之间的信任与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破裂的,这一点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之中,已经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四顾剑死后的东夷城,依然保持了独立,想必这位大宗师死后的魂灵也会欣慰才是。
当然,能够达成眼下这种局面的关键,除了东夷城自身的实力之外,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庆历十年深秋里,北齐军方忽然发动的这一场秋季攻势。
这一次的入境攻势,让北齐朝廷损失了不少力量和粮草,最终只是让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个犄角处的州城,看上去,北齐人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紧接着北齐全境发动,做出了全面南下的模样,逼得南庆全力备战,一场大战,似乎在明年春天就要爆发了。
而这,至少给了东夷城,给了范闲半年的缓冲时间。
不论那位女扮男装的北齐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口中只将北齐朝廷和子民们的利益摆在最前头,但她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她做的这一切,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南庆的那个男人,那个与她博弈数年,配合数年,斗争数年,最终一朝殿前欢,成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个男人。
…………大陆中北部战争的消息传到京都时,已入初冬,今年京都的天气有些反常,秋雨更加绵密,似乎将天空中的水分都挤落了下来,入冬之后,天空万里无云,只是一味的萧瑟寒冷,却没有雪。
没有监察院,抱月楼的情报毕竟都是些边角的消息,范闲并不清楚北方那场战役的真实内幕,但这并无法阻止他从中分析出接近真相的判断。
与战豆豆预料的不一样,战事的爆发,并没有让范闲愤怒,因为他终究不是一位真的圣人,而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知道北方那位女皇帝在帮助自己,很难再去愤怒什么,他只是有些阴郁。
眉间那抹阴郁的原因很复杂,或许是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影响北齐皇族的想法,就算捏住了对方最大的把柄,可是对方终究是一位君王,会有她自己的想法。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此事之后宫里的态度。
北齐入侵,再退,不收,备战,这连环四击,其实都是在替东夷城分担压力,但凡眼尖的大人物们都能看明白这一点,于是乎有些人也就清楚了范闲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
虽然了解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没有波及到庆国民间的议论,然而皇宫里的沉默,仍然让范闲有些始料未及。
那几位南庆大人物会震惊于范闲的影响力,震惊于他居然能够让北齐人出兵相助,比如前些天难得上府一次的柳国公,柳氏的父亲,在朝中沉默多年,却余威犹在的柳国公,那天夜里,语重心长地与范闲谈了整整一夜。
他是柳氏的亲生父亲,算起来也是范闲的祖辈,范闲这些年在京中对国公巷一直极为尊敬,这位国公虽然很少出府,但在关键时刻,从来都是站在范闲的一方,所以对于对方的教训,范闲虽然沉默,但并没有反驳。
身为庆国军人出身,柳国公有些震惊和惊恐于北方战事与范府之间隐隐的关系,只是事情无法挑明,所以老人家也只是上府来警告了范闲数句,提醒了数句。
连柳国公这种不问世事的人物都开始忌惮范闲可能会扮演的角色,宫里为什么还会如此平静?范闲不相信皇帝老子会被北方的异变震惊,更不相信,就算自己的北齐强援袒露在了皇帝老子的面前,皇帝老子就会生出些许忌惮。
陛下本来就需要一场战争,哪里会害怕北齐人的进犯。
只是这种安静和沉默,委实有些不寻常。
…………寒气渐凝,京都的初雪终于飘了下来。
冬月初,逢冬至,京都里各处民宅的大锅中开始煮着饺子,各处肆坊里杀羊的生意好到了极点,街巷每个角落里似乎都升腾着羊肉汤的美味。
在京都里沉默许久的和亲王府,今天正门大开,有贵客临门,然而依然无法热闹,因为来的人总不过是那几位。
和亲王府外负责护卫的禁军,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各处的动静,如今这些禁军们的作用,更大程度是用来看守这座王府吧。
大皇子抗圣意不回京,这件事情并没有宣扬开去,只有朝中几位大臣知晓。
一位领军在外的皇子,抗旨不遵,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极为大逆不道,只是为了朝廷和李氏皇族的颜面,在燕京大营方面无法进入东夷城的情况下,朝廷暂时保持着沉默,但没有人肯放松对和亲王府的看管。
范闲牵着淑宁的小手,满脸含笑走进了和亲王府,与王妃并排向着那座湖心的亭间走去。
林婉儿一入府便被叶灵儿拉走了,这一对手帕交也不知道会去说些什么事情。
小范大人还真是每有惊人之举。
和亲王妃粉脸无威,只是一味的恬淡,她如今也等若是个人质,常年阖府门不出,今日难得冬至,却将这几位京都里处境最微妙的年轻人请了过来。
范闲夫妻二人,叶灵儿,柔嘉郡主,加上和亲王妃和侧妃王曈儿,这已经是庆国皇室里大部分的人,除了深宫里的三皇子之外,李氏皇族的年轻一辈,都已经聚集到了王府,偏生这些年轻人如今的处境都很不妙。
大公主说笑了。
范闲和声应道:若说的是沧州城外的事情,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北方那位小皇帝陛下,可不是我能使动的角色。
王妃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幽幽说道:正因为我知道皇弟他的性子,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怎么能够说动他出兵助你。
我想这件事情不用提了。
范闲笑着应道:至少对远在东夷城的大殿下是好事……只是王妃你如今一个人在京都,若有什么不便之事,请对我言。
王妃微微一笑,很郑重地行了一礼,如今的局势虽然变幻莫测,但她知道,自己当年曾经犯过一次错误,而现在再也不能犯这种错误了,自己的夫君与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已经绑在了一起,绑在了东夷城中。
燕京大营剑指东夷,不知道王曈儿在府里有什么感觉。
范闲见身旁的淑宁有些走不动了,将她抱了起来,向王妃问道。
小女生听不懂长辈们在说什么,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范闲的脸和王妃的脸上转来转去。
曈儿性情虽然骄纵了些,但实际上却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只是略嫌有些闷,有时候我让她去叶府逛逛,她就高兴得没法……对了,她曾经想过上范府去看看,只是你也知道,总是不大方便。
了解。
范闲微微一笑,望着王妃说道:当初便想过,王妃在府里,王家小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还不是你当初整出来的事儿。
对了,玛索索姑娘还是没个名份,年纪终是大了……王妃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黯然,如今大皇子远在东夷,遥遥与朝廷分庭抗礼,她在京都的人质生活自然过得极为凄凉,而府里偏生还有一个小孩子似的侧妃,还有一个天性直爽却不解世事的胡女,让她实在有些难堪其荷。
范闲叹息道:现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不过当初虽然是我这个太常寺正卿弄出来的妖娥子,但你我心知肚明,终不过是陛下的意思。
话到此处,再说也无味,恰好二人也已经走过湖上木桥到了亭子中间。
亭畔一溜全部是玻璃窗,透光不透风,生着几处暖炉,气息如春,令人惬意。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在亭角里凑在一起说话的那四位姑娘,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那一年冬至,范闲以郡主驸马的身份被召入宫中,在太后如冰般的目光下,极无兴致地吃了一顿羊肉汤。
似乎还是在那一年,大皇子开府请客,正是在这亭中,除了太子之外,李氏皇族所有的年轻人都到了,二皇子也到了。
如今太后死了,二皇子死了,太子死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就剩下被锁于京都的范闲,被隔于东夷的大皇子,被幽于宫中的三皇子,再加上这五位姑娘。
所有的子辈都隐隐地站立在了他的对立面,难道他就好过吗?范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宫里的皇帝陛下,站在亭口有些出神,半晌漠然无语。
火锅送了进来,只是今天这顿饭众人吃得有些沉默,大概各自心里都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范闲坐在柔嘉的身旁,就像一个和暖可亲的兄长一样嘘寒问暖,替她涮着碗里的羊肉,这亭里的姑娘们,大概也就柔嘉显得最为怯弱可怜,虽然宫里有风声,靖郡王大概几天后就会回府了,可是想到一位姑娘家在靖郡王府里孤独熬了数月,范闲便止不住地怜惜起来。
没有仆妇在亭中,大家说起话来显得随意许多,便是那位有些拘谨,有些陌生,眼里泛着趣意的王曈儿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
范闲起身到亭角去拾银炭,眼角余光里,却瞧见叶灵儿跟了过来。
我知道你心疼王曈儿。
范闲站起身来,望着她轻声说道。
王曈儿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不是像叶灵儿一样变成年轻的寡妇?谁也不知道。
叶灵儿叹了口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纵马行于京都街巷的俏女子了,说道:师傅,难道你就这样和陛下一直闹下去?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你问死我了……不过陛下的眼里只怕根本没有我,再过几天,或许西边就有消息传过来,你帮我打听一下风声,枢密院里暗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政事方面,父亲可不会让我插手,我又不是孙颦儿。
叶灵儿嗔了他一眼,旋即面色微黯说道:我不知道师傅你在做什么,我只想劝你一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败之西胡悲歌该劝的话很多人早就劝过了,不用再多说什么。
范闲笑着拍了拍叶灵儿的肩膀,他们二人之间向来不顾忌什么。
叶灵儿没有习惯性地挑挑眉头,反而脸上的神情有些黯淡,说道:家里总有议论会钻进我的耳朵里……虽然我并不想听这些,但是北边那些事情,父亲很生气。
她看着范闲,欲言又止,半晌后认真说道:毕竟,你我是庆人。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笑容却有些苦涩。
派往东夷城的启年小组成员与沐风儿碰头后,将他的意志传递了过去,让小梁国的动乱重新燃烧了起来,从而想办法抗阻朝廷的旨意,让大皇子能够留在东夷城。
可是北齐的反应实在是出乎范闲的意料,因为算时间,王启年应该刚到上京城不久,自己让他带过去的口信里,也并没有让北齐大举出兵的意思,只是请那位小皇帝看在两人的情份上,帮东夷城一帮。
帮忙有很多种方式,而像如今北齐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最光明正大,也是让范闲的处境最尴尬的那种。
他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一面夹着银炭,一面轻声地与叶灵儿说着闲话,想从叶府里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下枢密院方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对北面战事的反应太淡漠,淡漠到范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然而却不知道这抹味道,究竟落在何处。
…………冬至之后过了几日,范府又摆了一次家宴,这次家宴并没有像和亲王府那样,将皇族里年轻一代的人们都请了进来,是纯纯正正的一场家宴,除了府里的主人家外,来客只有范门四子。
杨万里被从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打入大狱,在狱中受了重刑,那日大理寺宣判后,被范闲接回府里养伤,到如今还有些行动不便,脸上怨恨的表情却早已风轻云淡,只是安静地坐在下手方的位置。
范门四子里爬得最快的是成佳林,他已经做到了苏州知州,可是如今被范闲牵连,也很凄惨地垮台。
宫里给他安的狎妓侵陵两椿大罪,实在是有些过重,被强行索拿回京。
这一个月里,范闲为了他前后奔走,熬神费力,终于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却也丢官了事。
眼看着再无前途,成佳林有些无神地坐在杨万里的下方,长吁短叹不已。
花厅里一共摆着两桌,女眷们都在屏风后面那一桌上,外面这桌只坐了范闲并杨成二人,他们并没有动箸,而是在等待着谁。
花厅外,雪花在范府的花园里清清扬扬地飘洒着,等待着那些归来的人。
并没有等多久,一个人顶着风雪,在仆人的带领下进入了花厅。
正是这些年离开南庆,禀承着范闲的意志,在满天下一统青楼大业的史阐立。
史阐立入厅。
不及掸去身上的雪花,便先对主位上的范闲深深一礼,又隔着屏风向内里那桌上的师母拜了一拜,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杨万里和成佳林苦笑了一声,上前抱了抱这两位许久不见的友人。
他如今和桑文共同主持着抱月楼,自然清楚天底下大部分的消息,也知道这两位友人数月里的凄惨遭逢,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一抱,便已述尽了离情与安慰。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起来了。
史阐立很自觉地坐到了成佳林的下方,隔着位置对作势欲起身说话的杨万里说到,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商,放在哪一处都算得上是一方豪杰,然而早些年一心苦读圣贤书所养成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尤其是内心最深处的那抹遗憾,让他很自然地羡慕杨万里、成佳林、侯季常这三位友人的历程,也总认为自己这个商人身份,应该坐在最下面。
杨万里与成佳林互视一眼,苦笑连连,也懒得理会这个迂腐的家伙,便转头说着些闲话,也没有人去谈这几个月里自己悲惨的遭遇,也没有谁去对朝廷大肆批评,因为他们不想再让门师范闲因为这些事情而焦心。
又等了一阵,却始终没有人再来,桌上数人的脸色便开始变得有些尴尬和难看起来。
成佳林看着范闲微凝的脸色,喃喃说道:或许是雪大,在路上耽搁了。
杨万里紧紧地抿着唇,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史阐立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范闲,说道:据我这边得的消息,季常应该七天前就归京了,只是朝廷没有给他定罪,只是让他凉着。
范闲挑了挑眉头,笑了笑,说道:时近年末,官员同僚们多有往来宴请,一时排不过时间来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说着,他的心情却依然难免有些阴郁,侯季常回京数日,却没有来范府拜见,朝廷里的眼线也查到风声,似乎宫里对他没有什么治罪的意思,这一切已经说明得很明显了。
在这样一个国度里,背师求荣的事情不是说没有,只是摊到自己的身上,范闲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他的目光缓缓从桌上三人的脸上拂过,心里泛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史阐立本来还在宋国国都,此次却是冒险回京来见自己,杨万里自不用说,便说已经做到了苏州知州的成佳林,范闲一直总以为他性情偏柔弱了些,不大敢信任,没想到此人宁肯被夺官职,却也不肯背离自己。
而侯季常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来。
听闻今日贺大学士府中也在设宴。
史阐立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道:当年您入京之前,他们二人并称京都才子之首,也曾有些私交。
杨万里咬牙阴怒说道:好一个季常,弃暗投明的事情做得倒快,改日见了面,定要好好地赞叹一声。
这话自然是在反讽,成佳林听了只一味的苦笑,半晌后幽幽叹息说道:想当年在同福客栈之中,季常兄对我等说,小范大人便是行路的时候,也要注意不要伞上的雨水滴入摊贩的油锅之中,这等爱民之人,正是我等应该追随的对象,却料不到如今他……哎……一声叹息罢了,范闲反而笑了,招呼三人开始吃菜,说道:人各有志,再说如今我又无法在朝中做事,季常想为百姓做事,和贺大学士走近一些,也是正常。
话说得平静,谁也无法瞧出他心里的那抹阴寒。
范闲其实也清楚,范门四子中,他本来最看好的便是侯季常,只是世事每多奇妙,不知道是范闲的安排出了漏子,还是运气的问题,范门四子里,杨万里修大堤有功,声震天下,成佳林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苏州知州的位置,也是当日陛下亲召入宫的新政七君子之一,史阐立虽然没有进入官场,但抱月楼东家的身份,又是何其光彩。
偏生只有侯季常,仍然偏居胶州,无法一展胸中抱负,现如今范闲失势到底,这位侯大人只怕在心有不甘之余,也被迫要觅些别的法子。
关于这一点,范闲并不是不理解,但他只是不高兴,尤其是对也在开宴的那位贺大学士不高兴。
酒过三巡,几人闲聊着这些年来在各自位置上做的事情,杨万里讲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是怎样变成了大江两旁的巨石和土方,成佳林讲着他在知州任上怎样保境安民,怎样通过小范大人的帮助,将那些盐商皇商收拾得服服帖帖,怎样替师母筹措银子进入杭州会,帮助了多少贫苦的百姓,史阐立则含笑讲着在天下的见闻,以及那些青楼凄苦女子如今的稍微好过些的日子,还讲了一件趣闻,据说在某些抱月楼的后阁里,如今竟是供奉着小范大人的神像,因为小范大人保佑了很多姑娘的生命和安全……此言一出,除了史阐立自己外的所有人都把酒喷了出来。
三人虽都是在闲聊自己的事情,其实都是和范闲有关,讲的都是范闲这一生做的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范闲不是个圣人,只是个凡人,自然也是高兴了一些。
他含笑望着这三人,停顿半晌后开口说道:万里这些天一直住在府里,反正他在京都里也没有正经家宅,佳林你家眷还在苏州,干脆也搬府里来。
门师一开口,三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他。
苏州家里的事情,我有安排,你不要担心。
范闲望着成佳林温和说道: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就好。
今儿喊你们来,就怕你们对朝廷心有怨憎,对我心有怨憎,反而害了自己。
他苦笑了一声,说道:当然,如今看来,季常那边是用不着我去管了。
不过你们清楚,我对你们向来没有别的要求,不过是那八个字,所以朝廷即便想从你们身上抓到我的罪状,那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季常那边他有自己的考虑,但想来也不会无中生有地出卖我。
范闲的表情平静了下来,缓缓说道:你们四个随我在天下为官,但那是太平时节,所以需要你们出力,而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所以需要你们隐忍。
我知道你们想帮我,所以私底下还去找了一些交好的同僚,但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我的事情,不是朝堂官员们能解决的问题。
成佳林苦笑着应下,他们都记得清楚,当年他们外放的时节,范闲给他们留的那八个字——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如今既然做不得官,那便老老实实做人。
范闲的眉宇间有些隐痛,陛下将自己身边所有人都打落了尘埃,着实让自己左顾右盼,有些焦头烂额,这一手着实是太过狠毒。
家宴之后,杨万里与成佳林自去后园寓所休息,范闲把史阐立留了下来,他千里召史阐立回京,自然不是为了只吃一顿饭这般简单。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史阐立再也不用掩饰什么,愤怒地把侯季常骂了一通。
范闲摇头说道:季常终究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官员,哪怕现如今才学会钻营,又哪里知道他犯了个大错。
史阐立心头一寒,他知道门师太多秘密,自然知道门师不是一个简单的权臣而已,门师的力量更在权位官位之外,侯季常的背叛,实际上是激怒了一位黑暗中的君王。
不要担心我会杀他,我没有那个闲心。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东夷城和北方都没有异样,和表面上的战火毫不冲突。
史阐立先补了一句,然后认真回答范闲的问话,您要查的宫典出京一事,确实有些蹊跷,枢密院在两个月前向南诏方面发出一封调令,只是密级极高,楼里也只是探到了风声,如今没有院里的配合,很多消息都只能触到表面。
南诏?那里有什么问题?范闲皱着眉头问道。
叶帅的公子就在南诏前线,依朝廷惯例,南诏如今并无战事,新主继位已满三年,那一路边应该折半回京述功……史阐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按时间推断,这时候就应该已经到了京都陛见,然后分还各大营,然而那一路边军始终未到。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可能去了西边?范闲的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摇头说道:这么大的军力调动,怎么可能瞒过天下人去?若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南边,哪怕是渭州南线,有关妩媚她们的帮忙,或许就能查出动静。
史阐立自责说道:只是抱月楼这几个月一直注意着京都、东夷、北齐三地,对那边的情报梳理不够仔细。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点的重心。
范闲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叶灵儿他哥哥……这厮长年不在京都,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按时间算来,如果南诏边军真的回拔,过京都而不入,若真的是往西去……岂不是已经到了定州?范闲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眸里充满了不安与疲惫,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只不过这些月自己一直被软禁在京都,监察院又在言冰云的看管下,只靠抱月楼,确实无法准确地掌握庆国的军力调动。
宫典离京,前去定州召世子弘成归京……带走了一万京都守备师和两千禁军。
史阐立提醒道:这是先前就查出来的事情。
这我知道。
范闲的心里生出一股挫败的情绪,手掌轻轻地拍打着书桌,叹息道: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陛下手笔这么大,居然远从南方调兵过去,横穿千里,大军换防,难道他就不怕天下大乱?史阐立听明白了这句话,身子一寒,强行平静分析道:对朝廷而言,南诏新主年幼,国内权臣多心向大庆之徒,根本不用提防,留了一路半边军在南足矣。
而燕京城和北大营应付北齐和东夷城的状况,虽然看上去因为当年叛乱的后续影响,北大营无主事之帅有些影响,但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对陛下来说,只要能够平定西凉,天下再无乱因,他便可以全力准备北伐之事了。
平定西凉,是要对付草原上的那些人……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还是被皇帝老子算得死死的,终究没有翻过对方的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和失望充溢了他的身体,让他木然地坐在椅上,无法动弹。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对于北方的战事保持着如此冷漠的态度,丝毫不因为北齐与范闲之间可能的勾结而愤怒而警惕,原来皇帝陛下早就已经理清了自己这个私生子可能做出的举动,而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西方。
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跟着范闲的布局而起舞,反而是趁势而为,将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定州城。
必须马上通知世子。
史阐立大惊失色说道。
范闲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说道:来不及了。
※※※冬天的草原,四处弥漫着一股寒意,风自北方来,穿过北海所携带的些微湿意,早就在草原东北方的那些荒漠戈壁中荒发干净,一味的干冷,地面上的秋草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有沙土,一望无垠的,硬得让马蹄都感到不适的冻土。
若往年的冬天,鸟儿自天上俯瞰,或许能在某些湖泊的旁边,找到些许令人动容的诱人的青绿之色,然而今天,哪怕连这些可怜的栖息地,它们也找不到了,因为这些耐寒的,并不愿意去南方渡冬的鸟儿们的眼眶里全是一片血红,冻得发干的草根是血红的,圆圆的砾石是血红的,一捏便碎的沙土是血红的,便是那些钻出洞穴的田鼠身上似乎都是血红的。
这里是红山口,由草原进入大庆疆土必经的一处地方,山石尽是一片红色。
然而今天的红并不是上天赐予的异色,而是被草原上的胡人,以及大庆的将士所染红的。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先前将田鼠惊出洞穴,将大鸟惊得上天的震天厮杀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只是在某些荒丘旁,还在进行着残酷的战斗,一些负隅顽抗的胡族勇士们,聚成了几个小圆,在人数十倍于自己的庆国将士们的围攻中,抛洒着最后的鲜血。
一年前,定州大将军,靖王世子李弘成便是在红山口接应自草原里逃窜而出的黑骑以及范闲,当时他便奢望着能够在这里打一次漂漂亮亮的伏击战,然而胡人并不是蠢货,从来没有给庆军这种机会。
若在往年,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西胡无数部落,都会跟随着王帐的那枝大旗,缓慢地躲避着寒冷的空气,向着草原的更深处进发,一直进发到那处无法攀登的高山下方,待熬过这一年的苦寒之后,第二年的初春才会重新布满整片草原。
西胡极少会选择在浓冬里向庆国西凉路发动进攻,往年除非那些在草原内部厮杀中失势的部族,会失心疯一样地试图越境抢掠庆国屯田军民的过冬粮食之外,从来没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
但今年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继承了左贤王大部分牛羊勇士的胡歌大人,忽然悍然率领部落向着东面迁移,并且勇敢或者说鲁莽地向着庆国的领土发起了进攻。
更令西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伟大的单于,深谋远虑的单于,在王帐里沉思一日一夜后,对胡哥的行为表示了赞赏,并且冒着严寒出动了最精锐的草原铁骑,试图穿越红山口,绕过青州,直袭西凉内腹。
谁也想不到,便在红山口附近的荒野里,居然埋伏了足足两万庆国铁骑,七万定州军!这些庆国军人似乎早就知道了草原上胡人们的进攻方向,进攻的人数,进攻的时间,其实最可怕的是,他们料定了西胡今年会冒着严寒来进攻!胡人的进攻是全无道理的,而庆军的埋伏更是毫无道理,这些没有道理的事情凑到了一处,便成就了这一场被记载入了史书的青州大捷,这一场数万人牺牲了生命的修罗场。
一个荒丘之旁,已经被尸首填满,鲜血在沙土里流淌着,这一批胡族的勇士已经战至了最后一人,被庆军团团围住。
庆军校官从先前的战斗中,知道此人定是草原上有数的高手,于是不再催下属们上前,而是缓缓地举起右手,冷漠地准备发箭。
降是不降?冷冽的声音回荡在草原冷冽的空气中,浑身是伤的胡歌沉重地呼吸着,双眼里满是猩红,他瞪着那些庆国冷酷的军人们,忽而大叫一声,一刀捅入了自己的胸膛,深至没柄。
胡歌死了,眼睛依然睁着,怨毒地看着天空,他就算死了,也要变成怨魂,去问一问京都里那个造成这一切毫无道理血腥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西凉寒冷的天空中,一只苍鹰正在飞舞,它并不惧怕下方那些人类的箭羽,无畏地向下滑掠,滑过绵连数里的战场,它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死在敌人刀枪弩箭下的胡族儿郎的尸体,那些渐渐沁入沙砾红土中的鲜血,以及十分刺激的铁血味道。
在红山口设伏的庆军开始打扫战场,整理编队,与草原主力一场大战,纵使是最精锐的定州大军,依然付出了极为极为惨烈的代价。
苍鹰振动双翅,飞得更高了一些,然后警惧地发现从东北方向的什图海草甸方向,悄无声息地袭来了一支庆国的轻骑部队,这支部队人数至少在四千人以上,顺着沙丘与草甸天然起伏的下缘,默默地向着草原深处进发。
一声怪鸣,苍鹰似乎感受到了那支轻骑兵的肃杀与恐怖,往更高的冷云中飞去,不知道飞了多久,它终于破开了冷云,向着一方湖泊旁边的小丘低掠而去。
在这小丘上有数千名草原西胡将士,中间夹杂着一部分自北方雪原迁过来的北方勇士,只是这一批将士很明显是先前从红山口大战中辛苦逃脱的人,士气十分低落,而且有很多人已经受伤了。
单于速必达的嘴唇有些干枯,身上却没有什么血渍,他冷漠地看着远方红山口的方向,知道那里的定州军在收整,无法在短时间内赶过来,想必那些庆人也不敢深入草原进行追击。
他看了一眼身周的王庭勇士们,看着这些儿郎们身上的伤,想到先前在红山口处的那一场大战,他的眼眸寒冷了起来。
草原上一入冬日,便极少用兵,这是西胡和庆国都已经习惯了的事情,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天寒地冻,粮草无措,胡人来如风去如电的手段难以施展。
而今年冬天,这位单于却听从了胡歌一部的建议,筹集了手中最精锐的骑士,开始向西凉路发动进攻,看上去委实是一件不智的选择,尤其是眼下这种凄凉的局面,似乎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单于速必达是何许人?三十年前日渐衰落的单于王庭就出了他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在左右贤王的夹缝之中生存壮大,并且极为明智地接纳了来自北方冰雪之中的蛮骑,开阔了自己的心胸,吸收中原人进入自己的庭帐……若不是在这样一个年代,若东方的大陆上不是有那样几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单于速必达毫无疑问将成长为草原上的明主,威震四方的人物。
他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速必达的目光穿掠山丘,落在了山丘顶端那个骑在马上的胡女身上,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低落。
之所以今次选择在寒冬冒险进攻庆国西凉路,单于速必达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因为他知道南庆朝廷现在内乱,那位皇帝陛下和他最宠爱的权臣之间在进行冷战,而胡歌……单于的眼角微眯,像一只鹰一般地望向远处红山口的方向,在心里想着,那个胆敢背叛草原,与监察院勾结的胡歌,应该已经死了吧,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和监察院打交道的人,又有几个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这一年里胡歌在草原之上崛起,暗中究竟倚靠的是什么,单于已经调查到了一些风声,所以他也猜到了为什么胡歌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冬天进犯西凉路。
单于速必达对于庆国京都里的政治风声极为在意,只需要稍微一算,便算到了一定与那位失势的小范大人有关。
范闲上次入草原,清洗了西凉路里的大部分密谍与草原派出去的眼线,王庭的实力受损严重,而且最后范闲还在单于的眼皮子下面带着几百黑骑施施然逃了,这个事实让速必达感到了无穷的屈辱,尤其是每次他看着松芝仙令的时候,这种屈辱就更加难以承受。
今年冬天胡歌对西凉路的伪攻,对于单于来说是一个机会,在与松芝仙令一番长谈之后,他拒绝了王女要求自己谨慎的建议,而想借此良机,将计就计,借着范闲想用外兵助定州大将军地位的势头,拢齐草原上的力量,以决绝之势,进攻西凉!这本是一个妙策,想必定州里那位大将军李弘成也得了范闲的消息,只会以为胡歌是假意进犯,哪里会料到单于借势而为,大举进攻,攻其不备!谁能料到,红山口左右竟是集结了超过十万的庆国精锐!此一役,胡歌被伏身死,王庭及右贤王部死伤惨重,至少两万余名草原青壮丧身于红土之上!想及先前那一役的惨痛,单于的双眼便眯得愈加厉害,心情也愈加寒冷。
他一夹马腹,来到了松芝仙令的身边,寒声说道:你说过,他只是借我草原之兵来帮助李弘成稳定地位。
海棠朵朵没有转身,她身上的皮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为单于,这般冒险的赌博本来就不应该做,我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不过我想这一次和他无关,他也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被人算死了的棋子。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起来,能够将范闲的应对,将草原胡人将计就计的策略全部算得清清楚楚,并且早已谋划,从而成就草原三十年未有的一次惨败,如此高瞻远瞩,眼观天下的人物,庆国只有一个。
在那位庆国皇帝陛下的面前,似乎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他棋盘里的杀招的前戏。
苍鹰终于降落了下来,落到了速必达冷漠伸出的手臂上。
天寒地冻,这畜生在冷云里飞了片刻,便冻得瑟瑟发抖,身体上的毛羽颜色显得格外黯淡。
速必达的双瞳一缩,沉声说道:东北方有数千轻骑正掩了过来……他寒声说道:庆人此次所谋极大,不知是哪位将领,竟然在这场大战之后,还敢另遣强军深入草原,这般冷的天气,难道这些庆人还敢奢望将王庭一网打尽?话虽如此说,但单于心底也极为震惊于庆军的强悍,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毁灭一切的决心。
此时湖泊周边虽然还有数千草原儿郎,然而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正是疲乏低沉之际,再和那蓄势已久的四千轻骑正面冲锋,胜负不问可知。
速必达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声庆人卑鄙,竟是不给自己丝毫休息的机会,但身为王者,哪里敢放任自己愤怒的情绪冲毁理智,在第一时间内,已经向山坡下方的部属们发出了警告。
湖泊四周的王庭勇士们顿时行动了起来,动作速度极快,完全看不出先前的伤损和低落的情绪。
跟本王走?单于扭转马首,回头看了一眼丘上的那位胡族女子。
我去南庆。
海棠朵朵微低着头,双眼一直没有离开红山口的方向,面色恬静,而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自责与反省。
她能够看到无数的怨魂正在那处升腾而起。
因为胡歌对某人的信任,因为自己对某人的信任,因为单于对自己的信任,草原上数万将士陷入了庆国铁骑的包围,死伤惨重,断肢离首若腐朽沼泽里的枯木一样铺陈于地面。
看着这一幕地狱般的沙场景象,纵使是她,也不禁心神摇晃,在那一刻,这位天一道的现任掌门才发现,原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一个人的力量,其实真的很渺小,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要一个说法。
如果不能,我总得给你,以及给这些死去的人们一个说法。
海棠说完这句话,轻夹马腹,化作一道轻烟,驰下山丘,向着与日头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范闲让洪亦青带话给她,这话已经带到了,只是因为西凉与草原间的事情,海棠一时不得脱身,而此时此刻,她必须去京都了。
单于速必达没有回身再去看那道烟尘一眼,一声厉喝,带领着属下的残兵剩将,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他相信只要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乡,那些在身后像狼崽子一样扑过来的庆国轻骑兵,对自己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在草原西方,只听命于松芝仙令王女的那一万北蛮铁骑还有七千人活着,正在等待着自己。
…………与大陆中北方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事相比,发生在庆国西凉路的这次与胡人间的战争,在历史上的影响地位毫无疑问更加深远和重要。
这次战争的发端,其实只是庆国京都某间一百多两银子买的小院里,范闲让启年小组发出的那一道道命令。
正是因为有这些命令,胡歌带领着左贤王的旧属,假意向西凉路发动攻势,而单于速必达鹰隼般的双眼,却瞧出了胡歌与监察院范闲之间的关系,借势而发,不料所有的这一切,却都在定州军方的意料之中。
红山口的那一张大网,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胡人的性命,经此一役,左贤王部全丧,王庭及右贤王部损伤惨重,威信全失,草原上各部族开始蠢蠢欲动,单于速必达在那位叫松芝仙令的王女,在北齐天一道的帮助下初始萌芽的建国雄心,就此破碎,数十年内,草原上一片混乱,再也无法出现一统的契机。
此一役,大败西胡,影响深远,史称青州大捷。
而造成草原上不停动荡的成因,除了红山口一役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则是被苍鹰发现的那四千轻骑兵。
一位年轻的将领,全盘筹划了此次定州军伏击西胡精锐的战役,并且这位将领极其突兀地在战斗打响之际便脱离了红山口战场,以统帅之位,带领着隐于东北侧的四千轻骑,向着王庭的残兵,发起了连绵整整半年的追击。
这一场追击在冰雪之中进行,在荒原之上纵驰,不论是追兵还是逃兵,都过着异常残酷的生活,这一次追击终究是将单于速必达打得丧尽了胆魄,怎样也无法与那撒在遥远西方的七千北蛮铁骑联系上。
走过冬天,走过春天,走过风雪与长草,这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追击行动,一共维持了五个月,当单于王庭最后仅存的实力,终于联系到了海棠朵朵留在草原上的最后七千铁骑后,庆国那支勇敢而壮烈的轻骑兵,终于撤出了草原。
在草原中的五个月,这支人数只有四千人的轻骑兵一路烧杀劫掠,不知毁了多少胡人部落,用铁血般的手段和纪律,维持着在草原中的艰难追击,待第二年春天他们退回青州城时,四千人也仅仅只剩了八百。
彻底改变了庆国西方局势,完全打消了草原西胡进犯中原心思的这支铁骑,他们的统帅其实正是这次青州大捷的指挥官。
身为一名本应在营帐之中指点江山的高级将领,却悍勇地自主降阶进入草原追击,青州之捷,除了庆国皇帝陛下算无遗策的谋划之外,这位年轻将领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单于速必达败在此人手上,一点也不冤枉。
这名年轻将领叫叶完,南庆枢密院正使叶重大帅长子,二王妃叶灵儿之兄。
正是那个十七岁时离开定州军,赴南诏前线,已经渐渐被京都人们遗忘,也被范闲遗忘的人物。
…………当叶完坐镇青州,指挥布署红山口一役,杀得胡人喊天喊地之际,庆国西凉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将军李弘成,却被软禁在定州的大将军府里。
与他同在府中的,还有离开禁军统领位置,前来定州接任的宫典。
青州方面的军报连绵不断地送到了大将军府中,宫典与李弘成分坐两方,沉默地看着这些军情,一言不发。
在青州附近投入作战的部队,基本上是西凉路定州军本部,都是些土生土长的边军。
叶家在此经营数十年,除了大皇子当年西征,在此地犹能留下些影响力之外,叶家便等若是定州军的皇帝。
如今皇帝陛下将叶家长子调回定州,率领这些定州老军凶悍出击,配合起来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令范闲心悸的那半部南诏边军,其实并没有如他想像那般涌入定州城,而只是在京都西向苍山北部停驻,然后择其中一属入了定州城,人数并不多,但足以控制住大将军府。
此次定州军权的交接,其实并不是军士的交接,而只是将领的交接,叶府长子入了定州,在宫典所领禁军等力量的配合下,很轻易地便将军权从李弘成的手里夺了过来。
如果一切如范闲安排,如果世间不是突然多出一个用兵如神,定州军视如己出的年轻将领叶完,那么当胡歌率众假意来袭,李弘成大可以趁此战机,将自己留任的时间,再拖个一年半年。
大将军府里十分安静,沉默许久后,李弘成平静说道:行军打仗,我不如叶完。
宫典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沙声应道:叶完自幼在定州军内长大,从三岁起便在马上习武,操持战阵,只是少年气盛,不忿其父强压其功,所以弃了定州城,投了南诏。
难怪在京中很少听到此人的消息。
李弘成点了点头。
宫典叹了口气,说道:叶帅当年压其功勋,也是想着他年纪太小,军功太盛,只怕会引人忌惮,毕竟当年秦老爷子长子便是横死营中。
秦恒也不如他。
李弘成看着面前的军报,摇头说道:叶帅深知和光同尘之术,难怪能将这么出色的儿子藏了这么久。
我定州军此生所念,便是平定西胡。
宫典亦是出身自定州军的将领,他望着李弘成说道:忠于陛下是理所应当之义,不论这天下对我定州军有何评价,但为了陛下和庆国的利益,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李弘成苦笑一声,知道这句话说的是当年叶灵儿嫁给二皇子,结果定州军最后在京都叛乱一事中临阵倒戈,给了二皇子最沉重的一击。
我不知道范闲私底下对你说过些什么,但如果此次引外贼进犯,只是想保你这个大将军的位置……宫典的双眼眯了起来,寒意大作说道:我极为不耻范闲此举。
李弘成抬起脸眼,平静地望着宫典,说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范闲又是什么人?我既然敢让胡歌来,自然是有我的手段,就算叶完不来,难道你以为我就会让胡人占半点便宜?终究是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有可以回转的余地。
宫典说道:但我想,陛下对小范大人一定是失望到了极点……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世子回京都后,烦请替本将带句话给小范大人,本将一向欣赏他,然而这一次却有些失望,男儿生于天地间,怎可拿将士们的鲜血当筹码?李弘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望着宫典,沉默半晌后平静说道:你终究还是不了解范闲,若他真是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角色,若他真的不将庆国将士们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如今这大庆……只怕早已变成千疮百孔的一件破衣衫,陛下再如何雄才伟略,却哪里拦得住他从内部将这衣衫撕破?你低估了他的能力,你也小瞧了他的品性。
宫典沉默不语,心里却隐有寒意,他不知道在陛下的面前,那位小范大人已经受此大创,难道还能有什么反手之力?…………红山口一役,虽是伏击之战,然而面对的是如狼似虎的数万草原骑兵,庆国朝廷,更准确地说是庆国皇帝陛下,为此下了极大的心力。
一道密旨除了李弘成的军权,另一道密旨赋予了叶府长子叶完全权指挥的权力,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陛下对那位年轻将领的信心或者说赌博,在最后终究是取得了全盘的胜利。
胜利需要基础,需要兵士,为了战胜草原上的胡人,定州城内外数大军营里的士兵全部被调空了,定州军全员出击,再加上青州一属,最后才获得了如此战果,而如今的定州城内,则是由宫典亲自带来的那批军人以及叶完留下的少部分南诏边军,在维持着秩序和治安。
李弘成沉默地回到了府中,在书房里看着那张大大的地图发呆,然后对一直陪在身后的那名门客说道:我马上就要回京都了,我送你出定州,至于以后怎样逃走,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名门客沉默片刻后说道:子越替大人谢过将军大恩。
此人正是范闲亲信邓子越,全权负责监察院四处驻西凉事宜,只是京都剧变之后,邓子越成了朝廷必须要抓获的角色,谁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大胆,居然就躲在了大将军府里。
此次青州大捷,除了陛下圣目如炬,小叶将军用兵如神外,监察院也是全数启动,言冰云一直在定州城内,想必京都都不知道。
邓子越叹息了一声后说道:小范大人的谋划,全数落在了陛下的算中,事到临头,我总不可能背弃大庆的利益,去通知那些胡人……相信小范大人和属下应该也是一般想法。
李弘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忽然觉得宫典的话有道理,范闲再怎么折腾,终究不是陛下的对手,他又舍不得让大庆百姓陷入悲惨境地之中,既然如此,何苦来哉?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江南庆历十年深冬,青州大捷,大将军李弘成功在天下,奉召归京,将将而立之年,出任枢密院副使,荣耀无比。
然而那些在京都里歌颂伟大的大庆王朝的人们,自然很清楚地看出,枢密院副使的位置,其实只是个闲职罢了,在叶重的压制下,世子李弘成再也没有可能像在定州城中那般,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武力。
而也没有人忘记,前一任如此年轻便登上枢密院副使崇高职位的,是秦恒,而那位的下场并不如何光彩。
李弘成回京之后,自然在第一时间内进皇宫见驾,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并未向他发泄一丝怒气,而只是很平静地谈论着西凉的风光,然而世子看着陛下身旁的范若若,心情却是低落到了谷底。
出了皇宫,前去枢密院交接了差使,定好了归院的日期,李弘成回了王府,见到了被软禁在皇宫许多日子,刚刚被放出来的靖王爷,还有自己那柔弱可怜的妹妹,一家三口相坐无言,老王爷叹息连连,在李弘成的肩膀拍了拍,说道:好在没出什么乱子,你能坚持到今天才回京都,也算是给那边一个交代了。
话虽如此,可是当天夜里李弘成还是亲自去了一趟范府,他知道范闲对自己的期望有多深,虽然他很顽强地在定州抗衡着陛下的旨意和宫典的压力,硬生生多拖了些天数,可是终究还是很狼狈地被召了回来,他总是要亲自给范闲一个交代。
这一对友人在范府后园书房里的对话没有人知晓,想来也不过是彼此表达着对彼此的歉意,宫里对这一次谈话似乎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没有人阻止世子弘成进府。
我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种模样。
范闲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与他拥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送出了书房。
李弘成出书房之前,转过身来,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邓子越应该逃走了。
不过你启年小组的人,只怕在西凉路死了好几个,毕竟这是你们院内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内情,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背叛者是谁,也许只是三次接头中的一次,被院里的人查到了风声,毕竟……这次是言冰云亲自去坐镇,面对着这个人,我也没有太多的自信。
范闲的表情有些阴郁,说道:不过放心吧,对于报仇这种事情,我一向兴趣不是太大,我只是感到有些慌乱。
如果连你都感觉到慌乱,那我劝你最近还是老实一些。
李弘成摇了摇头,拒绝了范闲送他出府的意思,像父亲安慰自己一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撩衣襟,往府外走去。
看着李弘成略显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冬园之中,范闲沉默许久才回过头来,重新坐到了书房中的那把太师椅上。
弘成先前转述了宫典对他的评价,那个评价让范闲也禁不住感到了口中的那一抹苦涩,挟蛮自重?如果真要深究的话,范闲在东夷城,在西凉的布置,还确实有些这种意思,而这种意思毫无疑问在道德层面上是站不住脚的。
男儿郎当快意恩仇,岂可用将士的鲜血性命为筹码!然而谁又能真的明白范闲的所思所想,他正是不想让天下太多的无辜者,因为自己与皇帝陛下之间的战争而丧命,所以才会选择了眼下的这一种布置。
青州大捷,是皇帝陛下深谋远虑的一次完美体现,不论是胡歌的佯攻,还是单于的反应,这一切都是监察院或者说范闲花了很大精力,才打下的基础,而这个基础却被皇帝陛下无情又平静地利用了。
范闲对于草原上的胡人没有丝毫亲近感觉,西凉路屯田上的死尸和被焚烧后的房屋,只会让他对青州大捷拍手称快,问题在于,这一次大捷很轻松地撕毁了范闲在西凉路的所有布置,李弘成在此局势下,若还想拖延时间不回京,那等若是在找死。
范闲对于皇帝陛下的手段和能力深感寒意,深感佩服,心头竟是生出了一种难以抵抗的怯弱念头。
…………你都听见了,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范闲双手按在书桌之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中原,重新穿上了那件花布棉袄的海棠朵朵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红山口一役后,她和定州城里的那一拨差不多同时动身,李弘成回京极快,却依然比她晚了一天。
如今宫里对范府的监视已经放松了许多,又怎么可能拦住北齐圣女悄然入府。
已是一年未见,海棠沉默地看着太师椅里的那个年轻人,心里想着其实算来对方的年纪并不大,但为什么如今看上去却变得有些老气沉沉了,脸上带着一抹怎样也拂之不去的疲惫。
想到这些日子里南庆发生的事情,想到那个死去的监察院院长,海棠忽然明白了范闲为什么显得如此疲惫。
可是因为你让洪亦青带给我的话,草原上死了很多人。
海棠说道。
范闲睁开双眼,冷笑一声说道:我只是让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没有想到那位单于居然想趁机占个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曾经试图压制速必达的野心,淡淡说道:可最终依然是你们南庆占了大便宜。
范闲沉默了,半晌后说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凉路派了两个人,洪亦青那边一直还没有办法收拢原四处的人手,很明显是子越在交接的时候,被院里盯上了……说到此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情报上提到的那位叶家少将军,据闻那位少将军如今领着四千轻骑兵就杀入草原去追单于王庭残部,范闲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气,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这四千骑兵再也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那些从北方迁到草原上的蛮骑……如今还听不听你的指令?他抬头看了一眼海棠,说道:你毕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单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头微皱,那双明亮若北海的眸子泛过一丝怒意,冷冷说道:这时节,你还担心那四千轻骑的死活?真不愧是南庆王朝的权臣……你怎么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壮全损,无抵抗之力的部族?我是庆人,然后我是中原人,最后我才是人。
范闲低头应道:如你所言,速必达此次野心太大,带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壮,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虚。
青州大后,四千轻骑杀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的那些雪原蛮骑与他们保持距离,说不定他们还真的可能回来。
西胡已经完了,如果时机恰当,你们从北边迁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说不定可以借势而起。
范闲淡淡地诱惑着海棠,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利用这个现实。
我和你不一样,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与我心中准则不一,我就无法去做。
海棠微垂眼帘,轻声应道:倒是你此时的话真让我有些吃惊,你明明是个挟蛮自重,不以庆国利益为优先考虑的狠人,为什么却偏偏有这种要求?若我真的不考虑庆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还在这府里熬着?不论是去抛热血,还是去隐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圣人了?我不是圣人,只不过人生到了某种阶段,当权力欲这种最高级的欲望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之后,我便会比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虑……而且我不喜欢被人看成一个冷血无情,只知道利用将士们鲜血的败类。
终究你还是一个虚伪而自私的人。
海棠看着他说道,然后将怀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闲面无表情应道:若这算虚伪与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会很感谢我的虚伪……我知道你们家皇帝陛下是个女儿身,就算是我要挟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范闲也保着沉默,整间书房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
许久之后,他有些难过地开口问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是需要有人帮助给些意见的,原来是言冰云和王启年充当这种角色,如今言冰云做他的纯臣去了,老王头被我安排走了,都没处去问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对着他,根本没有一丝信心,又无人帮助自己,着实有些无奈。
这是在我面前扮可怜?海棠反讽出口,却是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后说道:你想问些什么呢?范闲轻轻地拍拍双手,很认真地请海棠在书桌一旁坐下,然后喝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正色说道:我亲妹妹在皇宫里,我一家大小在京都里,那些依附于我,信仰于我的忠诚下属们在这个国家的阴影里,我有力量却难以动摇这个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动摇这个基石,从而让上面的苔藓蚂蚁晒太阳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对手却拥有强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谋划能力,他拥有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的效忠……最关键的是,虽然从初秋那场雨后,宫里传出来的些微消息里知道,他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逐渐开始变得像个凡人,留下了些许情绪上的空门,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够冷,他的心足够硬,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护的这些人,也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我以前很怕死,现如今却不怎么怕死。
范闲说了一长段话后继续认真地做着总结,可是我却很怕自己爱的人,自己保护的人死。
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帮我解决?海棠并没有沉默太久,很直接地说道:不能。
范闲摊开了双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道:看看,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人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他走下神坛是什么意思?海棠明显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她不知道范闲对庆帝的这个判断从何而来。
范闲将右手轻轻地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上,似笑非笑说道:毕竟父子连心,有些小地方的改变,你们察觉不到,但我能察觉到……他让我留在府里做这些手脚,然后一件一件地击碎给我看,虽然展现了一位君王的强大,但你不觉得,其实这样很麻烦?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让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是在和我赌气,和陈萍萍赌气,和我的母亲赌气。
一个本来无经无脉、无情无义之人,如今却学会了赌气,你不觉得他已经越来越像正常人了?范闲摇头苦涩笑道:想必这也是老跛子赴死所想造成的后果吧。
可你依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个趋势。
海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你这几个月里一直枯坐京都,却把乱因扔到了天下各方,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她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眸盯着范闲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沉重说道:想必这也是陈萍萍复仇的布置,先整得天下飘摇,趁乱逼宫,然后再雷霆一击……只是你如今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获得庆帝的信任,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在作祟,同时你也没有办法真的对这天下动狠手,这是你那点可怜的虚伪在作祟。
你应该很明白,你的性情看似阴厉,实际上终究不是大开大阖的枭雄,有很多事情你是做不来的。
海棠微微眨眼,将眸中的慑人寒光敛了去,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除了天真幼稚之外,再也没有旁的词语可以形容,因为到了最后……你依然没有正面对抗他的信心。
范闲沉默片刻说道:谁又能有这个信心呢?这几个月里我只是在敲边鼓,试图警告他,从而维持一个时刻可能破灭的形势,尽可能地维护我身边的这些人……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我没有破罐子破摔,没有让半个庆国都陷入动乱之中,你以为杨万里、成佳林、还有一处里的那些人会活下来?他抬起头来,盯着海棠说道:我必须证明自己的力量,才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
不错,到最后那个关头,我还是要和陛下面对面地较量,我是没有那个信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
瞎大师。
海棠没有询问,而是很直接地说出了这个似乎带有魔力的名字。
你不可能总将希望放在这些曾经扶持着你成长的先辈身上,不论是你的母亲,还是陈萍萍,还是范尚书大人,他们已经为你做了太多。
海棠看着范闲,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怜悯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瞎大师一直不回来,你在这京都里煎熬着,有什么意义呢?海棠正色劝告范闲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自己做的,不论你有没有这个信心,可是时局已经逼着你到了这一步,你既然不可能对你母亲和陈萍萍的死无动于衷,那么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去扮演他的好臣子,好儿子。
范闲忽然觉得这些话很刺耳,他皱着眉头,举起了手,阻止了海棠的话语,低沉着声音说道:你没有亲自体会过他的强大,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出自信这两个字来。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你还能等多久?你和陛下在沧州城弄的动静,他根本没有动容考虑,而是直接挥兵西进,轻轻松松地抹掉了那边的全部隐患。
接着便是江南,便是东夷城……不,说不定他根本不会理会东夷城,而是直接北进,一旦时局发展到那天,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拔除得一干二净,除了像个闲人一样地窝在京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巅峰,看着他对你家长辈的灵魂们冷笑,你还能做什么?他动不了江南,那个地方他若一动,我就必须要动,而我一动,包括他在内的整个庆国都会感到痛。
我不知道你在内库里动了什么手脚,但我相信,庆帝这种人物,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不会在意任何损失。
海棠说道。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书房的阴影里响了起来,冰冷至极:皇帝这个杂碎,本来就不是人,哪里知道痛这种感觉。
说话的是影子,这几个月里一直像个影子一样飘浮在京都里的影子。
紧接着另一道直接而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也是想说服范闲:关于自信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如果真的是要出剑……我会告诉自己,我必须自信。
说这句话的是王十三郎,这位剑心坚定的剑庐关门弟子,纵使面对的是庆帝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依然是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执着。
正如范闲以前分析的那样,皇帝陛下或者说庆国,眼下最大的命门便在于尖端的个人武力方面极有缺失,那些曾经强大的人物,都在庆国的内耗里一个一个死去,如今天底下的九品强者,竟是有一大半都站在范闲的阵营里,这股实力,纵使是庆帝也不敢小视。
若洪老公公、秦家父子、燕小乙这些高手依然活着,那么如今的庆国真可称得上是铁打一般的营盘。
范闲沉默许久,没有直接回答书房里这三位绝顶强者的劝说,而是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不想你们都死在他的手里……而且,这终究是我的事情。
…………庆历十年深冬里的范闲,就像一只被困在暴风雪里的野兽,焦躁,阴郁,不安。
他眼睁睁地看着强大的皇帝陛下以远超自己的老谋深算将自己的左膀右臂一刀刀地割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庆国朝廷有条不紊地迈向了一统大陆的功业,却无法做些什么。
在庆帝的面前,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范闲,终于第一次变得没有自信,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击败这样强大的人物。
所以他在等,却不知道等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而为了保证在等待的时间里,自己以及身边人的安全,他在努力地做着一些什么。
然而京都出乎他意料地平静,据抱月楼非常辛苦获知的情报,贺大学士府中那位范无救,曾经的二皇子谋士在一次突袭中受伤,自此不知所踪,而贺宗纬却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
范闲在略感失望之余,也终于明白胡大学士这头老狐狸不是这么好利用的。
更令范闲感到挫败的是,江南终于传来了消息,不好的消息。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总是那样的慢,慢到令人愤怒,腊月里范闲收到的消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内库转运司接到了宫里的密旨,按照计划开始了来年春天开库招标的准备工作,然而今年内库的招标流程有了一个惊动天下的变化——变准备银竞价招标为朝廷评估报表招标——这一个变化,很直接地将内库招商的权力由朝廷和商人们协商,完全变成了朝廷一方面的安排,换句话说,明年内库开标,朝廷想要哪家中标,便是哪家中标。
如此一来,夏栖飞主持的明家,就算有招商钱庄和太平钱庄两大钱庄的暗中支持,也不见得能继续以往的辉煌,这毫无疑问是对范派实力的一次沉重打击。
内库招标的规矩从当年三大坊建成之后便固定了下来,不论是老叶家还是后来的内库,谁都不敢轻动此规。
而今年冬天的变化,毫无疑问是一次耻辱性地倒退,谁都知道皇帝陛下的这道旨意,会对整个江南的商业活动,造成难以评估的恶劣影响。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江南的巨商们并没有抱成团来抵抗这道昏旨,相反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都保持了沉默,而有几家盐商则开始跃跃欲试——众所周知,那几家盐商的子弟曾经有好几人因为当年春闱一案,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华江南皆有血江南居,大不易,江南雪,深几许?南庆朝廷的连番密旨,让整个江南都乱了起来,那一场并不大的雪给万千百姓平添了无数凉意。
所有的巨商大贾们,都感受到了来自京都的压力、杀气,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一直与范系交好,然而在朝廷的压力下,他们动也不敢动,至于那些一直在朝廷权贵们庇护下,于边缝里窃取着天下财富的盐商们,则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内库招商方式的改变,从根本上打击了范闲所拥有的力量,关于这一点,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身为范闲在江南的代言人,如今明家的当家主人夏栖飞,更是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当然,他相信以明家在江南的影响力,最关键是明家的存亡会影响到江南民生,会让朝廷在下手时有所忌惮,至少不会在庆历十一年就直接把明家逼死,明家若真的散亡了,朝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一种趋势已经定了,时局再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明家便会渐渐被边缘化,被朝廷扶植的其他十数家江南商人逐渐吞噬。
夏栖飞的身后有数万人的生死,由不得他不警惕持重,而江南总督大人薛清那一夜与他的长谈,更是点明了朝廷对他的要求。
在那夜之后,夏栖飞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必须在小范大人和朝廷之间选择一边。
正因为这种很苦恼的思忖,让他接到了那名启年小组的通知后,并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潜入京都与范闲碰面,并不是他已经开始摇摆,而是因为他知道范闲让自己入京,只是想评估一下自己的忠诚,而眼下的局面没有给夏栖飞展现忠诚的时间,江南的局面太危险,所以他只是给范闲去了一封亲笔书信,表达了自己会一如既往。
如果换做别的商人,在朝廷与已经失势的范闲之间选择,并不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商人逐利,自身并没有能够影响时局的真正实力,他们必须主动或被迫地投向更强大的一方,这是商人们的天然属性,夏栖飞就算如今弃范闲而去,想来也不会让太多人意外和不耻。
然而夏栖飞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商人,这也正是当年范闲挑选他作为自己江南代言人的原因,这位明家私生子与范闲拥有极为相似的人生轨迹,他自幼漂泊在江湖上,是江南水寨的首领,在商人的天然血脉之外,更多了几分江湖之人的义气。
夏栖飞清楚,如果没有小范大人,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明家,更遑论重掌明家,替母亲报仇,就此大恩大德,夏栖飞不敢或忘,更不愿意背叛范闲。
明家经营江南无数年头,便是当年范闲下江南也有些举步维艰,如今在夏栖飞的带领下,开始发起抵抗,抵抗江南总督衙门的压力,抵抗那道来自京都的密旨,一时间整个江南都慌乱了起来。
便在此时,当年与范闲配合默契,却不怎么显山显水的江南总督薛清站了起来,这位南庆朝廷的极品封疆大吏,冷漠地开始了对明家的打压,并且极为出人意料地,再次将明家四爷扶上了台面。
这本来就是当年范闲曾经用过的招数,如今薛清很简单地照葫芦画瓢,却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明园内部本身就分成几个派系,老明家的人虽然手头拿的股子数量不多,但毕竟是明家内部的人士,如今双方的分歧被摆上了台面,夏栖飞再想替范闲维护在江南的利益,就显得极为困难了。
然而夏栖飞还在坚持,在招商钱庄的大力支持下,化金钱为力量,由下至上的渗透着整个江南的官场,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挠着朝廷旨意的真正落实。
这位明家当家主人很清楚,大势不可阻,小范大人只是在京都等待着什么,自己这些人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力保存他的力量,从而让他在京都的等待能继续下去。
可问题在于,究竟要等多久?自己这些人如此拼命地煎熬,又要熬多久才到头?没有熬多久。
庆国朝廷很明显对于江南士绅商人们的不配合失去了耐心,就在内库转运司召开的冬末茶会后的第三天,在茶会上严辞反对内库招标新规的明家主人夏栖飞,便在苏州城外遇刺!行刺夏栖飞的黑衣人竟是超过了五百人,谁也不知道这些凶徒是怎样通过了南庆内部严苛的关防,来到了苏州城外,更不知道这些刀法狠厉,颇有军事色彩的凶徒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夏栖飞遇刺的时候,苏州府和江南总督府的反应那般慢?江南路多达数万人的州军,为什么在事后一个凶徒都没有抓到?五百名黑衣凶徒像潮水一样吞没了夏栖飞的车队,夏栖飞虽然是江南水寨的寨主,手底下有无数愿意为他拼命的好汉,然而在这样一场怎样也预想不到的突袭面前,抛尽头颅,洒尽热血,终究还是被攻破了防御圈。
江南水寨新任的供奉力战而死,回苏州帮助处理事务的关妩媚也死在这一次刺杀之中,夏栖飞本来绝无幸理,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位不起眼的明家家丁背着重伤后的他,靠着手里的一柄寒剑,于重重围困之中,杀将出来,将夏栖飞背回了明家!明园就此封园,三日不开。
而当州军赶到刺杀现场时,除了明家那些倒卧于地的家丁护卫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些黑衣凶徒们竟是连一具尸首都没有留下。
当夜江南总督府里,总督薛清与两位师爷看着手中的情报开始沉思。
朝廷不顾天下震惊,也要悍然出手,已然是孤注一掷的举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已经不想与范闲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耐心,然而就在这样的雷霆一击之下,夏栖飞居然活了下来,这个事实让薛清感到了些微的失望。
如今明园已经封了,朝廷总不可能明火执仗地破了江南明家的园子。
回报的情报中,那个背着夏栖飞飘然远离的剑手,引起了薛清的注意,面对数百名庆国精锐军士,居然还能杀出重围,能够拥有这样能力的武者,一定是位九品强者,而这天下的九品强者总共也没有多少,能够一直潜伏在夏栖飞的身边,在最后挽狂澜于既倒者,也只可能是范闲……派过来的剑庐弟子。
江南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罢休,在这一场血雨腥风中,对明家当家主人的行刺只是个引子。
当明家闭园之后,江南水寨沙州总舵开始调拨好手,准备驰援苏州。
然而这一支援助明家的队伍行至半途,便被朝廷的州军拦截缴械。
而驻守沙州的江南水师,则趁着江南水寨内腹空虚的机会,进行了最冷酷的清洗工作,湖水包围中的江南水寨被一把大火烧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火势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还未停歇,直欲将那湖水烧干,苇根烧成祭奠用的长香……朝廷清剿江南水寨,可以有无数理由,然而令薛清再感失望的是,江南水师的出手太狠辣,而路中拦截下的那批水寨汉子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人们也是极为硬项,竟没有一个人肯开口,于是想将明家与江南水匪扯上关系的意图,在这里被迫止住。
明园封园第三日,明家四少爷死于井中,据传是心生愧疚,投井自杀,紧接着,明家老一派的人手开始逐渐凋零,死了太多亲人兄弟的夏栖飞,开始了残酷的反击,至少在眼下,明园终于在他的铁血手段下,在东夷城强者的帮助下稳定了下来。
…………朝廷用这种手段对付江南巨商明家,影响太过恶劣,极容易造成江南民心动荡,也会让其余的商人们对朝廷产生不信任之感,而且不要忘记,夏栖飞如今也有官府身份,他的监察院江南监司身份并没有被撤掉,所以总督府方面当然不肯承认这件事情与官府有关。
在明家愤怒的指责下,在京都监察院本部或有或无的质询中,以江南总督衙门为首,几大州的官府开始联合起来,努力地开展着对夏栖飞遇刺一事的调查,当然,谁都能够想得到,这个调查永远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很奇妙的是,无论是官府还是明家,都没有人提起那个消亡在火海里的江南水寨,似乎那个曾经在江南风光无比的江湖势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沧州城外那场莫名其妙的战役,红山口那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大捷比较起来,江南处的动乱与杀戮并不如何刺眼,死的人并没有那两处多,影响看上去也没有那两处大,京都的权贵市民们也只是隐约知道江南有个很有钱的家族最近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如意,然而江南的较量,其实才是真正的较量,因为那里承担着庆国极大份额的赋税来源,三分之一百姓的安居乐业。
而且江南一向安乐,即便是范闲当年下江南一场乱整,也极为小心地将风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虽然惹出了一场江南士子上街的运动,但毕竟没有让江南乱起来。
而这一次江南却是真的乱了,如果不是夏栖飞侥幸活了下来,并且用更狠厉的手段来安抚自己悲伤的心,或许江南已经全数落入了朝廷的把控之中。
关于这一点,只能说范闲这一生的运气确实不错,他选择的那些亲信下属,对他的信任投注了已经完全超出的回报。
皇帝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在天下的三个重要地方变成了热战,而除了这三个地方之外,在颍州城外也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被朝廷剥夺了官职,押回京都受审的监察院官员兼内库转运司主官苏文茂,途经颍州,当囚车队伍刚刚走出颍州城的时候,遇到了一批山贼的袭击,是日,负责押送犯官的刑部官员死伤无数,而苏文茂被生生砍断了一只臂膀,最后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当年颍州的山贼,其实就是关妩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开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后通过她的关系,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栖飞。
庆历十年腊月二十八,江南的情报终于通过抱月楼的途径传到了范府,范闲看着手中的情报沉默半晌,说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会的重心一直在颍州,那年大江决堤之后的惨景早就没了,如今的颍州知州是我亲自挑的良吏,怎么可能又整出这么多山贼来。
范闲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凄凉,他回头看了林婉儿一眼,说道:你我两口子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却及不上陛下不讲道理地瞎砍瞎杀一通。
当年范闲下江南路过颍州,发现此地民生艰难,后来内库重新焕发青春,朝廷国库充实,内库丰盈,第一时间内,林婉儿主持的杭州会便开始向大江两岸的贫苦州郡投放银两,那时节有范闲和晨郡主的名声压阵,又有监察院的阴森监察,倒也没有什么官员敢从中捞银子,如今江南的民生应该比当年要好些了。
剑庐一共派了六个人下江南,内库里面我留了三个,因为那里是重中之重,还有三个主要就是负责夏栖飞和苏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让这些跟着我的人都死了。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就这样,还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希望文茂能够活下来。
林婉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的心里有诸多苦楚压力。
范闲低头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开始燃烧起一股火焰。
这股火焰像极了湖泊里烧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无数的冤魂在这把火里挣扎悲鸣哭喊惨嚎。
京都里的局势也满是苦风苦雨,言冰云还在定州处理青州大战的事宜,就算此时他已经离开定州,却还要在路上耽搁一阵时间。
也正是在这段日子里,都察院趁机开始了对监察院的威压,如今的监察院先后两任院长一死一废,而言冰云却无法获得监察院从内心里的服从,群龙正是无首,凭借着陛下的纵容,门下中书的配合,都察院的御史们,开始在贺宗纬的率领下,对监察院发起了最残酷的清洗。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处,短短三天时间,便有三十几名监察院官员被缉拿入狱,被捉进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温和的文官难得有机会对监察院动手,自然不会客气,牢里的各式刑具在这一刻都开始发挥作用。
…………败了,范闲败了。
他一败再败,败到涂地。
范闲知道自己错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东山一样,就算自己在天下间再营造出无数的风雨来,只要这座山不倒,庆国的朝廷便不会乱,再大风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宫里传出来的那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就像压在范闲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
一位被选入宫里的秀女据说怀上了龙种——听到这个消息,范闲禁不住冷笑了起来,看来食芹杀精这种效果,对大宗师这种怪物,确实没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边夏栖飞很艰难,若我再不出手,他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替我撑腰。
范闲微眯双眼说道:我的力量消损得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事情。
一开始他会慢慢地来,可我反击的力量越来越小,他的顾忌也就越来越少,手段便会越来越疯狂……直到最后把我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举措……其实很不明智。
林婉儿轻声说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的困局是怎么回事,朝廷这次做得太明显,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们从此以后便会离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称得上愚蠢,不过很明显,陛下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时间彻底地击垮我,击碎我任何的侥幸。
范闲的表情很木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也有些着急了。
林婉儿看着他,心头微微颤动,虽然夫妻二人并未明言什么,然而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尤其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他这样的表情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就这样两行清泪从婉儿的眼里流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范闲,颤着声音说道:可是你能有什么法子呢?范闲沉默很久,然后轻轻地揽过她的身子,像抱着孩子一样温柔地抱着她,轻声说道:虽然我一败再败,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却证明了一点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终究是老了,他不再像当年那般有耐心,沉稳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给人任何机会。
范闲低着头在妻子的耳边说道:脱去了那身龙袍,陛下更像个普通人了,这……或许就是我的机会。
…………时转势移,范闲没有时间再去等待那位蒙着一块黑布的亲人从冰雪天地里回来,如果他真的这样继续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着不杀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归来,可那个时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里的那些人,关妩媚,苏文茂,监察院里的那些官员。
他必须反击,而且他的手里确实还拥有皇帝也不曾知晓的秘密。
只是他清楚,关于内库的反击一旦真的展开,范系的势力与皇宫那位之间,便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说不定整个庆国都将因此陷入动乱之中,而若范闲败了,他的身后只怕要死无数的人。
范闲没有信心可以击败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当他勇敢地以生命为代价站出来时,必须要替自己在意的亲人友人们保留后路。
那场秋雨之后,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却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为了这个后路,腊月二十八之后的范府安静了很久,气氛压抑了很久,便是两位小祖宗似乎都发现了父亲的异样情绪,不再敢大声地叫嚷什么。
过了一个极为无味的年节,随意吃了些饺子,范闲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这一关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阖府上下都等候在书房外,林婉儿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思思端了碗参汤送到了他的手里。
范闲端过参汤一饮而尽,笑着说道:咱澹州四大丫环,还是你的汤熬得最好。
思思心里咯噔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祥的预兆,却是紧紧咬紧了嘴唇,并没有出声,她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本来就不是凡尘中人,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局,都会轻松地解决,就像这二十几年里的岁月一样。
今日初七,太学开课。
洗漱过后,林婉儿替他整理好衣衫,将他送到了府邸正门口,一路上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锁京都许久的寒云,冷冽地洒了下来。
林婉儿痴痴地看着范闲好看的侧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见了范闲鬓角上生出一根白发,在晨光中反耀着光芒,不由心头一绞,酸痛不已。
她尽量平静问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么?范闲叹了口气,回复了初进京都时的惫懒与无奈,笑着说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个大宗师,你说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些?林婉儿掩唇笑道:着实痴心妄想。
年前请戴公公递进宫里的话有回音了,陛下让我下午入宫。
范闲怜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说道:陛下向来疼你,加上年纪大了,想来不会为难你,若你在京都过得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总要看看奶奶的面子。
林婉儿依旧掩着唇,笑着问道:我可懒得走,就在家里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么法子来了?范闲耸耸肩,像个地痞无赖般说道:哪有什么法子?陛下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啊,想起来了,一个姓熊的人说过,既然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那他这个人就是空门。
又在讲笑。
林婉儿掩唇笑着,笑得快要咳出眼泪来一般。
本来就是在讲笑。
范闲低头在婉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向着东川路太学的方向驶去,林婉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化做了凄凉,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的衣袖上有两点血渍,这七日里她过得很辛苦,旧疾复发,十分难过。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坚书,所学何事……庶几无愧。
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冷静到甚至有些冷冽的声音在太学那个小湖前面响起,愈百名太学的学生安静地听着小范大人的教课。
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绪上的怪异,因为今天他似乎很喜欢开些顽笑,偏生那些顽笑话并不如何好笑。
很多人都感觉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学士在一棵大树下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老怀安慰,他自以为自己知道范闲的心事在哪里,所以安慰。
今天是初七,太学开门第一课,而下午的时候,陛下便会召范闲入宫。
庆国朝堂上的上层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宫是范闲所请,所以胡大学士很自然地认为,在陛下连番打击下,在庆国取得的伟大战果前,范闲认输了。
一想到今后的庆国君臣同心,父子齐心,一统天下,一片和谐,胡大学士便感到无比安慰,甚至都没有注意去听范闲今天讲课的具体内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摇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
孟……嗯,我不大喜欢这个人,因为这厮太喜欢辩论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闲对池畔逾百名太学学生笑着讲道,他也不在乎这些太学生能不能听懂,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经史子集,却没有孔子孟子以至许多子,仁义之说有,却很少也像孔夫子讲得那般明白的。
舍生取义这种事情,偶尔还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向来怕死。
此话一出,所有的太学学生都笑了起来,觉得在小范大人今天乱七八糟的讲课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听得懂的笑话。
但!范闲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来,待四周安静之后,一字一句说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不见得……人之本能,趋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于某时能慷慨赴死。
因何赴死?自然是这世间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东西。
这依然与我无关。
他笑了起来,然而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感觉到异样,所有的太学生都怔怔地看着池畔的他,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我一向以为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后来发现,人的渴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选择权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总是要死的,那咱们就得选择一个让自己死得比较尽兴的方式,无悔这种词儿虽然俗了些,但终究还是很实在的话语。
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范闲环顾四周,问出这个问题。
自然没有人回答,一阵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太学里。
我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抄很多书,挣很多钱,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后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只要过得心安理得。
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说的。
说完这番话,范闲便离开了太学,坐上了那辆孤伶伶的黑色马车,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的太学年轻学子,还有那位终于听明白了范闲在说些什么,从而面色剧变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惶恐地离开了太学,向皇宫的方向赶了过去,这时候天色尚早,范闲要下午才能入宫,他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向陛下说些什么,劝些什么,阻止一些什么的发生。
范闲在太学里这番东拉西扯的讲话,在最短的时间内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实际上整个京都里,那些敏感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位京都闲人的反应。
与所有这些人的匆忙紧张不同,范闲却很平静,离入宫的时间还早,他来到了新风馆,开始享用冬日里难得的,或许是最后的享受——那几笼热气腾腾的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边长着一张包子脸的大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在京都杀四方一双长长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龙眼处,往两边扒开,露出里面鲜美诱人的油汤,范闲取了个调羹勺出汤来,盛入大宝面前的瓷碗中,又将肉馅夹了出来,放在大宝的炸酱面上。
小闲闲,吃。
大宝低着头向食物发动着进攻,嘴里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决地说着,听语气他是真担心范闲把东西都给自己,而自己吃不饱。
范闲看着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双手将接堂包子细软嫩白的包子皮撕开,浸进海带汤里泡了泡,随意吃了几口。
自打接任监察院一处职司之后,他就很喜欢在新风馆吃包子,而每次来吃包子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带着大宝,他知道大宝只喜欢吃肉馅,对包子皮却没有什么爱好,所以这哥俩分工配合起来,倒也合适。
看了一眼快乐的、吃的满头大汗的大宝,不知为何,范闲的心里却酸楚了起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
他喜欢和大宝呆在一起,因为只有面对着大宝,他才会真正地放松,他可以将所有关于自己的秘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全部讲给对方知晓,而不用担心对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后,恐怕再也很难和大宝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难再和大宝一起躺在船头,对着满天的繁星,谈论着庆国这个世界的星空与那个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范闲脸上依然带着温和和鼓励的笑容看着大宝,心里却叹了口气,有些食不知味。
扯过桌旁的手巾将手上的油渍擦去,微微转头,隔着新风馆二楼的栏杆,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两个衙门。
庆国大理寺以及监察院第一分理处,都在新风馆的对门。
…………今儿个初七,正是年关之后朝廷官员当值的第一天,这一天里除了各部司之间的互相走动,互祝福词,互赠红包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紧要的政事需要操持。
一个衙门内部,更是基本上都在开茶话会,由主官到最下层的书吏,个个捧着茶壶,嗑着瓜子儿,唠着闲话儿,悠闲的狠。
这是整个天下官场上的惯习,便是宫里那位也知道这点,毕竟是新年气象。
当值时很闲散,也没有什么事儿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时时刻明显还未到,天上那轮躲在寒云之后的太阳还没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对面的大理寺衙门里便走出来了许多官员,这些官员与早守在衙堂门口的其它各部官员会合,如鸟兽一般散于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里享受京都美食去了,这当值头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么罪过,甚至有可能一场醉后,午后便直接回府休息。
与大理寺不一样,门脸明显寒酸许多,阴森许多的监察院第一分理处衙门却依旧紧闭着大门,没有什么入内办事的官员,更没有嘻嘻哈哈四处走动的闲人,一股令人有些垂头丧气的压抑气氛从那个院子里散发出来。
范闲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院子,那个他曾经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
如今的监察院迎接着凄凉的风雨,在朝廷里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个月,很多监察院的官员被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领头的清洗,然而监察院却像是失去了当年的魔力,再也无法凝结起真实的力量,给予最强有力的反击。
此消彼涨,以贺宗纬为首的御史系统,隐隐压过了胡大学士,开始率领整个文官体系,向监察院发起了进攻,不知道有多少监察院的官员,在大狱里迎来了残酷的刑罚。
如今的庆国,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个庆国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和自持的笑声,约摸七八名官员从楼下走了上来,看服饰都是一些有品级的大员,只是这些官员们并没有上三楼的雅间,而是直接在东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栏杆边,准备布起屏风,临栏而坐。
新风馆以往并不出名,虽然就在大理寺和监察院一处的对面,可是官员们总嫌此地档次太低,哪怕雅间里也没有姑娘服侍,所以宁肯跑得更远一些,直到后来范闲经常来此凭栏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将新风馆的名气抬了起来,风雅之事,从此便多了这一种。
今儿来新风馆的官员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员,而今儿的主客则是刚刚从胶州调任回京的侯季常。
大理寺的官员们清楚,这位曾经的范门四子之一,如今已经放下身段,投到了当年与他齐名的贺大学士门下,从而才有了直调入大理寺的美事儿——世事变幻,实在令人唏嘘。
官员们对于侯季常背叛范闲,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视,只是面上却没有人肯流露出来,今儿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着他来新风馆请客,为了给贺大学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亲自来陪。
来到栏杆边,众官员准备坐下,屏风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栏杆那头的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人,一位护卫模样的人明显已经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面对官员们的那个胖子正在低头猛嚼着什么,那个面对着官员的人物穿着平民服饰,举头望着街那头,仅仅一个背影,却让众人的心咯噔一声。
侯季常的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就像是楼外的寒风在这一瞬间侵蚀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其余的大理寺官员先前只是被那个萧索的背影惊了惊,并没有认出那个人的身份,所以看着侯季常惨白的脸,不免觉得无比惊愕。
他们顺着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终于明白了侯季常的惊恐何在。
一阵尴尬的沉闷之后,大理寺副卿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宁地坐了下来,许久之后有些惭愧地叹息了一声。
如果换在以前的任何时刻,这一桌子官员必然是要去那桌上毕恭毕敬地向范闲行礼请安,然而如今的范闲不止没了任何官职,便是那个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掳到底,成了地地道道的白身,只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这一桌子大理寺官员都是贺宗纬的嫡系,明知道小范大人在栏杆的那边,自己这行人在栏杆的这边,走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员让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风头上的贺派却要让着一条落水狗走的道理?如今看着范闲的破落样子,这些官员虽然不至于愚蠢地去讽刺什么,但想来心底里也会有暗自的喜悦之意。
这些天大理寺审监察院的旧案,正在风光之时,想着此处又是京都繁华要地,陛下死死地捏着小范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这些人不去主动招惹对方,想来范闲也不会吃多了没事儿干来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屏风一直没有上来,酒菜却先上来了,大理寺的官员们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不好吵嚷什么,丢了官员的脸面事小,真要和那边桌上沉默的三人发生什么交流,也不是这些官员愿意看见的事情。
今天一是欢迎侯大人入寺,从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属……大理寺副卿笑着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强地笑了笑,也将酒杯端了起来,但他的心里着实是相当慌乱,因为他了解范闲这个年龄比自己还要小的门师,今天对方忽然出现在大理寺的对面,出现在新风馆中,难道就真的只是喜欢这馆子里的包子?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颤抖了起来,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栏杆那边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个面对自己的胖子是谁,正是晨郡主的亲生兄长,有些天生愚痴的大宝,他暗自祈祷,既然小范大人带着这位来,希望不是要来闹事的。
大理寺副卿察觉到他的异样,有些不喜地皱了皱眉,自从前任副卿因为牵连进老秦家京都谋叛事后,他在这个位置上做得顺风顺水,如今竟是连监察院也要看自己的脸色,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不错,人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厉害,可是难道他还能不讲理到来破口大骂?副卿大人很明显对于侯季常的表现不满意,瞥了一眼栏杆那边坐在范闲对面的那个胖子,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唇角微翘,释出一丝鄙夷的笑容,眼眸里的嘲讽之意十足。
范闲喜欢和他那个傻大舅一起玩,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也是官员们极为瞧不起的一件事情,虽然这位副卿大人没有,也不敢出言向那方讽斥,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展露了一切。
第二件事情,便是欢迎郭大人终于从江南回来,重入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热闹起来。
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个相当要害的职司,那位姓郭的大人自矜地笑了笑,端起杯中水酒浮敬一番,只是眼光落在栏杆那头时,就如侯季常一般,脸色变得相当不自然。
郭御史姓郭名铮,正是当年在京都府里要整治范闲的那位人物,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京都人只怕早已淡忘了这件事情,但郭铮相信,范闲不会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因为在江南内库一事中,郭铮也是站在了范闲的对立面上。
…………酒未过三巡,栏杆那头沉默的三人却已经先吃完了。
范闲牵着大宝的手向着楼梯处走去,藤子京沉默地跟在后面。
三人要下楼,必将要经过官员们集聚的这一桌,不期然地,这一桌子上的官员同时安静了下来,带着一丝紧张,等待着那位小爷赶紧走掉。
偏生范闲没有走,他的人很自然地来到了这一桌的旁边,微笑看着诸位官员。
大理寺副卿一看势头不对,尴尬地笑着站了起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小范大人,下官……下官二字一出,他才发现不对劲,对方如今已经是白身,自己身为堂堂大理寺副卿,怎么可能说出下官来。
这位副卿大人呐呐住了嘴,将心一横,勉强笑着说道:要不要一起坐坐?范闲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候侯季常早已经惶恐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对范闲施了一礼,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偏生范闲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就是这种无视,却让桌旁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范闲没有看侯季常,他看着身边新任的左都御史大夫郭铮,轻声说道:三年前就很好奇,我把你流放到江南去,整得你日夜不安,后来京都叛乱事发,你明明是信阳的人,怎么陛下却没有处置你的旨意。
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你见势头不对,抛弃了我那位可怜的岳母,借着都察院里的那点儿旧情,抱住了贺宗纬这条大腿。
范闲笑了起来,摇头叹息道:贺宗纬那厮是三姓家奴,你这墙头草自然也学他学了个十足。
如今的贺宗纬在朝中是何等样身份的大人物,范闲这般诛心的一句话出口,桌上所有的官员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准备呵斥什么。
我错了,贺宗纬不是三姓家奴,他服侍的几任主子都姓李。
范闲摇头说道:应该说他是李家忠犬才是。
大理寺副卿终于忍不住了,寒着脸说了几句什么。
偏生范闲却是似若未闻,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浑身颤抖的郭铮,一字一句问道:你能调回京都,出任左都御史一职,想必是在江南立了大功,我就在想,我在江南那些下属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郭铮将心一横,寒声说道:本官奉旨办差,莫非小范大人有何意见?很好,终于有些骨气了,这才是御史大夫应该有的样子。
范闲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今天进京,所以我今天专程在这里等你。
…………新风馆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若暴风雨前的宁静,安静得令人心悸。
专门等郭铮,这代表着什么意思?虽然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相信范闲敢冒天下之大为韪,在这京都要地做些有辱朝廷的事情,可是看着范闲那张越来越漠然的脸,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寒冷和恐惧。
跟随这些官员进入新风馆的护卫并不多,毕竟谁也想不到就在大理寺的对街,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事情,感觉到楼上气氛有异,几名护卫冲了上来,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范闲笑了笑。
大理寺副卿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郭铮十分难看地笑了笑。
然后一盘菜直接盖在了郭铮的脸上,菜汁和碎瓷齐飞,同时在这位御史大夫的脸上迸裂开来,化作无数道射线,喷洒出去!与之同时喷洒出去的,还有郭铮脸上喷出来的鲜血!范闲收回了手,摁在了郭铮的后脑勺上,直接摁进了硬梨花木桌面中!如此硬的桌面,生生压进去了一个血肉组成的头颅!喀喇一声,硬梨花木桌面现出几丝细微的纹路,郭铮的颈椎全断,血水从他的面骨和硬梨花木桌面的缝隙里渗了出来,像黑水一样。
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刚刚在江南替朝廷立下大功,回到京都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郭铮大人,就这样被范闲一掌拍进了桌面,变成了一个死人。
所有人傻傻地看着桌面上那个深深陷进去的头颅,和那满桌与菜汁混在一起的血水,说不出话来,因为根本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幻觉。
当街杀人!杀的是朝廷命官!在众多官员面前杀了一位左都御史!这是庆国京都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无法想像的事情,所有人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只是看着这一幕场景,就像是在看一出十分荒谬的戏剧。
终于有位官员反应了过来,他惊恐地尖叫一声,然后双眼一翻白,就这样昏了过去。
护卫们冲了过来,向范闲攻了过去,然而只听到啪啪数声闷响,新风馆的二楼木板上便多了几个昏厥过去的身体,范闲依然静立桌畔。
就像根本没有出过手一般。
大理寺副卿伸出指头,颤抖地指着范闲,就像看见一个来自幽冥的恶魔,忽然行走于阳光之下,他根本说不出来什么,咽喉里只是发着可怜的呜呜之声。
范闲的双眼毫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他问道:听闻这一个月里,大理寺在你的授意下,对我的属下用刑用得不少,我有三个属下在狱中被你折磨而死?大理寺副卿忽然大叫一声,像兔子一样地反身就跑,看势头,这位大人准备翻过栏杆,哪怕摔成重伤,也要从这新风馆里跑出去。
然而范闲既然已经开始动手,怎么可能让他跑掉,只听得一阵风声拂过新风馆的楼阁,再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砰的一声闷响,大理寺副卿的颈椎就在此断裂,头颅也被惨惨地拍进了硬梨花木的桌面之中。
血水顺着桌面开始向地下流淌,两具朝廷大员的尸体头颅就这样锲进了桌面,再也难以脱离,他们的尸体半跪于地,穿着厚靴的脚尖处还在抽搐着,场景看上去十分恐怖。
当街立杀两人,新风馆内一片鬼哭神嚎,范闲却是面色不变,转过身去。
新风馆的一名伙计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众人身后,递过去了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范闲接过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有些厌恶地将毛巾扔到了地上,牵起大宝的手往楼下走去,对那个伙计说道:可以开始了。
从范闲走到这张桌旁,到他用最残酷的手段杀死两位朝廷大员,再到他下楼离开,他没有去看侯季常一眼。
满脸惨白的侯季常颤着嘴唇,将目光从楼梯处收了回来,落在那两具尸体的身上,看着桌面上那些不知道是脑浆还是菜豆花的物事在血水中流淌着,无尽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全身,他终于忍不住弯下身体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送舅爷回府。
在新风馆楼下,范闲将大宝扶上了马车,对藤子京说了一句,便目送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驶去。
而范闲单身一人,却开始向着皇城的方向行去。
范闲并不担心那辆归家马车的安全,因为沿途有六处的剑手在负责保护。
正如在新风馆上说的那样,杀人,乃是为监察院的部属报仇,虽然他如今已经不是监察院的院长,但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就将永远是监察院的院长。
影子回到京都,重新整合了那些本来就一直藏在黑暗里的六处刺客,而海棠尤其是王十三郎的到来,让皇宫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范闲重新联络监察院八大处里忠于自己的人们。
监察院已然风雨飘零,今天就算是这个阴森院子最后的一次光彩吧。
今日晨间,范闲以监察院院长的名义,向监察院设在各处的钉子和刺客发布了最后一道指令,他不知道有多少密探和官员会跟随自己,然而范闲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儿郎们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深冬的寒风在京都的大街上吹拂着,距离入宫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范闲一个人孤伶伶地沿着大街行走,向着远方的那座皇宫行进。
他沿途看着京都的街景,贪婪地呼吸着京都的空气,似乎想将这一切都铭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即便死了,也不要忘记。
…………就在范闲离开新风馆后不久,一直闭门不开的监察院一处,忽然全员尽出,一百余名身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杀气腾腾地涌进了他们的老邻居,如今最可恶的新敌人——大理寺。
不得不说,范闲挑选的初七,确实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此时未至正午,而大理寺里的官员们却早已经与各部的官员自行去潇洒风流快活去了,大理寺衙门在这些如狼似虎的监察院官员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而这恰好也符合了范闲的期望,不要有太多的庆国官员会因为这一场动乱而流血。
要死的那些朝廷官员,自然有必死的道理,都是一些经过范闲精心挑选的目标,而一处进占大理寺,只是要将那些被朝廷押入大牢的同僚们救出来。
范闲走过长街,转过沙河街,在摊贩的手上买了一串糖葫芦,津津有味地吃着,随手扔了一片金叶子,自然懒得要找零,他很感谢京都的糖葫芦,因为当年正是靠着那个孩子手上的糖葫芦,他才没有在庆庙迷路。
今日午间,户部尚书正在一石居里请客,他请了刑部的侍郎大人还有几位交好的友人,不出意料,都是贺系的中坚人物。
尚书大人轻捋短须,在这冬天的暖阁里微感得意,经历了三年的辛苦折腾,他终于将前任尚书范建留在部里的阴影清除干净,属于范府的独立王国就此不存,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户部尚书。
虽然为了抵抗来自范府的压力,他很主动且谦卑地站到了贺大学士的身边,但他并不觉得屈辱,因为贺宗纬本来就是门下中书的大学士,而且站在贺大学士的身边,就等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前,这是一种荣光啊。
本来今天这次宴请应该是在晚上才显得比较正式,然而前去贺府打探风声的门客打听得清楚,而且年前下朝会后,贺大学士也有交待,初七这日宫里有些事情要做,不能亲自前来赴宴,所以才将时间挪到了中午。
虽然略感失望,但户部尚书亦觉得松了一口气,贺大学士不到,自己便是这一桌官员中位份最高的那人,听到耳边传来的谀声,心情何等舒畅?尤其是想到刚刚禀承贺大学士的意志,户部强行插手,将京都府衙门玩得欲仙欲死,逼得那位硬骨头的孙敬修不得不黯然辞官,最终还是还不出议罪银,被索入大牢之中,尚书大人便开始感觉到欲仙欲死。
你拿什么和本官斗?不就是仗着生了个好女儿?待你那女儿被卖入教坊之后,本官也要暗底里去让你那女儿欲仙欲死。
酒意上头,就在户部尚书大人围绕着欲仙欲死这四个字绕圈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在暖阁里服侍众人的那位女子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阴毒的光芒。
尚书大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喝的这些五粮液里的毒,足够让他欲仙欲死无数次。
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一石居大火,暖阁尽成颓垣残壁,户部尚书、刑部侍郎等几位贺派中坚官员丧生火场,因酒殉职。
大火起时,范闲已经啃完了糖葫芦,提着一把新买的黑布伞,走到了美丽的天河大街上。
他将残留着糖渣的竹签随意扔进了洁净异常,流水逐落的街畔青池中,耸了耸肩,一点不为自己污染环境的举动自责。
然后他看了一眼监察院正门口那块正在被拆除的黑石碑,以及那块石碑上越来越少的金字,凝视片刻,摇了摇头。
忽然间一阵朔风吹过,雪花开始飘了下来。
雪花落在了贺宅冷清的门口,贺大学士清正廉明,最恨有人送礼,所以在府门处养了两只恶犬,很多人都知道,这一招是当年澄海子爵府,也就是言若海大人的首创,不免暗中诽笑贺大学士拾人牙慧,然而不论如何,这两条恶犬,还是替他挣了不少清名。
两条狗被缓缓落下的雪花惹恼了性子,拼命地对着老天吠叫起来,冻犬吠雪,哪有丝毫作用,雪依旧是这样缓慢而坚定地下着。
两声悲鸣,两条恶犬倒毙于地,十几名穿着百姓衣裳的刺客,警惕地控制了清静贺府的周边,然后悄悄地摸进府中。
…………范闲眯着眼看了看天,打开了黑布伞,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蒙住了这天。
雪花积在黑布伞上,融化得有些快,无法积聚起来,让他有些不喜。
就这样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皇城之前,他没有去正门处等待通传,而是绕着皇城根,在禁军们警惕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门下中书省那一溜相当不起眼的平房外。
范闲推门而入,掸了掸自己身上和头上的雪花,将流着雪水的黑布伞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对门内那些目瞪口呆的官员们笑着说道:许久不见了。
坐在暖炕上认真审看着各式奏章的贺大学士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眉头皱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前欢尽须断肠皇城根脚下这溜平房看着不起眼,却是门下中书的议事要地,从后廊通过去一个庭院,便可以直接入宫,最是要害之地,禁军和侍卫们的看防极其森严,便是当年叛军围宫,也没有想过从这里打开缺口,因为门下中书省后方依然有层层宫墙,平房之内更是杀机四伏。
打从庆历四年春离开澹州,一晃眼也快七年了,除却在江南断断续续呆了两年外,范闲这第二世的时光,真正精彩紧张铭记于心的时光,倒有大部分都是在京都里。
他的身世身份较诸庆国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入宫太多次,就像回家一样轻松自在,不论是监察院提司的身份,还是皇帝私生子的身份,都让宫禁对他来说不存在。
初七这天,范闲就像遛弯一样,遛到了皇宫下面这溜平房。
虽说年节刚过,但门下中书依然繁忙,各部来议事的官员都在外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在雪中打着黑布伞的人物进了内围,那些负责检查的禁军侍卫,却是在范闲温和的笑容下变傻了,怔怔地看着他就这么走了进去。
范闲来得太自然,太顺理成章,所有的禁军侍卫都看熟了这位年轻大人出入皇宫无碍,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就让他这样穿过了层层禁卫,直接来到了门下中书的大房里。
大房里有两处热炕,上面胡乱盖着几层事物,四处堆满了各地来的奏章以及陛下拟好的旨意,砚台和纸张在桌上胡乱堆着,大庆朝廷中枢之地,办公条件看上去并不好。
几位当差的大学士和一些书吏官员正在忙碌着,直到范闲放下了那把流着雪水的黑伞。
门下中书大房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范闲,不知道这位被陛下严旨惩戒的大人物,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当范闲行走在京都街巷中时,京都里各所酒楼,各处衙门里已经发生了变动,然而此次狙杀行动的时机掐得极准,当范闲走入门下中书大房时,京都四面八方复仇的火头才刚刚开始燃烧起来,消息也没有传到宫里。
对于范闲的突然来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离门口最近,贪那明亮天光的潘龄大学士,这位已然老迈的大学士睁着那双有些老花的眼睛,看着范闲咳声说道:您怎么来了?自幼范闲便是学潘大学士的字,也靠潘大学士编的报纸挣了人生第一笔银子,虽说在京都里没有打过几次交道,但范闲对老人家总是尊敬的,笑着应道:陛下召我午后入宫,刚走到皇城洞口,忽然就下了雪,想着老站在雪里也没个意思,所以便来这里看看诸位大人。
此言一出,大屋内的所有人才想起来,今天晌后陛下确实有旨意召范闲入宫,顿时放下心来,各自温和笑着上前见礼。
门下中书与下方各部衙门官员不一样,最讲究的便是和光同尘,威而不怒,尤其他们是最接近陛下的官员,自然清楚范闲在朝廷里的真正地位,谁也不敢怠慢。
贺宗纬最后一个站起身来,走了过来,他的表情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自持。
他一出面,整个门下中书省的大屋内顿时安静,便是连潘龄大学士也咳了两身,佝着身子离开。
谁都知道贺大学士眼下正领着陛下的旨意,拼命地打击着小范大人残留下来的那些可怜势力,众人更知道,这些年里,小范大人和贺大学士从来没有和谐相处过,一次都没有,而眼下时局早已发生变化,贺大学士红到发紫,在门下中书省里的地位竟隐隐要压过胡大学士一头,面对着如今陷入困局的范闲,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许久不见。
贺宗纬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时辰还没到,先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免得呆会儿在御书房里又要枯站半天。
这话说得很温和,很诚恳,很风轻云淡,令人动容,那种发自语句深处的关心之意,便是谁也能够听得出来。
贺宗纬此时的表现,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这两位南庆朝廷最出名的年轻权贵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
可是真正聪慧之人一定听出了别的意思,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宽容,这是居高临下的一种关心。
范闲的唇角微微抽动一下,似笑非笑,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位皮肤有些黝黑的大学士,停顿片刻后,平静说道:我今日来此,便是想找你说几句话。
是啊,我的时辰还未到……你的时辰已经到了。
这句话没有谁能够听明白,便是贺宗纬自己,也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阴寒背景音,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头看着范闲,似乎想说几句什么话,不料却听到了门下中书省大屋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乱糟糟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如此慌乱,成何体统!贺宗纬面色微沉,看着冲入门来的那名官员,微怒斥道。
大人!大理寺程副卿及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郭铮,当街被杀!那名官员惊恐地道出先前外面传过来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整个大屋内顿时变得像炸开一样,惊呼之声大作,门下中书的官员替陛下管理着大庆朝廷,什么时候听说过如此等级的朝廷命官当街遇刺的事情!贺宗纬身子一僵,大理寺副卿和御史郭铮,都是他的亲信,尤其是郭铮此人,向来视范系为心腹大敌,在江南替他办了不少大事,替陛下立下大功,才被他觅机调回了京都,结果刚回京都……就死了?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迅即回复平常,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范闲那张俊秀的面容,双眼一眯,寒光大作。
没有等贺宗纬开口说话,范闲轻垂眼帘,在一片惊叹之声中轻声说道:户部尚书也死了,还死了两位侍郎。
这里是我拟的名单,你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
范闲说完这句话,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条递了过去。
贺宗纬的手难以自禁地颤抖了起来,接过纸条粗略一扫,便看见了十几位官员的姓名职位,全部……都是他的亲信官员!当范闲将那个名单递给贺大学士之后,整个门下中书省的大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
范闲随意地一抹鬟角,将指间拈着的那根细针插回发中,平静说道:我不想滥杀无辜官员,所以请你确认一下,如果这些都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那张写满了姓名的纸条飘落到了地面上,室内一片安静。
到这个时候,谁都知道今日京都里的那些血腥都是面前这位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难道那些朝廷官员,今天全部都死了?贺宗纬了解范闲这个人,所以他知道范闲说的不是假话,纸上那些姓名想必此刻都已经化成一缕怨魂。
他抬起头来,眸子里燃着怨毒的冥火,死死地盯着范闲,他不知道范闲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是死路一条?在这一刻,贺宗纬竟觉得有些隐隐的骄傲,自己居然把范闲逼到了鱼死网破这条道路上。
为什么……来人啊!抓住这个凶徒!为什么三字沉痛出口,谁都以为贺宗纬要当着诸位官员的面,怒斥范闲非人的恶行,谁也没有料到,话到半途,贺宗纬便高声呼喊了起来,而他的人更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诸位官员的后方躲去。
还是贺宗纬最了解范闲,既然对方已经不顾生死,在京都里大杀四方,自然存着以死搏命的念头,而对方在入宫之前,专程来门下中书放伞,自然也不仅仅是要用这些死人的姓名来奚落打击自己,而是要……来杀自己!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相信范闲敢在皇城根下,在庆国中枢的庄严所在地,暴起杀人,但贺宗纬相信,他知道面前这个狠毒的年轻权贵,一旦发起疯来,什么都敢做,所以他不顾大臣体面,一面惊恐地呼喊着禁军护卫,一面拼命地向大臣们的后方逃遁。
范闲没有去追他,只是用一种垂怜和耻笑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众人之后,那张苍白的脸。
毕竟是皇宫前的门下中书,早在贺宗纬呼喊之前,就已经有禁军和大内侍卫注意到了此间的动静,而一旦发现事有不协,十几名侍卫和三名禁军将领已经冲入了门下中书省的大屋,拔出了腰畔的佩刀,警惕地将范闲围了起来。
就算范闲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转瞬间便杀出这些内廷侍卫的包围,看着这一幕,所有人都放心了些,而人群之后的贺宗纬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些,苍白之色不见,反多了两丝红润,他在后方厉声喝道:速速将这凶徒拿下!人的名,树的影,就算人人都知道今日京都里的那些鲜血,都是小范大人的一声令下所淌出来的,可是在没有查清之前,谁敢上前拿下范闲?尤其是在范闲没有先动手的情况下,那几位禁军将领和内廷的侍卫,怎么敢贸然扑上?皇城脚下一阵荒乱,调兵之声四起,不过瞬息时间,门下中书省大屋外便传来了无比急促的声音,不知道多少禁军奔了过来,将这间大屋团团围住,将范闲和实际上控制庆国朝廷的这些官员们围在了屋内。
范闲此时纵是插上了一双翅膀,只怕也飞不出去。
然而他似乎也不想逃走,只是安静地看着人群之后的贺宗纬,很随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不知道骇破了多少官员的胆魄,大屋内一阵悚呼,而那十几名围着范闲的侍卫则是逼了上去。
范闲站住了脚步,隔着众人的人头,看着不远处的贺宗纬平静说道:或许如很多人所言,其实你是一位能吏明吏,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名入青史的一代名臣。
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然而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继续活下去。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厌憎你,这种厌憎简直是毫无理由……你的功利之心太重,时刻想踩着别人爬上去,而这种做派却是我最不喜欢的。
即便不喜欢,顶多也就是打你两拳头做罢,但没料到后来你竟将自己的一生投入到对抗我的事业之中。
范闲微微笑道:很可惜,这个事业并不如何光彩,反而给了我更多杀你的理由。
范闲笑得很温和,然而在屋内所有人的眼中,这个笑容很阴森,很恐怖,杀意十足,只是他此刻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所以围着他的这些禁军和侍卫也不敢轻动,生怕激起这位大人物的疯性,来个大杀四方。
听到范闲后面那句话的时候,贺宗纬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厉芒,准备开口冷斥几句什么,不料腹中却传来了一阵绞痛,这股痛楚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惨烈,让他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一个热中功利,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的小人,你可以瞒得过陛下,瞒得过朝廷百官,甚至瞒得过天下万民,可你怎么瞒得过我?范闲的眼光冷漠了起来,缓缓说道:你看似干净的手上,到底染了多少人的血,你那身官服之上,到底有多少人的冤魂,你清楚,我清楚。
我今日杀你,杀你贺系官员,乃是替天行道,乃是替陛下清君侧。
范闲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讽刺地看着贺宗纬苍白的脸,欺负他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向上爬,踩着我部属的尸体上位。
后来才终于想清楚了,不是因为都察院与监察院之间天然的敌对关系,也不是因为我不肯将妹妹嫁给你,更不是陛下对你有什么交代。
范闲怜悯地叹息道:这一切,原来只是因为你嫉妒我。
你文不如我,武不如我,名声不如我,权势不如我,你再怎么努力,再多养几只大黑狗,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赶上我。
你肯定不服,不服我怎么有个好父亲,好母亲……然而天命所在,你有什么好不服的?几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贺宗纬苍白的额上滴落下来,他瞪着那双怨毒的眼,看着范闲,想要怒斥一些什么,却是无力开口,他已经无力站住身体,颓然无比地坐在了炕边。
这便是牢骚啊,君之牢骚却是我大庆内乱之根源。
范闲盯着坐在炕沿的贺宗纬,一字一句说道:牢骚太盛防断肠,今天我便赐你一个断肠的下场。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一样,刺入贺宗纬的双耳,他便是不想听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贺派的官员今天肯定死光了,而且范闲暗中一定还有后手,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多官员面前,范闲会说这么多无用的话。
官员死了,只要自己活着,自己还有陛下的恩宠,将来总可以重新扶植起属于自己的力量。
可是为什么,那些小刀子从耳朵进去之后,却开始在腹部乱窜?为什么那些刀子像是在割自己的肠子一样,让自己痛不欲生?赐你一个断肠的下场!此言一出,皇城根下的这溜平房内顿时气氛大为紧张,所有的官员都四散躲避,躲避紧接着可能出现的范闲狂风暴雨一般的出手,而禁军们则不断地从屋外涌了进来,排成无数列,拦在了贺宗纬的身前。
全甲在身的禁军排列成阵,将这阔大的门下中书大屋挤得格外逼仄,紧张地盯着孤伶伶的范闲一个人。
便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门下中书靠着皇宫宫墙的庭院处,传来了一声极为凄厉惶急的喊叫声。
不要!满身雪水的胡大学士从皇宫的方向冲了进来。
今天上午在太学听到了范闲的那番讲话之后,这位大学士便知道今天京都要出大事,他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皇宫,然而中间耽搁了一阵时间,只来得及向陛下略说了几句,便听到有太监禀报,京都各处出现朝廷官员离奇死亡的大事,紧接着又有快报,说范闲已经杀到了门下中书!没有人敢拦胡大学士,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的进入,顶多是几名门下中书的官员,看着胡大学士冲到了范闲的身边,担心他被范闲这个疯人所伤,担心地惊声叫了起来。
胡大学士哪里理会这些叫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范闲,拼了这条老命,把范闲往后面拖,惶急地大声喊着:你疯了!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在所有人的眼中看来,那位诗才惊天下的小范大人明显是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如此践踏朝廷的尊严,做出如此多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
今天京都发生的事情不算谋逆,还能算什么?胡大学士也知道,仅仅是京都里那些官员被刺之事,就已经足够激怒陛下,将范闲打下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然而他依然拼命地抱着范闲,不让他动手。
在门下中书省杀了当朝大学士,等若血溅殿前!不止在庆国,在整个天下都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发指的场面!此时的场面很滑稽,很好笑,然而没有人笑,皇城根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胡大学士用老弱的身体,拼命地抱着范闲。
然而他怎么拖得动,抱得住?范闲忽然觉得冰冷的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暖意,他笑了笑,低头说道:放手吧,已经晚了。
他身后的胡大学士身体一僵,颤抖着松开了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范闲一眼。
便在此时,一直躲在人群后方,惊恐地坐在炕沿的贺宗纬贺大学士,忽然干呕了两声,然后噗地一口吐出了许多黑血!血水溅湿了前方不少官员的官服,黑糊糊的极为难看。
屋内一阵惊呼,有几位官员赶紧上前扶着贺宗纬,开始拼命地叫着请御医……贺宗纬的双瞳开始涣散,听力也开始消退,听不清楚身旁的同僚们在喊些什么,他只是清楚地感觉到腹内的痛楚,那些小刀子似乎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满是热情热血的肠子砍成了一截一截的。
很痛,肝肠寸断般痛。
贺宗纬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范闲是什么时候让自己中的毒,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右手小指头上的那个小针眼,他只是觉得不甘心,明明自己对这天下,对这朝廷也有一腔热血,愿洒碧血谋清名,为什么最后吐出来的却是一摊黑血?他模糊的目光搜寻到了范闲那张冷漠的脸,心中有大牢骚,大不甘。
身为官员,替陛下做事,替朝廷做事,何错之有?便是杀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可是千年以降,官场上的人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难道你范闲就没有让无辜的人因你而死?你是不用背叛谁,那是因为你天生就是主子,我们这些人却天生是奴才……贺宗纬想愤怒地质问范闲一声,你凭什么用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杀我?你只不过是一个不识大体,只凭自己喜恶做事的纨绔罢了!然而这声质问终究是说不出口,他唇里不停涌出的黑血,阻止了他的话语,也阻止了他的呼吸。
就在御医赶过来前,当朝大学士兼执笔御史大夫,这三年里庆国朝廷第一红人贺宗纬,于皇城脚下,门下中书省衙堂之内,当众呕血断肠而死。
在这个过程里,范闲一直冷静冷漠甚至是冷酷地注视着贺宗纬,看着他吐血,看着他痛苦地挣扎,看着他咽了气,脸上表情平静依旧,一丝颤动也没有。
他不知道贺宗纬临死前的牢骚与不甘,他也不需要知道,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里死的这些官员,包括贺宗纬本身在内,其实都只是一些预备工作罢了。
贺宗纬的死与他的喜恶无关,只是为了自己所必须保护的那些人,为了在江南在西凉在京都已经死去了的那些人,这个陛下扶植起来,专门对付范系的官员,必须死去。
这只是如机械一般冷静计算中的一环,范闲只需要确认此人的死亡,而心里并没有生出太多感叹。
感叹的事情,留到自己死之前再说也来得及。
胡大学士怔怔地看着贺宗纬的尸体,然后沉重地转过头来,用一种愤怒的,失望的,茫然的情绪看着范闲那张冰冷的脸,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的胸腹里挤压了出来。
拿下这个凶徒。
他就站在范闲的身边,失望而愤怒地站在范闲的身边,下达了捉拿甚至捕杀范闲的命令,却根本不在意范闲随意一伸手,就可以让他也随贺宗纬一道死亡。
范闲自然不会杀他,他看着胡大学士,歉疚地笑了笑。
就在禁军们冲上来之前,内廷首领太监姚太监,终于赶到了门下中书省,用利锐的声音,强悍的真气喊了一声:陛下有旨,将逆贼范闲押入宫中!旨意终于到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定性索命的旨意,然而旨意终究是让范闲入宫,关于皇帝陛下与他私生子之间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让这些朝堂上的官员看见听见。
大屋内一片沉默,无数双目光投向了范闲的身体。
范闲沉默片刻,看着姚太监问道:要绑吗?姚太监沉默着,一言不发。
范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要绑自然是没有人能绑得住自己的,只是陛下的旨意可以很轻易地让这人世间自己的亲人友人,变成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
我的伞放在门口的,可别让人给偷了。
范闲说完这句后,便跟着姚太监往深宫里行去。
在他的身后,官员们依然围着贺宗纬的尸体,悲恸无比。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一)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极难积起来,落在明黄琉璃瓦上的雪片却被寒风凝住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黄的朝阳光芒中平静等待。
范闲收回贪婪赏雪的目光,负着双手,跟在姚太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绕过幽静而回转的宫墙夹道,在那些朱红的血色包围中,向着皇宫的深处行去。
在他二人的身后,十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此时范闲并未被缚,而旨意里面已经定了逆贼之名,侍卫们很是担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宫之中骤起发难,自己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显,京都今日死了许多官员,范闲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惊地当众杀了门下中书大学士,可是他并没有在皇宫里大打出手的兴趣,或许是他知道这座看似幽静的宫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高手,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皇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倾之前,在宫里再如何闹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极殿的飞檐一角在高高的宫墙上随着人们的步伐移动,走过一扇小门,行过一株带雪腊梅,一行沉默的人便来到了御书房前。
范闲安静地等在书房外,姚太监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与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低声说了两句,面色微异,转回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在小楼等您。
小楼?范闲微微一怔,眼光并没有落到洪竹的脸上,更没有在众人之前冒险用目光询问,而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那便去吧。
姚太监一摆手,将那十几名内廷侍卫拦在了圆石拱门之外,孤身一人带着范闲进了后宫。
在他们二人的身后,侍卫们难以掩饰脸上的紧张不安与狐疑,而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看着走入深宫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难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别人瞧出异样,只是这一低头,又像是在替范闲送行。
…………雪后的内宫十分幽静,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各处深宫里传出的笑声。
范闲耳力好,甚至还能听到某处传出来的麻将子儿落地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今儿京都里的那些事儿想必还没有传进宫里,大家伙儿过得都还挺开心,只是宫里以往似乎也没有这般热闹,想来那些入宫数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嫔们,真真是青春年华,冲淡了寂寞。
范闲喜欢这样,免得这座皇宫总是凉沁沁,阴沉沉的。
皇宫对于他来说很熟,就像家一样熟,皇帝陛下在小楼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旧像个儒生一样负着双手,不急不慢地向着皇宫西北角进发,姚太监却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后。
已经这时候了,再急也没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着急吧。
恰好宫里地方大,空气冷,冬树小湖假山上已有积雪,比宫里的冬景要漂亮许多,范闲也正好可以多看两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稳定地走着,落在身后姚太监的眼里,却多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姚太监感觉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调息,正在凭借着身体与周遭环境的相应,而让自己的境界晋入某种敏感丰沛的层次中。
姚太监的头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这一步一步缓缓走着,调息着,是为了什么。
行过冬树园,绕过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栈,正要穿过寒湖过那雪亭,那座当年亦是一场雪中,曾与陛下长谈的雪亭,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雪亭之下有人,几位太监宫女正陪着一位贵人模样的女子在那里赏雪,亭里或许生着暖炉,可是那位贵人依然穿着极名贵温暖的貂衣。
一怔之后,范闲笑了笑,继续往亭中行去,他可没有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还会在宫里撞着一位妃嫔。
今日入宫,他不会去见宜贵嫔,也不会去见冷宫里的宁才人和淑贵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会选择寒湖之上的这条栈道,没料到依然碰着了一位。
他自然不会去躲,而姚太监跟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不敢出声让他另择道路。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惊,明显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刻,居然还有外人入宫。
眼尖的宫女瞧见了范闲身后低着头的姚公公,赶紧半蹲行礼,暗自猜测着头前这位年轻士子的身份。
范闲站在亭内,心里也感诧异,暗想没过几个月,怎么这宫里的宫女就换了一拨儿,居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心里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却是下意识里落到了居中坐着的那位嫔妃身上,许久不肯离去。
这位妃子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模样还青涩秀丽,只是今日佩钗戴环,正妆秀容,衣着华贵,硬生生烘托出了几分贵气和傲气。
这位妃子的眼眸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骄傲意味,看着姚公公问道:陛下可用了午饭没有?姚公公没有应话,只是笑了笑,心想这时候扮演得宠的戏码,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亭里的这些人顿时觉得有些怪异,尤其是在注意到那个年轻士子的目光后,更是觉得无比愤怒,暗想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混帐东西。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位嫔妃微微鼓起的小腹,虽然外面穿着极厚重的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马上知道了,面前这位坐于亭中赏雪的贵人,便是如今正得宠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怀上了陛下的龙种。
亭内一片死寂,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梅妃的小腹,看了许久许久,眼眸里的神情很复杂。
然而这种赤裸裸地注视着陛下的女人,尤其是看的是这个位置,实在是相当无礼。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那双贼眼睛往哪儿瞄呢?一位年纪也并不大的宫女盯着范闲尖声训斥,看那模样,准备马上上前扇范闲一个耳光。
这名宫女乃是梅妃自宫外带进来的丫头,这些日子主随子贵,仆随主贵,在宫里好生嚣张得意,便是漱芳宫里那位娘娘也多是温言问候,养就了一身的嚣张气焰,哪里在宫里见过像范闲这样的男人。
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个满脸怒容走过来的宫女,没有动作。
姚太监心头一凛,他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也没有怎么管后宫里的事情,着实没有想到梅妃身边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无眼到了这种地步。
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姚太监飘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将那名宫女扇倒在地,然后迅疾袖手退回范闲身后,压低声音谦卑说道:小范大人,陛下还在等您。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杀了她?姚太监憨憨一笑,没有说什么,心想您这步步调息,体内杀意杀机早已至了巅峰,封于体内无一丝外泄,真要碰着了一个引子,这九品上强者的随意愤怒,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宫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丝鲜血。
亭内空气似要凝结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愤怒得甚至有些糊涂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姚太监这位内廷首领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居然胆敢对着自己也不叩头,还敢如此无礼地盯着自己!只有那几位服侍在旁的太监宫女听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对话点出的身份,他们终于知道这位单身入宫的年轻士子,原来就是宫里前辈们时刻不忘提醒叮嘱的小范大人,顿时紧张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对方。
范闲平静地看着一脸怒容的梅妃,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宫去吧,打打麻将也好。
在这儿冻病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不要想着陛下看着你在雪亭中,就会觉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会多疼你。
在这宫里生活,其实很简单,老实一点儿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涩一笑摇了摇头,心想这时间还短,怎么就已经显了怀,看来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强大,只是不知道这肚子里的,会是自己的又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妹妹出来,我还没有妹妹。
范闲很认真很诚恳地对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绕过雪亭下的众人,走上了湖那边的木栈,向着皇宫西北角而去。
梅妃异常艰难地让自己没有哭出来,愤怒与无助的情绪堆积在她的心头,她下意识里回头望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在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对方身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从她怀上陛下的龙种之后,她一方面骄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漱芳宫里的那位,对于这位姓范的外臣来讲意味着什么。
她并不认为范闲最后那句话是什么祝福,她只把这句话听成一句警告,却没有想到范闲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毕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会陷入那黑暗的倾轧之中,再也无法浮起来。
梅妃微感恐惧地看着消失在小雪中的那个背影,眸中的恐惧渐渐变成不甘,变成怨恨。
…………庆帝不在小楼中,他在皇宫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废了的宫殿前面,注视着那座小楼。
此地殿宇已稀,冬园寂清,亦有假山,却早已破落,似乎许多年来都没有修整过,较诸另一方的冷宫还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芜长草前,姚公公悄无声息地退走。
范闲一个人,看着小楼与长草之间的那个明黄身影,安静地走了过去,略落后一个身位,就像当年在澹州的海边一样,陪着他沉默地看着小楼。
这一对君臣父子并没有沉默太久,皇帝负手于后,静观小楼,薄唇微启,淡然问道:先前见着梅妃了?是。
范闲的双手也是负在身后,听到陛下的问话,沉稳应道。
你说她腹中的是男是女?皇帝问道。
这时候场间的感觉很奇妙,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冷战数月,而天底下则因为他们二人的冷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日相见,却没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愤怒与斥责,只是很随意地聊着天。
应该是位公主。
噢?向来知晓你学通天下,却不知道你还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一套东西。
皇帝唇角微翘,讥讽说道。
学通天下谈不上,但对于医术还是有所了解,最关键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
范闲恭敬应道。
嗯……皇帝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冷冷说道:在你看来,朕就养不出一个比老三更成器的家伙?不能。
范闲十分干脆应道:因为梅妃不如宜贵嫔。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脉稀薄,能多一位皇子总是好的。
若陛下垂怜,日后大庆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
范闲没有明说垂怜是什么,而是微垂眼帘,直接说道:不然若多出个承乾、承泽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迅疾沉了下来,范闲提到了太子二皇子,虽然这两位皇子的惨淡收场都是他一手操纵,然而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当初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其实完全走了一条过于冷血而错误的道路,关于这一点,已经渐渐老去的皇帝心中若说没有一丝感触,那绝对是假的。
范闲站在皇帝萧索身影的后方,平静地注意着陛下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发现了对方心底的那抹隐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没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强大如对方,在走下龙椅之后,也渐渐往一个寻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庆帝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落在范闲的眼中,正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气来到宫里,与对方说这些话。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皇帝的心,然后陛下终究不是贺宗纬,只是片刻之后,他的面容便重新变成了千古不变的东山绝壁,外若玉之温润,实则嶙峋锋利,不屑暴风暴雨。
贺宗纬死了?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动容的手段,没有料到原来终究还是这般胡闹。
皇帝摇头嘲讽说道:你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闲羞惭一笑,应道:陛下有若东山,千年风雨亦无碍,我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出个无中生有的手段来。
人的想像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这句话说得很诚恳,确实是范闲发自肺腑的言语,面对着陛下这种雄才大略,自身又强大无比的人物,要找到一个打败对方的方法,谈何容易?确实也是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可能吧……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许是自幼在监察院里浸淫,惯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虑周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
范闲忽然仰起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令人心喜的光泽,说道:然而这一次不同,我永远无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那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最简单的方法,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很深的含义。
世间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撕,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闲说的这句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挫败之后的突破,一股子生辣辣的狠劲儿,一股子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满不在乎的混劲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皇帝陛下忽然平静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要从这张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片刻之后,皇帝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
然而笑声片刻即敛,皇帝陛下的声音格外冷淡:当众杀戮大臣,视庆律如无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贺宗纬是奸臣,所以贺宗纬必须死。
范闲忽然笑了笑,平静地说着自己和皇帝都不会相信的话,今日死的都是贺派官员,但想来若传出京都,对天下的震动想必不小。
然而贺宗纬表面上仁义道德,暗底里男盗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发现此人劣迹,为大庆万年基业计,施雷霆手段,除奸惩恶,如此英雄手段,又岂是庆律所能限?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二)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
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这天,范闲指使下属当街阴杀大臣,于皇城脚下明杀门下中书大学士,真真是做了件庆国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却是侃侃而谈,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侧,像以为这套说辞,真的能够解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真可谓是荒唐到了极点。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几丝颇堪捉摸的讥诮笑容,并未动怒,问道:朕何时给过你旨意?上体君心,乃是我等臣属应做之事。
范闲平静回应着。
今日趁着年节刚过,京都各处看防松懈的机会,趁着宫里低估了他对监察院旧属的影响力和召唤能力,才能够如此狂飙突进般,杀尽了京都里贺派官员的核心人员。
能够达成这个战略目标,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闲动手动得太突然,甚至可以说突兀,突兀到不论是宫里还是朝堂上,根本没有人有丝毫预判。
于无声中响惊雷,震得天下所有人都恐惧地捂住双耳,这便是范闲的想法,他必须要考虑事败之后的出路,他要抢先一步杀尽那些像猎犬一样死盯着自己这方不放的官员!杀得够彻底,日后若真的败了,自己想保护的那些官员部属,或许日子会好过许多。
惊雷响起,然而却没有一直响下去的可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朝廷马上便会反应过来,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一旦全力运转,强悍的军方势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会被摧枯拉朽一般灭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这个时候京都守备师已经开始联合十三城门司开始了清剿的行动,禁军严守宫防不会插手,可是仅凭那边便已经足够了。
忠于范闲的部属们此时已经开始潜入暗中,但对于范闲来说,这远远不够。
要在严苛的庆律与陛下的愤怒之下,替那些忠于自己的人们谋求一条缝尽可能大一些的门,才是他此时与陛下说着这些荒唐话语的根源。
贺大学士府上养着两只凶犬,颇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两位族兄在贺氏祖郡也颇有凶犬之名,田产美人儿,该霸占的也没有客气过。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至于卖官受贿之事虽然没有,但是这三年里,贺大学士那间看似破旧的府中,前魏年间的名画倒是多了几十卷。
范无救乃当年承泽旧属,身为八家将之一,虽曾脱离王府,但亦参与谋逆之事。
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后,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却隐姓埋名投入贺大学士府中,所谋为何,不问而知。
而贺大学士明知其人身份,却暗自纳垢,不知其心何意。
范闲缓慢而平静地说着。
对于贺宗纬此人,监察院早已在查,只不过碍于圣颜,这些辛苦查到的东西,总是无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闲自然不会再忌讳什么,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这些事情,面前的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
月前范无救离奇遇刺,险些身死。
范闲忽然笑了笑,望着皇帝陛下的侧脸,因为范无救被灭口一事,本来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过,将他救了下来,终究还是录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这时候应该已经送到监察院了。
当年贺宗纬与那位彭大人的遗孀被相府追杀,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过,如今贺宗纬府上那人被杀,影子也恰好路过,人世间的事儿总是这个样子。
更令我好奇的是,贺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连姬妾和大丫头都没有一个,却与自己那寡居的姨母住在………………正当范闲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阐述贺大学士罪状时,皇帝终于冷漠地开了口:够了,贺大人一心为国,即便曾经得罪于你,但终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这些污言秽语去栽赃一个死人。
陛下说的是。
你应该很清楚,朕很清楚这些事情。
是,陛下。
然而天下万民并不清楚陛下一心宠信的贺大学士竟是个这样的人。
范闲已经敛了面上的笑容,平静而一步不退地挡了回去,说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贺府,一应帐单名录罪证,抄录之后的备案送至监察院,想必过不了多久,言院长定会亲自送入宫中。
至于原份已经送到了澹泊书局和西山书坊或许是别的地方,再过些天,全天下的人都会看到这个番外了。
要做这些事情,少了监察院的八大处怎么成事?你这是在威胁朕?要让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话?皇帝嘴角微翘笑了笑。
不敢,只是请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当震惊天下,无论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杆来,却还有野史裨论,总是会记在书页上,留在青史中。
范闲微微低头,平静说道:陛下乃一代明君,无论是我这个前监察院院长丧心病狂,还是贺大学士死有余辜,写在纸面上终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圣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议论。
听上去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的这般,岂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的被范闲说动了,冷漠而讥讽地看着这个儿子。
但凡臣子,终究不过是陛下的奴才,一个奴才死便死了,死后却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的光彩。
范闲的这句话说得何其刻薄,却不知道是在讽刺自己以及朝廷里的官员,还是已经死了的贺大学士,还是……面前这位总是不忘温仁二字的冷酷君王。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贺宗纬有罪该拿,自该由某司索拿入狱,好生审问,明正典刑,岂能粗暴妄杀?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出范闲话语里的讽刺,冷漠说道。
然。
故今日因义愤出手之官员有罪,然而终究是上体天心,罪有可赦。
至于我这个丧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无可赦。
范闲微涩一笑,说道:以我之一命,换天下议论平息,想必没有人会觉得贺宗纬吃亏。
皇帝陛下听着这看似温和,实则冷厉的话语,却并未动容,说道:然则朕……终究是对贺大学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
范闲不轻不重地吐了四个字出来。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怅然阴晦之色,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说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会入宫?…………范闲沉默不语,围绕这个话题,皇帝陛下与他之间早已无需再论,上一次入宫关于父皇与陛下之间称呼的差异,便已经描出这个分岔的模样,而今日范闲入宫的决绝之态,更是将他的来意阐释得一清二楚。
只是关于今日京都风雨的这些话,范闲终是要说清楚的,因为朝廷究竟如何定性今日的杀戮,哪怕仅仅是风向上的些许转变,都会给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带来程度完全不一样的打击。
天子一言,其重如天。
西山书坊和澹泊书局早就已经做好了印发天下的准备,但是范闲确实不是想用区区清名来威胁皇帝,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太过了解皇帝陛下的刻厉无情,一切以利益为先的理念。
贺宗纬既然已经死了,无论他生前怎样得到皇帝的器重和赏识,可一旦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就只不过是一个再也没有用处的奴才,对于一般的臣子官员,庆帝均视之如奴,这便是一个令人寒冷到心底的事实。
怎样让贺大学士的死亡不过于动摇庆国的朝堂根基,才是皇帝陛下考虑的重中之重。
而范闲就是试图用自己准备好的策略来说服陛下接受,至于毒杀大臣的罪是逃不了的,他也并不想逃,他今天的铁血所为已经触及到了一个封建王朝的底线,无论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还是天下士林官员的立场上,偌大的庆国,定没有他范闲的容身之地。
更奇妙的是,天子皇家总要讲究一个温仁气度,即便视万民如蝼蚁的君主,根本不在意一位臣子的死亡,暗底里有些什么刻厉的念头,可是再如何亲近的臣子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扯出大义之旗来遮掩,断不会像范闲今天这般,说得如此赤裸,如此下作。
范闲偏这样做了,偏这样说了,偏生皇帝陛下不以为怍,竟也就这样随便听了。
世上大概也只有这对天家父子间,才会有这样赤裸血腥无耻的对话。
若此时二人身旁有人听见二人谈话的内容,除了惊骇于内容本身之外,也一定会注意到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冬日荒宫里,自交谈至今,范闲不礼,不拜,不跪,不称臣,只称我,淡然以应,剖心以言,好不放肆。
…………皇帝纵容了范闲的放肆,因为他的眸子深处有一抹淡淡的凉意,只是有些厌憎地挥了挥手。
别的人或许看不懂皇帝陛下每一个动作里面的含意,然而范闲不同,他迅疾站直了身体,面色恢复了平静,精神微振,知道今日之事的定断会有些许偏差,虽然罪名只是差了少许,但朝廷明着缉拿和暗底里的打击,在程度上的差别却是极大。
一阵凄风拂过,二人身后长草上的小雪被卷了起来,纷纷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更添几分寒冷与严酷。
若死去的贺宗纬知晓自己至死效忠的皇帝陛下与杀害自己的范闲,只是用了一番对话,便将让自己死也无法死得干净,只怕心里的冤怨之气会更胜几分。
然而这便是封建王朝,这便是所谓家天下,在这一对无耻的父子看来,无论官场民间,无论是庆帝还是范闲的名声都比贺宗纬这位初始红起来的大臣更要有力量,至于如此处置,会不会让大臣们寒心,那则是将来宫里具体操作的问题了。
雪依然是那样缓慢而森凉地下着,皇帝缓缓地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和自己约摸一般高的范闲,许久没有说话,平日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总是不自禁地微佝着身或是低着头,而今日范闲挺直了腰杆站立,皇帝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这个儿子早已和自己同高。
一股慑人的寒意与威压从这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将范闲焊在了残雪草地之上,这股气势并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随心境情绪变化而动,无比雄浑的实质借势而露,竟是要影响周遭的环境。
范闲面色不变,平缓而认真地呼吸着雪花里的空气,他们父子二人谈了这么久,都很清楚这一刻终究是要来的,此时贺宗纬的事情解决了,自然轮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朕很好奇,你单身入宫面对朕,究竟有何凭侍。
皇帝的面容平静,十分自然地微微仰着,充满了一股讥讽与不屑。
根本就没有什么凭恃啊。
范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勇敢地睁开双眼,直视着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君王,用一种平淡到有些麻木的口吻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与陛下公平一战。
公平一战!公平一战?皇帝微微一怔后竟是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声浑厚深远,满是荒谬的意味,在这深冬的皇宫里回荡着,不知惊醒了冻土下多少冬眠的小生灵。
皇帝陛下的眼睛微眯,清矍的眼角闪出一丝怪异的笑意,声音微沙说道:你哪有资格要向朕索要什么公平。
是啊,在皇帝陛下的面前,范闲有什么资格要求公平呢?他的妹妹还在宫里,他的家人还在京里,他的下属们虽然今天好好地放肆了一把,但其实在皇帝的眼中,依然只是一群翻不起波浪的蝼蚁。
正因为皇帝陛下自信强大,所以才根本不将今天京都里的动荡看在眼中,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调集军队,凭借着手中掌控的天下之权,将范闲压得死死的,一丝都无法动弹。
公平一战四字何其狂妄,何其悍勇……却又何其幼稚。
天家皇宫并不是草莽江湖,你要战,君不屑与你一战,你又能如何?范闲表情纹丝不变,平静而坚毅地回视着陛下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资格在于实力,快意求一死的实力,我想自己还是有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幽深的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了范闲的肩头,向着东南方向那一大片连绵叠嶂的宫殿群望去。
那片本应热闹的寒宫今日在雪中寂清无比,并没有什么太突兀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什么异动发生,然而皇帝陛下却是心头微动,知道那处出了问题,因为范闲今天竟然单身入宫求一碧血涂地的快意恩仇,自然早就准备了安排后路,展现资格的筹码展示。
若天下是一盘棋,摆在这对父子二人身间的棋盘便是七路疆土,三方势力,无数州郡,棋子就是亿万百姓,无尽财富,民心世情。
而范闲今日的所作所为,除却悍勇二字之外,却是想将这棋盘从天下间收回来,变成此时双脚所站的皇宫寒土,将那些棋子也剔除出棋盘,只余自己与庆帝二人,这便是他的狠厉决绝,对自己的狠,对陛下的决绝。
可要让皇帝陛下弃了天下棋盘,要保证那些棋子的安危,范闲必须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说服对方,甚至包括贺宗纬之死在内,若范闲没有拿出足够杀伤力的印证,那他便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范闲抛出来的第一枚筹码是一把火,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这把火此时正在皇宫某处幽静却看禁森严的房间里燃烧着,十几名从来不理世事,只负责守护那室中事物的内廷高手,有些惘然地看着火苗渐渐从窗中吐出,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过多久,那处房间里的火势便被扑熄,然而里面的卷宗书册却早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一丝残留。
…………皇帝的目光望着东南角的殿宇,过了一阵便见黑烟起,然后黑烟散于雪花之中,消失无踪,他的眼眸终于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凝重起来。
内库工艺流程抄录的存放地,便是宫里也没有几人知道。
皇帝的目光没有落到范闲脸上,只是冷漠说着:你能找到,并且能够一把火给烧了,实在是令朕很有些吃惊。
范闲站在一旁,说道:内库工艺流程天下拢共只有两份,一份在闽北,一份在宫内,既然宫内这份我能烧了,闽北那份我也能烧……不论苏文茂死或没死,相信陛下应该了解,我在江南,我在内库,有做到这一切的实力。
说完这句话,范闲看着陛下古井无波的面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内库乃是庆国的根基,然而骤闻根基被伤,皇帝陛下竟是平静如常,这等气度境界,着实已然超凡入圣,又岂是自己这个凡人所能抵抗?第一百二十九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三)温暖的棉布衣裳,坐在炕上喝着清冽又火辣的酒水。
春天,江南水乡的水车缓缓运转着,看似不起眼的水利设施在沉默地发挥着效用。
夏天,大叶扇在豪富之家里扇着清风,各式各样的车队船队离开各处作坊,将那些商品运送到天下需要者的手中。
遍布庆国田野里的基础水利设施,遍布每家每户里的玻璃瓷器,遍布每处空间里的气息,其实都和内库有关。
内库不仅仅是闽北的那三座大坊,实际上遍布整个庆国,比如西山书坊之类边缘的产业,内库的出产也不仅仅是有关军械之类关系国运民生的大产业,还包括那些与民间生活有关的小事物,这些小事物泊往海那头,洒在人世间,看似不起眼,却成功地替庆国凝聚起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内库替庆国打造了一只雄师所需要的装备军械,三大水师的战舰,更用这些源源不断的财富,支撑起庆国四处拓边所需要的粮草资金,更重要的是,庆帝统治这片国度,需要这些财富来稳定民生,保持朝廷官场系统的有效运行。
庆国的亿万百姓们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内库在他们的生活中,以至于习惯成自然,都渐渐淡忘了内库的重要性,至少是低估了它的重要性。
但是庆帝不会,庆国但凡有脑子的官员都不会,而一直对内库流口水的北齐朝廷更加不会。
不然庆国也不会集精锐于闽北,在三大坊外布置了较诸京都更加森严的看防,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内库的工艺秘密外泄。
而今天皇宫里的这把火,已经明确地向庆帝昭示,庆国最大的秘密对于范闲来说,并不是秘密,甚至只是他手里可以随意玩弄的筹码,一旦内库工艺流程全毁,那些老工匠们死去,三大坊再被人破坏,庆国的根基便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皇帝那张冷漠的脸显示,他并不担心内库就这样被范闲毁了,因为他知道范闲也很在乎内库,不可能将人世间的这块瑰宝就这样撕裂。
他相信范闲此时会在江南动手,将那一份内库的工艺流程毁去,可是他同样相信,范闲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一定已经将这份工艺流程挡录了一份。
只有仍然有用的东西,才能拿来做谈判的筹码。
庆帝冷冷地收回落在黑烟处的目光,看了范闲一眼,说道:果然是丧心病狂,身为庆人,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只是以为,这终究是我与您之间的事情,一旦祸延天下,实在非我所愿。
这话便说得很明白了。
皇帝陛下手控天下,如果不是范闲的手里握有令他足够在意的筹码,这位陛下又怎么可能帝心全敛,只将此次战争局限在皇城之内,他有足够的手段去收拾那些依附于范闲的人,然而范闲便是想逼陛下不对那些人出手。
这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很幼稚,很孩子气,像过家家一般的要求。
陛下啊,我马上要造反了,然后若我造反失败了,您可千万别为难那些跟着我的下属啊……然而此时雪宫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提出这个提议的范闲与平静的皇帝陛下,都没有将这当成过家家,因为范闲手里确实有足以伤害到庆国根基的大杀器。
皇帝陛下不是一个能被威胁的人,纵使范闲手里拿着的是内库的七寸,他冷漠地看了范闲一眼,说道:继续。
范闲极诚恳地行了一礼,说道:陛下天才横溢,如今庆国国库充实,民气可用,甲胄之士勇猛,名将虽有殒落,然而观诸叶完此子,可见行伍之内,庆国人才极众,即便内库毁于我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全盘崩溃。
以陛下的能力,无论北齐皇帝和上杉虎再如何坚毅能抗,我大庆挥军北上,以虎狼之势横吞四野,在陛下有生之年,定能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
谁都无法阻止这一个过程,我就算拿着内库的要害,却也要必须承认,这无法威胁到您,您可以根本不在乎这一切。
范闲低着头平静地一字一字说着:然而……陛下眼光辽远,又岂在一时一地之间?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庆帝的双眼:陛下想一统天下,想打造一个大大的帝国,结束这片大陆上连绵已久的战争,为千万黎民谋一个安乐的未来,在青史上留下千古一帝的威名英名……所以您所谋求的,乃是庆国一统天下后的千秋万代。
您若活着,吞并北齐东夷,以铁血之力压制反抗,以天才智慧收敛民心,当可确定天下一统,然而您若死了?范闲的唇角微翘笑道:世间再无一位陛下,初始吞并天下的大庆朝廷,再从何处去觅一位惊才绝艳的统治者?北齐疆土宽广,人才辈出,人口极众,上承大魏之气,向以正统自居,若无人能够压制,那些亿万异国之民起兵反抗,谁能抵挡?就凭我大庆雄师四处杀人?初始统一的天下只怕又要陷入战火之中,到那时我大庆能不能保证疆土一统另说,只怕天下群起反之,我大庆京都亦是危矣。
陛下通读史书,自然知晓,以铁血制人,终不长久,曾有谋世始皇杀尽天下,然而终不过二世而亡。
三年来,思及陛下宏图伟业,自是要凭侍内库源源不绝之下,保证南庆中枢朝廷对于新并之土的绝对国力优势,震慑新土遗民。
以国力之优势换时间,以交流之名换融合之势,以此而推,历数代,前朝尽忘,新民心归,方始为真正一统。
然而若内库毁了,谁来保证我大庆始终如一的国力军力优势?您若活着,这一切都没有本质性的变化,而您若死了,又没有内库,谁来维系这片大陆的格局?而人总是会死的。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陛下的双眸,说道:即便如陛下者,亦逃不过生老病死。
看这三年来朝廷的筹划,陛下也一直在思考将来的事情。
您是一位极其自信,也有资格自信的人,您根本不认为北齐皇帝和上杉虎能够抵挡住您横扫六合的决心。
范闲平静说道:今日就算没有内库的存在,您依然能够完成您为之努力了数十年的宏图伟业。
您要的不是一世无比光彩的绽放,然后大庆在反抗风雨中堕亡,因为史书总是胜利者书写的,一统天下后的大庆若不能千秋万代,青史之中伟大若您,也只可能留下一个暴残而无远视之名。
范闲微微笑了起来:您要我大庆……千秋万代,所以,您需要我手掌里的内库。
你又能应允朕什么?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极为欣慰。
很明显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很喜悦于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一字一句贴近了自己难有人亲近的真心,熨帖地靠近了自己那宏大的意图。
我若死了,挡录的那一份工艺流程会回到朝廷,在闽北的破坏工作也会马上停止。
您知道,我总有一些比较忠诚的属下。
范闲诚恳应道,他没有说败,因为今日单身入宫,将这皇城化为战场,谁若败了,自然便是死了,哪里有第二条道路?一面说着话,范闲一面转过身来,与皇帝陛下并排站着,看着面前那些荒芜长草中铺成一片碎银的雪地,目光落到左手方,说道:在陛下的打击下,草原上那位单于已经没有再起之力,然而最西边的山下,还有七千名从雪原里迁移过来的蛮骑,这一批生力军十分强悍,若陛下答允了我的要求,我可以保证这一批蛮骑永世不会靠近西凉。
皇帝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左手方的那片残雪中,眉头微皱说道:今次青州大捷,速必达王庭尽出,却只带了两三千蛮骑,据宫典回报,这些蛮骑的战斗力确实不差,若不是天公不公,硬生生赐了北方雪原三年雪灾,他们也不至于远遁至西胡草原。
如此看来,当年上杉虎能在北门天关抗蛮若干年,此人着实了得。
不过终究人数太少,影响不了什么格局。
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冷漠地摇了摇头,明显不肯接受范闲的这个筹码。
咱们说的是千秋万代的事儿啊。
明显今儿个范闲的语调很轻佻,甚至连这么大逆不道的咱们二字也出了口,他笑着说道:青壮男人是七千,但是素质极高,妇女不少,再加上西胡受此重创,这一拨北方蛮骑定可成为草原上的重要力量,他们要去各部落去掳胡女,谁能拦得住?陛下您也知道,胡人都是极能生的,顶多过个十几二十年,这个部族便很了不得了。
若没有人能够压制或控制或者说引导,这一个崛起的部族,岂不是第二个王庭?范闲看着左手方的雪地摇头说道:西凉路的百姓极惨,难道还要再熬个几十年?皇帝微微一笑说道:朕就有些不明白,你在西凉路和草原里的部属已经被朕杀得差不多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影响那些蛮人?松芝仙令。
范闲笑着说道:虽然她是故族王女,身份尊贵,却没有太实际的号令作用,但毕竟身份在这里,而且她如今在草原上的地位也高,她的能力也很强,已经能够凝聚蛮人里的大部分力量,只要控制住了她,也就等于控制住了这些蛮人。
莫非你能控制她,朕便不能控制她,朝廷便不能控制她?皇帝微讽说道。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松芝仙令就是海棠朵朵。
这是我的女人,当然只有我能控制她。
皇帝微微一怔,沉默了半晌后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把目光落到了二人面前雪地的东南一角。
皇帝指着那处说道:内库工艺流程你双手送回来,还有旁的没有?江南乱不起来,因为朕已经先让他乱了,你的那些下属对你忠心的程度,实在让朕有些吃惊,不过夏栖飞蹦不了两天,苏文茂就算在内库里藏了人,他自己却不行了。
朕将成佳林也调了回来,任伯安的那位族兄也从三大坊的军中调了回来。
皇帝负手于后,与范闲静观并无任何线条的雪地,平静说道。
范闲的目光也落在了雪地的东南角,笑着说道:江南还是可以乱起来的,内库那边已经答允了陛下,我自然不会再去祸害,而江南以商业兴盛,连内库在内,拢共要支撑朝廷约四成的赋税,若江南一乱,朝廷怎么撑?今日谈话从一开始的时候,范闲的语气在平静之中便带着佻脱,赤裸无忌,这种佻脱,这种无忌,真可谓是言辞若冷锋,寸步不让地与皇帝进行着谈判,这与他的底气有关,也与他今日的心境有关。
正如先前说的,他寻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控制的方法,所以他只好选择了最简单的那个方法,这个方法因为直接,而显得杀伤力十足。
他很直接地问皇帝,江南乱了,朝廷怎么撑?皇帝笑了笑,直接反问道:朕若直接杀光你的人,江南……怎么乱?我有招商钱庄。
范闲平静应道:江南以商兴业,最要命的便是流通之中的兑银环节,招商钱庄在江南已有数年,暗底下也算是把持了明孙熊三大家的一些产业命脉,钱庄一旦出手,江南真要乱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招商的银钱早已调了很多走了。
皇帝微讽地看了范闲一眼,没有直接点破那笔数量惊人的白银回到了北齐皇室,说道:不过是些纸罢了,朕御笔一挥,这些又算什么?可不能这样说,毕竟如今泉州还没有起到意想当中的作用,远洋出港的交接还是在东夷城办理。
范闲毫不退让,直接说道:银票借据统统都是纸,陛下御笔一挥,全部作废?那不用招商钱庄再做任何事情,只怕江南便会先乱了。
皇帝不了解商业,其实范闲也不怎么了解,关于江南的商业活动,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实际上只有雏形,并不发达的金融信贷,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把握,但范闲相信,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其规律,尤其是江南经营百余年的商业活动,若陛下真的那样做,江南一定会先乱。
庆帝和他不通商业,不代表朝廷里的官员和范闲的部属们不了解,事前,他们都有做过功课。
范闲只知道,商业当中十分重要的环节便是流动资金,便等若血管之中流动的鲜血,若钱庄真的颠覆,血管中鲜血尽枯,商业活动一定会变得异常艰难和干涩。
朕将华园从杨继美的手上收回来了。
皇帝冷漠提醒道,这位皇帝陛下其实真可谓算得上一位明君,他不了解江南的商业运作,不代表他会凭借着天子的权威瞎来,他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官员去运作,他知道范闲手里那个招商钱庄拥有动摇江南商业版图的能力,所以去年秋日的时候,江南第一场乱风波起时,朝廷便已经有了准备。
整个天下现银最充沛,最不需要依赖钱庄进行交易的,便是江南那些大大小小的盐商。
先前皇帝提到的杨继美便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盐商,朝廷对于钱庄抽银的警惕早已有之,而将盐商纳入这个系统之中,便是看中了那些盐商藏的是满天下皆有的真金白银,重新构筑起一个交兑体系,虽然有些困难,但至少不用真被范闲扼制得死死的。
仅仅盐商是不够的。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我手里还有……太平。
太平钱庄!天下第一钱庄,不知道经营了多少年,能够影响到多少人的起居生活。
这家钱庄一直在东夷城中,他的东家一向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直到范闲接任了东夷城剑庐门主之位,才惊恐地发现,原来太平钱庄一直在剑庐的控制中,在四顾剑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点,范闲便不禁惊骇佩服,佩服于四顾剑的远见卓识,大概也只有东夷城的主人,才能从日渐兴盛的商贸中,发现钱庄的重要性,才会留下这样一个足以撼动天下的利器。
听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双眼眯了起来,寒芒微作,很明显就如范闲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时那样,皇帝陛下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太平钱庄,是四顾剑留给我的。
范闲轻声加了一句。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荒谬的意味,大概是他骤然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敌人,竟将击败自己的最后手段,全部都交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手中。
发现这个荒谬的事实,便是这位看似冷酷无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摇。
陛下,咱们再看看东夷城。
范闲的目光从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了移,移到了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边便是一堆杂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时的东海,尽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渐渐敛了笑容,表情变得平静而温和起来,说道:东夷城不须多谈,只是剑庐里十几个小子有些麻烦,不过终究也不是大军之敌。
九品强者,搞建设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的,但要搞起破坏来,总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杀,在我大庆内腹部弄弄破坏。
范闲的眼光幽幽地看着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问一答的声音还在继续,冬宫里的雪花还在落下,有的落在了这一对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了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这一大片雪地上没有线条,没有国境线,没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连形状也没有。
然而庆帝和范闲父子二人,便是看着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纵论着天下。
他们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东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远一些的前方便是北边的大齐疆域。
他们看到哪里,哪里便是天下。
…………雪花渐渐大了,打着卷儿在残破的宫殿里飞舞着,渐渐积得深厚起来。
范闲穿着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黄的龙袍上都开始发白,二人脚下身前的残雪地也被厚厚覆盖上了一层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迹土地,就如这个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在他们的眼里,又哪里可能有人为的分割?我有让这天下大乱的实力,即便我此时死了,我也能让陛下您千秋万代的宏图成为这场雪,待日头出来后尽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
范闲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今天说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舌燥,他认真地对皇帝陛下说道:所以我要求与陛下公平一战。
何谓公平?皇帝陛下眯着眼睛说道。
请陛下放若若出宫,我只有这个妹妹了,请陛下允婉儿和我那可怜的一家大小回澹州过小日子,我只有这个家了,请陛下网开一面,在我死后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诚于我的官员部属其实都是可用之材。
范闲顿了顿后苦笑说道:我若死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请陛下相信这一点。
天下已经被浓缩成了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战场被变成了这座安静的皇城,范闲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似乎只是想尽可能地将这场父子间的决裂控制在小范围当中,给那些被牵连进这件事情中的人们一条活路可走。
皇帝将双手负于身后,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后,微显疲惫说道:朕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四)为什么?就在风雪之中,范闲陷入了沉思。
他本来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从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迎来这样一句问话,他这些年一直在准备着,在逃避着,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地逃开过。
这是一个他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便是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为什么?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在雪中眯着双眼,看着皇帝陛下缓声说道:今天在太学里,我对那些年轻人讲了讲关于仁义的问题,关于真正大义的问题。
范闲叹了口气,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说道:我以往本以为这些都是虚伪的,虚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位人臣应该拥有的,不应该拥有的,我都拥有了,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除却那些所谓的准则之外,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着他,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复述着范闲今天晨间在太学里说的话: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晨间范闲在太学里对那些年轻人们的讲话,很明确地让胡大学士体会到字里行间里隐藏着的杀气和决绝之意,他惶恐入宫,自然将太学里的那一幕讲述给陛下知晓,皇帝竟是将范闲的这段话能够背出来。
范闲也感到了一丝诧异,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这种以大义为人生准则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道德至上的圣人,我的根骨里,依然只是一个除了爱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么都不是的人。
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被自我隐瞒封闭了二十余年的东西。
范闲看着皇帝,十分认真说道:我这生要抡圆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得尽性无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
而如果就这样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会让我终生不得心安。
这世间繁华权位令人眼盲耳聋,我却依然无法装作自己不知道,没听过,那些当年曾经发生的事情,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
范闲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悲伤,缓缓说道:陈萍萍回京是要问陛下一句话,而我却不需要去问,我只知道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而且这种不公平是施诸于爱我及我爱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间再没有我,再没有今天这样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又到哪里去寻觅公平?他们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忘记,他们所受的不公,必须要通过某种方式得到救赎。
范闲望着皇帝陛下说道:这是陛下您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皇帝听到了范闲自抒胸臆的这番话,沉默了很久,语声寒冷缓缓问道:你为何不问朕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问朕?莫非朕就没有苦衷?靖王府,也就是当年的诚王府里,至今还留着很多母亲私下给您的奏章之类的文字。
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我都看过。
我不需要问什么,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因何而发生。
至于对这片大陆,亿万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还是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难地笑了笑,说道:陛下,其实这不是有关天下,有关正义的辩论,这不是公仇,这只是……私怨。
好一个私怨。
皇帝陛下也笑了起来,双手负于后,孤立风雪中,整个人说不出地寂寞,她是你的母亲,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亲?范闲的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平静说道:陛下胸中有宏图伟业,您按照您所以为正确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来,再伟大光荣正确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来,其实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看着范闲无所畏怯的眼眸说道:莫非你以为今日在京都大杀四方,就是很光彩的手段?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我的目的只在于了结数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毁我这一生头顶最大的阴影,一切都只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来就没有什么伟大光荣正确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了什么?他顿了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叹地望着皇帝陛下说道:在这些方面,我似陛下更多。
对陛下与我而言,好人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形容词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没有像她那样,直到死都还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还可以问陛下一句。
这句话说的是叶轻眉与范闲两个人之间根本性的差别,然而世事无常且奇妙的是,范闲在这个世间奔波享受上升,最后竟还是慢慢地偏着叶轻眉的路子去了,因为这一对前后降世,隔着时光互相温暖的灵魂,大概是这世间唯一对于皇权没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从最内在的那个部分说起,他们在龙椅面前,都有笔直站立的欲望吧。
皇帝陛下平静着,微笑着,带着一抹古怪情绪看着范闲,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后,又看见了那个女子。
…………迎接着范闲看似平静,实则字字诛心的感叹,皇帝陛下没有动怒,没有阴郁,反而平静地开始说起别的事情:当年太平别院之变,朕并没有奢望你能活下来。
范闲微微点头,当年太平别院血案,叶轻眉刚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时候,而自己只是一个婴儿,怎么可能在皇后一族的疯狂追杀,秦家大军的冷漠监视下存活?皇帝当年既然营织了这个卑鄙冷血的计划,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范家拼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赶回来得快,如果不是陈萍萍发现事情不对劲,提前从北方的边境上赶了回来,如今的庆国哪里会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终究是活了下来,而且被送到了姆妈那里。
朕在略感惊诧之余,不可否认,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你是朕的骨肉。
皇帝望着范闲平静说道:如今想来萍萍那时候便已经对我动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我对太后,对姆妈都是以母视之,只有眼睁睁看着这成为既定事实。
若事情就这样下去也便罢了,顶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过节的时候,朕会想起还有一个私生子在遥远的澹州海边,给范府再加些赏赐,送到你的身边。
皇帝陛下的发上沾着雪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还是如雪的发丝,整个人已经渐渐有了一种老态。
然而陈萍萍似乎不这么想,你四岁的时候,他就把费介送到了你的身边,并且暗中调了一批监察院的密探交给了姆妈使唤。
这件事情,他入宫告诉过朕。
朕本来以为他有些多此一举……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这十几年里的过往,说道:然而你十二岁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范闲一眼,摇头说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过监察院一直送到陈萍萍的案头,那个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务更浓烈的热情,时时入宫,将你的一举一动告诉朕。
你在澹州调戏丫环,你在澹州登上屋顶大呼小叫,你开始亲自下厨给姆妈做菜了,你体内修练了异常凶险的霸道真气……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知晓,甚至比在京都的这几个儿子还要清楚,于是乎,你虽远在澹州,但朕似乎却习惯了你就在朕的身边。
然后你来到了京都,来到了朕的身边,在庆庙,在别院外的茶铺里。
皇帝看了范闲一眼,笑容渐渐敛去,你入了监察院,你上了悬空庙,你陪朕入了小楼,你被朕支去了江南。
朕必须承认,你就是朕的儿子,还是朕最喜爱的那个。
你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喜爱就是习惯,朕习惯了你的存在,当你还小的时候。
皇帝忽然仰头望着雪空,不知道是在看着谁,忽然点了点头,说道:然而朕最喜爱的儿子,却不肯当朕的儿子,这时候还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战朕的权威,要为当年的事情寻觅一个公平。
他低下头,冷漠地看着范闲,说道:你我父子之间,没有胜负,细细算来到如今,终究还是陈萍萍赢了。
范闲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念的仁义之人,既然你所寻求的只是解决私怨,非为公义,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选择。
皇帝陛下没有给范闲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亲人的模样,直接冷漠开口质问道。
既然只是为了报私仇,既然只是为了求痛快的公平,为什么范闲先前还要以雪地为天下,与皇帝陛下摆事实讲道理,扔出那么多的筹码,只求将战场局限在皇城内,将敌我双方限定在父子之间?复仇向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这庆国,这天下,都可以是范闲的利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在府里想了七日。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闭关都是假话,七天七夜锁在房里,那会把人逼疯的,我也要吃东西,散散风。
他的表情渐渐柔和平静起来,说道:夜深的时候,婉儿她们都睡了,我会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房里出来,披着一件单衣,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府里的园子里逛着。
那些天京都一直断断续续地有雪,夜里冷得厉害,看园子的老婆子们都躲在角房里喝酒,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个人逛啊逛啊逛。
范闲看着皇帝陛下,睁着那双眼,极为认真说道:我这才发现,原来范府的园子竟然这样大,平日里一直忙于政务,忙于勾心斗角,竟是连自家的园子都险些忘了模样,直到这七天才注意到这一点,范府的园子,竟是比江南的华园面积都还要大些。
南城那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府邸,不知占了多少地方。
范闲认真说道:还有那些吃穿用度,平日里不起眼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很寻常的事物,实际上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极奢华的享受。
他指着这片迷雪中的皇宫,说道:当然,最大的园子,还是这座皇宫。
…………过往这些年,我在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同时,顺手帮衬一下那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论是内库是河工衙门还是杭州会,很是得了些名声。
我本以为是我在帮助他们,但忽然才明白,原来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在供养我们。
范闲面色平静,看着皇帝陛下说道: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向他们要求感恩之心?我不是圣人,我什么缺点都有,只是这些年比较好地,虚伪地隐藏了起来。
可是扪心自问,我终究还是爱庆国的。
这个国度就算再不好,可是在陛下的统治下,百姓们过得还算幸福,有内库有监察院,如果我不瞎搞,至少这种好日子还可以过上几十年。
先前说了,连感恩之心,我都不配有,那我凭什么仅仅因为自己的私仇,却去祸害他们?把这天下搞得动荡起来,四处杀人放火,天下分崩离析,害得他们凄惨不堪,难道我就会很快活?如果为了复仇,我选择了那条道路,且不说天上那个老跛子会怎么看,但我想,母亲大人她定是不欢喜的。
既然是为他们觅求公平,那又怎么能选择一条他们不喜的道路?我爱庆国,所以我希望这仅仅是一场陛下与我之间的战争,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拖太多人进来。
以前有人说过,人生于世当依正道而行。
什么是正道?是做对的事情……然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怎么能以自己的是非来判断陛下的是非,以一己之是非来定天下之是非?判断对错是非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这终究只能是主观的感受。
若说正道是做对的事情,那么所谓对,便是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向。
今日我入宫与陛下说这些,做这些,便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
…………范闲一句一句地缓缓说着,将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说了一大半出来,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涉及到他与陛下之间的较量,不止今日,也包括可能将来的较量,这种心意上的互相伤害与试探,多说无益,只有坏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
皇帝微垂眼帘,雪花在他的睫毛上挂了少许,或许你母亲算一个,而你今日说的话,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间真义,你母亲若知道你成长成今日这样的年轻人,想必心里会很安慰才是。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伤。
这种在不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不适当的情绪,让他感到了惶恐,面对着这样一座雪山似的绝顶人物,还去同情对方什么?或许只是同情这位皇帝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将他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他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早已定性的灵魂。
或许是同情对方被自己的演戏功夫一直瞒着,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自己依然不可能坦露真正的心声。
这些年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杀京都,入宫面斥,依然是扮演得如此纯良中正肃然,以言辞为锋,以表现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进了皇帝的内心。
这便是心战,当年范闲要对付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京都里开始准备,在北海里荡漾,在上京城酒楼里佯醉真醉,摇啊摇啊摇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触手的温柔,终于实实在在地胜了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闲在他的面前演得更久,演得更辛苦,却不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触动对方那颗风雪不化的心。
然而这场戏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闲死在对方的手里,也要继续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将此人从神坛,从龙椅上拉下来,不如此,不能将那些范闲想保护的人保护好。
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范闲能够无耻厚黑到此程度,以杀戮对杀戮,然而庆帝又岂是这般容易击败的对手,范闲够冷血,对方更冷血,所以今天这场眼光能见的杀伐冷血决绝,其实都是铺垫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时就要拉开。
…………风雪不再在空中卷动,而是直直洒洒地落了下来,由小花骨朵儿变成了一片片的鹅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与范闲的身上。
由门下中书行至深宫,一番长谈,范闲体内大小两个周天里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早已温养完毕,整个人的身体都晋入到一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之中,体内的真气充沛到了极点,只等待着哪一片雪花触到那个时机。
风雪之中,庆帝负手而立,身上挟着一股天然的无上威势,他微眯着眼,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看着范闲。
范闲所挟之实早已借风雪之势释了出去,然而一触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坚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触及,庆帝只是这般冷漠淡然地看着范闲,目光所及,便将范闲压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对峙良久,皇帝忽然讽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也是需要时间的。
说完这句话,皇帝负手于后,洒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
…………走了出去,在这样充溢着两股霸道雄浑真气的风雪中,皇帝陛下说走就走,毫不在意,潇洒随心,就像是此时势的叠加,风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大不简单。
喀喇无数声碎响,清清楚楚地在风雪声中响了起来。
范闲站在积雪之上的双脚,忽然毫无来由地向下沉了一寸!以范闲的双脚为圆心,无数道细细的裂纹伸展出去,就像是闪电一样,却长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网,虽在风雪之中,亦不轻断。
这些细细的裂纹伸展得极广极远,竟是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种难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范闲孤伶伶地站在这些裂纹正中,沉默许久,面色平静冷漠,全势而出,竟是困不住对方一步,对方那一步,便轻轻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这天地之间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悬崖上五竹叔说的那句脱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达到了这句谒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抛却这残躯,更早已走出此间了。
然而范闲没有任何绝望失望之意,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如今这片大陆仅存的大宗师,本来就已经快要超出凡俗范畴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后抬膝,踩着陛下留下来的足迹向着小楼里走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五)众多的太监宫女们像变戏法一样从废园的各方涌了进来,各式菜肴果盘汽锅流水价地送入阁中。
皇帝陛下与范闲二人,就在楼下语笑晏然地吃着饭,聊着天。
而那个女人,那个横亘在庆国历史中,横亘在皇帝与范闲之间的那个女人,则是安静地在二楼房间里那张画纸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本应是一场杀伐开端,却变作了父子间最后的晚餐。
范闲清楚这一点,接受这一点。
两个人的战争,一个人总是打不起来的,既然已经煎熬了这么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厉的决断,再多出一夜来又有什么差别?更关键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轻易破其势而走时所说的那句话,既然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那么总要留些时间,让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经默允范闲的。
一夜的时间够不够?…………陛下,若若姑娘前来向陛下辞行。
姚太监站在小桌下侧,低着脑袋,恭敬无比说道。
让她进来吧。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朕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一阵微寒的风卷着雪花进入楼中,一位冰雪般模样的女子随风而入,步伐稳定,面色平静不变。
在陛下的身前浅浅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辞行之后,这位已经被软禁在宫中数月的姑娘家,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渐渐地眼眸里生出了淡淡湿意。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许哭。
于是范若若没有哭,坚强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强笑着说道:哥哥,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不见了,自从范闲再赴东夷,他们兄妹二人便没有再见过面,范闲回京后只看见那一场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时已经被软禁深宫,作为牵制他的人质。
范闲走上前去,轻轻地揽着妹妹有些瘦削的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今后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亲母亲。
说这句话的时候,范闲总觉得时光在倒转,眼前这个冰雪般的女子,似乎还是很多年前澹州港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黄毛小丫头。
范若若嗯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她知道为什么陛下今天会放自己入宫,一定是兄长与陛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长的教诲与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质疑之心,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接受这一切。
小楼里重复安静。
然而并未安静太久,姚太监面色有些尴尬地禀道:三殿下来了,就在楼外,奴才拦不住他。
皇帝和范闲同时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这个时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更没有想到漱芳宫居然会没有拦住这个少年。
三皇子走入楼中,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又对范闲行了一礼,闷着声音说道:见过父皇,见过先生……很妙的是,三皇子说完这句后转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礼数规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与范闲二人。
这二人自然将老三先前的表情瞧得清清楚楚,都看见了老三这孩子的眼圈已经红了,想来在楼外已经先哭过一场。
皇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表情十分复杂地笑了起来,有一丝淡淡的失落,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掩饰的欣赏。
今日李承平来此小楼,自然是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闲送行,这种情份,这种胆魄,很是符合皇帝的性情。
不错吧?范闲问道。
你教得不错,这也是朕向来最欣赏你的一点,也未曾见过你待他们如何好,但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你的部属,甚至是朕的几个儿子,似乎都愿意站到你的那一边。
皇帝说道。
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那大概是我从来都很平等对待他们的缘故。
姚太监第三次走入小楼,平静说道:宫外有人送来了小范大人需要的书稿和……一把剑。
剑是大魏天子剑,安静地放在了范闲面前的桌上,书稿是今日监察院旧部书写而成的贺派罪状,以供陛下日后宣旨所用。
姚太监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静地陈述了一番今日宫外的动静,内廷在京都里的眼线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里的风波所引出的骚乱,根本不需要特意打听,便能知晓。
都察院的御史们此时正跪在宫外的雪地里,哭嚎不止,要求陛下严惩范闲这个十恶不赦的凶徒。
范闲不是杀人狂魔,今天京都里消亡的生命都是贺派的中坚力量,至于那些只识迂腐的御史大夫,却还活得好好的。
除了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里各部各寺的文官也开始暗底下沟通,准备向宫里施加压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朝堂系统被今天发生的屠杀震住了心魄,感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惧,所以他们必须站出来。
范闲从门下中书进入了皇宫,众多朝廷大臣们便在皇城之外等着,他们要等着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过,时已入夜,皇宫里依然一片安静,大臣们开始愤怒和害怕起来,难道范闲做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血腥事,陛下还想着父子之义,而不加惩处?正因为皇宫的平静与大臣们的担心,所以御史大夫们才会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风雨欲来,压力极大。
山欲倾覆,湖欲生涛。
姚太监的禀报没有让小楼里的气氛产生丝毫变化,无论是皇帝还是范闲,都不会将朝臣的压力放在眼中,更何况今夜之后,这一对父子总有一位会对这个天下做出某种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缓缓饮了,说了一个两人一直没有触及的话题:你若死了,留下的话还能管住手底下的那批疯子吗?若不能,朕为何要答允放他们一条活路?因为您必须赌我的话能管住他们,不然天下乱起来,总不是您想看到的场面。
皇帝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酒杯,双眼微眯说道:那你难道不担心,若朕杀了你,却不做那些应允你的事情?范闲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不是一匹马。
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四匹马。
这个古怪的词儿当年你母亲说过,所以我记得,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着叹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对的不是你,而是你母亲……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她公平一战的资格。
范闲讽刺道:当年您确实没有给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摇了摇头,冷漠说道:不给她这种资格,是因为朕知道,她绝对不会用这天下来威胁朕,因为以天下为筹码,便是将这天下万民投诸赌场之上,而她舍不得……朕却舍得。
我舍得拿天下万民的生死来威胁您。
范闲平静应道:这本来就是先前说过的差别。
皇帝又摇了摇头,说道:所以朕还是不明白,你既然爱这个国度,惜天下万民,又怎能以此来要胁朕。
因为我首先得从身边的人先爱起,另外就是,我本来就是个无耻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绝路上,当然,这绝路不仅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着整个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壮志给我陪葬。
范闲低头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总是不回来,所以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拼命了。
拼命这两个字说得何等样凄楚无奈,然而皇帝陛下的眼眸却渐渐亮了起来,因为他清楚范闲等的是谁。
在皇帝看来,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与统治,从很多年前太平别院的血案之后,他就一直隐隐警惧着那个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将神庙最后派出来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这样,五竹依然没有死。
他不会回来了。
皇帝眼眸里的亮光渐渐敛去,缓声说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谁,就只能去神庙,而他若真的回了庙里,又怎么可能再出来?范闲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若五竹叔依然在这片大陆上流连着,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于如此被动,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胁。
您当年究竟是怎样让神庙站在您的背后的呢?范闲皱着眉头看着皇帝,这是他心里的几大疑问之一。
朕未曾去过神庙,但和你母亲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庙其实只是一个已经渐渐衰败荒凉的地方。
神庙向来不理世事,这是真的。
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然而庙里却一直悄悄地影响着这片大陆,可惜朕是世间人,它们不能对朕如何,但你母亲和老五却是庙里人……就这一点区别便足够了,朕自然知道如何运用这一点。
范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强大,世间万众一向膜拜的神庙,在陛下看来,原来终究不过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当年北伐,朕体内经脉尽碎,一指不能动,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直如一个死人,而灵魂却被藏在那个破碎的躯壳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脱。
皇帝忽然开始冷漠地讲述当年的事情,如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承受着孤独的煎熬,这种痛楚,令朕坚定了一个决心。
随着皇帝陛下的叙述,整个小楼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似乎将要沉入永不解脱的黑暗之海里。
原来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够体会的孤独之外,没有什么是真的。
皇帝说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
为了达成朕的目标,朕不需要亲人,友人。
朕从黑暗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萍萍和宁儿。
皇帝微微眯眼,说道:所以朕对他们的信任是最多的。
你不用担心宁儿的安危。
然而朕没有想到,陈萍萍竟然背叛了……朕。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一道寒光从眼睛里透了出来,语气隐隐愤怒与悲哀,嘲笑说道:朕信错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没有经历过那种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说些什么。
我有过这种经历。
范闲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解释,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个世界里的遭逢变故,然而我并没有变成您这种人,性格决定命运而已。
他忽然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叶轻眉,陛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更美好一些?皇帝的双眸渐渐冰寒,盯着范闲的脸,一抹怒意一现即隐,冷漠说道:且不提没有你母亲,如今的庆国会是什么模样,你只需记住,当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顶点,莫说及不上朕治下的大庆,便是较诸如今的北齐,亦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偏生当年的大魏朝烂虽烂矣,却还是个庞然大物。
你母亲来这个世间,至少生生将那座大山打烂了……为什么如今的前魏遗民没有一个怀念前朝的?为什么朕打下的这千里江山上从来没有心系故国,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诮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懒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对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并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皇帝终于笑出声来,二人继续吃菜,继续喝酒,继续聊天。
这父子君臣二人其实极其相似,根骨里都冷酷无情,只是关于天下,关于过去,关于现在有不同的意见,关于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见,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个人在这些年里彼此施予信任与敬畏,牢牢地占据了人世间的顶峰。
小楼一夜听风雪,这是最后的晚餐,最后的长谈。
…………夜深了,二人便在灯火的映衬下,分坐两张椅上开始冥想,开始休息,偏是他们体内流淌着的真气气息竟都是那样的和谐,霸道之余,各有一种撕毁一切的力量,合在一处竟是那样的融洽。
不知不觉,天亮了,朝阳出来了,外面的雪停了,风止了,地上厚厚一层羊毛毯子似的积雪,反射着天空中的清光,将皇宫西北角这一大片废园照耀得格外明亮。
范闲醒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剑,走到了小楼门口,然后回转身来,安静地看着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瞳子异常清亮,异常平静冷漠,再没有一丝凡人应有的情绪。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这一刻起,二人之间再无一丝亲情牵割。
范闲抬起右臂,由肩头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稳握着的剑柄,以至那一丝不颤,稳定得令人可怕的剑尖,直直对着皇帝的面门。
剑仍在鞘中,却开始发出龙吟之声,吟吟嗡嗡,又似陈园里的丝管在演奏,浑厚的霸道真气沿着范闲的虎口递入剑身之中,直似欲将这把剑变活过来,一抹肉眼隐约可见的光芒,在鞘缝里开始弥漫。
吟吟吟吟……剑身在鞘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破鞘而出,却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闻之心悸!范闲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气,竟然构织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场景。
皇帝的双瞳微微一缩,双手依然扶在椅上,没有起身,然而这位世间仅存的大宗师,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原来比自己预想之中更为强大。
寒冷的冬日里,一滴汗珠从范闲的眉梢处滴落,他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尽是一片沉重坚毅之色。
他蓄势已久,然后庆帝并未动手,他不可能永远地等下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门槛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的一剑,也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手中剑鞘缝隙里的白光忽然敛没,小楼之中变得没有半点声音,而那柄剑鞘却再也禁受不住鞘内那柄天子剑的忿怒,挣扎着,冲突着,无声而诡异地,像一枝箭一样,刺向了天子面目!范闲出的第一剑,是剑鞘!剑鞘上附着他七日来的苦思,一夜长谈的蓄势,浑厚至极的霸道真气,一瞬间弹射了出去。
极快的速度让剑鞘像当年燕小乙的箭一样,轻易地撕裂了空气,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只一个瞬间,一个眨眼,便来到了皇帝陛下的双眼之前。
然而这时候空中多了一只手,一只稳定无比的手,一只在大东山上曾经惊风破雨,中指处因为捏着朱批御笔太久而生出一层老茧的手。
这只手捉住了剑鞘,就像在浮光里捉住了萤火虫,在万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尘。
这只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么会捉不住有形有质的剑鞘?小楼平静之势顿破,剑鞘龙吟嗡鸣之声再作,然而却戛然而止。
范闲蓄势甚久的剑鞘,就像一条巨龙被人生生地扼住了咽喉,止住了呼吸,颓然无力地耷拉着头颅,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帝陛下的手掌之中。
皇帝陛下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面容异常平静,然而他必须承认,范闲今日的境界,已经超出了他的判断,这如天外飞龙般飞掠而来的一剑,竟隐隐有了些脱离空间的感觉。
小楼的门口空无一人,皇帝冷漠地看着那处,他身后的那张座椅簌簌然粉碎,成粉成末成空无,洒满了一地。
范闲用全身功力激出那柄剑鞘,看似已经是孤注一掷的举措,小楼四周没有观众,所以谁也没有料到,没有想到,在那一刻之后,他的身体却是用更快的速度飘了起来,掠了起来,飞了起来。
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不,比鸟更轻,更快,就像是被狂风呼啸卷起的雪花,以一种人类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倏忽间从小楼的门口飘出去了十五丈的距离。
便在此时天上又开始洒落雪花。
在飞掠的过程中,范闲几乎止住了呼吸,只是凭藉苦荷临死前留下的那本法决,在空气的流动中感受着四周的寒意,顺势而行,飘掠而去。
在飘掠的过程里,他来得及思考,从皇帝的座椅处到小楼之外,有四丈距离,而皇帝要接自己的一剑,要思考,想必出来得不会太快。
四大宗师,已然超凡脱圣,但终究不是神仙,他们有自己各自不同的弱点。
苦荷大师最弱的一环在于他苍老的肉身,叶流云最强悍的在于他如流云一般的身法,如果此时小楼中的大宗师是叶流云,范闲绝对不会奢望能够将对方留在楼中。
然而此刻楼中是皇帝陛下,一身真气修为冠绝当世,充沛到了顶端,但凭真气而行,肉身总有局限,在小范围内的移避当有鬼神之技,正如当年叶流云面对满天弩雨一般,而皇帝陛下并不见得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强行掠出小楼,而紧接着迎来的,便是没有缝隙的攻击。
双足在雪地上滑行两尺,显出两条雪沟,范闲身形一落雪面,剑光一闪,横于面门之前,前膝半蹲,正是一个绝命扑杀的姿式。
便在寒冷剑芒照亮他清秀面庞的同时,一把突如其来,轰轰烈烈,迅疾燃烧的大火,瞬间吞噬了整座小楼,一片火海就这样出现在了落雪的寒宫里。
几声闷响,无数火舌冲天而起,将整座小楼包围在其中,红红的炽热的光芒瞬间将横在范闲面前的那柄寒剑照得温暖起来,红起来。
如此大,如此快燃起的一把火,绝对不是自然燃烧而成,不知道范闲在小楼里预备了些什么。
然而令范闲略感失望的是,火海之中一道气息流过,一个人影,一个煌煌然立于火海之前,冷漠看着自己的人影,站在了雪地之中,将那一片火海抛在了身后。
皇帝陛下身上的龙袍有些地方已经焦糊了,头发也被烧乱了一些,面色微微苍白,然而他依然那样不可一世地站立着,冷漠地看着范闲。
三处的火药,什么时候被你搬进宫里来了。
皇帝双眼微眯,看着范闲。
范闲开颜一笑,紧握剑柄,应道:三年前京都叛乱,我当监国的时候,想运多少火药进宫,其实都不是难事。
皇帝缓缓走进范闲,双眼微眯,寒声说道:原来为了今日,你竟是准备了……整整三年!范闲像皇帝一样眯着眼睛,以免被那片明亮的火海影响到自己的视线,抿唇说道:我只是觉得母亲的画像再放在这楼中,想必她也会觉得愤怒,既然如此,那不如一把火烧了。
是的,如果昨日皇帝陛下不是在小楼前召见范闲,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没有马上动手,而是与范闲在小楼里一番长谈,范闲根本找不到任何发动机关,点燃火药的机会。
然而其实直到范闲踩断门槛的那一刻,范闲一直有十分充分的信心,皇帝老子一定会将最后了断的战场,选择在这片废园里的小楼。
因为小楼上面有叶轻眉的画像,皇帝一定会选择在这个女人的画像面前,彻底了断他与她这数十年来的恩怨情仇。
范闲能确认这一点,是因为他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更能掌控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是一个冷厉无情却虚伪自以为仁厚多情的人,范闲也很虚伪,若用那世的话语说,父子二人都喜欢装点儿小布尔乔亚情调,这一幕大戏,小楼毫无疑问是他二人最好的舞台。
当火势燃起的那一瞬间,范闲心头微动,他之所以会选择埋了三年的火药作为自己的大杀器,是因为御书房里陈萍萍的轮椅给予了他信心,面对着四面八方,绝无空间闪躲的袭击,便是大宗师,也不可能从无中生有,找到一个闪避的方法。
轮椅里的那把枪射出的铁砂钢珠如此,想必四处肆虐的火也如此。
只是很可惜,皇帝陛下依然好好地站在雪地中,虽然他的面色先前那刻有些苍白,想必是从火海之中遁离,大耗元气,然而这一场燎天的大火,终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
火太慢。
皇帝冷冷地看着范闲,没有一丝感情说道。
试试剑。
范闲握着大魏天子剑,快活地露齿笑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一)既然已经动手,就再没有拿个金盆来洗手的道理。
范闲的双眼越来越亮,脑海之中没有一丝杂念,全是旺盛至极的斗志以及已经被催至顶峰的状态。
大魏天子剑在手,天下不见得有,但至少有闯一闯天下的雄心和野望——而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皇帝,在范闲的眼中,便是天下。
鹅毛般的大雪在寒宫里飘飘洒洒地落着,骤然间四道剑光照亮了略显晦暗的天地,空中出现了四道捉摸不定,异常诡异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里,便是一道令人心悸的剑光,竟让人分不出来,这四剑是哪一剑先出,哪一剑后至。
而与这四道剑光里蕴藏的杀意不同,剑势尽情而去,却是与天地风雪混在一处,羚羊挂角,妙不可言,不知落处。
瞬息间,范闲已经飘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右臂衣衫呼呼作响,衫下的每一丝肌肉都猛烈地爆发出了最惊人的能量,于电光石火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四道剑意遁天地而至,每一剑刺入天地间飘洒的一片雪花,然后,刺在了皇帝陛下的发丝之畔,衣袖之侧,帝履之前,龙袍之外……全部刺空!瞬息间的四剑竟全部刺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皇帝陛下的小腹只有一寸距离,却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犹如飞瀑已干,再也无法汹涌,再也无法靠近。
皇帝陛下广袖微拂,在这照亮冬日阴晦寒宫的四剑前,极其潇洒随意地在雪地上自在而舞,轻描淡写,却又妙到毫巅地让开了范闲这蓄势已久,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
不是顾前不顾后的四顾剑,范闲于瞬间内刺出的四剑,更多带着的是天一道与天地亲近的气息,如此才能在风雪的遮庇掩护之下,借着雪花的去势,疾如闪电,又润若飘雪一般刺向庆帝的身体,而逼着陛下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雷霆般的反击。
这四道剑息没有一丝东夷城剑庐的冷血厉杀之意,反而令人亲近,从而才能给了范闲近身的机会,然而这样深得天一道精妙势息的四剑,依然没有对皇帝造成任何的伤害,甚至对方一步都未曾退,依然稳定而冷酷地站在原地,就像先前没有动一样。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确实不是一般世人所能触摸的层级,在这样借天地之势而遁来的四剑面前,皇帝陛下竟这样轻轻松松地便化解了。
大魏天子剑的剑尖在那身明黄的龙袍之前不停吟嗡颤抖,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种绝望与挫败,直欲低首认命,却又不甘,拼命地挣扎着,剑身上穿透的四片雪花,也开始有了散体的迹象。
与手中剑不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失望的表情,依旧一脸平静,而那双眼眸里的亮光,竟是倏忽间敛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无情无感,只余杀戮之意。
他的那一双眼,就像是四顾剑杀意冲天,刺破青青大树直抵天空的那双眼,绝无一丝情绪交杂,只有冷漠。
他手中的剑,也在这一刻变成了死物,非圣人不能用之的凶器,一股死一般的寒冽,让剑上的四片渐散的雪花瞬息间变成了一片冰霜,凝结如镜。
右肩的衣裳忽破,一连串噼啪响声骤响,范闲体内两个周天急速运行,互相冲突挣扎,冲破了肩头穴关,经阳明脉直冲肘关,抵腕门,再送剑柄。
他的右臂似乎是甩了出去,猛烈地甩了出去,以大劈棺之势运剑!本已山穷水尽的剑势复逢柳明花明,顿长一尺,直刺庆帝龙袍!这才是真正的一剑,四顾剑临终前授予范闲的一剑,绝情绝性,厉杀无回,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倾人心,四顾频繁天下计,不为天下亦弑君!寒宫中风雪大作,大魏天子剑亦化作了一柄雪剑,寒冷至极,决绝至极,未留任何退路,任何回转之机,一往无前地刺了过去!…………令人闻之心悸的摩擦之声响起,只响了一瞬,但落在范闲的耳中却像是响了无数年,十分漫长,最终停止。
两根保养得极好,如白玉芽一般的手指,稳定而冷酷地夹住了大魏天子剑,摩擦声,便是冰冷的剑身与这两根手指之间产生的声音,半截剑身上的冰霜已然被手指夹掉,此时这两根手指便夹在了剑身的正中间,淡淡的热雾从两根手指上往外升腾着!纵使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师,他也不会轻视范闲的这一剑,因为这一剑太过冷漠,太过噬血凌厉,剑身竟是突破了他的两根手指,强行前行半个剑身的距离。
皇帝终究是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身体与大魏天子剑的剑尖之间,依然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范闲依然无法突破这一寸,真正触及到皇帝陛下的那身龙袍。
皇帝冷漠地看着近须咫尺的儿子,他颌下的胡须亦凝结了一些霜冰,看上去格外可怕。
夹着大魏天子剑的两根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磅礴至极,有若千湖千江千河一般的雄浑霸道真气,就从这两根手指上涌了出来。
轻轻地一拗,锋利至极的大魏天子剑,在皇帝陛下的手指间,竟像面条一样地弯了起来!然而大魏天子剑终究是当年皇室至宝,在这样恐怖的宗师压制下,竟然还没有断开!范闲离皇帝陛下极近,他保持着一个小箭步的姿式,右腿微微后撤低蹲,整个身体保持着一个极完美的线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竟给人一种无从去攻的感觉。
然而他手中握着那把大魏天子剑,他终究不是四顾剑,这柄剑不是他自己,而与他的身体连着,此刻却像是一个极漂亮的大字,突然多出了很弊脚的余笔。
如大江大河般的狂暴真气从大魏天子剑上涌了过来。
范闲的虎口迸出了鲜血,但他没有撤剑,因为他知道此时首战心志,再战意志,势不能为敌所夺,他的眼中冷漠之色愈来愈浓,体内的真气也开始汹涌地喷了出来。
范闲勇不撤剑,然而,皇帝陛下撤了指。
被弯曲到极限的大魏天子剑,像闪电一样弹了起来,如一记回马鞭,斩向范闲的面门。
范闲的瞳子里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抹极其明亮的剑光。
而那半截剑身上的冰霜也随着这一弹,迅即裂开,就在大魏天子剑的剑身上爆炸,化作了无数粒细微的冰屑,在皇帝与范闲身间炸开!范闲一声尖叫,疾松虎口,手腕闪电般下垂,反握剑柄,下方脚步在雪地上连错八步,倒踢金檐,仰首欲退!然而他这一仰首,先前所营织的完美厉狠防御却是马上冰消雪融,身法一阵凌乱。
皇帝陛下的身影像一阵风一般呼啸而作,直扑范闲的身体,平常无奇,简简单单地一拳轰了过去,直接轰到了范闲的胸口!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拳轰了出去,范闲整个人被击成了在天空中飘拂着的一片雪花,飘飘袅袅,凄凄惨惨,浑不着力,在空中变幻了无数身形,倒翻了七八个跟斗,掠过了数十丈的废园荒雪地,最终十分惨烈地落在了极远处的雪地上,震起一大片雪,压碎数十根死草。
范闲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然而却依然坚狠地站立着,死死地盯着远处的皇帝陛下。
没有人能在空中无凭无由飞掠数十丈,即便着了皇帝陛下的王道杀拳,那股强大到让人生不出抵抗之心的巨大力量,也不可能把一个人横着击飞数十丈。
因为人体是有重量的,毕竟不可能是真的雪花,当年在大东山上,即便是四顾剑被庆帝一拳击飞,他也是在东山庆庙里像石头一样滚出去,凄惨无比地撞响了那口钟。
而谁能像范闲先前一样,在空中飞掠了这么远——真的就像雪花。
皇帝冷漠地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那只官靴,看着靴尖上刺出来的那一截冰冷反光的金属尖,微微皱眉。
先前他一拳击在范闲的胸膛上,范闲被击飞的同时,竟还有以命换命的打算,极其阴险地从衫下踢出一脚,脚尖便是这截金属尖,上面很明显喂着剧毒。
皇帝将靴子扔到了雪地中,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艰难站立着的范闲,说道:小手段是不能做大事的。
范闲咳了两声,咳出血来,有些困难地从衣衫胸口处取出一块精钢薄板,扔在了脚边的雪地上,说道:但小手段可以救命。
精钢薄板上面,已经被击出来了一个手印,但很奇妙的是,那并不是皇帝陛下的拳印,而是一只横着的手掌背面的印记。
当皇帝的王道一拳将要轰到范闲胸膛上时,范闲除了从衫底踢出那阴险的一脚外,他的左臂在风雪之中自然滑行,极为神速地落到了自己的身前,护在了要害之前。
然而他的大劈棺散手哪里是陛下宗师实力击出的王道一拳的对手,被摧枯拉朽一般破开了封势,陛下的拳头压迫着他的手掌,最终还是狠狠地击打在了他的胸膛上,所以才会留下了那个横着的手掌反面印记。
胸口处藏着铁板,最后的关头调集了小周天里的天一道真气护住心脉,再加上了自己手掌的缓冲,终于让范闲在这样恐怖的一记拳头下面,保住了小命。
…………庆帝范闲父子二人之间的战争,只开始了刹那,便已经分隔数十丈,隔风雪相观,已然分出了胜负。
无论范闲准备得再如何充分,实力之间巨大的差距,大宗师的神妙,始终不是靠努力便能弥补的。
从拔剑的那一刻起,范闲先后用了天一道借势法门,习自海棠处的精妙自然剑法,最后凝雪成霜,以叶家大劈棺之势相送,将这天一道的四剑合成了习自四顾剑的绝杀一剑!而最后脚尖的那阴险一踢,胸口的铁板,自然是自小被五竹叔锤打所修练出来的功夫,范闲赖以成名的小手段,而用来催发这些神妙技艺,融会贯通的基础,自然是范闲体内勤奋修行了二十余年,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霸道真气。
天下有四大宗师外加一个瞎子,人世间最顶尖的武道,全部在范闲一个人的身上展现出来。
这世上也只有范闲才拥有如此好的运气,可以学到如此多精妙的本事。
换个角度讲,也正是死去或离去的强者们,将抵抗庆帝的最后希望放到了范闲是身上,他才能够今日与皇帝陛下公平一战。
然而即便是蓄势已久的连环三击,习自大宗师们的无上绝学,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依然没有讨到任何便宜。
从开始到最后,皇帝陛下只是退了一步,出了两指,轰出一拳,便将范闲打成重伤。
这种差距,又岂是苦练冥思所能拉近?九品上强者,在这个天底下已经是极为少见的巅峰人物,以范闲如今的修为,便是满天下也去得,可是面对着一位大宗师,谁也没有想像过,九品上强者有任何越级挑战的可能性。
今日风雪中,范闲能够将皇帝陛下逼退一步,并且在陛下一拳之下还能活下来,此事已经足够震惊天下,足够令他自豪。
范闲咳着血,脱下另一只官靴,赤裸着双足站在寒冷的雪地中,双眼微眯,眼眸里生出前所未有的豪情与信心。
这种在惨败之下显得有些突兀的情绪,并不是因为他逼退了皇帝老子,也不是因为他活了下来,而因为他平静的内心里,有一种对自我判断的肯定。
……陛下已经老了。
…………范府七日闭关,除了考虑那些心战之事,替自己爱护的人们保存生命之外,范闲想的最多的便是皇帝陛下如今真实状况的问题。
大宗师的境界究竟是怎样的境界?范闲见过叶流云出手,见过四顾剑,但是此不同彼,既然大宗师号称深不可测,那怎样评估皇帝老子的真实实力?好在在东夷城的时候,在四顾剑死之前,这位大宗师曾经和范闲参详过很久关于庆帝境界的问题,并且得出了一个虽然有些模糊,却极为接近真实的判断。
庆帝修为大成,正是当年北伐时体内霸道真气超过临界值,一举撕毁了体内所有的经脉,从而成为一个废人,结果最后竟是不知为何,陛下不仅完好如初,更成为了人世间的第四位大宗师。
范闲体内的经脉也爆裂过,只是在海棠朵朵的帮助下,在天一道自然法门的调养下,极为侥幸地修复好了经脉。
可当年陛下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四顾剑在大东山上与庆帝交过手,他对范闲讲述了自己的判断,如今庆帝的体内已经没有所谓人类应有的经脉,而整个人的肉身已经变成了一个通窍,真气行于体内毫无任何滞碍,无论是出息入息都快到了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而且由于不再有经脉的限制,庆帝体内的霸道真气可以一直无限度地修练蕴积下去,直至一个人类都不敢奢望的境界。
大宗师突破境界各有其法,有人凭其与天地亲近之感,有人凭藉视天地如无物的冷厉心意,而庆帝突破那一层境界却完全走的不是自问内心的方法,而是强悍地不停坚实修为,体内的霸道真气蕴成大海,以量变而成就质变。
这便是庆帝最恐怖的实力,也只有凭借着他体内无穷无尽的真气和异常快速的出息入息法门,当年在大东山上,他才可能一指渡半湖,将体内修练了数十年的无数真气,在那一指间的风情里,生生送了一半进入苦荷大师的体内,撑破了那具皮囊。
如果真能确定庆帝大宗师之境的真实面目,那便有一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庆帝积蓄了数十年之久的霸道真气,度了一半入苦荷的体内,如此大的损耗,用来杀死一位大宗师自然是划算的,可是这一半的损耗,庆帝只怕还要花很多年才能弥补回来。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只需要数日冥思,或许便能让真气回复如初,就算体内真气损耗一半,顶多也只需要调养数月。
可是庆帝的路子本来就与世间任何人都不同,其余人体内的真气顶多是一方池塘,便是那几位大宗师也顶多是一方小湖,只不过他们调用小湖的手段,隐然可以让湖水蒸腾,走的是神妙其技的方法。
然而庆帝的体内是一片海,少了一半,短短三年时间,只怕是无法重新填回的。
一半大海依然深不可测,依然不是范闲所能抵抗,然而庆帝这些年不停承受打击,京都叛乱,心伤子死母死,心念只怕有损,而去年秋天里,御书房内那辆黑色的轮椅给陛下造成的伤害,只怕也无法全好,陈萍萍的手段,纵使是位大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免疫。
如果皇帝陛下还是大东山之前的皇帝陛下,哪怕是三年前那个温和笑着,看似中庸,实则冷厉的皇帝陛下,范闲一点机会都不可能有。
关于大东山上的场景,范闲了解得很清楚,他知道皇帝陛下的王道杀拳,拥有怎样可怕的威力。
而今天陛下的这一拳,很明显不及大东山上的那一拳。
不论范闲使出了多少保命的本事,甚至还动用了他一直藏在箱子底的那套呼吸法门,可是范闲依然活着。
如果是原来的皇帝陛下,只怕这一拳就已经直接轰碎了范闲的手掌,衣衫下的铁板,直接把他轰得半边身体尽碎。
这足以证明,皇帝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坛,他老了,而且远没有当年强大了。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风雪那头的皇帝陛下,鲜血从他的唇边渗了下来,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十分清爽的笑意。
他这一生难得如此不畏生死的快意一战,而且隐隐约约间嗅到了一丝胜利的气味,着实爽快。
皇帝也隔着漫天风雪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眸子里寒光一现即隐。
他很清楚,范闲能够在自己那一拳下活下来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那阴险的一脚,也不是因为对方妙到毫巅,挡在自己拳头前面的手掌,更不可能是因为那块可笑荒唐的钢板,而是因为范闲的身法,那在雪空之中飘掠而出数十丈,有若雪花一般飘然不着力的身法。
正因为飘然不着力,所以皇帝陛下的王道一拳,至少有大部分的真气力量,全部耗损在这漫漫雪空之中,没有真正地落在范闲的身体上。
问题在于,范闲的身法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在空中横掠数十丈,变得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儿子,他不知道范闲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在等待着自己。
你已经有洪四痒的实力。
皇帝的声音透过漫天风雪,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范闲的双耳。
范闲面色微凝,知道这是皇帝老子对于自己的无上肯定,当年的天下除却四位大宗师之外,便以洪老公公的实力最为深不可测,陛下曾经说过,若不是洪四痒身体畸余,只怕这天下的大宗师还要再多一个。
今日皇帝陛下将自己与洪四痒相提并论,范闲微感自豪,但也清楚,陛下一定看出了自己先前化却那王道一拳的法门,有些古怪。
是的,那是苦荷大师临死前托四顾剑转赠给范闲的法门,范闲在风雪中呼吸着,在空气中亲近得如鸟儿游走着,都是因为他能感受到天地间那些隐隐约约的波动。
第一百三十三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二之弹指一挥间风雪中,范闲面无表情,平静地呼吸着,微微颤抖的两只手掌掌心向天,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那些不知名,不知形的元气,一层淡淡的光芒,就这样覆盖在他的衣衫上。
他并不知道这些或清冽或活跃的元气波动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他从东海海畔第一次感觉到这些事物的存在之后,便发现当按照那个小册子上记裁的浑沌的呼吸心念法子,似乎可以将这些天地间存在的元气吸入体内,化为真元。
先前一剑三式,受震而飞,电光石火间,范闲体内一向以充沛闻名的霸道真气便有了衰竭之感,临此危局,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隐藏,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开始了再一次的调息。
如今的皇帝陛下虽然受了伤,动了心,老了身体,可依然是大宗师!一举手,一投足,便控制了场间的势场,让范闲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应对,只一瞬间,体内气海便要见底。
此时他虽然贪婪地吸取着天地间的元气,但风雪之中的波动是那样的微弱,能够感觉到的元气因子是那样的稀薄,对他此时的局面来讲,根本没有任何帮助,虽然回气略快了一些,能够让他极勉强地站立在雪中,然而又如何能够帮助他战胜一位大宗师?对于这片大陆的强者来说,海外的法术从来都是鸡肋一般的存在,不屑一顾,即便是苦荷大师这种心怀宽广,从无忌惮,连人肉也敢吃的大宗师,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开始修研法术,并且极有机缘地获得了那本小册子,可是依然没有走出另外一条道路来,顶多只能算是一种辅助手段。
就像今日的范闲一样,他呼吸吐纳,冥想敛气,却像是在万顷水田之中,想要呼吸,却从那些污泥浊水里吸不出多少氧气。
不能等下去了,因为风雪那头那身明黄色的龙袍身影,已经开始缓慢而又坚决地踏雪而来。
数十丈的距离看似遥远,看似彼处雪花比此处雪花要小无数倍,然而对于庆帝和范闲来说,天涯与咫尺又有什么区别?范闲的双眸里无喜无怒,只是一味的平静,微微变形的大魏天子剑剑横于眉,寒光大作,体内大小两个周天在膻中处微微一掠,激得腰后雪山大放光芒。
自重生后每日勤勉固基冥想存贮的雄浑真气,便像是雪山被烈阳照耀,瞬息间放成汩汩溪流,溪流中的水越来越多,汇成小河,汇成大江,冲刷着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粗宏的经脉,运至四肢发端身体的每一细微处,强悍着他的心神,锤打着他的肉身。
脚下雪地如莲花一绽,爆出一朵花来,范闲的身体斜斜一掠,浑不着力却又暴戾异常,挟着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携剑而去。
雪空中一道闪电般的剑光,就这样照亮了阴晦的天地,照亮了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鹅毛,清晰得可以看见雪花的边缘!在先前一剑三击之后,在皇帝陛下所施予的强大威压之下,范闲承自东夷城剑庐的四顾剑,终于在体内两股真气的护持下,在轻身法门的庇护下,完美地融会贯通,真正到了大成的境界,这一剑,竟已然有了当日东夷城城主府内,影子刺四顾剑时的光芒!…………范闲惨然颓然地被从半空击落于地,横飞而回,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而他先前一脚踩绽的雪莲花,还在空中保持着形状,由此可见他这一去一回,竟是那样的迅疾,快到那朵雪莲都还来不及碎!他去得潇洒,刺得随心如意,凌厉却又自然,可是他退得却是更加快速,狼狈不堪,惊心动魄!皇帝陛下缓缓收回平直伸在空中的拳头,那个稳定而霸道十足的拳头。
他微微眯眼看着雪地中的范闲,依然沉默。
在范闲的这一剑前,皇帝陛下也要稍避其锋,所以此拳去势未足,既然先前那一拳没有生生打死范闲,这一拳想必也是打不死的。
果不其然,范闲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艰难地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唇角挂着那股将要被寒冷冰凝的血痕,冷漠地盯着皇帝陛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忽然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世间一切万能法,不论是速度技巧挪移,所有这一切武道上的外沿,都是建立在真气根基的基础上,气湖不足,如何能够快若闪电?如何能够使用那些已然得天地之妙的技法?真气乃是武学之基,范闲体内的经脉异于常人,修行的法门异于常人,霸道雄浑十足,放眼天下,实属异类。
然而……陛下的身体更是异于常人!他体内的经脉不像范闲那样宽宏殊异,而是根本没有体脉,他整个人,从头顶至脚尖便是通通透透的运气通道!陛下修行的霸道功诀更加强悍,暴烈之中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王道之气!相较而言,皇帝陛下便等若是范闲的升级版,范闲是个小怪物,皇帝陛下便是个大怪物,而范闲想凭着自身的实力,绝顶的真气修为,与陛下正面相抗,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为悍勇而……荒谬的选择。
还是那句老话,如今这片大陆上,无论是个人修为还是权势,范闲已然是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不,实际上他已经就是天下第二,他自己也承认过这一点。
但是他今天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天上地上最强大的那个人!…………范闲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挫败情绪,微眯着眼,透着风雪注视着皇帝陛下逐渐靠近的脚步。
他知道当陛下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时,便是自己再也难以凭借那古怪法门,取得身法上优势的那一刻。
鲜血从他的唇间淌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被寒宫里的冷冽气息迅疾冻成了一片血霜。
黑漆漆的眼瞳微缩,范闲倒提大魏天子剑,横腕于前,全神警惕,用手腕上束着的布条擦了擦唇边的血渍,舔了舔嘴唇,沙声笑道:很爽。
是的,他自幼在监察院的照料下长大,从童年时起便在为了执掌监察院做准备,从骨子里到皮肤上,从头到尾都浸淫进了监察院阴险黑暗的气息,这一世他不知遇着了多少风波,多少强大的敌人,每每此时,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对方,用那些见不得光的卑鄙手段,去谋求最后的胜利,然而却极少会勇敢地凭借手中的剑,与强大的敌人们进行最直接凌厉热血的战斗。
看着逐渐靠近的皇帝陛下,感受着充溢于天地之间的威压逐渐压制着自己的身体,范闲清秀面容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他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想到了三年前在澹州北方原始山林的那座悬崖上,燕小乙手执长弓,似乎也是这样冷酷地靠近自己的身体。
在草甸上,范闲勇敢地站了起来,今天,他同样勇敢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风雪中的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一振右臂,双脚在融雪上一踏,如灵猫踏雪电袭,身形骤然一晃,便从原地消失。
跑了?皇帝陛下看着那个顺着风雪之势,化作一片灰影,将将掠过废园宫墙,向着皇宫正南方向疾驰的儿子,眉头微微一皱,唇角泛起一丝情绪复杂的冷漠笑意,明黄龙袍双袖一振,顿时变作一道模糊的黄色影子,瞬息间随着范闲的身影消失。
…………寒宫的半空之中,范闲双手自然地微垂于身体两侧,疾速而异常自然地随着风雪的去势飞掠,变成了宫中檐上、墙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废园之中,他做出了幼狮搏命的姿态,却是反身就走,拼尽一身修为,遁入天地风雪之中。
要逃离陛下的身边,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屈辱的感觉,皇帝老子是大宗师,是大怪物,总之不是人,打不过一个不是人的家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过,还要留在那里拼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着衣衫感受着风雪之中的微妙变幻,范闲的身姿异常美妙,如一只耐寒的鸟儿自由飞翔着,在空中时不时改变着前行的方向,画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偏生速度却没有丝毫降低。
安静许久的皇宫,已经是晨起的时光,偶有扫雪的太监仆役,瞥见了半空中那一掠而过的灰影,却都只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飞那么快。
范闲自由而自在地飞掠着,在阴晦而安静的皇城里飞掠着,每隔七八丈的距离,便会在那些檐角或是墙头上微微一点,身形毫无滞碍,又入另一宫中,这等身法,这等速度,实在是人间向来未见。
一滴汗珠从范闲的后颈滑入背后,这一番全力施展的飞掠之术施出,并没有耗损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势,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飞掠,反而让他的心境平和下来,体内两个周天的循环也开始温存起来,一点一滴地修补着他在陛下威压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个无名的法术功诀,似乎也在这天地和谐的氛围之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让他回复的速度越来越快,状态越来越好。
脚尖点过檐角一处石兽头颅,却是连兽嘴里含着的铜铃铛都没有惊动,范闲飞于半空宫殿之上,俯瞰着大地和宫里的人们,格外有一种飘然欲仙,凌视苍生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或烧水或扫雪的人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天上有人在飞掠,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可是范闲后背的汗依然在流着,因为他此时虽然将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谐境界之中,也不会动念回头去看,可是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隐而未发的威势,正不快不慢地缀着自己,就像死神的脚步,虽然缓慢,却永远无法摆脱。
没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经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没有办法甩脱身后的皇帝陛下,范闲的双瞳微缩,向着南方远处高大的皇城正门闯了过去。
自皇宫西北角废园处,范闲轻身而脱,一路向南,很奇怪的是,他没有选择最近的北宫门或是那些宫墙翻掠。
他在宫里与皇帝陛下谈判这么久,自然是有所凭恃,这一对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况是什么,范闲承诺陛下,这只是一场二人之间的战争,而皇帝陛下为了大庆的千秋万代,也只将皇者的威压施加在范闲一个人的身上。
只要这一次范闲能够逃走,至少天底下会安静很多年,为了那些隐在天下各方的筹码,在杀死范闲之前,皇帝陛下不会对那些范闲的部属动手,这便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会允许自己的帝国内,一直隐藏着一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须杀死范闲。
可是……范闲没有出宫。
虽然皇宫那些封住四面八方,朱红色高高的宫墙号称可以拦住世间任何的九品强者,可是当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宫,已经证明了这座宫墙,对于真正站在人间顶峰的强者,并不是天险,更何况对于范闲这个自幼便在飞掠之术上下了无尽苦功的人物。
范闲一路向南,始终向南,在幽深落着雪的皇宫里一路向南,他掠过了漱芳宫,掠过了含光殿,掠过了破落的东宫与广信宫,他看见了很多人,而皇宫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他掠过了三座正宫,六处别院,看见了七十二位女子,终于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内最为高大的太极殿。
高耸的大殿上方,向来没有什么人来过,除了开国时新修之时,那些工匠或许曾经在上面忙碌,据闻当年修这座大殿时,还摔死了两个人,最后还从大魏朝里请了天一道庙门的人来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极殿,黄色的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两种颜色极有美感地混在一处,就像是极常华美的衣料,让人不忍破坏。
范闲此刻却没有丝毫赏雪的时间和心情,他顺着太极殿中端直接向着高处飘去,脚下虽然湿滑无比,却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偏斜。
一掠而上,脚尖踏上太极殿中端高高耸起的龙骨,范闲凌风而立,身遭尽是飘雪,衣袂呼呼作响。
他此时站在皇宫的最高点,正面是极其雄伟的皇城正门,身周是看上去显得无比低矮的宫墙,甚至可以看见大半个京都城,都陷在一片蒙蒙的风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宫后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婉儿她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京都,范闲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京都重重民宅叠檐,然后等到了身后那抹明黄身影的出现。
范闲没有转身,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十分强烈的失望之色,因为他一直等待着的声音没有响起,等待中的变化没有发生,整座皇宫依然是一片安静,尤其是这座雄伟大殿的上方,除却他与身后的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风雪,什么都没有。
范闲顺着殿上的琉璃瓦滑了下去,虽然风雪中大战紫禁之巅想必是一个极有看头,极为尊严的搞法,但在范闲看来,人只能有尊严地活着,而无法有尊严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黄色的身影,几乎同时轻飘飘地落在了太极殿前的厚厚雪地里,停住了身形。
…………皇帝站在太极殿的长廊之前,身后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门,往日里他就在这座宫殿之中召见群臣,掌控天下无数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却是孤伶伶地站在这里。
范闲站在殿前的广场中间,身边尽是一片厚雪,他看着远方正对着的厚重的皇宫城门,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冲破那座宫门。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其实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只是像两个野兽一样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
此时君臣二人终于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的飞掠追逐,安静地站在了殿前,也在万千子民们的眼前,现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扫雪的太监,在长廊里安静走过的宫女,那些面色青红,握刀而立的侍卫都惊愕地张开了嘴,看着雪地里的皇帝陛下和小范大人,震惊莫名,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闲平静地看着皇帝陛下,心底里却想着旁的事情,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从西北废园直奔皇宫南城,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几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杀死或擒住自己的刹那时光,可是皇帝陛下没有动手。
这是为什么?想必微微皱着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范闲不想着往宫外逃,却往南边走,这是为什么?范闲在等着一个变数,可惜在太极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后,第一变数没有发生。
那么第二个呢?范闲自己能够有多少实力,皇帝陛下算无遗漏,点得清清楚楚,此时的变数,必须是连范闲都不知道的变数。
就像当年悬空庙里的那个神仙局,机缘巧合,风云集会,局中的所有人都各有其目的,然而到最后,谁都有控制不住的变数产生。
范闲坚信这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变数一定会发生,因为当年悬空庙一事出动了四方势力,但身为南庆最大的敌人,北齐朝廷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北齐上承大魏,在这天下经营了千年之久,对于心腹大患的南庆京都皇宫,难道没有任何手段?范闲不相信,他坚信北齐人在皇宫里一定藏着撒手锏!而今日南庆君臣父子反目,血溅皇城,正是北齐小皇帝使出撒手锏的最好时机!…………若战鼓声响起,咚的一声闷响,若大战爆发,数万根紧绷的弓弦齐声歌唱,而其实只是皇城角楼处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机簧上紧的弩机,在这沉默甚至沉闷的一刻发动了!如儿臂一般粗细的精钢弩箭,在强大的机簧力量作用下,于瞬息间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皇城角楼处的空气,震得空气一爆,撕裂了太极殿前正面空中不停飘舞的雪花,高速旋转,生生劈开一道幽深的空间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黄身影!不知道被铸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样被扭转过来,对准了皇宫方向,更不知道北齐人是怎样渗透进了南庆皇城的禁军队伍,并且暗中控制了那处角楼,范闲只知道北齐人的撒手锏终于动了。
这已经足够了,一声厉啸,范闲沉气于足,身体重若磐石,动若瀑布,人随剑动,紧跟着那枝呼啸而来的巨弩杀向了皇帝的身前!强弩临身,然而终究距离太远,大宗师境界的皇帝陛下只需要拂袖而退,强行凭恃强悍的修为化距离为时间,便能避过这惊天一弩。
然而范闲的余光里早已瞥见,长廊之下有一个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此时已经站起了身来,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拔下了发间的细针,向着皇帝陛下的身后刺了过去。
…………不论是北齐人还是范闲,似乎都低估了庆帝在这世间数十年打磨出来的意志与反应,当所有人都以为太极殿前那抹明黄身影会暂避巨弩锋芒时……皇帝陛下的身形从原地消失,竟是倏忽间在雪上连进三步!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弩箭擦着皇帝陛下的发端,狠狠地扎进了平整如玉的青石地中,瞬间将这石面刺成豆花一样的碎石,砖泥四处猛溅,却恰好将那名偷袭的宫女刺客挡在了石屑之后!皇帝陛下右臂一拂龙袖,一股强大的真气裹胁着他身后漫天的石屑与雪花,像一条巨龙一般击了过去,正中那名宫女的身体!嗤嗤嗤嗤鲜血横溅,无数的石屑与雪花就像箭枝一样击打在那名宫女的身上,瞬息间在她的身体上创出几百几千条口子!这名刺客竟是一次出手都没有来得及,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哼,便垮在了雪地之中,化作了一摊模糊的血肉。
…………陛下与范闲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些许,此时范闲正全力冲刺,只不过电光石火间,父子二人便近在咫尺,近到范闲甚至能看到皇帝陛下微微清瘦的面容,那双再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冰冷的眸子,以及平静的眸子里无由透露出来的杀意!北齐的撒手锏果然厉害,无论是对付谁,只怕都是足够的,然而用来对付陛下这种大宗师,却是极其难看的。
范闲的眼里却没有丝毫失望之意,依旧是凌空一剑,狠狠地向着陛下的眼窝里扎了下去。
依然是先前两次交手那种情况,范闲手中的大魏天子剑,根本不可能刺中似仙似魅一般,在方寸地里身姿幻妙无穷的皇帝陛下,剑尖吐露着锋芒,颓然无力地刺破了陛下脸颊旁边的那片空气,嘶嘶作响,却是徒劳无功。
而陛下的拳头却已经又轰了过来,这是真正的王道一拳,皇帝陛下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手,如玉石一般洁莹无比的拳头,在这漫天风雪里,压过了一切的白色,闪耀着一种人间不应该有的光芒,轰向了范闲的胸膛。
皇帝的脸也很白,一种不健康的白,似乎这位大宗师已经将体内如海一般的真气,全部都集在了这一拳上。
若中实了这一拳,就算范闲有世间最精妙的两种真气护身,有绝妙的飞鸟一般的身法卸力,也只可能被击得粉碎。
便在此时,范闲手中的大魏天子剑脱了手,呼啸着破开雪空,向着幽深紧闭着的大殿之门而去。
他的人面对着那记耀着白洁圣光的拳头,凄厉地吼叫一声,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一根手指隔着三尺的距离,异常笨拙而缓慢地向着陛下的面门点去!缓慢只是一种感觉,实际上是那根手指尖上所蕴含着范闲穷尽此生所能逼将出来的全部真元,太过凝重,无质之气竟生出了有质之感,似有重量一般,让他的手指开始在雪空中胡乱颤抖。
他的人也在颤抖,面色异常苍白,双眸却异常明亮。
范闲的手中便是有剑也刺不中皇帝的身体,更何况是一根手指,更何况他的手指距离陛下还有些距离,而陛下那记杀人的拳头,已经快要触到他的衣衫。
然而一声尖厉的声音从范闲的指尖响起,就像是一个魔鬼要撕破外面人体的伪装,从那身皮肉的衣服里钻出来,又像是竹箫管内的音符,因为太久没有人按捺,再也耐不住寂寞,想要钻出那些孔洞,化作空中的几缕清音。
一道清冽至极,凌厉至极,杀伐之意大作的剑气,从范闲指尖喷吐而出,瞬间超越了二人间的空间,刺向了皇帝陛下的咽喉!…………犹记当时年纪小,澹州顽童多惹笑,为什么真气送出体外便会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呢?五竹叔不会内功,他无法解释。
为什么世间的武道修行者,都没有尝试过呢?还是一个顽童的范闲开始尝试,他异常辛苦地在没有人指导或纠正的情况下,自行默默地练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体内的真气吐出掌面,在极细微的距离内能够回到体内,这要归功于他体内的两个大小周天,还是他的执着和勤奋?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白白耽误了他很多的时间,以至于他自幼修行无名霸道功诀,待入京都时,却还无法像海棠或是王十三郎一样一战惊天下。
那些在他的手掌上回复自如的真气,根本不可能运用在真实的战斗中,更无法放出体外,形成杀人的利器,除了爬爬澹州的悬崖,红红的宫墙,偷偷钥匙,偷亲未婚妻,还有什么用呢?可是范闲不甘心,因为当年叶流云来过那座悬崖,并且在那片沙滩上留下了万点坑。
他知道世间有人能够控制释出体外的真气,所以他一直执着甚至有些愚蠢的按照这条路子走了下去,只是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办法。
这是因为范闲不知道,除了他这个怪物之外,世间只有到了那个境界的人,才能够控制释出体外的真气。
剑庐里那些九品强者的剑上虽然可以有淡淡剑芒,但那和人体自身的进益是何等样质的差别。
愚顽的顽童渐渐长大,世人视为珍宝的无上功诀,在他的手里却成为了执着的象征,直到某日东海之畔,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手掌上来回往复的真气终于……终于……可是渐渐地伸展出去一些,再伸展一些,他的心意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已经不在自己体内的气息波动!如今的范闲已经能够感受到天地间的元气波动,当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真元气息,并且能够控制,操控!不论是那个愚顽的少年执着到底的原因,还是那本小册子的原因,总而言之,最后的成果,便是此刻他的指尖喷薄而出的那道无形剑气!剑在手,如何能刺得中面前这抹虚无飘渺的明黄身影?而指尖颤抖,只需动一心念,便剑气流转,割裂空气,谁能避开?…………皇帝陛下也不能,在这记凌厉而至的剑气之前,他只来得转了转身子,而他的那一拳却擦着范闲的肩头,击在了空处。
虽然击空,范闲的左肩却依然是衣衫猛地全碎,而他身后的雪地上,更是被击出了一个大坑,雪花四处飞舞!范闲指尖的剑气也击中了皇帝陛下,准确来说,是擦过了皇帝陛下的脖颈,无形的剑气撕裂开了陛下颈上那薄薄一层肌肤,鲜血渗了出来!范闲又吐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将体内残存不多的真元全数逼至了指尖,隔空遥遥一摁,再刺皇帝陛下的眼窝!皇帝陛下一拳击空,面色的苍白之色更浓,然而看着范闲再次刺来的那一指,陛下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退怯之色,唇角反而泛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陛下也伸出了一根食指,向着范闲指尖的剑尖上摁了下去,他的身形飘然而前,倏忽间将二人间的距离压缩至没有!嗤嗤气流乱响,电光石火间,皇帝陛下的指尖便触到了范闲不停喷吐剑气的指尖,两只细长的食指并在了一处,一只手指不停颤抖,另一只却是异常稳定。
两只手指的指腹间气流大作,光芒渐盛,激得四周空中的雪花纷纷退避而去!皇帝陛下的唇角笑容一敛,右臂轻轻一挥,食指上挟着一座大东山向范闲压了下去!喀的一声,范闲食指尽碎!身体如被天神之锤击中,整个若风筝一般颓然后掠,却不是像先前主动卸力那般后掠,而是整个人似乎已经再无任何支撑之力,猛地摔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无法动弹。
…………雪地上生死相搏的君臣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先前刺空的那一剑,自范闲手上脱落,呼啸而向着太极殿正门处飞去的那把大魏天子剑。
但其实这一对父子二人都没有忘记,因为在这样一场战争中,世间至强的这对父子,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消耗任何不必要的力量。
此剑一飞,必有后文。
后文正是太极殿幽静正门上面精美繁复的纹饰,因为当范闲指尖第一次喷吐出令人震惊的剑气时,太极殿紧闭着的正门就这样诡异地开了。
穿着一身布衣的王十三郎就从那黑洞洞的庆国朝堂中心里飞了出来,在半空中接住了范闲脱手的那柄大魏天子剑,右肘微屈,在空中如闪电一般掠至,身形微涨,一声暴喝,集结着蓄势已久的杀伐一剑,就这样狠狠地向着皇帝的后颈处刺了过去!王十三郎,壮烈天下无双,这一剑所携的壮烈意味更是发挥到了极致,较诸当年悬空庙上一身白衣的影子,从太阳里跳了出来的一剑,更要炽热三分,光明三分,明明是从皇帝陛下身后的偷袭,却硬生生刺出了光明正大的感觉!剑心纯正的剑庐关门弟子,尽得四顾剑真传,那夜又于范闲与四顾剑的对话中,对霸道真气有所了悟,此时集一生修为于一剑,何其凌厉,若是范闲面对这一剑,只怕也必得受伤!然而皇帝陛下似乎根本就知道身后那座幽深的大殿里,会忽然跑出一个九品上的强者出来,一指大山压顶将范闲击倒在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也不转身,直接一袖向后拂出。
庆帝此生,一拳、一指、一袖,便足以站在人世间的顶端,无人敢仰望其光芒,然而今日他的这一袖却无法气吞山河,风卷云舒般地卷住王十三郎的壮烈一剑。
因为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因为正如范闲判断的那样,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全盛期的陛下,这些年来的孤老病伤,无论是从肌体还是心理上,都已经让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王十三郎的那声暴喝依然回荡在空旷的皇宫之中,而剑芒乱吐的大魏天子剑已经嗤的一声刺穿了劲力鼓荡的庆帝龙袖,擦着皇帝的胸膛刺了过去。
皇帝拂袖之时,已然微转身体,十三郎的这一剑虽然凶猛,却依然只是擦身而过,只是刺伤了庆帝些许血肉!而皇帝袖中的那只手却已经像金龙于云中探出一般,妙到毫巅地捉住了十三郎的手腕。
王十三郎手腕一抖,手中的大魏天子剑如灵蛇抬头,于不可能的角度直刺庆帝的下颌。
庆帝闷哼一声,肩膀向后精妙一送,撞到王十三郎的胸口,喀喇数声,王十三郎鲜血狂喷,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他感觉一股雄浑至极的力量要将自己震开,一声闷哼,双眸里猩红之色大作,竟是不顾生死地反手一探,死死地捉住了皇帝陛下的右手,不肯放手!一抹花影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从王十三郎的身后闪了出来,就像她先前一直不在一般,就这样清新自然地闪了出来,如一个归来的旅人渴望热水,如一株风雪中的花树需要温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捉住了皇帝陛下的另一只手,左手。
海棠朵朵来了,这位北齐圣女,如今天一道的领袖,就像一个安静到了极点的弱质女子,依附在庆帝的身边,庆帝的袖边,如一朵云,如一瓣花,甩不脱,震不落,一味的亲近,一味的自然,令人生厌,生人心悸。
不知为何,海棠的出手没有选择攻击庆帝的要害,而只是释尽全身修为,缠住了庆帝的左手。
庆帝的双眸异常冰冷平静,本就清瘦的面颊在这一刻却似乎更瘦了一些,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面色一片苍白。
他知道握着自己两只手的年轻人,是那两个死了的老伙计专门留下来对付自己的,可是他依然没有动容,只有一声如同钟声般的吟嗡之声,从他那并不如何强壮的胸膛内响了起来……雄浑的真气瞬间侵入了两名年轻的九品上强者的体内,一呼吸间,王十三郎的右臂便开始焦灼枯萎,开始发荡,数道鲜血从他的五官中流了出来。
而海棠朵朵的情况也不见得好,一口鲜血从她的唇中吐了出来,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陛下震落雪埃之中。
此时太极殿的雪地上,开始染上了血红,而不远处的范闲就那样颓然地躺在雪地中,似乎再也无法动弹,似乎谁都无法再帮助海棠与王十三郎,这两名被曾经的大宗师们公认最有可能踏入宗师境界的年轻人,难道就要这样死在世间仅存的大宗师手中?…………皇帝陛下的心里闪过一抹警意,虽然从昨夜至今,他一直警惕着一切,他从来不以自己的宗师境界而有任何骄纵,他不是四顾剑,他没有给范闲一系留下任何机会,虽然直至此时,直至先前在太极殿上,他都没有发现自己最警惧的那个变数发生,可是眼下这抹警意仍然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滴落着红晕的雪地。
皇帝陛下的目光触处,雪地似乎开始了极为迅疾地融化,这当然不是陛下的目光灼热,而确确实实是从先前范闲指尖吐露剑气的那一刻起,下方的雪地已经开始融化了。
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庆帝一指击伤范闲,双手震锁两大年轻强者,雪地才真正地融化松动。
雪地之下是一个白衣人。
这位天下第一刺客,永远行走在黑暗中的王者,剑下不知收割了多少头颅的监察院六处主办,东夷城剑庐第一位弟子,轮椅旁边的那抹影子,此生行动之时,只穿过两次白衣。
一次是在悬空庙里,他自太阳里跃出,浑身若笼罩在金光之中,似一名谪仙。
一次便是今日,他自雪地里生出,浑身一片洁白,似一名圣人。
影子两次白衣出手,所面对的是同一个人,天底下最强大的那个人。
所以影子今天的出手,也是他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阴险的一次出手!与范闲和王十三郎不一样,他的剑竟似乎也是白的,上面没有任何光泽,看上去竟是那样的朴实无华,那样的黯淡。
而他的出剑也是那样的朴实,并不是特别快,但是非常稳定,所选择的角度异常诡异,剑身倾斜的角度,剑面的转折,都按照一种计算中的方位,没有一丝颤抖地伸了出去。
这一剑太过奇妙,刺的不是庆帝的面门,眼窝,咽喉,小腹……任何一处致命的地方,也不是脚尖、膝盖,腰侧这些不寻常的选择,而是刺向了皇帝陛下左侧的大腿根。
皇帝陛下在这一刻竟也没有躲过影子的这一剑,微白的剑尖轻轻地刺入了陛下的大腿根部,飙出一道血花!影子是刺客,他的生命就在于杀人,在他的眼里没有杀不死的人,就像很多人都以为,大腿受伤并不能造成致命的伤害,但影子知道,大腿的根部有个血关,一旦挑破,鲜血会喷出五丈高,没有人能活下来。
只是这一剑虽然浅浅地刺进了皇帝陛下的大腿根部,却还不足以杀死这位强人,因为那处血关还没有被挑破。
伏在雪地中的影子就像一位专注的杀牛屠夫一般,速度平稳而小心翼翼地向上一挑。
皇帝陛下的脸色较诸这漫天的雪更要白上几分,当一身白衣的影子出剑的那一瞬间,其实他已经在向后退了,他带着缚住自己双手的海棠与王十三郎在雪地上滑行着,向后退着。
然而白衣的影子依然刺中了这一剑。
皇帝感到了一抹痛楚,眼瞳微微地缩了起来,然后他的人变成了风雪里的一条龙,卷起了身周所有的雪花,所有的人,所有的剑意,所有的抵挡,包裹着场间的所有人,在太极殿前的雪场中,飘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三)风雪快速地飞舞着,沿着那几个模糊的人影飞舞着,以顺时针的方向横飞于半空之中,渐渐连成无数道线条,看上去就像民宅闺阁里织成球的毛线,或者是江南春蚕吐出来的茧丝,化作了一个圆球,将里面的那些正陷于危急时刻的身影全部遮了起来。
这个白色的雪絮圆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用一种奇快的速度向着雪地后方的太极殿退去。
也不知道内里那几位强者是用怎样的心念,保证了那些快速旋转的雪丝,没有被劲风刮拂成一片散雪。
先前王十三郎与海棠从太极殿里飘掠而出时,打开了两扇门,此时的太极殿就像一个阴影构成的巨兽,张着自己的嘴,准备一口将那个浑圆而巨大的雪球吞进腹中,内里一片幽暗。
只是殿门并没有全开,那张嘴太小,所以当那个雪球飘到太极殿正门时,体积竟是比殿门还要更加大一些。
雪球快速地撞到了殿门处,却异常奇妙地没有发出一声响动。
那些雕着繁复纹饰的木门瞬息间被雪球圆融之势里挟着的杀意、战意摧毁,一道道深刻入木的伤痕瞬间产生,摧枯拉朽一般散离而去。
万年的时光或许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毁灭一切,然而这一个潆潆雪丝构成的事物,竟也产生了这样强大的效果,本应是柔弱无比的雪花,在高速的旋转中,变得像是无数把锋利的钢刀一样,割裂了空间里存在的一切。
如斯恐怖的效果,自然是因为那方空间里的那位大宗师,在此刻已经发挥出了他的巅峰境界。
雪球一路破空而去,飞过长长是御道,撞在了御台之下,声音再次发出,轰的一声雪球爆开,雪花如利箭一般嗤嗤向着四面八方射出,击打得整座太极殿都开始微弱地颤抖起来,大梁虽没有断裂的迹象,但美轮美奂的殿内装设却全部被击成了一地废砾!数个人影激射而出,王十三郎与海棠颓然飞堕于残砾之中,鲜血狂喷,而十三郎的那只手臂更是早已凄惨地变成了绞在一起的血肉之丝,经脉尽断。
刺出最后那一剑的影子,一身白衣匍匐在御台之前,头颅下方尽是鲜血,一丝不动,竟是不知生死,他的那把剑有气无力地握在手中,剑尖残留一段血渍。
然而这把素剑终究是没有能够挑破皇帝陛下大腿根处的血关,在这样的情形下,影子刺出的必杀一剑,明明已经刺入了皇帝陛下的血肉,可是由殿外杀至殿内,天地震荡,四处风乱物动,那剑尖竟是颤也无法颤一丝,动也无法动一寸,直到最后被震出陛下体外,徒劳无功!在这段时光内,皇帝陛下凭借着浩瀚若江海的真气修为,以王道之意释出霸道之势,将整个空间里的数人都压制在圆融境界之中,在这片领域里,陛下的心意,便是一切行为的准则,谁也无法抵抗!明黄色的身影在这片凌乱的御台上显得那样的刺眼,陛下依旧直挺挺地站立着,看也没有看一眼在身后变成一堆烂木的龙椅,面色苍白,露出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
虽然受伤,可依然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不可战胜。
匍匐于御台之前,像条死鱼一样的影子忽然动了,他就那样飘了起来,白衣凌风,唇角淌血,极其毒辣的一剑向着陛下的咽喉刺了过去。
一刺落空。
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影子的面色苍白,混着血水吐出一个字来:退!当他递出最后的那一剑时,他的人就已经向后疾速飘退而去。
第一剑没有能够杀死皇帝陛下,那么今天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虽然影子一心想替惨遭千刀万剐的陈萍萍报仇,然而他终究是一位刺客,今日入宫行刺的四人中就属他眼光最为毒辣心境最为平稳,一击不中,自然要飘然而退。
他只是担心那两个身受重伤的年轻高手会依然舍生忘死地与皇帝陛下缠斗,所以才喊了那一声。
这一个字的声音还有落下,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的太极殿内三个身影呼啸破空,向着殿外奔去。
受伤最轻的海棠朵朵落在了最后方,花布棉袄一展,化作一片花影,绽放在殿内幽暗的空间内。
…………花朵消失的那一刻,三名九品上的强者也从太极殿内消失,皇帝陛下依然沉默地站在御台上,令人异常吃惊地没有追击。
先前至强至刚领域一出,那三位强者身受重伤,再也无法回复,此时逃离大殿已经是强弩之末,若皇帝此时出手,想必会很轻易地杀死这三人。
皇帝陛下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低下了头,摊开了双手,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那丝寒意痛意,看着胸前被割开的血肉,渗出明黄龙袍的血渍,还有大腿根处的那记血洞。
清晰的痛楚从三处传入他的脑中,让这位强大的皇帝陛下有些发怔。
朕已经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便是三年前在大东山上,面对着苦荷与四顾剑时,朕耗损的也只是蕴养一生的浩瀚真气和无上的精神气势,可是今日……面对着区区几个年轻人,朕竟然受伤了?皇帝伸出左手在胸襟上抹了一把,看着洁白手掌上的血水,微微皱眉,难以自抑地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在内心询问自己,莫非自己真的老了?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今日出手的四人他都很清楚。
安之自然不用多提,这小子居然能在今日逼出离体剑气来,天份勤勉果然了得。
而影子一直追随那条老狗,却一直在皇帝存在的空间里藏匿着存在,天下第一刺客果然了得。
至于苦荷与四顾剑的那两名关门弟子,皇帝陛下也不陌生,他虽然没有见过海棠朵朵,但对这名北齐圣女却是了然于心,知道她与范闲之间的关系,当年甚至动过让范闲娶了这女人的念头。
王十三郎……当年在大东山上的那一幕让皇帝陛下牢记于心,欣赏有加。
除了影子外,如此出色的三名年轻人,毫无疑问会是将来这个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今日齐刺皇帝,虽然败了,却依然败得如此轰轰烈烈,由不得皇帝不欣赏,不生杀意。
皇帝缓步走出幽静的太极殿,一步一步地行走,缓缓地梳理着体内已经开始有不稳之迹的霸道真气,面色冷漠,双眸异常寒冷,静静地看着皇城正方已经被范闲数人成功打开的宫门。
他不关心范闲他们是怎么能够在禁军和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打开了宫门,也不担心这些他骨子里的刺,以年轻骄傲提醒他的衰老的敌人们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人海里。
全数杀了。
皇帝平静地开口吩咐道,就像是叙述一件家常事,便这样自信而冷酷地定了甫始逃出皇宫的那几名年轻强者的生死。
然后他从刚刚来到殿门口的姚太监手里,接过一件全新的,干净的龙袍,开始换衣。
…………影子退得最快,他在雪地里一把抓起陷入半昏迷之中的范闲,闷哼一声,生生逼下体内涌上来的那口鲜血,如一只鸟儿般,诡魅无比地向着宫门的方向飘去。
在他的身后,王十三郎姿式怪异地跟在后面,而已经脱了那身花布棉袄,身着素色单衣的海棠朵朵,则是面色平静地跟在最后方。
此时四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想要翻越宫墙已经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只有向着宫门处闯去,然而谁都知道,太极殿正对的宫门,乃是整座皇城防守最为森严的所在,可是影子冷漠地闯了过去,依然没有一丝犹豫,这不是因为范闲的交代,而是因为他是东夷城的人,他知道剑庐里最多的是什么。
先前北齐人使出的撒手锕是皇城一处角楼里的守城巨弩,当那声闷声响起,皇城的禁军侍卫们终于知道今天皇宫里来了刺客。
然而太殿内外雪中的那场拼死搏斗开始得太快,结束得太快,当那四位强者身影冲向宫门时,禁军内一部分高手正在向着皇城角楼处汇合,而留在宫门处的禁军只来得及刚刚组织好阵式,像一张大网一样。
然而这张网初初织成,便被凌天而起的剑光撕碎了,四道冲天而起的凌冽剑光不知从何处生出,将宫门处的禁军布阵绞得一片大乱,残肢乱飞,鲜血狂溅,惨呼大作!东夷城剑庐十三徒,除却范闲派在江南保护苏文茂和夏栖飞的数人,除了留在东夷城定军心的几人,一共来了四名九品剑客!没有人知道这些九品剑客是怎样暗中潜入皇宫的,但人们知道,剑庐弟子以杀意惊天下,以九品之境,行暗杀之事,整个天下除了监察院影子执掌的六处之外,没有哪方势力能够抵抗。
只不过一瞬间,反应不及的禁军便被杀得大乱,沉重的宫门也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在禁军将领和侍卫班值愤怒的嚎叫声中,四名剑庐弟子冷漠地控住了幽深的宫门长道,生生杀出了一道极小的空间,护持着自雪地中,自太极殿方向逃遁而来的范闲四人,像一缕缕幽魂一样,闪出了宫门缝隙,奔向了白茫茫一片无比冷清宽宏的皇城前广场。
…………范闲受了皇帝陛下一指,食指尽碎,体内被那股强悍的霸道真气侵伐着,若不是他体内的经脉异于常人,修行的又是与庆帝同质同性的真气,只怕在那重若东山的一指下,他整个人都会被点爆。
可纵使他活了下来,依然感觉到了经脉已经生出了无数破口,他的身体内外,就像有无数道烙红了的细铁丝,正在体内游动着,他的心中嗤嗤作响,那种难以承抑的痛楚,刺入他的脑海之中,人类自保的本能,让他极易在这等强烈的痛楚中昏迷过去。
然而范闲不能昏迷,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活着逃出皇宫。
他有些模糊的视线早就看见了那几名剑庐弟子释出的清冽暴戾剑意,眉头痛苦地皱了皱,因为这些剑庐弟子不是他安排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把剑庐拖进这摊浑水之中。
影子是监察院旧臣,海棠是他的女人,十三郎是他的友人,今日入宫行刺所动三人,全部是范闲的私人关系。
毕竟这是与陛下的君子一战,陛下能容忍范闲找这些人来帮忙,也能猜到,然而若范闲动用了东夷城甚或是北齐的力量,这事情只怕会更加麻烦。
而更麻烦的则是此时宫外的安静,一片白雪之中的皇城前广场,竟是安静得像是一个人也没有。
当四名剑庐弟子也化作幽影,持剑护送范闲四人踏上了皇城外广场的雪地时,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能听见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竟显得那样的寂寥。
这种死一般的安静太过诡异,任谁都知道有问题。
范闲虽然没有动用剑庐弟子的意思,然而他所安排的出宫道路与影子的选择一样,也是谁都不会想到的皇城正门。
之所以选择皇城正门,还因为范闲事先就推断清楚,自己入宫与陛下交涉谈判,而京都里自己毒杀贺宗纬一事应该已经爆发,那些文官们肯定会来叩门鸣冤,那些倔犟的御史们更是会跪在雪地里,向皇帝陛下施加无穷的压力。
这一点在昨夜姚公公的禀报中已经得到了证实,所以此刻范闲数人逃出皇宫正门时,本应该看见一地满脸悲愤的官员,听见嘈杂的议论声,白雪已经被践踏成一片污泥,而各府里的下人仆役则是躲在远处的街巷马车里,他们这一行逃出来的人,则能趁乱而遁,甚至范闲连如何抢夺各府里的马车,都已经想好了退路。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他们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和淡淡的影子,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异常,后方的宫门已经重新缓缓地关闭了起来,里面的禁军侍卫十分出人意料地没有追击出来,然而影子依然冷漠着脸,向着前方飞掠着。
明知道眼下有蹊跷,明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困兽之局,然而众人还能怎么办?除了冲过去,闯过去。
…………皇城前的广场极其雄伟阔大,当年阅兵时曾经容纳过十万之众。
三年前京都叛乱,秦叶两家领大军围宫,也有数万大军在此处集结。
而今日一片厚雪之上,竟只看得见这一行从皇宫里辛苦杀出来的人,看上去是那样孤伶伶的,十分可怜。
从这个孤单的队伍右后方传来一连串轻微的杂响,皇城角楼处的零星战斗似乎也结束了,北齐人安插在南庆最久的奸细和刺客大概已经被禁军扫荡干净。
而此时却有两个人影从角楼处的朱红色宫墙上堕了下来!皇城极高,那两个身影堕落的速度极快,眼看着便要堕入雪地,落个骨折身死的下场,不料却听着空中暴响,一阵厉喝,一个身影腰间弯刀疾出,在宫墙上看似胡乱,实则妙到巅毫地斩着,每一刀斩下,便在朱红色新修复的宫墙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那个人使的是一对弯刀,实力极为强悍,在空中竟然还能维持住自己的身形,而另外那个人明显修为要弱一些,只有用手中的那柄剑插入同伴的刀柄铁链之中。
不过是几个起落间的功夫,这两个身影便重重地摔落在宫墙之下。
那名身形魁梧的强者没有受什么伤,抓着他的伙伴便向着雪地的正中跑了过来。
看去向,似乎是要与范闲一行会合。
这两个人是北齐残存不多的九品高手,其中一人是苦荷大师的关门弟子,北齐皇宫第一高手狼桃,另一人则是何道人!此时范闲一行人已经奔至了茫茫雪地的正中,忽然发现多出来了莫名其妙的同伴,不由怔了怔。
为了配合范闲的行动,北齐小皇帝竟舍得让手下最厉害的两名杀将潜入南庆,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然而狼桃大人初入京都,却根本没有来得及发挥他真正的本领,只能配合潜在宫里的奸细,用那守城弩发了一箭,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太极殿前的那场刺杀开戏并且落幕。
英雄气短,莫过于此,一身修为纯厚至极的狼桃,竟是连一刀都未曾向庆帝斩下,便被禁军们迫得遁下了皇城,而他身边的何道人更是脚上受了伤,只有被他提在了手上。
不要跑了。
一直被影子提在手上的范闲,看着渐渐要会合在一处的狼桃,冷漠地开口说道。
他的眼瞳微微一缩,心底不止是吃惊,更有一种荒谬的怒意。
为什么世上的人们总以为他们可以配合所有他们想发生的事情?不论是剑庐弟子还是狼桃的出现,都让范闲的心惊了起来。
他安排了那么久,筹谋了那么久的事情,在这一刻却忽然失去了根基,由不得他不感到悲凉。
令范闲更感悲凉的是这片天地广场的安静。
一行人汇聚在广场正中间的雪地上,离前方的民宅并不是很遥远,离右前方的丁字路口更是近在咫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一定有些不知名的凶险正在等待着自己。
范闲再次败在了皇帝老子的手中,一败涂地,而剑庐弟子和狼桃这两个北齐人的出现,更是让他最后用来保命的借口都没有了,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宫内已经发出了必杀的指令,不知道自己的心战终究没有办法成功,眼瞳里泛过一丝淡淡的疲惫。
影子沉默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一片风雪之中。
海棠抹去了唇角的鲜血,微微一笑,走到了箕坐于雪中的范闲身边,下蹲偏首说道: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首鼠两端,想顺了哥情又不逆嫂意,真真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只是想少死几个人,终究是些私人的事儿。
范闲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着臀下传来的冰雪寒意,说道:若无耻到了极点,也会有万人来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么会在宫里弄了这样一出?王十三郎耷拉着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边,沙着声音说道:至少你试过。
虽然败了,也是不错的。
范闲往身边的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着说道:可我真的很怕死。
话虽然这样说着,他的眼眸里却泛着十分少见的恬静安乐的光芒。
看样子你不怎么喜欢我的到来。
狼桃走到范闲的身前,平静说道:只是你的私仇,其实也是我们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来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必须承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这种事情和武道修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中,我显得有些无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海棠朵朵,复对范闲皱眉说道:如果朵朵肯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或许今天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噢,结局或许是早就注定的,人得信命……不过,呆会儿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说你无能。
范闲凄惨地露齿一笑,望着狼桃说道。
就在这样一片白茫茫安静无比的雪地里,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精锐的强者力量的刺客队伍,便在雪地的正中央随口聊起天来,似乎没有人想着,庆国强大而恐怖的国家机器一旦开始围杀,谁能逃得出去?…………皇城上无数禁军变做了层层的黑线,弓箭在手,冷冷地盯着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随时可能发箭。
宫典眯着眼睛站在正中间,看着雪地里的那些人,心头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为何在此时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范闲他们谈话的同时,皇城前广场的局面早已经变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楼间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与弓箭,耀着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杀人草一般,对准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处,如雷一般的马蹄声缓缓响起,两千余名身着铁甲的精锐骑兵将那处死死地封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万箭所向,谁能活下来?铁骑冲锋,哪里是肉身可以抵挡?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走到了死局,再也没有任何变数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发生,拖延死神的到来。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骑兵,看着骑兵队前亲自领兵的叶重,看着二层民宅上面森严恐怖的箭尖,看着那些行出民宅,渐渐逼近雪地正中间的那数十个戴着笠帽,外表无比冷漠,内心却无比狂热的苦修士,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正是他的布置,大皇子的禁军清洗行动便是开始于那些民宅之中,而监察院各处与黑骑配合,正是沿正阳门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将叛军骑兵大队斩断,将秦恒活活钉死在皇城前,让老秦家断子绝孙。
而今日皇帝陛下的布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历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种叫做报应的东西。
围点打援,诱敌出笼,一举扫荡所有敢于反抗自己的力量,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惯了的套路,然而大东山珠玉在前,今日这种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再如何惯用的套路,在庆国强大实力的支撑下,依然没有谁能够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庙算。
真是没有什么新意。
范闲双瞳有些涣散,和着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很干脆地脑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怀里。
今日他与庆帝数番大战,到最后逼出了指尖剑气,却依然敌不过皇帝陛下的无上真气,惨被一指击垮,精神真元的损耗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他能忍到此时才昏过去,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广场四周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地响起,马蹄声也没有稍慢,不知多少庆国精锐军士从广场的四面八方逼近了过来,渐渐将雪地正中那处纳入了箭程之内,而那几十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则是站在军队之前,冷漠地看着这些人。
如果一旦长箭攻击不能全灭刺客,自然是铁骑与苦修士们上场的时机。
此时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剑庐四名强者之外,再无完好之人,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武力压制,谁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
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阶,除了范闲之外,这些人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一丝畏怯之色。
狼桃与那四名剑庐强者对视一眼,各自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这位北齐皇宫第一高手怜惜地回头看了海棠朵朵一眼,发现小师妹的脸上没有任何别离伤感的情绪,只是安静地抱着范闲,微微笑着。
狼桃也笑了,看着海棠怀里的范闲,摇头赞叹道:这时候了,居然这么干脆地昏了过去,叫人如何不服他?…………换了一身干净龙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着皇城的石阶向上走去,一路经过的禁军士兵纷纷半屈膝行了军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色。
姚太监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边,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为何还没有动?这……姚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
他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已经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这些年对小范大人也是宠爱到了骨头里,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后,陛下对小范大人的爱惜,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的,先前如果他下令万箭齐发,若小范大人就这般死在乱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时亲登皇城,更是让姚公公感到了惶恐。
如果只是为了围杀宫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布置已经完全足够了,何必亲自来看?只怕心中还是不舍吧……朕要亲眼看着那个逆子死在朕的眼前。
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冷漠地开口说道:放箭。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声放箭,于是当皇帝陛下还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宽阔石阶上时,广场四周那些军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
密密麻麻,呼啸破风而至的万千箭羽,像是蝗虫一样,遮天蔽日而来,直射广场正中约数十丈方圆的雪地。
若范闲此时尚是完好之躯,或许他可以凭借刚刚领悟不久的心法,平直一掠数十丈,躲过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经昏死过去了,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够躲过这一阵箭雨。
便在庆军发箭之前的那刹那,狼桃一声暴喝,眼中厉芒大作,一把抓过海棠怀里范闲的身体,单手捉住两柄弯刀之间的铁链,将两柄弯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光,勇猛无俦地向着最近的那些苦修士冲了过去!庆帝缓慢的脚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龙袍明黄逼人,双手负于身后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他的眼眸深陷,异常冷漠,没有一丝动容。
他看着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红之色,散落于地的羽箭,也没有丝毫动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后看见了被众人护在身后,不知死活的范闲,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一阵密集的箭雨,剑庐四名强者守护在四方,凭借着强悍的九品修为,织成了一片剑网,将其余的人护在了剑网之内,不知斩断震碎了多少箭枝。
然而人力毕竟有时穷,这和当年三石大师在京都外被乱箭射死不同,今日的京都,有数千数万枝箭,如雨落大地,谁能不湿,谁能不死?箭雨过后,剑庐四名强者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可是依旧强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鲜血横流。
不知道下一刻这些承袭了四顾剑暴戾狠意的弟子们,是不是就会倒下。
而剑网边缘的何道人,则已经是被射成了一个刺猬,死得不能再死。
想当年这位北齐的九品高手何其风光,而今日在强大的帝国力量面前,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再强大的个人,在一个兴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蝼蚁一般无助,除非这个人已经强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师。
箭雨停歇,浑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来,先前他意图护着范闲冲杀而出,然而终究没有办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两柄噬魂弯刀斩杀两名苦修士之后,依然只有退了回来,他的右肩上还插着两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鲜血流了下来。
海棠看了他一眼。
狼桃没有转身,沉默说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让他活着。
此时众人伤的伤,死的死,虽都是可以横霸一方的强者,但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无法凝成一股绳,勇猛地突围而出,因为看着庆国朝廷这阵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平静地看着城下的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继续。
先前太极殿刺杀结束的刹那,皇帝陛下终于觉得解脱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形的枷锁解脱了,所以他才回复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这一切。
在大东山之后,不,更准确地说是在二十几年前太平别院那件事情之后,伟大的庆帝在这个世间最为警惧的便是那个蒙着黑布的少年和那个消失不见的箱子。
而太极殿时庆帝已经将范闲逼到了绝路,可是箱子依然没有出现,五竹依然没有现身,庆帝最后的警惕终于消失无踪,他终于可以确定,那箱子不在范闲的身上,至少现在不在范闲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庙里,再也无法出来。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皇城下那些垂死挣扎的强者们,心里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
正如先前范闲所想的那样,大东山上都是那样,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里并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因为这等小事根本无法让他得意,他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生死不知的范闲,心里生起了淡淡的疲惫感觉。
随着皇城上的军令,包围了整座广场的庆国精锐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稳定的箭矢再次瞄准了雪地中那些浑身是血的强者们。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只要自己手里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厉害也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有的军方将领或是聪明的军士,猜到了小范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里有些颤抖,因为范闲在庆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传奇,可是这种传奇却马上要被自己亲手杀死,只要是庆国人,只怕都会有所动摇。
正如横在丁字路口的叶重,在箭手之后的史飞,在皇城之上的宫典,这三位庆国军方大员,在这一刻的心里都生出了淡淡的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难违,军令难违,所有的军士依然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瞄准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然而皇帝没有发现,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在离皇城广场有些遥远的摘星楼楼顶上,也有一个人正瞄准着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楼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筑,本是天文官用来观星象的旧所,只是后来叶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观星台,从而这座摘星楼便渐渐废除,除了日常清扫的仆役之外,没有人会注意这里。
庆历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却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楼的楼顶上,一件极大的白色名贵毛裘就这样盖在他的身上,与四周楼顶的白雪一道,掩盖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青衣小厮衣物的颜色。
这个人隐匿得极好,在风雪的遮掩下,竟似与摘星楼覆着雪的楼顶,融在了一处。
在名贵白色毛裘的前方,有一个冰冷的金属制管状物伸了出来,正是那把曾经在草甸之上轰杀了燕小乙的重狙!白色毛裘下的那个人轻轻呵了口热气,暖了暖冻得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将眼睛附在了光学瞄准镜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用真气回复着自己有些紧张的心跳,将镜中的视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极远,皇帝却近在眼前,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今天这种环境他也很能适应,因为苍山夜里的雪,其实比今天京都里的雪还要更难熬一些。
毛裘下的枪口微微移动了一丝,做完了最后一次调整,那根手指稳定地触上了冰冷的金属,一丝都没有颤抖,略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抠动。
喀的一声轻响,变成了一声闷响,又变成了一声惊雷,最后化作了撕裂空气的怪异呜声,美丽而恐怖的火花喷洒开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苍山有雪剑有霜(四)摘星楼在皇宫东南方向约两三里外,如此远的距离,在漫天风雪的掩盖下,谁都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那一丝动静。
摘星楼上那张白色的名贵毛裘微微一震,枪口伴着烟火发出一声巨响,然而声音的传播速度却要远远慢于那枚子弹的速度。
至少这一刹那的皇宫城头,角楼之前的众人,都依然静静地看着宫前雪地里那些待死的强者,四周遍野的庆军精锐,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死神的镰刀已经割裂了空气,用一种这个世界上人们根本无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们的皇帝陛下。
从摘星楼至皇城之上,那记代表着死亡的波动会延续约一秒多钟,足够一个人眨几次眼睛,然而一直平静眯着眼睛注视着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并没有注意到两三里外那片风雪里偶尔亮起的一抹闪光。
所以留给这位大宗师反应的时间已经变得极少极少,当他感应到天地中忽然出现了一抹致命的气息,甚至自己都无法抵抗的气息时,他只来得及眨了眨眼,面色变得惨白,双瞳里的光芒一凝一散,身体像一道烟尘般疾速向后退去!皇帝陛下受了伤,真气消耗了极多,然而在这生死关头,竟是爆发了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能量,瞬息间消失在远地,像一只游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楼内!倏!一声闷响此时才响起,那粒高速旋转,没有机会翻筋斗的子弹就擦着那抹明黄身影的肩头射了过去,在坚硬的皇宫城墙上硬生生轰出了一个约一尺方寸的大洞,深不知几许!青砖硬砾在这一刻脱离了本体,以射线的方式向外喷射,就像是开出了一朵花一样。
除了像一缕轻烟般疾退的皇帝陛下外,城上城下,依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出了什么事情,因为那一刻,青砖墙上开出的凶猛之花还在飞溅的途中,棱角锋利的石屑在空气中似乎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与周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处!皇帝陛下就此躲过了这一枪?没有。
不论摘星楼顶雪中的刺客是因为什么样心理的原因,在轻轻扳动手指的那一瞬间停顿了片刻,从而让这看似必杀的一枪落了空,但紧跟着,第二枪便来了,随着第一枪若天雷一般的闷响来了。
第一枪的声音才将将传至皇宫前的广场,第二枪已经如影而至,像戳破豆腐一般,在角楼的木门上击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静的角楼中。
世上从来没有必杀的枪,尤其当目标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时。
摘星楼楼顶雪中的刺客,由于今日京都禁严的关系,所选择的狙击地点有些偏远,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弹在空气中飞行所需要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这样的一枪便能击毙皇帝,但他知道皇帝为了躲这一枪,一定会浑身颤栗,不肯再留半分余力,那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慑感,一定会让皇帝使出全身的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楼顶的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间的位移,手指异常稳定地第二次抠动,向着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击了出去,他全部的希望,其实都是放在这第二枪上!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计算出这么多的内容,并且对于皇帝的选择得出肯定的结论,很明显那名刺客很了解皇帝的性情,更了解皇帝对于这把枪……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了解和警惧。
最关键的是,摘星楼刺客居然能够知道一位大宗师在生死关头能够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准确地算出皇帝最后飘落的落点,难以再次二次飘移的落点!这是无法计算出来的,也是无法求证出来的,因为世间的人,除了那几位大宗师之间外,谁也无法将大宗师真正地逼到绝路,更遑论了解大宗师的速度。
除非……曾经有位大宗师亲自帮助那位摘星楼顶的刺客,训练过无数次!…………眨眼连一半都来不及完成的时间内,皇帝陛下从先前平静而冷厉的情绪之中,忽然被恐惧占据了全身,体内无数霸道真气在这刹那辰光里爆炸出来,面色苍白,双瞳微缩微散,全力一飘,瞬息间从原地消失,撞进了一直安静无比的角楼之中。
在这一刻,此生从来无比自信,无比强大,从来不知道畏怯为何物的皇帝陛下,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一丝对于死亡的恐惧,因为虽然他看不见那道令自己无比动容的气息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惧的箱子……终于出现了。
一声闷爆响彻皇宫城头,第二枪射穿了角楼的木门,沿着一条笔直的无形线条,那粒杀人的弹头,向着浑身颤抖,狼狈不堪地刚刚遁至角楼幽静房间后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这一枪太绝了,绝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举动。
皇帝体内的霸道真气已在皇宫城头炸成一道无形的气流,此时体内一阵虚无,哪里可能在瞬息间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动作。
更可怖的是,第二枪连绵而至,中间竟似没有任何间隔,当皇帝察觉到如波浪续来的那道噬魂气息时,已经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然而摘星楼上的刺客算到了种种种种,却无法算到皇城角楼,皇帝陛下身后的幽静房间其实并不幽静,里面站着很多很多人,十几个沉默的,似乎连呼吸也没有,像幽灵一样穿着铠甲,举着厚钢盾牌的人。
这些人似乎在这个幽静的角楼里站了无数年,从来没有改变过姿式,封住了四面八方射向这间角楼房间的可能。
三年前京都叛乱时,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的杀戮,可无论是范闲还是大皇子,都没有发现这房间里有什么异样,那时候这些浑身着甲的持盾幽灵在哪里?难道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无数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为了抚平内心那抹恐惧,从而布下的最后安排?这些站了无数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挡住那个箱子射出来的夺命的子弹?可是这些产自内库的精钢盾牌,怎么可能挡住那个世界上最强悍的火药杀器?这是内库女主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屠龙刀,最后的天子剑,她留下的其它遗产怎么能抵挡?没有人能够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站在皇帝左手方的那个持盾者颤抖了一下,他手中双手紧紧握着的钢盾上面蒙着的灰尘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盾牌之后的皇帝陛下颤抖了一下。
那名持盾者轰然一声倒了下来,钢盾上出现了一个口子。
就如同上天降下了天罚之锤,皇帝陛下如同被这大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退去,砸碎了角楼房间的后墙壁,穿壁而出,十分凄凉地被击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鲜血从皇帝的左胸膛上流了出来,先前太极殿一战,他身上的伤口也被此时的剧烈动作重新撕开,王十三郎在他右胸上划破的那一剑,范闲指尖剑气在他脖颈处切开的伤口,都开始重新流血,将这位强大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血人。
皇帝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乌黑的双瞳忽凝忽散,左胸处微微下陷,一片血水,看不清楚真正的伤口。
雪地在他的脑下,他瞪着双眼,看着这片冰冷而流着雪泪的天空,袖外的两只手努力地紧紧握着,不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无穷的恐惧与愤怒涌入了他的脑海。
箱子,箱子终于出现了。
在这个世界上,皇帝陛下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那个箱子的人,比陈萍萍还要了解,因为当年小叶子就是用这个箱子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两名亲王,将诚王府送上了龙椅。
没有人不畏惧这种事物的存在,然而当年的诚王世子或太子并不害怕,因为这箱子是属于她的,也等若是属于自己的。
可是……可是……从太平别院那件事情发生后,皇帝便开始害怕了起来,每日每夜他都在害怕,他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箱子会出现,从什么地方会忽然开出一朵火花,会像悬空而来的一只神手,夺走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的主人复仇。
正因为这种恐惧,从太平别院之事后,皇帝陛下便极少出宫,不,正如范闲初入京都时所听说的那样,皇帝从那之后就根本没有怎么出过宫!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箱子,但他知道箱子的恐怖作用,他就像一个乌龟一样地躲在高高的皇城里,四周都有宫墙护庇,京都里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穿越这些城墙的建筑。
陛下的臣民们都以为陛下勤于政事,所以才会一直深锁宫中,谁知道他是在害怕?都以为陛下宽仁爱民,不忍扰乱地方,才会不巡视国境,谁知道他还是在害怕?这样的状况一直维系到了庆历四年,澹州的那个孩子终于进了京,老五似乎真的忘记了很多事,而没有人将自己与太平别院那件事情联系起来,皇帝陛下才渐渐放松了一些,偶尔才会便服出宫。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离开京都,因为在那些漫漫的庆国田野里,谁知道会不会有隐匿在黑暗里的复仇之火在等待着自己?大东山一事,皇帝必须离开京都,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内,将范闲召回了澹州,召到了自己的身边,因为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他似乎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说起来,这是怎样悲哀的人生啊,皇帝拥有无垠之国土,亿万之臣民,然而他却看不到,感触不到,他这后半人生,似乎拥有了一切,而其实呢?也不过是个被自己囚禁在皇宫里的囚徒罢了。
皇帝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之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宏图大业成为现实。
这世上能够杀死他的人或事已经不多了,除了那个瞎子和那个箱子,所以当陈萍萍异常冷漠,异常冷酷冷血地从达州回来后,皇帝陛下在愤怒之余,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那些蒙着灰尘,持着盾牌的军士,就这样隐藏在皇城的角楼中,当皇帝陛下微微眯眼,负手看着秋雨法场那条老狗受死时,那些人便一直沉默地等在他的身后,然而那一天,箱子并没有出现。
然而今天箱子出现了,并且出现得如此突兀。
皇帝陛下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低估了箱子的恐怖,至少是低估了今天在用箱子的那个人的能力,没有想到那抹死亡的气息竟能在角楼的庇护下,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轻易地穿破了精钢盾牌,最后无情地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洁白的雪被皇帝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此时角楼上的人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知道事情有变!姚太监满脸惊恐地匍匐到皇帝陛下的身边,嗓子沙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颤抖着,手掌下意识地扒拉着陛下胸腹处的伤口,拨出了一些碎开的金属片,扒出了一些血肉,却依然找不到凶器在哪里。
皇帝的身体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他有些散神的目光看着身旁的姚太监:朕……死……不了!这几个字,皇帝陛下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然而受此重创,再如何狠厉的话语,都显得有些疲弱。
皇帝陛下的目光越过姚太监的脸,依旧狠狠地盯着天上降落的雪花,在心内凄厉地嚎叫着,朕受命于天,谁能杀朕!今日朕不死,便是老天不让朕死!摘星楼顶的刺客算到了一切,却终究是没有算出皇帝陛下这位大宗师的肉身是多么的强悍,更准确地说,是他没有算到浩然凌视天下的皇帝陛下,居然会怕死如斯,居然会在龙袍里的心房上放了一面护心镜!重狙轰出的噬魂线条在穿越了京都天空迢迢的距离,又击穿了那面钢盾,最后虽然没有发生偏移,准确地命中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将皇帝的胸骨击碎了一大片,却没有从根骨里撕毁一切接触到的血肉,马上彻底地摧毁这位君王的生命。
先前在废园,范闲取出胸前的钢板时,皇帝讥讽地训斥他,小手段是做不得大事的,然而谁能想到,皇帝陛下最后还是依靠这种小手段侥幸逃了一命。
但凡成大事者,谨慎,再如何极端的谨慎都是必要的,惜命,再如何难堪无趣的惜命都是必要的。
从这个方面讲,皇帝与范闲这父子二人,其实是世间真正极其相似的两个无耻的人。
摘星楼。
皇帝微散的目光盯着灰色的苍穹,他知道今天用那个箱子的人肯定不是老五,因为如果来人是老五的话,只怕这时候早就已经杀进了皇宫,他喘息着说道:全杀了。
…………皇帝陛下骤然遇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这如天雷一般的变故,惊得皇城之上所有的臣子将领都感到了身体发麻,谁也不知道紧接着应该怎样做。
皇城上下无数人围困着的那些强者,依然没有脱困,只要这第二拨箭雨再次射出,只怕所有人都要死去,包括依然昏迷不醒的范闲。
太医们正从太医院往这边赶过来,宫典已经满脸惨白地赶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试图替陛下止血,但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
而姚太监却依然牢牢记得陛下昏迷前最后的交待,他颤着身子,绕过角楼,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禁军副统领的身边,沙着声音,宣读了陛下最后全杀的旨意。
姚太监在皇宫城墙上缩着身子,看上去异常滑稽,可是他是真的害怕,因为他知道陛下是怎样强大的一个存在,然而这样强大的君王居然被一个看不见的刺客重伤至此,他怎能不害怕,他甚至担心自己下一刻便会被空气中看不见的线条,撕裂成一片血肉。
紧接着发生的一幕,让姚太监的眼瞳猛地一缩,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再次证实了自己的恐惧!皇宫城头的禁军副统领正准备挥旗发令,让城上城下的士兵再次挥洒箭雨,然而他的肩膀只是一动,整个脑袋却忽然没了!是的,就像光天化日下的鬼故事一样,禁军副统领的头颅忽然就这样整个炸开了,就像是熟透的西瓜,又像是灌满了水的皮囊,无缘无由地撑破,化作了城墙上的一片血水白浆骨片,漫天洒开……更恐怖的是,禁军副统领的头颅爆掉之后,似乎身体都还不知道头颅已经变成了漫天脑浆的事实,右臂依然举了一举,然后才颓然放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垮了下来!皇宫城头上响起一片惊叫惨呼。
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就赫然发生在无数官兵面前,怎能让他们不惊惧,不害怕,所有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拼命地睁着眼睛,在皇城上,在城下,在同伴的队伍里,甚至在空无一物,只有雪花的天空中拼命地搜寻着!他们当然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副统领大人的头忽然爆了!这些庆国的精锐禁军们,哪里会想到刺客远在数里之外,他们徒劳无功地喊叫着,愤怒地搜寻着。
搜寻无着,渐渐化成了恐惧,这种根本看不见的刺客,这种根本无法抵抗的杀戮,怎是凡人所能抗衡?无穷的恐慌开始迅疾弥漫在皇宫的城头上,所有的将士们无助地搜寻着,有些人更是被这沉默的压力压得快要崩溃了,瞄准宫城下方众人的弓箭也下意识里松了些。
庆军军纪森严,并不可能因为禁军副统领的惨死便变成一盘散沙,在沙场之上,在平叛事中,庆国的军人不知道见过多少种奇形怪状,惨不忍睹的死法,然而像今天这种如神意一般的打击,实在是令世俗人不得不往那些诡异的方向去想。
另一位将领奋勇地怒吼了几声,想平伏禁军下属们的情绪,同时向下方发达攻击的命令,然而他的吼声只维系了几声便戛然而止,因为令城上众官兵惊恐无比的杀意又至,这名将领的胸腹处被轰出了一个极大的口子,肚肠变成一团烂血,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至此,这种恐慌的气氛再也无法抑止,皇宫城头上乱成了一片。
…………皇宫城头上的异动,自然已经传到了城下,只是那些奉旨意封住四面八方的军士们并不知道到底发了什么事情,那些瞄准了雪地中待死人们的箭手们感觉自己的手都快酸了,可依然没有得到放箭的旨意。
那些将领们更是皱紧了眉头,很是忧虑皇城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乱成那样。
如果是一般的领兵做战,如果今日的皇宫只是一处简单的沙场,那么谁都不会傻傻地去等陛下的旨意再去发箭,然而今天毕竟不一样,万箭所向,那众人圈里是小范大人。
杀死范闲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小范大人与陛下之间的恩怨情仇,众人也非常了解,若没有陛下明确的旨意,谁也不敢这般贸然发箭,然而此时,城下的将领们不知道皇帝陛下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生死不知。
这种诡异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将在外,面对着紧张的局势,必然要有自己的反应,哪怕仅仅是在宫外,庆军将领也有自己的主动权,隐在箭手之后的史飞大将皱着眉头注视着雪地正中,发现那些被围困的刺客,似乎也已经察觉到了宫墙上的异变,开始有了突围的勇气和念头。
但史飞终究是当年单人便能收服燕小乙属下北大营的厉害人物,不知是从哪里产生的心血一动,让他没有直接发出攻击的军令,而是经由身旁的副将发出,一方面是那种不知名的恐惧让他做出了这个选择,另一方面便是史飞就如同庆国的所有文臣武将一般,永远永远,不想让范闲直接死在自己的手上。
这个想法直接救了史飞一命,因为他身边的副将刚刚举起了手中的令旗,便直接摔到了地上。
不是没有骑稳马,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因为随着副将的身体,他身下的马也摔落雪地之中,无数的鲜血迅疾染红了白雪。
史飞眼瞳一缩,面色微白地看着身旁的副将血肉,知道先前若是自己发令,那么自己也已经死了,谁能挡住这种无形无质,不能预判的天外一击!史飞也清楚了皇宫城墙上的异动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陛下还活着吗?皇城上下在一片微微嘈乱之后,便回复到寂清的安静之中,死一般的安静之中,庆军的军纪果然是天下第一。
然而在那天外一击的恐怖杀伤威胁之下,谁敢擅动?所有军士的面色都有些发白甚至发青,他们在等待着陛下的旨意,然而陛下却再也没有出现在皇城之上。
又是一声枪响,划破了皇宫前广场的平静,一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士,试图用自己的悍勇带动沉默的军士们冲击时,被准确地击倒在雪地之中,连一丝抽搐都没有,直接变成了一具死尸。
死一般的沉默。
又是一声枪响。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又是一声枪响。
如是者四回,雪地之上多了四具死尸,而枪响也沉默了下来,似乎再也不会响起。
皇城上下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能够完成天外一击的绝顶刺客,是在警告庆国朝廷的所有人,不要试图有任何举动,但凡敢在这片茫茫白雪上动弹的人,都是他必要杀死的目标。
一声响,一人死,一具血尸卧于雪,从来没有意外。
这种冷冽沉默的宣告,冻住了所有人的心。
这是一个人在挑战一个国。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马儿们都开始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儿,溅起些许白雪,被围在雪中的那些强者们似乎也不想触动强大庆军紧绷的神经,没有选择在此刻强行突围。
谁也不知道那些穿掠京都落雪清冽天空的闷响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全身盔甲的叶重冷漠地坐在马上,他所率领的精锐骑兵足以保证两个来回冲杀,便将雪地里的这些强者杀死,然而他也没有动。
虽然以他九品的强悍实力,他能听出那些闷响出自自己后方,他隐约感觉到,那个天外一击的刺客并不能笼罩全场,还有箭行死角之类的问题,如果骑兵这时候冲过去,想来那个刺客无法阻止自己。
可是叶重只是沉默而稳定地坐在马上,此时陛下生死未知,场间地位最高的便是他,他偏生一句话都不说,就如他这么多年来在庆国朝野间的形象一样,从来不显山露水,但谁也不敢轻视他。
叶重不动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陛下没有下旨,而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夺人性命,宛若天外刺来的事物是什么,那些闷响是什么。
是箱子,箱子终于再次现世了,叶重微垂眼帘,不顾身边偏将们灼热的目光,就像睡着了一般,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激起了惊涛骇浪。
当年太平别院之事爆发时,他被皇帝调到了定州作为后军,很明显皇帝并不相信叶重在自己和叶轻眉之间的立场。
犹记当年,叶轻眉初入京都,便是和当年还年轻的叶重打了一架,叶重太过了解当年的那些人,虽然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那个箱子的事情,不了解太平别院的事情,以及陈萍萍为何要背叛陛下的事情。
叶重的心里掠过很多很多画面,很多很多当年的人,他也觉得自己有些疲累了,他的目光最后变得清晰,落在了雪地中那个年轻人的身上,便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的母亲,那个带着那个箱子,在城门口拒绝自己检查的年轻姑娘。
在这件事情上,叶重觉得陛下不对,所以他一味地沉默,在没有旨意之前,他绝对不动。
…………死一般的沉默能维持多久?这风雪要下多久才会止息?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衫的少年郎,便在此时,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皇宫的城墙,站到了城墙的边上,平静地看着城下雪地中的范闲。
此时城头上的禁军已经有些乱了,大部分人都下意识里低着头,躲避着可能自天外而来的那种死亡收割,所以这位穿着淡黄衣衫的少年站在城墙处,竟显得那样高,那样勇敢。
依庆律总疏,陛下昏迷不能视事,我是不是应该自动成为监国?三皇子李承平袖中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问道。
他身边面色惨白,四处乱瞄的姚太监颤着声音回道:可是陛下刚刚昏迷,还没有超过七日之期。
眼下这局势能等吗?你是想看着我大庆的名将大帅都被老天爷劈死!李承平回头阴狠地看着姚太监。
姚太监心里一寒,说道:殿下,此乃国之大事,奴才本不该多嘴,可是若陛下醒来后,只怕……没什么好怕的,将所有人都撤了……李承平眼睛里的冰冷之意愈来愈浓。
姚太监心里的寒意愈来愈盛,这些年里,三皇子虽然在范闲的教育下似乎变成了一位温仁皇子,但姚太监知道,这位少年皇子当年是怎样的狠毒角色,一旦真把对方逼狠了,记住这份大怨,将来自己怎么活?更何况这庆国的江山,将来总是要传给三殿下的,若陛下此次真的不治,只怕明日三殿下便要坐到龙椅上。
等他们出了广场,再行追缉,总能给父皇一个交代。
在这儿耗死,又有什么意思?李承平微眯着眼,看着雪地里的兄长,先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应该流露的情绪。
…………摘星楼顶的雪中,那片纯白的名贵毛裘下的金属管不停地发出巨响,撕裂空气,收割遥远皇宫处的生命。
这些声音极大,虽然反作用力被消减了许多,可是摘星楼顶的白雪依然被震得簌簌渐滑,而这些声音更是传出了极远,惊扰了四周街道和民宅中的人们。
京都府衙役早已经发现了这片地方的怪异,只是摘星楼是朝廷的禁地,虽然已经荒废多年,但若没有手续,谁也不能进去查看,加上今日还是初几,年节还在继续过着,这些衙役们心想或许是谁家顽童在里面放春雷,只是这春雷的声音似乎大了些。
终究还是内廷的反应速度更快一些,皇帝陛下昏迷前异常冷静地说出了摘星楼的名字,内廷的高手们从皇宫里悄然潜出,顺着皇宫左方的御河,直穿山林,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京都东城。
隔着两条街,还听见了摘星楼上传来的巨响,这些内廷高手们精神一振,强行压抑下心头的紧张,分成四个方向扑了过去,他们相信那个可怕的刺客此时既然还在摘星楼上,那么定然无法在自己这些人合围之前逃出去。
然而当内廷高手勇敢地冲进了摘星楼的园子,直到最后查到了楼顶,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是楼顶上的那厚厚白雪里有一个很明显的印子,除了这个痕迹之外,空无一物,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安静得令人心里发虚。
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着,内廷高手认真地查看着楼顶雪中留下的痕迹,却发现那个恐怖的刺客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来,那些痕迹虽然明显,但已经被收拾过,连那个人的身形如何都无法看出来。
…………一位内廷侍卫守在摘星楼外围的一条巷口,他的面色微白,警惕地注视着并不多的行人,忽然间,他看见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的心里喀噔一声。
这个小厮是个少年,而让这名内廷侍卫动疑的是,这个人的身外裹着一层厚厚的毛皮,虽然毛皮看上去很是破烂,值不得了几个钱,却将里面的青色布衣裹得实实在在,只是膝下翻了过来,露出了毛皮的另外一面,洁白如雪的一面,这是极为名贵的毛皮,有谁家的小厮能买得起这样名贵的事物?内廷侍卫眼瞳一缩,第一时间内拦在了这名小厮的面前,便欲呼叫同伴,不料却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感觉颌下一麻,这名内廷高手靠在了小巷的墙壁,立时毙命,身体却是僵硬无比,没有倒地。
小厮指尖一抹,取出扎在此人颌下的那枚细针,裹紧了蒙在身上的厚厚皮毛,似乎是有些畏冷,走出了巷口,转瞬间消失在了京都的风雪之中。
…………京都今日风雪大,动静大,然而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被戒严封闭的皇宫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御史台叩阍的御史们早已经在夜里就被强行押回各自府中,而那些各部的大人们也是被监察院通知,强行留在了府里,便是胡大学士也无法靠近皇城。
这种压抑的紧张与波动没有过多久便传到了京都南城的那条大街上,这条街上不知住了多少家权贵,而所有人警忌猜疑的目光都只盯着一家,那就是范府。
范府今日一如往常,没有慌乱,没有悲伤,没有紧张,该烧水的烧水,该做饭的做饭。
范闲入宫与陛下谈判得来的成果,很明显没有反应在府中,府中主母林婉儿并没有带着一家大小,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在皇帝陛下的默允下离京归澹州,她依旧安静得有些可怕地留在了府里,坐在花厅里,等着那个男人的回来,若他回不来了,那自己离开京都又有什么意义呢?若若怎么还没有起来?林婉儿温婉一笑,笑容里却有些淡淡的悲伤,她望着正在喂孩子的思思说道:喊了没有?正说着,昨夜才被放出皇宫的范家小姐从厅外缓缓地走了过来,身上干净如常,眉宇间一如以往般冷,脚下的鞋子没有沾上丝毫雪水。
她望着嫂子笑了笑,便坐到了桌子旁边,拿起了筷子,她拿筷子的手是那样的稳定,一丝颤抖也没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假山明明还是大初几的时辰,放在往常,那些红红的鞭炮纸屑还在雪地上飞舞着,那些微微刺鼻的爆竹气味还在街畔宅后美妙着,一切都透着股热闹而喜庆的气氛,然而对于京都的官员百姓来说,庆历十二年的春节,过得实在是有些不顺心,不止不顺心,更是有些黯淡。
昨日是大年初七,各部衙开堂第一日,就在这一日里,京都内贺派官员惨遭刺杀,鲜血惊醒了无数人还有些微醉的心神。
而今日皇城附近已经开始戒严,听闻朝廷最终查出了那些胆敢在京都首善之地刺杀大臣的万恶之徒是谁,并且在皇宫附近展开了扑杀行动。
听说死了很多人,而且似乎那位被皇帝陛下褫夺了所有官职的小范大人也牵涉事内,更有风声传出,那些无比阴险的刺客里,竟然有很多北齐和东夷人。
无数的军士行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监察院,刑部十三衙门,内廷,大理寺,十三城门司,京都守备师,庆国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全力开动,冷漠而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飘雪的京都里,四处搜寻着那些侥幸逃出罗网的刺客,而京都出外的城门更是被严密地封锁起来。
在这样的阵势下,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刺客,想来也很难轻松地逃出京都。
…………一批由监察院和内廷联合组成的队伍,早已经包围了范府,府外更有很多军士在进行封锁的工作,而对范府的搜查已经进行了三遍,依然没有找到范闲的踪影。
另一支由言冰云亲自领队的搜捕队伍,在皇宫前广场冲乱之后,便在第一时间内扑到了西城,扑到了启年小组最隐秘的那个联络点,正是当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购买的小院,这处小院本来就是启年小组的秘密,然而看西凉路监察院旧属所遭受的沉重打击,便可以想见,皇帝陛下一定在范闲的身边曾经埋下过奸细,并且查到了启年小组的会合地。
然而这间小院孤清依旧,纸笔搁于桌上,砚中残墨早已冻成黑棱,屋外井口处的水桶无力地倾斜着,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人来了,范闲自然也不在这里。
言冰云站在小院门口微微皱眉,暗自想着,院长大人此时是躲在哪里呢?虽然如今小言公子才是庆国朝廷认可的监察院院长,但其实和院中大部分官员一样,他自己也总是下意识里还是将范闲摆在监察院之主的位置上。
京都早已戒严,京都府早已发动各里里正和一些能够主事儿的百姓,变成了一张大网撒在大街小巷上。
当然,谁都知道监察院在京都里不知藏了多少暗点,加上范闲那神出鬼没的能耐,谁也不敢奢望这种追捕能够真的抓到他,只不过今日状况有些不一样。
首先,监察院的暗点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不再是秘密,而最关键的是,言冰云先前已经知晓,范闲今日身受重伤,早已不复往日之勇,如果没有人接应,只怕他伤势难复,根本无法逃远。
然而范闲究竟在哪里呢?追捕行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天,在强力动员下,整座京都已经被生生翻了一遍,十三城门司死死地把住各大城门,庆国朝廷里的所有大人们都断定,范闲不可能出城。
言冰云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呵了一口暖气,拍了拍自己有些疲惫的脸颊,尽量让自己内心的情绪起伏变得平静一些,不易为人察觉一些,轻轻挥手,让监察院的官员们继续散开。
追捕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往日与范闲有些关系的大臣府上也被搜索了,就连靖王爷府与柳国公府都没有被漏掉,可是依然没有人找到范闲的下落。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寒意,这位大人物若此次真的活了下来,活着逃出京都,真的背叛大庆,谁知道会给这天下带来怎样的变动?…………言冰云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子澄爵府,他没有去向父亲请安,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吃了两口厨子端过来的热饭菜,从妻子手中接过热毛巾,用力地擦了两下眼窝,便坐在椅子上发呆。
怎么了?沈婉儿望着他眉宇间的忧色,轻声问道。
言冰云往日冷若冰霜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略有些苦涩的笑容,沉默半晌后说道:说起来,我是真的很佩服他,听说杀出广场前,他已经被陛下击昏了,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复,而且他为了吸引那些高手们的追击,硬生生脱离了刺客的大队伍……重伤之躯,孤身一人,怎么却硬是找不到?其他的刺客呢?沈婉儿眉头微皱,问道。
一个活口都没有抓住,只是杀死了几个,都是天底下数得着的高手……言冰云叹息着,当时他并不在皇宫前的广场上,很明显陛下虽然信任自己,但是在伏杀范闲的行动之中,陛下并不愿意让监察院插手。
而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那有如天神降怒的神秘刺客的手段,只怕范闲那些人早就死了,怎么可能趁乱杀出去。
说完这句话,言冰云发现妻子的面色有些怪异,他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了?沈婉儿沉默了很久,强颜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暮间去给父亲大人请安,似乎他老人家不在。
言冰云的身体微微一僵,许久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父亲言若海,虽然早已经从监察院四处主办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实际上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这一点他身为儿子自然心知肚明,问题在于,他更清楚,父亲大人是最传统的监察院官员,他的忠诚更多的是在陈萍萍身上,在范闲身上,而不是在陛下身上。
大概出去逛去了。
言冰云牵动唇角,有些困难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初秋陈院长被凌迟至死,言冰云就一直十分担心父亲会不会有些什么激烈的反应,然而令他十分意外的是,父亲除了当天夜里大醉一场外,便回复了平常模样,整日价的只是伺候家里的假山园子。
言冰云清楚,陛下是看在自己的忠诚份上,而没有难为父亲,然而今天,陛下与范闲正式决裂,从宫里杀到宫外,范闲自然是要替陈院长复仇,以父亲的能力,他肯定能够知晓此事,若他知晓了此事,会怎么做呢?你就留在屋里,不要见任何人。
言冰云的眉头微皱,对妻子沉声交待道:我去看看父亲。
往西面走没多远,将将行过廊前那座大得出奇的假山,言冰云便来到了父亲的房前,恭谨地出声而入。
一等子爵言若海双鬟早有白发,对于儿子的到来似乎也不觉得出奇,很直接地说道:他没有来府里。
他没有这么傻到自投你的罗网。
言冰云沉默很久后说道:这是院务,儿子不能徇私情。
言若海看了他一眼,说道:府里究竟能不能藏人,你最清楚。
言冰云行礼问安,告辞而去。
在经过廊前那座大得出奇的假山时,却怔怔地停住了脚步,双目看着假山上面微干的苔藓和一些残雪,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家里的一些奇怪规矩,总觉得自己似乎是错过了些什么,遗漏了一些什么。
…………幸亏是冬日,这间暗室并不如何潮湿,然而依然阴暗。
体内的经脉千疮百孔,那些烙红了的铁丝依然在经脉里贯穿着,无穷的痛楚像几万根细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令他时不时地想痛嚎一声。
这种痛楚,这种伤势,让他根本无法调动腰后的雪山气海,甚至连上周天的小循环也无法调动,想要用天一道的自然真气来修复经脉,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一种奢望。
只有靠着时间慢慢地熬养了,或者寄希望于那个神奇的小册子,从这看似空无的天地之间,吸取那些珍贵的元气,慢慢地填充自己空虚的气海。
然而空气里的元气是那样的稀薄,如果靠这个速度回复,只怕二三十年过去,他依然是一个废人。
范闲半倚在垫着羊毛毯的密室墙壁上,用强悍的心神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的本能让他此刻的呼吸有些急促大声,虽然此刻夜深人静,但是自己是深在重围之中,不得不小心。
他的身上已经被包扎好了,极名贵有效的伤药浑不要钱地用着,而身旁的地面上,放着许多用来补充精神的食物清水,密室虽小,内里准备的事物却是极为完备。
骨裂了的胸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想到了皇帝陛下那沛然莫御的拳头,又想起了那记枪声。
由先前皇宫前的慌乱到后来朝廷极为严密有效的搜捕,他确认了皇帝老子并没有在枪下死亡,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他感到太过失望,只是开始计算今后的道路究竟应该怎么走。
当那天外一击的闷响在皇城上击出第一个深洞时,范闲就已经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微眯,看着皇宫东边的方向,是城上城下逾万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清楚地判断出开枪者方位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他对那个声音最熟悉,对那个箱子最了解。
三年前五竹叔离开京都,去遥远的冰雪神庙里去寻找自己是谁的终极答案,从那日起,箱子便离开了范闲的身边。
范闲一直以为五竹叔是把箱子带走了,所以他没有丝毫遗憾,因为他知道五竹叔将要面临的敌人,是比皇帝陛下更加深不可测,冷漠无情的至高存在。
但没有想到箱子原来还在京都,只不过不在自己身边而已。
就如同皇帝陛下昏死过去前确认的那样,范闲也知道,今天动用箱子的一定不是五竹叔。
如果五竹叔真的回来了,不论他会不会用箱子,但肯定他一定会将那逾万名庆国精锐军士都看成稻草人,依然是那样冷漠地握着手里的铁钎,直接杀入皇宫。
开枪的人究竟是谁呢?范闲猜了很久,可依然没有想到,就算想到了几个人,可是他却不敢相信,他只能肯定,这个开枪的人一定与自己有极亲密的关系,不然五竹叔不敢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对方的手上。
这自天外击来的重狙并不在范闲的计划中。
他原定计划的出口其实依然是在皇宫里,只是没有想到北齐东夷都来了人,让最后那丝利用陛下心意的缺口都合拢了起来。
更为可怖的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领悟不久,十分强悍的指间剑气,最后竟被陛下一指便破了,而自己的经脉尽乱,形同废人,根本无法去接近那个出口!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洪竹不用冒这个天大的风险。
范闲一行人从皇宫前广场趁乱杀出来时,依然遇到了极大的阻碍,虽然有那柄能够施加神罚的天外一击的刺客存在,虽然三皇子站到了皇宫城头,试图用自己瘦弱的双肩替范闲谋求一条活路,但皇帝陛下旨意早下,那些逾万名军士,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异国刺客就此逃脱。
具体逃出来的过程,范闲并不知道,因为他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当他醒过来时,这一行人已经变成了被追杀的兔子,本都是一些强悍的当世强者,然而伤的伤,亡的亡,最后只剩下了五个人,在京都亡命狂奔,怎么看都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范闲知道其时的自己已是拖累,所以他异常冷漠而强悍地离开了。
与海棠等人约好了老地方相见,一名剑庐弟子付出了生命代价,将他送到了这间府邸的周边,然后范闲趁乱溜了进来,终于觅到了一丝可以休息的机会。
四名剑庐九品弟子,在箭雨中倒下了一个,在事后的逃亡中为了范闲的生存又死了两个,尤其是最后一个剑斩十余名南庆高手,最后仍然死于弩箭之下的七师兄,就是死在范闲转过巷角的那一瞬,范闲能够看见他的眼睛。
思及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范闲的心中便是无比沉重,他知道自己的债比过去更多了,如果这次能活下去,自己也不可能隐,自己必然要做很多事情来还债。
范闲一面沉思,一面调息,密室里一片死寂,一片黑暗。
他如今真气尽散,目力也不及平日,摸索着去拿身边的清水。
然而当手指刚刚触及水壶的时候,他僵住了。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黑暗的密室墙壁,似乎感觉到就在这一堵墙外,有一双眼睛也在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
被保养极好的机枢上面涂了许多滑油,当密室的门被打开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像是无声的哑剧一般。
淡淡的光线从密室外透了进来,照亮了内里面色惨白,双眸却一片平静的范闲。
范闲静静地看着室外,微暗的灯光让密室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显得一片黑暗。
我以为如果你发现了,应该是拿锤子打破。
范闲看着言冰云微笑说道。
站在假山的后方,静静看着密室内的范闲,言冰云的心头百感杂陈。
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此时的范闲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要忘记,我毕竟是在这个园子里长大的,虽然自幼时起,父亲便严禁我上这座假山攀爬,但你也知道,小孩子总是好奇的,怎么可能不爬。
这座假山太大,我当年第一次进你家的时候,便觉得有些怪异,和你父亲说过几次,他却总不信我的。
范闲咳了两声,轻声笑着说道:果不其然,我都能发现这里的问题,你当然也能发现。
范闲就是躲在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假山里,京都里再如何疾风暴雨,可是他就躲在言冰云的家中,谁能想到这一点?如果言冰云不是心血来潮,试着打开了自己童年时躲猫猫的房间,想必范闲一定能在言若海的帮助下,安稳地渡过这一段最紧张的时刻。
父亲并不知道我知道这座假山的秘密。
言冰云微微低头说道:不然他一定会选择一个更妥当的地方给你藏。
好了。
范闲无比疲惫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就说我这辈子运气好到不像是人,总该有次运气不好的时候,原来却是应在了这座假山里。
言冰云沉默许久后说道:先前和父亲说过,这是院务,不能论私情,尤其……是大人您。
为了我大庆朝,我不能让你去北齐。
我不去北齐,我只是去神庙旅旅游。
能不能打个商量?范闲露齿一笑,轻声问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言冰云隔着假山,看着青苔残雪门后的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他冷漠开口说道:你知道太多事情。
不要忘记,我在大人你的身边这么多年了,关于内库的事情我总能了解一些,而且这些年来,你一直把自己的重心往北齐转移,范思辙如今还在上京城里,如果说你以往没有做出背叛朝廷,迁居北齐的打算,怎么能让我相信呢?范闲轻轻地咳了两声,有些勉强笑道:我也是庆人,而且我和陛下有约定,如果陛下这次能活下来,而不会对我的人进行清洗,我自然也不会和朝廷撕破脸,站到北齐人的那边。
这个请你放心。
事涉国之大事,千万子民的生死,我如何能够放心?言冰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微怒斥道:我不理会你与陛下之间究竟有什么古怪的约定,可万一将来事态有变,你活着离开大庆,去了上京城,谁知道你会不会被愤怒激疯,做出那些恶心的事来。
恶心?你是说把内库的秘密卖给北齐,还是替齐人先驱南攻大庆?范闲微讽一笑说道:人生一世,总是要守些承诺的,只要皇帝陛下遵守他的承诺,这些自然不会发生……你应该清楚,这次入宫行刺,只是一次小范围内的战争,我并没有动用全部的杀器。
只要我活着,陛下就必须被迫接受昨夜我与他之间的协议。
范闲的双眸冰冷起来,说道:他不想让天下大乱,所以他不能对我的人下手,哪怕他再如何愤怒,可是为了他的千秋大业,他也必须忍着……不要忘了,那些人也是你熟悉的人,曾经是你的伙伴,你的友人,你的同僚!如果你这时候把我杀了,我手头的力量再无领头之人,不谦虚地说句话,群龙无首,陛下可以软刀子慢慢去割。
难道说,你就想那些你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倒在陛下的屠刀之下?范闲盯着言冰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言冰云沉默片刻后应道:大人看来对这件事情琢磨了很久,但你必须清楚,天上只可有一日,天下只可有一君,若你活着,就算一直隐忍不发,但我大庆朝廷表面的平衡之下,依然被你生生割裂成了两块……这对我大庆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是想让我想保护的那些人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活着。
将来我远远地站在高岗之上,冷漠地看着庙堂之中的陛下和你,想来也会让你们有所警惕才是。
可你不要忘记,若你死了,院里的官员部属总有一天会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陛下雄才伟略,一定有办法将监察院甚至你在江南的布置全部接回手中。
言冰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表面上你是想保证他们的生命,实际上呢?其实你只是用这些人的力量来威胁陛下,威胁朝廷,你坚持不死,只不过是将监察院用做私器,维续你自己心意。
有何不可?范闲轻轻咳了两声,微眯着眼望着言冰云。
不论是院长还是你都曾经说过,言冰云一脸平静,监察院乃公器,并不是私器。
你怎么能利用国之公器,而谋一己之私?这便是我不赞同你的地方。
是吗?范闲的眼眸里寒意微现,冷漠讥讽说道:监察院乃公器,我不能私用……那为什么皇帝陛下为了一己之念动用监察院时,你不勇敢地站出来驳斥他?这句话直接击打在言冰云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范闲,有些消化不了这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臣子们的心中,陛下便是朝廷,便是庆国,便是公……监察院乃公器,自然是陛下手中的刀。
不要忘记你自己说的话,监察院是公器,不是皇帝陛下的私器。
龙椅上的人,终究只是一个人,莫要用他来代表这天下的意志。
范闲冷漠地看着言冰云说道:既是公器,自然是归于有德者居之。
不错,我并不是个有德之人,但难道你敢说,皇帝陛下也是个有德之人?既然我与他父子二人只是两个老少王八蛋,那这监察院公器究竟归谁,就很简单了。
范闲不再看言冰云的脸色,端起水壶困难地饮了一口,冷冰冰说道:这院子是叶轻眉设的,是陈萍萍留给我的,皇帝他凭什么拿过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监察院是用来监察院陛下的机构,如果变成了陛下的特务机构,你这个监察院院长还不如不当了。
他放下水壶,用一种不屑而无趣的口吻训斥道。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言冰云的心里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本来一直以为范闲只是心伤陈萍萍之死,所以才勇敢地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对立面,但他没有想到在范闲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皇权的先天尊严所在!这种大逆不道,十分反叛的论调,实在是让小言公子难以消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却依然没有想通这一点,因为陈老院长当年没有教过他,范闲以前也没有说过这一点。
监察院是用来监察陛下的?这是什么样的笑话!用余光淡淡瞥着言冰云的脸部表情,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极为浓烈的失望情绪。
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深受母亲影响的陈萍萍和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些,甚至连远在澹州的父亲。
只怕也难以接受,父亲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才会与庆国朝廷渐渐离心罢了。
言冰云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范闲,马上便要下决定。
为了大庆朝的根本利益,为了他这一生生命奋斗的目标,他不能容许范闲带着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力量投到异国的敌人怀中。
可是如果真的要动手将他送入宫中,言冰云知道今日范闲必死。
范闲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等待着言冰云的决定。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疲惫,有些苍老,有些淡然的声音,在假山阴影之中响了起来:这么夜了,有什么好说的了。
让那些婆子们听了闲话,有甚好的?言冰云身子一僵,听出了说话的是父亲大人,他异常艰难地转过身来,袖中的双拳握得极紧。
沉默半晌,心知父亲是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若此时让旁人知晓了范闲躲在自己府上,那自己便不得不下杀手,而父亲偏在自己下决定的时刻出声,自然是给自己最强力的警告。
若没有言若海出手帮助,重伤之后经脉尽乱的范闲,怎么可能躲进假山里的密室中,身上怎么可能被包扎好,身旁怎么可能有食物和清水?言冰云清楚,父亲大人看似温和平常的话语,是在用父子之情威胁自己,若自己真的决定对范闲不利,那么这个家……只怕也就将从此败了。
范闲平静地看着黑暗中的言若海,看着这位四处的老大人,困难地牵唇笑了笑,低声说道:这就不说了,您先回吧。
接着,他对言冰云冷漠说道:我说的话,你自是听不进耳的。
院里甲阁里有几封我从靖王府上取回来的卷宗,这些天得空的时候,你去看看。
这话淡淡然地出口,范闲竟似是看死了言冰云不会对自己出手。
言冰云沉默地静立许久,双眼紧紧闭着。
最终他离开了假山,向着自己的宅院行去。
这个安静离开的决定,只怕已经摧毁了他心中的某些执念,让他的背影都显得有些萧索起来。
假山这边没有什么人会来,放心吧。
言若海走到了假山之下,温和笑道:您先前关于院子的话语极是,希望他能听懂一些。
范闲微微一笑应道:不如老先生身教,用自己的脑袋保我的脑袋……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终究还是舍不得用您的生死去证明自己的这个信条。
既然什么都是有价的,想必他会慢慢想清楚。
…………整个京都,除了言氏父子外,没有任何人知晓范闲的下落,京都里的索缉工作仍然在如火如荼一般地进行着,没有丝毫放松。
无数街巷民宅都被翻了一个遍,然而令庆国朝廷感到异常诡异的是,身受重伤,无法行动的范闲,却像一个游魂一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监察院也在配合朝廷的意旨,进行着各方面的情报梳理工作,亦是一无所得。
而此次追缉主要是由军方和内廷为主,监察院只是配合,所以事务相应并不如何繁忙,如今的监察院院长言冰云,也并不像叶重和姚太监那般忙碌紧张得无法入睡,相反,天河大道上那座方正的阴森建筑里多了很多他认真读书的画面。
言冰云那夜听了范闲的话,开始认真地去读那些被藏在甲阁里的书信以及卷宗。
他认真地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才知道原来这是当年叶轻眉写给陛下的折子和书信,上面十分系统地讲述了很多关于庆国将来的设想,然而这些设想实在是太过大胆,不,应该说是大逆不道!这些像是有毒一样的字句,让言冰云觉得握着纸张的手指都开始发烫。
他震惊之余不敢细看,只挑了关于监察院设置起源的那些文字认真拜读,因为他清楚,监察院本来就是范闲的母亲,那位叶家小姐一手打造出来的衙门。
世间为什么要有监察院?或许在这些书信卷宗上能够找到答案。
难道监察院的宗旨不就是一切为了庆国,一切为了陛下吗?可是为什么那些纸张里并没有太多的地方提到龙椅上的那位以及将来有可能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不论言冰云想不想看进去,敢不敢看进去,那些并不如何娟秀的文字依然像是魔鬼一样地锲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沉思,开始发呆,开始觉得自己那夜被父亲威胁,被迫收容范闲在府里,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个完全不对,对大庆朝廷完全有害的决定。
他走到了密室的窗边,透过玻璃窗看着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眯眼,觉得那些反射过来的红红光芒有些刺眼。
微怔了怔后,他从书桌里的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了一块黑布,重新将这块黑布扯开,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挡住了皇宫的景象,似乎这样他才能够安心一些。
宫里的皇帝陛下当日被刺客重伤,却侥幸没有归天,只不过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也不知道今日的状况如何,但就是这位强悍的皇帝陛下偶尔醒过来时,还是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地颁下了一道道追击的命令,务求要将范闲留在庆国的疆域之中,相反,对于那些北齐和东夷城来的刺客,那几位侥幸活下来的刺客,朝廷却根本不怎么在意。
言冰云掀开黑布一角,眯着眼睛看着那座辉煌的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
似乎除了追杀范闲或是寻找范闲尸体的行动之外,内廷隐隐约约是在寻找一样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范闲还要更重要一些,那会是什么呢?…………小雪时下时歇,皇宫前的广场上早已没有几日前留下的痕迹,血水混着雪水早已被清洗干净,露出了下方干净整洁的青石块,那些漫天飞舞的箭痕也没有留下丝毫证明,只有皇城朱墙上头的青砖,还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几个令人心惊胆颤的深洞,昭示着那日的惨酷,同时向过往的人们证明了那恐怖的天外一击,确实曾经存在过,而不仅仅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动静。
范若若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安静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宫门前,等待着禁军与侍卫联合审验入宫的腰牌。
贺大学士于门下中书遇刺之后,整个京都各衙门的防卫力量都森严到了一种战时的状态。
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让朝廷感到惊恐的,还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依然被隐瞒在一定范围之内,并没有传入民间。
今日入宫是陛下醒后亲自下旨,太医院亲自去范府请她。
这不仅仅是因为范若若承自青山和费介一系的医术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更关键的是,皇帝陛下所受的重伤,并不是那些刺客留下的内伤与剑痕,最致命的,还是胸口中处被飞溅射入血肉的那些钢片,而众所周知,这种奇怪的叫手术的治疗方法,整个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会。
在来的路上,范若若就已经从太医正的嘴里知晓了皇帝陛下目前的身体状况,知道陛下并没有死在自己的那一枪下,范若若的心里不知道有怎样的感触,但很奇妙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过深重的失望情绪,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宫里住了整整五个月,在御书房里呆了五个月,甚至可以说,她是这些年来,在皇帝陛下身边呆的最久的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经渐渐老了的君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关键在于,这位君王待范若若,确实与众不同。
入宫后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时不便,你要留在宫里诊治,也得给府里传个消息。
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范若若的身边,轻声叮嘱道,眉宇间有掩之不住的忧虑。
替皇帝治病,本来就是件极为可怖的事情,而更可怖的在于,陛下受的伤怎样也与范闲脱不开干系,偏生范若若却是范闲最疼的亲生妹子。
一想到前些月范若若就被软禁在宫中,世子弘成的心里便有很强烈的担心忧虑。
嗯。
范若若微微一笑,脸上的淡漠冰霜之意渐渐化开,低头向着弘成行了一礼,便与太医正二人在侍卫们的带领下向着皇宫里行去。
她一直都知道李弘成的心意,也深深感动于此,尤其是最近这些天,范府被连番搜查,不论是林婉儿郡主的身份,还是范若若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在范闲所犯大罪的面前,都成了不需要再提的东西,而就在此时,从西凉路回来后,出任枢密院副使的李弘成,却是根本不避嫌疑,十分勇敢地坐镇范府,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好生压制了一番。
如果没有李弘成,只怕如今的范府日子要难过太多。
在幽静而冷冽的宫门洞里前行着,脚步声安静地响起。
范若若微低着头,心里觉得哥哥当年说的对,这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而且往往还是一出荒谬戏剧,陛下险些死在自己的枪下,而此时自己却要去给他治伤……范若若直到入宫的这刹那,依然没有拿定主意呆会儿应该如何应对。
她知道陛下已经醒了过来,也幸亏陛下醒了过来,发下了旨意,范府才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以范闲所犯下的罪行而论,整座范府只怕都要被索拿入狱,顶多就是林婉儿范若若及孩子这些寥寥数人会被带入宫中。
可是陛下没有下发这道旨意,这让范若若对于嫂子当日不离京的选择佩服到了极点,虽然依然没有人知晓,宫变前一夜,范闲和皇帝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至少林婉儿应该是猜到了一些,眼下的京都只是在拼命追杀范闲,而并没有用雷霆之势镇压范闲所庇护的人们。
范府不离京归澹州,毫无疑问也是表达了一种态度,一种试探皇帝对于履行承诺有多少诚意的态度。
一念及此,范若若便很是佩服嫂子临危不乱的心境,心里对兄长范闲更是生出了早已根植入心的崇拜感觉,这世上除了哥哥之外,还有谁能够逼得一位强大的君王在遇刺之后,依然要被迫压下愤怒呢?宫殿近在眼前,范若若渐渐平静了心绪。
她当日在摘星楼只是为了帮助兄长逃出京都,其实说到底,她对于皇帝陛下不可能生出太多的怨恨之意,毕竟二十几年前,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可怜婴儿的死,离她太远太远了。
…………正月里走到了最后一天,庆历十二年的脚步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这片大地上。
然而南庆朝廷的脚步依然无法行稳,皇帝陛下虽然已经能够半坐起身子审看奏章,但终究不能太过耗神,而门下中书里贺宗纬已死,各部里又有关键官员被范闲狠手清除,一时间朝堂上竟是有些混乱,好在胡大学士拼了这条老命,连续七个昼夜没有回府,还算是没有让朝政大事被耽搁太多。
而阴暗处的脚步也依然在混乱地踏踩着,京都里看似回复了平常,实际上依然处于十分森严的控制之中,尤其是针对那些刺客的捕杀工作,从来没有松一口气。
庆国朝廷必须在这件事情上感到骄傲,那些先被陛下重伤,后又被万箭齐射的九品强者们,应该还被围困在京都之中惶恐度日。
在这样一座大都城,却能严格地封死了这些强者逃脱的可能,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强者受伤太重,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庆国国家机器的恐怖。
眼下已经确认了五名刺客的死亡,尸首已经运进了皇宫,已知姓名的刺客却还至少有三人不知所踪,分别是北齐皇宫第一高手狼桃大人,东夷城剑庐幼徒王十三郎,北齐圣女海棠朵朵,这三人在京都里曾经有几次险些被擒下,只是每每付出鲜血的代价后,才狼狈地逃出重围。
至于……范闲,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发现。
是的,范闲不见了,影子也不见了,负责扑杀工作的庆国官员到这一刻才发现,监察院培养出来的人物,确实在这些方面太有天才。
不过官员们依然有信心,因为小范大人受伤太重,陛下玉口圣断,此人经脉已毁,一年内不可能复原。
另一方面那些每夜入宫回禀进展,递折子求御陛的朝廷大员们,不免又看到了另一幕让他们早已习惯而如今却格外古怪的场景。
陛下虚弱不堪地躺在棉被垛子里,一位穿着寻常姑娘服饰的女子,冷冷淡淡却又仔仔细细地服侍着陛下,为陛下端药喝,喂食吃。
那女子是范家小姐。
朝廷大员们在前五个月里早已经看惯了她的容颜,但怎么也想不到,这才出去了一天而已,怎么又回来了?小范大人不是成了刺君的钦犯,怎么他家的妹子却还能在陛下的身边侍候着?姚大总管在想啥?难道就不担心范家小姐使些坏?不仅是范家小姐天天在宫里侍候陛下,便是被众人看成死地的范府,似乎也没有变成地狱,里面的人们照常生活着,晨郡主林婉儿更是隔三岔五便会入宫一次,给陛下带去一些新鲜吃食儿,讲讲顽笑话儿。
这叫个什么事儿?陛下想杀小范大人只怕都想疯了,却根本不想难为他的妻子妹子?这一幕实在太过荒唐荒谬,实在是令人有些看不明白。
…………京都的沉闷气氛终于在二月初的一天被打破了,姚太监收到了一个绝密的消息,当夜在御书房内与伤后疲弱的陛下一番长谈后,第二日无数内廷和军方的人马,便悄无声息地从各方汇集,来到了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大门口。
晨光冒出来的第一刹那,树上青芽还在木皮下沉睡,言府的大门便被猛地一下轰开了,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军士看守住了所有的方位,而二十余名高手则直接从高高的院墙上飞跃而过,他们似乎知道目标在哪里,直接扑向了后园那座假山。
姚太监袖着双手,一脸平静地等在言府之外,没有丝毫进府说话的意思。
这间府也不是简单的地方,且不说言若海大人当年在监察院里经营多久,且说如今的言府年轻男主人,毕竟也是监察院的院长。
这次行动没有向监察院透出任何风声,因为一旦真的在言府里捉住那位贵人,只怕言冰云怎么也解释不清楚。
小言公子披着一件睡衣,满脸凝重地看着府内嚣张无比四处搜索的军士,眼瞳里的怒火愈来愈浓。
然而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平静,当年庆国最成功的奸细心志之坚强,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
他没有向园后父亲的居所赶去,只是站在卧房的门内,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幕的发生。
身后的床上,他的妻子沈大小姐缓缓坐起身来,颤着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难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言冰云头也未回,声音被挤压成一道寒线。
坐在床上的沈婉儿面色剧变,半晌后才颤着声音应道:你说什么?只有我和父亲知道,而最先前是你提醒的我。
言冰云的唇角泛起一丝极为苦涩的笑容,当年确实是我负了你,可是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就已经忘记了,而且咱俩毕竟是夫妻,没想到,你不让我老言家家破人亡,竟还是心有不甘。
沈婉儿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知道相公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朝着言冰云的背影凄声说道:我哪里有这个想法,只是他终究是钦犯,若被朝廷知道了,咱家怎么逃得开干系?再说他本就是个厉害人,若说是他自己躲进来的,府里没发现,朝廷也能相信。
是啊,咱家有首举之功,却也有庇护之罪。
言冰云的笑容显得是那样的阴冷和苦涩,我却还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是北齐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忠于我大庆朝廷了?言府的院子里传来一片嘈杂之声,而这间主人的卧房却是如此的安静。
言冰云身后的沈婉儿低下头去沉默许久,终究勇敢地抬起头来,双眼里满是挥之不去的怨毒之色:为什么?你说什么?不要忘了,我总是你的妻子。
是啊,那件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敢说那件事情和他范闲没有关系!沈大小姐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显得格外悲痛和怨恨。
她看着言冰云的背影痛哭说道:我父亲被北齐皇帝使上杉虎杀死,紧接着全家被抄,家破人亡……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家破人亡!我一家上下两百余口人全死了!我那只有三岁的弟弟也死了!这是谁做的?这是北齐皇帝做的,但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这都是范闲和那个叫海棠的女人出的主意!沈大小姐的眼睛全是仇恨的光芒,可是我能怎么做?范闲是你的上司,是你的朋友,是你从来不说,但实际上最佩服的人……难道我还能指望你替我那一家大小两百余人报仇?他既然敢逃到我的身边,并且让我发现,我便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沈大小姐说完了这番话,知道无论事情怎么发展,也不可能再挽回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浑身瘫软坐在了床上,自己也不禁有些骇异,为什么自己一个本来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却在仇恨的驱使下,做出了如此大胆的一件事情。
言冰云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有些惘然的感觉。
后园里的假山已经被军士们生生掘开了,然而他们看着里面满布着灰尘的密室,看着似乎从来没有人呆过的空间,不禁呆在了原地。
被声音惊动出房的言若海,像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样,皱着眉头看着这些负责扑杀钦犯的军士以及内廷高手们,寒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府里躲着,可从来没有担心过会出什么事。
马车上范闲舒服地靠在软垫之上,虽然体内的经脉依然是一团糟,虽然此时的他比一个废人还要不如,但是这并不能影响到他良好的情绪。
至少已经出了京都,眼看着京都四野更加生动的风景,他无来由地感到了开心。
离开言府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沈大小姐始终没有忘记庆历五年北齐上京城内沈府的灭门惨案,但他信任言老先生的能力,言氏父子都是在监察院里熬成精的角色,怎么可能连自己家宅里的异动都没有察觉。
依然是言府这种强悍的能力,终于觑着一个机会,将范闲送出了京都。
此时的马车正行走在山野间晨光黯淡的道路上,驾车的人是监察院里的一名官员,却不是范闲熟悉的旧属,也不是启年小组的老人,言府既然放心让这位官员来主持此事,想必对于他的忠诚有足够的信心。
那是院长大人洪福齐天。
驾车的监察院官员笑着说了一句话,不然院长大人也不可能找着这么一个机会把您送出京都。
两个院长大人,前一个自然是范闲,后一个自然是言冰云。
这名官员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院长大人要我最后问您一句话,你答应他不去北齐,不背叛朝廷,能不能真的做到。
这死冰坨子……范闲没好气地笑骂道:说了自然就是要做的,我又不是老跛子那种百无禁忌的家伙。
你回京之后,帮我把这封信交给言冰云,让他想办法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前。
范闲沉思片刻后交代道,将一封薄薄的信递了过去。
信里提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自己已经离开京都了,会履行那夜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协议内容,也请陛下遵守天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承诺,并且祝陛下身体安康,多多保重。
之所以多此一举,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依然被封锁在京都之中的那几位友人。
范闲清楚,皇帝陛下的主要目标是自己,如果自己能够活着逃离京都,那么再耗国力,再惹议论,将十三郎他们留在京都,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马车在京都野外转了几个手,绕了好几圈,借着山势里的密径以及监察院备着的几个转换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行到邻近的一处大州州城之外。
马车自然是不会进州城的,而是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接。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来了,我就放心多了。
从北齐上京赶回南庆,一直在京都外准备接应的王启年化装成一个老头儿,满脸的皱纹,上车察看了一下范闲的伤势,不由感到心情沉重,没有什么心情说笑,摇了摇头。
我得扮成什么?王启年从怀里取出脂粉和花布衣裳,勉强笑着说道:扮成老杆子我的儿媳妇儿……范闲一声苦笑,也没有做出矫情的姿态,直接接了过来,说道:你扮成老杆子倒是比我方便得多。
在他换衣服的时节,王启年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大人,难道从一开始的时候,您就已经计划好了自己能够离开京都?我又不是神仙,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范闲微涩一笑,接着应道:如果在宫里我能够胜了,自然不用再出京,可既然败了,那我一定要保证自己活下来,好在我的运气一如既往的优良。
听说那儿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而且也没有几个人能去,但凡敢去的人……都死了。
谁说都死了?苦荷活着,肖恩也活着,我那叔,我那妈不都活得好好的?范闲的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是在追寻着当年那些人物的背影,轻声说道:仅仅活下来是不够的,今次在京都这样还败了,那除了去神庙找找我那位叔,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这是早就想好了的事情,你不用拦我。
王启年的面色有些难看,碎碎念道:倒不是想拦您……这世上有谁敢拦您来着?敢拦着的人,除了陛下之外,只怕其余的全都死了。
只是神庙……可不是皇宫,那可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只怕我带着您折腾几十年都找不着地儿。
我们的目标就是,不折腾。
范闲咳了两声,强行用心念控制住体内经脉的灼痛感,勉强笑道:你也不要太害怕。
这本来就是范闲想好了的事情,对于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他拥有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更多的认知,甚至隐隐约约间,他能捕捉到神庙的真实背景,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
陛下如此强大,甚至在那枪声之后,依然活了下来,醒了过来。
范闲清楚,经此一役,陛下再也不会亲身出宫,以身犯险,如今摆在范闲和皇帝之间的局面,便是以他们父子二人动手之前那一番长谈为基础的互相挟制。
这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不论是庆帝还是范闲,都不希望战火绵延至天下,如此,范闲此役惨败,便必须找到一个足以战胜陛下的力量。
天下已经找不到了,只有往天上去找。
范闲的心情略感沉重,他知道神庙在世人的心中是怎样崇高的存在,可是他很担心五竹的安危,为了自己经脉的伤势,为了很多很多目的,他都不得不往神庙艰险一行。
怎么走?王启年轻拉马缰,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话。
世人皆敬神庙,但谁也不知道神庙在哪里。
向北。
一直向北。
一路向北。
范闲说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在旅途风自北方来,风中的人们却在一路向北方去。
马车绕过了崤山冲,悄悄地擦过燕京与沧州之间的空白地带,将将要抵达北海的时候,二月末却又落下雪来。
此地凄寒,较诸四野不同,马车上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被沾上了碎糠末的黑面包,缓慢地在荒野的道路上行走着。
赶车的王启年外面穿着一件雨蓑,勉强用来挡雪,只是眼睫毛和唇上的胡须依然被雪凝住了,看上去有些凄惨,然而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浑浊无神的双眼,此刻在风雪中,却显得那样的清澈和锐利,缓缓从道路两旁扫过,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值得怀疑的动静。
王启年年龄已经很大了,但这样大的风雪依然没有让他显露出任何疲惫的感觉,这个老家伙瘦削如猴,然而筋肉里却像是一种骨头,力量十足,精气神十足,如此长途跋涉,没有让他有丝毫不适应。
也得亏是这位监察院双翼之一的厉害人物,才能在沿途不停乔装,打通关节,伪造文书,突破了南庆朝廷无数道的检查线,成功地让马车来到了离边境不远的地方。
当年他便是纵横于大陆中北部的江洋大盗,用来做这些营生,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待马车行过一处山坳,于雪溪之上的小桥行过,王启年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马车已经越过了边境线,来到了北齐的疆土之中,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危害到车厢里那位大人的生命安全。
然而紧接着,王启年的唇角却生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真不知道今夕何夕,时局怎么发展成了眼前这副模样,明明都是庆人,却要踏入敌国的土地,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全。
感受到身下的马车颠了一下,车厢中的范闲悠悠醒了过来,这些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很清楚地察觉到,马车碾上的路面,与这些日子里辛苦逃遁时的路面有些不同,虽然他此时体内真气全无,可是身体上三万六千根毛孔和那些肌肤的微妙触觉依然没有消失。
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厚羊皮,轻轻地咳了两声,掀开车窗的一角,往车外望去,只见马车正行走在一处有些眼熟的木桥上面,对过便是一片景致相仿,但气息绝对不相似的疆土。
此时是冬日,再如何熟悉的景致只怕也都会生出不同来,然而范闲却依然从溪流的走向,两岸小丘的走势,准确地分辨出马车过的是雾渡河。
当年他以少年诗仙之名出使北齐,沿途追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见海棠朵朵,怎么可能忘记?范闲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便是那双薄薄的嘴唇都显得有些黯淡。
体内的伤势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压碎的经脉依然千疮百孔,没有真气护身,这连日来的奔波和劳累以及车外的严寒,终于让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的羊皮裹住他的身躯,只露出一个头来,车厢里生着一个小暖炉,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热气。
范闲眯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桥那边北齐的土地,轻轻地呵出一口热气,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与皇帝陛下正面交手,范闲已经发挥出了他此生所能到达的巅峰实力,然而依然被一指击垮,体内经脉碎得太厉害,以至于小周天里蕴藏着的天一道自然真气,也被迫散于五脏六腑之中,根本无法凝结起来,唯一能够有些用处的,似乎还是苦荷留给他的那本神秘小册子,只是天地间的元气太过稀薄,似这般修复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过了雾渡河,不远处便是北海。
体内经脉尽碎,范闲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当年他体内经脉尽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细心的照料和治疗,只是今次伤势更重,海棠也不知道从京都脱身没有。
范闲并不怎么担心影子的安全,因为他了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扎,不论用什么身份,他们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得无比滋润。
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样,他们二人虽然是天底下顶尖的年轻强者,但终究没有专门研习过这些求生的本领。
京都方面的消息,范闲知晓的并不多,在言府假山里躲着的时候,言若海老大人还会每日给他讲述一下京都的近况,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经醒了过来,然而出京之后,他与王启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动地切断了与监察院旧属以及天下各方属于范闲控制势力的联系。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范闲与陛下达成协议中的一环,范闲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会对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动与这些人联系,反而不妥。
寒冽的风从窗外灌了进来,范闲眯着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没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气居然还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担心过些日子的神庙之行,以自己如今这副孱弱的身躯,怎样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范闲将手脚全部缩进厚厚的羊皮里,疲惫而憔悴地倚窗靠着,任由雪花击打在自己的脸上,静静看着桥那头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里,提着花篮的花姑娘就这般静静地站着,如果此时她在身边,或许神庙之行,要轻松许多吧。
天遂人愿这四个字似乎说的就是范闲眼下的情况,范闲看着那处冬林里忽然出现的身影,看着在那片白里出现的花色,不禁觉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该吃药了。
马车行过了木桥,稳稳地停好,王启年搓着手钻进车厢,将暖炉上面一直温着的药汤盛了一碗,端到了范闲的面前,先前他听到了范闲的几声咳嗽,心里有些担心。
范闲从羊皮里伸出手来,笑着指着窗外远处的冬林下,说道:药在那儿。
…………令范闲感到惊喜的是,与海棠一处在雾渡河等着自己的还有……王十三郎。
与在太极殿前行刺皇帝时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坚定的身影从海棠身后闪了出来,安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车帘一掀,雪花飞入,范闲看着这两个生死之交,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你们跑得比我还快。
我们出京比你晚。
海棠将厚棉袄上的冰碴拍打掉,坐到了范闲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个月在京都里的遭逢,姑娘家脸上重逢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说道:听说后来由于你先逃出了京都,南庆朝廷搜缉的力度弱了下来,我们才有机会。
范闲点了点头,咳了两声后说道:活着就好。
我们几人之间也不用再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京都那事儿,本来就和你们那两个老怪物师傅脱不开干系,要说谢,终究还是你们应该谢我。
海棠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脸,摇头笑道:本以为经此一役,你总要成熟些才是,没料着还是这般喜欢说笑。
成熟?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焕发了些青春的味道,怎么可能抛弃。
范闲笑着应了一声,转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从王十三郎进入范闲眼帘的那一刻起,范闲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十三郎的身体有些问题,被皇帝陛下击伤的右臂似乎始终无法复原。
一名诚心诚意诚于剑的剑客,执剑之手却成半废之态,毫无疑问这是极其致命的打击,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轻声应道:你家老爷子的真气太霸道,我右臂的经脉筋肉全部被绞烂了,根本没有办法治好。
在路上我试过,但是效果很一般。
海棠朵朵忧虑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这一路上两位大宗师最疼爱的弟子相伴突围,已经极为相熟。
范闲咳了两声,平静说道:我来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王十三郎的脉门之上,紧接着单手如龙爪出云向上,仔细地捏划了一番王十三郎无法用力的右臂,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说道:我这辈子受过很多次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在上京城买些上好的金针,我来试试……接着他转过身来,用拳头堵着嘴唇用力地咳了两声后喘息着说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遮掩的?把天一道的法门传给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天一道真气对于修复经脉伤势有奇效,虽然是青山一脉不传之秘,但海棠当年就曾经私传给范闲,此时用来挽救王十三郎的剑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从范闲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错的讯息,纵使他是位外物不系于心的壮烈儿郎,此刻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伤能治好?不见得,但总得试一试。
范闲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帘,说道:至少吃饭应该是没问题,不过如果你想重回当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够……我劝你现在就开始重新练左手,左手好……要知道当年有个叫荆无命的就是以左手出名,当然他右手藏得更深,如果你能把两只手都练成,那就厉害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静一笑,说道:那我先练左手,以后有时间再练右手。
海棠朵朵静静地看着闭着眼睛,满脸苍白之色的范闲,心里不知道生出了多少异样的情绪,这些年来她与范闲相见少,别离多,但两人间从来不需要太多的话语,便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然而在此时此刻,海棠朵朵却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范闲了。
京都皇宫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惊地发现,如今的范闲已经隐隐然超出了世人所认知的九品上境界,稳压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头,只看他能与庆帝正面交战数回合,并且能让庆帝受伤,便知道范闲如今的实力到达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层次。
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海棠问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范闲却马上听懂了,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道:如果真的明白了,在皇宫里也不会败得那样惨了。
此话一出,马车厢里的三位年轻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的思绪似乎回到了皇宫里的那场风雪中,这三位天底下最强大,最有潜力的年轻高手,还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对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时,依然显得是那样的渺小。
思及庆帝当日神采,虽然马车中的人成功令其受伤,可是他们依然生出了一丝难以抵抗的感觉。
世间并没有真的神,陛下受的伤比你我更重。
范闲淡漠的话语打破了马车中如窒息一般的气氛,如果这时候我不是废了,十三不是残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实此刻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重新杀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这样胆大的计划也只有范闲能够想的出来,她的心念微动,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问道:你的伤怎么样?比十三惨,基本上没有复原的机会。
范闲很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伤势,说道: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
靠打架既然打不过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过人,去找自家块头儿大一些的亲戚,才是千古不变的法子。
海棠暂时没有听明白范闲这句话的意思,如明湖一般的眼眸里疲惫之意微敛,平静问道:宫前广场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箱子。
范闲的唇角微微一翘,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顾剑也都对你们提过那个箱子。
不过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现在在谁的手里,而且你们不要把箱子想得太过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话,陛下现在就不止重伤,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许久之后问道:我一直有个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庆帝之间互为制约,谁都不肯让南庆内乱,那你为什么不选择逃离京都隐居,而是选择了出手?范闲也沉默了很久,双眸里的平静之意愈来愈浓,和声说道:一是我要证明给陛下知晓,我有与他平等谈判的资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气坐在他的面前与他谈。
二来,退出京都隐居固然是个法子,但是陛下不会愿意我脱离控制。
最关键的是……我不甘心。
他闭上了双眼,幽幽说道:我可以选择像叶流云和费先生一样漂洋出海,从此不理世事,管这片大陆上战火绵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谁都无法阻止他,那在历史上,他就必将是正确的。
这便是成王败寇的道理,若无人能够阻止庆帝,历史上面便再也不会留下叶轻眉的任何气息,陈萍萍也将注定成为一个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最后被凌迟处死的阉贼。
范闲不甘心那缕来自故乡的灵魂,在这片大陆上努力的结果是化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以他必须要进行最勇敢的尝试。
我总要试一次。
范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虽然败了,但至少没有什么遗憾,将来死的时候,总可以告诉自己,我这一生总算勇敢过一回。
暖炉上的药汤在微微作响,一缕药香笼罩着车厢。
海棠怔怔地看着范闲,轻声问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如今的局势,范闲奋起雷霆一击,却依然功败垂成,庆帝重伤卧于宫,但终究是没有死亡,而庆国强大的国力犹存,谁也无法正面抵抗这头雄狮。
对于范闲来说,他如果要让皇帝老子保持住履行承诺的诚意,就不能做出任何激怒庆国朝廷的事情,眼下摆在范闲面前的道路,似乎只有隐于小山村,就此渡过余生一条道路。
我要去神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范闲很诚恳地发出了邀请。
王十三郎的眼睛亮了起来,海棠朵朵微微一惊后笑了笑,说道:王大人这一路大概也辛苦了,我去赶车去。
你知道路?范闲笑了起来,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海棠头也未回,笑着应道:当年在江南你提过一些,应该是在北边。
…………由雾渡河处上了官道,道旁的阔叶林渐渐变成细针一般的存在,在道旁树上美丽冰凌的陪伴下,覆着残雪的道路一直可以通行到北齐朝廷的都城上京。
上京城那座破旧而颇具沧桑意味的城墙,亦是被一片雪覆盖着。
虽然如今的南庆江南一带,想必已是春芽竞发,草将长,虫将鸣的暖和日子,可是今年北齐境内小雪连降,气温一直没有办法升起来,依旧是白色为主调。
明黄的御伞就像一朵雪上的奇花般,开放在上京城古旧城头上,漫天小雪飘洒在伞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北齐皇帝陛下和他最宠爱的理贵妃二人,穿着极为华贵的毛裘,站立在伞下,站立在北齐朝廷无数太监宫女大臣之前,静静地注视着上京城前的那条道路。
并没有等多久,一辆外表极为寻常的马车从西南方向的路口处缓缓驶了过来。
上京城城门大开,行出一列商队模样的队伍,前去接应。
北齐皇帝的眼睛微眯,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白的脸上带着一抹并不怎么健康的红润,他看着那辆马车,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极其压抑,除了他身旁的司理理之外,没有人能够听到。
司理理此时正抱着一个被裹得紧紧的婴儿,低头整理着婴儿头顶处的暖巾,忽闻着身边这声幽叹,眼瞳里神色幽幽,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这么冷的天气,要不然……让嬷嬷们先抱着红豆饭下去?从庆历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间,北齐朝廷对于南方变幻莫测的局势一直保持了一种极为难得的压抑和隐忍,只是通过上杉虎调动的大军,帮助范闲稳定了一下东夷城的局势。
之所以北齐朝廷并没有借着庆帝与范闲父子反目的大好机会,谋取更大的利益,最关键的原因,便是在于从去年秋天起,北齐皇帝便染了重病,被南庆释放回上京城的青山木蓬先生也一时不能治好,陛下缠绵病榻数月,便是连接见臣子都极少,更遑论劳神费力操持国务。
朝政基本上是太后在处理,北齐皇帝一病便是数月,好在最为北齐臣民忧心的皇室血脉一事,在这一年里终于传出了好消息,倍受陛下宠爱的理贵妃怀孕,并且成功地诞下一位公主。
或许因为这个好消息,北齐皇帝陛下的病也渐渐好了,北齐朝堂民间无不大喜,虽然理贵妃诞下的不是位太子,但是万千子民心想,陛下终究还年轻,只要有了开头,后面自然可以继续生。
这位北齐小公主的正名还没有取,而北齐皇帝和理贵妃私下却给这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儿取了个小名,唤做红豆饭,虽然这个小名儿实在是有够难听,大失皇家尊严,惹来宫里太监宫女不少议论,但终究还是这样叫下去了。
听到司理理的话,北齐皇帝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女儿,微怒说道:这些小人儿实在是有够麻烦。
司理理面色不变,心里却是笑盈盈的,暗想怀里的红豆饭,着实是替陛下惹了天大的麻烦,好在一切都平稳地渡过了。
忽而她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身材显得臃肿,扮足了一位产妇的模样,只是终究自己的肚子里没有个种儿。
她很清楚,陛下今日为什么冒着寒冷,也要抱着公主上城墙看这辆马车,因为那辆马车进入北齐境内后,便与北齐朝廷联系上了,北齐皇帝和她都清楚,那辆马车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而且……没有人看好他们还能回来,陛下大概……只是想那个南方来的男人能够在离开前,亲眼看一看这个孩子吧。
…………上京城墙外不远处的官道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辆孤伶伶的马车与上京城里出来的那列商队接上了头,范闲裹着厚厚的毛皮衣裳,难得走出了马车,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心里生出万般感触,一时间眼眶竟是有些湿了,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从庆历四年春到今日,一晃竟也八年过去了,眼前的范思辙,已经从当年那个满脸小麻子,惹人生厌的孩童,变成了现在成熟稳重,颇有大商之风的年轻人。
范闲在这一刻,忽然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错觉,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了抱自己的兄弟,没有说太多的话。
他们兄弟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范闲从来没有少了对他的叮嘱与教诲,书信更是从来没有断过,他知道兄弟一人在北齐孤身打拼是怎样的辛苦,可是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他必须舍得也要忍得。
哥哥。
范思辙看着久未谋面的兄长,又想着南方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再想到兄长马上就要踏上一条世人所以为的不归之路,不由悲从中起,哭出声来,说道:父亲母亲都在澹州,奶奶现如今身体也不好了,你就这么去了,我们怎么办?这死破小孩儿!范闲心头微暖,却是咳嗽着笑骂道:说的好像我是去死一般。
澹州那边父亲自然会打理,你若得空,也可以回去看看,代我尽尽孝……说到此节,他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范思辙其实也清楚,在当前的局势下,兄长再也没有可能回澹州,因为陛下不可能允许他活下来。
这些年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没有?范闲不愿意兄弟见面,便陷入这等悲伤情绪中,强行转了话题,正色说道:此去艰险,我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要你准备的那些物事,可是用来给我保命的,你可不能当奸商。
这笑话并不好笑,范思辙自然笑不出来,嗡着声音应了一声,那些物事都在商队里,商队要一直跟着范闲出北门天关,此时自然不用拿出来。
兄弟二人离开了车队,然后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阵话儿,不外乎是关于澹州,关于京都,关于父母,关于祖母,关于若若和嫂子侄子的事情。
将要分别的时候,兄弟二人才重新回到了车队之旁,范思辙想到一椿事情,眉头微皱,亲自从一辆马车里抱出了一个沉重的瓮子,抱到范闲身前,疑惑问道:这是大殿下从东夷城送过来的,说是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忘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么重……我可没敢打开看。
范闲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旋即微微一笑,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只怕抱不住这么重一个坛子,向着马车上招招手,对下来的王十三郎说道:来,既然你右膀子有些气力了,赶紧把你师傅抱着,你师傅太沉,我可抱不动。
此言一出,车队附近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至于抱着那个瓮子的范思辙,脸色都忍不住变了,他怎么能够想到,自己抱着的居然是四顾剑的骨灰,这可是一位大宗师的遗骸啊!王十三郎的脸色也变了,像捧着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骨灰瓮,二话不说就回到了马车之中。
范闲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叫苦,暗想这一路之上,难道要自己和死人天天呆在一起。
为什么?王十三郎忽然从马车上探出一张脸,微微皱眉问道。
你师傅交待的,如果我要去神庙,就一定要抱着他一起去。
范闲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看着已经渐渐启程,缓缓离开的车队,跪在雪地之中相送兄长的范思辙,城头上的司理理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失望与悲伤之意,她转过头看着北齐皇帝幽幽说道:为什么他就不肯进京?北齐皇帝面色平静,双手负在身后,沉默片刻说道:他既然和庆帝有赌约,自然要愿赌服输,不肯为朕所用,又怎么可能入城?此去神庙,他让范家老二准备了这么久,想来也是有一定成算,你不要太过担心。
可是朵朵怎么也不来和咱们说两句话?她现在的身份是范闲的友人,这一点必须让整个天下都明白。
皇帝说完这句话,眼瞳里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便准备转身离开城头,便在此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生出了淡淡满足。
城下正在离开的车队上,只见范闲在向着这边招手,脸上笑意十足。
北齐皇帝微微一笑,正准备招手以应,却忽然发现不大对劲,强行将手臂放下,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范闲放下了手,坐回了马车之中,看着抱着四顾剑骨灰一刻也不放的王十三郎,和正倚窗观故国风景的海棠,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女人们,兄弟们,再见。
再见的意思往往是不再相见,但范闲不这样认为,天底下所有知道他计划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认为他不可能活着从神庙里出来,但是……他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叶轻眉能,他也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雪勿乱风雪送春归,这片大陆上的春天还在南边积蓄力量,北边的风雪却早已经将所有的春意扼杀在了摇篮里。
大陆北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怕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春天可言。
漫天的风雪化作了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剑,左一刀,右一剑地劈斩着。
三日里难得一见露出雪面的黑黝山石,就因为这些天地冷冽无情的雕琢,而显出死寂一般的姿态。
这里是一片冰天雪地,更是一片死地,然而如今却有一列小黑点,行走在百年孤独的雪原之上,沉默而坚定地向前行着。
偶有数声犬吠穿透风雪的呼啸之声,传向远方,带来几分鲜活的感觉。
这个队伍中只有三个人,却足有六十几只雪犬,牵动着承载着食物装备的长长雪橇,不断地向着北方进发。
听闻这些行于极北之地的雪犬是雪狼的后代,只有那些能够忍受酷寒的北地蛮人,才能够将它们驯化,成为人类的好帮手。
然而这些年大陆变得越来越寒,一出北门天关,气温骤降,往日里在雪地中赤膊作战的北地蛮胡,早已经不惜一切代价南迁至西方草原上,雪原回归了平静,这些雪犬又是谁的?裹着厚厚的毛皮,连头带脸都蒙着温暖的狐裘,脚下穿着皮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整个人被包成粽子一样,范闲呵了一口气,发现热气出唇不久,便似被这天地间的严寒冻成了雪碴子。
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虽然自从庆历五年知晓了神庙的去向后,他暗中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可是真正地踏上了这片雪原,他才感觉到,原来天地间的威势,不是做好心理准备就能真正承担的。
离开北齐上京城已经有好些日子了,穿过已经没有太多军士驻扎的北门天关也已经有了七八天,一想到那座雪城上的军士,像看死人一样,看着自己这些人和狗走入雪原,范闲的唇角便不禁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看来依然是没有人看好自己这行人。
他将手指伸到唇间打了个唿哨,身周六十余头雪犬耳朵灵动地竖了起来,精神十足地摇了摇头,抖落了身上的冰雪,探爪四足站立在冰冷的雪中,似乎根本毫不畏寒,吐着长长红红的舌头,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此时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范闲身前身后两辆简易雪车里行出二人。
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时也被裹成了粽子,他们面带疑惑地走近了范闲的身旁。
趁着雪小,咱们得赶紧走。
王十三郎的声音透过那层毛皮传到外面,显得有些嗡嗡的。
范闲沉重地喘息了两声,咳着应道:后面那些人还跟着没有?海棠将皮帽边上的耳套摘了下来,露出两只洁莹可爱的耳朵,在风雪中安静地听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是跟丢了。
风雪虽然小了些,但是三人凑在一处说话,依然是极难听清楚。
范闲翘起唇角笑了笑,说道:跟丢了就好,我可不想你家小皇帝派的人被冻死在这片雪原上。
海棠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眯眼,向着北方的雪原深处望去。
只见那边亦是一片雪白,这天地间除了雪之外,竟似什么也没有。
如此枯燥无趣的旅途,偏生又因为严寒而显得格外凶险。
她的眼睛里生起一抹复杂的神色,已经出了天关七八日了,范闲却根本不需要探路,而是直接发布着命令,一路绕过雪山冰丘,沉默而行,似乎他很清楚怎样去神庙。
范闲身上的伤太重,根本不可能去探路,王十三郎的右臂没有全好,三人中,海棠的身体虽然也有些虚弱,但是如果要探路肯定是她去做,她有些不明白,范闲从哪里来的信心,不会在这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山川走势,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的荒原上迷路。
范闲从身后的雪橇上取出一把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弄着皮靴上的冰凌子。
一切的一切都在乎细节,只有准备得充分,细节考虑得周全,才有可能抵达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
出了北门天关这几日,他带着雪橇的队伍在雪原上绕了一下,就是为了甩脱身后隐隐跟着的那支队伍。
不论北齐皇帝是想保证这行人的安全,还是想跟在范闲的身后,找到那座隐在天外,不为人知的神庙,范闲都不会允许。
一来是不想有太多的人死在这片寒冷之中,二来范闲自己也不清楚神庙里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事物,苦荷当年那般小心地隐藏着神庙的位置,就是担心庙里的事物流传到人间,给这个世界带来不可知的危害,既然如此,范闲当然要小心一些。
虽然有些冷,但我们……有必要穿这么多吗?王十三郎站在范闲的身前,喘息了两声,觉得身上那些厚厚的皮袄皮靴,实在有些碍事儿。
范闲受了重伤,无法调动真气御寒,而十三郎和海棠却是真气依旧充沛,九品上的强者,在一般的状态下,真可称得上是寒暑不侵了。
范闲笑了笑,望着他说道:能多保存一些热量和真气,就节约一些,你别看着眼下这寒冷你还顶得住,可我们依然还是要往北走,谁知道到那里,温度会低到多少?说出这句话,他微微低头,掩饰着眼眸里淡淡的忧虑之意。
庆历五年的西山山洞里,他将肖恩临死前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记在了脑中,并且为了此次神庙之行做足了准备,可是他依然没有想到,这才出天关未到十日,天地间的严寒就已经到了这等程度。
看来如今的气温比几十年前肖恩苦荷二人去神庙时,又要冷上了几分。
既然最大的困难是严寒,为什么我们不选择夏天出发?海棠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
范闲如今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如何迫切,既然如此,夏天出发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
范闲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路上的时间大约是两个月,而要找到神庙还需要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
冬末出发,夏初时到,这样比较安全……而且我可不想半年都陷在黑暗之中。
嗯,听说神庙那里天地倒转,半年黑夜,半年白昼。
王十三郎点了点头。
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你们都不如我,所以你们都听我的就好。
范闲很平静地说道,话语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
是的,他早在和大宝一同观星的时刻就再次确认了这里是地球,既然是地球,那么北极处自然有极昼极夜。
这个世界的北方过于严寒,没有几个人能够踏足雪原深处,更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回来,所以在传说中,神庙所在的地方,便有了一些玄妙而未知的神秘气氛。
只是这种神秘在范闲的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范闲从身旁的布包里取出三副很奇怪的东西,递了两副给海棠和王十三郎,说道:从此刻起,我们眼中大概就只有雪了,太过单调的颜色,会让眼睛出问题,不管你们习不习惯,都必须把这东西戴着。
话一说完,范闲便把那个物事戴到了自己的鼻梁上,原来是一副玻璃做的眼镜,只是镜片上用某种涂料漆成了黑色,依然能够透光。
海棠微微眯眼,看着范闲半晌不语,越发觉得他有些看不透,更不知道手里拿着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
对眼睛会好?她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学着范闲的模样,把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墨镜戴到了翘翘的鼻梁上。
水晶眼镜,他们是见过的,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黑色的。
王十三郎看了海棠一眼,有些犹豫地也戴到了眼睛上,三个人顿时变成了三位算命的年轻瞎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滑稽。
三人对视片刻,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赶路吧,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扎营了。
范闲从怀中取出小意保护好的怀表看了看,又眯眼看了看风雪中的天色,开口说道。
一路向北,再凭天色看时间只怕不准,他也不知道这个怀表能够在严寒之中支撑多少天。
一声呜呜的声音响起,休息了片刻的六十余只雪犬精神一振,吠叫着,欢愉地向着雪原的深处赶去,浑身上下银白色的毛皮,流动着一股美妙的动感。
…………范闲半倚在雪橇的皮箱之上,微微眯眼,感觉着眼睫毛上的冰雪冰冷着自己薄薄的肌肤,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子,将自己领口和袖口的活扣系带拉得更紧了一些,不想让任何一丝雪粒漏进自己的身体。
从庆历五年知晓了神庙的方位和路线图,范闲将这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已经六年多了,他知道冥冥中注定自己终将去神庙一行,只是没有想到,最后是因为要去找五竹叔,是因为自己和皇帝陛下之间的决裂。
探险的旅程啊……一旦有了这种直接的目的,似乎就丧失了许多美好的感觉。
雪橇在平整的雪原上快速滑行着,四面八方传来雪犬们的急促呼吸声和簌簌的风雪声,在这样的声音陪伴下,范闲似乎快要睡着了。
他不可能睡着,他在仔细地听着雪犬的呼吸频率,以判断它们的疲累状况。
六年的时间,弟弟范思辙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应战胜严寒所需要的物事,包括前后雪橇上面的食物火种和特制的雪地营帐,而这些在北门天关驯养了三年的雪犬,更是范闲此次神庙之行最大的倚仗。
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范闲是一个无比细心之人,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在世人看来,要去上谒神庙有如登天般难,而在他看来,只要准备充分,神庙也不过就是一个偏远一些的旅游景点罢了。
唯一令他有些警惕的就是寒冷,如今的寒冷更胜肖恩苦荷当年,当年大魏朝是摆出了一个数百人的探险队伍阵仗,最后肖恩苦荷两大牛人还需要吃人肉,才能熬到神庙现世,如今他们的队伍里只有三人,能不能撑到那处呢?范闲闭着眼,却不担心自己会被冻僵,体内的经脉确实已经废得差不多,无法调动真气护体,然而很奇妙的是,一入这片荒无人烟,奇寒无比的雪原,他便敏锐地察觉,风雪之中天地的元气似乎比南方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浓郁许多。
这种敏感归功于苦荷大师临终前所赠的小册子,如果没有那个小册子,范闲只怕根本感应不到天地里的丝毫变化。
为什么越往北去,天地间的元气便越浓郁?这是一个令范闲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不过这终究是好事,他半躺在雪橇上缓缓吸附着天地间的元气波动,如果北方的元气更加浓郁,或许只需要花上两年或者三年的时间,他体内的经脉便可以被修复如初了。
雪橇在冰雪上微微一颠,范闲从那种空明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双眼微眯,透着墨镜平静地观察着前方的风雪大地,忽然间有所领悟。
当年大魏朝雄霸天下,那位已无所求的皇帝陛下为求长生之道,而遣使进献神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苦荷的提议。
肖恩执掌的缇骑,隐约掌握了神庙的大致方位,可是天底下的凡人,又有谁敢冒着生命的危险前去一探?如果不是苦荷一力推动此事,以长生不老诱惑魏帝,只怕数十年前的神庙之行,根本不可能发生。
苦荷为什么对神庙有如此大的兴趣,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前去?仅仅因为他是天一道的苦修士,终生侍奉神庙的缘故?不,苦荷是一个现世主义者,只看他在神庙外与被囚在庙中的母亲叶轻眉在瞬间内达成合作的协议,就知道这位苦荷大师对于神庙并没有太多的恭敬之意。
范闲墨镜下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了,不知道苦荷大师手中的那个小册子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莫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北方的天地元气有问题,所以想去神庙看一看,这一切波动的源泉和真相?…………风雪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低,原先还偶尔能够看到的白羊和雪狐此时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躲避严寒了,整座荒凉的雪原上,就只有这一行雪犬拉着的队伍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
范闲所处的雪橇上传来他两声压抑的咳嗽声,这等低温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够抵御的,而他伤势未愈,确实熬得有些辛苦。
前方雪橇上的王十三郎像是没有听见范闲的咳嗽声,而是双眼警惕地看着前方,忽而他的身体化作了一道剑光,穿着臃肿的皮袄,破空而去,直接杀到了雪犬队伍的最前方,朝着一处微微隆起的冰雪下狠狠刺了进去。
雪犬一阵嘈乱,半晌后才平静了下来,有几只胆大好奇的雪犬围了过去,站在王十三郎的身旁低头嗅着,然后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叫声,叫声欢快至极。
王十三郎左手执剑,收回了剑鞘,看着被雪犬们从雪地里刨出来的那只浑体洁白的大熊发了发呆,这本来就是范闲交付给他的任务,一路打些猎物,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雪犬很听号令,将那只白熊从雪里撕咬拖出来后,并没有后续的动作,而只是舔噬着带着血水的犬吻,欢快至极,因为它们知道,主人们肯定会将大部分的血肉留给自己吃。
晚上可以烤熊掌了。
范闲并没有下雪橇,看着海棠和王十三郎二人将白熊捆上空着的雪橇,忍不住开心地笑了笑。
这只是一个插曲,雪橇队伍再次开动,在范闲的唿哨声指令下,沿着冰冷的雪川,向着西北方向快速前行。
海棠坐在雪橇上,看着前面的范闲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不知道范闲如今的身体,还能不能一直支撑下去。
然而她眼中的忧虑,转瞬之后便变成了疑惑不解与深深的佩服,海棠一生难得服人,但今时今日,看着范闲好整以暇,成竹在胸,平静指路,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作派,终于是有些服了。
为什么范闲对于到达神庙有如此强烈的信心?为什么他看上去对神庙根本没有丝毫敬惧之意?难道真如师尊当年所言,叶小姐真是神庙里跑出来的仙女,所以范闲去神庙……只是回家而已?神庙是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范闲半闭着眼睛,窝在一处,节省着体力,心里也在泛着淡淡的波浪,他知道母亲曾经去神庙偷过东西,他甚至知道最亲的五竹叔本来就是庙里的人,按道理来讲,他是这个世界上与神庙关系最密切的人,所以此行神庙,他的心态也有些怪异,似乎他可能会发现一切事物的真相,甚至可能是自己这次生命的真相。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奢望罢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找到神庙。
当年苦荷肖恩都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人,而且年纪体力正在巅峰状态,可是依然找得那样辛苦,范闲与他们相比没有什么优势,那他的信心究竟在哪里呢?知识就是力量,范闲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多了前世的知识,所以很多的玄妙在他的眼里,其实都只是自然现象。
而正因为这些知识,他又从肖恩的嘴里知道了路线图,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迷路。
雪橇上的范闲将内库去年出的最新指南针小心翼翼地放回袖袋之中,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头,在飘着雪的空中一上一下画了两个半圆弧线,轻声自言自语道:勿是个什么意思呢?第一百四十章 一夜北风紧时已入夜,风雪时作时歇。
风雪动时,呼啸之声穿过漫漫雪野,卷起千堆雪,万堆雪,黑暗一片,若噬人的流放之地,暴戾狂放的声音令人心悸地不停响起。
风雪静时,天地只一味的沉默冷漠,有如一方蕴积着风暴的雪海,万里清漫冷冽银光,无垠如白玉般的死寂雪原,冷清到了极致。
异常严寒的冰冷雪原,就算月光洒了下来,似乎也在一瞬间内便被冻住了。
可无论风雪大作还是天地平静,一处高地之侧的那点点灯火,都是无法熄灭,就像人类内心对未知事物的渴望一样,始终倔犟而坚定地守候在那里。
那方帐篷内的火盆传递着难得的温暖之意,将外方的严寒尽数挡了出去,一方面是因为特制的雪帐隔风隔温的效果极佳,一方面也是因为火盆里的燃料似乎特别耐烧,而且火势不小。
海棠朵朵已经取下了遮住她大半容颜的皮帽,双颊像苹果一样微红,正蹲在火盆旁边熬着汤,她的眉头微微皱着,隐有忧虑之意。
而一旁早已钻进了睡袋里的范闲,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已经往北走了很有些天了,天气越来越冷,每日白天行走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基本上都是躲在帐篷里避雪,然而范闲并不怎么担心这些问题,他只是在计算着携带的燃料和食物还能够维持多久。
那只白熊早就只剩下了一张熊皮,范闲一个人干了两个熊掌,虽然海棠和王十三郎十分惊讶于他的闲情逸致,更惊讶于他居然在随身装备中连调料之类的事物都没有遗忘,可说实在的,熊掌并不怎么好吃,而且份量确实有些不足。
在这次往极北之地神庙的探险旅程开始时,那几十头辛苦拉动装备的雪犬,还可以自行觅食,可是眼下越往雪原深处去,能够见到的活着的野兽越来越少,不得已,范闲被迫动用了准备的食物。
这些雪犬每日辛苦劳作,范闲自然舍不得亏待它们,只是它们的胃口未免也太好了些。
对于此次神庙之行,范闲准备得真的很充分,防止雪盲的墨镜,特制的细绒睡袋,数量庞多的物资准备,可是他依然有些警惕,因为如果不能在夏天之前找到神庙,一旦真的要在极北冰原上熬整整半年的黑夜,带的这些食物肯定是不够的,说不定最后就要开始杀狗了。
苦荷肖恩当年是靠吃人肉才坚持下来的,范闲不想重蹈覆辙,他微微转头,看着火盆旁边的海棠朵朵,强行压抑下胸口处的刺痛,开口说道:想不想听故事?什么故事?海棠的脸还是有些红,也没有抬头。
范闲笑了笑,把肖恩和苦荷当年北探神庙的故事讲了一遍,便是连两位老前辈吃人肉的事迹也没有隐瞒。
海棠听完之后,脸色渐渐变了,似乎她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的师尊大人曾经做过如此可怖的选择。
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回荡在姑娘家的心头,沉默半晌之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用那双明亮至极的双眸看着范闲,静静说道: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相必不是专门为了恶心我,打击我,总要有些道理才是。
我发现你很喜欢那些雪犬。
范闲眼帘微垂,疲惫说道:而事实上,这些雪犬确实帮了我们不少。
可是若真到了弹尽粮绝的那一天,我们总是要开始吃狗肉的,希望你现在能够有些心理准备。
海棠面色微变。
她在范闲的面前,不需要还端着北齐圣女,天一道掌门人的身架,而可以自然流露情绪,她本就是一个姑娘家,对于天天欢愉奔跑的雪犬自然会无比喜爱,这一个月来,狗食基本上都是她在负责,骤闻此言,才知道原来……范闲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安好心,那些辛苦拉动雪橇的雪犬,原来也是他的食物储备之一。
可是对于此次神庙之行,海棠本来就已经做好了极为艰难的准备,尤其是先前听到了师尊大人当年吃人肉的惨事,她知道事情有轻重之分,微微低头,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帐篷内一片安静,衬得帐外的风雪之声格外清晰,甚至可以听清楚究竟有多少雪汹涌地扑打在了帐篷的外皮之上,啪啪作响,令人不得安生。
便在此时,帐外传来了踏着冰雪的脚步声。
范闲和海棠面色未变,因为他们知道来人是谁。
在这个荒无人烟,严寒逼人的雪原上,除了他们这三个心志意志肉身都强大到人类巅峰的年轻人之外,绝对不可能有别的人出现。
王十三郎掀开垂着木条的门走了进来,带进来了一股寒风,火盆里的火焰倏然间黯淡了下来。
这见鬼的雪原严寒,竟似可以直接用低温冻住那些火苗。
海棠从袖里取出一粒小黑团扔进了火盆里,火盆里的火势终于稳住了。
这所有的一切,全部是范闲这些年准备的特制物品,尤其是火种,更是从来没有断绝过。
王十三郎站在门口的毛毯上拍打掉了身上厚厚的冰雪,取下了脸面上围了无数层的毛巾,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里吐出像冰疙瘩一样干脆的几个字:好了,睡吧。
海棠负责一应生活琐事,这位姑娘家终于在这极端的环境里被范闲改造成了一位家庭主妇,而王十三郎则要负责统领那几十只雪犬和帐篷的搭造以及防卫工作,他此时所说的好了,指的是外面专门给雪犬们搭建的防风防雪的雪窝已经处理好了。
单从辛苦角度上讲,当然王十三郎的工作要更辛苦一些,范闲眼睛一眯,对他说道:从明儿起,你负责给那些狗儿们喂食。
王十三郎点了点头,坐到了火盆的旁边,接过海棠递过来的一碗热汤,缓缓饮了下去,每一口都饮得是无比仔细,他腰畔的那柄剑就那样拖在了地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要复原,确实需要不断地苦练,可是这个地方太冷了,你不要太勉强。
范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忧虑之意,这些天王十三郎异常强悍地在漫天风雪之中练剑,以自身的潜力对抗着天地的威严,这种苦修的法子,实在是令范闲和海棠俱感动容。
他们知道王十三郎有紧迫感,想要快些让手臂复原,或者是练成左手剑,然而范闲总是很担心他的身体。
阿大先前发现了一窝雪兔,只是那个洞太深,它们没办法,我帮它们把那些兔子赶了出来。
王十三郎放下汤碗,搓了搓脸,摇头说道:顺便活动一下筋骨。
再这样冻下去,我真怕自己会被冻成冰块儿。
看样子明天可以改善伙食。
范闲捂着嘴唇咳了两声,笑着说道,他发现十三如今和这些雪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只怕自己日后需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忽然察觉到海棠有些异样,今天的话特别的少,而且脸上总是红红的,眉宇间总是有些忧色,忍不住轻声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海棠微微皱眉,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王十三郎愣了愣,极为难得地笑了笑,重新系上头面处的毛巾,走出了帐外。
范闲微微一怔,片刻后便察觉到了原因,忍不住笑出声来:活人难道还会让尿给憋死了?这话说得粗俗,又恰好说中了海棠此时的心病,姑娘家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怒之意。
范闲千算万算,甚至早在两年之前就算准了自己的神庙之行,一定要拖着海棠和王十三郎当帮手,因为他清楚,漫漫旅程,无尽黑夜,就像前世病床前的那些日子一样,难熬的孤独是会令人发疯的,当年苦荷和肖恩大人能够熬到神庙出现在朝阳之下,不是因为他们敢吃人肉,而是因为他们彼此能成为彼此的伙伴,在一个危险而未知的旅程之中,伙伴永远是最重要的因素。
可是范闲依然算漏了一些生活上的细节,他和王十三郎无所谓,随便一个罐子便解脱了,可没有想过要增加负担,在这雪原上异常奢华地多准备一个帐篷作为茅厕,前些日子虽然冷,但还可以抵抗,这两天骤然降温,再在野外方便,便有些困难了。
王十三郎走了出去,自然是留给海棠一个私人的空间,她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范闲,说道:若不是你这个药罐子,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不方便。
范闲默然,笑了笑,此行三人中就属他的身体最虚弱,要他此时躲到帐外的风雪中去,只怕马上就要被冻成废人,轻笑说道:十三郎一个人走了,自然是清楚你和我的关系,咱们之间谁跟谁,不用介意这个吧?…………依然是深沉而严寒的夜。
火盆里的火光因为缺少木材等大料的缘故,始终无法势盛,帐篷外的风雪还在拼命地呼啸着,四周的黑暗里没有什么凶险,然而这天地间的严寒本身便是最大的凶险。
三个睡袋按品字形排在火盆旁,睡袋里的三位年轻人却都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肯睡去。
已经在雪原上跋涉一个月了,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妙方,除了行路便是睡觉,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
三个人也睡饱到了极点,如果范闲不是因为身体太虚弱的缘故,一定会非常后悔怎么带着十三郎这个大太阳在身边,不然此时抱着朵朵说些许久未说的小情话,享受一下口手之快,也是好的。
数十日的黑夜无眠,三位年轻人该聊的事情基本上都聊完了,甚至连王十三郎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被范闲恶毒地挖掘了出来,于是乎三人只好睁着眼睛,听着帐外的风雪呼啸之声,就当是在欣赏一场音乐的盛会。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范闲忽然开口说道:似这等风雪的严寒之地,当年那些人行到此间时,只怕已经死了大半。
咱们三个还能硬抗着,也算是了不起了。
与他对头而卧的海棠轻声说道:师尊大人乃开山觅庙第一人,比不得你知道方向,知道路线,自然要更加艰辛苦。
不过后人总比前人强,你似乎知道的东西,总是比我们多一些似的。
不要羡慕我。
范闲闭着眼睛,开心地笑着说道:人生能去不一样的地方,经历不一样的事,本身就是一种极难得的享受。
王十三郎应道:说的有理。
既然如此,为何你我三人不联诗夜话?日后史书有云,风雪侵袭之夜,成一……巨诗,如何云云,岂不妙哉?我来起个头,这正所谓,一夜北风紧……没有下文,很明显海棠和王十三郎都不愿意纵容此人的酸腐之气发作,一片安静。
范闲咳了两声,笑道:太也不给面子。
我们都是粗人,你要我们陪你联诗,是你不给我们面子,再说了,这句是石头记里那风辣子写的。
石头记都是我写的,谁敢说这句不是我写的?范闲厚颜无耻的声音在帐篷里响了起来。
其余两人用沉默表达着不屑。
范闲笑了笑,在昏暗的环境里睁着那双疲惫的眼,一面咳一面喘息着说道:什么都说完了,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算足够了……不过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想做些什么呢?我想成为大宗师,然后像师尊一样,保护东夷城的子民。
王十三郎的答案永远是这样强悍而直接,自信而寻常。
尿床的小屁孩儿是没有资格用这种王气十足的话语的。
我……海棠那双明亮的眼眸看着顶头的帐篷,沉默片刻后说道:自幼我在青山后山长大,后来去了上京城,开始在天下游历。
我只是想将青山一脉发扬光大,庇护我大齐朝廷能够千秋万代,不为外敌所侵,境内子民安居乐业。
她的声音忽然黯淡了下来:可是师父去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名齐人,而是一个胡人……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不过我想,如果大齐能够平平安安,这个天下能够平平安安,总是好的。
果然不愧是两个老怪物教出来的关门弟子,随便一句话就是在以天下为念。
范闲叹息道:其实在和你认识之前,关于什么好战争、坏和平之类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过。
因为五竹叔从来不会关心这些,所以我也不怎么关心,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范闲的语气显得格外清淡,活得越生动,越鲜活越好,因为从我识事的第一天起,我便总感觉我周遭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这个梦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天,这种感觉令我很勤奋、很认真地去过每一天。
我似乎就是想用这些细节的丰富来冲淡自己对于梦醒的恐惧。
…………听着范闲悠悠的话语,海棠和王十三郎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只是以为范闲在感叹自己离奇无比的身世和光怪陆离的生活,却无法知道范闲真正的感慨是什么。
既然你不愿意从这梦中醒来,想必这梦里的内容一定是好的。
海棠安慰他说道。
范闲唇角微翘,笑了笑,说道:那是自然,如果不是为了维护这梦里美好的一切,我何至于自我流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何必和皇帝老子争这一切,我何必要让自己伪装勇敢,冒充大义,入宫行刺,却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大庆朝廷的稳定。
…………这一切,重生后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帐篷里一片安静,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睡着了,然而范闲依然没有入睡,他漠然地睁着眼睛看着被隔绝在外的天空,听着帐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声,在心里不停地想着想着。
在那个世界死了,在这个世界活过来了,童年那几年里,范闲怎么也无法摆脱那种随时梦醒的恐惧感,他害怕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害怕自己只是处于一种虚幻的精神状态中,他害怕这是一场包容天下的楚门秀,他害怕这是一个高明的游戏,而自己只是一缕精神波动、数据流或者是被催眠之后的木头人。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真正的死亡,而对于二世为人的范闲来说,他曾经真正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亡了,他担心一旦梦醒,自己便又将躺回病床之上,沉入真正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这美丽的一切。
江山,湖海,花树,美人。
他在澹州房顶大喊收衣服,他在殿上作诗三百首,这一切都基于某种放肆的情绪,奈何在这庆国的江山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笑过也哭过,他终于可以证明,这一切不是梦了。
虽然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神庙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是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周遭,而不是被某位冥冥中的神祇幻化出来的。
因为这个世上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世上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以及人性,以及悲喜,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作假的。
如果真有神能够完美地掌控这一切,就如上帝要有光,就如女娲要玩泥,就如盘古累了休息了,那去追究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离神庙越近,范闲便越来越摆脱不开这些问题,直到此时的夜里才渐渐想清楚,此行神庙或许是要问一个问题的答案,但其实他更关心的依然是世俗的现实的,至少是自以为现实里的那些人们的生命悲喜。
对于不可知,不可探究,不可接触,不可观察的事物,实际上这些事物便是不存在的,这是那个世界里物理课上曾经讲述过的内容,范闲一直记得很清楚,他今夜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个物理学上的定义放到命运两个字上。
没有人能够改变命运,但他可以选择不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者无视这种命运,范闲活在这个世上,爱或恨这个世上的人或事,这个世界定是真实的,真实到刻骨的那种,他坚信这一点。
…………一夜未曾安眠,体内真气涣散,天地间的元气虽然随着呼吸在弥补着他的缺失,然而速度仍然提升得不够快,外寒入侵心神不宁,范闲终于病了。
当外面的风雪呼啸声停止时,当那抹雪地上的白光反射进帐篷里时,范闲的面颊也变得极为苍白,眼窝下生出两团极不健康的红晕,额头一片滚烫。
最害怕的生病,便在最严寒的时刻到来了。
范闲躺在海棠温暖温柔的怀里,认真地喝着自己配的药,强行维系着精神,嘶哑着声音说道:药罐子有话说。
说吧。
海棠眉宇间全是担忧,轻轻地搂着他,像哄孩子一样地摇着。
不能停,我们继续走。
可是这里的雪这么大。
忽然帐篷门被掀开了,王十三郎探进头来,面上满是惊喜之色。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然而这些雪是自地上卷起来的,天上已经没有落雪,只有湛蓝湛蓝的天空和那一轮看着极为瑟缩的太阳,空气中依然寒冽,可是雪终于停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从前有座山狂风暴雪,横风横雪,斜风细雪,不须归,亦归不得,又成鬼风戾雪,冥风冥雪,遮天蔽日之雪,还有那些从脚底下生出来的雪,没过膝盖,若稍有行差踏错,只怕会将人整个埋了。
便在这一天,经历了数十日的苦寒旅程之后,所有的雪忽然全部停了,就像老天爷忽然觉得自己不停往人间撒纸屑的动作很幼稚,并不能迷住那三个年轻人坚定向前的眼神,所以拍了拍手,将手收回袖中。
天空放晴,露出瓷蓝瓷蓝却依然冰冷的天,阳光虽不温暖却极为刺眼,借着一望无垠的雪地冰川向着每一个方向反射着白到枯燥的光芒。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阿甘回到国内,还要经历那么多的事,才会再次看到珍妮,然后他依然会被认为不懂某些东西,再次出发,一直跑,跑过无数美丽的风景。
风雪过后,雪原上的雪橇队伍也在雪犬们欢快的鸣叫声中,再次出发,压碾着或松软或结实的冰雪,向着北边前进。
面色苍白的范闲坐在雪橇上,半个身子都倚在海棠的怀里,一面咳着,一面强行睁着疲乏的眼睛,注视着周遭极难辨认的地势走向,与自己脑内的路线图进行着对比,确定着方向。
体内的寒症越来越严重,虽然随身的药物并没有遗失,但天地间的酷寒,对于重伤难愈,真气全废的范闲来说,无疑是一种极为残酷的折磨,这几日里每天夜里,范闲窝在睡袋中总觉得身周全是一片湿寒,咳得仿似要将内脏都咳出来一般,雷声之中带着嘶哑,就像是刀子在石头上面不停地磨,谁也不知道哪天便会被磨断。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担心他的身体,甚至动了启程回南的念头,却被范闲异常坚决和冷漠地阻止了,因为他清楚,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找到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生命里还能不能再次鼓起这种勇气,而且他体内的经脉尽乱,皇帝陛下还在南方的宫殿里修复着伤势,不去神庙找到五竹叔,他回去南边没有任何意义。
更令范闲有信心的是,通过苦荷大师留下来的法术小册子,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越往北去,天地间的元气浓度越来越高,随着不断地冥想,他腰后雪山处的气海已经渐渐有了稳固蓄元之兆,此时放弃,太过可惜。
眼下对于他们三人来说,最大的问题便是时间。
这是一场赛跑,一场范闲伤势病情与神庙距离之间的赛跑,范闲直觉若真的找到神庙,自己体内的伤势一定会好很多。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知道范闲温和的外表下是无比倔狠的性情,所以他们也只有沉默地听从了他的意见,只是这两位友人依然十分担心他的身体,尤其是入夜后听着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谁能安眠?便在安静的夜里,海棠钻进了范闲的睡袋,轻轻地替他揉着胸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片苦寒。
两个人的身体就那样温柔而亲密地贴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紧紧抱着,像互相取暖的两只小猪。
王十三郎自然发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任何表示和反应,只是加快了北上的速度,带领着雪犬组成的队伍,趁着天空放晴的时辰,拼命地赶着路。
…………还有多远?停雪的天地间依然有风,第一辆雪橇上的王十三郎逆风呼喊着,迅即响彻了整座雪原。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站立在雪橇上,皮袄迎风摆动的王十三郎,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这小子倒也是潇洒,居然真不怕冷,这时节居然还能站在雪橇上冲雪浪,尤其是配上那一双墨镜,看上去真有那个世界里玩极限运动的小子们的风采。
从怀中取出指南针和地图,范闲在海棠的怀中咳了两声,仔细地确认着方位,雪橇在雪地上不停上下起伏前行着,让他的观察有些费力。
沉忖许久后,他疲惫地说道:顶多还有十五天。
当范闲展开地图时,海棠转过了脸,这已经不是范闲第一次展开地图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凭藉超强的记忆力指路,而到了后来病得太重,地图必须要拿出来,可是王十三郎和海棠都会刻意地避开。
因为这是范闲的要求,也是三人踏上神庙之行前的誓约,范闲要求海棠和王十三郎不得向任何人泄露神庙的方位所在,因为他能猜测到,神庙的方位一旦泄露,庙里的事物一旦流落到人间,只怕会给这个人间带去无尽的祸患。
就像母亲叶轻眉当年带出来的那些武功秘籍,就像那个箱子,如果庙里还有很多,这个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范闲可不希望这个世界变成天位高手满天飞,电磁炮四处轰的恐怖所在,强者们随便打个架就打得天地冲撞,元气大乱,这叫那些平民百姓怎么活?…………旅途之中不寂寞,因为有伙伴,然而格外艰辛,只是这种艰辛也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因为艰辛在于苦寒,在于枯燥,在于无穷无尽,似乎永世不会变化的雪白之色。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平坦的雪原,微微拱起的雪丘渐渐变得生动了起来,地势开始变得复杂,阳光也变得越来越黯淡,气温低到了人类难以忍受的地步,好在暴风雪依然没有再下。
北方天际线的那头,忽然拔起了一座高山,一座高高的雪山!似乎自从天地开辟之初,这座雄奇伟大的雪山便耸立在此间,冷漠而平静地等待着那些勇敢的旅行者前来朝供。
雪橇队伍缓缓地停在了一道冰川遗迹的旁边。
范闲眯着双眼,看着前方遥远的雪山,注视着在碧空下泛着幽冷白芒的奇崛山峰,胸口处难以自抑地产生了一丝激动,这一丝发自内心深处的激动,迅即占据了他的全身,让他的手指都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在梦中,他见过这座与大东山有几分相似的大雪山。
在梦里,这座雪山是那样的高不可攀,是那样的神秘强大和冰冷,就和皇帝老子带给他的感觉一样,然而今日,当这座大雪山忽然全无先兆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帘中时,范闲却感到了无穷的快慰。
人生而畏死,然朝闻道夕死可,若在短暂的一生中,能够看到那些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景致,获知更多天地间的秘密,知晓那些最吸引人类目光,最催促人类进化的未知,这该是怎样的一种享受?范闲的身体骤然僵硬了,一直未曾停歇的咳嗽声也停了,他贪婪地望着那座清幽的大雪山,似乎想将这一幕令自己动容的景致牢牢地烙印在心里,在以后的岁月中再也不要忘记。
动容不止因为此情此景,不仅因为山中那庙,也因为此间天地的元气竟然浓郁到了一种令人颤抖的程度,范闲苍白的脸上双眼深陷,瘦削到了极点,可是每一呼吸,似乎都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健康起来。
海棠第一个察觉到了范闲的异样,她的身体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往日里明亮无比的眼眸,早已经被天地间的严寒打磨成了一片疲乏,然而此刻,她的眸子又亮了起来,随着范闲的目光望向那座大雪山,久久没有言语。
雪橇停下来后,雪犬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低声地吼叫着,六十余头雪犬,在经历了如此艰苦的旅程之后,只剩下来了十七只,而长长的雪橇队伍也随着沿途的扔弃,减少到了五架。
王十三郎就站在最头前的那一架上,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座山,沙哑着声音问道:神庙……就在这座山里?是。
已经好几天疲弱得无法说话的范闲,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无比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
得到了确认,三位年轻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雪山发呆,竟似有些不想再往前踏一步了。
忽然,王十三郎从雪橇上跳了下来,对着那座大雪山发狂一般地吼叫了一声,声音极为沙哑,又极为愤怒,更极为快意!看着这一幕,海棠和范闲都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位一直温和坚定的剑庐关门弟子,忍到此刻,终于爆发了承自四顾剑的疯意。
笑后便是沉默,海棠的眼中湿润了起来,终于化成了几滴清泪,泪水滴在皮袄上迅疾成冰,范闲快活地看着摇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没有经历过他们这一次漫长旅程的人,无法了解他们此刻心中的情绪,这是一种大愿达成的满足,这是一种战胜天地的豪气,又是一种马上便要接触世间最神秘所在的冲动!漫漫雪程,沿途雪犬毙于地,范闲重病随时可能死亡,海棠和王十三郎也被折磨得失却了人形,此等艰辛,不足为外人所道。
……然而他们终究是到了!…………如果没有范闲充分的准备以及对于大自然的了解,他们三人孤独相携来此,只怕早就死在了雪原之上。
一念及此,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座大雪山,不禁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两位强悍的先行者,苦荷大师以及肖恩大人。
范闲一行从北齐启程时是春初,此刻应是夏时了,天地间最温暖的时刻,而当年肖恩苦荷一行数百人,却是从夏天出发,一路死伤无数,待他们到了这座雪山时,正好是极夜。
整整长达数月的极夜,当年的那两位先行者是怎样熬过去的?肖恩和苦荷不像范闲拥有前人留下来的路线图和经验,居然还能在这样凄苦的环境中活了下来,实在是令此刻劫后逢生的范闲大感赞叹。
与那两位吃人肉的先行者比起来,范闲三人其实真的要幸福很多,轻松很多,可是依然狼狈不堪,也亏得海棠与王十三郎都是人世间顶尖的强者,再加上范闲这个有两世知识的废人——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范闲注定是世间对神庙最敬畏又最不敬畏的人,也是最有能力进入神庙且需要进入神庙的人。
望山跑死马,范闲渐渐从内心的兴奋与激动之中摆脱出来,强行压抑住心神,静静望着那座高大的雪山,猜测着山里那座大庙的模样,沙着声音说道:休息一夜,明晨进庙!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里有座庙在上京西山那个被雾气遮住的山洞里,范闲曾经在垂死的肖恩面前说过,他其实只是一个行走在这世间的游客,他想看更多的风景,所以对于神庙有极为强烈的兴趣。
与北齐小皇帝意图借神庙之力一统天下不同,与前魏皇帝妄想从神庙获得长生不老之秘不同,与庆国皇帝老子异常强悍把神庙当打手不同,范闲以往对神庙的兴趣,主要在于那些未知。
而如今的范闲,对于神庙秘密的强烈渴望却难免附上了更多的现实考虑,他需要进入那座庙,寻找到五竹叔的踪迹,确认五竹叔的安危,并且尝试着寻找到一个能够返回人世间,站胜庆帝的方法。
这其实都只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只要五竹叔还活着,那么一切都好办。
在范闲的认知中,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伤害五竹叔,留下五竹叔,蒙着黑布的永世少年宗师,拥有过于强悍和神妙的技能,就算世间曾经存在过的几位大宗师携起手来,只怕五竹也有足够的办法轻身而脱,可问题在于……如今这座大雪山里是神庙,那个虚无飘渺,一直站立在人类社会传说云层之上的仙境,对于这种不属于世俗的地方,只怕连五竹都不是对方的对手。
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五竹叔返回神庙寻找自己的根源,已经过去了几年时间,却一直没有任何音讯传出。
如果他不是被囚禁在庙内,便只怕已经是……离开了这个人世。
…………清晨的阳光没有一丝温度,那样冷漠地照耀在雪山脚下的三人身上。
范闲眯着眼睛,仰着头,看着面前这座似要将天都遮去一半的雄伟雪山,看着那些冰雪在晨光之下反射着如玉石一般的光芒,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三位世间最顶尖的年轻人,从天尚黑时便从营地里启程了,大约行走了几个时辰,才艰难地靠近了这座大雪山。
令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的是,范闲似乎对雪山下的道路十分熟悉,带着他们二人很轻松地穿过了雪山下一条狭窄的通道,径直来到了雪山的另一边。
大雪山的这边亦是一片冰凝结而成的平原,除了雪与冰之外别无一物。
而他们三人则等于是穿过了雪山,来到了雪山的另一面,他们的营地则在雪山的那头。
神庙在哪儿?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的骨灰瓮,被布衣围住的脸颊透着一丝冻红,喘息着问道。
范闲被海棠扶着,眯眼望着山上,说道:当年肖恩和苦荷大师就是从山的这面上去的,按道理来讲,神庙应该就在我们眼前才是。
然而他们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如玉一般的冰雪覆盖着不知道本体颜色的山脉。
此时风力并不强劲,天公也未曾降下暴雪,视野十分辽远清晰,便在这片清楚无比的视野之中,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
扶着他的海棠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在故老传闻中,神庙一年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如果神庙不想被凡人看到,那么凡人就算再如何寻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
范闲捂着嘴唇咳了两声,他身上穿着的衣袄极厚,勉强抵御着外界的寒冷。
说来也有些奇妙,如今神庙近在咫尺,虽不知其方位,但是天地间那些浓郁的元气开始加速地涌入他的体内,令他的伤势和病情都松缓了许多。
好不容易,咳声止住了,范闲眨了眨眼睛,用疲惫的眼神看着雪山上那些凌乱的雪石,说道:传说不见得是真的,当年你师父和肖恩大人就是为了等神庙现世的一两天,在这雪山之下整整熬了几个月,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肉……我可不想等。
范闲此人经历了旁人不可能有的两次生命,所以他绝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是前世所受的教育,却又让他无神论的根骨始终无法脱去,所以这种矛盾让他一方面对于神庙隐隐有所敬畏,另一方面却对于所谓传说并不怎么相信。
如果传说不是真的,那神庙藏在这雪山里一定有障眼法。
海棠朵朵整张脸都被蒙在毛领之下,嗡着声音说道:如果要搜遍这座山,以我们眼下的状态,只怕要花很多时间。
我也明白,既然要花很多时间,那就快些开始吧。
范闲沙哑着声音说道,又看了王十三郎一眼,想必你们也发现了,这块地方的黑夜特别短,再过些天,只怕就没有夜晚,我们用来搜索会比较方便一些。
数月艰难雪原行,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面前,不再刻意地遮掩自己前世时知晓的知识,他的每一次判断最后都成为了现实,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并不知道他这些判断的依据,所以在他们的心里,范闲显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深不可测。
这几个月里,海棠和王十三郎对于范闲的任何判断和指令都没有丝毫置疑和犹豫,然而此刻三人站在雪山之前,将要开始寻找神庙行动前的刹那,王十三郎却没有向雪山上行去,而是看了海棠一眼。
海棠在此时也正好看了王十三郎一眼,两人的眼神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眸里的忧虑和震惊。
范闲发现了两位友人的异样,微微皱眉咳着说道:怎么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后望着他说道:我们只是很好奇,神庙便在眼前,若依你的判断,不论要花多少时间,我们总是能在黑夜来临之前,找到神庙。
范闲点了点头,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了。
海棠在他身旁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的意思是说,马上就要找到神庙了,不论是要挖掘出神庙的秘密,还是救瞎大师出庙……你总得提前有个计划,做些什么准备,或者你有什么了解,也得提前告知我们两个一声,以你现如今的身体状况,很多事情总是需要我们去做的。
神庙便等若仙境,至少在这片大陆子民们的心中便是如此,今日范闲三人探神庙,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偏生范闲却表现得是如此轻松随意,甚至有些马虎,就像真的只是旅游一样。
谁知道这座大雪山上究竟藏着怎样的危险,怎样的令凡人难以抵御的神威?海棠和王十三郎都是人世间心志意志最坚毅的顶尖人物,可是面对着这座大雪山,心中依然难以自抑地升出惘然和恐惧的感觉,他们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范闲还能这样轻松随意。
当年苦荷和肖恩活着从神庙回去了。
这个地方并不像世人想像的那般可怕。
范闲微微一怔后苦涩笑道:他们二人当年也已经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然而被煎熬了半年,人都快死了,实力当然不如我们现今,既然他们都能活着回去,我们又怕什么?而且五竹叔和陛下都说过,神庙已经破落荒败,没有什么力量了。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我相信陛下的判断,因为他这一世基本上没有犯过什么错误。
可是神庙就算已然荒败,依然是神庙,难道凡人能够不再膜拜它?更关键的问题是,我只知道到神庙的路以及神庙的外表,至于庙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范闲无奈地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再做什么准备其实都是没用的,找吧,找到了再说。
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范闲一生浸淫在监察院的黑暗之中,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怕面对着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他依然是妙算迭出,勇敢地思忖着获胜的小手段,然而今日看着这座雪山,这座一无所知的雪山,他又哪里能有什么准备呢?…………大雪山依然是这样的沉默肃穆冰冷,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三位凡人正在紧张而安静地搜寻着它的秘密,传闻中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庙也依然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隐藏在风雪之中,不肯露出真颜。
艰难地爬上雪山许久,山脉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岩石上的雪粒,欲迷人眼。
范闲的眼睛却依然清湛而稳定,没有放过任何可能会被遗漏的细节,在他的推算中,神庙一年只现世一两日,而肖恩苦荷上次见到神庙,正是在极夜结束后的第一天,这一定隐藏着某种规律。
极夜之后阳光才会普洒在这片雪山上,神庙里的人想晒日光浴,所以才会现世而出?伏在海棠温暖后背上的范闲,惬意地转了转头,在姑娘家的颈上嗅了嗅,无比快活,心里清楚,自己的推论一定正确,大雪山向着天空的方向一定会有某些冰雪被破开之后的人工痕迹。
海棠的眉头微皱,不明白范闲到底从哪里来的信心,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高兴。
事实如范闲所料,并没有用多久的时间,在右前方约两百丈进行搜寻的王十三郎忽然回头,向着他们二人比了一个手势,风雪之中听不大清楚王十三郎发现了什么,但范闲和海棠很轻易地察觉到了那位剑庐弟子的兴奋之情。
…………一片雪坳里,范闲蹲下身子,细细地观察着王十三郎发现的痕迹。
从覆盖的冰雪中拨拉出了一个洞,找到了他们一直想找到的物事,一些人工的痕迹——那是一条类似于轨道的存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中依然光滑无比,没有丝毫变形。
范闲在海棠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顺着这条轨道往冰雪的深处望去,一直望到了上方,那处风雪极大,雄奇的冰雪山脉似乎忽然从中折断,在那处陷了进去,大概便是这条轨道的尽头吧?王十三郎又在这条轨道旁边找到了另外几条轨道,都是用那种极为高妙的材质所铸,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三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在这凡人极难到达的酷寒之地,忽然出现了这些神奇的轨道,自然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顺着爬上去。
范闲沙着声音说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眼眸里却是一片用强悍的意志勉强维持住的平静。
雪山本无道路,四处冰雪狂风,稍一不慎便会跌落山下,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亏得范闲带着海棠和王十三郎这两名强者来此,不然这天地之威又岂是他一个病人所能承受。
三人强抑着紧张与隐隐畏惧顺着那条光滑的轨道,逆着风雪向着山脉上方攀登。
不知道攀行了多久,当王十三郎和海棠都觉得体内的真气,已经快要被这些冰雪轨道消耗完毕的时候,他们忽然觉得眼前黯了下来。
…………山穷雪复疑无路,天黯地开妙境生。
范闲三人怔怔地望着轨道尽头的那道石阶,久久无法言语。
此地真是妙夺天工,如此长的石阶,竟然是藏在山脉深处的平台上。
如果真有人能够来到大雪山,在这山下当然无法看到这些石阶!神庙每年现世一两日,难道指的便是这些石阶会顺着那些轨道滑出,沐浴在阳光之下,迎接着尘世里艰苦前来拜祭的旅者?…………这些石阶由青石砌成,不知经历了几千几万年的冰霜洗礼,破损之处甚多,古旧中生出沧桑及令人心悸的美感。
与那些轨道不同,看见这些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他们三人才真正有了进祀神庙的感觉。
踏着这些石阶向上缓慢地行走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笼罩在他们三人的身上,笼罩在这片石阶之上。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任是谁,在揭开神庙神秘面纱前的这一刻,只怕都难掩激动与恐惧,这是一种对于未知的兴奋与恐惧,这是人类的生物本能。
一道浅灰色的长檐出现在了石阶的上方,映入了三人的眼帘。
便在这一刻,海棠和王十三郎的身体微微一僵,顿了顿,而范闲却是脱离了海棠的搀扶,平静到甚至有些疯魔地盯着那道灰檐,向着青石阶的上方行去。
浅灰色的长檐之下是黑色的石墙,就这样随着三人的脚步,慢慢地露出了它真实的面容。
一股庄严的感觉,随着这座庙宇自冰天雪地里生出来,笼罩在了整个天地间。
神庙终于出现在了三人面前,出现得如此平静,如此自然,竟令他们三人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众里寻它千里度,梦入身前疑入梦,世间万人上下求索千年的神庙,居然就这样出现了,令人不免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方,范闲皮袄外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有些木然地看着面前这座庙宇,久久无法言语。
而他身旁的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情绪,面带惘然之色,看着这座雄奇的建筑。
神庙很大,至少在人世间的建筑工艺不可能建造出如此宏大的庙宇,那些高高的黑色石墙就像是千古不化的玄冰,横亘在三人的面前,那些浅灰色的长檐,一直延展到了石阶上方平台的尽头,不知围住了多少历史的秘密,天地间的秘密。
能够建造出如此宏大庙宇,石阶尽头,深藏在风雪山脉之中的平台更是大到出奇,竟比南庆皇宫前能容纳数万人的广场,还要大上数倍。
而给范闲三人一种最直观的威压感,宏伟感的,则是他们面前神庙的正门,这扇门足有七丈之高,其深不知几许,色泽是一种古拙的深色。
他们三人站在石阶上,距离神庙正门还有十几丈的距离,但因为这座正门实在太高太大,竟让他们感觉此门近在眼前,那种压迫感威力十足,只欲让人仆倒于地,膜拜不断。
站在平台之上,神庙之前的范闲、海棠、王十三郎无一不是人世间最了得的年轻人,然而在这宏伟的广场、庙宇之前,他们就像是三个在草丛前迷了路的蚂蚁,骤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一棵遮蔽了太阳的大树,震惊到无法言语。
…………唯一能够保持住平静的大概便是范闲了,毕竟他前世看过金茂,看过三峡大坝,他知道面前这座庙宇,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看来一定是神迹,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比较漂亮的建筑罢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年范闲无法向庄墨韩大家解释这句话,但此刻在神庙的面前,范闲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那就是眼界和阅历决定了一个人所站的高度,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难以被震慑住。
范闲并不比海棠和王十三郎更优秀,但正因为他前世经历过更发达的文明,所以他此时的表现要镇定许多。
饶是如此,可是神庙在前,他的心情依然难抑紧张亢奋,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神庙的大门,久久沉默不语。
转瞬间,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脚下的青色石阶,想到数十年前,身体已经破败不堪到极处的苦荷大师,正是用手掌拍打着自己脚下的石阶,痛哭失声,今天自己三人已经算是镇定太多了。
平静了心情之后,范闲霍地抬起头来,眼瞳微缩,盯向了神庙大门上方的那块大匾!…………正如肖恩当年在山洞里说的那样,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的缘故,这块大匾上面写的是什么已经看不清楚了,只留下了一些残缺的符号。
在肖恩的转述中,这些符号或许是上天神秘的旨意,然而在范闲的眼中,这些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符号,却代表着更令人震惊的发现。
范闲怔怔地看着那块大匾上唯一残留下来的那个勿字,以及勿字下方那三个符文,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两个圆弧凑在一起,便是这个符文的全部内容。
他的手指伸到寒冷的空气中,下意识里随着这个符文画动了起来。
自庆历五年以后,他不知道在这个勿字和这三个一模一样的符号上下了多少功夫,也曾向五竹叔和四顾剑求教过,然而毕竟信息太少,竟是一无所获。
而今日这个勿字和这些符文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叫他如何不心情激荡?范闲注意到了大匾上那个残缺勿字的位置,以及那三个符号的位置,一抹亮光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海,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呆住了,而双腿却像不受控制一般,怔怔地向着神庙的大门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终于从得见神庙真容的震惊中醒了过来,马上便发现了范闲的异常,紧张地跟了上去,向着神庙的大门走了过去。
范闲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锁定着那块大匾,嘴里念念有词,语速越来越快,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病人,他的脸上生出了两团激动的红晕。
什么天符!这不是字母M还能是什么?范闲疲惫的眼神已经完全被情绪复杂的明亮所取代,他咬着牙,有些痴傻地咳笑着,看着那块大匾,终于明白了神庙是什么东西。
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推论是正确的,雪山里的那些轨道,不是用来将这些登天的青石色阶运送到山外天穹下,而是要将整座庞大的神庙运送到天穹下!神庙也需要能源,它需要阳光,所以它才会在极夜之后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也正是这一点,让范闲确认了,神庙不是神迹,而只是一处此时还不知道确切用途的建筑。
更关键的是,他终于确定了自己脚下所站立的土地,还是那个蔚蓝色的星球!就是他曾在无尽星空下,对大宝难过提到的那个……地球!范闲的双唇苍白,颤抖着自言自语说道:这里是地球,那这座庙是什么?三个M,一个物……我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博物馆……无穷无尽的情绪冲入了他的脑海之中,让他有些难堪其荷,双颊猩红,双唇苍白,眼神有些迷惘。
是的,神庙只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博物馆,肖恩记得的那个勿字不是镰刀斧头,那三个M也不是天符,也不是俄国人的飞船标记,只不过是一个英文单词里最常见的字母!是的,神庙大匾上明显排列的有个物字,而下方的英文三个M却是那个单词里的残缺,神庙……是个博物馆!…………范闲木然地站在神庙大门前,抬头看着那张大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身处的世界是地球,这个明显有了几千几万年历史的博物馆是什么时候建筑而成的?建成这些博物馆的人在哪里?为什么世间要有这样一个存在?为什么这个博物馆成了人们口中所称的神庙?想到人类历史中那些含糊不清的传说,那些天脉者,那些神庙使者,那些被母亲叶轻眉偷出神庙的功诀和箱子,范闲的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秘密的真相,然而却发现依然有太多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问题。
范闲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在神庙深色的大门前,在这像极了历史天书的门前,佝偻下了身子,愤怒而无助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里响了起来:这是他妈的什么博物馆!这是军事博物馆。
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从神庙的门里响了起来,似乎只是想回答范闲的这个充满了挫败感与恐慌感的问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庙里有个人(上)风雪停了。
听到那个平淡的声音,范闲双瞳紧缩,警惕地望着面前若天书一般的木门,不知道里面会跑出怎样的一个怪物来。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雪山深处的神庙依然一片安静,庙里那个声音在解答了范闲的那句下意识怒问之后,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思考过程里,陷入了沉默。
紧接着,庙前那扇奇大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如此沉重的大门打开时,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庙门开了十五度角,在正面看不见里面的风景,然而这无声的开门似乎昭示了庙中人的某种邀请。
范闲的心脏在这一刻咚咚地跳了起来,然后强行平伏了下去,他眯着眼睛望着庙门的阴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缓缓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了石台上的浅浅白雪上。
他本以为就如同数十年那遥远的过去一样,当苦荷大师将要打开庙门时,里面会如闪电般探出一个黑影,给自己这些人最强悍的打击,然而庙门开了,却没有丝毫动静,难道说……庙里的那个人也会感到寂寞,感到孤单,感到冷?所以庙中人很希望看到自己这些人的到来?宝山在前,地狱在前,天堂在前,繁花雪景在前,只有咫尺,偏生范闲却坐了下来,唇角挂着一丝微涩的笑容,闭上了双眼,开始不断地冥想。
海棠和王十三郎并没有听懂庙中那个声音与范闲的对话,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博物馆,他们也不明白范闲为什么此刻却在庙门前坐了下来。
他们怔怔地看着神庙打开的大门,紧张地走到了范闲的身旁,取出了身边的武器,开始替他护法。
海棠的武器依然是她腰间的那柄软剑,王十三郎却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根木棒,就像个猎人一样,双眼尖锐地盯着开启了一道小缝的庙门。
雪地上的三人就这样沉默地守在庙门之前。
四周天地间的元气极为浓郁,范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闭着眼睛坐了下来。
在进入神庙之前,他至少要保证自己能够行动无碍,呆会儿若要狂奔而逃之时,至少不会拖累海棠和十三郎。
既然神庙在前,庙门已开,这几万几千几十年都等了,何至于急在这一刹那。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身体三万六千个毛孔贪婪地吸附了足够的天地元气,将体内的经脉疮口修复了不少,腰后雪山处蕴积的真元也终于可以尝试着缓慢地流淌。
他的精神好了许多,做好了入庙的准备。
范闲的双眼落在了庙门口,十三郎此时也正紧张地盯着那里。
只听得吱吱两声脆响,一只小鸟儿稚爱地从神庙的门里走了出来,对着外面紧张的三人叫了两声。
这只鸟儿浑体青翠,十分美丽,透着股清净的感觉。
神庙外三人看着这只鸟儿的到来,不由一怔,没有想到神庙来迎客的并不是什么恶魔仙将,而只是一只鸟儿。
青鸟殷勤为看探。
走吧。
海棠看着那只美丽的青鸟,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里说了一句话,将范闲从雪地里扶了起来。
范闲此时的精神已经好了极多,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进。
…………一庙一世界,门后自然是另一世界。
然而与世人想像不一样的是,神庙大门的背后,并不是一个仙境美地,也与海棠想像的不一样,那只青鸟吱的一声便飞走了,并没有更多可爱的生灵前来迎接辛苦的旅人。
神庙的里面还是一个广场,一处极大的广场。
广场的四周散落着一些巨大的建筑,这些建筑虽然高大,但都被外面的黑石墙挡住了,雪山下的人们肯定无法看到。
这些建筑的材质和建筑风格,乃至高度和广度,都不是世人们生活的世界所能达到的程度。
道路两旁的墙壁上有一些已经破落到了极点的壁画痕迹,隐约还能看到一丝线条和一些十分黯淡的色彩。
范闲三人行走在神庙内的通道上,抬头是一片雪天,低头是一片雪地,只觉天地之间依然如此静寂,身周那些神话中的景象和风景,似乎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三人就像是三个小黑点,沉默地在通道上行走着。
那个庙中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似乎庙中人不关心他们从何处来,也懒得指导他们要往哪里去。
所以范闲三人只是沉默而随意地行走在庙内的通道上,双眼平静地观察着身周掠过的建筑檐角与巨石平台。
看似平常随意,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毕竟这是神庙的内部,只怕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进来过,传说中,神话中的土地,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外表的平静下,究竟要压抑怎样复杂的情绪?当年苦荷和肖恩也只不过在神庙的门外,便遇见了那个黑影和那个小仙女,而范闲三人却是实实在在地走进了神庙。
范闲要冷静一些,因为他已经从庙中那个声音的对答中隐约猜到神庙的来历。
他的目光停驻在通道两侧的残存壁画上,画皮剥落得厉害,看不清楚上面所描绘的具体内容,历史的秘密似乎就藏在这些画里面,然而范闲很轻易地从那些残存线条里发现了熟悉的痕迹。
就像神庙的建筑风格影响了上京城里那座黑青皇宫一般,庙中的壁画风格和庆庙甚至是一石居那些酒楼漆画的风格似乎都是一脉相承,看来神庙立于世间不知几千几万年,虽不入世,对世间却一直有着隐隐然的影响。
神庙里的风雪要较墙外小许多,此时风雪早歇,通道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粉雪,范闲三人的脚印清晰无比地印在上面,化作一条孤单的线条,直入神庙深处。
一路所见,只是一些残破将倾的建筑,冷清无人烟的荒芜,此地不是仙境,不是神域,正如皇帝老子和五竹叔所言,只不过是个破败之地罢了。
范闲收回回望雪地脚印的目光,略一沉忖,继续带着海棠和王十三郎向前行走。
自入雪原之后,他便成了三人的首领,虽然他的伤势未复,病情又至,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隐约察觉范闲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多一些某些方面的知识。
前方那只小巧灵动美丽的青鸟还在咕咕叫着,时隐时现,带领着三位前来祭庙的年轻强者,踏着薄雪,伴着孤单与寂静前行。
大致上确认了神庙内部建筑群的范围,是一个扁方形,三人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神庙的正中心。
在神庙的正中心有一个台子,台子的后方有一处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建筑,虽然建筑之外依然能够看到很多时间留下的伤痕,渐渐风化的石块棱角见证了天地的无情,然而这座建筑终是没有倒塌。
一直走到这里,都没有看见一个人,看见一个传说中神庙的使者,只有那只青鸟在飞着,此时落在了铺着薄雪的石台上。
范闲眉头微皱,发现青鸟落在薄雪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而神庙使者没有出现,那个声音的沉默,让他确认了另一个事实。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范闲三人便在这个石台前停住了脚步,看着雪台上的那只青鸟,沉默不语,似乎要看到它变成一朵花,或是叼回一枝花来。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神庙内令人压抑的安静环境,一直没有丝毫变化,范闲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身子微佝着,心脏却在微微颤抖着,这一路行来所经过的那些建筑痕迹,其实让他很有些紧张,因为他隐隐感觉到,那些建筑是无数年前留下来的文明遗迹,或许和自己前世的那个世界之间,有些什么关联。
庙里没有什么危险,那些神庙使者应该死光了。
范闲沙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神庙内部维持了无数年的安静,雪台上的那只青鸟转过头颅,看了他一眼。
范闲忽然开口说话,令他身旁的海棠与王十三郎吃了一惊,自进入神庙以来,海棠和王十三郎的情绪,都被这些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庞大建筑遗迹和那只若能通灵的小青鸟所震慑住,早已失却了在世间时的冷静判断,有些惘然。
都死了?海棠和王十三郎纯粹是下意识里复述了范闲的话语,却根本不可能认同他的判断。
庙里没有什么危险?一个虚无飘渺的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所在,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谁能像范闲这样硬硬地说出这个判断来?海棠看着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鸟,面色有些微微发白,颤着声音说道:即便是破落的仙境,可依然是仙境,天人殊途,须有敬畏之心。
天一道的天真孩子们,对于神庙的崇拜深植于骨,青山一脉的徒子徒孙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继承了苦荷大师最强悍的精神,包括海棠在内,世人面对着神庙,进入神庙之后,都会下意识里自我认知弱小许多。
有什么好敬畏的?范闲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在心里狠狠地想着,五竹叔说过,家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在府外的巷子里死了一个,老妈死的时候,神庙也死了一个,看今天一直安然进入到此间,神庙依然没有使者出现,便可以肯定,这座破庙里只是一片荒地。
神庙不是仙境,只是遗址。
确认了这个事实,范闲的心里便再也没有任何畏怯,他眯着眼睛,看着雪台上的那只青鸟,忽然开口说道:看样子……使者死了,神庙的仙人早走了,只留下了这只仙鸟。
随便逛逛,我们也回吧。
海棠和王十三郎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范闲,他们此时的心绪有些不宁,竟是没有听出范闲这句谎话。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苍白的脸上那抹怎样也挥之不去的淡淡失望与悲伤,演得太过高明。
瞎……海棠准备说,若神庙真的荒芜破落到了这种程度,如果真没有什么六合之外的至高存在,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五竹的下落,却就要这样无功而返?王十三郎此时浑身肌肉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座空旷而荒凉的大庙,经历了如此多的艰辛,才穿过雪原到达此处,他怎么甘心就此退回?范闲急促地咳嗽两声,阻止了海棠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鸟——世间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既然神庙只是一处文明的遗址,一座博物馆,那么这座大庙里那个声音将自己三人请进庙里,自然有事情需要自己去做。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范闲所料,雪台上的那只青鸟忽然咕咕叫了两声,一振羽翅向着蒙蒙的天穹飞去,却只飞起了约十丈左右的高度,便倏的一声变成了无数光点,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身体一震,用最快的速度靠近了范闲,护住了他的全身,十分惊恐神庙里出现的变故,会让范闲这个最脆弱的人就此毙命。
范闲却根本不害怕,他只是眯着眼冷冷地看着空中那些缓缓降下的光点。
那些光点降到雪台之上的半空中,开始凝结在了一起,就像夏夜空中的无数萤火虫,因为某种神妙的缘故,排列成了某种形状……光点渐渐明亮,渐渐黯淡,露出空中一个渐渐清晰的人影,那些线条越来越清晰,看清楚了袖角的流云衣袂,看清了腰间的黑金玉带,看清了脚下那双翘头华履。
一个古袍广袖的老者,就这样出现在了半空之中,看不清楚他的容颜五官,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他的脚没有站在雪台上,而是凌空这样飘浮着,他的人明明在这里,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却根本感觉不到他丝毫的呼吸心跳,甚至连他存在的感觉也没有!凌空而立,似欲随风而去,广袖在雪台之上轻轻飞舞,淡淡湛光笼罩着这位老者的全身!这样一幕场景,震慑住了雪台前三人的心。
能够凌空而舞,能够身放金光,这是什么层次的修为?不,这哪里是修为,这明明是仙术!除了神庙里的仙人,还有谁能够用这种令人直欲膜拜的方式,出现在世人的面前?海棠和王十三郎睁着惘然的双眼,看看面前这幕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画面,很自然地将这个青鸟化成的存在,与传说中的神庙仙人联系在了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然而然地拜了下去,诚心诚意地向着雪地拜了下去。
范闲也拜了下去,双膝陷入薄薄的软雪之中,身体开始颤抖,像是一个陷入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的世人。
谁也无法解释面前的这幅画面,纵使范闲前生时的文明,也无法营造出如此神乎其神的现象,雪台上那个泛着湛湛光芒,凌空而立的仙人,显得那般真实,真像个神仙。
然而范闲的激动与恐惧依然有一大半是伪装出来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快速地转动着,分析着眼前出现的这个仙人。
如果这座神庙是博物馆,如庙中人所言还是座军事博物馆,那么怎么会有神仙?既然不是神仙,那会是什么?范闲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压榨自己的脑细胞,他的头微微低着,拼命地思考着,难道……是前世听说过的全息图像?范闲没有扔一把雪洒过去,看会不会穿过那位仙人的身体,可是心中一旦有了定算,恐惧便自然而然地减弱了许多,他像海棠和王十三郎一样,诚心诚意地跪在雪台的前面。
北齐天一道海棠,见过仙人。
海棠朵朵认为,神庙仙人一定知道青山一脉,以供奉神庙,传播神庙仁爱之念为宗旨的天一道门,颤着声音禀道。
东夷城剑庐王十三郎。
王十三郎的声音有些怪异,大概这位壮烈儿郎今天终于被这种精神上的冲击,弄得有些不清楚了。
南庆范闲。
范闲没有隐去自己的真实姓名,上一个神庙使者降世,死于五竹叔之手,那是因为皇帝老子的狠毒手段,想必神庙并不知道自己与叶轻眉之间的关系。
他现在只是在思考,神庙对自己三人敞开了大门,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如果神庙在这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中冒充了无数年的神仙,那么想必今天会继续扮演下去,要装神仙,自然就要矫情到极点,把架子要端足,才会吓倒像海棠和王十三郎这样的人,如果自己这行人不先说话,只怕神庙方面不会有任何反应。
我三人自南而来……范闲沙哑着声音,将雪原上的艰辛讲述了一遍,以证明自己三人的决心以及对于神庙的崇拜向往之意。
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时终于清醒了过来,知道范闲是在说谎话,心中不禁大感震惊,心想仙人一念,自知忠奸,在仙人面前还要说谎话,范闲未免太过胆大。
你们是世间的生灵,伟大的神庙所怜悯注视的子民,冰霜雪路证明了你们的决心,有任何的疑惑,都需要光明的指引,而光明便在你们的面前。
青鸟化作的那位仙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但很奇妙,并不冰冷,反而有几分温暖可亲的感觉。
仙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寥的神庙之内,嗡嗡作响,竟不知道声音是从仙人的唇中发出,还是从天地间的四面八方发出。
这一句话的神妙表象,令海棠和王十三郎再次坚定了对方是位仙人的判断,然而范闲却在心里冷笑想着,不过是一招升级版的大喇叭罢了。
光明在前,需要指引?世人多凄苦,若有何疑惑处,便可以向神庙里的仙人求助?于是范闲很自然地开口了。
至高的仙人,我们想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
他们从南方来,已至神庙,将往何处,谁人可知?青鸟引他们至石台之前,却无法告诉他们这个哲学上的拗口问题。
仙人听到范闲的三个问题后,顿时沉默了起来,在寒冷空中飘动的衣袂也瞬间变得僵硬,没有一丝颤动。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明白范闲为什么问出这三个问题,而范闲此时已经缓缓站起身来,双眸平静异常,冷漠异常,看着那个陷入沉默之中的仙人,通过细节上的观察,最终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你们便是你们,你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仙人的衣袂飘动了起来,声音依然是那样的温暖,回答的话语是那样的玄妙。
这个回答落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耳中,十分悦耳,只怕落在任何人的耳中,都会显得格外美妙。
然而范闲要的便是对方这般回答,他平静直视着飘在半空中的那个光亮人影,暗自想到,搜索资料库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看来神庙的能量真的快要衰竭了。
很明显,仙人对于范闲站直身体,无礼直视自己的举动没有丝毫愤怒,光芒一片中,他温和地望着范闲。
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范闲如是说。
答案只是答案,需要不需要,其实只是心的问题。
神庙仙人的回答依然是这般的神棍之气十足。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要知道神庙的过去。
仙人再次沉默,笼罩在他衣袂上的光亮瞬息黯淡了许多。
范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这片光亮,在心中暗自祈祷着,如果你真的是全息的图像,如果你真的只是这座博物馆的讲解员,那就完成你自己的使命,讲述这一段已经湮没的历史吧。
如果有人真的能够进入传说的神庙,他们会要的或许是点金术,或许是长生不老之术,或许是那些神奇无比的无上功诀,而范闲不一样,他最想要知道的是神庙的历史,在庙门外他曾经脱口而出博物馆三字,可是很明显这位神庙里的人,并没有因为那三个字而猜测到范闲体内有一个与他隐隐相通的灵魂。
仙人的衣袂僵直了许久许久,光亮黯淡了许多许多,或许那些飞舞在光点之中的类人的思绪,正在衡量着某种许可准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庙里有个人(中)神庙因何出现,为何出现,关于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是范闲那个问题直指的目标。
当薄薄白雪覆盖的神庙里,响起范闲问话的声音后,青鸟化作的那个仙人陷入了沉默,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也察觉到了范闲情绪上的异动,强抑着心中的紧张抬起了头来。
在这样一个神妙的冰雪庙宇中,只有范闲能够保持平静,强若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变成了赤裸的婴儿一般,在雪台上仙人的注视目光中,生不出丝毫不敬之意。
仙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对站在自己脚下的范闲说道:这不是凡人所应该试图接触或理解的范畴。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凡人。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空中的那些光点,压低声音说道:同样,我也不认为你是什么仙人。
神庙能够隐隐影响这片大陆数千上万年的历史,加之又有神庙不能妄干世事的律条,范闲很清楚,为了保持自己高绝而独立神秘的地位,不论神庙是座遗迹还是旁的什么古怪事物,一定会按照世人传说神话里的故事,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虚无飘渺的存在。
既然你不肯说,那请告诉我们,你把我们请进神庙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吧?范闲双眼直视空中光点幻化而成的异景异人,冷静开口说道:从来没有凡人能够进入神庙,您放我们进来,想必对我们有所要求。
此时海棠和王十三郎已经从范闲和那位仙人的对话里听出了一些蹊跷,缓缓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发现范闲面对着世人理解范围之外的至高存在,依然能够这样冷静地与之交谈,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
可是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依然不明白,难道范闲真准备和神庙里的仙人谈什么交易?为什么他不急着去寻找那位瞎大师的下落?海棠轻轻地站在了范闲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向着空中望去,只是这一眼,却已然消耗了她全身的勇气。
也便是这一望之下,她的心中忽然有所动容,范闲便在仙人之前,依然直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我在俗世里,曾经做过许多职业,但是我最擅长的其实还是经商。
范闲说道:所以我是一位惟利是图的商人,我不喜欢不劳而获,也不愿意为了笼罩在神庙的光芒中,便做出一些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
您要我们为神庙做什么,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
从进入神庙一直到现在,范闲整个心境已经变得异常清明冷静,是的,对于神庙他依然没有个确实的认知,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把对方当成是神,而只能把对方当成一个真实的存在,而且他也隐隐猜到了,今次神庙之行如此顺利,一定是这位庙中人对自己三人有所要求,而他甚至连那个要求都已经猜到了一个大概。
神道熹微,大道不昌,徘徊歧路,同指山河,气愤风云,志安社稷,故……雪台上方的那些光点凝聚而成的人形,在停顿片刻之后,忽然开口读了一长篇用辞古丽的文章,然而中心意思其实很简单,这位神庙里的仙人,希望范闲、海棠、王十三郎三人,能够成为神庙的使者,代替神庙在暗中观察天下,并且选择合适的时机回到神庙,向庙中人进行报备。
海棠与王十三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们的眼眸里生出了无比复杂的情绪。
他们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入神庙,庙里的仙人竟然没有将自己这些人变成青石,而是交付了如此重要,却又如此无稽的使命给自己。
替神庙查看世间事?日后若自己三人离开神庙,只怕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庙中人又不能出庙干涉世事,怎么控制自己?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要求,在天一道的弟子们看来,这或许是一个至高无上,格外崇高的使命,然而在范闲看来,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猜测再次获得了印证。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脉者?海棠朵朵的心头微颤,想到了一个名词。
在传说中,天脉者被称为是上天的血脉,每隔数百年便会觉醒一次,天脉者有可能代表强大到无可抵御的战力,有可能代表智慧上的极大天赋,然而这些传说中的人物,最后却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棠朵朵出青山后,也被北齐的朝廷机构宣传成为这一代的天脉者,世称天才,然而她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与之相较,面对着仙人还这般冷静的范闲,能够一夜吐尽三百诗的小怪物范闲,才更像是一位天脉者。
不是天脉者,这种身份只是神庙里的使者。
范闲忽然打破了沉默,开口对身旁的两位友人解释道:这座神庙已然荒败了,除了这位仙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观察人世间动静的使者……更准确地说,那些使者都已经死在了人间,神庙如果不想被世间遗忘,不想遗忘这个世间,它就必须要重新找到使者。
很凑巧,我们三个人来到了神庙,给了这位仙人一个机会。
当然对于他来说,这也不算什么赌博,因为相信世间那些强者,很愿意替高高在上的神庙看查世间。
连你师父临死前都念念不忘神庙,更何况其他人。
范闲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低着头说道:你们愿意当就当吧,想必这也是神庙第一拨外人出任的使者,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规章制度。
很奇怪的是,范闲这番话是当着雪台上那位仙人的面说的,似乎他根本不担心会触怒那位仙人。
确实也是如此,仙人纯由光点凝结而成的苍老面庞上,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他只是在冷漠木然地等待着台下三人的回答。
庙里的使者都死光了,当然,庙里的使者本来人数就并不多,所以你才会想到用我们三个人去充当你的眼睛,然而问题在于,你不可能控制我们出庙以后的举动,你只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做了一个唯一有可能的选择。
范闲抬起头来,看着那片光点,唇角微翘说道:不过,我还是想得些好处。
依照我的分析,所谓天脉者,不过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你通过那些行走于天下的使者,传授了一些与当时时代并不平等的知识给那些人。
如此说来,苦荷大师是天脉者,我那皇帝老子也是天脉者,都说天脉者几百年才出现一次,但很显然,最近几十年这片大陆未免太过热闹了一些。
仙人的面容没有丝毫颤动,只是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冷静说话的范闲,片刻后说道:那些是意外情况,并不是天脉者。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这句话,因为不论是苦荷大师修行的功诀,还是皇帝老子练的霸道真气,准确说来,都是老妈叶轻眉当年从这间破庙里偷出去的东西,传承没有合法性,神庙里的这位老人自然不肯承认。
孩子,你知道的事情很多。
雪台上那位仙人温和地注视着范闲。
不要叫我孩子,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称呼。
至于我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少,毕竟我是有自主思维的,而不是像你这无数年间派到世间的使者那样,没有自己的情感和思维。
范闲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仙人幽深的双眸,平静说道:我甚至能知道你先前那一大篇文章,其实全部是抄袭的辞句,由此可见,你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收集与编写工作,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创造能力。
自从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之后,范闲就一直冷静到甚至有些冷漠地与这位神庙里的人物平等对着话,他似乎毫不担心,这座玄妙的神庙会很轻易地杀死自己。
然而这些冷静其实也只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这些情绪只是基于他对神庙的分析,以及他两世的知识。
是讨武檄。
看来你真的很令我吃惊,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不过你们如果愿意成为神庙的使者,我可以不介意你言语间的无礼。
仙人冷漠地开口说道:神庙从来不与凡人进行交易。
这一点请你记住。
你既然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情,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吓倒,然后随便你说什么便都听你的。
范闲说道:你只是一个孤老头儿了,你手下的那些人都一个一个地死了,除了我们,你以为天底下还有谁能够找到这座破庙?不论你让我们离开,还是杀死我们,你就都只能永远地被困在这座雪山里,再也无法知道你所平静注视的人世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算可以破例交易,但事实上,你们已经取得了神庙无私的赐予,你们作为神庙的孩子,应该为整个世界的可持续发展,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神庙赐予了我一些什么。
仙人的目光在雪台前三人的身上扫拂而过,说道:选择你们入庙,将这个伟大的使命交予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都有神庙的气息……尤其是你。
仙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范闲的身上。
海棠朵朵上承青山之艺,苦荷大师能够成为一代宗师,靠的就是当年叶轻眉从神庙里偷出去的功法,而东夷城的无上剑艺,也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神庙使者的风格。
气息最为浓郁的当然是范闲,他自幼和五竹叔在一起生活,他是叶轻眉的儿子,神庙流落世间的几大功法,全部在他的体内,这位枯守神庙不知几万年的仙人,自然可以很轻易地看出这一点。
您的意思就是说,不可能再给我们三个人任何好处了。
范闲唇角微翘,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入宝庙而空手回,你不给,我们就只好自己搜。
话音一落,光芒中的仙人微微笑了起来,似乎对于蝼蚁一般的世俗凡人,居然敢在自己天神注视的目光中,强行在神庙里抢劫宝物,感到了一丝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情在后面,范闲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不再和那些光点多说话,而是直接绕过了石台,向着薄雪之下,神庙里保存的最完整的那个建筑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样一个无礼的举动,会不会激怒庙里的仙人,呆会儿是不是有天雷降世,将范闲轰成飞灰。
雪台上光点凝成的仙人模样面容微僵,似乎在他所有的计算之中,没有想到范闲的举动,紧接着,仙人的身体马上解体,转瞬间,就出现了在范闲行走的道路之前,拦在了那座完整建筑的门外。
消失,复现,这样的速度,确实不是人世间能够出现的场景。
然而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惊骇,化作两道轻烟,掠了过去,试图在仙人的暴怒一击中,保住范闲的小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范闲的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直直地向着那片光点凝成的人形里走了进去,那些光点没有被他的身躯撞散,也没有四处飞开,更没有变成无数的天雷,将他炸成粉碎,而只是忽然间胀了胀,似乎粘附在了范闲的雪袄之上。
就这样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的目光之中,范闲直接走入了仙人的光芒,然后走了出来,靠近了那座建筑的大门。
一阵微风拂过,仙人的光芒再次大作,又倏忽然出现在了建筑大门之前,拦在了范闲的身前,然而那双深不可测,犹若苍穹的双眼里,却出现了几丝木讷的神情。
范闲平静地看着飘在空中仙人的眼眸,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我看透你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庙里有个人(下)极寒的北地雪山,极冷的飘渺神庙,范闲头也不回地往那座建筑里行去,再次撞破了仙人的身躯,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天地里,生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点。
没有人注意到雪袄之下,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在这样冷的气候里,汗水从他的身体里渗了出来,打湿了所有的内衣。
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没有人知道先前闯入仙人身躯的那一刹那,他凝结了多少的勇气,多少的决心。
神庙到底拥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实力,究竟是不是如皇帝陛下和五竹叔所言,已经荒败到了某种程度,范闲并不清楚,只是五竹叔明显失陷在这座雪庙之中,让他内心对于这座神庙有种天生的警惧,但他依然要赌。
眼下看来,似乎他是赌赢了,那些光点凝结成而的仙人身躯,明显没有什么极为强悍的力量,更大程度上与范闲先前猜测的全息画面有些接近。
然而神庙里依然有许多秘密,很多解释不清楚的事情,比如这周遭浓郁的天地元气,比如那些曾经被母亲偷出去的武功秘笈——那个世界里,或许有陈氏太极拳谱,但肯定不可能有像霸道功诀那样神妙的东西。
范闲薄薄的双唇微微颤抖,迈过了那座完好建筑的门槛,而手却负在身后,给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个手势,他希望这两位伙伴能够在雪庙的神威下,依然能够坚强地站立,能够帮助自己。
他闯入了那座建筑,那些光点就像萤火虫一样跟了进去,空留了一片雪地,和那个没有留下青鸟足印的雪台,两扇沉重的大门就此无声关闭,将范闲关在了门内,却将海棠和王十三郎关在了门外。
海棠和王十三郎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他们不知道范闲从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居然就那样从仙人的身躯里穿了过去,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仙人被范闲一撞,居然被撑成了一片光点。
他们更担心那扇紧闭大门之内范闲的安危,海棠朵朵双眼微眯,眸内亮光大作,正欲提起全身修为硬闯此门时,王十三郎忽然开口说道:他的手势是让我们留在外面……趁着这个机会找人。
范闲冒此大险,将海棠和王十三郎留在门外,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借自己拼命搏来的机会,在神庙里搜寻五竹叔的踪迹。
范闲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神庙,一大半的理由,便是因为他最亲的那个叔叔。
…………这是一座仿古庙似的建筑,然而内里的建筑材料却不是一般的青石,而是一种类似于金属的材质。
范闲的眼瞳微微缩小,极快速地在殿内扫视了一遍,却发现这座建筑内一片空无,没有什么出奇的存在,唯一有那一片片的空白处,隐约可以让人凭借博物馆的名称,联想到无数年前,这里或许是一个一个的展台。
神庙外部的壁画早已经残落了,然而这座建筑里的壁画却依然保存得不错,能够清晰地看到上面绘画的场景。
范闲将双手负在身后,像一个老头子一样佝着身子,仔细地从这些壁画面前走过,目光从这些壁画上面扫过,一丝不苟,十分仔细。
既然那个光点凝成的仙人不肯告诉他历史的真相,那么这个真相,就只有他自己来寻找了。
就在范闲佝着身子,认真看壁画的时候,那些光点凝成的仙人就像一个鬼魅一样飘在他的身后,范闲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开口问什么。
这时候的场景十分奇妙,被一个仙人或是一只鬼跟着,范闲的心里难免也有些发毛,可是他表现得却格外镇定。
这些壁画的风格与范闲前世所知的油画极为接近,上面描绘的内容,都是大陆经集中偶尔提到的远古神话,只是那些神灵的面貌极为模糊,不论他们是在山巅行雷,还是在海里浮沉,或沐浴于火山口的岩浆之中,总有一团古怪的白雾,遮住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再次想起了京都庆庙里的壁画以及大东山上庆庙里的壁画,这些壁画上面所描绘的内容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情,肯定中间传承了无数代,有些模糊自然难免,可是这座神庙本来就是一切传说的源头,为什么这些壁画上面的神祇依然面目模糊?一直像缕光魂跟随着范闲脚步的庙中仙人,忽然开口说道:这些壁画出自波尔之手。
波尔?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师?听说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脉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最后是回到了神庙。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天脉者本来就是神庙往世间撒播智慧种子的选民,我本来以为这些天脉者最后心有异念,都会被神庙派出去的使者给杀了,没想到原来还有活着回到神庙的。
神庙禁干世事,自然不会妄杀世人。
不过您说的对,无数年以降,总有天脉者承袭神庙之学,便心生妄念,令苍生受难,但凡此时,神庙便会遣出使者,让他消失于无形。
这大概便是传说中的天脉者最后都消失无踪的原因。
范闲注意到了身后那缕光魂的语气依然平稳温和,只是称呼自己时,用了您这个字,而且开始与自己沟通交流了。
但像波尔和伏波这一对夫妻则另当别论,他们并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当伏波死后,波尔经历了无穷的辛苦,回到了神庙,恰好那时候神庙的壁画快要残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的时间,将庙里的壁画重新修复。
可是大东山庆庙和京都庆庙的历史都不止三百年……怎么可能那些壁画还是波尔的风格?因为波尔只是修复,没有创造,他按照很多年前的壁画风格,自然和你生长的世间壁画有几分相似。
范闲忽然指着壁画当中那些漫天的火焰与光芒,眯着双眼问道:为什么那些神没有面目?因为真神从来不用面目见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范闲身后半空中飘浮着的那些光点,渐渐褪去了老人的面容,变幻成了一个镜子一般的存在,沉默许久之后,说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担心你在这大雪山里憋了几万年憋疯了,真把自己当成神,那事儿就不好处理了。
听到四周传来的神庙本体的声音,范闲的心情略放松了一些,至少一个最疯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庙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存在,听到范闲的这句话,一定会明白他内里所隐藏着的意思,可是很明显,神庙里的这个存在,只是被动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并没有接着往下说什么。
神不是没有面目,而是根本没有神。
不知为何,当范闲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寂寥起来,因为世间若真的没有神的话,那么他的存在,母亲的存在,依然是那样的不可捉摸,毫无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强大的机器或武器罢了。
范闲指着壁画上那些可以开天辟地的神灵,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原子弹还是中子弹?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半空中飘浮着的那缕光魂,在听到范闲的这句话后,镜面忽然发出了极为强烈的波动,似乎正在进行极为剧烈的思考行为。
或许正是因为范闲的嘴里说出了它根本没有设想会听到的词语,让它在短时间内无法分析清楚。
这座建筑里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淡淡地,温温柔柔地洒在范闲的身上,就像给他打上了一层圣光,不知道是出于保存展品的需要,还是因为神庙的能源快要枯竭的缘故,光线并不如何明亮。
范闲沉默地前行,一直将所有的壁画全部看完,才回到了建筑的正中央,回头看着半空中飘浮着的那缕光魂,沉默很久,开口说道:到现在,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寻常人……我的两名伙伴这时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惮什么,可以将神庙的来历对我说明。
光魂形成的镜面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平静之中,似乎是在分析范闲的这个请求能不能够被通过。
抛砖引玉,我先来砸块砖。
范闲咳了两声,感到了一阵虚弱,缓缓地坐到了冰凉的地面上,一面缓缓吸附着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元气,一面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神庙是一处遗迹,是某个文明的遗址,用你的话来说,这是一座军事博物馆,所以里面保存着那些文明里最顶端、最可怕的一些存在。
你不肯告诉我神庙的历史,我只好凭着这些壁画和我的一些认知来猜一下。
那个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的文明。
范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里的话,以及五竹叔曾经说过的话。
当年母亲第一次逃离神庙后不久,应该是再次返回神庙寻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个箱子应该是在第二次的时候,被母亲从庙里偷了出来。
军事博物馆里藏着巴雷特,很明显这座博物馆存在的年代,应该比范闲离开时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脉相承的文明,范闲可不相信,什么远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那把枪来。
一想到那个熟悉的,与自己曾经真切生活过的世界一脉相承的文明,已然变成了历史中的阴影,变成了大雪山里世人无法接触的一座破庙,那些范闲……不,范慎曾经爱过恨过怜惜过的人们,都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变成了缕缕幽魂,那些他曾经逛过,看过,赞叹过的事物,都已经变成了一片黄沙,他的心里就生出了一丝痛。
那痛并不如何强烈,却格外清楚,酸酸的,格外怅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除了叶轻眉,便只有自己。
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万载之孤独,便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是何等样的沉重。
范闲坐在地上,咳嗽连连,急促地呼吸着。
许久之后,双眸里生出一丝淡漠与黯然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着空中的那面光点凝成的镜子,问道:作为曾经的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世界究竟是怎么被毁灭的?难道真有疯子开始乱扔核弹玩?光镜平滑如冰,许久许久之后,那个温和平稳的声音在建筑内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是神界的一场大战。
仙人们各施惊天法宝,掀起惊涛骇浪。
大地变形,火山爆发……够了!范闲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建筑内响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剧烈地咳嗽着,最后竟咳出了一丝血来。
他倔狠地抹去唇角的血渍,对着那面镜子骂道:老子就是那个狗屁神界来的人!少拿这些狗屎说事儿!你他妈的就是个破博物馆,不是什么狗日的神庙!※※※春意十足的庆国皇宫之内,御书房内有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御书房的木门略开了一角,以方便通气,姚太监为首的太监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没有进去。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
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若若轻声读完了这篇文章,将书页合上,然后走到了御书房的一角,开始睁着眼睛发呆。
她看着窗外面蓬勃的春树,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听说他们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么呢?难道传说中的神庙就在北方?听说极北之地终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的地方,哥哥现在好吗?此时已是春末,距离上次宫变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时间,皇宫上下笼罩在一片和美的阳光之中,然而御书房内却一直保持着一股冰寒之意。
庆国皇帝陛下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被,面色苍白,双眼有些无神,顺着范若若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那些青树。
不知为何,陛下的心里格外厌憎这些青树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春去秋来,万物更替,这种无法抵挡的自然准则。
忧其君,忧其民……当年安之在北齐皇宫里冒了一句,最后被那小皇帝逼着写了一段,最终也只是无头无尾写了这么一段。
皇帝开口缓声说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写出这种话来的小子,怎么却能做出如此无君无父的事情。
过去了这么久,庆国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贼范闲早已经逃出了京都,而从北方传回来的情报,更准确地指出了范闲的下落,然而令南庆许多官员感到意外的是,范闲逃离京都,并没有投向北齐朝廷的怀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将怒意投注到了范闲的身上,并没有在庆国内部展开大清洗。
皇帝的双眼微眯,那些稀疏的眼睫毛就像是不祥的秋天破叶一般,耷拉在他皱纹越来越多的面庞上,他的目光掠过范若若的肩膀,忽然开口问道:朕难道真不是一个好皇帝?这是一个很可悲的问题,一个很荒唐的问题,庆帝在龙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个需要由历史来认可的问题,可是这位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却不知为何,格外需要获得某些人的认可。
当初他想将范闲软禁在京都内,也只是想借范闲的眼睛,告诉那些死去的人们,如今范闲反了,他习惯了问范若若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很明显问了不止一次,因为范若若连头也未回,直接平静应道:这不是臣女该回答的问题。
御书房外忽然传来姚太监的声音:宜贵妃到,晨郡主到……话音未落,宜贵妃和林婉儿二人便走了进来,很明显这段日子里,这两个女人来的次数并不少。
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并没有开口训斥,更没有让她们滚出去,任凭他们来到软榻之旁,将自己的身体扶了起来。
林婉儿将软榻上的被褥全部换了,一面抹着额头上的细汗,一面笑着说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绣工都是泉州那边最时兴的法子,您试试舒不舒服。
宜贵妃则是从食盒里取出几样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进食,一面喂一面唠叨道:这两天太阳不错,陛下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皇帝冷漠开口说道:天天来,也不嫌烦,朕又不是不能动。
皇帝陛下的伤确实还没有好,甚至出乎范若若和太医院的意料,出奇的缠绵,或许真是人老了的缘故,若放在庆帝巅峰之时,再如何重的伤,只怕此时他早已回复如初了。
林婉儿像是没听见皇帝舅舅的话,语笑嫣然地开始替他揉肩膀,范若若在一旁略看了会儿,忍不住摇了摇头,坐到了皇帝的另一边,开始替他按摩。
御书房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宜贵妃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着这一幕。
朝廷内没有进行大清洗,贺派的官员被范闲屠杀殆尽,相反却让朝廷内部变成了一方铁桶。
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学士的带领下,开始尝试着接触政事,虽然梅妃的肚子已经大到不行,可是怎么来看,庆国内部都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稳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来,皇帝陛下并没有换储的念头。
庆国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相反却似乎变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他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快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还活着没有。
林婉儿并没有如范闲安排的那样,带着阖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静静地留在了京都,并且入宫的次数较诸以往更多了一些。
这一幕不知震惊了多少人的心神。
明日朕便上朝。
你们不要来了。
沉默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他的语气很冷漠,然而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沉重。
或许便是这样的男人,其实这些天也极为享受这些亲人的服侍,但这些亲人毕竟是那个胆敢反抗自己的儿子的家人。
是,陛下。
林婉儿温和一笑,并没有多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继承范闲的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着回来。
他如果真的回来了,就算朕能饶他一命,这天下的官员也不可能允许他再活着。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就像他的眼睫毛一般耷拉着,看上去有些疲惫。
范闲还能活着回来吗?这是一个压在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问题。
而皇帝陛下的这句话,明显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皇帝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冷漠开口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神庙,朕却知道,他想找老五回来杀朕。
对于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儿子,朕难道还要对他有任何怜惜之情?是的,事态发展到如今,庆帝没有将与范闲有关的这些人全部打落尘埃,已经表露了难得的宽宏,当然,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与范闲之间的协议,他毕竟不知道范闲此时究竟死了没有。
虽然自古以降,似乎从来没有人能够自行找到神庙,更遑论还要从神庙里救出人来,可是皇帝依然无法放心,因为他知道当年有一个女人曾经做到过一次,那自己与那个女人的儿子,会不会又带给这世界一个大大的惊奇?若老五真的跟范闲回来了,朕将如何?这天下将如何?皇帝忽然睁开双眼,眸中寒芒毕露,说道:传叶重入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个人讲了一个故事灰暗的陆地在燃烧,幽蓝的海洋在燃烧,无穷的天穹在燃烧。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温炽烈的火焰笼罩之下,拼尽全力挤出自己内部的每一丝燃料,添加到这一场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喷发,滚烫红亮的岩浆没入海水之中,蒸起无尽的雾气,又带动着洋流开始掀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巨浪,不停地拍打着早已经被熔成了古怪形状的陆地。
天地间充斥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与热量,充溢着毁灭的味道。
陆地上的动物们凄号奔走,皮毛尽烂,深可见骨,似乎那些光线,那些波动,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来的噬魂之火,永远无法摆脱,无论它们逃离那些燃烧的树林多远,无论它们往草原下的深洞里掘进多深,他们依然没有躲过那些能够让所有生灵都灭亡的毁灭。
海洋里的动物们也在不安地游动,拼命地躲避着海底深沟里涌出的热量和有毒的气体,那些习惯了在冰冷海水里自在畅游的哺乳动物,异常绝望地将头颅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却是滚烫的空气,和那些挟带着致命毒素的灰尘。
天空中的鸟儿们还在奋力地飞翔,它们远远地避开天穹里那些刺目的光芒,向着大地的两头拼命飞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让它们知晓,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够寻觅到最后的桃源。
这是一场与季节完全不协调的大迁移,而在这场迁移之中,绝大部分的飞鸟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干枯的大地之上,真正能够躲离那些炽烈光线、黑色尘埃的飞禽,少之又少。
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空气中却充满了灰尘与乌云,将头顶那轮圆日异常无情地遮挡在了后方。
整座青翠的大草原,早已变了颜色,在劫后幸存下来的动物们,集合在一处小水潭的周边,绝望地争抢着这唯一一处干净的水源,三十几个大鳄鱼伏在水潭的深处,水潭周边无数只动物聚拢了过来,开始挖小水坑,或有胆大的,强壮的肉食动物,勇敢地开始攻击鳄鱼的地盘。
天空中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飞禽的踪迹,海底里的鱼儿们早已经被惊吓到了深海的珊瑚礁里,怎么也不敢出来。
游弋在四周的鲨鱼有些困惑地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自己的家究竟是怎么了。
而在海面之上,十几只巨大的抹香鲸疲惫地漂浮着,偶尔无力地弹动一下自己的尾巴。
更远些的小岛周边,海狮们绝望而愤怒地对着天空嘶叫着,用残忍的互相撕咬,发泄着心底深处的恐惧。
聚在水潭旁边的动物渐渐死去,有互相残杀而死,有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黑色灰尘而死,有因为饥饿而死,有因为干渴而死,而更多的动物,实际上是因为饮用了水潭里的水而死。
空气里一片干燥,水潭周边只留下了无数惨白色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踹曲,或惊恐趴伏,它们身上的皮毛血肉早已经归还了大地,只剩下了这些白骨还遗存在四周,陪伴着水潭里最强悍,经历了数千万年也没有灭亡的爬行动物。
又过了一些日子,水潭干了,重达数百斤的大鳄鱼认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并不炽烈的太阳晒着背上的红泥,渐渐死亡,渐渐干萎,渐渐腐烂,渐渐化成令人触目惊心的白骨。
实际上这些强悍的爬行动物最后是被风干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滚动着,向着大地压迫的黑色厚云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活动的痕迹。
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残酷,往日里温暖洋流与海湾北部寒流交会时的牧海处,无数只大型的水生哺乳动物,或浮沉于岛畔的海水,或沉落于幽静的海底,那些鲸鱼与海狮海牛早已经变成了腐烂的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让整个海湾都变成了一处修罗场,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恶臭。
食腐的动物们因为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残喘了更长的时间,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越靠近陆地的海畔,天地间越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它们的进食很小心。
终于有一天,干燥,阴暗,有若地狱一般的世界终于降下了雨来。
雨水击打在草原边缘残留不多的树叶上,也惊醒了那些躲在洞里的昆虫。
圆圆的水珠滚落在泥地面上,一只甲壳虫快乐地洗着脸。
雨水渐渐汇在了一起,沿循着古旧的水道,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一路不知惊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毁灭的生灵。
涓涓小河注入那个被白骨包围的水潭。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一只深深地躲藏在河道岩石缝里的蜥蜴还活着,它吐着猩红的舌信,笨拙地踏过浅水,在鳄鱼巨大的眼窝白骨里舔噬着,间或伸起一只右前足,孤单而暴躁地向四周宣告,它对这个水潭的拥有权……反正水潭四周足足一千多具白色的骨架,都已经陷入了沉默,不可能对它的宣告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如果那些狮子、大狒狒都还活着,世界大概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不论是在哪个世界中,雨水总是代表着生命,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些黑色尘埃被雨水洗刷一空,这些风也吹不散的尘埃,终究屈服在水神的威力之下,空气里重新出现了清新喜人的味道。
四野的生灵因水而生,因水而聚,开始了欢愉的劫后余生,重新开始了彼此之间的捕杀,哪怕是这种血淋淋的捕杀,竟也带着一股生命的可喜的味道。
然而这些生灵并不清楚,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所挟的那些黑色尘埃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它们更不清楚,雨水可以洗去尘埃,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洗去弥漫在天地间,那些根本看不见形状,却足以杀死绝大多数生命的线条。
下雨的时候,大海平静了许多,波浪缓缓地将那些死去的动物尸体推至岸边的礁石中,腐臭的味道被雨水清洗得好了许多。
然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那一刻,那些饮用了雨水的动物们,开始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地远离自己的身躯,它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种本能的惶恐让它们格外绝望,在泼天的大雨里,拼尽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开始残忍而酷烈地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杀戮,甚至连自己的同胞都没有放过。
或大或小的无数场洪水过后,陆地上的生命再次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除了留下无数浸泡在脏水中的尸体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存的迹象。
而海洋边缘那些堆积的腐烂尸体,则是被这无数场大雨击打成了一片一片的恶心泡沫,和那个童话完全搭不上关系。
然而上天对于这个世界的惩罚似乎依然没有结束,雨水之后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霜,由北至南,遍布四野的空气骤然间降低了十几度,看不见太阳的天地,似乎也混乱了季节,深寒的冬天就这样出现在了已然危殆的生命面前。
霜之后是雪,无穷无尽的雪,最先前的雪花还挟着黑灰的颜色,最后便回复了洁白,看上去无比圣洁,覆盖了天空,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海洋,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严寒降临大地,冰层延伸入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无穷无尽的雪,永无止歇地下着,雪地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这个画面一直持续而平静冷酷地持续下去,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范闲仿佛是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许久才将目光从空中的那面光镜中抽离,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有些微微发白。
虽然先前画面里显示的一切,是他进入神庙之后,已经分析判断得出的结果,然而真真切切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种强烈的悲哀与痛苦,依然让他心里的酸痛更甚,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神界,他也不可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样,把这些只当成神话,然后记在壁画上,记在传说中,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那些死于大劫之中的生命们,都曾经真实存在过。
眼里的血丝代表着疲惫与心力交瘁,范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空中光镜里那似乎万年不会变化的雪地场景,他知道变化肯定会发生,不然文明如何延续到今日的世界?最令他心弦微颤的是,看到此时,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世界里的人们,那些曾经的同行者们,究竟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宏伟的,美妙的,精致的,朴素的,古朴的,简陋的……建筑,是这个世界里与草窝山洞完全不相符的存在,也是那一场大劫之中遭受最沉重打击的存在,那个世界的人们掌握了造物主的某些秘密,最终却把这些大杀器扔在了自己的头顶,这是何其荒谬的事实。
高温融化了水泥钢筋,冲击波击碎了所有的残存,天地间不知形不知名的射线杀死了所有的人们,干旱过后是洪水,冰霜之后是风雪,不知多少年过去,在那茫茫的白雪覆盖下,曾经有过的辉煌都已经被掩没,再也没有谁知道,曾经有一个种族,在这个世界里曾经无比光耀过。
风雪不知多少年,终于再次有人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文明的毁灭,生命本能的求存,暴虐的厮杀再次出现。
废土之中,残存下来的生命,可能只为了活下去,而成功地展现了动物性里最难被人性所能接受的那一面。
范闲不想看这些,所以画面快速地旋转推移,他就像坐在一个时光机器面前,看着文明的殒落,看着文明的残存,看着残存的文明之火,终究还是消失在了蛮荒之中。
他看着雪下残存的高楼被风雪侵蚀,垮掉,冰雪后的杂草占据了它们的身躯,凭借着时间风水和自然的魔力,将它们变成了一块一块的岩石与锈砾,再也看不到任何最初的模样。
他看着穿着兽皮的人们重新住进了洞穴,重新搭起了草庐,重新拾起了骨箭,却忘却了文字,忘却了语言。
楼起了,楼垮了,楼又起了,范闲以往总以为文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再遭受如何大的打击,总能凭借着点点星火,重新燎原,然而看着光镜上快速闪过的那一幕幕场景,他才知道,原来文明本身就是天地间最脆弱的东西,当失去了文明所依存的物质世界时,精神方面的东西,总是那样容易被遗忘。
画面闪过只是刹那,然而这个世界却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十万年,上一次的辉煌终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彻底地消失了。
范闲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双眼惘然微红,盘坐于地,双拳紧握。
于刹那间睹千年,身旁青石未烂,世间已过万年。
他真正地看到了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大地变化。
他看到了曾经的海湾变成了沃土,却不知那些无数动物死尸残留下来的养分,是不是对于天地间的此椿变化有何帮助。
他看到了火山活动平静之后,那片死寂的草原微微崛起,脱离了洪水的威胁,从东北方行来了一个部族的原始人,开始辛苦地驱逐野兽,刀耕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蒙着黑布的瞎子踏破了北方的冰雪,来到了远古人类的部族,他被后人称为使者。
使者自北方来,授结网之技,部族子民向北俯地,赞美神眷。
又有使者自北方来,授结绳记事之法,部族子民再颂神之恩德。
再有使者自北方来,授文字之事,部族子民大修祭坛,于山壁间描绘岩画,口颂神庙恩泽。
…………范闲将头颅深深地埋进了膝盖之中,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后背上下起伏。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终于明白了大部分的事情。
自从确认这里是地球之后,他就一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所用的文字,恰好是自己前世就会的文字,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文字似乎没有什么太过繁复的演化过程,倒像是一开始便是这个模样。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没了,而你……或者说神庙却还能够保存下来。
范闲的声音很沙哑,他此时基本确认,那一次大劫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自己死后,但也不会是死后太久,因为这间神庙的建筑工艺自己有些陌生,但毕竟在科技及文明上,还没有发展出什么自己不太明白的东西。
平滑的光镜上面,依然在上演着部落子民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开拓蛮荒时的热血牺牲。
这些经历了数十万年寒冬死寂的遗民们,早已经忘却了太过遥远的先古存在,然而毕竟是已经进化过一次的人类,当这个世间的环境已经允许他们相对自由的活动,那种深藏于集体无意识间的智慧,终于得到了爆发。
尤其是那位蒙着黑布,来自北方的使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降临部族,带去神庙的恩泽,更是极快地催化了人类社会文明的进展。
就像是一个开了外挂的游戏一般,光镜里的画面极其快速地向前进展,人类似乎并没有再花上几十万年的时间,才发展到如今的模样,只是从很多年前起,那位蒙着黑布的使者,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世间了,承担起这个任务的,则是那些行走在世间的使者,以及那些使者所教授的天脉者。
当范闲发问的时候,光镜的画面正好停在一处孤峰之上,无数的百姓狂热而奋勇当先地在山体上挖掘着石阶,然后将石料以及木材运送至山巅,要在那里修建一座庙宇。
这座孤峰孤悬海边,一半山体浑若青玉,光滑似镜,直面东海朝阳,正是范闲非常熟悉,甚至亲自攀登过的大东山。
神庙的声音再次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语气依然温和,却依然没有什么真正感情的味道:博物馆美妙的容颜能得以保存,全部归功于运气,用世人的话来说,这便是天命所归。
是的,除了天命,除了运气,还有什么能够解释一座本应是数十万年前的文明遗址,今天却依然安静地躺在大雪山里,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世间遗民们的每一步脚印?大概也只有亘古不变的冰雪,才能抵御住时间的威力,大自然无意间的破坏,没有让这座神庙像那些宏伟的建筑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无踪。
神庙是用太阳能的,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远古的那场战争,很明显不可能带来天地间如此大的异动,难道是地球本身也出现了什么大问题?范闲本来可以就这个问题深入地思考下去,然而他此时脑子里的情绪波动异常剧烈,尤其是在画面上看到那个蒙着黑布的瞎子使者,和最后出现的大东山玉壁的画面,让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画面上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五竹叔算是什么?算是如今整个人类社会的先知?老师?一想到自己自幼和五竹叔一起生活长大,原来却是真正地活在一位传奇的身边,范闲的身体便忍不住发起抖来。
可是我不相信世上只残留了你这一个地方。
范闲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听上去有些怪异,这没有道理。
时间能够印证一切。
我花了数十万年的时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现类似的存在。
神庙的声音在范闲的耳旁响了起来,十分平静,我能存活到现在,继续完成自己帮助人类的使命,一方面是运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数十万年里,使者们也在不断地对神庙进行修复,只是很可惜,使者们也渐渐被时间消耗完毕。
虽然神庙的声音说很可惜,但是语气里却没有这方面的情绪。
范闲闭着眼睛沉思了很久之后,指着光镜之上的大东山,以及那渐渐将要完工的庙宇说道:这个地方我去过,为什么你要通过使者传出神喻,在那里修这么一座庙?从海上经过大东山时,每每看到那一方整整齐齐,犹若天神一剑斩开的玉壁,范闲便会心神摇荡,观此世间不可能之景,总觉得这片玉壁不像是天然形成,然而若是人力所为,那得需要怎样的力量?最令范闲不解的是,为什么五竹叔受伤之后,要去大东山养伤?为什么皇帝老子最后的战场选择在大东山?是为了纪念。
神庙的声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里是战争爆发的原点。
人类自相残杀的武器,在那里剧烈地爆炸冲突,最后竟形成了人类自身也无法估计到的后果……至于最后的印记,便是那一方整整齐齐的玉壁,那座城市早已不复存在,那座山则是被热熔掉了一半,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范闲紧紧地闭着双眼,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了这个秘密,原来大东山便是战争的爆发点,一座山脉被融成了半截悬在海畔的孤峰,岩石被高温融成了青莹一片的玉壁,这是何等样的夸张恐怖。
所以大东山的辐射留存最强烈,也等若是天地元气最强烈……范闲沙哑的声音响起,说出了他的推论,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杀人的辐射能够成为天地间的元气?如果世间的子民真是前代人类的遗存,为什么他们的体内会有经脉这种东西?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物种,也是最聪明的物种。
最关键的是,他们是最能够适应环境的物种。
神庙的声音如斯回应道:关于这一点,我有绝对的信心。
第一百四十七章 辐射风情画以及传奇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人,那个人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座山……如果范闲在神庙里的经历就这样发展下去,毫无疑问,那些在天下各处翘首期盼他存活或是死去的人们,身上会蒙上许多层蜘蛛网,然后被活活拖死。
就像那场大劫之后的世界一样,无论是因果还是别的什么,总不可能一直陷于枯燥的重复之中,文明毁灭之后的重生,不可能生成与当初完全一样的模样,哪怕这个世间硕果仅存的神庙,在人类第二次起萌之初,便开始不断地通过那位蒙着眼睛的使者,向人类传送上一次文明的种子。
两个世界之间最明显的变化,自然不可能逃过范闲的双眼,重生二十余载,日日冥思修练霸道功诀,这一年里又开始感悟到天地间充斥的那些元气,这才是真正的差别,人类社会似乎寻觅到了一种开发的手段,而人体内的经络则是这种变化的明证。
如果说天地间那些元气以及人体之内的真气,本属一途,都是数十万年前那场大劫后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那些被大自然平衡之后的痕迹,那为什么这些痕迹却没有让生活在其间的人类死亡?用神庙里那个声音的解释,或许适应环境,并且在这种适应之中寻找到某种平衡点和益处,本来就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顽强特性吧。
一思及此,范闲不禁心生惘然之意,盘坐于地,久久无法言语。
在他的心里,本以为是最顽强最不可能被熄灭的文明,事实上才是最脆弱的存在,而看似最脆弱的生命,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却成了最坚强,最无惧的存在。
人类适应了这种环境,重新生长出来的植物、动物也都适应了这个环境。
范闲闭目细思重生以来所见所闻,愕然发现,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似乎都没有因为这充斥天地间的元气而产生太多的变异,这个事实实在是让他有些瞠目结舌。
看来辐射虽然恐怖,但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其实也不过是一幅清新动人的风情画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范闲才从这种震惊与惘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而此时神庙空中的那幅平滑光镜上的画面,也已经离开了大东山,开始呈现出各式各样生动的画面。
有人安静地在密林里狩猎,有人欢快地在田地里劳作,有妇人恬笑在溪畔洗衣,有初识行路的幼儿在炕头笨拙的学步,有炊烟,有村庄,有城邦,有宫殿,自然也有纷争,战争,厮杀,血腥。
画面渐渐变缓,出现了一幕幕武道修行者修练时的场景,或坐莲花,或散盘于山巅,坚韧无双,风餐露宿,经年累月,上问天穹下问沧海,外视四野直指内心,呼天地间之元气残余,吐体内之沉浊气息,终一日,大陆武道渐成。
来来来……范闲觉得今个儿自己见着这些画面,基本上还没有生出飘然欲仙的感觉,实在是多亏了年幼时监察院教育打下的基础够牢实,但饶是如此,纵观大陆变幻真实景象之后,他终究还是有些心神摇荡,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而莫名的笑容,对着面前的光镜沙着声音唤道:给我讲讲,既然武道秘诀这些东西都是世人自行修练出来的,为什么神庙里却有这么多厉害的玩意儿?随便偷了两本出去,便在世间造就了几个大宗师。
不等神庙开口说话,范闲咳了两声,抢先说道:都已经说到这时候了,想必你也早已经分析出我的来历,就不要说是什么神界遗留的仙术之类的废话了。
神庙里安静了许久,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平静响起:无数年来,神庙一直在观察世间,我们会收集资料,加以分析,再配合人类自身的生物特性,进行总结和修正,最终得到了几个方向的研究成果。
原来被母亲叶轻眉偷偷带出神庙的几本功法,竟然是这样一个来历,不过细想也对,如果不是有极为高明的眼光和手段,还有无数流派密不外传的心法,宏若大海的资料以供挑选,世俗里,又有谁能够像神庙一样,用了无数年的时光,才精挑细选而成这样几份东西。
你们传给世间许多有用的法子。
这是先前画面里早就出现了的事情,范闲并不会抹煞这处遗址对于文明传承的功效,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在开辟蛮荒的时候,神庙甚至直接派出使者,帮助人类对付难以对付的巨兽,后来还传授了许多用以在自然界立足的本领……为什么这些法门你们不直接传给人类,或者说,庙里肯定还有许多资料,你们为什么一直藏着?话到此时,终于快要接近那个女子,想到母亲叶轻眉的死亡与神庙脱不开关系,无论是叶轻眉偷出神庙的功诀,还是内库里那些超乎人类社会自然发展程度的工艺,范闲的心脏微微冷了起来,声音沙哑,盯着那面光镜幽幽说道:而且会破坏你们自己的规矩,四处追杀那些人。
没有那些人,只有一个人。
神庙的声音依然平静,或许是因为他从资料与交谈中对范闲的分析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实的结论,所以神庙的回答显得格外坦诚,我们是守护者,我们守护着人类文明的最后火种再次发芽,我们要让人类的遗民可以重新生存在这片世界上,这是我们的使命。
神庙会向世间传播一些合适的技能与知识,比如水利,比如稻谷,比如武艺技能,但我们不会试图去强行影响世间的一切。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你说你只是守护者,并不是操控者,但你们把神庙的阴影笼罩在人类的头顶已经这么多年了,而且你们一直试图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规划一个你们所认为完美的世界。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千年了,大魏朝立国一千年了,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神庙的声音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第一次用反问的语气说道:难道这样不好?这样好吗?还是不好?谁又能说得清楚。
范闲是一个思维极其敏锐之人,从神庙声音里的那些信息中,他早已经十分清楚地判断出,神庙,或者是前代文明最后的遗址,虽然依然执行着程序中的指令,但那一场大劫,人类的自我毁灭,终究对它的思维方式造成了影响。
不知道神庙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个体,但很明显,神庙一直平静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防止着人类社会会向着更高一级的文明前进,或许在它看来,文明若沿着老路进发,则必将会迎来再一次毁灭的下场。
叶轻眉当年在世间呼风唤雨,带动着整片大陆的生产力与技术向上迈进,毫无疑问已经触及到了神庙的底线,所以神庙才会在人间挑选庆帝为它的代言人,要将与叶轻眉有关的一切都抹煞掉。
只是神庙的使者终究已经十分稀少,而且接二连三地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它也没有办法了解以及控制,庆帝依然在运用着内库,而自己这个叶轻眉的血脉,依然活着。
…………范闲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并不认为对着一个类似于人工智能的存在愤怒或悲伤有太多的意义。
他撑着下颌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管好是不好,可你终究是在插手人世间的事儿,这和你的规矩不大对劲。
神庙不会理会人世间的事端,也未曾强行阻止过人类文明的进化,我们只是试图修正这个过程,但如果有外来的力量试图强行加快这个过程,我们一定会阻止。
神庙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地响彻整座建筑。
范闲先是一怔,紧接着便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本来因为病的关系已经沙哑到不行,此时的笑声更是显得格外干枯和怪异,偏生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个不停,直到最后他甚至都笑出了眼泪,忍不住朝后躺了下来。
光镜平滑,声音安静,神庙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奇异的旅者,为何会在如此庄严的地方放肆地发笑,它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范闲才终于止住了笑声,躲在冰凉的地面上,表情平静,双眼直视着这座建筑的天花板,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习惯称自己为神庙,看来这几十万年过去,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神了。
神庙里没有声音响起,只是那面光镜在空中悬浮着飞到了他的头顶,再次展开,又开始出现了末世浩劫时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镜头似不是对着那些草原海洋,而是直面着那些遭受了无穷苦楚的人们。
范闲的眉头皱了皱,知道神庙是想用这些画面来进行无言的解释。
这些无声的画面着实是令人有些触目惊心,可是他并不想看,直接说道:关了吧,又不是什么真的风情画儿。
空中悬浮着的光镜渐渐敛息,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幅平直的卷轴,由两边往中间靠拢,渐渐合拢了画面,随着最后那一眼焦烂尸骨的消失,光镜变成了一根棍子,然后那位浮沉于光点之中的老者,重新现出了身形。
重复,我是守护者,并不是神。
如果你不是神,怎么可能会拥有自己的判断以及行为?范闲似乎有些累了,长久的谈话,眼前一幕幕的时间长河画面,让他看上去有些难堪其负。
他将双手枕在自己的脑后,平静地看着悬浮在自己上方的老人,问道:你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如今却开始控制人类的发展,这种行为是基于怎样的程序发展出来的?神庙四定律。
范闲语气平缓应道:你还是习惯自称为神庙,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事情。
第一定律,神庙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见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定律,神庙应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定律,神庙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神庙的声音还没有结束,范闲的眉头便再次皱了起来,因为他总觉得这三条定律听上去有些耳熟,可是似乎在细节上与自己记得的某些东西,有了一些细微方面的变化。
第零定律,神庙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其它三条定律都是在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范闲沉思许久,终于想起了这些无比耳熟的律条出自于什么地方,正是那个世界里小说电影里出现了无数遍的机器人三定律。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没有想起的事情,比如那位小黑帅哥,还有那个比小黑帅哥更帅的机器人。
看来在自己死后或穿越后的那个世界里,当文明发展到某个阶段,阿西莫夫同学的三定律,真的被运用到了现实之中。
然而令范闲感到有些寒冷,有些凛惧的是,神庙最后所说的第零定律。
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神庙遵守的第零定律居然是这一条?看上去这是一个多么光荣正确伟大的律条,然而范闲却很轻易地从中找到了异常凶险的地方。
正是因为有这个律条存在,所以神庙才会隐隐控制着人类文明的进展,才会在不理世事之余,却对逃出神庙的叶轻眉投注了如此多的注意力,甚至最后不惜触犯第一第二定律,直接与皇帝老子联手,将叶轻眉从世间抹煞。
第零定律里最关键,也是最可怕的字眼,便是所谓人类的整体利益,问题就在于,人类的整体利益究竟由谁来确定?怎样的世界环境,怎样的社会组成形式,才真正地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在神庙看来,若沿循旧路,一步一步迈向人类文明的巅峰,热武器乃至更强武器的出现,只会将整个人类社会毁灭,自然会认为这不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
可是技术文明这些事物,这些能够让那些在田里拼命刨食儿的贫民,卖儿卖女的流民们生活更好的事物,难道就永远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范闲不是一个唯技术论者,但他依然坚信,那个世界里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一定活得比十七八世纪的人类要幸福许多。
整体利益?这是一个何其混沌甚至有些荒谬的字眼,难道就由一个没有感情,也许极少犯错误的非人类智慧来断定?范闲的脸色微微苍白,看着头顶飘浮着的那位老者,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问道:人类的整体利益究竟在哪里?老者也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口说道:神庙不知道,但神庙知道有些路是走不通的。
难怪上一次使者从南方登陆上,沿途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如果三定律真的有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范闲看着老者,声音微颤说道:为了整体利益这个模糊的概念,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神庙有自我控制的手段,这是一种数据判断。
老者平静开口说道:神庙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上老路。
我应该谢你还是骂你?范闲双手一撑,从冰凉的地面上坐了起来,面带惘然之色,缓缓说道:这个狗日的第零定律,是谁搞出来的?不是狗搞出来的。
神庙老者很平静回答道,却不知道他的这句回答像极了极冷的笑话,当神庙苏醒过来时,这条定律已然存在。
就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第零定律,你们杀了她。
范闲面色苍白,枯干的双唇微启,轻声地自言自语,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就因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范闲的双眸里生出太过复杂的情感,怔怔地望着空中飘着的那个老者身影,痛彻入骨,偏又轻描淡写说道。
老者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神庙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
这不是关于叶轻眉一事,神庙给范闲的解释,而只是重复一遍这个冷冰冰的信条,因为紧接着老者对范闲说道:三位旅行者,我愿意接受你们成为神庙的信徒,神庙的使者,代替上天的旨意,行走于辽阔的人世间,庇护着大陆上的遗民。
这段话的语气很明显与前面不同,大概这是神庙程序里自我拟定的一段,从而显得格外仙音飘渺。
然而前面范闲与神庙已经对了这么久的话,神庙的反应却依然显得那样死板。
似乎老者此时也想起来了面前这位年轻而虚弱的人类,和一般的人并不一样,继续说道:来自神界的同行者,请记住第零定律。
接着老者陷入了沉默,光幕凝成的面宠上色泽不断变幻,似乎是在进行最后的判断与思考。
片刻后老者说道:为遵守第零定律,请你留在庙内。
三段话代表着神庙的三个程序,一个接一个地触发,由最先前的征召使者,变成了对范闲的警告以及最后宣告要将范闲囚禁在神庙之中。
范闲平静地听完这三段话,站起身来,并不显得如何紧张和畏怯。
被囚禁在这座冰天雪地的神庙之中,就此残老一生,自然不是什么好的将来。
当然,神庙的能源虽然有枯竭之迹,但想必一定有什么法子可以产出食物之类的东西,不然叶轻眉当年也不可能被关了好几年。
然而仅仅四岁的叶轻眉就可以依靠苦荷与肖恩的到来逃离雪山神庙,更何况此时的范闲,他还有两位伙伴一直安静在外面等候,范闲并不担心什么。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空中的那个老者,平静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辱骂和恐吓绝对不是真正的战斗,而且对于你这种死物,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的必要。
他沙声说道:你恐吓我是没有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辱骂你的冲动。
狗娘养的东西。
范闲一口痰吐了出去,穿过了老者飘然若仙的光彩衣袂,然后啪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紧接着他拍了拍屁股,然后转身向着大门走去,对那位神庙的老者抛下一句话:你丫现在就是一团子萤火虫,在小爷面前充什么火焰君王,陪你说几句话就给足了你面子,居然还想关我一辈子……范闲一直走到了空旷建筑的大门口,都没有什么异变发生,那个飘浮在空中的老者身影,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离开。
手掌稳定地放在了开门的机关上,范闲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冷声说道:不怕明给你说,我就是叶轻眉的儿子。
你这庙里那个木头使者早被我叔杀光了。
还是那句老话,做好讲解员这个有前途的工作吧,不要总想着冒充什么神。
略顿了顿,范闲冷笑说道:把我惹急了,拆了你的太阳能面板,回澹州烧热水洗澡,拆了你的主机,让我儿子跪跪CPU。
在我面前你唬什么呢?…………大门猛地被拉开,一片冰雪的世界重回眼前,范闲踏出这座完好建筑的大门,眯着双眼贪婪地看着这世间真实的景象,将先前在里面所看到的那一幕一幕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全部抛诸脑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吼了一声,声音传荡在整座雪山幽谷之中。
他不知道神庙的要害在哪里,他也不想冒险,叶轻眉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成功地带走了神庙里最强悍的五竹叔,却也没有想过要毁了这间庙,一定有她自己的考虑,而替叶轻眉复仇的念头,在看到了那一幕幕的沧海桑田之后,虽然依然没有转淡,却很奇妙地演化成了别的一些情绪。
最关键的是,五竹叔一入神庙便无法离开,这个看似破落的地方,一定有其真实可怕的方面。
范闲先前看似放肆无忌,其实也是因为他知晓神庙这种死物,不可能对于自己的发泄有记恨这类多余的情绪,他只不过是想发泄自己心头的苦闷罢了。
回荡的喊叫声在碰撞到雪山无数次后,渐渐地弱了下来,两个身影用最快的速度掠过了建筑前的那间石台,来到了范闲的身前,用紧张而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范闲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眼,极为艰难地牵唇一笑,关于自己在建筑里知晓的一切,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说,因为那没有任何的必要,那种孤单的苦楚与无助,且让自己这唯一的留存来独自享用吧。
有没有找到?范闲问道。
王十三郎点了点头,范闲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背着一个极大的黑箱子,他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双瞳微缩,忽然感觉到了自己似乎漏算了一些什么事情,沙着声音急促说道:出庙门!清除目标一。
神庙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位老者的身影早已散去,神庙便是神庙,再也没有浪费能量去凝聚什么人形。
随着这平常的五个字响彻在空旷的庙宇间,王十三郎忽然觉得自己身后背着的那个黑箱子动了起来!哗的一声,黑箱顿时解体,只见一道黑光闪过,一柄黑色的铁钎用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平静而准确地刺入了范闲的身体!范闲的手紧紧握着体内的那把铁钎,忽然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他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而是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的,永远不会变老的脸,还有那张蒙着对方双眼,异常冰冷的黑布。
范闲知道自己漏算了什么,神庙的使者确实已经死光了,神庙本身也没有什么护卫力量,然而他却忘了自己最亲的五竹叔,一直都是庙里最强大的那个使者。
五竹是传奇,然而他是神庙的传奇。
范闲看着五竹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个人的孤单范闲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插在胸腹处的那根铁钎,感受着金属上面传来的阵阵冰冷。
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鼻中咽喉里俱自感觉到一股令人寒冷的甜意,甚至连身体也冷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那抹黑布,依然没有沾上星点灰尘,那张素净中带着稚嫩,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却像是在诉说一个长达数十万年的故事。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发现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明明还是这张脸,明明还是这块黑布,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五竹叔,至少在这一瞬间,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却不是彼人,二十载相处,此时却若陌路相遇,这是何等样令人难过黯然的事情。
…………当范闲看到王十三郎背后的那个大箱子时心里便生出了警讯,并没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庙最大目的的愉悦,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问题。
对于神庙来说,五竹叔是当初最强大,最资深的使者,而如今却是最大的叛徒,因为五竹叔守护母亲以及自己的缘故,神庙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既然神庙最后控制了五竹叔,又怎么可能将他随意放在王十三郎轻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除非神庙能够确定自己能够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会不在意五竹的动静。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判断,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命令王十三郎带着箱子突围出庙,他坚信,只要脱离神庙的范围,神庙便再也无法控制五竹。
然而这一切的反应,都太晚了。
空气中一道黑光闪过,箱子破裂,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瞬息间从王十三郎的身后,杀到了范闲的身前,将他的身体像一只虾米一样穿了起来,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曾经为了他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过。
在看见黑光的一瞬间,范闲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转述的很多年前的情景,当神庙的大门打开,四岁的冰雪仙女叶轻眉逃出庙门,一道黑光也是这样闪了出来,只用了一招,便将苦荷砸成了滚地的葫芦。
范闲盯着五竹脸上的那块黑布,感受着胸腹处的剧痛,知道大概神庙用了什么法子,将五竹叔的记忆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鲜血从范闲的唇间涌了出来,他面色苍白,眼神却极为坚定,困难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为他清楚,面对着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旦加入战团,只有死路一条。
要想从眼下这最危险的境地中摆脱出来,只能依靠自己!…………鲜血喷流,范闲痛得缩在那根铁钎之上,看着异常凄惨,然而他还可以思考,没有马上死去,甚至还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动,这只能证明,五竹这异常强悍准确的一刺,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的境界暴起杀人,除了天底下那几位大宗师之外,谁能幸免?更何况范闲本来便是伤重病余之身,想必连神庙都没有想过,在五竹的手下,范闲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个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五竹判断范闲的生死。
是的,没有人能够避开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闲能!自从在那间杂货铺里,五竹将手中的菜刀献给了范闲,在澹州的悬崖上,在那些微成湿润海风的陪伴下,范闲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缩的小黄花在被击碎了无数万次之后,终于变得坚韧了许多。
数千次数万次的出手,范闲身上不知出现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亏如此,他才拥有了在世间存活的本领,异常精妙的身法。
更关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了解的那个人。
只不过以往数千数万次的教育,五竹手里握着的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里握着的是锋利的铁钎,范闲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刺,却在黑光临体之前的刹那,凭借着纯熟如同本能的避趋身法,强行一转,让铁钎前进的通道,避开了自己的心脏与肺叶,看似鲜血喷涌,实则却只是伤到了肋骨下的心窝处。
五竹头颅微低,黑布在冰凉的微风里飘拂,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也看不出来这位绝世强者,是不是对于面前这个人类居然能够避开自己一刺感到讶异。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将范闲穿刺在铁钎之上。
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
这是范闲咳着血说出的一句话。
就在这句话之后,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冷漠问道:你妈贵姓。
就是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间占据了范闲的脑海,让他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黑布,说道:我妈姓叶。
五竹没有反应。
你叫她小姐。
范闲看着一脸漠然的五竹叔,不知为何悲从心来,更甚于伤口处的疼痛,沙着声音凄声说道。
五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叫叶轻眉。
我叫范闲。
你叫五竹。
范闲吐掉了唇边的血沫子,望着五竹恶狠狠地说道,却牵动了胸腹处的伤口,一阵剧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没有反应,就像这些他本来应该最清楚,最亲近的名字,早已经从他的脑海之中消失,虽然先前他说了一句话,然而他整个人的身体却沁着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间的一块玄冰,永远也不会融化一般。
看着这块冰,看着冰上的黑布,范闲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灵魂,渐渐化成光点,从面前的身躯里脱离出来,飞到半空之中,渐渐化成虚无。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无穷的惶恐与悲伤,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让他忘记了自己还被穿在铁钎之上,重伤将死,将要告别这个世界。
对于如今已经看过千秋变化的范闲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自己面对着的最亲的人,却认不出自己来。
他绝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鲜血喷出,颓然无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缓缓抽回铁钎,看也没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范闲,一屈肘,单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气,直接一击将终于忍不住从背后发起偷袭的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后这位蒙着块黑布的瞎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稳定地走过了那方蒙着浅雪的石台,每一步的距离就像是算过一般。
他走到了神庙内唯一完好的建筑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宝藏的门前,开始守护,开始等待。
这一等待,不知又将是几千几万年。
范闲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雪地之中,鲜血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
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劳地为他止着血,强行压抑着心内的悲楚与震惊,然而却压抑不了她眼里的热泪。
五竹没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为在神庙看来,这两个范闲的同伴,并不能够影响到人类的整体利益,而且它需要这两个人将神庙的存在宣诸于世间,这是简单的逻辑判断,并不牵涉其余。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
两位人类世界的强者,看着建筑门前那个盘膝而坐的瞎子,感觉到了浑身的寒意。
尤其是海棠,她怎么也不相信,瞎大师会向范闲出手,她更不明白,为什么瞎大师要坐在那扇门前,但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让她知晓,或许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位范闲最亲近的叔辈,这位人世间最神秘的布衣宗师,或许便会枯守于神庙之中,不知山中岁月。
范闲将死,可是海棠看着漠然无表情的五竹就那样坐着,竟也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寒意与惘然之意。
神庙里回复了平静,那个温和平静而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微雪再次从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的事物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门前,纹丝不动,说不出的孤单与寂寞。
…………雪下个不停,冷风儿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没有起点,寂寞没有终点。
范闲透过帐篷特意掀开的那道缝隙,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得有如那个在远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历尽艰辛将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营的地方。
本以为范闲熬不过一天时间,但没有想到,范闲竟然凭借着他小强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从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起,范闲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所以并没有试图打扰,只是很简略地将他昏死过去后的情景讲述了一遍。
其实直到此时,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没有想明白,神庙为什么一定要范闲死,又允许自己二人活着。
范闲的身体很虚弱,本来在这天地元气无比浓郁的地方冥想数日,渐有起色的身体,又因为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濒临废弃的地步。
然而范闲没有丝毫失望悲伤的情绪,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帐外的风雪,一看便是许多天,小心翼翼地将养着自己的身体。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离开神庙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尽可能地避开夏季之后将要到达的大风雪,以及最为可怕的极夜,然而因为范闲的受伤,更因为范闲的坚持,营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后方,没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这些天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了。
虽说神庙之行一无所获,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但能够活着进入神庙,活着离开神庙,已经是人世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当然明白范闲为什么不肯离开雪山,那是因为山里那座庙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
然而他们实在是不清楚,面对着神秘的神庙,自己这些凡人还能够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闲,不可能看透神庙的真相,他们只知道就连五竹这样的绝世强者,都不敢违抗神庙的命令,对最亲近的范闲下了狠手,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三人除了枯守雪山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但范闲不这样认为,要他眼睁睁看着五竹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庙里枯守千万年,打死他也不干。
当然,此时的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来形容五竹,因为他知道,五竹与神庙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牵绊,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范闲坚信这一点。
因为在澹州杂货铺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经见过那比花儿更灿烂的笑容,而且在大东山养伤之后,五竹叔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闲不清楚,或许是无数万年以前,那个蒙着块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个人类原民部落里游走,见过了太多的人类悲欢离合?或许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庙里最强大的那个存在,在数十万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条与神庙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说是因为几十年前,忽然间有一个精灵一般的生命,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缘故,出现在世间,出现在神庙之中,在与那个小姑娘的相处之中,五竹叔被激发出了某种东西?范闲不想去追究这一点,也不需要去追究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时,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温暖的,他的双眼虽然一直没有看过,但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范闲不清楚神庙是怎样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许是类似于洗脑,或许是重新启动,或许是格式化?总之五竹身躯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格外的悲哀与愤怒,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自己根本什么都不做。
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枯守神庙的强大存在,只不过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灵魂不被找回来,便等若是五竹叔死了。
二十几年前,神庙与皇帝老子携手的那次清除行动中,五竹杀死了不知几位神庙来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用陈萍萍老爷子和五竹自己的话来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种失忆肯定是神庙的手段造成的,只不过好在五竹忘却了一些多年之前的事情,却对最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他记得叶轻眉,还记得范闲,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范闲的眼帘微垂,眼瞳里却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光芒。
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他的信心却异常充足。
他不会离开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庙将五竹叔带回来!因为他没有死。
五竹那一刺没有杀死他!范闲准确地判断出,神庙对于五竹叔这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无法全盘控制,至少那几个名字,那几个铭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扰了五竹叔的行为,让他没有杀死范闲。
以五竹的能力,判断范闲的死活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闲一条生路。
这便是范闲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叶轻眉在苦荷与肖恩的帮助下逃离了神庙,在风雪之中向南行走。
然后某日,当时四岁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在帐篷口向着北方痴痴望着,说了一句话:他也太可怜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伤的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帮助下离开了神庙,他却根本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叹气,因为他根本不会舍弃那个可怜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华的人世间。
叶轻眉后来勇敢地回到了神庙,带着五竹,偷了箱子,再次离开。
范闲也必须回去。
数十年间的过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循环之中,只是这种循环,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温暖意味。
当范闲能够行走的时候,雪山四周的风雪已经极大了。
他第二次向着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亲叶轻眉当年的选择一样,因为他们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强,人的名!当范闲决定再次穿过雪山下的狭窄通道时,三人小组爆发了自雾渡河会合之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争吵源自彼此间的意见分歧,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范闲为什么一定要再次回到神庙,但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清楚,这是一次极大的冒险,好不容易大家才从神庙里逃了出来,那位不知为何对范闲出手的瞎大师,没有直接把范闲杀死,可范闲若再次回去,谁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担心范闲的死活,因为一个令他们略有些心情复杂的事实是,神庙似乎并不关心自己二人的生死,只是试图要将范闲永远地留在那间庙内。
不知是夏还是秋,极北之地的风雪渐渐重新刮拂起来,空气里充斥着越来越令人心悸的寒冷。
海棠裹着厚厚的毛领,睁着那双明亮却又疲惫的双眼,诚恳地劝说着范闲:这一路数月,其实我和十三郎什么也都没做,什么都帮不上你,但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范闲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棍帮助自己行走,听着海棠的话,却没有丝毫反应,脸上一片平静。
我看我们应该尽快南归,不论是去上京城还是回东夷,青山一脉或是剑庐弟子,带着他们再来神庙一探,想必救出那位大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王十三郎不清楚五竹与范闲之间真正的关系,但知道范闲很在乎那位大宗师,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位大宗师为何在神庙的威压之下,连丝毫破阵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会刺了范闲一记。
王十三郎此时提的建议其实倒是稳妥,既然范闲知晓通往神庙的道路,又为此准备了若干年,加上这一次的经验,一旦南归整戈,日后再次北来,再带上一些厉害的帮手,算不得什么难事。
然而范闲在听到王十三郎这句话后,双眼却是眯了起来,寒意就若这空气中的温度,直接笼罩在身旁伙伴们的脸上,一字一句,缓慢却是异常坚定说道:不要忘了入雪原之前的誓言,除了你我三人,神庙的下落,不能让世上任何人知晓!王十三郎面色微变,却是闭了嘴,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和海棠答应过范闲的事情。
只是他不清楚,为什么范闲有勇气再探神庙,却似乎对于神庙的下落有可能流传入世,而感到无穷的恐惧和紧张。
十三扶我上山,你就停在雪山下,想办法带着阿大阿二它们,把营地移到这边来。
范闲将目光从高耸入天穹的雪山处收了回来,眼瞳微润,看着皮袄裹着的海棠,轻声说道:你在营地等我们回来。
我不跟着一起上山?海棠露在皮毛外的脸蛋红扑扑的,微感诧异说道。
先前你们说这一次神庙之行,没有帮上什么忙。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其实没有你们,我早死在冰雪中了,所以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
这次上山,我是要去对付我叔,不管是你还是十三,其实都没有办法对这个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他微带歉意说道:这话说来有些不礼貌,可是你们也知道,我那叔确实太过厉害。
海棠和王十三郎没有说什么。
范闲继续平静说道:如果不是需要有人扶,我连十三也是不想带的。
呆会儿我们两个人上了山,你就在山下等待,准备接应,一旦事有不协,我们便轻装离山……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按神庙的规矩,除了我之外,只要你们离开神庙的范围,他们是不会主动攻击的。
如果是接应,我要在山下等你们多久?海棠的眼眸里淡光流转,淡淡问道,心里却泛着不一样的滋味,在这片风雪笼罩的山庙荒野里,人类的武力显得是那样的弱小,与之相比,还是范闲脑子里的东西更值得倚靠一些。
三天……而且十三会负责和你联系,如果我让你们离开……范闲的眼眸里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忧愁之意,像极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至少……也要通知一下我的老婆孩子……们,我出了什么事。
海棠和王十三郎同时陷入了沉默。
…………越往山上去,反而风雪越少,那处深陷于山脉之中,被天穹和冰雪掩去踪迹的神庙就在上方。
第二次来探,已是故人,自然知晓故道,范闲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扶着王十三郎的肩膀,困难无比地向着雪山攀登,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条幽直的青石道前。
王十三郎的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瓮罐,看上去十分沉重,只是这几个月里,十三郎一直在极寒的冰雪中打磨身心,精神意志强悍到了极致,根本不在意这种负担。
范闲看着他的身影,眼眸里微微一亮,旋即敛去,咳了两声后说道:就算要把你师父葬在神庙,完成他的遗命,咱们也必须来这一趟。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用安我的心,如果仅仅是为了此事,我一个人来就好了,你似乎天生得罪了庙里的神仙,跟着你一路,我反而危险得多。
范闲笑了笑,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师傅的遗命是要将他的骨灰撒在这些青石阶上……王十三郎忽然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直耸入天的青石阶。
范闲沉默片刻后却摇了摇头:剑圣大人以为这里乃是神境,所以愿意放到这些青石台阶上,你我都进过庙,自然知道那里不是什么神境,现如今你还准备按照他的意思做?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背上去,呆会儿听我的。
从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刚刚新鲜出庐的王十三郎被师尊四顾剑派到了南庆,派到了范闲的身边,他就习惯了听范闲的话,虽然范闲视他如友,但十三郎绝对没有太多当伙伴的自觉,或许是懒得想太多复杂事情的缘故,或许是一心奉剑的缘故,他将那些需要废脑袋的事情都交给了范闲,所以范闲此时说一切听他的,王十三郎自然也就一切听他的,背着沉重的骨灰瓮,扶着伤重的范闲,一步一步地向着雪山里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长长的青石阶终于到了尽头,那座灰檐黑墙,庄严无比,宏大无比的神庙,再次展露在了人间凡子的眼前。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但目睹神庙真容,王十三郎依然止不住感到了隐隐的心情激荡。
范闲的心情很平静,他只是胸口里的气有些激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很不恭敬地传遍了神庙前的那方大平台,在山脉雪谷里传荡得甚远。
王十三郎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既然是来偷人的,总得有点儿采花的自觉,怎么这般放肆,像生怕神庙不知道外面有人一般。
范闲咳了许久,咳得身子弯成了虾米,险些震裂了胸腹处的伤口,才缓缓直起身子来,腰杆挺得笔直,眼瞳微缩,冷冷地看着神庙上方那块大匾,以及匾上那个勿字以及三个M,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神庙当然知道外面有人来了,想必这一刻也知道他一心想要抹除的目标一,叶轻眉的儿子,神界的同行者范闲,也来到了庙外。
令范闲感到略微有些不安的是,神庙此刻的安静显得有些诡异,他不禁联想到五竹叔刻意留情的一刺……并没有沉默太久,范闲的唇角微微抽搐一丝,盯着神庙那扇厚厚的深色的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阴狠吐出一个字来:砸!…………知道神庙下落的凡人极少,到过神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至少在这近几百年里,大概只有西方那位波尔大法师和东方的苦荷肖恩曾经来过,便是连波尔他老婆伏波娃都没有机会来神庙旅旅游。
在人们的想像中,不论是谁来到神庙,想必总要恭敬一些才是,绝对不会有人想到,今天却有人要砸神庙的门。
破门而入,这是流氓的搞法,虽然神庙这厚厚的门会不会砸破要另说,但至少范闲的这个字,已经代表了他不惧于激怒神庙,大概是因为他知道神庙是个死物,不存在人类应有喜怒哀乐。
王十三郎没有丝毫犹豫,闷哼一声,单手将四顾剑的骨灰瓮提至身旁,体内真气纵肆而运,呼的一声,将褐色的骨灰瓮狠狠砸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骨灰瓮在神庙的厚门上被砸成粉碎,震起无数烟尘,偶尔还有几片没有烧碎的骨片激飞而出!骨灰绽成的粉雾渐渐散去,厚厚的神庙正门没有被砸碎,只是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痕迹,看上去有些凄凉,尤其令人感到刺眼的是,在那个痕迹的旁边,有一片骨锋深深地扎进了门里。
就像是一把剑一样。
王十三郎嘴唇有些微微发干,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片骨锋,心想师傅即便死了,原来遗存下来的骸骨依然如此剑意十足。
这自然是身为弟子产生的惘然的感觉,但王十三郎看着四顾剑的骨灰就这样散落在神庙的正门上,石台上,不知为何,心情激动起来,内心深处最后那一丝畏怯和紧张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范闲忽然沙声笑着说道:你师傅如果知道自己的骨头还能砸一次神庙的大门,只怕他的灵魂要快活地到处飞舞……这两位年轻人很了解四顾剑的心意,所以将这骨灰瓮砸在神庙门上,他们知道一定很合那位刺天洞地的大宗师想法。
王十三郎终于也笑出了声来。
此时唯一需要考虑的是,神庙的门既然已经砸了,神庙总要有些反应才是,王十三郎从范闲的手里接过木棍,腰身微微下沉,盯着神庙的门,开始做出搏虎一击的准备。
范闲却是抬起右手,止住了他的行动,面上似笑非笑,静静地等待着神庙的反应。
他的内心早已经摆脱了任何与恐惧与得失有关的东西,海棠与王十三郎认为他再赴神庙是冒险,他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关于神庙,他漏算了一次,便险些身死,但他不认为这次自己还会漏算,毕竟如今的神庙,只有五竹叔这一个行动力,只要能够唤醒五竹,神庙……又算是什么东西?…………神庙的反应很快,那扇沉重的大门只不过开了一丝,一道诡异而恐怖的黑色光影便从里面飘了出来,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又像是一抹夜色到来,瞬息间穿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间隔,来到了范闲的身前。
布衣黑带,手执铁钎,一钎刺出,呼啸裂空,谁也无法阻止如此可怕的出手。
范闲不能,王十三郎不能,就算四顾剑活着也不能,更何况此时三人身间的四顾剑,只不过是几片碎骨,一地残灰罢了。
…………然而那柄没有丝毫情绪,只是一味冷酷的铁钎将将刺到范闲的身体前时,便戛然而止!由如此快的速度回复至绝对的平静,这是何等样可怕的实力。
范闲却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亲人,陌生的绝世强者,神庙的使者护卫,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不知道是因为五竹认出了面前这个凡人正是那天神庙需要清除的目标,还是因为范闲说出了这样一句显得过于奇怪的话语,总之,五竹的铁钎没有刺出来,只是停留在范闲的咽喉前。
铁钎的尖端并不如何锋利,也没有夹杂任何令人颤栗的雄浑真气,只是稳定地保持着与范闲咽喉软骨似触未触的距离,只需要握着铁钎的人手指一抖,范闲便会喉破而死。
王十三郎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终于相信了范闲的话,在这个奇怪的布衣宗师面前,没有人能够帮到范闲什么,能帮范闲的,终究还是只有他自己。
范闲就像是看不见自己颌下的那柄铁钎,他只是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五竹叔,温和笑着,轻声说着:我知道你很好奇。
你很好奇,为什么那天你明明知道我没死,却宁肯违背你本能里对神庙老头的服从,把我放出神庙。
范闲的眼帘微垂,目光温和。
你很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你明明记忆里没有我的存在,但看着我却觉得很熟悉,很亲近。
范闲的双眼湛然有神。
你更好奇,那天我怎样躲过你那必杀的一刺,你是神庙的使者,我是世间的凡人,神庙必须清除的目标,我为什么如此了解你……范闲缓缓地说着,看着五竹叔漠然的脸庞。
当然,请你相信我,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你此时最大的好奇是什么。
你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会有熟悉、亲近这种感觉,你最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好奇!连续七句关于好奇的话语,从范闲薄而苍白的双唇里吐了出来,没有一点阻滞,没有一线犹豫,有的只是喷涌而出,步步逼问,有的只是句句直指那块被黑布遮掩着的冷漠的心脏。
七句话说完之后,范闲顿感疲惫袭身,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嗽完毕,他的眼睛却更亮了,心里的希望也更浓了,因为没有人知道,当五竹叔的铁钎与自己的咽喉软骨如此近的情况下,自己哪怕移动一丝,便会血流当场,更何况是剧烈地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后还没有死,自然是因为五竹手里那把铁钎,精确到了一种难以想像的程度,随着范闲身体的颤动移动,而随之前进后退——在刹那时光里做蜗角手段,实在强大!…………王十三郎开始紧紧地盯着五竹的手,当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奇怪的瞎子面前什么都改变不了时,他开始紧张地注视着范闲的身体,当范闲咳嗽时,他的心也凉了半截,然而紧接着,他发现范闲还活着,这个事实让他不禁对范闲佩服到了极点,也终于明白了范闲在雪山下不顾自己和海棠反对时的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但是范闲真的一点都不紧张,一点都不担心被面前这个蒙着黑布的瞎子杀死吗?王十三郎不相信,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范闲负在身后的双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然后王十三郎向着青石阶的方向略退了几步,拉远了与二人的距离,他看见了范闲的手势,也担心自己的存在会不会破坏了范闲的安排,让那位瞎子大师发生异变。
范闲的心情没有完全放松,他紧紧地盯着五竹叔眼睛上的黑布,试图想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到对方心里正在不停回转的疑问。
然而片刻之后,他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因为五竹叔的脸依然是那样的漠然,而且眉宇间的气息依然是那样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称为熟悉,五竹这一生也只对范闲笑过数次,然而此刻,神庙前五竹的漠然,却是真正的陌生。
范闲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体也随之下沉,相当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坐到了神庙庙门前的浅雪里,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铁钎,随时有可能杀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随之坐了下来,坐到了神庙的门口,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就像是挡住了所有世间窥视的眼光,千年呼啸的风雪。
铁钎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着,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样稳定,停留在范闲的咽喉上,或许他就这样举一万年也不会觉得累。
但范闲觉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或许这个冰冷的身躯里那颗心有些许暖意,然而却始终没有热起来,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唤醒这位最亲的亲人。
他这一生最擅心战,最出色的两场战役自然是针对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终是败在他的手中,而强大若庆帝,却也是在范闲的心意缠绕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却也是让皇帝陛下心上伤痕处处,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庙,试图唤醒五竹叔,毫无疑问是一场最地道的心战,然而也是范闲此生最困难的一场心战,因为五竹叔不是凡人,从身躯到思维都不是凡人,他是传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关键的是,他什么都忘了,把自己和母亲都忘了……五竹陷入了万古不变的沉默之中,更为范闲的企图带来了难以琢磨的困难,没有对话,如何能够知晓对方思维的变化,怎样趁机而入,直指内心?看对方的表情,察颜观色?可是五竹叔这辈子又有过什么表情?…………你遭人洗白了。
沉默很久之后,范闲极为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亏得你还是神庙的传奇人物,明明你比庙里那个老头子层次要高,咋个还是遭人洗白了咧?在范闲看来,有感情有自我思维自我意识的五竹叔,本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庙里那个掌控一切,却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头要高级许多,只是看来神庙对于从此出去的使者,有种谁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会变成没有人味的机器。
虽然五竹当年的人味儿也并不是太足。
我叫范闲,那天就说过了,虽然你忘了,但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和你有关,和我也有关,希望你能记起一些什么。
当然,就算你记起来了,也许你也无法打破你心灵上的那道枷锁,但我们总要尝试一下。
至少你不想杀我,这大概是你本能里的东西,挺好不是?范闲顺着笔直的铁钎望着五竹叔冰冷的脸庞,想笑一笑,却险些哭了出来,强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开始说道:很久以前,有个长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这间庙里和你一起生活,你还记得吗?五竹手里稳丝不动的铁钎尖儿随着范闲的深呼吸,一进一缩,奇妙无比,却依然贴在范闲的咽喉上,就像范闲说话时咽喉的颤动,也陪伴着铁钎发生着位移,只是这种移动极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无法看清的程度。
范闲也不理会五竹叔究竟还记得多少,平静而诚恳地继续叙述着与五竹有关的故事,那个带着他逃离了神庙的小姑娘,他们一起去了东夷城,见到一个白痴,做了一些事情,然后去了澹州,见到了一群白痴外加一个太监白痴,再然后的事情……天空的雪缓缓地飘洒着,给神庙四周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感觉和悲壮感觉。
神庙里那位老者,或许在通过无声的方式,不停地催促着五竹的行动。
而范闲时而咳嗽,时而沉默,异常沙哑疲惫的声音,却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让五竹保持着眼下的姿式,一动不动地坐在神庙的门口。
渐渐白雪盖上了两个人的身体,五竹明明靠神庙檐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积的雪却更多些,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温度比较低的缘故。
天气越来越冷,范闲身上的雪化了,顺着皮袄向下流着,寒意沁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咳嗽更加频繁,然而他的话语没有丝毫中断,依然不止歇地述说着过往,一切关于五竹的过往。
那辆马车上的画面总像是在倒带……范闲咳了两声,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虽狼狈不堪,但眼里的亮光没有丝毫减弱,他知道这场心战,便是与神庙对五竹叔的控制作战,他没有丝毫放松的余地。
在澹州你开了一家杂货铺,不过生意可不大好,经常关门,你脸上又总是冷冰冰的,当然没有人愿意照顾你的生意。
范闲有些酸楚地笑了起来,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当然,我愿意照顾你的生意,虽然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你经常准备一些好酒给我喝。
说着说着,范闲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后的童年时光,虽然那时候澹州的生活显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严中有慈,不肯放松功课,而且澹州城的百姓也没有让他有大杀四方的机会,他只是拼命地修行着霸道功诀,跟着费先生到处挖尸,努力地背诵监察院的院务条例以及执行细则,还要防止着被人暗杀……然而那毕竟是范闲这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澹州的海风清爽,茶花满山,极为漂亮,也不是因为冬儿姐姐的温柔,四大丫环的娇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那间杂货铺,杂货铺里那个冰冷的瞎子少年仆人,悬崖上的黄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闲一面叙说着,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时候去杂货铺偷酒喝,五竹叔总是会切萝卜丝给自己下酒,却根本不管自己才几岁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温暖。
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范闲从身上臃肿的皮袄里掏出一根萝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开始斫斫斫斫地在神庙门口的青石地上切萝卜。
神庙门前的青石地历经千万年的风霜冰雪,却依然是那样的平滑,用来当菜板,虽然稍嫌生硬,却也是别有一番脆劲儿。
刀下若飞,不过片刻功夫,一根被冻得脆脆的萝卜,就被切成了粗细极为一致的萝卜丝儿,平齐地码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萝卜丝的时候,范闲没有说话,五竹却偏了偏头,隔着黑布平静地看着范闲手中的刀和那根萝卜,似乎不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在神庙门口切萝卜丝儿,若范闲能够活下去,想必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嚣张的事情,比从皇城上跳下去杀秦业更嚣张,比冲入皇宫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嚣张,甚至比单剑入宫刺杀皇帝老子还要嚣张!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没有记起什么来,只是好奇范闲这个无聊的举动。
范闲低着头,叹了口气,将菜刀扔在了一旁,指着身前的萝卜丝,语气淡然说道:当年你总嫌我的萝卜丝儿切得不好,你看现在我切得怎么样?五竹回正了头颅,依然冷漠地一言不发。
范闲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凉意,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无用功,自己再怎样做,也不可能唤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天地很冷,神庙很冷,然而范闲却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哆嗦。
他忽然使劲儿地咬了咬牙,咬得唇边都渗出了一道血迹,他死死地盯着五竹,愤怒地盯着五竹,许久后情绪才平伏下来,阴沉吼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别给我装!我知道你记得!我知道你记得!范闲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连续不断地说话,让他的声带受到了伤害,我不信你会忘了悬崖上面那么多年的相处,我不相信你会忘了,那个夜里,说箱子的时候,说老妈的时候,你笑过。
你忘记了吗?那个雨夜呢?你把洪四痒骗出宫去,后来对我吹牛,说你可以杀死他……我们把钥匙偷回来了,把箱子打开了,你又笑了。
范闲剧烈地咳嗽着,骂道:你明明会笑,在这儿充什么死人头?五竹依然纹丝不动,手里的铁钎也是纹丝不动,刺着范闲的咽喉。
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庙前除了范闲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渐渐地,天光微暗,或许已是入夜,或许只是云层渐厚,但范闲头顶的雪却止住了。
簌簌的声音响起,王十三郎满头是汗,将一个小型的备用帐篷在范闲的背后支好,然后推到了范闲的头顶,将他整个人盖了起来,恰好帐篷的门就在范闲和五竹之间,没有去撩动那柄稳定的铁钎。
雪大了,王十三郎担心范闲的身体,所以先前历尽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营地,拿了这样一个小帐篷来替范闲挡雪,难怪他会如此气喘吁吁。
范闲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因为他只是瞪着失神或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五竹,用难听的沙哑的声音,拼命地说着话。
范闲不是话痨,然而他这一天说的话,只怕比他这一辈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这一切,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了神庙门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着白雪的青石阶上。
真真三个痴人,才做得出来此等样的痴事。
…………一天一夜过去了。
五竹手里的铁钎不离范闲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想杀死面前这个话特别多的凡人。
范闲不停地说话说了一天一夜,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经说干了,王十三郎递过来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边,唾沫干了又生,声带受损之后极为沙哑,甚至最后带来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声,他的嗓子开始出血,他的声音开始难听到听不清楚意思,他的语速已经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加缓慢。
王十三郎在这对怪人身边听了一天一夜,他开始听得极其认真,因为在范闲向五竹的血泪控诉中,他听到了很多当年大陆风云的真相,他知晓了许多波澜壮阔的人物,他更知晓了范闲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当范闲开始重复第三遍自己的人生传记时,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划切萝卜丝儿的动作,企求五竹能够记起一些什么时,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听了。
他抱着双膝坐在了青石阶旁,看着雪山山脉远方那些怪异而美丽的光影,手指下意识里将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拢在了一处,那是四顾剑的遗骸。
当海棠走到神庙门口的时候,所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她看见了三个白痴一样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阶上把玩着自己师父的骨灰,范闲却像尊乡间小神像般坐在一个小帐篷的门口,不停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着天书一般含糊难懂的内容,而五竹却是伸着铁钎,纹丝不动,像极了一个雕像,而且这座雕像浑身上下都是白雪,没有一丝活气。
那柄铁钎横亘在五竹与范闲之间,就像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不可接触的世界。
不论是刺出去还是收回来,或许场间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好过许多,偏生是这样的冰冷稳定,横亘于二人之间,令人无尽酸楚,无尽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的那人却依然不明白,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莫过于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种难以抑止的酸楚涌上心头,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来对于范闲而言,总有许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为重要。
他疯魔了。
海棠怔怔地看着范闲脸上明显不吉的红晕,听着他沙哑缓慢模糊的声音,看着五竹身上白雪上晕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内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异常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都疯魔了,不然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要上来?我只是觉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死。
海棠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微低头说道。
他支撑不了太久,本来伤就一直没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贯穿伤,失血过多,就算是要穿过冰原南归,也是件极难的事情,更何况他如此不爱惜自己性命,非要来此一试。
王十三郎转过身来,和海棠并排站着,看着若无所知,若无所觉,依然不停地试图唤醒五竹的范闲,平静说道:他说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冻了一天一夜,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你能劝他离开吗?看样子瞎大师似乎并没有听从庙中仙人的命令将他杀了。
如果杀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样,始终听到他那绝望的声音。
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说道:不过我还真是佩服范闲,对自己这么绝的人,实在是很少见。
海棠看着范闲那张苍白里夹着红晕,无比憔悴疲惫的脸,看了许久许久,忽然身体微微颤抖,眼眸里泛起一丝较这山脉雪谷更亮的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丝波动,瞪着双眼看着海棠。
…………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顺着那张冰冷的脸上冰冷的雪流了下来,看上去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然而五竹依然没有动作。
范闲异常艰难地抹掉了唇角的血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心中难以自抑地生出了绝望的情绪,对面的亲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没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闲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负责替神庙传播火种,在世间行走了不知几千几万年,脑中只怕有数十万年的记忆,也许,也许……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复述的那些难忘的记忆,对于面前雪上若雪山一样冷漠的躯壳而言,只是极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亲叶轻眉的记忆在内,亦是如此!自己想只凭借这些普通的故事,就唤醒一个拥有无数见识无数记忆的人,这是何等样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闲万念俱灰,眼眸里生出了绝望的意味。
他的声音有些扭曲,显得格外凄惶,格外含糊不清,对着面前那个永远不动的五竹叔沙声吼道:你怎么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忆症得上瘾了你!上次你至少还记得叶轻眉,这次你怎么连我都忘了?铁钎近在咫尺,犹在咽喉要害之地。
范闲浑身颤抖,身体僵硬,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因为他已经失声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身体颤得越来越厉害,眼眸里的绝望早已经化成了疯魔之后愤怒的火焰。
他死死地盯着五竹脸上的黑布,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沉狞狠的表情,向着对方扑了过去!…………范闲的身体早已经被冻僵了,虽是做势一扑,实际上却是直挺挺地向着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铁钎!铁钎的尖端向后疾退,然而范闲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里的铁钎只有再退,退至无路可退,便只有放开,任由被冻成冰棍一般的范闲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闲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积雪簌簌震落,他盯着五竹的双眼,虽无法言语,但眼里的狞狠与自信却在宣告着一个事实……你不想杀我!你不想杀我,你不能杀我,因为你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颗活着的心里面有我。
跟我走!本来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的范闲,忽然间精神大振,对着放开铁钎,低头沉思的五竹幽幽说道。
他那拼死的一扑,终于将自己与五竹之间的铁钎推开,两个世界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时,范闲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谁。
当你什么时候都不知道的时候,跟着自己的心走吧。
心是什么?感情?感情只是人类用来自我欺骗和麻醉的手段,终究只能骗得一时。
人生本来就只是诸多的一时,一时加一时……能骗一时,便能骗一世,若能骗一世,又怎能算是骗?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谁,便得随我走。
我知道你会好奇,好奇这种情绪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会希望知道山那头是什么,海那面是什么,星星是什么,太阳是什么。
山那头是什么?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庙外面是什么,你就得跟我走。
为什么这些对话有些熟悉……可我还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
须电光一闪,从眼中绽出道霹雳来!怎样想便怎样做。
若一时想不清楚,便随自己心去,离开这间鸟不拉屎的庙。
但庙……这些对话其实并没有发生,至少五竹和倒卧于雪地之中的范闲并没有这样的对话,实际上当范闲说出那三个字后,两个人只是互相望着,沉默着,然后五竹异常艰难地佝偻下身体,把范闲抱了起来,然后背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瞎子少年仆人背着那个小婴儿一般。
…………范闲感受着身前冰冷的后背,却觉得这后背异常温暖,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漠然,因为他内心的情绪根本无法用什么表情来展现,他想哭,他又想笑,他知道五竹叔依然什么都不记得,但他知道五竹叔愿意跟自己离开这座破庙。
所以他想欢愉地叫,却叫不出声来,他想大哭一场,却冷得瑟缩成一团,只有拼命地咳着,不停地咳着血。
然后范闲看见了海棠和王十三郎,这两位人间最强的年轻强者,此时却是面色苍白,眼光涣散,像是刚刚经历了人世间最恐怖的事情,最令人心悸的是,两个人都浑身颤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心神上的恐惧。
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海棠和王十三郎变成了这副模样?王十三郎看着眼前的场景,知道范闲胜了,然而他的脸上似乎没有丝毫快乐,有的只是后怕和一丝极浅的悔意,他浑身颤抖像极了吴老二,望着范闲干涩着声音说道:我们……把神庙砸了。
第一百五十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上)把神庙砸了!听到王十三郎颤着声音说出来的这句话,伏在五竹背上的范闲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看着面前不远处的两个伙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十三郎说的是真话,因为海棠和十三郎苍白的面色和异常复杂的眼神,袒露了一切——能够让这二位都惊惧成此等鹌鹑状的事儿,这天下还真不多。
范闲剧烈地咳了两声,怎么也说不出声音,只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麻,一根一根的头发像针一样地扎着他的头颅,一阵难以抑止的痛和畏怯。
他自然不是怕神庙被砸之后,那个光点儿凝成的老头儿会马上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把自己干掉——不过是间有讲解员的遗址破庙,砸便砸了,他怕什么?他担心的是自己身前这个人,他担心五竹听到神庙被砸的消息后,会记起自己神庙护卫的职责。
不过瞬间范闲转了念头,神庙被砸的时候,五竹叔肯定就知道了内里的动静,但他先前未动,这时候不见得动吧?他在心里做着奢侈的企望,因为他现在实在是肉身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极点,再也无法狠厉地做出应对了,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后以命相博,才撼动了那块黑布下冰冷的心,劝说五竹随自己离开,若此时再生事端,他只怕想死的心都有!范闲当然不会去怪海棠和王十三郎,他知道两位伙伴是看着自己眼见要死,不忍卒睹,所以才会做出了这样一个异常胆大的举措,而且说不定正是因为神庙被砸,五竹叔少了一道心灵上的枷锁,才会从雕像变成活人?一念及此,他对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生出了感激之情,因为他清楚,这二位并不是自己,拥有前一世的知识和见识,在他们的心中,尤其是在海棠的心中,她终身以侍奉神庙为念,此刻竟然为了自己去砸了神庙!几番思虑像泫光一样地从范闲脑海里掠过,他紧张地注视着身前五竹叔瘦削而稳定的肩膀。
五竹没有动。
…………当范闲咳着血试图唤醒五竹的时候,海棠和王十三郎便从神庙开了一道缝的门飘进去了,那个时候,范闲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五竹身上,根本没有注意,而五竹似乎也因为某种情绪起伏的关系,没有理会。
于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便进去砸了,砸完之后便出来了,像极了抄家灭户的打手,只是此刻他们的身体还在发抖,脸上的苍白之色没有丝毫好转,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不止可以前来参拜神庙,更可以把庙里的东西砸了个乱七八糟!在世人的眼中,神庙的地位何等崇高,何等虚无飘渺,而且前些日子他们也曾亲眼见过,那个飘浮于半空之中的仙人,他们可不像范闲一样,敢对那种完全超乎人类想像的存在大不敬,他们更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够战胜仙人!所以当他们入庙的时候,本就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他们只是想扰乱神庙仙人的神念,让范闲找到机会能够救出那位瞎大师。
可谁知道……他们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把神庙给砸了!那位仙人凝于空中,海棠和王十三郎当自己是瞎子,根本不看,因为他们不敢看,仙人的声音响于耳畔,他们当自己是聋子,根本不听,因为他们不敢听,便这样颤抖着,自忖必死着,进去胡乱砸了一通,结果……那位仙人便那样消失了。
世间最奇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莫过于此,以至于海棠和十三郎此刻浑身颤抖站在庙门外时,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庙里的经历。
五竹叔没有动作,范闲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傻傻地看着面前两个痴痴的伙伴,心想这世道着实有些说不清楚,片刻之后他用唾液润湿了自己的嗓子,觉得可以开口说话了,才沙哑着说道:你们真强。
…………荒凉的雪原上飘着冰凉的雪,天空中灰蒙蒙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无尽的风雪打着卷,在冰原和雪丘之间穿行,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线,一片死寂之中,偶尔传来几声并不如何响亮的犬吠,惊醒了这片极北雪原数千数万年的沉默。
几辆雪橇正冒着风雪艰难地向着南方行走,最头前的雪橇上站着一个手持木棍的年轻人,迎着风雪,眯着眼睛注视着方向。
第二辆雪橇上布置得格外严实,前面设置了挡风雪的雪帘,橇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半卧在一个姑娘家的怀里,只是那位姑娘浑身皮袄,也看不出来身材如何。
在雪橇队伍的后方,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眼睛上蒙着一道黑布,不远不近地跟着,雪橇在雪犬的拉动下,行走得不慢,然而这位少年瞎子稳定地迈着步子,看似不快,实际上却没有被拉下分毫。
范闲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回头看了一眼队伍后方,在冰雪中一步一步行走的五竹叔,眼睛里生出淡淡悲哀与失望,然而他没有说什么,重新闭上了双眼,开始凭借天地风雪间充溢的元气,疗治着体内的伤势。
数十头雪犬在这一次艰难的旅途中已经死了绝大多数,只剩下了阿大阿二为首的十一头,这些雪犬此生大概也未到过如此北如此冷的地方,动物的本能让它们有些惶恐不安,所以才会在王十三郎的压制下,依然止不住对着灰灰的天空吠叫了几声,好在这条道路已经是第二次走了,不然真不知道这些雪犬会不会被这万古不化的冰雪和没有一丝活气的天地吓得不敢动弹。
从雪山上下来后,五竹依然保持着冷漠和沉默,只是远远地跟着范闲的队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依然什么也不记得,或者应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冰冷的躯壳,却因为灵魂里的那一星点亮光,下了雪山,离开了神庙,开始随着雪橇的队伍向南行走——如果此时的五竹有灵魂的话。
所以范闲悲伤失望,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维系多久,他不知道五竹叔会不会醒过来,若真的不能醒来,此五竹依然非彼五竹。
一片雪花在空中被劲风一刮,沿着一道诡异的曲线飘到了雪橇之中,盖到了范闲的眼帘之上,海棠微微一怔,正准备用手指把这片雪花拂走,不料范闲却睁开了双眼,望着她微微笑了笑。
笑容温和之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海棠避开了眼光,去看前方站在雪中的王十三郎,脸却淡淡地红了一下,从二人初初相逢之后,到今日已经是好几年了,她向来极少在范闲的面前露出此等小女儿情态,只是此次深入极北雪原,上探神庙,不知经历了凡世俗人几世也不曾经历过的事情,海棠朵朵的心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
范闲见她避开自己眼光,笑容未褪,心中反而感觉温暖。
神庙被砸一事,对于他的心情冲击反而最大,因为他清楚,海棠和王十三郎当时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最关键的是这两人必须要压抑住心头天生对神庙的敬仰与恐惧,这等情谊,世间并不多见。
他的双眼微眯,目光穿越风雪,落在了身后极远处的那座大雪山上。
依理论,那座大雪山应该早已经看不见了,可他总觉得雪山就在那里,神庙就在那里。
前日在雪山之中,范闲最后还是再次进入了神庙,也看到了一番神庙里狼藉的模样,心情异常复杂,还有些淡淡的悲伤与可惜的念头,毕竟那是自己那个世界最后的遗存了,若就真的这般毁在自己手里……好在并不出乎范闲的意料,那些光点再次凝结,语气温和实则毫无情绪的神庙老者再次出现,或许是神庙已经判断出庙里的第一个使者也是最后一个使者已经脱离了控制,所以并没有说出什么再次清除目标的胡话。
便是范闲也没有找出神庙,或者说是最后一个军博的中枢在哪里,海堂和王十三郎大概也只是毁了一些附属设施。
在神庙之中,范闲和那位老者进行了最后的一番谈话,至于谈了些什么内容,只有范闲自己知道,在这次谈话之后,范闲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神庙,将那个老头一人留在了雪山里。
留你一生一世,待神庙自身也能熬出感知来了,老子孤独死你!这便是范闲对神庙的报复,因为他相信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在没有物资支撑的情况下,神庙不可能闹出什么妖娥子来,若它真有这个能力,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庙里的使者一个一个死去,而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说了,世间还有五竹。
范闲微涩一笑,看着队伍后方那个踏雪而行的瞎子叔,心情异常复杂,五竹叔是救出来了,可自己一旦南归,又将面临什么?此时的他早已无所畏怯,却只是有些情绪上的感伤。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下)庆历十二年的秋天,官道两旁的树叶一路向南渐渐变得阔圆起来,却也枯黄起来,随着气候而变化的沿途风景,十分清晰地描绘出了这个世界的地貌。
一辆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之上。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踪了大半年的范闲,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之中,那些热切盼望他死,或是企望他活着的人们,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消息。
历经艰辛再次穿越雪原之后,他们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人世间,没有向任何势力发出明确的讯号。
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范闲心头的沉重,而那位依然没有一丝人味儿的五竹,则只是沉默地坐在马车的后方,想必此人定是不了解人世间的那些破事儿,也不会去关心那些破事儿。
在北齐琊郡的郡都处,马车在一间客栈外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时间,范闲一个人出了客栈,向着城内最繁华的青楼行去,而在他的身后,蒙着黑布的五竹不远不近地跟着。
和五竹叔一起出来,并不是范闲的意思,只是他也有些不明白,明明五竹叔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可为什么却一直跟着自己。
在抱月楼分号的一间密室之中,范闲看见了已经足足等了四个月的史阐立,还有王启年和邓子越,如今的天下,在庆帝和皇宫的强大压力下,依然勇敢地站在他身旁的忠心下属已经不多了,除了密室中的这三位,便只有在江南艰难熬命的夏栖飞。
看见活生生的范闲,这三位忠心不二的下属脸上都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喜神情,因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范闲去了神庙,可实际上全天下的人,不论是范闲的友人还是敌人,都以为范闲一定会死在神庙,谁知道他竟然能够活着回来!一番激动之余,范闲笑了笑,让众人坐了下来,自然没有什么神庙时间去谈论这次并不怎么愉快,而且连他也有些说不清楚的旅程。
王启年蹲在一边抽烟锅子,邓子越将这大半年里天底下的重要情报,都放在了范闲的身前。
范闲略略看了几眼,眼瞳里的忧虑之意越来越浓。
史阐立看了一眼密室旁边那个瞎子少年,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有些发寒,也不知道这位究竟是谁,居然可以和门师一起到如此重要的地方。
他吞了口唾沫,说道:我大庆北大营,于六月初三拔营,双方第一次接触,是在七日之后。
为何北齐方面如此溃不成军?范闲的表情沉重起来,望着他问道:而且在琊郡里,并没有感受到太多北齐人害怕的情绪。
北齐方面连退三百里,很奇怪的是,据调查,上杉虎并没有在正面战场之上,而是选择了固守宋国州城。
邓子越上前应了一句话,然后将地图铺展在桌面之上,指着那处的沙场沉声说道:这个位置正在腰骨之中,若我大庆边军直犯入北,上杉虎借势而出,直击腰腹……这位名将虽然选的是守势,然而守得也是异常凶险。
这是去年北边那次战争之后,上杉虎抢的州城,原来这颗子儿最终是落在了这个地方。
范闲微涩一笑,他没有想到自己北探神庙,山中不知岁月,这片大陆上的局势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他们一行人从雪原归南的时候,南庆铁骑终于开始了北伐!陛下既然下了决心,举全国之力北征,北大营也只不过是个先锋,在这等杀伐之气的侵凌下,强若上杉虎,也只能选择守势,这是国力使然,与个人将领的才能无关。
邓子越毕竟是监察院官员出身,相较于史阐立,他对于最近这一段时间南北两大势力之间的战争局势要评估得更清楚,他担忧地望着范闲说道:北大营出了沧州,北齐方面连退三百里,然而刀锋所指,终究还是在荒原上大战了一场。
北大营如今暂时收兵休整,可是燕京城内调兵频繁,看样子第二次出击近在眼前……上杉虎虽然凭借着那个州城占据了地利,可是若燕京与北大营合击于西侧,上杉虎只怕也必得被拖入野战之中。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陛下若真下了决心,上杉虎再如何天纵其才,终究也只可能是被慢慢耗死的下场。
范闲低下了头颅,看着地图上那些沉默的城池,缓声说道:很明显,北齐方面虽然为这一场战争准备了很多年,可毕竟军事方面,他们不是我们南庆的对手,他们也只希望耗,能够耗到我大庆疲乏……眼下看来,上杉虎能耗,陛下却不愿意陪他耗,哪怕耗下去,陛下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邓子越和史阐立看了范闲一眼,眼中的忧虑之色十足,他们是庆国的背叛者,但毕竟是庆人,属于天下第三方势力,此时双方大战已启,他们的立场和身份着实有些尴尬,而且他们一直不知道范闲对于此事究竟有何看法,所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属于范闲的势力始终没有动作。
范闲微微皱眉,用手指头轻轻击打着那座无名州城的位置,想到上杉虎此刻只怕正在那座名义上属于宋国的州城里准备着,心里忽然涌起了强烈的不安,说道:若我是陛下,如果真的是要抢夺时间,不陪上杉虎耗,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两路强军齐进,然后再择一部绕至宋国背后,上杉虎再想把刀藏在鞘内……可若要绕至宋国背后,那就等若要从东夷城借道,虽然如今名义上东夷城乃我大庆一属,可是大军要进入东夷城境内……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大殿下和黑骑如今都不在东夷城,而是在小梁国与宋国的边境线上,如果我大庆军队要借道,他们只怕会迎来突然的打击。
这句话其实没有说明白,因为此间密室内的众人都清楚,东夷城如今是属于范闲的,在这样一场涉及天下的大战中,东夷城究竟会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庆国皇帝陛下,会不会强悍地出兵东夷城,终究还是皇帝陛下和范闲这一对父子之间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的时候,陛下没有发兵进攻东夷城,这就说明他知道我还没有死,那么他以后也不会选择这条道路。
范闲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郁闷的眉心,不说这些了,终究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我只关心京都和江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关于这些情况,都在邓子越呈上去的那些案卷里,只是内容太多,范闲没有时间一一细看。
江南安定,朝廷撤回了内库招标的新则,内库开标一事,如大人所料,盐商也加了进来,好在明家依然占据了一部分份额,当然比往年要显得凄惨很多。
夏栖飞的人没事吧?去年那次刺杀之后,朝廷没有对明园有下一步的动作,薛清总督只是在打压夏栖飞,但眼下看来,不会进行直接的行动。
范闲陷入了沉思,看来皇帝陛下终究还是遵守了宫里的那次承诺,毕竟内库的命门握在自己的手上,陛下想要千秋万代,也只能在自己的威胁之前暂退一步。
孙敬修被罢官之后,本来拟的是流三千,但不知为何,宫里忽然降下旨意,赦了他的罪,孙家小姐在入教坊前一夜,被放了回来……如今孙府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贺派的人被杀得极惨,所以倒也没有人会落井下石。
说到此节,邓子越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笑容,虽然京都之事他没有参与,但是监察院在京都大杀四方,贺派官员流血将尽,着实让这位监察院的弃臣感到了无比的快意。
只是院里的人依大人指令,全数撤出了京都范围,所以也无法帮手。
范闲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地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陛下……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宽仁的君主?只是为了遵守与自己之间的赌约?家里还好吧?他摇了摇头,将心底里那些猜不清楚的事情暂且放过,望着王启年问道。
王启年咳了两声,笑着轻声应道:好到不能再好,全天下的人都看傻了,晨郡主和小姐天天进宫陪陛下说话,少爷和小姐的身体也很康健。
京都里的情况确实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傻了,范闲如今是庆国的叛臣,然而皇帝陛下却根本没有对范系问罪的意思,便是本应受到牵连的那些女子们,如今在南庆京都的地位,甚至隐隐比皇宫刺杀之前还要更高一些。
范闲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也怔在了原地。
邓子越此时忽然开口说道:颍州一地的调查出来结果,袭击文茂的是由南路撤回来的边军,冒充的山匪。
范闲眼中寒芒微作,快速问道:人呢?最后找到了文茂的尸体,被当时的雪盖住了。
邓子越缓缓闭上了双眼,说道:当时他的身上缺了一只胳膊,院里旧属找了很久,没有找到。
我要回京都。
沉默很久之后,范闲抬起头来,看着身边最亲近的三位下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说道:你们马上撤回东夷城,以后再也不要聚在一起,不然如果被人一网捞了,我到哪里哭去?听到范闲在回南庆京都,王启年三人面色震惊。
王启年与范闲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也最了解范闲的心思,说话也最不讲究,嘶着声音劝说道:陛下虽然没有进行清洗,但大人您也知道,若您出现在京都,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我知道。
您现在的性命牵涉到那个赌约,更关键的是,您只要活着,陛下就有所忌惮……您的性命,会影响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可京都总是要回的,因为事情总是需要解决,我便是在东夷城躲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解决。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范闲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盯着王启年问道:先前讨论过,北大营和燕京明明可以与上杉虎耗,可是陛下的意思明显是不想耗,这是为什么?王启年沉默片刻后说道:宫里有消息,陛下的身体……似乎有问题。
此言一出,邓子越和史阐立的面色剧变,他们当然清楚皇帝陛下的健康,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问题在于他们一人负责监察院旧属的情报工作,一人负责遍布天下的抱月楼情报系统,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与陛下健康有关的风声,此时王启年却说得如此确实,让他们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闲盯着王启年的双眼,许久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知道王启年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洪竹的存在,哪怕陈萍萍当年活着的时候都不知晓,但范闲交给了王启年,很明显,这个消息便是出自洪竹。
密室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这世上谁都无法阻止范闲的行动。
史阐立极为艰难地一笑,说道:大人不和我们讲讲此次旅程的故事?自苦荷大师之后,您可是第一位能够活着从神庙回来的人。
只是一座破庙罢了,有什么好讲的。
范闲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实都十分好奇那个虚无飘渺的地方,然而他此时的心情沉重,确实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密室门口的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便在琊郡,进入雪山神庙的年轻强者三人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东夷城,将范闲活着的消息以及范闲的安排,在第一时间内通知孤守东夷城的大殿下以及剑庐里的人们,而海棠的离开也在范闲的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战已启,北齐虽然有一战之力,但终究局势凶险,海棠身为北齐圣女,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她必须要赶回上京城,赶回北齐皇帝的身边,以她青山天一道掌门人的身份,帮助自己的国度抵抗外来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时候,海棠那双疲惫双眼里的神情,令范闲有些莫名的怜惜,他不知道在庆帝强悍的心志和统一天下的战争之中,北齐方面究竟能支撑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庆军真的有攻破上京城的那天,那座美丽的皇宫会不会被烧成一片灰烬,而那些火苗里,会不会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女人的身影。
不论是从个人对历史的看法,还有性情,还有各方面来看,对于徐徐拉开大幕的铁血战火,范闲只可能有一个态度,他必须阻止这一切,然而他并没有向海棠承诺什么,表达什么,只是一味地沉默,带着五竹叔,孤单地向着南方行去。
不知深浅的秋,或黄或红的叶,清旷的天空下,范闲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范闲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后,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但冥冥中的直觉,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为何催促着他的脚步一直未停。
那个继王启年之后最成功的捧哏苏文茂死了,那个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的年头里,叶轻眉也死了。
本来在经历了神庙里那一幕幕人类的大悲欢离合之后,范闲本应将生死看得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的是,一旦踏入世间,人的心上世俗的念头便又多了起来,记生记死,还生酬死,怎能一笑而过?依然是一辆黑色的马车,范闲坐在车厢之中,看着坐在车夫位置旁边的五竹叔,并不意外地发现五竹叔的侧脸依然是那样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风之中依然是那样的销魂,一切的一切,其实和二十几年前从京都到澹州的情景极为相似。
不相似的其实还是五竹,这个似乎丧失了灵魂的绝代强者,一言不发,一事不做,那张冷漠的面庞也无法表露出,他究竟是不是对这世间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感到好奇。
范闲感到淡淡悲哀,轻轻放下车帘,旋即微讽自嘲一笑,当年的五竹叔只是个瞎子,如今倒好,又变成了一个哑巴,老妈当年究竟是怎么做的?自己又应该怎么做呢?马车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准确地说是车夫不肯再往前开,虽然北齐朝廷一直试图淡化南方的战事,但是战争并不是皇室的丑闻那样容易被掩盖,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陆的中腹地带发生了些什么,亿万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光,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车夫自然不愿意进入沙场之上。
掏出银子买下马车,范闲充当车夫,带着五竹叔继续南行。
从冰原回来的途中,那些充郁的天地元气,已经成功地治好了范闲的伤势,虽然他清楚,自己依然没有办法去触及那一道横亘在人类与天穹之间的界限,但他相信,这个世上除了皇帝老子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自己。
又行了十数日,穿越了官道两旁简陋的木棚与神情麻木的难民群,马车上的叔侄二人似乎行走在一片类似于极北雪原一般的荒芜地带中。
人烟渐渐稀少,偶有一场小雪飘下,却遮不住道路两旁的死寂味道,道畔偶尔可见几具将要腐烂的尸体,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被烧成废墟的村落。
这本是一片沃土,哪怕被北海的朔风吹拂着,肥沃的土地依然养活了许多百姓,只是眼下却只有一片苍凉,大部分的百姓已经撤到了北齐后方,而没有能够避开战火的人们,却成了一统天下执念的牺牲品。
至于那些被焚烧的村落,被砍杀于道旁的百姓,究竟是入侵的庆军所为,还是被打散的北齐流兵所为,范闲没有去深究,战争本来就是人类的原罪,这个世界上,哪里可能有什么好战争,坏和平。
死寂的官道,空气中干燥而带着血腥的味道,环绕着黑色马车的四周,范闲表情木然地驱赶着不安的马匹,也没有回头去看身旁五竹叔的神情。
他知道如今两国间的大军,正集合于西南方向的燕京城北冲平原,南庆北大营在获胜之后,因为畏惧一直沉兵不动的上杉虎,暂时归营休整,此处的死寂反而比较安全。
然而前一场大战的痕迹,已然如此触目惊心,他很难想像,一旦南庆铁骑突破了上杉虎所在的宋国州城,全力北上,会将这个人间变成怎样的修罗杀场。
整个天地里,似乎只有马车碾压道路的声音,范闲眯着双眼,马鞭挥下,躲过了河对岸一处正在巡视的庆国骑兵小队,进入了庆国的国境之内。
就在这个瞬间,从离开神庙后一直沉默着的五竹忽然开口说话了,庙外面的世界,不怎么好。
外面的世界本来就很无奈,不过努力一下,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容,马鞭再次轻轻挥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初雪落在古意十足的上京城墙之上,黑青二色相衬为美的宫殿之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清冽迷人的气息,也没有人去怜惜广场上薄薄一层有若羊毛毯的白雪,天刚蒙蒙亮,愈来愈多的官员便开始无情地践踏,将那些白雪踩践成泥。
这些官员们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赏雪,来自南方的战报不停地进入上京城,来到了皇宫之旁的中书台,此时的中书台,完全被笼罩在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之中,好在并不怎么慌乱。
天阴沉至极,中书台里的北齐大臣们正在争论着什么,然后一个极低沉的声音,中止了所有人的争吵,让北齐内阁恢复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决定了应对。
关于这一场战争,北齐朝廷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当南庆军队悍然进攻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人觉得意外,战时的控制手段以及应对,极其快速地从皇宫通过中书台,传遍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已经延绵千年的国度。
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整个北齐都被发动了起来。
一抬明黄色的御驾从中书台中离开,官员们没有在后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的军情政事之中,当此危局,若还有臣子敢勇于在此时表现自己拍马屁的本领,他们必须小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暴怒的陛下斫下来。
御驾来到正殿之前,一脸阴沉的北齐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数步干脆利落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将身旁的太监宫女唬了一跳。
他自己却没有担心龙体受伤的自觉,就在正殿前的石阶上转过身来,对御驾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卫华以及其余另三位重要大臣寒声训斥道:南庆内乱,朕生生给你们拖了一年的时间,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还是如此慌乱。
朕养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几位北齐重臣心头一凛,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并不如何好,因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的战报中道明,燕京城庆军已经开始出动,大齐南京驻军一败再败,而全权大帅上杉虎,此时偏不在南京城内,只是躲在宋国的那处小州城之中,始终没有动静。
几番思量之后,大臣们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来,是先前中书台中诸位臣工的慌乱,还是畏惧南庆难以抵抗的数十万大军,还是陛下有些怀疑上杉虎将军刻意保持的沉默?卫华的身子佝得极低,如今的北齐朝廷,早已经是陛下手掌内握得死死的铁板,再也没有哪方势力胆敢挑战皇室的尊严,哪怕苦荷大师四年前死去,也没有改变这个趋势,更何况如今大敌当前,北齐皇帝陛下的权威,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轻视。
卫华是太后的亲人,更是陛下的亲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话里南庆内乱指的是什么,能够将南庆入侵的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为南庆监察院前后两任主人的相继反叛。
而卫华更清楚的是,无论是那位死去的陈萍萍,还是不知死活的范闲,究竟为什么会背叛庆帝,整个北齐,大概也只有陛下一个人知晓真相。
所以他不敢说什么。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书却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来,试图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为他很担心,年纪尚浅的皇帝陛下,会真的怀疑上杉虎将军的忠诚,如今庆军气势汹汹地展开了入侵之势,若君臣之间存有疑虑,这一场大战的结果,不问而知。
这位大臣身为北齐军方名义上的统领,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齐的国之柱石上杉将军,与这位用自己超乎年龄的成熟稳定,平伏朝中诸大臣心情的皇帝陛下之间,存在任何的问题,于是他匍匐于地,力谏不止。
北齐皇帝的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拂了拂袖子,让这几位大臣退下,去处理南方的紧急军报,而他自己却是带着卫华进了正殿。
正殿龙椅之旁,珠帘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垂帘听政的太后,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在珠帘之前,北齐皇帝微微躬身一礼,卫华亦是行了一礼。
北齐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望着卫华寒声问道:南朝那边,可有什么新的动静?卫华微微一怔,他身为北齐密谍系统的大头目,负责由朝堂到军方所有的情报收集工作,然而这些情报早在夜里,便呈送到陛下的御书房内,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一个质询,陛下想问的……究竟是什么?琢磨了一下词语,卫华皱着眉头说道:南朝京都守备师统领依然是史飞,萧金华却被从南诏方面调回了北大营,加上世代驻守燕京的王志昆,南朝的将领调动并不出奇。
北齐皇帝微微皱眉,说道:萧金华当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将,四年前京都叛乱一事中表现平庸,加上他与大皇子间的关系,所以被庆帝逐至南诏,这次调回北大营,着实有些古怪。
对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王志昆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然而南朝无论如何变化,他始终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这些年的观察,庆帝留着此人,便是预备着如今的北侵。
卫华不得已,将锦衣卫与兵部的分析,再次重复了一遍。
北齐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叶重还在京都?卫华应道:还在。
北齐皇帝盯着他的脸,微眯成月儿的眼缝里寒光微射:你确定?卫华心头微震,沉声说道:确定。
这便怪了。
北齐皇帝看了珠帘后的太后一眼,摇头说道:若庆帝真的预备毕其功于一役,怎么可能把叶重还留在京都?南朝这些年被陈萍萍和范闲折腾得够呛,真正擅战的名将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东夷城……仅仅一个王志昆,怎么可能让庆帝放心?这老家伙若不是要御驾亲征,至少叶重这样的人物,应该放到北边才是。
卫华心头微动,也想不明白南朝的将领调配究竟为什么如此安排。
天下两大强国之间的战争,绝对不是小打小闹,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内为此事筹划准备了二十年,可是庆国军方不拿出一个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决心,向北齐宣告自己的霸道姿态?北齐不是东夷城,这片国度上继大魏国祚,疆域广阔,人口众多,东北平原一带更是大陆上的粮仓之一,虽然衰败日久,但在这些年太后与皇帝陛下的精诚合作,强悍手段之下,早已渐渐焕发出青春来,即便以庆国国势之强,军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齐,也不可能是短时间内便能达成的目标,想必就是以庆帝的强大自信,也不会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断。
北齐清丽的皇宫正殿里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皇帝陛下在龙椅下缓缓踱着脚,眉心皱成了极好看的圆圈,在分析着南庆那位强大的同行,究竟想做什么?战争已经开始了,这不存在任何的诱敌,或者试探,已经有十几万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战争已经开始了,为什么庆帝却依然没有摆出虎狼一般的气势,反而显得有些中规中矩,而且在这种规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气来?卫华也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跟随着陛下的脚步不停地移动,心里也在不停地盘算着。
虽然在他看来,以庆军之威,不论南庆朝廷用何将为帅,差别并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庆军主帅的人选,他也隐隐感到了一丝诧异。
忽然间,他想到了此时远离大齐南京防线,孤军悬在宋国州城的上杉虎大将军,心头微微一动,意图说些什么,却又害怕陛下再次发怒。
他望着珠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暗自一咬牙,说道:或许……庆帝是忌惮上杉将军用兵之策,故而不肯全力出击,只是大军缓缓压上,逼我大齐防线在这巨压之下,露出缝隙,南朝便会利用这个缝隙,直扑而上……话还没有说完,北齐皇帝已经笑了,更准确地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却又充满压迫感地看着卫华的脸。
卫华先前所言缝隙,其实指的并不是北齐军力布置上的缝隙,而是人心之中的缝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书跪在雪地中力谏的那般,北齐的大臣们,都很担心朝廷倚为柱石的上杉将军,会因为南方的战事不利,而惹得陛下震怒。
两国间开战已有月余,身为南方主帅的上杉虎,不止没有阻止南庆军队的入侵,反而离开了南京防线,躲到了远处,置朝廷数十道紧急旨意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南庆军队突进了百余里。
北齐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经毫不遮掩地表现了出来,所以才会有了今天中书台里的争吵,大臣们的猜忖,兵部尚书的跪谏,以及此时卫华胆大包天的暗语。
出乎卫华意料,他并没有迎来皇帝陛下怒不可谒的训斥,北齐皇帝只是用一种淡漠的神情看着他,缓声说道:你低估朕了。
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卫华心头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来。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上杉虎的忠诚。
北齐皇帝剑眉一挑,竟是说不出的冷冽,不,准确来说,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将军是不是忠于朕,但只要他忠于朝廷,忠于这片国度,那便足矣。
卫华面色微变,不明所以,暗想这大半月来,令北齐朝廷官员无比担忧的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宫里传出来的训斥上杉虎的声音,难道都是假的?若庆帝真以为,朕会在他的压力下犯错,朕只能说,庆帝远没有朕想像中那么强大。
北齐皇帝平静说道: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朕做给南人看的,也可以说,是做给你们这些臣子看的。
庆军若真的敢直扑入北,他们难道就不担心横在瘦龙腰腹处的上杉将军,还有东夷城的力量?北齐皇帝微讽说道:南人会上朕的当吗?朕不相信,却没有想到,朝廷里的这些官员倒一个个跳了进去。
卫华沉默片刻后说道:然则陛下之怒,足慑臣子之心,臣只是担心,朝中有些大臣会误判陛下旨意,从而牵连到前线官兵。
打仗总是在打后勤,将军浴血于阵前,大臣玩弄圣心于阵后,世事每多如此。
北齐皇帝面色不变,看着卫华说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来,但凡这些天,跟着朕的意思,上疏攻击上杉将军的臣属,一律开革出朝。
卫华心头大惊,暗想如今大敌当前,难道朝党之中又要迎来一场剧变?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里的朝廷,这些只会琢磨朕心的废物,掳了便掳了,谁还敢有二话?北齐皇帝坐到了龙椅之上,回头看了一眼珠帘,发现帘后的母亲微微点了点头,坐正了身体,一脸阴沉说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将军不是者,斩!但凡有误前线战事者,斩!你不错。
兵部尚书也不错。
北齐皇帝看着卫华的眼睛,说道:若此时,你们还不敢替上杉将军说话,朕只怕也要将你们斩了。
国朝将亡之时,朕不留废人,也不留闲人。
卫华身体微微颤抖,这才知道原来陛下只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上杉将军完全交心,如今才会如此平静应对眼下紧张的局势,只是如此一来,整个北齐朝廷,谁还能制辖远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的有异心……你会行军打仗吗?北齐皇帝忽然微讽问道。
臣不知军事。
朕也不成。
既然如此,打仗这种事情总要交给会的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会坚定不移地一直用下去。
北齐皇帝平静说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军事民事,统归上杉将军调遣,集举朝之力,助上杉将军抗敌。
呆会将旨意发下去。
不知为何,卫华怔怔地有些无礼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本来有些惶恐的心情,在此刻变得异常平静,异常坚定,他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地应道:臣,遵旨!卫华退出了皇宫,不知道皇帝陛下这一道将北齐王朝三分之一权力全部交给上杉虎的旨意,会引来何等样的惊涛骇浪。
刚刚发布旨意的北齐皇帝却是异常平静,他冷漠地看着殿外的薄薄白雪,根本没有一丝畏怯。
世人皆惧庆军强悍无双的战力,然而北齐皇帝并不如何害怕,因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彻底。
更关键的是,他虽不知军事,却知道两国之间的浩大战争,终究比拼的是国力,只要北齐朝廷自己不犯错,南方的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强大,总不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便将北齐灭国灭族。
终究一切都是需要时间的,而北齐皇帝还年轻,南方那位强大的君王却已经老了,北齐皇帝能陪庆帝耗下去,庆帝自己却不愿意耗太久。
北齐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心里有一个疑问始终无法得以释怀,如果庆帝真的不愿意陪自己耗,为什么眼下南方的战事,却显得如此的冷血而纠缠?庆帝究竟是在担心上杉虎,还是担心东夷城,抑或是担心别的什么?他应该已经快到京都了吧?珠帘微动,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姑娘扶着太后娘娘,从帘后走了出来。
太后温和地看着北齐皇帝,心头不禁生出了强烈的满足感觉。
有儿如此,或者说,有女如此,还有什么别的好奢求的呢?北齐皇帝转过身来,看着穿着花棉袄的海棠朵朵,温和笑道:小师姑,若你能从神庙里搬来天兵天将,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海棠缓缓摇头,没有说什么,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获得的支持,已经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会变成什么模样?记得范闲以前和你说过,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
北齐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朕一直不知道他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如今面临着南方的危局,朕却隐隐能够抓住这种感觉。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在江南的时候还说过一句话,我们是早上六七点钟的太阳。
庆帝……只是一轮残阳罢了。
北齐皇帝微微皱眉,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判断,他脸上的平静其实大部分是伪装出来的,因为他也不清楚,举国朝之力付于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够暂时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脚步,上杉虎在沙场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终究是一个人。
一直保持着温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声来,说道:看样子哀家这轮残阳,只好去抱孙女儿了。
压抑的北齐皇宫里终于传出了一阵笑声,北齐皇帝看着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随朕去看看红豆饭。
…………南庆京都皇宫。
一轮残阳悬挂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间气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宫朱红色的宫墙,明黄色的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烧起来。
面容微显疲惫憔悴的庆国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极殿前的一张躺椅之上,手指头缓缓地梳理着一只白色大肥猫的皮毛。
那只肥猫似乎极为享受一位强大君王的服侍,懒洋洋地卧着,时不时还翻个身子,将自己软软的腹部,凑到庆帝的指尖。
这只胖胖的白猫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头是多么的可怕。
一位军方将领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离陛下极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陛下手下的那只白猫以及在木椅后方正欠着身子伸懒腰的两只肥猫,心情难以抑止地觉得荒谬。
这三只猫分作黄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养得异常肥胖。
宫里向来极少养这些小宠物,也不知道这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猫儿,是怎样获得了陛下的青睐。
当然,心头的情绪没有一丝表露在这位将领的脸上,因为纵使两岁大的婴儿死在眼前,他都不会有任何动容,更何况他不是一个只识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宫之前,他就已经打探到了足够多的消息。
这三只肥猫是范府的,是晨郡主从小养到大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晨郡主带进了皇宫,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将这三只猫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只猫,但落在这位将领的眼中,总觉得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层的意思。
只是他不敢问,也没处去问,因为世间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死了,还是好好地活着。
庆帝收回了投往暮云之中的眼光,看了这名将领一眼,开口说道:北齐那个小家伙只是在演戏给你们看。
朝廷养你们枢密院参谋部这么多人,难道是吃干饭的?这名将领看不出来年岁大小,因为他的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极为年轻,可是偏生他的脸上却是风霜之色十足。
略一沉忖,这名将领直接说道:沙场之上,以正合,以奇胜,无论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大庆铁骑三军用命,定不负圣望。
至于用兵之事,陛下圣心独断即可,实不须枢密院多做无用之功。
这话不是在拍马屁,因为拍马屁的臣子绝对说不出这样难听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这名将领十分信服陛下的军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叹而已。
北齐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线,以距离换时间……那个小家伙是想与朕耗时间。
庆帝的唇角泛起一丝不屑的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处,着实高明,然而大势如此,只须拨了这颗钉子,谁还能阻朕大军北上?北方需要一个主帅,庆帝闭了眼睛,任由如血的暮色笼罩在他瘦削的脸颊上,王志昆养了十来年,养得有些钝了。
要拔上杉虎这颗钉子,必然要经东夷城境内过道,虽然朕没有旨意下去,但咱们这位王大都督很明显有些害怕四千黑骑和老大手头的一万多兵力。
如此束手束脚,如何成事?紧接着,庆帝看了那位年轻将领一眼,微微皱眉说道:你才从草原上回来,枢密院的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总和你父亲争吵。
身为人子……成何体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竟转到了这个方向,那位将领心头一寒,低头称是。
庆帝盯着他的脸,缓缓说道:不要指望朕会派你去北边拔钉子……你资历不够,而且最关键的是,此次进出草原,你狠厉之风是锻炼出来了,然而狡诈忍耐之能却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的对手。
那名将领猛地抬头,脸上自然流露出一丝不甘之色。
叶完,你还太嫩了。
庆帝缓声说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诈。
你此次深入草原,追击单于王庭,气势勇气可嘉,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北蛮七千铁骑始终无法与王庭接触?若王庭与那七千蛮骑会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还能活着逃回来?是的,这位年轻的将领便是庆国朝廷崛起的一颗将星,枢密院正使叶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挥官叶完。
在青州大捷之后,叶完率领四千庆国精锐铁骑追击单于王庭残兵,在草原之上博得了赫赫凶名,最后竟是活着从草原上回来了,虽然四千铁骑只剩下了八百人,但此等功绩,放在南庆任何一次军事行动中,都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时庆帝淡然的话语,却击中了这位年轻名将心脏里的某个角落,也惊醒了叶完心中的隐隐疑惑,为什么连绵数月的凶险追击中,单于速必达的王庭残兵,始终无法与那七千名蛮骑联络上?叶完心头微震,看着陛下那张渐渐露出苍老之态的面容,想要谋求一个答案。
范闲虽然带着海棠朵朵去了神庙,却依然没有忘记在草原上布下后手。
庆帝面色漠然说道:功夫总是在诗外,胜负也本在沙场之外。
你若何时明白了这个道理,朕北伐的主帅便是你。
叶完默然站立在陛下的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这天下的胜负,其实也在沙场之外。
一年之内,若范闲死了,朕自然便胜了,若朕死了……这天下不喜欢朕的人,自然便胜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叙述旁人的事情,手指头轻轻一紧,将那只肥胖的白猫提到了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十分细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听到皇帝陛下的话语,叶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而微微低着的头却恰好遮掩了他眼瞳里的那抹异色。
这位庆国突兀崛起的厉害人物,少年时代便与生父翻脸,自定州远赴南诏,如果没有来自京都皇宫,龙椅上那位男人的暗中照拂,如果不是这些压抑的岁月里练就了沉稳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压抑,最后却来了一次猛烈的爆发。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叶完拥有了极强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叶完脸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甘。
这丝不甘,其实是刻意流露出来的。
不及一代名将上杉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语,可他毕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军方新一代领袖人物,如果表现得太过木然,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好胜之心,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应对。
然而听到范闲这个名字,叶完眼瞳里的异色,却是完全发自内心。
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先前点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丰功伟业,有一部分是因为范闲的暗中帮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叶完震惊发现,陛下先前的话语,竟把范闲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与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闲是何许样人,整个天下都知道。
叶完虽然常在南诏前线,基本上没有掺和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则叶府与范闲的关系亦是十分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个成功地让妹妹变了性格的年轻权臣,那个在这短短数年内,像烟花一样绚烂照亮庆国天穹的大人物。
叶完压抑了很多年,旁观这个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气度自信在,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比天下间崛起的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将他安静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个舞台,眼下这个舞台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经由青州大捷以及后续的浴血追杀,他已经开始绽放耀眼的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闲这个名字,他的感觉总是有些怪异。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隐隐的寒冷。
叶完冷观京都若干年,总觉得无法看透范闲这个人,细细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惧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异常复杂。
饶是如此,可叶完依然不认为范闲是能够撼动天下的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身为朝臣子民,无论是谁,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四大宗师散去之后,整个天下除了南北两位君主之外,不应该还有谁能够站到那种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认为朕将他抬得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头,轻轻拂弄着怀中的白猫,很清楚地掌握了这位年轻臣子心中那丝情绪,年轻人,骄傲一些无妨,但有时候勇于承认自己不及某人,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叶完凛然受教,在愈发昏沉的深宫暮色之中,对陛下诚恳地行了一礼。
皇帝陛下双眼微眯,眼角的皱纹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沧桑之意,缓声说道:这世间能脱离朕控制的人不少,但能不动不乱,平稳与朕抗衡的人却极少。
安之此人,你们自然不如朕看得通透。
这话说得确实,却又有些含糊。
年初冬雪京都剧变,范闲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内杀尽贺派官员,令庙堂天下震惊,入宫行刺,被打成叛逆……而令所有的大臣不解,令所有的茶楼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的事实是,庆国朝廷确实花了极大的精神追缉范闲和入宫行刺的刺客,却一直没有对范闲散布四野的势力动手!明显在京都内参与了灭贺杀官一案的监察院旧属官员,审也未审,只是大批革职了事,而江南一带的范系势力,也并未迎来皇宫东山压顶的打击。
此生一向狠厉决毅的皇帝陛下,在面对范闲的时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的帝心,显得过于温和宽仁,甚至温和宽仁到了有些糊涂的地步。
没有人敢批评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
对于丧心病狂的范闲叛党,为何陛下却是处处留手,处处留情?难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叶完从草原上辛苦杀回来后,得知了京都动乱之后的后续事宜,也是心头震惊,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所有的重臣都不知道,那一个雪夜,陛下与范闲在皇宫里谈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党,却是心有所触,不得不遵守与范闲之间两个人战争的承诺,若朝廷真的对范党进行清洗,庆国即将迎来的,只怕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动乱。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丝当年狂飙突进的勇气,而多了几分忧柔。
也不得不说,只有范闲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庆国的命脉,逼迫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姿态。
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庆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闲。
…………范闲不死,朕心不安。
皇帝陛下梳理白猫毛皮的手指头,忽然微微一僵,双眼缓缓闭上,对身旁的叶完说道。
叶完心头大寒,低头不语。
你的流云散手练得如何了?皇帝冷漠开口问道。
叶完心头微动,不解陛下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考校自身的修为。
略一沉忖,诚稳应道:初入门径。
你父二十年前便将大劈棺练到极致,却无法再进一步。
范闲虽然刻苦异于常人,但从你妹妹手里学了大劈棺后,很明显也没有办法再有进展。
流云世叔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失传,你既已入了门,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便是如此,你终究不是范闲的对手,日后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叶完心头再震,虽然他确实不甘心被陛下点评为不及范闲,但从先前陛下那句范闲不死,圣心不安的话中,叶完已经猜到了太多内容,能够让强大如神的陛下,也不惜以国事战事为代价诱杀的人物,只怕自己还真是比不上。
可随之而来,一股厉狠倔犟的情绪,在叶完的心中油然而生,这位庆军年轻一代最光辉夺目发名将面色不变,心里却隐隐有些渴望将来能够与范闲正面一战。
夜色渐渐侵蚀了暮色,包围了重重皇宫,将太极殿前的君臣二人包融了进去。
皇帝陛下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的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间内将这座皇宫照耀清楚。
姚太监便在此时来到了陛下软榻的旁边,手里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用黄绫垫底,上面是两封信一般的事物。
叶完微感惊诧,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里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的功法精义,一份是朕留给你的密旨。
皇帝陛下双眼平视前方,随意说道:一年内,朕若死了,密旨可开,若朕未死,便将密旨烧了。
至于那份功法精义,你若能有所进益,也算是朕给你们老叶家的一些补偿。
叶完没有听懂补偿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功法精义四个字,饶是饱经风霜,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将军,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动容,身体微微颤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的身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叶完没有虚情假意地推辞,因为他知道陛下将大宗师的体会写在这封信里面,对于自己而言,毫无疑问是无价的珍宝,陛下此举,自然是希望叶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够绝对地效忠皇室。
这种信任,让叶完感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开始颤栗起来。
朕前些日子已经封你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宫走动走动。
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随意地便将霸道功诀精义扔给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担心叶完对皇室的忠诚。
叶完今日所见所受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然而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思维判断,从陛下的这句话中,他马上听明白了意思。
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大皇子未叛实叛,孤军远在东夷城与朝廷相抗衡,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惨死,范闲谋叛之后不知所踪,不知死活,眼下虽然宫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将临产,但真正被朝廷诸臣隐隐视为皇储的,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从年初受伤之后,身体便一直未有大好,虽然康复得远较常人为快,但总是容易显得疲惫,对于朝中的事情管得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学士和潘龄大学士主持着门下中书,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三月之前,被软禁宫中长达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钦命于御书房听讲,这一个月里,三皇子更是开始奉旨代陛下查看奏章。
等等风向,让整个南庆朝廷都猜到了陛下的心意。
皇帝陛下封叶完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诀,又命其多与三皇子亲近,等等含义,不问而知。
叶完震惊之余,大为感恩,匍匐于地,再次叩首。
去吧。
记住朕今天所说的话。
皇帝陛下望着越来越黑的宫殿檐角,双眼微眯,缓缓说道:尤其是那一句。
朕这几个儿子当中,就属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来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叶完眉心微皱,忽然间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丝怒气,这怒气不是因为陛下让自己见范闲便退三步,而是觉得范闲此人,实在是大逆不道,大为不忠,大为不孝,实非人臣人子,不是东西!可他没有说什么,郑重再拜之后,便顺着长长的行廊向着皇宫外方行去。
一路行走,叶完的肩膀觉得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陛下交付给了自己一个极重的担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忽然从陛下今天的谈话中,闻到了一股极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叶完心头微震,一股难以抑止的悲伤压住他在皇宫行走沉重的背影。
没有陛下,便没有今天的叶完,这位叶家下一代主人对于李氏皇族的忠诚,从来没有一丝动摇,然而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
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陛下虽然老了,疲惫了,可是依然是那样的强大。
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宫与范府的关系,这日后的大庆朝廷岂不是会变成范闲那个奸臣贼子的天下?叶完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背直刺入脑,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头来,冷漠地走出了皇宫。
…………太极殿前没有点灯,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并没有去看叶完略显悲凉的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面前的黑暗,似乎要从这黑暗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火光。
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朕这一生,生了这么几个儿子,没想到最后竟被安之逼得如此狼狈。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神庙活着回来了。
皇帝陛下的眼角里闪过一丝寒光,停顿片刻后说道:然而朕终究是老子,他是儿子,这世间哪有儿子胜过老子的道理?陪侍在后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这种陛下的自言自语,他哪里敢接话?皇帝忽然有些苍凉地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高大的皇城城墙,看着城墙上面并不怎么明亮的禁军灯火,双眼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上次皇宫遇刺之后,皇帝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在很多大臣们的眼中,这本来就是陛下的习惯,也有人想,或许是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会在宫中疗养。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宫,是因为……他不敢出宫。
当日皇城上的天雷响动,那个沉浮于人间,始终游离在庆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给了这位强悍的人间君王最沉重的打击,这次打击虽未致命,却是成功地击碎了这位君王的自信。
世间真有事物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惮那个箱子,如今知晓箱子便在皇宫之外,虽不在范闲的手上,可也在自己的敌人手上,他怎么能够出宫?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出响声,但他已经知道,范闲已经活着回来了。
范闲已经回来了,老五呢?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
枯守孤宫,便可旨意传遍天下,然而这座高高的皇城,长长的宫墙,何尝不像是一堵围墙,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难安。
皇帝陛下清瘦的脸颊上,缓缓浮起一丝厉色,冷冷说道,然而苍老憔悴的皱纹并未因为这阴厉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树的树皮一样,显得那样不可逆转,触目惊心。
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他与范闲之间,牵涉到太多复杂的前尘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
便是如此,庆帝亦是极为欣赏自己最成器的儿子,然而越欣赏,越愤怒,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夜这般想一个人死去。
或许只有当他发现陈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经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时候,才会像如今这般愤怒。
庆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则一堕凡人情思,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幽深的夜宫,想着那个不知所踪的箱子,想着此刻不知道正在何处往京都赶来的范闲和老五,心情反而从先前的愤怒里,回复到了绝对的平静。
…………便在此时,软榻身后的长廊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姚太监恼怒地回头望去,却见到了早已回到御书房陛下身旁办差的洪竹太监,正提着一个灯笼,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缘故,洪竹脸上的青春痘不怎么明显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颤着声音喜悦说道:万岁爷大喜。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午(上)梅妃没有令她的家族,以及京都乃至整个庆国,对于三皇子李承平有所忌惮的人失望,成功地于庆历十二年秋日里,诞下一位麟儿。
在北方战事紧张的局势下,皇室再添血脉,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极好的征兆。
只是可惜她的出身并不如何高贵,家宅偏小,不然想必整个京都,都会因为这位小皇子的诞生,而更加热闹几分。
三皇子李承平这些年渐渐长大,一向在人面前展现出极为稳重、知书识礼的一面,加上如今跟着在御书房听政,又有胡大学士亲自教导,本应是不二的皇储人选。
梅妃的生产,按理来论,应该不会惹出太大的风波。
然而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忘记了当年抱月楼的事情,明面上是范闲与二皇子的争斗,但被推到台前的却是范家老二和三皇子,范家老二逃到了北齐,至今尚未归国,三皇子在此事中的作用,虽被宫里一笔抹清,却也躲不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更紧要的是天下人都知晓,这位皇子与范闲之间的关系亲厚,非比常人,而如今的范闲,则是因为当街暴杀官员一事,在庆朝文官系统之中只有暴戾阴酷的一面,谁都不愿意日后范闲还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最最关键的是,庆国官场上的聪明人实在太多,陛下虽未明言,但事隔多年后,却在清洗监察院之后,选择了再次挑选秀女入宫,这些人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意,故而此次皇室再添血脉,隐隐然便添了些诡秘的感觉。
宫中的喜讯并没有明发,只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口舌已经提前传出了宫去,一夜功夫,所有的大臣都知晓了此事,有的持重为国之臣在忧心忡忡,有的在暗自兴奋,有的松了一口气,而更多的人终是紧张了起来。
…………当大臣们于府内琢磨明日上朝,该写何等样字句的华彩贺章时,临老得子的皇帝陛下,却反而没有这些外人臣子那般动容。
御书房执笔太监洪竹,依然老老实实地跪在皇帝陛下的软榻之旁,他的膝盖已经跪痛了,冷汗不停地沿着后背向下流着,因为从传讯到此时,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皇帝陛下却一直沉默地半躺在软榻之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喜悦的神情,甚至连起身去梅妃寝宫看探的兴趣都没有。
洪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陛下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味地紧张。
他并不知道范闲还活着,并且正在往庆国京都进发,他只是本着一名太监奴才的本分,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是不是应该起身了?皇帝陛下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并没有动怒,却也没有起身,反而是对身旁的姚太监说道:你说朕……有没有机会看着这个儿子长大成人?姚太监心头微震,赶紧欠下身,堆起笑脸,说了一大堆废话,不外乎是陛下春秋正盛,千秋万代之类。
皇帝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之意,唇角微翘,微嘲一笑,却不知道是在嘲笑天下人,还是在嘲笑自己。
如果陈萍萍还活着,他会怎么回答这句话?大概总比姚太监要有趣得多,只是那条老狗好像死了很久了……看着眼前那一成不变的深宫夜色,他忽然想到了几年前二皇子留给自己的那封信,又想到了与太子最后那番对话时,太子说的那句话。
……还请父亲对活着的这些人宽仁一些。
李承乾的声音似乎此刻还回荡在他的耳边,让皇帝的心微微抽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轻声地叹息道:谁又会对朕宽仁一些呢?…………第二天,正准备大肆上贺章拍皇帝陛下马屁的诸臣,愕然得知了一个令他们略感震惊和慌乱的消息。
梅妃娘娘产下一子,然而产后大出血,御医抢救一夜,终是没有抢救回来,不幸香消玉殒,死于宫中。
好在那位刚出生就没有母亲的小皇子身体康健,陛下伤痛梅妃身亡之余,令漱芳宫宜贵妃抚养。
漱芳宫宜贵妃抚养,那便等若将来这位贵妃娘娘便是这位小皇子的亲生母亲,一念及此,那些本来还在琢磨大庆龙椅将来归属的大臣们愕然不知言语,心知肚明,陛下的安排基本上绝了这位小皇子日后登基的可能。
梅妃已死,小皇子在宫中再无护持,梅氏家族又极为孱弱,再由宜贵妃抚养长大,哪里可能有出头之日?…………正午的阳光洒照在光辉的皇宫城墙之上,在这秋日里平添了许多暖意。
然而宫内的暖意却并不如何充分,尤其是梅妃的寝宫此时更是一片孤寒幽清,新生的小皇子早已经抱走了,嬷嬷和相关的宫女下人也一同去了漱芳宫,除了隐隐可闻的哭声之外,一丝喜庆的感觉也没有。
梅妃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完毕,安静地躺在大床之上,还没有移走。
这位曾经与范闲有过一面之缘的清秀少女,依然没有逃脱皇宫里的噩运,或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她的脸庞上一片霜一般的雪白,在正午的阳光下,反耀着冷厉不甘的光泽。
范闲曾经真心祝福她能够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怜的是,她终究还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
范闲原初担心的是,这位梅妃娘娘诞下的皇子长大之后,会给这座皇宫再次带来不安与血光,但只怕连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刚刚生下来,梅妃就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正午的阳光啊,就像这座皇宫一样光芒万丈,然而怎么照在那张俏白的脸上,还是那样的冷呢?…………范府,偏书房。
范淑宁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时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
阳光照拂在范府园内的树木花草上,给这间书房的窗户,描上了十分复杂的光影。
书房内,林婉儿面色凝重地坐在书桌之旁,沉默许久之后,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梅妃的命也苦了些。
不过这样也好,交给贵妃娘娘养大,将来也免得再起风波。
此时房内只有她与小姑子范若若二人,这大半年中,她们二人时常入宫陪伴日见苍老的陛下,对于皇宫里的事情十分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丽骄傲的梅妃娘娘,也很见过几面,并不陌生,只是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难产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然而听着嫂子的叹息,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她的双眼,淡淡说道:要怪只能怪她的父母,非要将她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句话是石头记里元春曾经提过的一句,林婉儿自然知晓是范闲所写,然则她是何等样聪慧机敏之人,马上听出了妹妹话中有话,眉尖微蹙问道:陛下血脉稀薄,而且宫里如今一直是贵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晓她性情的,总不至于……不至于如何,二人心知肚明。
范若若思忖片刻后,摇头说道:贵妃娘娘当然不是这等人,只是……我入宫替梅妃诊过几次脉,胎音听的次数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后,格外小心谨慎,一直保养得好,身子也比刚入宫时更健壮一些,依我看来,虽是头胎,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麻烦。
生产之事,总是容易出意外。
林婉儿想到自己生范良的时候心有余悸说道。
范若若皱眉许久后,依然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听闻是顺产,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
书房中沉默许久,林婉儿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可这说不通。
的确说不通。
庆国皇宫里向来阴秽事儿不少,但真正这般可怕的事情,却是没有谁敢去做的,尤其是梅妃怀的龙种,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宫里一直由姚太监亲自打理,便是漱芳宫为了避嫌,也没有插手,谁能害了梅妃?范若若忽而轻声说道:梅妃娘娘的产期,比当初算的时间要晚。
林婉儿心头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双眼,问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范若若摇头应道:身处禁宫,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处,自然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去触犯皇室的威严……如今想来,只怕当初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涂,只求陛下宠爱,怕是误报了,好在后来误打误中,才没有出大乱子。
林婉儿叹了口气: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年纪小,本就不懂事,仍是怪她父兄家族,只为求荣便将她卖入宫中,只怕这事儿就是她族里出的主意。
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门,加上宫里多年不曾选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忌讳,胆子竟是大到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们哪里脱得开干系。
林婉儿听到此时,终于听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说道:虽是欺君之罪,但终究是刚生了位皇子,又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行,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死了呢?谁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范若若的眉宇间泛起淡淡忧愁,说道:只是苦了那个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孩子。
在庆国,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然而他依然在母亲的遗泽下健康幸福地成长。
只是很明显,被正午阳光照耀得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叶轻眉一样,站在冥冥中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也没有人想到,梅妃的死,只是因为范闲曾对皇帝说过,梅妃终是不如宜贵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午(下)这一段日子的南庆很和谐。
宫里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于梅妃究竟是怎么死的,完全没有人敢开口议论,那座宫殿里接产的稳婆,很自然地因为梅妃难产而死陪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眼下大庆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国势紧张之时,一统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会狗胆包天,说那三两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里的内廷太监和苦修士来个报告?不过数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风秋深的,一片清明。
北方战事依然在缠绵之中。
冬雪渐至,南庆的攻势却没有减弱,一路直袭向北,快要接近北齐人布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线。
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国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齐皇帝的全权信任之后,异常冷漠地按兵不动,死死地锲在庆军行进道路的腰腹上,令庆国军方无比忌惮。
史飞终究还是去了北方,因为战事吃紧的缘故。
京都微感肃然,这位曾经单人收伏北大营的燕京旧将,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辅佐王志昆大帅,负责北伐事宜。
名将如红颜,想必史飞踏上旅途的时候,心中也是充满了豪情壮志。
史飞一去,京都守备师统领的职位又空缺了出来,不知吸引了多少军方青壮派实力人物的灼热眼光,然而陛下紧接着下来的旨意,顿时打熄了所有人的奢望。
叶完正式从枢密院的参谋工作中脱身,除了武道太傅的职务外,兼领了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
关于这个任命,没有任何人敢于表示反对,哪怕连丝毫的意见也没有,因为叶完这一年里在帝国西方立下的丰功伟绩,实实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们的眼里,谁也无法压制他的出头。
数十年前,叶完的父亲叶重便是在极为年轻的时候,出任了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如今风水轮流转,又转到了他并不喜爱的儿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谓将门虎子,一府柱石,不过如此。
深秋的正午,清冷的阳光洒在叶完一身素色的轻甲上。
这位年轻的将领眉头微皱,轻夹马腹,在京都正阳门外缓缓行走。
他的眼睛微眯着,不停地从身旁经过的百姓身上拂过,就像是一只猎鹰,在茫茫的草原中,寻找自己的猎物。
其实这只是他下意识里内心真实情绪的反应,他并不奢望能够在这里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够见到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虽然陛下严旨吩咐,若他看见范闲,一定要先退三步,但叶完怎么甘心?清旷的深秋天空里,清冷的阳光转换成无数道或直或曲的光线。
叶完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微黑的脸颊,眼角挤出了几丝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皱纹,他在心里默默想着那日在太极殿前与陛下的对话,心情异常复杂。
为什么选择在秋日进行北伐,难道不担心马上便要来到的绵延寒冬?这是北齐君臣们大为不解的问题,也是南庆臣子们的担忧。
只是陛下严旨一下,整个天下为之起舞,战马奔腾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谁也不敢多问。
最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战选择的时机不对,可是叶重统属的枢密院,最知战事的庆国军方重臣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劝谏陛下。
数千数万儿郎前赴后继,踏上不归之路,只是为了逼他现身。
叶完骑在马上,微微低头,似乎是想躲避那些并不炽烈的阳光,唇角泛起一丝微涩的笑容。
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看重范闲,更不明白为了诱杀范闲,陛下让庆国儿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应该不应该。
…………当叶完将军心生唏嘘之意时,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扑杀的对象,庆帝在这片大陆上最担心的那两个人,已经通过了城门,回到了京都。
只不过那两个人所走的城门,并不是正阳门。
正午的阳光,在西城门处也是那般的清漫。
来往于京都的繁忙人流里,有两个极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着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却是戴着一顶笠帽。
进行了一些小易容的范闲,在踏入京都的这一刹那,下意识里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
那顶宽大的笠帽将五竹脸上的黑布全部挡在了阴影之中,应该没有人会发现蹊跷。
很多年前,叶轻眉带着一脸清稚的五竹,施施然像旅游一般来到庆国的京都,她走过叶重把守的京都城门,将叶重揍成了一个猪头,然后开始辅佐一个男人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今天,范闲带着一脸漠然的五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庆国京都,躲过叶完亲自把守的正阳门,像两个幽魂一样汇入了人流,准备开始结束那个男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终,这似乎是一个很完美的循环。
范闲和五竹回到京都的时候,北方的战争还在继续,离梅妃之死却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范闲如今虽然是庆国的叛逆,被剥除了一切官职和权力,但他依然拥有自己极为强悍的情报渠道,在京都的一间客栈里,他闭着眼睛,思考着梅妃死亡的原因,分析着自己的成算,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范闲化装成京都里最常见的青衣小厮,游走于各府之间,街巷茶铺之中,没有去找任何自己认识的人,因为他并不想被万人喊打喊杀,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寻找着一些什么。
他在寻找箱子,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那个风雪天行刺失败,被庆军围困于宫前广场之上,他听到了箱子响起的声音,也知道陛下险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够找回箱子,或许后面的事情会简单许多。
只是箱子会在谁的手里呢?这个问题本来应该问五竹最为简单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张苍白漠然的纸,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是下意识里跟随范闲离开了神庙,开始在这庙外的世界里徜徉游历,感受体会……在那几日里,为了家人的安全,为了和陛下之间的那种默契,范闲没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楼附近找寻着痕迹,冥思苦想,谁会得到五竹叔最大的信任……除了自己以外。
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误区,怎么也没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这种寻找显得是那样的彷徨,全无方向,直欲在深秋的京都街上呐喊一声。
毕竟他如今是整个南庆朝廷的共敌,在看似平和,没有战争味道,实则已经开始渗出肃然之气的京都,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踪迹,他连监察院的旧属都不敢联络,所以这种寻找显得有些徒劳。
如今的京都已经与一年前的京都不一样了。
监察院已经成了二妈养的私生子,在凄风苦雨中摇摆,若不是陛下还没有完全老糊涂,只怕朝臣们早已建议陛下直接将监察院裁撤了事。
范闲以往一直以为,自己身怀三宝,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无论重生以来遇到何等样的险厄,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丧失过信心,便是面对叶流云的剑,皇帝老子的手指时,他依然觉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的那个人。
他的三宝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的五竹叔变成一个白痴模样,箱子又不见了,他能怎么办?范府,柳国公府,靖王府,言府,和亲王府,天河道上的监察院,大理寺旁的一处衙门,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闲有可能接触的地方都有朝廷的眼线,有好几次,范闲都险些与那些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险之又险。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么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的范闲便是这样狠厉的人,与之相较,确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实的身体情况与心理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有情报汇拢到他的手上,但他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些,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这一生最擅长的便是隐忍欺诈诱杀,大东山如此,许多次都是如此,范闲不想犯错,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会给他任何犯错的机会。
说来很是奇妙,皇帝与范闲二人其实对于彼此的情感情绪,都无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对方,心情便平静冷静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杀字!不须对人言,不须昭告日月,杀死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种精神支撑。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件比较悲哀的事情。
…………要想获得宫里最真切的情况,范闲在客栈里思琢许久之后,选择了叶府。
叶府一门忠良,叶重乃枢密院正使,叶完乃京都守备师统领,陛下信任无以复加,自然不会再派眼线监视。
如今的天下,已经没有几个地方能够拦住范闲的潜入,所以当一脸愁思的叶灵儿,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小厮像鬼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面色剧变。
然而这位将门虎女,毕竟不是弱质女流,竟是没有出声唤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从腰间拔出佩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是我。
范闲开口唤道,唇角泛起一丝疲惫的笑容。
是你?叶灵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师傅居然还活着,居然真的能够从神庙活着回来。
一番谈话之后,范闲疲惫地低下了头。
看来陛下的身体真的不行了,而且从梅妃之死中,从皇室对那位小皇子的安排中,他心头微动,异常准确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与心情。
那是一种淡淡的苍老意味。
看来接连遭受了最亲近的儿子臣子沉重的打击,强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连带精神,都已经陷入了他这一生最低沉的时期。
只是为什么陛下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始北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要抓紧时间?为将皇帝陛下打下神坛,范闲不惜用枪用剑用人心,极尽两生所修无耻心思,以天下为要胁,挟万民以自重,才终于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虚弱了,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的局面。
可为什么此时的范闲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范闲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叶灵儿面前的椅中,两只脚踩在椅面上,双手抱着膝盖,脸贴着腿,沉默地进行着思考,给人的感觉异常疲惫。
叶灵儿看见他的这个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后迅即化作了浓郁化不开的悲伤,因为她想起了某人,或许正是因为她想起了某人的缘故,她没有问范闲那另一个人现在在哪里。
…………太阳渐渐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叶府之中,叶完沉着脸踏入了后园。
不知道是因为北方战事紧张的缘故,还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备着那人归来的缘故,宫里并没有严令他出京归营,反而是陛下留了口谕,让他随衙视事。
父亲叶重应该还在枢密院里分析军报,拟定战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
叶完却没有丝毫羡慕与不忿,因为如今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次北伐虽然已经爆发,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结束,因为此次北伐还有一个极重要的目的没有达到。
也正是因为叶重不在府中,所以叶完的脚步反而显得轻快了一些。
他与父亲的关系向来极差,不然也不会在南诏一呆便是那么多年,甚至连京都人都险些忘记了他的存在。
不过叶完与叶灵儿的关系倒是极好,兄妹二人或许是很多年没有见面的缘故,反而显得格外亲近。
叶完准备去后园看一看妹妹,所以没有带任何部属护卫。
然而一入后园,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妹妹的身影,却是一个青衣小厮。
那名青衣小厮佝偻着身子,谦卑地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
叶完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因为在他入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注意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出奇的青衣小厮,两只脚的方位有问颖。
这是极其细微的地方,青衣小厮的两只脚看似随意,实际上叶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后脚一运,整个人便能轻身而起。
当然,这也是到了他们这个级数的高手,才能拥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过警惕了?叶完眯着的双眼里寒光渐渐凝结,他看着擦身而过那名青衣小厮的后背,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青衣小厮的身影微微一怔,缓缓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异常平静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叶府的少主人,极有兴趣地问道:叶完?这样也能被你看穿,虽然是我大意的缘故,但你果然……不错。
…………当范闲在叶府里与叶完不期而遇时,与他一同入京的五竹,正戴着那顶大大的笠帽,在京都闲逛。
关于如今的五竹,范闲早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形容自己挫败的感受。
这位蒙着黑布,永远十五岁的少年绝世强者,不止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很多在世间生存的知识也忘记了。
范闲在京都呆了多少天,五竹便在客栈的窗边呆了多少天,虽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闲总觉得似乎能够看到他眼睛里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说话,依然沉默,就像一个行走的苍白机器,只是下意识里跟随着范闲的脚步。
好在范闲这一生最擅长的便是与白痴儿童打交道,大宝被他哄得极好,五竹也不例外,这一路行来,没有出什么大的问题。
只是那个似乎失去灵魂的躯壳,总是让范闲止不住地心痛,所以后来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栈闲逛。
说实话,他也无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后能记得回客栈的道路便好。
范闲也没有担心过五竹的安全,因为在他看来,如今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然而范闲似乎忘记了,现在的五竹,只是像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而且更麻烦的是,五竹的大脑里根本没有伤害人类的丝毫可能。
所以蒙着黑布的五竹在京都里看似自在,实则危险地逛着,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着黑布看着,看着这座陌生却又熟悉的城池。
五竹行走于街巷行人之间,好奇地看着那些糖葫芦,听着茶铺里的人们,热烈地讨论着北方的战局,然后他走过了长巷,走过了天河道,来到了皇宫广场的边缘地带。
他好奇地偏了偏头,隔着黑布看着那座辉煌皇宫的正门,不知为何,冰冷的心里生起了一丝难以抑止的厌烦情绪。
啪!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接着便是更多石头砸了过来。
京都的顽童根本不知道这个戴着笠帽的人,是世间最危险的存在,拼命地用石头砸着。
丢傻子!丢傻子!五竹稳丝不动,任由那些孩子丢着石头,他看着皇宫的正门,忽然间开口自言自语道:这里好像叫午门,是用来杀人的。
这是五竹离开神庙后说的第二句话,没有一个听众。
他只记得这里曾经叫过午门,曾经有很多人死在这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玻璃花叶府后园。
叶完双瞳微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青衣小厮。
他没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后,对方居然有如此胆量,转过身来正面面对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时间内选择逾墙而出。
范闲平静地转过身来,眼眸里有的只有一片平静,却没有一丝其余的情绪。
他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将领,在第一时间内分辨出对方的身份,能够不经通传来到叶灵儿独居小园,只有叶家老少两个男人,对方既然不是叶重,那自然便是这一年里风生水起,得到了无数庆军将士敬仰的叶完将军。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闲与叶完,这两位南庆最强悍的年轻人之间,或许会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的感觉,就像范闲当初和大皇子一样,起始有怨,最后终究因为性情的缘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的范闲是南庆的叛逆,十恶不赦的罪人,叶完却是突兀崛起的将星,陛下私下最信任的年轻一代人物。
最关键的是,范闲经历了漫长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将这世间的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静与淡漠。
这种平静与淡漠代表的是强大的信心,而在叶完看来,则是浓烈的不屑,他心中那丝隐藏数日的不忿不甘与愤怒顿时占据了他的全身,偏生这种愤怒却没有让他的判断出现丝毫偏差,只是更加地冷静。
范闲在此!叶完一声暴喝。
虽然他很希望与范闲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但他不会犯这种错误,对于南庆朝廷来说,范闲就像是一根怎么也吞不下去的鱼刺,能够捉住此人,或者杀死此人,才是叶完最想做的事情。
陛下曾经说过,此人不死,圣心难安,叶完身为人臣,必须压抑住自己的骄傲,所以当他一声暴喝通知园外亲兵之后,他第一时间内选择了退后,用这种示弱的姿态,拦住了范闲的退路,他不惜以这种比较屈辱的方式,也要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亲兵一至,京都示警之声大作,叶完不相信范闲还能逃走。
范闲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当叶完冷漠地开口时,他已经扑了过去。
范闲就像一道烟一般扑了过去,虽然轻柔,但轻柔的影子里,却夹杂着令人心寒的霸气,撕裂了深秋的寒冷空气,也撕裂了这片园子里天地的宁静。
扑面而来的强悍霸道气势,令连退三步的叶完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感觉到面目前的劲风,像冰刀一般刺骨。
他的内心震惊,但面色依然平静不变,不及拔刀,双手在身前一错,左拳右掌相交,在极短的时间,极其强悍地搭了一个手桥,封在了前方。
手桥一出,仿似铁链横江,一股肃杀而强大的气息油然而生,生生拦在了范闲的那一拳之前,将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衬得若江上飘来的浮木,去势虽凶猛,却根本生不出一丝可能击碎铁链的感觉。
范闲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却也已经眯了起来。
他精修叶家大劈棺数年,对于叶家的家传功夫十分清楚,然而叶完今日连退三步,看似势弱,不料手桥一搭,空中竟横生生多了一堵厚墙出来。
这等浑厚而精妙的封手式,绝对不是大劈棺里的内容。
难道是叶流云的散手?大宗师留下的绝艺,难道被这个年轻的将军学会了?范闲心头微微一颤,手下却没有丝毫减慢,面前这方手桥所散发的气息太过强横,他知道自己这霸道一拳,不见得能冲破对方的防御,而流云散手的厉害便在于实势变幻无常,一旦对方手桥封住自己的这一桥,接下来变幻出的反击手法,只怕速度会压过自己。
而且更关键的是,流云散手的反击,宛似天畔浮云,谁也难以捉到真迹,范闲即便不惧,可若真被流云散手封缠住了,一时间只怕也无法退开,而叶完很明显为了捉住或者杀死他,一定不会介意拖住他,然后与他人联手合击。
…………嗖的一声,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一枝黑色的秀气弩箭突然间从范闲的袖中射了出来,超逾了他拳头的速度,笃的一声射到了叶完的手桥之上。
这一手很阴险,范闲一向就是个阴险的人。
然而这笃的一声显得有问题,秀气的喂毒弩箭就像是射进了木头里一般,只在叶完那双满是老茧,却依然洁白的双手上留下了一个小红点,便颓颓然地堕了下来。
叶流云的散手修练到极致之后,可以挟住四顾剑暴戾无比的一剑,他的侄孙叶完很明显没有这种境界,但是面对着范闲阴险射出的弩箭,却显得异常强悍。
黑光之后是一道亮光,嗤的一声,范闲紧握着的拳头忽然间散开了,一把黑色的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叶完依然面色沉稳,一丝不动,一拳一掌相交的两只手,却在这黑色的匕首之前变得柔软起来,化成了天上的两团云,轻轻地贴附在了范闲的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闲的万千霸道劲气,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没有惊起半点波浪。
他强任他强,范闲第一次遇见了叶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风山岗,竟是无法寸进!…………范闲的右脚重重地跺在二人间的石板地上,石板啪的一声如蛛网般碎开!他面色不变,右手食指却是极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的匕首顺着他的指尖画了一道极为凄厉的亮弧。
此时二人已经近在咫尺,叶完无路可退,范闲必须破路而出,谁都已经在瞬息间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了最巅峰的境界。
那挟着凄厉劲道的黑色匕首一割,叶完的双手忽然变成了两株老树,无叶的树枝根根绽开,当当当当与黑色的匕首迅疾碰触数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没有留下一丝伤痕!在这电光石火间的一刻,范闲的唇角翘了起来,微微一笑,笑容里只有平静与这平静所代表的自信,以及这份自信所昭示的强大。
指尖的黑色匕首连斩数十下,全部被挡回,他却借势将匕首收了回来,一直平静垂在腰侧的左手,紧握成拳,没有赋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没有夹杂任何一位大宗师所传授的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闷响,范闲的左拳狠狠地砸在了叶完在刹那间重新布好的手桥之上!两位强大的年轻人之间,已经进展到武道修为根基的较量,范闲舍弃了一应外在的情绪与技巧,浑不讲理,十分强硬地与叶完进行着体内真气的搏击。
拳与手掌毫无滞碍地碰触在了一起。
叶完的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间变白,左脚踩在后方,双手拦在身前,整个人的身体形成了一个漂亮至极的箭字身形,后脚如同一根死死钉在岩石里的椿,两只手就像是一块铁板,拦住了扑面而来的任何攻击。
范闲的身体却依然是那般的轻松随意,就像他在愤怒之下,很没有头脑地打出了一拳。
他的两只脚依然不丁不八,他的身体依然没个正形儿。
一股强大的波动,从园中二人的身体处向外播散,呼的一声秋风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与落叶。
范闲的眼睛亮了起来,盯着近在咫尺叶完那张微黑肃杀的脸,他似乎也没有想到,叶完体内的真气竟然强横到了这种程度,居然在连续封了自己的两次暗手之后,还能抵挡住自己蓄势已久的霸道一拳。
叶完体内如此雄浑坚实的真气,究竟是怎样练出来的?难道当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诏的时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锤炼自己的精神与意志?一念及此,范闲竟隐隐觉得有些佩服对方。
然而园外已有脚步声传来,范闲不想再拖延时间了。
范闲微微惊愕,他却不知道对面叶完心中的震惊更是难以言表。
叶完知道自己的实力是多么的强横,但……面对着范闲这看似随意的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桥将被冲毁的不吉念头。
之所以生出这种念头,纯粹是因为叶完身处场内,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传说中更加强横霸道的范闲的实力!在这一刻,叶完终于明白小范大人这四个字的名声终于是从哪里来的,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见范闲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叶完不是先退三步,抢先搭好了手桥,以范闲的应机之变,实力之强,出手之狠,只怕会在瞬息间,就连环三击冲毁自己的心神,根本不给自己施展出流云散手的机会!自己真的不如他吗?叶完的表情虽然依然沉稳平静,但心里却是充满了强烈的冲动,要与对方进行最后的拼杀!…………范闲没有给叶完这个机会,虽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间杀死对方,但他决定给对方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为这场注定要流传到后世的二人初遇,留下一个对自己来说很圆满的结果。
所以范闲的眼睛越来越亮,身上的衣衫在秋风中开始簌簌颤抖,一抹极其微淡,却又源源不绝的天地元气,顺着秋风,顺着衣衫上的空洞,顺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开始不停地灌入他的体内。
范闲双眼一闭,遮住了眼中浑异常人的明亮光芒,闷哼一声,左臂暴涨,去势已尽的拳头,在这一刻劲力全吐!…………被沙石砌成的大坝,堵住了数千里的浩荡江水,然而江水越来越高,水势越来越大,忽然间,天公不作美,大作雨,无数万顷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间,将那座大坝冲出了一个溃口。
一座将垮的大殿,被无数根粗直的圆木顶在下方,勉强支撑着这座宫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却开始震动起来,一股本来没有,却突然出现在世间的能量,撼动了大地,摇动了那些圆木的根基,让圆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撑,轰然垮塌。
从一开始便以不变应万变,以叶家流云散手,以封手势搭手桥,成功地封住了范闲连环三击,叶完并没有任何骄傲之情,哪怕他面对的是强大的范闲,那是因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强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两只手所搭的桥被冲毁了,自己身体这座大殿要垮塌了……原来范闲的强大,还在传说之上,还在自己的判断之上!一阵秋风拂过,那些被二人劲气震得四处飘拂的枯叶,又开始飞舞起来。
在飞舞的落叶中,范闲异常稳定的那一个拳头,摧枯拉朽一般破开了叶家流云散手里的手桥一式,狠狠地击打在了叶完的右胸之上!秋风再起,落叶再飞。
叶家的后园里已经没有了范闲的踪影,只剩下面色苍白的叶完,捂着自己的胸口,强行吞下了涌到唇边的那口鲜血。
亲兵卫们这个时候终于冲到了园内,然而他们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只看到了一向战无不胜的小叶将军,竟似乎是败了!从叶完看到青衣小厮,再到这些亲兵冲入园中,其实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时间。
就在这十来秒内,日后影响南庆将来的两位重要大人物,进行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次相逢,并且分出了胜负。
叶完捂着胸口,强行平伏下体内快要沸腾的真气,双眸里迅即回复肃杀,寒声说道:通知宫中,范闲回来了。
此言一出,亲兵们终于知道被己等视若杀神的将军是败在了谁的手里,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叶完缓缓地转过身去,负着手眯着眼睛看着先前范闲跃出去的高墙,心情异常复杂,那是一种愤怒与不甘交织的情绪。
在先前一战之中,他身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对方,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便采的是守势,气势便落在了下风,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换一个场景,或许会好很多吧?范闲最后的那一拳,能够轻松地突破了自己的手桥!虽然范闲霸道真气冲破了流云散手之后,也不可能再余下太多的杀伤力,可是被对方击败击伤,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尤其是那个拳头里最后涌出来的强大真气,更是令叶完明白了一个事实,如今的自己,确实不是范闲的对手。
叶完从来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尤其是对于范闲这样声名远播的人物,但他依然没有想到,今日范闲所表现出来的实力,竟比传说中,比军方情报中,比自己的预判更为强大!咳嗽声响起,叶完用袖角抹去了唇边的鲜血,双眸冰冷,异常愤怒。
他愤怒的原因便在于人生为何是这样的不公?他自幼行于黄沙南蛮之间,修练之勤当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的超强实力,然而却似乎不够范闲看的!这不可能!范闲并不比自己多活几年,为什么他能够修行到如此的境界?天才?难道拥有天才,便能胜过自己的勤奋?…………范闲不知道身后叶府中那位年轻将领的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会了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绝对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过自己的运气不错,而且自己比谁都要刻苦与勤奋。
说到底,他与叶完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只不过范闲从生下来就开始修行霸道功诀,他从活着的第一天就开始在畏惧死亡,这等压力,这等感触,世间无人能比,所以才会造就了他如今古怪的境界。
击败了叶完,却无法杀死对方,范闲的心里没有一丝骄傲得意的情绪,因为他如今以强大实力为基础的自信,已经让他超脱了某种范畴,今日一战,最后单以实势破之,看似简单,却是返璞归真,极为美妙的选择。
他低着头,摆脱了京都里渐渐起伏的骚动,沉默地回到了客栈。
然后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没有在窗边看风景,而是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而五竹如果开始思考了,谁会发笑?范闲轻轻咳了两声,咳出了先前被叶完手桥反震而伤引出的血痰,看着五竹叔说道:他知道我回来了。
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宫。
虽然明知道说这些话没有太多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范闲还是习惯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庙之前那一日一夜的咳血谈话一般。
五竹果然没有丝毫反应,只是低着头。
范闲的头也渐渐低了下来。
夜色渐渐深了,客栈的房间里没有点灯火,只是一片黑暗,两个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客栈的房间已经变得空无一人,没有点燃的蜡烛依旧保持着清秀的模样,没有流下粘稠的泪来提前祭奠马上便要开始的复仇与结束。
刚过子夜不久,范闲便换上了一身太监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
在离开客栈之前,他最后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没有试着唤醒对方,邀请对方加入人类情感的冲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没有在意他的离去,只是一个人等到了天亮。
便在天光亮起的一瞬间,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飘下了雨来,冰冷的雨水啪啪啪啪击打着透明的玻璃窗,在上面绽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却反而显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没有变大,只是丝丝地下着,击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桥流水方,响着极富节奏,缓慢而优美的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的民宅,都有窗户。
自从内库复兴之后,国朝内的玻璃价格大跌,这些窗户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的。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间,便会在玻璃上绽出大小不同的花来。
蒙着黑布的五竹,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玻璃窗上绽出来的雨花。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触窗外那朵美丽的花朵,却有些无奈地被玻璃隔在了这方。
这是玻璃。
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个人望着窗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来,沉默地看着窗外,似乎想起这时候已经是自己去逛街的时间。
所以他转身推门出房,走下了楼梯,走出了客栈之外,走到了冰冷的雨水之中。
他身上的布衣有很多脏点儿,那是昨天下午在一个巷口被京都顽童砸出来的痕迹,而整整一夜,范闲心情沉重,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没有人会在雨中逛街,或许有情侣喜欢玩情调,撑着雨伞行走于雨中,但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没有这种,士子撑着伞在雨中狂嚎破诗,那是痴劲儿。
蒙着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却不知引来了多少避雨的人们惊奇的目光。
冰冷的雨打湿了五竹的布衣,也吞没了那些有些脏的泥点。
他一个人沉默而孤独在雨中行走着,走过京都的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湿了他永远乌黑亮丽的头发,也打湿了那蒙着千万年风霜的黑布。
雨水顺着黑布的边缘滴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深秋的这场雨渐渐大了起来。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异的眼光注视下,一路走出巷口,来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
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身上的衣衫,脸上的黑布,缓缓向下滴落。
他就在这里停驻了脚步,然后微微抬头,看着远方烟雨凄迷中的皇宫。
昨天下午的时候,五竹也是在这里看了半天的皇宫。
虽然他是一位来自神庙,下意识跟随范闲参观人间的旅行者,皇宫也确实是京都里最值得游览的地方,最雄伟壮观的建筑,但是五竹接连两日来此,想必有别的一些机缘影响了他的决定。
街畔屋檐下,几个穿着小棉袄的京都顽童,正背着方正的书包,搓着手,抵抗着寒意,小脸蛋儿被冻得有些发白。
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兴办的公塾念书,身边也都带着雨伞,只是没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时候,雨水竟会忽然变大了。
看,是昨天那个傻子!一个小家伙儿正觉得这雨下得让人太过无聊,虽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课的时间,但是谁愿意老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恰在此时,他发现了像个白痴一样木然站在雨里的五竹,认出了对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般高兴。
屋檐下没有什么石头,那些顽童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在一个煤炉子旁边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烧尽的煤渣,尖声笑着,叫着,开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人类在很小的时候,就很擅长通过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从而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这似乎是一种天性,不然那些孩童们,为什么会听着煤渣砸在五竹身上的声音,便会觉得喜悦?为什么看着五竹浑身上下被砸得肮脏不堪,便会觉得快活?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这些人数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个站在雨中发呆的瞎子,很明显是个白痴,又是个残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余,看着那个瞎子身上的污迹,又有些下意识的厌恶。
所以除了一个大婶模样的女人,狠狠地骂了那几个小崽子一句之外,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不以为然的孩童用自己的方式,发泄着生命皆有的暴力欲望。
啪的一声,一坨沾了水的煤块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扇了他一个耳光。
那块煤渣,将五竹脸上的黑布打得略微偏了一点,五竹苍白的脸也偏了一点,似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将自己脸上的黑布拉正,缓缓转过身,看着屋檐下那些手上并不干净的小孩子们。
顽童们并不害怕,因为昨天砸了一个下午,这个瞎子白痴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相反,他们看着五竹今天有了反应,反而觉得更加兴奋,砸向街中雨中的煤渣,顿时密集了起来。
啪啪啪啪,终于有人找到了石头了,混着煤渣,一股脑地往五竹的头脸处砸去,留下了肮脏的痕迹,和丝许血痕,被雨水一冲,便在五竹苍白的脸上流淌着,就像是旱季之后的洪水,携带着千万年的垃圾,在大地沧桑的脸上,冲刷出令人心悸的痕迹。
五竹依然没有躲避。
原来五竹也会受伤,他隔着那层黑布,怔怔地看着那些不停尖笑着,挥动着小手的孩童,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攻击自己,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童天真的脸上,竟然会笑得如此狰狞。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块一块的石头,不论是尖的还是圆的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自己的心却感觉到有些怪异?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绪?伤心?失望?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绪二字而已?五竹望着那些孩童,任由他们砸着,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却突然间像是多了一点儿什么东西。
雨忽然变得极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谁戳了一个大洞,无数的江河湖海,就从那个深不可测的大洞里泼然而下,化作漫天骤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的脑海里也像是忽然开了一个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来,让他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情绪之中。
有情绪,这证明了什么?是不是和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所说的好奇,是同样的证明?五竹再次开始思考,在磅礴的大雨中沉默地思考。
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曾经对他说过很多话,但是他听不懂,听不明白,不能够了解,只是记在了心里。
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做什么去了?好像是去那个皇宫了,好像是为了报仇。
为什么报仇,为谁报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个叫做范闲的人不甘心,不愉快。
是一个叫叶轻眉的女人,还有一个叫陈萍萍的老跛子?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好像随着这漫天的雨水,和那个大洞里透下来的清光,在五竹的脑中变得渐渐清晰,渐渐熟悉。
然而令他有些头痛的是,他依然记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自己难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庙里吗?五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但他拥有了他本来不应该拥有的东西,那就是情绪,其实从昨天下午开始,那种情绪,便已经充溢他的内心,让他的双眼只是隔着黑布,静静地看着那座皇宫。
这种情绪叫做厌恶,不知道为什么,五竹自己都无法解释,他很厌恶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筑,或许只是因为他本能上厌恶那座建筑里的人?离开雪庙的时候,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一面咳着血,一面对自己说,要自己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鲜活的陌生的……情绪?五竹决定去皇宫里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绪的真实来源,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自己想见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见的人。
于是他的手稳定地放到了腰畔的铁钎上,同时微微低头,重新戴上了背上的笠帽,将天上的雨水遮住,将遮住自己双眼的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们还在快活地扔着石头与煤渣。
五竹沉默片刻后,放开了手中的铁钎,蹲下身来,手掌在地上流淌的污水中划拉着,抓起了一把并不坚硬的煤渣。
不能伤害人类,除非是为了人类的整体利益。
然而五竹和神庙里那位老人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不明白,整体利益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狗屎,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年轻的人类或许只是在游戏,五竹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反应的,至少对于这些欺凌自己的年轻人类,他的心中没有厌恶的情绪,也没有愤怒的情绪。
既然是游戏,我陪他们玩一次游戏,或许他们便不会再这么缠着我了。
五竹直接将手中那捧混着雨水的煤渣向着街畔屋檐下的孩子们扔了过去。
一阵惊恐的叫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无数的哭泣声,有人昏倒在雨水中的倒地声,乱七八糟的声音就顺着五竹的这个动作响起。
一把混着污水的煤渣,准确地按照四人份分开,准确地命中了那几个顽童的身体,其中一位笑得最大声的顽童的头上直接被砸出血来,一声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后,忽然爆发了愤怒的吼叫声:傻子打死人了!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们,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急公好义的优秀市民,报官的报官,通知家长的通知家长,还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准备将那个犯了浑的白痴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邻居,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这么大的苦。
那个昏倒在地的孩子的母亲扑到了孩子的身上,大声哭泣着,怨毒地咒骂着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游戏的话,那个妇人为什么要哭,如果不是游戏的话,先前为什么他们不阻止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受伤,难道这些人类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难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不担心我的安全?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隐隐间学到了一些东西,稍微明白了人类的情感与选择和道理无关,原来是以亲疏和喜恶来划分的。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五竹认为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
他最厌恶那座皇宫,所以他不再理会这些像疯了一样的人们,很认真地重新抹平了脸上黑布的皱纹,将手放在腰畔的铁钎之上,向着远方的皇宫踏进。
有人试图要打死了这个白痴,瞎子,疯子,然后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断成了两截。
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顶笠帽的五竹,很轻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们愤怒的包围圈,只在身后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们。
五竹没有杀人。
不是他不敢杀,而是数十万年来所养成的习惯,让他想不到杀。
想杀的时候,再杀吧。
当京都府的衙役赶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处时,那个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疯子早已不知所踪。
看着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头稍一查看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干净利落。
强者怎么会屑于和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过不去?衙役班头感到身体有些发寒,不是因为这些百姓的伤势,而是因为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瞎子,如果真如这些百姓所说,那人是个傻子,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傻子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疯子。
让这样一个武疯子在京都里乱窜,衙役班头想着就可怕,他第一时间让下属通知京都府衙门,然后紧张地问着旁边的一个人:那个疯子跑哪儿去了?好像是往广场方向去了。
那人颤着声音回答着,咬牙切齿说道:那个人盯了皇宫两天了,只怕有问题。
衙役班头不需要再问,也明白这个人是想把那个疯子害死,什么事情牵涉到皇宫,便再也没有活路。
不过听说那个武疯子直直地朝着皇宫方向去,衙役班头心头反而感到轻松了一些,毕竟皇宫里高手云集,禁军森严,再厉害的武疯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儿,哪怕是传说中的小范大人杀回来了,难道还能闯进皇宫不成?…………雨一直下,五竹并不知道身后远方街口的百姓想让他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头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着笠帽,握着铁钎,一步一步,异常稳定而又干脆地向着皇宫广场行走。
在北齐瑯琊郡,范闲给他买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湿透。
随着每一步的踏行,五竹的脑海中就像是响起了一声声鼓,击打着他的心脏,击打着他的灵魂,叶轻眉,陈萍萍,范闲,这些看似遥远却又极近的名字,不停地响着。
每一步,他都隐约记起了一些,虽不分明,却格外亲近。
比如这座冰冷雨中的皇城,比如这座充满了熟悉味道,满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这样的熟悉。
而同样,随着向着皇城广场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对这座皇宫的厌恶之情便更深一分。
这座巍然屹立于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样的不可撼动,那样的森严和……恶心。
京都是故地,皇宫亦是故地,五竹这样想到。
在雨中独行旧地,偏遇着拦路雨洒满地,路静人寂寞,这惘然的雨途人懒去作躲避。
…………拦着五竹去路的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队全身盔甲,肃杀之意十足的禁军士兵。
雨水击打在这些庆国军方精锐的灰甲上,啪啪作响,击打在他们肃然的面容上,却激不起丝毫情绪的变化。
五竹脸上的情绪更是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身体依然微微前倾,让头顶的笠帽遮着天上降下的暴雨,脚下更是没有停滞,也没有加快,只是稳定地按照他所习惯的速度,向着广场的正中间行去。
五竹想进皇宫看看,所以要经过皇宫的正门,所以要走过这片暴雨中的广场,对于他而言,这是异常简单的逻辑,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拦着自己。
而他这个异常简单的逻辑,对于负责皇宫安全工作的禁军来说,却显得异常冷漠而大胆。
范闲回京的消息,昨天夜里已经从叶府传出,到今日,所有庆国的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而皇宫则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了戒严,一应进入检查极为严苛,而防卫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层级。
哪怕当年京都守备师押解监察院陈老院长回京的那一日,整座皇城的戒备都不如今天森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范闲回京是为了什么,他一定会试图再次入宫行刺,而南庆朝廷,绝对不会再给这个叛逆第二次机会。
禁军的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日晨间一场大雨,湿冷的感觉,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阵阵心悸,因为他们不知道范闲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杀进宫去。
天河道岔路口的小风波,其实也落在了禁军的眼中,只是负责监察外围安全工作的士兵,并没有将一个武疯子的突发事件看得太过重要。
然而当这名戴着笠帽,双眼全瞎的武疯子,忽然展现出极为惊人的实力,并且开始沉默地向着皇宫行走时,禁军终于发现了一丝诡异。
当那名戴着笠帽的瞎子右脚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广场青石板上的积水时,禁军便发出了第一声警告,并且开始集结武力,准备一举擒获此人。
然而五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声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旧只是稳定而沉默地行走着,在皇城上禁军将领警惕的目光中,在广场上禁军士兵寒冷肃杀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稳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个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闻,视若无睹,一步步地向着广场中央,向着皇宫的正门行去。
哪怕在这个时候,禁军的将士们依然认为这个古怪的人物是个疯子,而没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联系在一起。
因为在世俗人看来,再如何强大的刺客,哪怕是当年的四顾剑,也不可能选择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杀。
在逾万禁军的包围中,在高耸入天的皇宫城墙下,没有人能够杀破这么多人的阻拦,杀入皇宫,剑指陛下。
除非这个世间真的有神。
所以禁军们认为这个古怪的瞎子,或许只是一个运气极为不好的疯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忽然闯到了皇宫前的禁地。
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没有看到面前拦着自己的那一列禁军士兵。
此时漫天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无穷无尽的雨水就像是东海上的巨浪,将他孤伶伶的身影将要吞没。
然而却始终无法真的吞没,因为他又从雨中走了出来。
杀。
一名禁军校官双眼微眯,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不远处那个瞎子的身上透了出来,那个瞎子已经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种危险的感觉,让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犹豫,发出了指令。
唰的一声,拦在五竹身前的禁军齐声拔刀,刀光刹那间耀亮了皇城前阴雨如瀑的天空。
没有嗤嗤剑芒大作,五竹只是稳定地抽出了腰畔的铁钎,然后刺了出去。
他的速度在暴戾的风雨中,并不显得快,而且出钎之势也并不如何绝妙,然而……每一次铁钎递出去时,钎尖便会准确地刺中一名禁军的咽喉。
准确,干净,稳定,这便是五竹出手时的感觉,非常简单,然而简单到了极致,便成为了某种境界。
从那名校官杀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军士兵,只不过过去了数息时间。
漫天雨水之中,五竹的身后倒着一地尸体,鲜血刚一从那些尸体的咽喉里涌出来,便被雨水冲淡冲走。
在杀人的过程里,五竹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化,两只脚在雨中前进的步伐依然是那样稳定,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杀人而行。
这不是绝世高手的潇洒,也没有给皇宫四周所有禁军带来强者闲庭信步的感觉,他们只是觉得冷,很冷,因为那个瞎子的出手是那样的稳定,稳定到甚至无比冷漠的程度。
禁军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样死在了那把铁钎之下,因为那个戴着笠帽的瞎子,身上并没有足以冲破天地的气势,他的出手也并不如何刁钻毒辣。
只是那把铁钎像是蒙上了一层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可能,然后挑选了最合理的一个空间缝隙,递了出去。
看似简单,实则惊天泣地,足以令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完全丧失任何与之为敌的信心!那名校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下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死在了这个戴着笠帽的瞎子手下,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的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
校官忽然觉得对方那件被雨水打湿,变得颜色有些深的布衣,不像是一件寻常的衣衫,对方握着的铁钎也不是寻常的兵器,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凝结了天地间所有的玄妙,呼吸着天地间所有寒意的怪物。
校官浑身颤抖,奋勇地拔出刀去,然后看见了一柄铁钎在自己的颌下刺入,再如闪电一般收回。
太快了,为什么先前看着那么慢?为什么自己怎么躲也躲不开?校官带着这样的疑问,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满是惊恐的双瞳渐要被积水淹没,然后他看着一双湿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头颅边走过。
便在这个时候,那双穿着布鞋的脚,依然是那样的稳定。
…………雨还是一直在下,禁军一直在死。
对那个带着笠帽的杀神所带来的未知恐惧,让负责皇宫安危的禁军士兵们变得极为愤怒和勇敢,前仆后继地杀了过来。
然而这些禁军竟是连五竹稳定的脚步都无法阻止一丝。
五竹低头,转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静与计算能力,平静地让开所有可能伤害到自己身体的兵器,然后直直地递出铁钎,撕开面前的秋雨帘幕,撕开面前的重重围困。
他只是要进皇宫看看,便因为这个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边,不停地有鲜血映红了雨帘,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惊呼,有惨叫,有闷哼。
就像一个不知缘由跌落尘埃,来到人间的上天使者,用一种最平静的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方式,在收割着帝王身旁的护卫,收割着凡俗卑贱的性命。
五竹身前的人,越来越少,地上的死尸,却越来越多。
…………忽然间,五竹在皇城正前方的广场中央,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旁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在他的四周,数百名禁军倒卧于血泊之中。
再如何暴烈的秋雨,此时也无法在一瞬间内,将这些血水洗干净。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城之上。
城上的禁军早已弯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经瞄准了宫门前方的五竹,随时可能万箭齐发。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头来,隔着那块黑布,看着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着那些恐怖的箭枝。
露在布外的脸庞依然一脸平静,根本没有任何惧意,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右臂,将手中的铁钎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迹。
雨水啪啪地击打在铁钎之上。
被那柄铁钎杀得失魂落魄的禁军已经听命收回宫门之中,此时朱红色的宫门紧闭,阔大的广场上除了那些倒卧于地的血尸,便只有若惊涛骇浪一般漫天的风雨和……那个戴着笠帽,孤独站立着的瞎子。
皇城上下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寒意。
这个强大到令人难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谁?一脸苍白的禁军统领宫典,站在城头注视着雨中孤独站立的瞎子,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子和她的少年仆人,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惧意。
他知道对方是谁,在第一时间内就已经通知了宫内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上万名禁军能不能拦住对方。
五竹来了,五竹终于来了,他替小姐报仇来了!宫典的心里不停回荡着这几句令自己心惊胆颤的话语。
孤独站在风雨中,用一把铁钎挑战整个强大庆国朝廷的五竹,却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间自言自语道:里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风雨,斯人独立,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宫前行走谁折腰?放箭!雨水从宫典混漉漉的胡须上滴落,面色苍白的禁军统领,声音微颤地发出了命令。
无数枝羽箭在这一刻脱离了紧绷的弓弦,倏然间速度提升到了顶点,撕裂了空中的雨水,射向了广场正中孤独站立的五竹。
密密麻麻的箭羽似要遮天蔽日,只是今日的暴雨率先抢走了这个效果,所以无数枝飞速射出的箭羽像发泄不满一般,绞碎了天地间,空气中所有的雨珠,令整个广场的上空,变成了如神境一般的水帘大幕!与这恐怖的声势相衬的还有这些箭羽刺穿空气,所带着的阴森呼啸声,这些声音代表着庆国强大的军力,也代表着无可抵抗的杀意。
在这样密集的箭羽攻击中,没有人能够活下来,范闲不能,即便是当年大东山处的叶流云,所面的也只不过是数百枝弩箭,而且在那样的地形下,大宗师飘忽的身法,本来就是他们最大的保障。
怎样杀死一位大宗师?范闲当年曾经深思过这个问题,必须是放在平原之上,万箭齐射,然后用重甲骑兵连环冲锋,方能不给大宗师逃遁的可能。
孤独站在雨中的五竹很强大,至少知道他名字的那些人,从来都不会认为他弱于一位大宗师,很显然,禁军收兵放箭,与范闲当年的计划极为相宜——此时广场上一片宽阔,虽在雨中,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视线的法子,五竹如何躲避?人力终究有时穷,以一敌万之人有,然而箭羽齐发,却等若将万人之力合于一出,怎样抵挡?面对着比暴雨更加密集的羽箭,五竹还能无比强大地站在广场中央吗?五竹的身法没有叶流云快,五竹的出手没有四顾剑狂狠,五竹无法像苦荷一样借雨势而遁,他只是冷漠地抬起头来,隔着那层湿润的黑布,看着扑面而来,劲风逼面,将自己身周数十丈方位都笼罩起来的乌黑箭雨。
箭矢之尖刺破了雨珠,来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的天下,轻身功夫最强的应该是范闲,在苦荷留下那本法书册子的帮助下,他可以在雪地上一掠十余丈。
然而便是他,此刻面临着这泼天的箭雨,也没有办法倏然若闪电,掠至箭雨罩下的范围之外。
所以五竹的身体也没有动,没有尝试着避开这场明显蓄势已久,密集到了极点的箭雨,因为无论是谁都躲不开——他只是将身边雨中的铁钎收了回来,横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就像是一扇门,忽然间关闭,将他的身影锁在了雨雾之后。
咄咄咄咄!无数声箭镞刺中目标的恐怖声音,似乎在这一刻同时响起。
强劲的箭枝有的刺中了五竹脚下的青石板,猛烈地弹了起来,在空中便禁受不住箭身承受的巨力,啪的一声脆断,有的箭枝更是直接射进了青石板之间狭小的缝隙之中,箭羽嗡嗡作响。
只是一瞬间,无数的箭枝便将五竹略显单薄的身体笼罩住了。
…………无数声令人心悸的响声过后,皇城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瞳都渐渐缩小,惊恐地缩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箭枝就像被春雨催后的杂草,森森然地在皇宫前广场正中央约数十丈方圆的范围内,密集地插在地上,溅在空中!而最密集的箭雨正中,五竹依然沉默地站立着,不知何时,他一直戴着的笠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上面穿插着不知道多少枝箭,看着就像一个黑色的毛球,渗着寒冽的光芒。
而他的右手依然稳定地握着那把铁钎,右手之下是无数枝被他斩断了的箭羽。
被雨水打湿的广场上满是箭枝,五竹站在满地残箭之中,除了他双脚所站立的位置之外,一地折损之后的杀意,这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了干净的地面之上。
雨势忽然间在这一刻小了下来,似乎老天爷也开始隐隐畏怯这个在万枝羽箭之下,依然倔犟站立的瞎子,想要把这一幕看得更清楚一些,所以皇宫上方厚厚的雨云忽然间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太阳的光芒便从那道缝隙里打了下来,照耀在了五竹的身上,淡淡然为这个布衣瞎子映出了一道清光。
小雨中秋风拂过,五竹身上湿透了的衣衫轻轻拂动,簌的一声,他左手上那顶不知道承接了多少枝羽箭的笠帽,终于寿终正寝,在他的手中四散破开,就像是一盏易碎的灯笼。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城禁军根本不明白这种神迹一般的场景,是怎样出现在了人间。
在万箭临身的那一刻,五竹其实便动了,只不过他动得太快,以至他手中铁钎和高速旋转的笠帽,这两种痕迹,都变成了雨中的丝丝残影,根本没有人能够看的到。
五竹的脚就像是两根桩子一样,深深地站在大地之中,他右手的铁钎,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完全计算出了每一道箭枝飞行的轨迹,并且在五竹肢体强大的执行能力配合下,令人不可思议地斩落了每一枝真正刺向自己身体的箭。
先前那一刻,铁钎每一次刺斩横挡都被五竹强悍地限定在自己身体的范围内,无一寸超出,他任由着那些呼啸而过的箭枝擦着自己的衣衫,擦着自己的耳垂,擦着自己的大腿飞掠而过,却对这些箭枝看都不看一眼。
那双湿透了的布鞋前方,插满了羽箭,五竹没有进行一次格挡,这种绝对的计算能力与随之而来的信心以及所昭示的强悍心志,实不是人间能有。
换成是任意一位大宗师,只怕都不可能像五竹先前表现得如此冷静,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五竹之外,没有谁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如此多的事情,并且在电光石火间,能够做出最合适的一种应对。
万箭齐发,却是一次齐射,务必要覆盖五竹可能躲避的所有范围,所以真正向着五竹身体射去的箭枝,并没有那么多,然而……这个世上,除了五竹之外,谁能够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如此冷静地做出这种判断?不多只是针对五竹而言,饶是如此,他手中那把铁钎,也不可能在瞬息间,将扑面而来的密集羽箭全部斩落,所以他的左手也动了,直接取下了戴在头顶的笠帽,开始在雨中快速旋转,卷起无数雨弧,震走无数箭枝……笠帽碎了,像灯笼一样地碎了,哗的一声散落在湿湿的地上,震起无数残箭。
五竹有些困难地伸直了左手的五根手指,看着穿透了自己手臂的那几枝羽箭,本来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却忽然间多出了一种极为真实的情绪。
有些痛,五竹在心里想着,然后将那一根根深贯入骨,甚至穿透而出的羽箭从自己左小臂里拔了出来。
箭枝与他小臂骨肉摩擦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似遮掩了渐小的雨声。
皇城上下一片寂静,清漫的光从京都天空苍穹破开的缝中透了下来,照耀在五竹单薄的身体上。
他缓慢而又似无所觉地将身上中的箭拔了出来,然后擦了擦伤口上流出来的液体,再次抬步。
这一步落下时,满是箭枝碎裂的声音,因为五竹是踏着面前的箭堆在行走,向着皇宫行走。
…………禁军的士气在这一刻低落到了极致,甚至比一年前那惊天一响时更加低落,因为未知的恐惧虽然可怕,但绝对不如眼睁睁看着一个怪物更为可怕,他们不知道皇宫下面那个在箭雨中依然屹立的强者是谁,只是下意识里认为,对方一定不是人,只怕是什么妖怪!或者……神仙?以庆军严明的纪律,即便面对的是一位万民传颂的大宗师,或许他们都不会有丝毫停顿,而是会用接连暴雨般的箭袭,去杀死庆国的敌人,然而今天他们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那位强者不仅仅昭示了无比强大的力量,更关键的是,他们被那位强者所展示出的漠然所震惊了。
所以当五竹踏着密密麻麻,有若春日长草一般的残箭堆,快要走到宫门前的时候,第二波箭雨,依然没有落下。
一脸苍白的宫典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瞎子,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五大人已经靠皇城太近,即便再用箭枝侵袭,只怕效果还不如先前。
难道陛下交给自己的使命,真的永远无法完成?庆帝此生,唯惧二物,一是那个黑黑的箱子,还有一个便是今日稳步行来的老五。
皇帝陛下在太平别院血案后的二十余年里,不止一次想要将五竹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然而……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只是为了应对五竹的复仇,皇帝陛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计划。
范闲从神庙回来了,自然五竹也跟着回来了,庆帝从来没有奢望过老天爷能够给自己一个惊喜。
他为五竹所做的准备其实并不多,因为人间能够制衡五竹的法子,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如今的庆国只有一个渐老疲惫伤余的陛下,那位叶流云大师早已飘然远去……在庆帝看来,唯一有可能清除五竹的方法,便是皇宫的这面城墙,无数禁军的阻拦,还有那漫天的大火。
因为几年前在庆庙后面的荒场上,庆帝曾经亲眼看过那名神庙的使者,在大火中渐渐融成奇怪的物事,也曾经亲耳听过那些噼啪的响声——宫典,便是具体执行庆帝清除五竹计划的执行人,为此禁军在这些天里准备了火箭以及相应的设施。
然而上天似乎在庆历十二年的这个秋天,真的遗弃了它在人间挑选的真命天子,当五竹因为莫名其妙而深沉的情绪来到皇宫之外时,天空忽然降下了京都深秋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
泼天般的豪雨,沉重地打击了宫典的准备,似乎也是想以此清洗南庆朝廷的过往,替一位强大的君王送葬。
宫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越来越近的五竹,停止了放箭的命令,用沙哑的声音冷声喝道:准备火油!如果想将皇城下的五竹笼罩在火海之中,四年前京都叛乱时,范闲经由监察院所设的火药空爆毒计,毫无疑问最为强悍。
然而早在四年前,范闲便已经将监察院库存的大批火药都藏在了小楼之下,最关键的还是……这漫天的雨,这该死的雨,所以宫典只可能寄希望于火油,能够杀死皇城下的五大人。
火油泼了下去,却根本无法泼到五竹的身上,五竹行走得看似缓慢稳定,然而却像是一个在悬崖上飞腾的羚羊,走到了宫门之前。
雨势渐小,皇城上的禁军终于点燃了十数根火箭,全部射了下去。
火苗一触皇城下与水混在一处的火油,顿时猛烈地燃烧了起来,火苗就像是从地上升起的暴雨,火雨,猛地探出了巨大的火苗,要将五竹那孤单的身影吞没!便在这一刻,五竹飞了起来,更准确地说,他是走了起来。
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类的想像,他手中的铁钎准确地刺中了皇宫约两丈高处一个缝隙,身体如被弓弦弹出的箭一般,迅疾加速,化作了一道冷漠的影子,在平滑峭直的皇城墙上,双脚不停交错,就这样向着城墙奔跑而去!谁也无法形容这幕景象,五竹在路上,在皇城的墙壁上,正对着落雨的天空奔跑!当五竹那双穿着布鞋的脚,稳稳地落在皇城头上时,宫典便知道大势已去,这个世间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五竹入宫。
秋雨下广场的一角忽然传来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骑兵的数量并不多,然而却格外肃杀,枢密院正使,如今庆国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终于从枢密院赶了过来。
叶重面色一片震惊与铁青,雨水让他花白的头发贴在微黑的脸庞上,看上去异常狼狈。
他远远地看着城头上那个孤单的瞎子背影,从马上跳了下来,在雨水中向着皇城的方向狂奔,却险些摔了个踉跄,凄厉喝道:五大人,莫要乱来!…………朕知道神庙已经荒破了……但朕想老五既然是庙里的人,神庙总有办法把他留在那里,谁知道他还真的能够重返人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贼老天,今天要下这么大的一场雨?这是为什么呢?朕心怀天下,手控万里江山,不料今日却被一匹夫逼至驾前,谁能告诉朕,这是为什么呢?上天何其不公,若再给朕一些时日,不,若当日朕没有伤在那个箱子之下,朕又何惧老五来此?不过即便老五来了?那又如何?不时得闻宫外急报,却依然一脸平静的皇帝陛下,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平稳地举起双手,让身旁的姚太监细心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龙袍可有皱纹。
龙袍有许多种,今日庆帝身着的龙袍极为贴身,想必对他稍后的出手,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只是,只是……皇帝陛下眼角的皱纹为何显得那样的疲惫?那样的淡淡哀然?站在幽静而空旷的太极殿中,庆帝负手于后,沉默许久,他的头发被梳理得极为整齐,用一条淡黄色的丝带随意地系在脑后,显得格外潇洒。
许久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眸里再也没有先前那一番自问时的淡淡自嘲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静与强大的信心。
皇帝陛下平静而冷漠的目光,顺着太极殿敞开的大门,穿过殿前的广场,一直望向了那方厮杀之声渐起的皇城正门,他知道老五呆会儿便会从那里过来,因为他知道老五的性格,那厮这一生,也只会走这最直接的道路。
找到范闲没有?他的眼帘微垂,轻轻地转动着手指间的一枚玉扳指,很随意地问道。
还没有。
姚太监在一旁恭敬禀道:范家小姐昨天夜里就失踪了。
皇帝闭上了双眼,沉思片刻后说道:朕看来依然是低估了很多人,比如若若这个丫头。
姚太监在这个时候不敢接话,只是在心里也觉得异常古怪,当宫中知道了范闲入京的准确消息之后,陛下昨夜第一时间将范家小姐请入了宫中,很明显,陛下掐准了范闲的命脉,然而谁知道……昨夜范家小姐却忽然间在宫里失踪了。
如果范家小姐是一位隐藏着的高手,那为什么还会被内廷请入宫中,而不是在宫外便逃走?皇城处的上万禁军,还在用自己的血肉与生命,顽强地阻挡着五竹的进入,一路皆血,却没有一位禁军退后一步!便是四顾剑当年在大青树下用木棍戳死蚂蚁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眼下杀的是人,五竹依然平静地杀着,然而面前的人一直没有少过,不知道还要杀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
皇帝陛下似乎总是能准确地把握世间的一切事物发展,他缓步走出了太极殿,站在了长廊之下,看着廊外越来越稀的雨丝,似有所思。
皇宫之中的太监宫女,满脸紧张地退在远远的地方,皇帝的身边只有姚太监一人,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皇帝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轻轻地咳了几声,从姚太监的手里接过洁白的丝绢,擦拭了一下唇角,冷漠说道:如果安之再不出手,这事情就有趣了。
…………皇宫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严肃,全无一丝生动活泼,自然相当无趣。
此时的范闲,便在太极殿长廊尽头的几名太监之中,心情异常沉重复杂地注视着远处那个中年男人,或者现在应该说是……老人。
昨天子夜刚过,在漆黑夜色的掩护下,范闲一个人来到了皇宫。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再像那一年殿前诗会后那般,学壁虎爬进宫里去,因为如今的京都,因为北方如火如荼的战事,更因为他的归来,防卫力量被提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层级,再想逾墙而入,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范闲动用了自己在这个天下埋得最深的那枚棋子,这枚棋子除了他之外,便只有王启年知道,邓子越也只是隐隐了解过一些,那就是洪竹。
如今的洪竹已经回到了御书房,重新得宠,在这位宫中红人的暗中梳导帮助下,范闲看似轻松,实则极为凶险地经由浣衣坊方向潜入了皇宫。
范闲没有想过如果洪竹将自己卖了,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他的第二次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敢失去的?潜入皇宫之后,范闲便知道了妹妹再一次被接进皇宫的消息,他马上明白了陛下的想法,看来到了今日你死我活的这一刻,这位坐在龙椅上的男子,终于撕下了一切虚伪的面具,准备直接用若若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这和当初若若作为人质不同,因为当时的皇帝陛下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所以依然可以保有圣君的面目,范闲也不担心他真的会拿妹妹的生死来威胁自己。
而如今皇帝已然老了,缠绵的伤势根本未好,只怕他也嗅到了那丝死亡的味道。
范闲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在那几名宫女的身后,通过她们衣衫的缝隙,注视着太极殿正门口的皇帝老子,一时间心情竟有些复杂。
他也知道了皇城处的异动,猜到了五竹叔的到来,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五竹叔是真的醒了?不过无论如何,范闲十分清楚这些绝世强者的实力和庆军强大的战斗力,就算五竹异常强悍地突破了禁军的防御,只怕杀到太极殿前来时,也必然要受伤。
而面对着好整以暇,安然以待的皇帝老子,五竹叔又能有几分胜算?范闲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看着远方的皇帝陛下,轻轻地咳了两下,然后将擦嘴的白绢收入了袖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一)南庆京都在下雨,北齐南京在下雪,小雪在空中优美而缓慢地飘拂着,充溢着天地间的寒气,却依然让温度降到了人类十分厌憎的程度。
在南京城雄壮的城墙之上,负责北齐南方防线的南京统兵司大将上杉破,面色漠然地看着西南向的平原。
原上没有积雪,依然可以看见那些正在冬眠的黑色沃土,他的目光透过层层风雪,落在了那处绵延不知数十年,气势肃然的南庆军营。
那处旗帜猎猎作响,营寨连绵,无穷无尽的黑色,沉默地停伫于风雪之中,就像是一个暂时休息的猛兽,随时可能向南京城扑来!南庆燕京大营与北大营两大边军全力来攻,在这段日子里,接连突破了北齐大军布下的三道防线,以燎原之势直扑北上,一路不知杀死了多少北齐战士,如今已经抵达了南京防线前方二十里处,正在稍作休整。
看来天下两大国之间最血腥残酷的攻城战,马上便要爆发在南京城下。
上杉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手掌轻轻地抚摩着身旁的刀鞘,看着身周如蚂蚁一般快速走动,在冰冷的天气里准备守城军械的下属们,感受着城内充斥着的紧张恐慌气氛,不由叹了口气。
十余万庆军铁骑已经压掩而至,自己身下这座大齐南方第一要镇,又能挡得住多久呢?上杉破摇了摇头,接连向下属校官发出数道军令,然后转身下了城墙,来到了城墙下临时安置的前线营帐之中。
这处营帐十分偏僻安静,外面由他的亲兵亲自把守,根本不虞有人能够靠近。
一入营帐,上杉破看着帐内那个穿着一身平民服饰,然则却是不怒而威的男子,干脆至极的单膝跪下,沉声说道:义父,看样子王志昆被前几天的纵割伏击打丧了胆,三天之内应该不会发起攻城。
全天下人此时都以为北齐的军方柱石,最令南庆感到忌惮的上杉虎大帅,应该还沉兵于庆军腰腹之间的宋国州城之中,然而谁能想到,在南京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这位天下雄将,竟然单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南京城中!上杉虎那双黑蚕眉微微抖动了一丝,片刻后沉声说道:王志昆行兵虽然保守了些,但绝对不是胆小之徒,不然庆帝怎会让他领燕京之兵十余年……这些时日里那些骚扰,看上去是我军占了便宜,实际上此人像是个乌龟一样,根本没有被你诱出什么兵来。
上杉破听着义父嗡嗡的声音在营帐里回荡着,看着义父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丝敬佩,义父暗中回到南京已有些时间,自然要准备迎接马上到来的这一场大战,如果不是义父暗中运兵如神,借着三道防线,纵横切割,也不可能让南庆铁骑到今日才杀到南京城下。
王志昆真是无耻到了极点,明明他们兵势占优,而且气势正盛……却偏生在平原上摆出一副守城的架势。
上杉破想到此处,不由怒骂出声。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王志昆的厉害便在此处……南庆啊。
上杉虎忽然从地图上收回目光,目光看着营帐之外,叹道:兵多将广,实不我欺。
这位北齐一代名将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疲惫之色,他从宋国州城回到南京,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放心这处的防御,一旦庆国铁骑真的突破了南京防线,北齐朝廷的中腹部便会直接面对着南方来的战火,朝廷必须生乱。
上杉虎等若是施了个分身之计,南庆铁骑依然以为他还留在宋国州城,只怕担心到了极点,而他却是暗中在南京主持这一道防线,只有一个上杉虎,却用这种法子,能够发挥超出一个上杉虎的作用。
只是面对着庆国军纪森严、军械优良、战斗力异常强悍的十余万大军,上杉虎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感到轻松,尤其此次并非野战,而是两大国之间在南京防线上的正面冲撞,打到最后,打的依然还是国力与气势。
上杉虎并不畏惧王志昆,他太了解这位南方的同行,所以不惧。
这些年他主持北齐南方军事,一直将目光都投注在遥远南方京都的皇宫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庆帝的军事思想,若南庆真要进行北伐,依理论定是要集全国之力全势扑北,至少要集结三路边军,以势不可阻之势,强力推进。
然而南京城外只有两路边军,庆帝的魄力似乎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强大。
上杉虎双眼微眯,忧心忡忡,暗自想着,南方的那位君王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自己没有看出来的诡计?自己还能守住这片国度吗?为将者首重信心,然而在南庆强盛军势面前,上杉虎并没有战而胜之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够将对方北伐的脚步阻挡住一段时间,但是又能阻挡多久呢?有一种疲惫占据了上杉虎的心房,他忽然想到了陛下前些天传来的密旨,听说南庆范闲已经从神庙回来了,此时应该到了京都。
难道大齐的命运,便要寄托在庆帝的私生子身上?范闲会杀庆帝吗?能够杀死庆帝吗?…………当上杉虎在南京城内注视着数十里外的庆军营帐时,在风雪中,连绵十余里的庆军营帐之内,主帅王志昆大将,也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远处的那座大城。
只要攻破那座城池,庆军最强大的骑兵,便可以杀入北齐中腹要害之地,到那时候风卷残云,虽然还要面对上京城前的两条防线,但想必总比现在要好打的多。
尤其是此时攻南京,却要防着身后宋国州城里的上杉虎,庆军的攻势虽然稳定,却少了当年开边拓疆里的壮烈气势。
史飞什么时候到?王志昆问道。
身旁一位偏将不假思索,直接应道:大将军应该四日后抵达。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此次北伐之始,陛下便已经拟好了所有方略,虽然如远处南京城内的上杉虎一般,王志昆有时候也觉得陛下此次的魄力不及当年,但是对于陛下的信心,从来没有减弱过。
陛下要派史飞前来接掌北大营方面的野军,并没有让王志昆有丝毫负面的感觉,他不在意让人抢功,更不会认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为史飞当年本来就是他的副将。
更何况如今北伐,乃是统一天下的战争,没有哪一位大将敢奢望,仅凭自己的力量,便能完成此等丰功伟绩。
王志昆偶尔想着,至少自己比叶帅好,叶帅现在身份太过尊贵,只能在京都枢密院发令,却无法像自己一样亲自领兵。
准备了多少年了?王志昆站在营帐门口,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南京大城,想到自己的双脚其实已经站在了北齐的疆土之上,心中骤然间生起了无穷豪情。
为陛下驻守燕京十余年,为的便是今日。
壮阔的画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忽然间,王志昆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寒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虽然天寒地冻,但庆军的后勤保障没有问题,气势没有问题,可是他的心里一直都有极强烈的不安。
小范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会安好?…………依山而建的北齐皇宫,山上有山涧,山涧沿着山道流到最下方,汇成一方清潭,潭旁砌着青石,潭中清水顺着刻意打开的一处缺口,向着宫外的方向流去。
北齐皇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内里穿着龙袍,双眉如剑微微挑起,双唇紧紧抿着。
他就这样坐在水潭的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
海棠背对着站在他身旁,目光顺着从潭中流出的清水,一直望向了美丽的皇宫之外,那条缓缓行走于冬日上京城内的河。
大东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师便在这处水潭里与太后一番交谈,决定了某些事情,飘然而去,最后颓然而回,寿终而亡,他败在了庆帝的手中。
如今北齐朝廷又面临着南方那位强大君主的威胁,只是这一次的威胁比上一次更真切,更直接,无数的庆国铁骑已经踏上了侵略伐北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进这座古老的京城,点燃这座美丽的黑青皇宫。
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
北齐皇帝剑眉微平,面色微淡,缓缓开口说道:虽然朕相信他与庆帝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庆帝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关于范闲此人擅变而天真的情思,朕大概比很多人都更了解一些。
而且最关键的是,按照小师姑的话来说,那位瞎大师根本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
北齐皇帝低下头,望着水中有些变形的自己面容,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寒意,都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重担,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微带失望之意说道:若真是如此,谁又能够在南庆皇宫里杀死那位君王?谁都知道庆人的野心,朕为之准备了这么多年,然而战事一起,朕才发现,原来朕依然低估了庆军的强悍。
北齐皇帝抬起脸来,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不过是两路边军,便可以杀到南京城下,若庆帝真的举国来伐,便是上杉虎,只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若上杉将军支撑不住,陛下准备怎么办?海棠在此时缓缓转过身来,平静问道。
倾举国之力,与之一战。
北齐皇帝微微一笑应道,根本没有思考,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也要碎在朕的手里,朕可从来没有认输的念头。
海棠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宫外,望着南方,双手轻轻合什。
…………东夷城控制的疆土,宋国与小梁国的交界处。
被海风吹拂着的土地,拥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温暖潮湿的天气,山野间的树木依然保留着难得的青色,谁能知道越过面前的山梁,行过宋国的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会来到一片肃杀朔雪之地?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庆发兵之原,北齐溃退之后固守,无数人厮杀殒命之地。
孤军叛离南庆朝廷,在人世间沉默了一年有余的庆国大皇子,此时便在温暖如春的山野间,目光直视天穹,想像着那片肃杀的风雪。
他的身后是一万余名忠心效命的部属。
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线,那是范闲交给他的四千黑骑,然则荆戈统领着这些黑骑,似乎并不怎么肯听他的话。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东夷城,给荆戈带去了范闲的亲笔军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的反应。
他此时所统领的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东夷城倚以为凭的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时两国间的战场上,尤其是从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夺得的宋国州城中杀出去,只怕会带来令天下震惊的战果。
然而范闲并没有要求或者请求他这样做,范闲只是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交给了自己的大哥,然后通过王十三郎的嘴,将自己对天下局势的判断分析讲给了他听,然后便再也没有任何话。
大皇子轻踢马腹,一脸沉默地领着一万余名精锐军士向着西北方向驶去。
数息之后,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骑也开始挟着永久不变的肃杀与幽冥气息起拔。
马上沉默的他很清楚为什么范闲没有任何具体的话给自己,因为他和范闲一样,他们虽然都有东夷城的血统,但毕竟是庆人,这一万四千名强大的精锐力量绝大部分也都是庆人。
如今南庆正在北伐,难道自己这些庆人却要背叛朝廷,反戈一击?只怕谁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虽然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的人物,对于皇帝陛下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但背君与叛国终究是两种概念。
然而东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庆帝一鼓作气地将北齐打散,因为若那样的话,东夷城自然便是强大庆军的第二个目标。
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已经归属大庆,但在范闲和大皇子的强势之下,南庆朝廷根本管不到此处,一旦有机会动兵真正征服,想来庆国朝廷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若到了那时,东夷城自然是灭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从陈萍萍死的那一刻开始,大皇子便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然而如今知晓范闲在京都准备做的那件事情,大皇子的心头依然抑不住地有些黯淡。
不论范闲是胜是败,他的心情都会黯淡,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在庆国的皇宫里,他的妻妾也还在京都。
大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京都的方向,一时间唏嘘了起来,微微眯眼,长久沉默,一言不发。
…………天下大战已起,修罗场已然铺成,骸骨埋于道,血肉溅于野,乌鸦怪鸣于天际风雪之中,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天下,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遮盖了所有百姓头顶的天空。
便在这样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局中,有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沙场之上那些猛将,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实都在注视着京都,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胜败,天下的走势,依然还是在南庆京都之中,在那一对对人对己都格外残忍无情的父子之间。
正如庆国皇帝陛下曾经对叶完说过的那样,他与范闲之间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点。
只是这个局不是人力所能设,而是这数十年间的造化因果,最后凝结而成的局面。
在这个凝结的过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个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陈萍萍,以至于范闲自己,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至于这个局到了最后已然无解,成了个死局。
只有剑才能斩开绳结,只有生死才能解脱。
被无数双目光注视的京都城内,百姓却感受不到太多前线血腥的味道,甚至连此时禁宫所发生的惊天大事也不知情,他们情绪平稳地过着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学士府中的胡大学士听不到这些哭泣的声音,但他在第一时间内知道了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他依然拥有足够的眼线和层级,所以他顿时呆了。
一年前,贺派的官员全数被范闲和监察院杀了,这一年里,胡大学士统领着门下中书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将庆国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陛下重伤不能视事的时候,这位大学士依然平静恬淡,东山倒于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维持着庆国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胡大学士所有的镇定平静顿时瓦解。
他今天没有擦护脸霜,所以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的深,他怔怔地站在学士府的园子里,显得格外苍老,祈求着上苍不要给大庆带来任何的不幸。
京都另一处贫寒坊内,某简陋民宅中,已经出狱很久的前任京都府尹孙敬修,正在他的女儿孙家小姐的搀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着药。
在狱中被折腾得险些身死,若不是范府里的几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这位性情严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
然而如今的孙家早已败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仆役尽去,姨太太也已逃走,日子过得着实有些不堪。
孙颦儿温声宽慰着父亲,心里却想着,改日只怕要去范府里,谢谢郡主娘娘赐的药,只是却没有什么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现在究竟是死是活?一时间不由有些痴了。
此时的范府中,林婉儿却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厅之中,思思坐在她的身后,一人分别抱着一个孩子。
她对面前的藤大家媳妇儿说道:逃是没必要的,只是府里的下人能散就赶尽散了。
藤大家媳妇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哪里肯走。
林婉儿也不会勉强,因为范族里的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无法走干净,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宫,最近又没有陛下身体不适的消息,林婉儿便马上猜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弥漫在京都里的诡异气氛,更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杀你,你要杀舅舅,可是……可是……难道之前,你就不肯让我看你最后一面?一念及此,悲从中来,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垂下,滴在了范良满是不解的稚嫩脸蛋上。
…………在林婉儿无助又悲伤地担心着范闲的生死时,昨夜被召入宫中的范若若,却已经成功地逃脱了内廷高手的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宫之中。
如今的皇宫已然乱成一团,一时间竟无法找到她的下落。
看来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学艺有成,当年五竹在苍山雪夜里对她的训练,也远比当初对范闲的教导要成功许多。
此时的她穿着一件宫女的衣衫,却偏生穿出了极动人的感觉,衣衫在微雨中缓缓飘拂,她顺着宫墙的夹壁,缓缓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只见被厮杀声惊得面色惨白的太监宫女,偷偷摸摸地向着后宫方向奔去,谁还会来管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然后在将要转到太极殿的一道偏僻宫门处,她看见了太监洪竹,似乎洪竹在这里已经等了她很久。
两个人平静地互视一眼。
范若若平静地看着洪竹,其实心里却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因为她根本不清楚,为什么几个月之前,这位正当红的太监总管,会忽然与自己暗中联系。
洪竹佝着身子离开了这道宫门,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本来以为小范大人已经死了,思前想后了很久,他骨子里所蕴藏着的那点儿东西,终究让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讲述了自己与范闲间的关系,或许……只是这名太监,不愿意让自己守着与范闲间的秘密,而孤独地守候在深宫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还活着,并且在这位太监的帮助下,潜入了皇宫。
这个事实令她很喜悦,然而紧接着喜悦便变成了深深的担忧,因为她知道哥哥进宫是为了做什么。
她走到了宫门旁,走到了一个盛水的大铜缸旁。
隔着宫门,听着不远处皇城上令人心悸的声音,那些铁钎刺穿盔甲,刺穿骨骼的声音,她的眉宇间担忧之色更重,知道今天连师傅也来了。
然后她隔着宫门的缝隙,看着远处太极殿正殿门前的那方明黄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帝陛下负手于后,双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着那一方白绢。
只有他知道,白绢上是若点点桃花一般的血渍。
咳出血来了,难道朕真的不行了吗?姚太监已经被他赶走,此时他身周没有一名侍卫,站在雨帘之前,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而在他面前的小雨之中,一个更孤单的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五竹终于来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着他脸上的那方黑布。
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铁钎依然在不停地滴着血,一股充溢着血腥味道的气息,从他那身湿透了的布衣上透了出来。
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禁军,五竹才终于从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
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坚不可摧的铁钎,在刺穿了无数坚硬盔甲之后,刺穿了无数咽喉之后,此时锋利的钎尖竟已经被磨成了平端,钎身弯曲了起来!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对着人间精锐战力前仆后继,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下,他依然受了伤,尤其是从皇城杀下来的那一条道路上,穿着厚重盔甲的禁军官兵,将自己的身躯当作了制敌的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脚步,伤害到了他的身体。
禁军的拦截不可谓不壮烈,可五竹依然是杀了出来!只是他手中的铁钎已经废了,他紧紧束着的黑发早已散乱,身上的布衫更是多了无数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为何,被烧成了一块残片。
最为令人心悸的是,在乱战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种重形兵器砸断,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着侧后方扭曲,看上去骨头已经被扭碎成了异状,根本无法行走!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着那层快要脱落的黑布,盯着殿下的庆帝,用手中变形的铁钎作为拐杖,拖着那条已经废了的左腿,在雨中艰难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庆帝的面前。
雨势早已变小,淅淅沥沥地下着,太极殿前的青石板上却依然积着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动,摩擦出极为可怕的声音。
每一次摩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会抽搐一丝,想必他也会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经忘记了疼痛,他只是向着殿前的庆帝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庆帝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五竹,忽然开口说道:我终于确认你不是个死物……但凡死物,何来你这等强烈的爱憎?便在此时,一直紧闭的宫门忽然大开,一身污水的叶重骑于马上,率领着残余的禁军士兵以及自己亲属的骑兵,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赶了过来,蹄声如雷,震得地面的雨水丝丝颤动。
不过瞬息,数百名庆国精锐兵士便再次将五竹围了起来,只是他们看着被自己包围着的五竹,看着那腿已经扭曲,却依然倔狠站着的人,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
尤其是此时忽然出现在陛下身旁的十余名庆庙苦修士,那些戴着笠帽,拥有强大实力的苦修士,当他们看见五竹之后,尤其是看到五竹身上伤口处流出的液体颜色之后,更是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热的,也是红的,然而却是金红的,在小雨中渐渐淡去,没有太多人能够注意到,但这些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却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这一刻如遭雷击,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倒在了五竹的面前,他们本来是庆帝最强大的贴身防卫力量,然而在这一刻,却不得不臣服在这个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亲临人间,凡人焉敢不敬?这是上天对大庆的神罚吗?第一百六十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二)雨水缓缓地击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们面色苍白地跪在湿漉漉的地面,怔怔地望着中间那名蒙着黑布的瞎子少年,许久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他们本是庆帝最后的防卫力量,当初十余名苦修士联手,便是范闲和影子二人都险些被杀,可见力量之强大,然而此刻面对着五竹,他们会反戈一击吗?皇帝陛下站在殿前的长廊下,天空中细微的寒雨被风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湿了他颌下的胡须,一络一络。
他眼睛微眯,眸中寒意渐盛,冷漠开口说道:没用的东西,庙里一个叛徒就让你们吓成这样。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并不担心这些苦修士会在这一刻背叛自己。
在很多很多年前,庙里行出来的那位使者,为了清除叶轻眉留在这个世间的一切痕迹,与皇帝搭成了某种协议,也就是从那日之后,庆庙行走于大陆南方的苦修士,便将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选之人。
在天选之人与庙中使者之间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苦修士们至少在这一刻是沉默的,已经渐渐苍老的他们,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发布的神谕,知道一位使者已然堕落,但他们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的这个人。
皇帝陛下也没有去理会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雨中的五竹,沉默片刻后说道:世间本就没有神。
朕不是……老五,你也不是。
五竹的腿已经被砸断了,用一种极其令人心酸的姿式,勉强站立着身躯。
庙中人重临世间,面对着人间最强大的武力集结,他悍勇无俦地杀了过来,却依然付出了极沉重的代价。
皇帝陛下说的对,他自己不是神,所以这一年里接连被背叛,被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兵器伤害,伤势缠绵,早已不复当年巅峰时期的水准,然而此刻的五竹,也已经到了最残破,最无力的阶段。
这样两位绝世强者的对决,究竟是谁胜谁负?更何况此时叶重已经领兵而至,将五竹团团围住,五竹还能杀破重围,将手中的铁钎刺入庆帝的咽喉吗?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损到了极点的衣裳和那条已经断了,只是凭着一些皮肉连在一起的左腿,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心里却在想着,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出来?渐渐地,一股复杂的情绪冲入了庆帝的眼眸,那是一股自嘲,一丝佩服,一丝不甘。
如今五竹已经陷入重围之中,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时,范闲依然没有现出身形,这等样的冷厉隐忍,实在是很可怕。
…………穿着一身太监服饰的范闲,此时离太极殿正门似乎极远,实际极近,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踪影,凭借着这两年里锤炼到极致的心神,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藉着漫天悠悠下着的风雨与场间无数人沉重紧张的呼吸声,缓缓地向那边靠近。
从看见皇帝老子咳嗽的那一刻,范闲便确认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晓的那个绝密情报,陛下的身体……似乎真的不行了。
快一年没有见到这位强大的君王,今天远远隔着雨瞧着,似乎他的面容已经变得苍老了许多,颌下的胡须也长了许多,神态也似乎疲惫了许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坛,然而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太极殿檐下,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五竹,却依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任何试图挑战他的人们,都下意识里先丧失了三分信心。
范闲当然看见了五竹的惨状,他从来没有想过五竹叔也有伤得如此重的一天,也正如先前他从来没有涉想过,世界上有人能够正面突破南庆皇宫的防守,直接杀尽千军,杀到庆帝的面前。
他的目光从五竹叔的断腿上一拂而过,强行压抑下剧烈跳动的心跳,强行压抑下心头的那丝恐慌与担忧以及难过和酸楚,依然藏在这片太极殿的阴影里,冷漠而强悍地等待着那个出手的机会。
五竹叔已经到了最危险的那一刻,他依然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在陛下与五竹正面冲撞之前,自己的任意一次出手,都没有任何意义,大宗师的战争,不是自己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负五竹叔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绝杀,所以他必须忍着。
叶重还在,姚太监不知在哪里,那些苦修士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皇宫里依然高手云集,范闲必须把吸引众人目光,消耗皇帝老子实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堕堕欲坠,身体受创极惨的五竹叔身上。
不论任何人,包括已经死去离开的那三个老怪物在内,如果受了今日五竹这般严重的伤,只怕都只有颓然受死一条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着,这给了范闲信心,也给了皇宫里众人无穷的压迫力。
…………五竹隔着那方黑布,看着十余丈外石阶上的那个明黄身影,那个已经比他记忆中要苍老很多的男人,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了无尽的酸,无尽的楚,无尽的厌憎与不屑。
是的,大东山事情结束之后,在京都范府的屋檐上听范闲发了一夜的酒疯,五竹沉默地踏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因为他想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他回到了神庙。
便在进入神庙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断出了很多事情,虽然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神庙强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记忆,然而随着范闲来到神庙,五竹的记忆虽尚未完全恢复,但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绪,却留存了下来。
这抹情绪比他对范闲的感情更强烈,更直接,直接吸引着他静静地看这座皇宫两日,直接吸引着他直接从皇宫的广场外,直接杀进了宫里。
哪怕他此时不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记得石阶上的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记得自己心中对于这个男人的杀意。
范闲要五竹跟着自己的心走,五竹的心里便是无穷无尽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见了小李子之后,这种酸楚似乎便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他要杀了他,他只记得这件事情。
所以五竹动了,他拖着那条残腿,靠着手中铁钎的支撑,艰难无比,却又杀气十足,一步一步拖行着,蹭着地上的雨水,完好的那只脚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跃一般,向着石阶上的皇帝陛下走了过去!当五竹动的那一刹那,围在他身周的庆军高手也动了,震天介的一声喝杀,无数的长兵器向着他的身体刺了过去!那些本来跪坐在五竹身边的苦修士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强大的压力,也动了起来,只是有的苦修士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却是拦在了五竹的身前。
由这个片段可以看出庆帝在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纵使明知道五竹是庙中的使者,可是庆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选择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动,场间的局势顿时大动,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夹杂在陛下与五竹之间的苦修士,大部分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让开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的通道时,有一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苦修士,却是斜斜地飘向了侧后方,有意无意间,扰乱了一下军方高手的攻势。
凝气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枪坐于马上的叶重,当五竹动的那一刻,双眸里杀意大作,一催马腹,马儿嘶鸣一声,长枪如电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倾斜的后背。
场间的这些人,大概只有叶重经历了很多年前庆国京都的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个与流云叔正面相抗不落半点下风的绝世强者。
他一旦下定决心,护圣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没有留一点后手,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五大人,除了毕其功于一枪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对方看上去有些踉跄的脚步。
一声暴喝,一道洗炼若水的银色枪芒刺向了五竹的后背,叶重施出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枪,全副精神气魄都集中在了这一枪之上,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名轻身飘退风雨中的苦修士,似乎离他的身体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来不用兵器,但这名离叶重最近的苦修士,却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就像是隐藏在雨中的雨丝般,轻轻地刺向叶重的腰腹!叶重刺五竹的后背,那名苦修士刺他的腰!…………簌的一声响,叶重蓄势而发的一枪,毫无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后无视任何阻力,直接刺进了皇宫里被雨水洗刷得极为干净的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块豆腐,枪尖狠狠地扎进了大地之中,深入数尺!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却在他枪势尽发前的那一刻,已经刺入了他的腰腹!叶重的枪偏了,擦着五竹断腿边的布缕刺入了地下,紧接着雨中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暴喝,他弃枪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头立碎!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生生受了叶重这名九品上强者的一掌,鲜血狂喷之中,将手中的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叶重盔甲的防御,重创其腹!一股劲力波动在二人间炸开,炸得二人身旁的庆军高手震倒于地,两个人就像是一头大鸟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从马上飞掠而出,颓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层雨帘,投向了远方………………叶重废了,至少在今天之内。
出手行刺的是影子。
当那名苦修士悄无声息地瞒过场间南庆诸多高手的双眼,借雨势靠近叶重后方时,一直隐在暗中注视着场中一切的范闲,马上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这是一种监察院中人先天的敏锐,世间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范闲入京后没有联系过影子,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影子这一年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为陈萍萍报仇,所以今天宫中一片大乱,范闲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的影子一定会觅机出手,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的队伍中。
一年前,他二人曾经与苦修士进行了一场大战,影子如何能混进去,这一点范闲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庆帝如今身旁的第一高手,将胜负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换成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动,能够让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务中最重要的那个目标,这一点便是范闲都无法与他抢,就像上次入宫行刺的最后一剑那般。
然而今天影子却是沉默地退后,主动地选择了叶重,那是因为他发现第一任监察院提司五大人来了,终身视五竹为偶像的影子,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配合五竹。
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任。
…………范闲的目光只是在撞碎雨帘,不断后冲远离战场的叶重与影子二人身上拂了一眼,便转回了太极殿前的沙场之中。
当叶重遇刺的刹那,太极殿前的众人难免有些慌张,攻向五竹行动不便身体的攻势也微微一乱。
唯一没有乱的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没有去理会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五竹的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无比坚硬的铁钎此时已经弯曲折损磨平,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极其普通的烧火棍,而这柄烧火棍却是带动着太极殿前的雨水,在空中尽情地挥洒着。
啪的一声,铁钎击荡开了面前的一把长枪,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沿循着最合理的方向,拍打到了握枪人的手腕之上。
在那一瞬间,握枪人的手腕皮肤尽绽,筋肉尽碎,骨节刺出,再也握不住枪。
喀的一声,铁钎顺着一把剑面滑了上去,沉重的压力压得那柄剑低下头来,已无锋芒的铁钎碰触到了那柄剑的突起处,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下,击打在持剑人的小臂上,直接将这条小臂打成了扭曲的木柴。
一名苦修士一挥掌拦了上来,被磨成平面的铁钎头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手掌里,将他的手掌扎在了满是雨水的地面,然后铁钎挥起,重重地击打在苦修士的头顶,笠帽带着雨水啪的一声碎裂成无数碎片,苦修士光滑的头顶现出一道血水凝成的棍痕,颈椎处喀喇一声,瘫倒于雨水之中。
铁钎的每一次挥动,都是那样的准确,那样的沉重,早已无锋的铁钎,在此时变作了五竹手中的一根铁棍,击开了面前密密麻麻的剑,砸碎了无数的关节,凭由血水混着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泼洒着。
铁钎再也无法刺进皇宫里无数高手的咽喉,却能击碎他们的咽喉。
雨中艰难前行的五竹,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然而最终倒下的,却是那些奋勇拦在皇帝身前的高手!在这一刻,五竹似乎变成了悬崖上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师,他的每一次棍棒,都会准确地落在范闲的身上,无论范闲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无法躲过,只是今天那根木棍变成了一根铁棍。
一声闷响,一名内廷侍卫被铁钎击碎了膝盖上的软骨,跪倒在了五竹的身旁,铁钎再次挥下,直接将此人砸倒在了石阶之下,震起一地雨水。
五竹,终于站到了皇帝的身前。
…………没有停顿,没有咒骂,没有眼神上的交流,五竹抬起了手来,手中的铁钎向着皇帝陛下的脸打了下去。
天下没有谁敢打皇帝陛下的脸,但五竹就这样打了,而且打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孝子,又像是要殴打一个负心汉。
当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时,皇帝陛下的双瞳微微缩小,微有苍老之感的面容上,忽然绽放了某种光彩,然后他也举起了手来。
便在雨丝都来不及颤动的那一瞬间内,皇帝陛下一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脸侧,掌面向外,拦住了那一记铁钎!同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右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膛之上!他那一双最可怕的手,洁白如雪,似乎永远不染尘埃,不惹血息的双手,拦住了五竹的铁钎,打到了五竹的身上!…………人世间最后两名超越了人类范畴的绝世强者,第一次交手就是这样的简单,分别只是挥了一记,拦了一掌,出了一拳。
然而换成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拦住那记铁钎,击出那一拳。
皇帝那个可怕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空气在这一刻似乎也凝结了,五竹的身体似乎在一这刻奇怪地悬停在了空中,然后如同一道箭一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一块沉重而坚硬的陨石,从石阶下飞了出去!五竹被击飞的身体,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的南庆高手,皇宫太极殿前只见黑影过处,血肉乱飞!一声闷响,五竹的身体终于在数十丈之外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得身周的天地一阵颤栗。
…………场间陷入奇异的沉默,此时还能活着,还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太极殿下,石阶之上,微雨之中,孤独的皇帝陛下,骄傲的皇帝陛下,依然保持着一掌护于前,一拳伸于空中的姿式。
一拳将五竹击倒,这是值得庆帝骄傲的事情,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反而眸子里现出一丝冷意。
五竹的那一记铁钎,击碎了庆帝附于掌上的雄浑真气,狠狠地击打在了庆帝的脸上。
庆帝的脸此时很苍白,但他的左颊上却是红肿一片,唇角鲜血流下,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他缓缓地收回左手,低头看着掌面上的铁棍痕迹,这才想到,五竹的铁钎已经弯了。
…………血泊雨水之中的五竹,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异常艰难地佝着身子站了起来,手中的铁钎颤抖着立在地面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雨中站了起来。
艰难无比才走了那么远,走到了皇帝的身前,却被皇帝一拳击了回来,这是一件足以令所有人都绝望的事情。
然而五竹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再次拖着更加残破的左腿,用更加困难的姿式,更加缓慢的速度,再次向着太极殿下那个明黄身影行去。
便在此时,晨间一直下着的大雨、微雨忽然间停了下来,天上的云层也渐渐变薄,皇宫里的视线渐渐清楚,似乎将要放晴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三)庆帝的拳头,永远是那样的稳定强大,王者之气十足,轻易地击穿面前的一切阻碍,就像他这一世里经常做的那样。
在这片大陆,在这数十年的历史中,被庆帝击中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肠穿肚烂,也只有凭着费介的奇毒苟延残喘,范闲却是凭藉着苦荷留下来的法术,以一掠数十丈的绝妙身法,出乎庆帝意料,强行避开那只拳头里所蕴藏着的恐怖力量。
五竹没有避开这一拳,实实在在地禁受了庆帝体内无穷真气的冲撞,胸口处被击得塌陷了一块,然而他却没有就此倒下,因为若人世间最顶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师的话,如果说大宗师唯一的漏洞便是他们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体,那五竹明显没有这个漏洞,他的身躯绝对是大宗师当中最强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向着庆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庆帝的面前,脸上的黑布纹不动,手中的铁钎挥动。
破空无声,因为太快,苟活着的人们,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阶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皇帝陛下没有退,他的眼瞳里掠过那道淡淡的灰光,双脚稳定地站在石阶上,就像在悬空庙上充满无穷霸气和自信所宣告的那般,他这一生,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不曾后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
像玉石一般散发着淡淡幽光的拳头,瞬息间蒸干了空气中的湿意,端端直直地轰到了五竹的腹部。
而五竹的铁钎此时却如天上投下来的那一道清光一般,无可阻拦,妙到绝境地狠狠击打在庆帝的左肩上。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强者,在彼此人生的最后一战中,早已抛却了一应外在的伪装与技巧,实势二字中,势已在他们身体气度之中,纯以实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师的太师祖——根尘所作的宿语录当中的那句话:脱了衣服去!两位绝世强者的对决,只是冷漠淡漠的最简单的行为艺术,脱却了一切的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样,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兽群里,实践着最完美的杀人技能。
…………皇帝陛下的左肩喀喇一声碎了,唇间迸出了鲜血,冷漠的眼瞳却只是注视着越飞越远的五竹的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个拳头击飞,他此时腿已断,身已残,超乎世间想像的计算能力,已经无法得到肌体强悍执行能力的支撑,他无法躲过庆帝突破时间与空间范畴的那只拳头。
将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体弓着在空中向后疾退,寒风刮拂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啪的一声,他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在湿滑的地面上向后滑行了十余丈距离,才勉强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险些倾倒于地。
硬接了这一拳,五竹没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况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的无比自信与强大的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着的头颅,似乎昭示了极为不祥的结局。
太极殿下面血泊场中静静站着的五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沉默许久许久。
皇帝陛下的拳头击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将自己的左手拦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头实际上是击在了他的手掌上,再击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的手像是一块冰冷的铁块,他的身体也像是冰冷的铁团,然而庆帝的那一拳,却像是天神之锤,将铁板击融进了铁团之中。
他的手掌深深地锲进了腹部,就像是两块铁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黑布没有遮住的眉角微微皱了一丝,五竹冷漠地拉动着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将自己的手从腹部拉扯了出来,却带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的苍白的皮肉,伴随着嘶啦分离的声音,显得异常恐怖。
庆帝的第一拳,击在五竹的胸口,他没有挡,第二拳击打在他的腹部,他没有挡住,两次不同的选择,代表了两次层级完全不同的伤害——神庙使者们的要害,看来在那位强大的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事实让五竹有些发怔,也让那些依然忍耐,浑身寒冷的旁观者们,开始感到无穷的畏惧!…………铁钎撑在满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经快要断成两截的左腿,极为困难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踏了一步。
布鞋踩在一具死尸的手上,险些一滑,而五竹的腹部却是喀的一声脆响,似乎以那处为中心,一股若蛛网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体内绵延开来,撕扯开来。
五竹的身躯开始颤抖,开始倾斜,就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无数的碎块,分崩离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摊。
然而铁钎依然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极为强悍地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让他再次向前踏进了一步。
他的第一步踏地都是那样的困难,那样的缓慢,伴随着一些极为干涩的声音……然而他却依然一步步向着皇帝行去,没有犹豫。
…………皇帝收回了拳头,淡漠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分辨自己的第几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铁钎砸碎。
他不记得自己出了几拳,也不记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记得自己一步没有退,却也没有进,只是像个木偶一样站在石阶上,站在自己的宫殿前,机械而重复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来了多少次?朕一这生又倒下过多少次?又爬起来了多少次?为什么老五明明要倒下,却偏偏又要挣扎着起来,难道他不知道他这种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惧生死,那他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为什么老五的动作明明变慢了那么多,他手里那根硬硬的铁钎却总是可以砸到朕的身上?难道是因为……朕也已经老了,快要油尽灯枯了?不是,不能,不应该,不甘,不忿。
他冷漠的双眸里幽幽火星燃了起来,最后却化成了无尽的疲惫与厌倦。
这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惊天一战,还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长河的小戏?但不论哪一种,庆帝都有些厌烦了,就像是父皇当年登基之后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准备太平别院的事,几年之后,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东山诱杀了那两个老东西,安之在京都里诱杀了那些敢背叛朕的无耻之徒,年前又想将那箱子诱出来,如今老五也来了。
无穷无尽的权谋阴谋,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样,不停地重复又重复,就像很多年前的故事,如此执着地一遍一遍重演。
这种重复实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厌倦。
可是庆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朕还没有击倒面前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朕不能放手。
缓缓地抹去唇边不停涌出的鲜血,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养好,时时有些惧寒惧光惧风,所以愿意躺在软软的榻上,盖着婉儿从江南带过来的丝被……他很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不喜欢现在这种寒冷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无力,有些疲惫,似乎随着血水的流逝,他体内的温度与自信也在流逝。
望着再次爬起的五竹,残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着幽火的双眸忽然亮了起来,苍老的面容随着那突然而至的苍白,显得异常清瘦与憔悴。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云,越来越白,越来越美,越来越亮,皇宫广场的空气里充溢着雨洗青天的美好气息,越过宫墙的极东边天穹线处,正隐隐有些什么美丽的事情发生。
皇帝睁着空蒙的双眸,衣衫一振,终于从太极殿的石阶上飞掠了起来,在这无雨的天空,带起一道平行于南面的雨水,在空中留下无数道残影。
青天映着这一道雨龙,皇宫里似乎不知何处鸣起嗡嗡龙吟。
手持铁钎的五竹,顿时被这一道龙,无数声龙吟包围住。
那道灰蒙一片,肃穆庄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间向着五竹发出了最强大的攻势。
除了场间的这两位绝世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清楚那片雨帘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龙吟已灭,一阵恐怖的绝对静默之后,无数声连绵而发,像一串天雷连串响起,又像高天上的风瞬息间吹破了无数情人祭放的黄纸灯,啪啪啪啪………………五竹终于倒下了,倒在了庆帝如暴风雨一般的王道杀拳与指之下,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的打击,终于颓然箕坐于庆帝脚前,苍白的右手向着天空摊开,空无一物。
那颗一直沉默而高贵的头颅在这一刻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倒在了庆帝的身前,有些不甘而又无奈地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
他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铁钎却没有落到皇宫地面上,发出那若丧钟一般的清鸣,因为铁钎插在庆帝的腹中,微微颤抖!鲜血从庆帝的腹部涌出,顺着铁钎淌下,在铁钎磨成平滑一片的钎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苍白的手掌心,顺着清晰的生命线渐渐蕴开,蕴成艳丽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极无情的双唇微微张着,上面微显干枯,他的面色惨白,双眸空蒙,无一丝情绪,低头看着腹中的铁钎,感受着无穷无尽的疲惫与厌烦,准备将这根深没入腹的铁钎拔出来。
他是世间第一大毅力之人,当初经脉尽碎,废人之苦也不能让他的精神有丝毫削弱,更何况此时腹中的痛楚。
他知道老五已经废了,淡淡的骄傲一闪即过,有的却只是无尽的疲惫,因为他发现嘴唇里开始尝到某种发锈的味道。
范闲还没有出现,这个事实让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看来这个儿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预判的更强大,因其强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隐忍到了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五竹被他打成了废物,却还是不肯出来。
皇帝陛下的心里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对这个儿子的欣赏与佩服情绪,他似乎觉得此生最为不肖的儿子,却越来越像自己了——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为范闲早就应该出来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时,或者是五竹的腿断成两截时,因为这是他一直暗中准备着的事情……然而范闲没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的失望和一丝不祥的感觉。
此时雨后的青天,莫不是要来见证朕最后的失败,是她要用与自己的儿子的双眼,来看着自己的失败?鲜血从强大的君王双唇间涌出,从他的腹中涌出,他再次感觉到了寒冷,再次开始记起榻上的软被,御书房里的女子,然后右手稳定地握在了铁钎之上,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缓缓向身体外抽离。
有一句老话说过,刀刃从伤口抽出时,痛苦最甚。
这可以用来指人生,也可以用来指此时的情况。
当皇帝陛下缓缓抽出铁钎时,就像揭破了这些年一直被他的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的伤疤,那些他以为早已经痊愈了的伤疤,让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痛楚让他苍白的脸更加的白,白得不像一个正常人。
似乎连这位君王的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让他面对这种痛楚,所以在这一刻,在冷清干净的空气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曲折!那是一种骨与肉的曲折与分离,完全不符合人体的构造,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的那条腿。
血花绽放于青天之下,骨肉从庆帝的身体分离,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齐齐斩断。
断臂在清漫阳光的照耀下,飞到纤尘不染的空中,以最缓慢的速度,带着断茬处的血珠,旋转,跳跃,飞舞,再飞舞……然后那声清脆的枪声,才开始回荡在空旷无人的皇宫正院之中。
袅袅然,孤清极,似为那只断臂的飞舞,伴奏着哀伤的音乐。
…………除了北伐败于战清风之手,体内经脉尽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绝对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虚弱的那一刹那。
沉默了数十年的枪声,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后,终于在皇宫里响起。
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个清晨之后,范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皇帝的身旁。
眼睁睁看着五竹被陛下重伤成了废材,范闲一直不出,那要压抑住怎样伤痛的冲动?然而当他出现时,他便选择了最绝的时机,出现在了最绝的位置,直接出现在了皇帝的身旁!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重生二十余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间的激励,雪宫绝境时不绝望的意志,大青树下所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气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离离,孱弱与强悍的冲撞,贪生与憎死的一生,秋雨与秋雨的伤痛,全部融为了一种感觉,一种气势,从范闲的身体里爆发了出来。
没有剑,没有箭,没有匕首,没有毒烟,没有小手段,没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剑路,运功不经天一路,范闲舍弃了一切,只是将自己化作了一阵风,一道灰光,在最短暂的刹那时光,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经由指掌逼了出去,斩向了皇帝陛下重伤虚弱的身体!雄浑的霸道真气不惜割伤他体内本已足够粗宏的经脉,以一种决然的姿态,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无数烟尘斩,亮于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气不吐于外,反蕴于内,剑气不出指腹,却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窝。
运到了掌,真气如东海之风,狂烈而出,席卷玉山净面,不留一丝杂砾,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斩,指,掌,斩了这些年的过往,指了一条生死契阔的道路,单掌分开了君臣父子间的界线!…………范闲此生从未这样强大,庆帝此生从未这样虚弱,这一对父子连双眼也来不及对视一瞬,便化作了太极殿前的两个影子,彼此做着生死间的亲近,似乎空中又有无数的黄纸灯被罡风刮破,噗噗响个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厌倦地响了起来。
范闲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经提升到令人类瞠目结舌的地步,残影不留,只是一缕灰影,绕着皇帝陛下的身躯,瞬息内不知道攻出了数十记,数百记!青石地面上积着的雨水,忽然间像是被避水珠劈开了一道通路,向着两边漫开,露出中间干净的石砖,而在石砖之上约半只手掌的距离,皇帝与范闲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飞,瞬息间脱离了太极殿正面的位置,向着东北方向闪电般飞掠!一路积水飞溅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飞洒成线。
轰的一声,那抹明黄的身影颓颓然地撞破了皇宫夹壁处的宫门,直接将那厚厚的宫门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蕴含着强劲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连响,射穿了宫门后的圆形石门,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锲进了朱红色的宫墙之中。
也正是这些从明黄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让像追魂的风,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闲,被迫放缓了速度,在空气中现出了身体。
明黄色的身影撞破了宫门,紧接着又重重地撞到了夹壁中的铜制大水缸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也现出了身形。
那只依然没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声震开一只细柔的手腕,如闪电一般拨开冰凉的金属,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软的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宫女的咽喉上。
…………噗的一声,皇帝陛下颓然无力地靠在大铜缸旁,喷出了一口鲜血,偏生他苍白的脸颊上却浮着一丝淡淡的怪异的笑容。
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个指洞和三个掌印,鲜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龙袍,让明黄衣裳上那条金龙显得格外狰狞,却又格外惨淡。
范闲缓缓放下掩在脸上的左掌右拳之桥,木屑也让他的身体上开始不停地往衣外渗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丝。
先前的那一击,已经是他凝结生命的一击,此时被迫停止。
再想发挥出那样鬼神莫测的速度,已经不可能,而且他的经脉也已经被割伤了大部分,就像有无数把小刀子,在他的身体里刮弄着,痛楚酸楚难忍。
皇帝陛下的伤更重,重到无以复加,重到似乎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他的神情回复了平静,看着斜倚在铜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发。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实情绪,那种情绪很复杂……他怔怔地看着皇帝老子,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不是真实的。
像大雪山一样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强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陛下的容貌何时变得如此苍老了?…………陛下,您败了。
范闲微微低头,用太监服饰的衣袖,擦掉了唇边的血渍,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陛下。
他说的这句话很没有意义。
庆帝的身上至少有十余处伤口,尤其是左臂的断口,腹部的创口,还在不停地喷涌着鲜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对五竹说的那句话,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这一年里所遭受的背叛,刺杀,伤势延绵至此时,今日又与五竹惊天一战,再被重狙断臂,再遭隐隐然突破境界的范闲伏击,纵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后的时刻。
然而皇帝陛下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嘲讽与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轻轻地放在那名宫女的咽喉上。
宫女的手中提着一把枪。
皇帝陛下看了范闲一眼,却没有理会他的那句话,而是嘶哑着声音,咳着血,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身旁的范若若,平静地看了许久之后说道:朕说过,要当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软……若若,你今天心软了,这就是致命的错误。
穿着宫女服饰的范家小姐,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然而她微微皱着的眉宇间,却显示她的内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平静。
从去年秋天开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宫,一直在御书房里伴陪着这位孤独的君王。
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见了太多在油灯下披衣审阅奏章的瘦削身影,听到了太多病榻上传出的咳嗽声,见到了太多这名清瘦老人皱着的眉尖,渐渐地……大年初八的那个风雪天,她在摘星楼上,隔着玻璃看着远方的明黄身影,总觉得那是不真实的,所以她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然而今天隔着宫门的缝隙,看着那张渐渐苍老,无比熟悉的君王的脸,不知为何,她选择了瞄准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说的很对,在那一刹那,范若若心软了一丝。
…………女生外向,晨丫头这一年里不停地试图软化朕的心志,朕不理会,你喜欢安之这个无赖,朕也清楚,只是你们这些丫头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一年里,到底是你们软化了朕,还是你们被朕软化?皇帝平缓漠然地说着话,并没有召唤被他放逐到后宫去的内廷太监,也没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体里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丝微讽的笑容。
范若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面前既熟悉,却又无比陌生,与自己关系异常复杂的皇帝陛下,脑中不知生出怎样的惊骇,对于陛下的心志与谋算佩服到了顶点。
便在先前那样危急的时刻,皇帝在他的绝命一搏下,看似颓败,实际上却依然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路线,破开了宫门,找到了那位持枪者,并且控制住了她。
范闲紧紧抿着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说道:陛下,不要试图用她的性命来要胁我。
你会接受朕的威胁?皇帝缓缓地转头,任由鲜血在自己的龙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讽的语气问道。
范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望着范若若沙声说道:你若死了,我来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后说道:妹妹倒也不怎么怕死。
脱离了生死之惧,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着范闲的眼睛,忽然嘶声轻笑道:你这张脸生的似你母亲,偏生这双唇却有些似我,薄极无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脸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道:朕此生,从未败过。
不知为何,范闲重生以后总能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静甚至是冷酷,然而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他听到皇帝陛下的这句话,却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酸,一丝空,一丝怒,冷冽着声音对着皇帝陛下大声地吼道:够了!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个儿子的双眼,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在笑对方的失态,对方的畏惧,以及那丝不知从何而来,怪异的愤怒。
…………空旷的皇宫中,除了地上犹自残积的雨水,还有那无数的尸体血肉之外,便只有四个人还能站立着。
范闲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他确实畏惧,但那种愤怒绝对不是因畏惧而生,而是因为另一股悲凉的感觉而生。
从彼处至此间,距离极短,范闲似乎有出手的机会,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内,谁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师的眼下进行这种冒险,虽然范若若的手里还是提着那把重狙,虽然谁都能看出来,皇帝陛下已然油尽灯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从未败过。
皇帝陛下看着眼前的儿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缓缓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冷漠开口说道:朕只是感觉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败与死亡是两种概念,失败乃胜负,生死却往往属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败必定会导致他的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却不见得是因为他的失败。
今日的庆帝或许已经被死亡的气息所环绕,但他并没有失败,因为今天的死亡,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间没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体,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气,扰得不得安息,而这一年来的诸多事由,更是让这些真气在肉身上寻觅到了伤害他的道路,快速地破坏着他的生机,加速着他衰老的过程。
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双眼,冷漠地看着范闲,并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注定会让对方感到无穷震惊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杀死你这个逆子。
皇帝陛下咳了两声,咳得他微微弯腰,咳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统宇内,只要你死了,无论朕那两个儿子谁登基,日后的天下,依然是大庆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战火,只是逼范闲现身的火苗,不然若范闲从神庙归来,往天下一隐,庆帝到何处去寻他去?然范闲不死,南庆千秋万代之伟业无法呈现,庆帝即便知晓自己身体将衰,如何能安?今日之局,不过是君要杀臣,父要杀子罢了。
然而谁可料此时皇宫之中,却转换了局势,孤清的宫廷内,皇帝陛下一人却面对着所有的敌意。
在这一刻,皇帝陛下觉得有些疲惫,他静静地看着范闲,忽然发现心头对这个儿子的杀意,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强烈。
这是因为什么?或许君王杀意的源头,只是范闲的背叛让他产生的怒火,而不是为了庆国的千秋万代?无经无脉之君,无情无义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愤怒,一旦动情,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自己若这般死了,只怕会非常孤独,黄泉下的那些亲人,承乾,承泽,皇后,他们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来看自己?母后在阴间可还安好?那个女人死后的魂灵是不是依然用那种看似温柔,实际上却无比疏离的目光看着自己?一股孤独的落寞感,占据了苍老的皇帝陛下身躯,他忽然发现,在人生最后一战之中,自己面对的还是她的枪,她的仆人,她……与自己的儿子。
原来折腾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在与她作战,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容,难道朕注定是要败在她的手中?…………明黄的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枪便被他完好的那只手凌空提了过来,指节微微用力,君王体内的霸道真气如江河湖海一般进出,一声轻响之后,枪管竟是被生生地扭曲了一截!皇帝陛下真气激荡,伤势愈发严重,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冷冷地看着被扔在脚下的破铜烂铁,就像在审看着那个女人,久久不发一语。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间,该有多好。
皇帝陛下低着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箕坐于地,靠在范闲腿边的五竹,极为困难地摇了摇头。
叔已经记不起来很多事情。
然而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他总有一天会想起当年发生了一些什么,从而知道一些什么,他……总是要来杀朕的。
面色苍白的皇帝怔怔地看着痴呆无语,像个孩子一般,试图站起,却总也站不起来的五竹,忽然开口说道:老五,你又忘记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当一位强大的人物开始变得如此唠叨的时候,是不是说明他真的老了?还是说是在回光返照?范闲怔怔地看着断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觉得胸膛处一阵空虚,一阵抽搐,他总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发生得太过怪异,完全不像是真实的。
皇帝深陷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涣散,看着范闲轻声说道:不是你,终究只是你母亲赢了。
他嘲讽地望着范闲,没有一丝颓丧的情绪,反而像极了前些年那位强大无比的君王,嘲笑说道:战家小皇帝的种是你的……老三是什么样性情的人你也知道,将来无论你如何做,这天下,总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说过,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朕却不得不想。
皇帝看着范闲,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你母亲只是试图改变历史的进程,你却妄想阻止历史的进程,这是何等样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闲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您或我,在历史当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书上必将有朕的一页。
皇帝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冷酷而骄傲的光芒。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他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依然低估了这位皇帝老子,原来自己平日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根本没有办法瞒过他,便连北齐那边的红豆饭,他也知道……此时场内一片血泊,范闲没有动,也不敢动,因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不知道怎样解决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虚弱究竟是一种假象,还是人之将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对于这位皇帝老子,范闲有着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时,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会儿宫外的禁军是不是会突破自己预先留下的后手,再次强行打开宫门,他也不知道影子和叶重那边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姚太监那一拨人,始终没有出现。
最令他感到无穷寒意的是,陛下临死前的反击,会不会让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这种实力。
…………皇帝陛下困难地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隔着宫墙,看着天空东面的碧蓝天空,似乎发现那边可能要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发生。
他望着天空,眼角的皱纹却微微颤动了一丝,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探在龙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么,他眼眸里的光芒从涣散中渐渐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么,他的脑海里泛过无数的画面,似乎想要记住一些什么。
没有谁比庆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或许从初八的风雪天开始,他就预见了自己的这一天必将到来,这不是还债,只是宿命罢了。
然而为何他的心中还是有那般强烈的不甘,以至于他皱极了的眉头,像极了一个问号,对着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洁净的碧空,不停地发问。
少年时在破落王府里的隐忍屈震,青年时与友人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壮年时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纵马驰骋,率领着无数儿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剑指天下,要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万代,不世之业,青史留名。
然而这一切,却要就此中止。
如何能够甘心?朕还有很多的事情未做……如果庆帝知道这些横亘在他人生长河里的人物,比如叶轻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闲,其实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生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感叹?他只是在想。
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就没有跟着她来到世间的老五,也就没有安之,也就没有内库,没有很多的东西,然而朕难道就不能自己打下这片江山?不,朕一样能够,大不了晚一些罢了。
没有无名功诀又如何?大宗师这种敢于与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应该存在。
不是吗?只是……如果没有如果,如果没有叶轻眉,或许朕这一生也就没有了那段……真正快乐的日子?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忘却了体内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这个疑问之中。
这个问题当初在小楼里,范闲曾经提过,然而直到此时,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对自己发问。
或许是因为过往的这数十年,他一直都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收回了目光,回复了平静,垂死的君王依然拥有着无上的威势与心志,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范闲与五竹,似乎随时可能用生命最后的光彩,去燃烧对方的生命。
一阵长久的沉默。
范闲再次抹掉唇边的鲜血,紧张地注视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个动作,只是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不仅薄薄的双唇像极了皇帝,便是这个抹血的动作,也像极了对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诡异地翘了起来,然后渐渐敛去笑容,冷漠开口道:朕今日知晓了箱子里是什么,但朕此生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好奇。
他双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说道:朕很想知道这张黑布后面藏的究竟是什么。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君王,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出手的目标,选择了五竹而不是范闲。
或许是因为范闲是他的骨肉,或许是因为他认为五竹这种让他厌烦的神庙使者,实在是很有该死的必要,或许是因为庆帝一直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应该由人世间的人解决,而不应该让那些狗屎之类的神祇来插手。
或许只是因为庆帝在最后那刹那,发现了范闲的某些形容动作,实在是和自己很相像。
总而言之,他那只如闪电般的手,割裂了空气,袭向了五竹的面门,而放过了范闲。
范闲活了下来,在皇帝陛下最后一击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叶一样被震开,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夹杂着生命里最后的那股真气,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门上。
庆帝一拂,五竹颈椎猛然一折,向着后方仰去,黑布落下。
时间……仿似在这一刻凝结了。
…………那块黑布在清风中缓缓飘了下来。
有一块黑布遮在监察院的玻璃窗上,用来遮掩皇宫的刺目光芒,有一块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来遮住这片天。
这一块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远没有被解开的那一天,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如此。
今天这块黑布落了下来,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从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间喷涌而出,从那一双清湛灵动而惘然的双眼间喷涌而出,瞬息间照亮了皇宫内的广场,贯穿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彩虹贯穿了庆帝的身体,将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得明亮一片,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太极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条火龙,瞬间将整座宫殿点燃!只是瞬间,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静,在这一片火中,骄傲地挺直了身体。
虽只有一只手臂,他站直了身体。
临去前的刹那,脑中飘过一丝不屑的思绪——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依然如此。
世间至强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个强横到了极点的背影。
这个背影在这道温暖的彩虹之中,显得格外冷厉,沉默,萧索,孤独,却又异常……骄傲。
漫天飞灰,渐渐落下,若用来祭奠人间无常的鞭炮碎屑,铺在了宫前广场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越过宫墙的东方天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在雨后终于现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个人间。
…………入夜。
熊熊燃烧的太极殿大火已经被扑灭,幸亏今日雨湿大地,不然这场大火只怕要将整座南庆皇宫都烧成一片废墟。
被关闭的皇城正门,在那一道彩虹的异象出现后不久,便被朝廷的军队强行冲破。
没有谁能够隐瞒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虽然直到此时,那些悲恸有加,无比愤怒的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陛下的遗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齐刺客,是南庆史上最十恶不赦的叛逆,恶徒,范闲,朝廷在第一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以及伤重却未死的叶重,强行镇压下了整个京都里的悲愤情绪,或许就在这个夜里,范府以及国公巷里很多宅子,都会被烧成烂宅,里面的人们更是毫无幸理。
除了胡大学士以及叶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还是那位临国之危,登上龙椅的三皇子李承平。
在这位南庆皇帝陛下的强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势并没有失控。
当然,其间老监察院以及某些隐在暗中的势力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有人知道。
而此时,被朝廷再下通缉,赏额高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程度的钦犯范闲,却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出现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宫里,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极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宫更冷清的小楼附近。
太极殿已经被烧毁了,而小楼更是早已经被烧成一地废灰,他走在没膝的长草之中,微微低头,不知道是来做什么。
还是说,他只是想来向叶轻眉述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范闲的眼瞳微缩,看着小楼遗址旁出现的那个人,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没有想到。
出现的这个人是姚太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范闲的身前,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沙着声音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范闲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监,并不担心对方会召来高手围攻自己,宫外是一个世界,宫内是一个世界,在宫内这个世界之中,想必此时没有人会想对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时刻。
陛下留给了自己什么?为什么要留?难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一关?范闲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姚太监一直不在陛下身边,原来陛下交给他一个很奇怪的任务。
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绢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闲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时间内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他夜探皇宫时,在太后的风床之下看到的三样事物之一,其中的钥匙早已经被他复制了一把,成功地打开了箱子,而白绢和这封信便是另外两样。
四年前长公主在京都叛乱之时,范闲曾经试图再次找到这两样事物,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含光殿,如今想来,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别的地方。
陛下后来自然知晓钥匙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将这封信和这方白绢留给了自己。
范闲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白绢的表面,定了定神,打开了并没有封口的信封,仔细地看着。
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又舒展了开来。
这是叶轻眉当年写给庆帝的一封信。
从信中的内容,他知道了白绢是什么,这是当年太后赐给妖女叶轻眉自尽用的白绫,而……当叶轻眉在太平别院接到旨意之后,直接将这方白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宫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吓得极惨,所以她一直把这方白绫留着,以加深自己对于叶轻眉这个妖女的恨意?然而除了以顽笑的口吻讲述这件事情,以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之外,叶轻眉的这封信里便没有其它值得留意的内容,通篇只是些家长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楼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迹,实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范闲愈发地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老子会如此珍视这封信,甚至最后还要留给自己?难道说自己先前想错了,不论是白绫还是钥匙,还是这封信,其实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注定要湮没在回忆里,没有任何人知晓答案的问题,紧接着却注意到了第二张信纸后面的那些笔迹。
这些笔迹遒劲有力,却控制着情绪,写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显是陛下的字迹。
范闲仔细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一紧,下意识里想将这封信毁掉,接着却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入怀中收好。
朕没有错。
这是庆帝留在信纸后面最后的几个字,看似是异常强大骄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纸上对着一个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实际上只可能是一种幽幽的自问。
然而谁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除了历史之外。
不,就算是那些言之凿凿的史书,只怕也无法评断皇帝陛下这一生的功过是非。
由叶轻眉而发,陈萍萍而发,他对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的关系,又岂是仅仅的血缘这般简单,他内里的灵魂可以不承认血缘,却无法摆脱这些年的过往。
这种情绪复杂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
而范闲直到此刻,依然觉得从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总觉得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强大,最不可能战胜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宽慰,却没有报仇后的喜悦,他似乎有些悲哀,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在这寒冷的风中。
由信中可知,世间真的没有真正的王道,原来皇帝老子的身体这一年里已经不行了,原来就算如叶轻眉所说,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闲以及他所坚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个风雪夜,他对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结罢了,并不牵涉到正确与否的大命题。
要知道人类本来就不是一种追求正确的物种,正确并不是正义,因为正义总是有立场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爷珍藏着的叶轻眉的奏章书信,想到当年叶轻眉给皇帝的信里总是在谈关于天下,关于民生的事情,像今天这样寻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
皇帝陛下与叶轻眉,毫无疑问是人世间一等风流人物,说不尽的风华绝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却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陛下遇着叶轻眉这样的女子,何尝不是一种痛苦,而叶轻眉遇到庆帝,则更是怎样也难以言喻的悲哀了。
范闲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宫之中,站在长草之间,看着小楼的遗痕发呆。
直至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叶轻眉葬在哪里,父亲范建当年的话,如今知晓,那只是一种安慰罢了。
小楼里那幅画像中的黄衫女子已经化成灰烬随风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烬随风而去,或许在天地间的某一个角落,他们会再次碰触在一起?静静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着黑夜的遮掩,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准备出宫。
于夜色之中见皇宫灯火,听见御书房里略显青涩的声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实则心有所思的新晋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末章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春天。
美丽的杭州城内,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骑于大青马上,身后跟着许多伴当仆役护卫,阵势颇大。
这位年轻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时不时抬起手撩开扑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却没有那种故作潇洒的做作,反透着一股儒雅贵重感觉,说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过,却没有传闻中的美丽佳人在招摇着红袖。
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尖着嗓子笑道:都说西湖美人多,怎么却没有看见?大青马上的公子哥微微皱眉,大概是觉着这名管家说的话太失身份。
另一匹马上一位高手模样的人,冷冷说道:抱月楼倒是开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钓鱼,还谁敢在西湖里做这营生?这话说的有些古怪,还带着一丝抑之不住的冷意。
如今的南庆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京都监察院虽然被改制,连院长一职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对吏治的监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严苛的程度,凭侍着国库的充盈,也学了某个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员的俸禄,横行乡里之事虽说不能完全杜绝,但在杭州城这等风流盛地,难不成还有人敢霸占整个西湖不成?坐在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看着远处避让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着他们的服饰与面色,将心神放到了别的地方。
数年前庆帝北伐,不料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京都皇宫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变化,南庆叛逆范闲入宫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惊,国朝动荡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庆铁骑不得已撤军而回,白白放过了已然吞入腹中的美食,只是后来依然是占据了北齐一大片疆土。
南庆北伐之事就此延后,然而待新帝整肃朝纲,培植心腹,令庆国万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后,北伐却依然没有被摆上台面,似乎竟有永远这样拖下去的感觉。
然而北齐方面也并未因为南方的动荡,就放松了警惕,在战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齐国内一片欣欣向荣,在一场战乱之后,国力正在逐渐的恢复之中,若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庆再次北伐,便会变得格外困难。
对于那一场震惊了整个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细节,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庆朝廷在内都讳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范闲钉上了耻辱柱。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疑问,毕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虽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与范闲有兄弟之情,师生之谊,但总不可能放过杀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为什么南庆朝廷没有把这件惊天之事与北齐人,或者东夷城拖上关系,借着举国之愤,披素而发,直接将北伐进行到底,反而有意无意,将北齐东夷从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没有谁知道,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哥,便是如今南庆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此时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庆如今的第一高手,枢密院副使叶完。
如果北齐人察知了这个消息,知道了南庆皇帝与叶完同时出现在远离京都的杭州,只怕会派出大批杀手,来试一下运气,毕竟如果南庆皇帝和叶完若同时死了,南庆的元气只怕要伤一大半。
如今的南庆皇帝便是先帝与宜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远离京都来杭州踏春,自然不担心这些安全问题,一来身旁的叶完本来就是天下极少的九品上强者,二来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大内高手,最关键的是,在这片西湖边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伤害到自己。
十来年前,应该是庆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
李承平坐在大青马上,眼光望着波光温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温柔了起来,虽说在苏州华园呆的时间久些,但西湖边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
如今想来,这竟是朕此生最松快的日子了。
陛下肩负天下之安,万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时一般轻松快活。
叶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此时二人身处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尽是宫里来的人,行人都远远地避开,所以君臣间的说话,也没有怎么避讳。
李承平听着叶完老气横气,隐含劝诫之意的话,微微一笑,并没有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一来是他尊重叶完对自己的忠诚,二来毕竟叶完当初是他的武道太傅……虽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当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着西湖清美的柳堤缓缓前行,往着靠山处行去,打破了此地维系了许多日子的平静,来到了一处灰墙黑檐透竹风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来,这院子倒没怎么变。
李承平下得马来,面色平静。
院门早已大开,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来的准备。
站在中门大开仍有印象的院落前,南庆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而入。
西湖旁的这座宅院面水背山,后方一片清幽,却没有太多山阴湿漉的感觉,湖水温柔的风,在树林里穿行,贯入这片宅院,让院后那间书房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起来。
先生,朕这几年全亏了先生暗中支持……先生,朕有所不解……先生………………被南庆皇帝李承平称为先生的那个人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直至很久之后,那个声音才轻声响了起来:陛下既然来了,那在西湖多休养一下,江南风光好,气候好,总比京都里暑热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声音也沉默了很久,带着一丝极为细微的幽怨之意,缓缓说道:先生,朕……终究是一国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然则……我早已不是庆国之臣了,不是吗?先生,关于内库的事情,你终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如今监察院已经查出那个村子的下落,朕身为帝王,总不可能装聋作哑。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对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让他来找我,我不介意让他知道这座内库究竟是姓什么。
谈话到此为止,陷入了僵局。
书房靠着院落的那面开着一扇窗,玻璃窗,范闲坐在窗下的明几之旁,将目光从李承平的脸上移开,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范闲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几年,甚至已经从茶铺街巷的议论中消失,不用怀疑,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南庆朝的诗仙,权臣,以及最后的叛逆。
他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数年光阴,不足以在他的眉间发梢添上风霜之色,依然如过往那般,只是神态愈发从容不迫,平静不动。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手中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并没有刻意掩饰眉宇间的忧虑之色。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叶完,眯着眼睛看着像田家翁一样的那个人,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已经多年未见此人,虽然暗中也知晓此人在世间活得滋润,但叶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还能在南庆的土地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这个荒谬的事实,令叶完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并不是发作的时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声缓缓说道:小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谨守臣子的本分。
范闲回过头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叶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叶完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敌意。
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将自己当成南庆的臣子,当年也就不会有宫里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叶完恨不得将范闲食肉寝皮,实则南庆朝廷里的大部分忠诚的官员,对于那个已经消失的小范大人,都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为了平缓这股恨意,这几年里的南庆朝廷,早已经将范氏一族打下尘埃,范族家产全部被抄,没有纳入国库,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为陛下的母亲便是出身柳国公府,是以国公巷方面倒没有被范闲拖累,而范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经离开了京都,家产被抄,却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绝大多数臣子的嘴,却哪里真正地伤害到了范闲。
范闲平静温和而绝对诚挚地对李承平笑了笑,说道:多年未与陛下见面,虽说朝事烦忙,还是多住两日吧。
他根本没有理会叶完,这是一种自持,也是一种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涩一笑,说道:也好,许久未见晨姐姐和那对活宝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淑宁和良哥儿这时候只怕跟着思思在练大字,陛下先去,我换件衣裳便来。
他苦笑道:现如今天天嗜睡,将才起床,实在是怠慢了。
…………南庆皇帝李承平以及庆军名将叶完,就像两个寻常的客人一样走出了书房,范闲并没有亲自相陪。
这种待遇,这种景况,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
然而李承平和叶完保持着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因为先前书房里的谈话,已经完全表明了范闲的态度。
西湖范宅的管家谦卑地在前面领路,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亲近之意,只是脸上还留着几处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脸上温暖平和的笑容一冲,没有几个人会注意这点。
在宅院里清幽美丽的石径上行走,李承平看着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应对,深有宫廷之风,更是让南庆皇帝陛下想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皱眉,试探着喊了一声。
是,陛下。
那名范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转过身来,极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承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幽幽开口说道:先生离开京都之时,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没料到,你居然能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皇帝陛下的心里涌起无数念头,然而在范宅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洪竹带着往偏院去了。
※※※微服出巡的南庆皇帝,并没有在西湖边上呆多久,只不过是三日功夫,与范闲再次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谈话之后,皇帝李承平与叶完离开了西湖旁的范宅,向着苏州的方向前行。
整个南庆朝廷,只有最上层的那几位大人物才知道范闲如今隐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着江南路总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
李承平登基之后,对于天下七路的总督进行了轮换,然而却一直没有动江南路,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江南路乃庆国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不是存着用薛清这位实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隐居中范闲的念头。
马蹄声中,李承平面容静漠,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当初先生从宫中带走洪竹,朕还以为真如传闻中所说,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领太监,心头还有些不忍……如今发现洪竹原来……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头微微皱起,把对范闲的称呼也从先生换成了直称,想来洪竹身份的曝光,让这位名义上的天下最强君王,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与愤怒。
谁能够想到,他居然在宫里藏了这么多人,难怪当年他可以出入宫禁无碍,宫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便是父皇最终也败在他的手里。
叶完在一旁沉默,他当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对隐于黑暗中的范系势力进行最彻底的打击,然而这几年的时事变化,让叶完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名义上归隐的小范大人,对南庆,对整个天下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在眼下这种局面要清洗掉对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马上的李承平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
朕自幼跟着先生学习,知晓先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母后也绝对不会允许朕有旁的想法。
他转头看了叶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这位才是最有能力辅佐自己的忠臣,至于先生,他又怎么可能来辅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闹出什么大事来便好了。
有些不甘吗?还好,李承平坐上龙椅已经很久了,可心底深处依然残留着少年时对范闲的忌惮,害怕,感激以及……崇拜,这种情绪很复杂,所以他此时的目光也很复杂,透过官道旁的青树,看着东南美丽的春景,幽幽说道:没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这把椅子。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员,依然对于范闲这个名字保留着强烈的杀意,其实天下的百姓,对于范闲并没有太多的愤怒,那些普泽民间的事物,凳脚,堂上,处处刻着一个大大的杭字,杭州会的杭。
…………西湖边的生活很舒适,范闲已经过了好几年的平静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静,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访扰乱了,他的心似乎也从平静无波的境界中脱离出来。
就在李承平离开后的那个清晨,他顶着新鲜的露水,开始在园子里闲逛。
一对儿女已经大了,早已开始启蒙,如今正跟着思思天天辛苦地练大字。
当年在澹州的时候,思思便曾替范闲抄了不少的石头记,一手小楷写得漂亮至极,范闲倒不担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们这么早便要起床。
林婉儿从他的身后走了上来,取了一件单衣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小心着凉了。
昨儿玩麻将玩到什么时辰?范闲促狭地看了她一眼,打趣着说道,如今思思还要负责孩子们的读书事宜,林婉儿除了偶尔看看杭州会的帐册之外,便没有什么事儿做,于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码城墙工作之中,乐此不疲。
家里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几把便散了。
林婉儿笑嘻嘻应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然而言笑间依然是那般阳光清柔,大大的双瞳里依然不惹尘埃。
等老二回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范闲笑着说道。
说起思辙,昨个儿鱼肠来了,带来了父亲的口信,当时陛下正在和你说话,怕这些事情紧要,我便没去扰你。
鱼肠便是那名黑衣虎卫,跟随着退职的户部尚书范建很多年,是范族最值得信任的亲信。
听到这句话,范闲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父亲那边有什么事?没什么大事,只是让我们过些时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辙也要从上京城赶回去,只怕来不及先来杭州。
林婉儿轻声应道。
范闲说道:那便回吧。
思辙那小子……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婉儿说道:当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着老三当上了皇帝,思辙就可以回京,说不定将来再做个户部尚书,帮帮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亲弟弟,只怕此生都难以在京都出现了。
这些先莫去管。
只是鱼肠还代父亲大人问了一句,十家村那边究竟如何处理?按计划慢慢来。
范闲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而严肃说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
老三这孩子说话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尽不实,明明心里担心得要命,却是不肯把话点透。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太多。
说到陛下,这两天你对陛下的态度可真是有问题,没注意到叶完那张黑脸?林婉儿笑着说道:虽说你与他关系不同于一般君臣,但如今他毕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范闲呵呵笑了两声,摸了摸婉儿的脑袋,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说道: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论是北齐那位皇帝,还是南庆这位皇帝,范闲在他们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这两位皇帝反而会陷入某种猜疑的情绪之中。
老三已经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了。
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处,向着远方的那处白石突起处行去,一面走,范闲一面说着,唇角不自期地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赶出了宫去,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老戴留了一条命下来,也算是老三给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来用了。
范闲穿过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的突起前,静静说道:这却是不行的。
话语虽然简单,却流露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婉儿怔怔看着他的侧脸,并不认为夫君这句干涉朝政的话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庆帝死后的这些年里,那些与范闲相关的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没,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闲愿意,他依然可以动用极为强悍的力量。
老王头虽然退了,子越还在京里办事,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为什么此次却要这样做?难道你不担心激怒了陛下?事涉季常,这是陛下在试图激怒我……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试图一步步地试探我的底线,我不介意把底线摆得更向前一些。
范闲看着妻子,说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没一个简单。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静静地望着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实际上那是一座坟墓,陈萍萍的坟墓,被他设在了山清水秀的西湖边上。
庆帝之后,整个天下再也没有能够与范闲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闲的力量过于广远,过于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当年强大无比的庆帝,也必须被范闲束缚住手脚,只做两个人的战争,更何况是今天的李承平。
范闲的手中拥有天下第一钱庄,剑庐残余八名九品强者的效忠,他在内库里依然有无数的眼线与亲信,夏栖飞执掌的明家,依然是庆国最大的皇商,范思辙在北齐的生意依然是内库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齐皇宫里的那位小公主则是他的亲生女儿……被软禁宫中的宁妃早在数年前便被接到了东夷城,与她一同前往的还包括了大王妃,玛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曈儿。
前年的时候,大皇子回京陛见,一应如常,然则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归附于南庆,实际上还像是一个由大皇子与范闲共同统治的独立王国。
王曈儿随着和亲王府搬到了东夷城,王志昆自然无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叶重大帅被影子刺伤之后,又心伤陛下之死,南庆之乱,勉强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朝堂秩序之后,便告老辞将而去。
南庆军方,随着这两位元老的隐退,开始了一场新陈代谢,叶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龙袍身边。
然而这一场新陈代谢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完成。
范闲能够拥有与人间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地位,除了上述的这些原因之外,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他过往的历史与他所拥有的强大武力支撑。
与范闲亲近的人们在天下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环扣着一环,无论是谁想伤害他,伤害其中的某一环,只怕便会迎来范闲的打击,而谁都知道,范闲的强大,范闲的无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范闲静静地看着陈萍萍的坟墓,看着被露水打湿的白玉石,沉默不语。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当年的思绪,或许他今天也不会来。
如今的范闲生活得极好,他的下属亲人朋友们也生活得极好,史阐立与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经在抱月楼里挨了范闲一掌的侠客不知所踪,活在世间,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别无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坟墓中的陈萍萍很孤单,虽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这位老人与生俱来的黑暗阴影,但却无法让范闲的心稍微暖一些。
陈萍萍的墓没有立碑,只是在旁边的山石墙上刻着一首诗,上面写着:〖孤帆一叶澹州天,只在相携师友间。
社稷岂独一姓重,乾坤谁怜万民悬?冲天黑骑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
莫道秋至残躯老,笑看英雄不等闲。
〗(一书友所书,窃之,却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见谅,十分抱歉。
)…………每当范闲察觉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后自己的平静,驻足观看这首诗时,总会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
其实真正击垮皇帝陛下的那一击,不是宫里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许是很多年前便开始的隐忍,以及最后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这一击,最终让庆帝揭开了那道多年丑陋的伤疤,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凡人,才给了后来者那么多的机会。
范闲沉默许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黄花,轻轻地放在坟上,然后转身离开。
※※※西湖的生活悠闲自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唯一令范闲有些不愉快的是,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无法隐,即便是要远渡海外,去觅那真正西方大陆的念头,似乎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实现。
毕竟他若离开了这片大陆,这片大陆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风波来,这不是自恋,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遗泽,今世的遭逢,营造成了这样无比灿烂却又无比无奈的局面。
数年西湖居,唯一出现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无救的行刺。
这位二皇子八家将最后残留的一人,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们复仇,隐忍多年,甚至最后投入贺宗纬门下,却不料还是被范闲捉了。
监察院没有杀死此人,而是依范闲的意思将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边上再次觅到了行刺的时机。
范闲当然没有死,他也没有杀死对方,或许只是因为觉得人生太过无趣的缘故,或许是他尊敬这种人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的执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声回荡在西湖范园之中。
范闲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着瓜果,聊着天,看着舞,听着歌。
陈园里的歌姬年岁大些的,任由她们自主择了些院里退下来的部属成亲,而如今范园里剩下的这几位,年岁还将将十六岁,青涩的狠,更愿意留在西湖边玩耍。
看着那些青涩的舞姬,范闲便不禁在心中感叹老跛子的眼光毒辣,当年陈园离京,这些少女只怕才将满十岁,陈萍萍怎么就看出她们日后注定要国色天香?唱歌的人是桑文的妹妹,这位为陈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园里,偶作惊花叹月之曲。
庆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画了几个圈,未曾开言,他心已惨,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颜?……一曲初起,坐在范闲身旁的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林婉儿也是忍不住笑得直捶范闲的肩膀,心想这等荒唐的辞句,整个园子也只有他才能写出来。
坐在大门偏处的藤子京一家几口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渐生华发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抚摩着拐杖,心想少爷也太坏了,当初去澹州接人的时候,哪里能不提心吊胆?谁又能知道那个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范闲斜乜着眼,打量着藤子京的难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余生出些快意来,暗想你这厮太不长进,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赖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个州郡长官,我再让那州郡改名叫巴陵,岂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炉?桑家姑娘却似无所觉,依然正色唱着,唱得无比认真,似乎想要将某人滑稽的一生,从头到尾,用一种伤感的语调唱完。
…………春,时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悬崖上,范闲牵着淑宁软软嫩嫩的手,站在悬崖边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海。
淑宁望着微有忧色的父亲大人,用清稚的声音说道:父亲,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欢,要不要淑宁唱一首给你听?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过你的。
淑宁为难说道:可是这种洋文好难学,大伯在东夷城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老师。
范闲笑了笑,说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着身畔的女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内的那个小黄毛丫头,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说的那句话,沉默不语,有些挂念不知在何处的妹妹。
…………你不要总跟着我。
一脸冰霜的范家小姐,此时作着医者打扮,身后背着一个医箱,行走在一处偏僻的山野里。
她看着身后像个流浪汉模样的李弘成,冷冷说道:柔嘉都生第二个了,你这个做舅舅的还不回府。
再者说,靖王爷想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将头顶的草帽取下扇了扇风,看着树旁的范若若,极为无赖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没那个时间。
你还要跟我多久呢?范若若咬着嘴唇,恼火地看着他。
已经跟了五年了,再多个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牵着那匹比他还要疲惫的瘦马,微笑着应道。
范若若一言不发,放下了笠帽下的纱帘,往着山下升起白烟的山村行去,只是心里偶尔想着,被这厮也跟成习惯了,那就且跟着吧。
…………范闲的手握着淑宁,指间触到温润的一串珠子,低头望去,才发现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给女儿的红宝石珠串,睹物思人,范闲不禁一时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范淑宁明显拥有比她年龄更加成熟的思维,一见父亲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极为体贴地问了一句,反正这时候两位母亲都不在身边,谁也不会管什么。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会来看你。
是的,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而北齐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宫里那个小名叫红豆饭的丫头呢?听闻明年的时候,红豆饭便要正式被册封为公主了,然而这些年北齐皇帝一直没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扰攘,也不知道那个女皇帝究竟准备怎样应对?莫不是还要找自己借一次种?范闲绝对不会介意这种牺牲。
想着剑庐里的场景,马车里的场景,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开口说道:淑宁,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后咱们再去草原,等你年纪再大些,咱们就出海。
好啊。
淑宁兴奋地叫出声来。
范闲的目光落在悬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向着海港驶来,在甲板的前方隐隐站着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于猛烈的海风之中,好不潇洒如意。
王十三郎来了,范闲的身体微僵,双眼微润,心头生出了无穷的感激之意。
十三郎既然从北方归来,一直在大东山上养伤的五竹叔,应该离归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范闲真的很想念那块黑布。
为了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热泪,范闲转过身子,望着海这一面的澹州城,看着城里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渡过的时光,又想到离开澹州之后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远远的澹州城里,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冬儿姐没有再卖豆腐了,大宝哥却坐在家门口用目光吃过往女子的豆腐,那家杂货铺一直关着门,临着微咸海风的露台上没有晾着衣裳,也没有人喊要下雨,因为确实没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离开了,但还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有很多的事情变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变。
范闲坐了下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摇着。
淑宁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泡沫和那条渐渐靠近的船只,忽然问道:父亲,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范闲一怔,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心里,叶轻眉始终只是一个冰雪聪明,无比美丽,仙境中走出来的少女,画像上那抹黄色的衣衫,却没有想到少女叶轻眉,此刻在女儿的口中,却已经是奶奶了。
她……是从天上偷跑到人间玩耍的小仙女儿。
范闲对女儿逗趣说道:后来玩厌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间再也找不到她了。
范淑宁嘻嘻笑道:父亲骗人,别人都说你是诗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范闲挠挠头,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姓名,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样。
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俗人,无论到了怎样的异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海风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准备露出来的微羞笑容。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来之,则安之。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终)后记之春暖花开(提前警告大家,这篇后记完美地实现了罗嗦的欲望,字数多达两万字,非常的长且无聊,若不想看,可以随时关掉。
下面是后记的正文,请最后一起看完这些文字吧。
)…………大概是零六年的时候,我想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有一个私生子的开头,然后想到了私生子的父亲,而没有想明白私生子的母亲,在那个故事的开头,私生子的母亲的一生较为言情,在私生子四岁的时候死于一场大火,是一个可怜而可敬的母亲。
然则身为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为那位母亲鸣不平,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凭什么一位优秀的女性,却要在男权的社会里得到那样的遭遇?所以我把那个故事的开头改了,至少这位母亲要先爽利过!在朱雀记写完之后,零七年四月底,真正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开始写庆余年。
这样开始这篇后记,不是想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是由叶轻眉而起,因为我最先开始想好的,还是那个私生子——这个私生子不用想,很自然地便出现了,站在我的面前,屁颠屁颠儿地做好了进入故事,充当主角的准备。
关于范闲的一切,以及我为什么不是特别喜欢他的一切,稍后再说。
这时候先来讲讲这近两年写庆余年的历程。
两年的时间着实不短,占去了我人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于一直看文的大家来说,想必也有与我类似的感觉,只不过我猜测大家的感觉,庆余年就像每天在大家家里帮着做饭洗衣服的保姆一般,而且还是个长的比较俊俏的保姆,看着,聊着,闲话着,自然也无法伸手去做什么。
然而当这名小保姆打碎了碗,弄坏了洗衣机,让咱们不高兴的时候,咱们可以骂她两句,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两句……当然,大部分时间,大家还是在表扬她做事儿利落,我想还是因为她长的比较漂亮的原因,就像我喜欢成长烦恼里的小保姆。
陪着大家耗日子,磨时光,便是一本小说能够起到的最大作用了,就像漂亮的小保姆,在眼前晃着就够了,当个花瓶极为不错,毕竟咱们不在意家务活儿,就像也不需要在意庆余年里有没有什么微言大义,人生感悟……因为没有,我只是想写个故事,给大家打发时间就好。
陪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
…………零七年四月底开始写这个故事,五月一号正式在起点发文,然后一路顺利签约上架挣钱,二十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这时候罗嗦地回忆一下。
新书月抢月票这个不能忘,因为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紧张和劳累过,其实现在想来,写的也不算多啊,可能只是那种压力吧。
有朋自远方来,陪着我拼了几天的字,终于在新书月里居然还存下了一点稿子……天啦,有存稿,这对于我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变态成就?千古风流一章,有硬伤,可我懒得理会,一本小说可能需要讲究逻辑与自洽,但我从来不认为这是首要的任务,首要的任务应该是让看书的朋友心中欢喜,自己写的也欢喜。
但说实话,这章我写的并不欢喜,还是那句话,当时心理压力大,不过里面着实有些句子是我喜欢的……从发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向大家言明过,既然穿了,在某些方面就要歇斯底里些,第一卷里就说过,像抄诗这种东西,一直被看成大毒,但我总觉得拾手可得的好处为甚不要?更何况从寻秦记开始,我的这种爱好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写的东西时常被人赞或痛贬为装逼流,然而有诗不抄,不拿来搏大名,眼睁睁看着名气飘然远去,却强抑着心中的痒,强压着心头渴慕虚荣的欲望,压抑到吐血,只待数十年后,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美好辞句带进棺材,这才是真正的装逼吧?抄诗一节出,大家的反应也很强烈,至少月票很强烈,新书月得了第三名,平白多了六千块钱奖金,这是第一次得月票奖,很爽啊……看来与我有共同爱好的筒子很多,是人民海洋里的大多数,我很欣慰亚。
新书月结束,本以为能轻松许多,反正那时候从来没有去抢月票的念头,然而谁知道,零七年七月初,要去北京领那朱雀记的某个奖,那时候又没钱买本子,所以空了几天,好在先前说过,有了一点点存稿,总算把那两天撑了过去。
痱子美女帮我更的,美女总是懒散的,所以不肯帮我起章节名……那位帮我存了稿的朋友也去了北京,然而此番却是没有写一个字,因为在北京很忙碌,还认识了几位新的朋友,安喜中。
回来就不安喜了,因为没存稿了,从那以后直到这时候为止,庆余年便再也没有一个字的存稿,总是现写现发,因为这才是真实的懒惰的我,摊手。
七月之后的零七年,是很平稳的,我写的很平稳,时不时还会日更三千字,连绵四五日,当然日更七八九千也是常事,反正大家伙儿不急,我也不急,随着故事慢慢走,状态好就多写些,状态差就少写些……还是那个字儿,懒嘛,不过没有断过更,这是很强大的。
便在十二月的时候,我悟了,所以开始拉月票了,一是因为不想白费了那些每月投月票书友的心意,二来我发现自己足够勤勉,写的不差,能够对得起大家投的月票,三来最关键的是我发现,原来自己拉月票,大家还真的愿意!还真能挤进前几名,还真能挣奖金!这种好事儿谁不干?自那以后,我便投身于这个壮丽的事业之中难以自拔了。
有些小插曲便是零八年一月十四号,从广州回宜昌的飞机因为那场雪灾的关系,让我在空中多飞了两次免费的,耽误了更新,造成了庆余年的第一天停更,十分心痛,就像是初夜一样。
有些往下三路走了,请原谅,我是真有这种恼怒,当日。
发现自己写的很逻嗦,很流水,就像庆余年一样,大家忍忍,坚持着看完,还有很多,这两年都忍了,不在意这篇后记,反正这章不要钱,多唠两句便是……嗯,我希望今天不会像上一章一样出错,真再丢不起那人了,因为那将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了。
继续说回来,零八年春节回了趟老家,请了十天假,刚好江南卷结束,没写很正常,因为表哥新家连电视都忘了搬过来……正式进入零八年,一切如常,一切不如常,因为开始拉月票,所以写起来多了一份压力,数量依然不多,但是脑子消耗的更多。
好在月票进了前六,进了前三,而且不是一次,很是得意,全亏大家。
零八年七月上海开年会,东北探领导,更新的少且散乱,恰又是大东山紧张之时,书评区怨气沸腾,那个月就没要月票,算是给大家弥补心灵上的创伤?可是俺的呢?呜呼。
就这样写下去了,机械地写,麻木地写,动容地写,感叹地写,振奋地写,悲愤地写,终于一直写到了今年二月二十四号与二十五号交界的时间,庆余年这个故事,被我写完了。
近两年的时间,很长,从在澹州开始,一共七卷,很多。
这般大的一个故事,这样多的人物,必须需要三百多万字的内容去描写,而我很自豪和骄傲于,我控制住了这个故事。
问题在于,这种控制让我身心疲惫,我很累了,文档里无数的桥段,还有无数没有用,无数的字言碎语以提醒自己某些细节,自己没有忘,却还有很多必须丢掉——先前在文档末端,就在一边看,一边删,删的有些舍不得,我自己都很诧异于我的勤奋,老师当年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真的是这样,我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记了很多东西,虽然不见得所有的都能用上,但我认为我的这种态度非常强大。
就像庆帝在大东山上说的那样:我这一生从未这样强大过。
原本以为在这一刻,会像当时写完朱雀记时那样,有一股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疲倦,惘然,空虚,不知所措,所有足够小资的词语,然而庆余年结束的时候,除了有点儿累之外,别的情绪倒不多,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喜乐。
写作历程回顾,到此结束。
只是这么多的字,似乎没有完全体现出我的劳苦功高,有些不甘心,不过也不继续说了。
…………下面说回庆余年这本书,以及书里面那些让大家一直记着的人,以及这些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以及我对他们以及你们以及很多事物的感情。
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就从出场开始吧,想到谁就写谁,若有我没有回忆到的角色,那便算了。
医院里躺着的那个年轻病人,叫范慎,大学还没有毕业,他自称还是处男,却将要死了,是的,这就是庆余年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关于他的前世,我没有描绘太多,甚至最开始设计这个故事时,拟定好的学生会主席一职,最后也没有点明。
男主角姓范名闲,字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庆余年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便是这本书的宗旨。
这是范闲的人生,与他母亲的一生完全不同。
在我看来,前世并不能影响后世,在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里,需要从头开始活起,既然如此,前世的事情不需要涉及太多,而这一世的态度,其实就和你我在这个世间存活的态度是一样的,人类并不可能因为活两辈子,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或者天然的革命家,依然渺小而卑微的你我,尽可能平凡平安地生活下去。
我以前说过,不是太喜欢范闲这个角色,至少是草甸前的范闲,或者说和书中别的角色相比。
之所以如此,道理其实并不复杂,如果我们把范闲身上的那些衣服撕了,把母子穿越所带来的金光剥了,赤裸裸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赤裸裸的你,以及赤裸裸的我。
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喜享受,有受教育之后形成的道德观,执行起来却很俗辣,莫衷一是,模棱两可,好虚荣,惯会装,好美色,却又放不下身段,非觉得自己还是信仰爱情的CJ白衣少年……又想顺哥情,又不想失嫂意,想顾此不失彼,最后却发现自己甚都改变不了,连自己都改变不了,只能按着既定的方针办,按照一定的路子走下去。
可以说这是中庸温和寻常,龙空论坛上有位坛友说过乡愿二字,我觉得说的真对,乡愿,德之贼也……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包括你我都是这样,尤其是网络上所呈现出来的我们。
当然如果您不是我指的这类人,请原谅我的偏激。
我不喜欢自己某些时候可能表现出来那种类似的态度,不够直接……对于这种人物太熟悉,身周的人,包括自己的某一部分,其实都和范闲很相似,所以我无法太喜欢范闲。
庆余年这个故事里假假也有几个理想主义者,在这些理想主义者的面前,范闲再如何漂亮,再如何白衣黑衣换着穿,诗词往外喷,再吐一口鲜血,由侍女扶着去看海棠花,再然后凌于风中潇洒斗天下,可是那颗心始终还是有问题的,光彩略黯……我自己当不来理想主义者,我也觉得范闲的人生态度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是对于周遭人或事最好的一种态度,然而我还是尊敬理想主义者的,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我很难尊敬范闲。
范闲只是你我,如写这故事的我,看这故事的你,真有被雷打了穿越的那一日,如果也有范闲这般好的运气,前人的福荫,漂亮的躯壳,说不准也就是另一个范闲了。
好在范闲最后有进益,令人可喜,只是自己写的比较生硬,这样一个故事,也不可能给我太多时间和太多文字的可能,去文艺地描写中年范闲之真正成长,说到此节,忽然想到,范闲还真像是一个热血早无的中年英俊教授啊……我认识一位教授,在桃花方面还真是不错。
范闲对于天下的理念是不是正确的,这个不需要讨论,因为他又不是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圣人,但至少他总算对某件事情有一个相对坚持的看法,这就不错了。
一直到西山的山洞里面,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范闲其实才真正从心里确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这是格格猪曾经提到过的,我深以为然。
范闲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太想照顾到所有人……就像和稀泥那种感觉,先前略提过一点,这里就不再说了。
他最值得欣赏的优点,大概便是勤奋,与努力生存,谋求更好生活的精神,这大概是最寻常的优点,却也是最值得大家鼓掌的优点。
关于范闲的感情生活,那真的是一团糟啊,这个主要怪我,因为他是我写出来的。
以我对男人这种下半身动物的了解,一旦真的投胎到庆国那种社会,尤其是范闲这种身世,十二岁亲丫环,十三岁骗丫环,十四岁得丫环,这才符合逻辑。
然后他便将挥棒走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
女性读者可能听着不好听,然而真是这样,好听一点儿的词不外乎便是,打救天下可怜孤女,流连花丛,惯能疼人,在革命的道路上不断寻找情投意合,人生观和世界观能跟上自己脚步的伴侣……所以还是我的错,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个爱美女的人,偏偏还是无比相信爱情这个东西,所以安排了范闲进了庆庙,见着啃鸡腿的未婚妻,我自己写的很嗨啊,像林婉儿这种女子,我怎能放过?像这种爱情桥段,我怎能不动心?想到张萌萌那首歌了。
又是我的错,我也喜新不厌旧,在一个允许男人有几个女人的万恶社会里,我忍不住必须得让范闲碰到别样的女子,重温旧日的女子,每一段都很开心……因为现实中完不成的事儿,才会放到小说里,这便是意淫的真谛吧,我也不例外。
要不就干脆一些摆明车马,像段正淳那个老流氓一样,要不就干脆把男人当阉马看,傲然立于草原群马之间,只低首与身旁的厮磨。
偏生范闲两种境界都想要,正所谓流氓的晚年,也会看着情书流泪。
范闲对待感情的态度,比张无忌要稍好一些,比三不男人要好很多,他应该不会太过怨恨我。
再说说范闲对男人们的感情,请留意,此间没有基情燃烧的因子,只是略说几句。
在楔子里很清楚地能看出,他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所以他其实有些隐性的恋母恋父,所以哪怕叶轻眉的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哪怕皇帝看上去真不是个好父亲,哪怕范建其实和他一点关系都没,哪怕陈萍萍根本不可能生儿子,哪怕五竹其实和陈萍萍差不多……可是折腾着折腾着,范闲对于这几个男人的感情终究还是生了出来。
因为我们都是很实际的人,有人对你好,你自然也就会对他好,记着他的好,从而生出感情。
上面提到的那几个男人,除却长的实在难看的费T老师不提,对范闲是真的好。
有人可能会说庆帝如何云云,当年要对刚生的小闲闲如何云云。
其实换个角度想,男人之间的感情终究也是需要时间培养的,庆帝在小楼里曾经对范闲说过,范闲在澹州时,庆帝时常知道他的消息,或者通过陈萍萍,或者通过范建……而像范闲这样一个会装微羞微笑的人,极易讨人喜吧,看的多了,听的多了,知道的多了,自然也就有感情了。
或许可以横着比较一下,大家就会发现庆帝对于范闲的信任与宠爱,真的不是那几个儿子能比的。
一方面是因为范闲真的会装,从悬空庙之前就开始装起,把伟大的皇帝陛下真的骗到了,一方面约摸也是因为庆帝心有负疚,而且有某种移情的想法,所以庆帝对范闲真的不错。
自然,这是针对庆帝这种万恶的王权集中者而言的,不是与一般的父亲相比较。
范闲对叶轻眉的感情比较复杂,这个说不清楚,书中说了很多外显的东西,就不具体说了。
关于范闲还有什么要说的?好像没有了,对了,关于他的能力,他的能力其实真的不错,毕竟是男主角。
…………五竹,可爱的竹娃娃,冷漠的竹帅,永远蒙着黑布的少年,心里有一道谁也不知道的彩虹。
关于五竹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我很喜欢他,而表扬五竹太多,我则会下地狱,因为掩着脸说一声,之所以五竹叫五竹,那是因为郁卒发音的缘故,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就放过无耻的我吧。
只想说说五竹与叶轻眉的事情。
他心里的那道彩虹,氤氲于千万年的冰雪之中,迸发于那个至今也不知道原因出现在神庙的小姑娘,叶轻眉让一鲜活的灵魂,生于这个世间,善莫大焉。
而五竹对于叶轻眉的感觉又是怎样呢?借用一位伟大书友的评论,那就是:毫无疑问,五竹对小叶子是最没有感情的,他对她只有冰冷的金属承诺,但五竹又对小叶子是最有感情的,她就是他的世界。
好了,五竹就说到这里了,因为他的话本来就不多,如今在大东山上养伤养老,也不知道十三郎去神庙抢的材料够不够他再活五百年。
…………陈萍萍,这是楔子里面出现的第三个角色,从那时起,大家就应该能知道这个人的重要性,这个喜欢在自己颌下贴假胡须的太监陈五常,这个半辈子坐在轮椅上的跛子,这个有些畏寒,喜欢在膝上盖羊毛毯子的干瘦老头儿,这个喜欢在监察院房间的窗上蒙一块黑布的监察院院长。
我也不好多说陈萍萍什么,因为我也很喜欢他,书里的男性角色,我最喜欢他和五竹,因为很够爷们儿,心向往之,心向往之……陈萍萍的名字应该是叶轻眉后来改的,其实就是印的陈平这位牛人,读史记的时候,就觉得陈平这位牛人实在是太牛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究竟为什么这么牛,没人知道……太史公也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有一段时间喜欢说胡闹台的陈萍萍也很牛,以往的丰功伟绩都不用再提,我最喜欢这位老跛子的画面,是小黄花,是转轮椅,是老桔皮下的赤子心。
前面说过理想主义者,陈萍萍就是理想主义者,是的,虽然他的理想有些模糊,然而有句话说的好,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
陈萍萍搞一件阴谋不难,难的是搞了一辈子阴谋,偏生还为的是他心里最光明的那点儿东西。
陈萍萍心里发光的是什么?不是天下理念的纷争,也不见得是黎民百姓的安乐,更不会是大庆王朝的千秋万代,而是当年的承诺,记得某人的好,比范闲这个现代人更不屑于做奴才,是牢守着那个女人想要发光的理想。
守护他人的理想一生,这就是理想主义。
书中对陈萍萍的描写,我没有什么遗憾,因为写的很用心了,已经达到我能力的上线了。
我觉得我很对得起陈萍萍同志的便是,从一开始我便设定了他的结局,没有任何的突发奇想,有的只是以尊重的心态,去完成他的愿望。
黑色轮椅里的那两把枪,是因为小时候看了一部电影,叫做独狼,对里面那个轮椅的印象太深刻了,必须要送给萍萍姐亲自使用一番。
而他最后临死前的那句话,我也是这个故事开头的时候便想好的,整整守了那句话一年,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个太监,这个死太监,也有枪,其实比大多数男人都要更有种一些。
以至那章结尾,我还能不要脸地解释解释再解释,请理解我,我是真的想让大家都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愿陈萍萍在地狱里依然可以收集长角长尾的美女,他当然是不能上天堂的。
…………想到谁便说谁,所以这时候说一下户部尚书范建,关于他我有很多的对不起,因为篇幅实在太少,完全没有写清楚此人的心情与心思,不过和枯守梧州的相爷林若甫相比,也就想得开了。
流连青楼花舫的男子,其实比陈萍萍更要接近臣子这个角色,所以他其实是很痛苦的,最后只可能是飘然辞官而去,只怕他心里对南庆是有寄望,然而他只能被动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因为范闲的缘故,而做了一些他其实并不愿意做的事情。
范建当年对叶轻眉究竟有没有感情?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没写,自然没想。
但要说没感情,那肯定是假的,至于是男女间的还是兄妹间的,我依然没想。
只是范氏一族替叶轻眉留存了这个世间唯一的血脉,间接造成了范闲的到来,已经说明了太多。
范闲以后的子孙万代都姓范,替澹州范家扬名,也算是小小的补偿。
但我有想过范尚书对范闲的态度,其实……范建一直想着将来陛下如果把这儿子要回去,只怕他是要将若若强行嫁给范闲的。
因为不要忘记,当若若年纪还特别小的时候,身体很差的时候,这位司南伯便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赶回了澹州,后来一直暗中维系着澹州与京都之间的书信来往,这为的是什么?只可惜范闲终究归了范氏宗祠,范尚书欣慰之余,会不会也有淡淡失望?我总在想,很多中年男人或者都有某种绮想,让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与另一个女子的儿子或女儿结婚在一起,以满足他当年不曾得偿所望的意图……真的,有很多人会这样幻想与自己的初恋形成这种关系,当然,也有朋友会直接将战略性的目光注到初恋的子女身上,这是我所赞叹的。
…………提到这些,忽然想到了靖王世子李弘成,所以便说李弘成。
对于世子爷,我很是喜欢,嗯,好像发现后记写到现在,出现的人似乎我都很喜欢,这是不是对范闲太不公平?可能是觉得范闲像我的儿子,所以习惯性地学五竹挥棍棒进行教育?喜欢李弘成的原因很简单,他当年和二皇子在一路,却不过是为了交情二字,天真了些,却也足够阳光,李氏皇族里,也就老大和弘成二人可能稍许摆脱了皇家天然的阴森气度,而弘成的鲜活阳光味,则是更加灿烂,以前书评区有一置顶帖讲的便是此点,我很欢喜。
李弘成追着范家小姐去了,这种癞皮狗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多数男同胞学习的。
至于希望范家小姐与她兄长在一起的朋友,也尽可以想像三十岁之后的女医生,反正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一个谁都没有得罪的结局,这也证明了先前所说,我真的是一个那样的人。
…………太子二皇子和大皇子不说太多,因为书里面前两位已经在临死前做了剖析,此处再说也说不出花儿来。
我只是有些同情李承乾,他的运气太差,他的命不好,他的父亲太变态,他的父亲总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像自己一样像小强……至于老二,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辛苦忙到最后,发现自己成了最大的一个笑话。
这是何等样荒谬的事实。
庆国的世界里没有真宝玉假宝玉,有的只是其实很像的两个年轻人,因为彼此的人生轨迹不一样,而生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果子。
大皇子就祝他在东夷城能孝顺宁才人,团结好大公主、王曈儿、玛索索这三个都很不简单的女人,祝他能够像在西胡草原上那样,战无不胜,当然,我认为这是一种奢望。
这位在最关键时刻,给予范闲最关键支持的人物,不可能指望将来范闲能在家务事上继续帮他什么。
…………必须要说言冰云了,只能说……不好说。
这个人不好说,所以我无话可说,白袍公子,为谁辛苦为谁忙?姑娘们继续看着他就好,我是真的无话可说。
王启年可以说一说。
因为他很会说,冷面笑匠的本事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因为确实没篇幅,这三百多万字的故事看似长,但里面的人或事儿实在太多。
不过作为范闲第一信任之人,启年小组首任领导,兼天字第一号优秀捧哏,他已经有光彩。
不要忘记,钥匙,箱子,很多很多,天下人,包括庆帝陈萍萍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个老王头都知道,他在半夜睡不着觉的同时,是不是也会觉得很刺激,像是回到了当年在三国交界处当江洋大盗的日子?此处闲话一笔,王启年这个名字,就是飞将的ID,那还是很几年前在幻剑瞄着的,觉得大善,写这故事时,就用进来了。
…………关于三大宗师,真的没法说。
就像庆帝说的那样,这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凌驾于众生之上,众生必须仰望,脖子极容易酸,颈椎病的发病率会降低,可是好处也不明显。
如果苦荷不是叫战明月,是北齐皇室的叔祖,如果东夷城不是四顾剑,如果叶流云不是养就了那么个鬼性子,这三位大宗师会在天下间整出多少事儿来?立于众生之上,只怕也不会在意众生死活。
好在他们有身份有羁绊,于是便化作了三颗核弹头,谁也不敢先丢出去,直到大东山上,庆帝这颗藏了很久的电磁波武器忽然动了,直接将苦荷和四顾剑伤得满怀惘然,再也无法启动。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四顾剑一些,原因也很简单,我写他写的更多一些……呃,相处越久,越有感情……只是好像范闲例外,天啦,我真对不起他,又开始说他了。
男人除了王十三郎还有谁需要说?似乎是没有了,因为我这时候也困了,脑子真的很空。
说些十三什么事情呢?唉,算了吧,反正他也有了叶灵儿,不去打扰他便是,猛将兄,生的没有林青霞漂亮,旁边又没有周星星打岔,难免孤独无聊了些,幸亏有叶灵儿,再次重复一遍,男女是很奇妙,很美妙的事情。
打个响指,想起了影子兄,然而影子兄是抹影子,他正飘拂在我们的身后,冷漠而没有面容地看着你们的电脑屏幕。
…………说完男人,便来说说女人,先说说范闲的女人,不见得是属于他的女人,但在我的定位中,那都是他的女人。
都说戏不够,女人来凑,双手合什,笑着想道,我挺住了,我真的挺住了。
庆余年里面真正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角色不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战争,仇杀,阴谋,会让女人走开,只有那些不需要走开的女子,才会继续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说回正题,要先说说林婉儿,是的,范闲的正妻,长公主与林相爷的私生女,庆帝很疼爱的外甥女,小名叫做依晨,颊有婴儿肥……是的,我就是照着林依晨写的,因为开始写庆余年时候,我正疯狂地喜欢她,就像开始写朱雀记的时候,我正疯狂地喜欢张靓颖。
请不要以此来批评我什么,我一直认为一个中年男人对于综艺娱乐还有如此强烈的兴趣,还能喜欢上一个又一个出现在电视上的年轻女子,那证明了这个中年男人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比如……自恋的我。
林婉儿这个角色也是我所喜的。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所以庆庙里的相逢,登堂入室的桥段,都是我想好且认真的。
便是湖畔的孜然风,依然是我所喜。
如果可以,如果被允许,我甚至愿意把庆余年写成言情小说,而且事实上我确实也很想写一本像席绢于晴笔下的那种言情小说。
然而订阅在下滑,月票被追赶,书评区大呼无聊,老大哥在看着我,钞票在诱惑我,于是林婉儿的出场越来越少,存在感越来越弱,因为确实处于她的身份地位,她在庆余年这个故事里,完全在夹缝之中悲哀地生存,被动地接受着一切加诸于她的事物。
这是很令人伤心的事情,然而谁都改变不了这一切。
不瞒大家说,写到京华江南的时候,为了林婉儿的存在感,我曾经努力过,却依然失败,因为没办法,那时节,我真的有点儿不高兴。
于是我向领导抱怨,结果领导认为我在拍她的马屁。
这时候说句话,我是真觉得很对不起林婉儿,鞠躬致歉。
…………海棠朵朵,我有一个朋友的ID叫清香朵朵,书评区有位书友ID叫海棠依旧在,那夜偶一瞄见,便定了这名字,至于松芝仙令……后面的仙令其实便是闪耀了。
这个名字不俗,必须这样说,不是自己表扬自己,不能得罪朋友不是?然则写海棠这个角色的时候,我便想着最好能让她俗一样。
因为一个脱俗的仙女角色,实在是很可恶很可恶!而我不想让大家和我都讨厌这个角色,所以必须俗。
怎么俗?花布衣裳,花篮,大红大绿……笑了,装扮像村姑,其实并不是真的村姑。
好在海棠走路的姿式很可爱,拖啊拖啊拖……我喜欢死了。
为什么我会喜欢村姑?这又要涉及另一个问题了。
以前我是很喜欢看韩剧的,比如蓝色生死恋啊之类,这些年因为忙着写故事给大家看,所以看的少了,却偶有一天,看了一出我很喜欢的韩剧,叫做梦幻的情人,是套的好莱坞的一个老故事,女主角是韩艺瑟演的,大家得空,可以看看,不错不错。
就在这部电视剧里,韩艺瑟姑娘演的女富豪失忆后被男主角拣回了家,变成了村姑罗桑实……嗯,阳光照耀在村子里,她懒洋洋地趿着鞋子在路上行走,间或搭了凉篷,咕哝几句炸酱面之类的话,我怎么就这么喜欢呢?喝米酒喝醉了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好呢?和村长家别花的傻姑娘怎么就能玩到一起呢?所以海棠必须是村姑。
噢,天啦,忽然想到大宝了,可爱的大宝,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忘了便忘了吧,反正你也只记得小闲闲的包子和现在澹州城里的姑娘,不会记得我们这些外人是谁。
…………战豆豆与司理理,这只能证明我取名字差劲到了极点,以及我对于百合的崇高敬意。
关于美丽动人的司理理姑娘,原初是指望她能大放光彩的,然而在花舫一夜,我写的时候,忽然扭了过来,没有让范闲和她的初夜重合在那艘船上……不是想伪装什么,而是写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个时代没有避孕套,叶轻眉就算想发明,可是也找不到原材料啊……在这种情况下,脑子清楚点儿的穿越者,想必也不会随便就在青楼里将自己的身体奉献出去。
借此机会向大家宣传,尤其是向女生宣传,安全是第一位的。
战豆豆是一个很有趣很有能力的人,能力可以写,有趣就不能说了,打死也不能说,反正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关于思思,只有一句话:她认为自己是幸福的,那便是幸福的,因为幸福是主观的,然而我没有机会去写出她所认为的幸福,是我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然后我想说说冬儿,这正是先前提到,不属于范闲的女人,却被归纳入范闲女人一类中的女子。
试着进入范闲的身体想像一下,一个年轻人的灵魂,在一个孩童的躯壳里,看着身边最亲近的大丫环,一天一天大了,而自己还小,看着她离开,却根本不可能留住,这是何等样的……嗯嗯。
君生我未生,只有这种才算是实际发生了的唱词,很是令人无措。
范闲对冬儿有一种很特异的情感,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有——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不说孙颦儿,因为一说我就挠头,本来还想孙家小姐事后和范闲在京都同游赌铺的,很多想好的内容都不能写,因为那样就真的是拖戏了。
而且一说孙颦儿,我便忍不住要叹一声,因为原本北齐上京城内还有位姑娘家想写的,看来是写不成了,要不然将来写北齐将来的日子再抓回来吧。
那位姑娘家没出现过,大家也根本都不可能记得,因为根本都没有正面提到。
那是范闲在上京城尝试联系南庆的密谍系统,被北齐锦衣卫跟踪那一段。
我写道:范闲入了某官宦府邸,出了院墙,已然乔装,摆脱盯梢,去了油铺,要买棕油,离了油铺,来到桥上,双手一搓,水粉胭脂,化做一团,扔入河中……那位姑娘家便在那府中,不然范闲从何处偷了胭脂水粉?那府里发生了什么故事?那姑娘家可曾吓了一跳,后来可知道了那个漂亮年轻人的身份?又对哪位闺中密友说了?这本可以写,很有意思的点,然而后来都没机会再去上京,自然写不成。
大家或许觉得我太无趣,把这事儿记这么清楚做甚,反正是没出场的人物……实在是因为我对这个小姐有猜测,所以想了,所以想写……呵呵。
…………到重头戏了。
长公主李云睿,嗯,名字的来历就不说了,很多人知道,关键是这个人,只是我真的总结不好,只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真的死了……哪怕情是畸情,杀伤力依然无比充沛。
公众区里有篇MM写的关于殿前欢的总结,关于长公主的说法,写的比我好,大家看那篇就好,我摸摸脑袋走人。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那个人物。
在这个故事里叶轻眉没有出现过,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的样貌只知道很漂亮,可究竟是被后人传颂得神了,还是真的那般漂亮?谁也不知道,因为画像中的黄衫女子是个侧影……叶轻眉难道真如某些人所说,这只是一个女频女尊文的模板主角?不,当然不是。
为什么不是?很简单,我从来没有写过当年的细节与过程,既然如此,大家只能看到动机和成果。
她的动机是崇高的,成果是丰富的,就算她最终连京都这个范围都没有影响到,但她至少影响了很多人,很多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小白,叶轻眉不是,她没有散发王女之气,因为我没有写,自然她就没有。
不写过程,那过程必然是好的,动机和结果是好的,所以,她是好的。
似乎我表现的有些执念了,是的,必须执念,因为要允许我相信理想能够发光。
面对现实,忠于理想我做不到,但面对现实,幻想理想的权力,我们应该都还有。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有多远的距离以为闻不到你的气息谁知道你背影这么长回头就看到你〗这是心动的歌词,也是雨夜中的范闲,屋中微笑的五竹,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在书房里画着小幅画像的范闲,对着小楼画像发呆的庆帝,以及很多很多人可以对叶轻眉用一用的辞句。
…………〖我们全都获益不浅,全世界都感谢他的教诲;那专属他个人的东西,早已传遍广大人群。
他像行将陨灭的彗星,光华四射,把无限的光芒同他的光芒永相结合。
〗据说这是歌德悼念席勒的诗句,反正我知道这个是从献给爱因斯坦的悼诗,在这儿代庆国的百姓送给叶轻眉,或许肉麻当无趣了些,或许太OVER,但,反正是我写的故事,怎样都不过分。
…………叶轻眉爱谁呢?这是很多书友关心的事情。
五竹不是威廉姆斯,叶轻眉也不是那个孙女儿,这种关系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大概是相濡以沫,投注予生命和全盘的信任,不需要言语,只是彼此都了解,彼此都需要彼此。
因为叶轻眉在这个世上是唯一的,五竹也是唯一的,或许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此方能不孤单,或者说服自己不孤单。
叶轻眉爱庆帝吗?为什么不呢?这样一个英俊的,心思忡忡,心怀天下,惊才绝艳却内敛,看似木然却有小情思,愿意天天为她爬墙的年轻诚王爷世子,凭什么不能让她爱上呢?若不爱,为什么会有范闲呢?信上所书,究竟是一种冷漠的借种宣言,还是说最不懂感情的叶轻眉,为了掩饰自己的微羞,而强行伪装出来的粗犷豪气?女生终究就是女生,戴两抹小胡子冒充土匪,可依然不像。
五竹吃醋了吧,不然为什么心里那么厌憎庆帝?嗯,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呵呵。
…………最后来说庆帝。
为什么在所有的男人女人都说完之后才说庆帝?因为正如庆余年里提到过几次的那样,世间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
皇帝不在男人女人的分类当中,皇帝甚至不在人的分类当中,皇帝不是人,所有的皇帝都不是人,他们只是一个权力的代号,一把椅子,一把刀,一方玺。
庆帝没有名字。
我是一个很懒且不会取名字的人,书中有些比较重要的角色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取出名来,然而庆帝没有名字,却是刻意的,因为他不需要有名字,他就叫皇帝陛下。
先前说过叶轻眉爱庆帝,可能很多人会愤怒,这样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值得去爱,叶轻眉会傻到这种程度?但是不要忘记,那个时候的庆帝还没有坐上那把椅子,又可以借机装好人,提醒姑娘读者们一句,男人都是会变坏的,如果你们没有把监狱长当好的话……我对庆帝没有个人的任何爱憎,甚至我有时候很欣赏他,这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啊……然而我对于那把椅子有无穷无尽的厌恶。
孙晓描写过那把椅子的魔力,书评区有朋友也提到过,一入皇宫,坐上龙椅,任何人便被褪了人的性质,昏君或许还好些,然而像庆帝这种呢?无言以对,冷酷妙算的帝王,人世间隐忍最久的大宗师,都不足以说明这个人,只能说他不是人。
无经无脉之人,无情无义之人,又是书评区某位朋友的话,我一直记着,无癖之人不可交也,类似的小意思。
…………有书友曾经问我,我是不是一个性情沉闷的人,所以写出来的庆余年会这样阴森,我说不是,这个故事如果不是我这种开朗少年来写,只怕会血腥残酷污秽无数倍,因为皇权……本来就是这样恶心的东西。
庆帝坐上了那把椅子,而且坐得很享受,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从来不会崇拜明君之类的人物,李世民亦是如此。
或许那是值得尊重的历史和人物,但我们毕竟是现代人不是?总不能开倒车。
所以关于庆帝的话,到此为止。
※※※关于庆余年的写作历程和我对书中一些角色的看法,上面说的已经足够多,只看里面引用的那些书评区的书评,就知道我多么在意大家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一直记着每一点让我动容的。
是的,我就是在拍大家的马屁。
没有你们的帮助……呃,我也能写完这个故事,呵呵,只是认真地说,肯定要比现在差。
不论是在书评区发帖还是在群里,单独找我聊天,给我提供构思,帮我拾遗补缺的朋友们,我非常感激你们,此处不具名了,可否?还没完,这后记离结束还早,大家不要急着关页面。
我很看重书评区,然而自去年七月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书评区以及任何论坛。
对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异常难受的折磨,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每天写完后去书评区瞄瞄,去龙空逛逛,然而从去年七月以后,我再也没有去了。
原因很简单,我怕自己不高兴。
嗯,我不喜欢看负面评价的东西,虽然有时候的批评很有道理,然而我还是不喜欢看啊……这个没有办法,一看之后心情低落,状态反而下降。
我很明白自己写书的问题在哪里,缺点在哪里,然而真的很难从批评中吸引动力,我毕竟组织生活参加的太少了些,而且我性格不好,很难化解心头的不爽,所以干脆不看了。
我知道,书评区里大伙儿已经很给我面子了,然而我这人真的有毛病,一百条里哪怕有一条骂我,我就只盯着这一条了,在电脑前面咬牙切齿,恨不得要跳进电脑里去真人PK,然而自己又没有板砖功夫……可能是朱雀记的时候被老书友们宠惯了,那时候乱更新,由着性子写,一个月也难得看到一条负面的,哈哈,毕竟那时候看书的朋友少些。
庆余年写完的那一刻,我重回书评区,重回论坛,感觉很好,就像是戒了十四天香烟后,忽然吸了一根老翡翠。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支持,尤其是订阅和月票,因为我是俗人,最喜欢钞票了。
书评区一直是领导在管,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家找她便是,与我无关啊……回音……啊………………快两年的日子,有很多的感触,却一时说不清楚什么。
只是知道怀孩子的姑娘早已经生了,怀孩子的老师也生了。
似乎从朱雀记的时候,就有很多女读者怀着孩子,这似乎沿袭成了某种美好的习惯。
然而前几天才知道,有两位庆余年的读者因为看书而走到了一起,开始恋爱……这真是不知道说什么,自我感觉挺强大的。
庆余年从保姆进阶成了红娘,可喜可贺,祝福他们,虽然现在还是远程恋爱,然而这算什么呢?想想可怜的我……关于这两年的故事有什么遗憾的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尽了自己的力,从事着自己喜爱的职业,挣取养家糊口的钞票,很满足。
然而只是有些累,当初写朱雀记的时候,那是个不停学习的过程,所以写完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感觉很充实饱满,而庆余年却是不停地掏着我的脑袋,快要把我掏空了。
很文艺,又开始文艺了。
庆余年写的不错,这不是自恋,而是写完之后的自我认知,每天平均要更新五千字以上,能写成这模样,差不多了。
这个故事里我最喜欢什么呢?很多很多,前面提过很多画面,此处不再重复,反正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哈哈,而且我都喜欢。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的桌面是庆余年的画儿,范闲闯法场之后,一位朋友所绘黑骑打扮的范闲,很是壮美,我不懂画,但我很喜欢,偶尔在网上看到了,非常感谢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因为他还画了很多张,我都收集了,只是画上您的签名我实在不敢瞎认,怕认错了丢人。
我的收藏夹里有很多庆余年的演员表,从坏笑同学,到书评区诸多同学,这个演员表列了无数次,而最新的一次,则是某位MM读者找的真人相片演员表,惊着无数人,自然也精了,很是感谢这位MM读者的用心,更感谢上天宠爱,让这么多MM读者来看我这故事。
我很喜欢那个演员表里所选的桑文,真的很温婉,我心里最初也有一个桑文,超级星光大道里面的一位小提琴姑娘,主要是嘴巴比较大,而且家庭主妇也有杀伤力。
海棠的选角也挺好,至少那张照片挺好,只是……先前也说了,我是照着罗桑实挑的咧,韩艺瑟这狐狸精一旦乡土,真是能煞人啊。
范思辙选的尤其好!居然和我一模一样!暗中吐血去,丑照居然到处飞啊……谢谢所有的人,真的,谢谢所有喜欢看庆余年的朋友,因为你们的喜欢,对我来说,本身就是种奖赏。
…………后记写这么长,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但以前估计不太多。
可我还想写,朱雀记的时候,也写了这么长的后记,显得格外认真,根本不在意可能大多数的书友已然飘然远去。
像是在总结人生大事一样,是的,因为我始终把写书这件事情当成大事,我是要干一辈子的,我难得找到这么一个自己喜欢的营生,当然要一直干下去,每一本书的结束,对于我而言,都极为重要,这代表着曾经的努力和为之付出的时间。
我很看重的事情,对于世界来说,是芝麻不如的小事。
尤其是每每有所感叹的是,网络上的小说,无论当时怎样光彩,可终究还是会被人遗忘。
我零三年开始在网上写小说,前面有人,旁边有人,有很多极好的小说,却已经很少有人能记得了,这种感觉真的不怎么棒。
是的,我们这些人写的是YY小说,意淫小说,快餐小说,网络小说……其实都是狗屁,我们写的东西叫做通俗小说,或者说是商业小说,这就是我一直坚持的观点。
我们可能不高深,不可能高深,然而写的再差,能让读者打发时间,消除压力,这便是功德,这就是通俗小说的意义所在,大仲马,金庸,只不过比咱写的好些,根骨里,咱们都是混一个江湖的,不是吗?翻翻中国小说史略,其实古时候的同行还很多,而且他们那时候往往还挣不着钱。
去年七月在上海,某作协主席与三少、跳舞在那里谈论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问题,我在下面听着,就在想这个问题,通俗小说由来已久,必将永生永世的持续下去,与天地同寿啊,那我写这个,至少可以写到死,也不怕没饭吃吧?噢,不是愤怒,只是在想这个问题,并且有些害怕自己写的东西,将来真的会被所有的人都忘记,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写这么长的后记,让我自己的记忆深刻些,同时也请大家记得,庆余年,朱雀记,映秀,因为就像前面说的,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如果你们还能忘……不怕,我反正要继续写书,一直写,然后再写后记提醒你们,哈哈。
…………我在起点看很多好看的小说,我自己很感谢这些作者能够写出让我高兴愉快爽利或感动的情节,陪我过了这两年。
特此鸣谢:重生于康熙末年,官仙,平凡的清穿日子,时空走私从2000开始,致命武力,美女部落的守护神,大内高手,重生之官路商途,重生之官道,机动风暴,星际之亡灵帝国,娶个姐姐当老婆,很纯很暧昧,香国竞艳,貌似纯洁,艳遇传说,史上第一混乱,顺明,江山美色,绝顶,与婠婠同居的日子,篡清,人道天堂,恶魔法则,官路风流,宦海沉浮,官路迢迢,冒牌大英雄,流氓高手,苏联英雄,隐杀,冠军教父,改写人生,同居博客,极品家丁,回到明朝当王爷,迷失在康熙末年,水煮清王朝,光荣之路,崩云乱,冠军教父,寄生体……娘的,不能再写了,我这是纯凭记忆写的,肯定有错有漏,至少还有大半的名字一时没想起来,要得罪死人了。
不过反正这也不是广告,这广告也不可能有啥效果不是?只是真的谢一声,有书看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排名不分先后,哈哈。
同时鸣谢天涯真我版发照片的姑娘们,特别鸣谢娜娜。
…………后记再长,我再能罗嗦,可总也有完的时候。
或许正是因为不想写完,这种怨念太强大,所以电脑出了问题,所以当写最后两章之前,我专程去剪发,以表达自己的郑重时,我家楼下剪头发的小姑娘把手指头剪伤了,真是抱歉,据姐夫昨天说,她家理发店还关着门的……关于新书的题材和发书时间,真的有些惭愧,题材还没有定下来,以前是想写重生来着,向周行文同学、檀郎、更俗同志们好好学习一下,然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还在考虑当中。
至于发书的时间,那就更久了,至少是四月以后的事情。
亲爱的老T教育了我,然而我可能还是要休息一段时间,人气这种事情很虚妄,依理讲,我肯定是要连着发新书是最好的,可是如果我写的不好看,您也不会看不是?我能力不足,很难一本接着一本地搞,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地准备一下新书,不管什么题材,该买该借该偷的资料总是要准备好,大纲总是要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故事,才能动手,就像庆余年一样,我总得想好故事里面的人物是什么样的家伙……笑着说,庆余年开始写的那天,我才想出来男主角的名字,范慎,那是剩饭,范闲,那是大家都知道的犯嫌。
我是个没有创意,只能吃剩饭,并且罗嗦的有些犯嫌的人。
再一处闲话,之所以末章里淑宁很显眼,那是因为平清里面淑宁真的渐渐如伟大所说,变成一块背景板了,我喜欢淑宁,不甘心……咦,是伟大说的还是汤姆说的?忘记了……平清是烂尾是烂尾!最近被香蕉骂烂尾的怨念在这里发泄出来!好吧,最后说,我是喜欢范闲这个人的,因为他就是我们。
…………能把这篇后记看到这儿的朋友,那绝对是铁子了。
铁子是东北话吧,我一直在学东北话,因为我可能要去东北了,微笑中。
庆余年这个书名的意思很多重,最开始的时候就和朋友们说过,代表着庆幸多出来的人生,在庆国度过余年,庆帝的国度进入了末期,还有一个意思,零七年五月的时候,我说不告诉你们。
其实很简单,领导在大庆,我想去大庆,共度余年。
…………海子的诗,结尾的词,送给自己和领导以及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下纯属虚构,绝对虚假,顿准也描过,我再描一次,只是为了满足和梳理我自己的情绪。
叶子,你的眼睛有治了。
嗯?那床的病人死了。
真可怜。
是啊,听说最后死的时候,一个人就只能哭,好在没有把眼睛哭坏。
…………有一年,雪山中的神庙,一个穿着秀气小皮袄的小姑娘,痴痴地看着身旁眼睛蒙着黑布的少年,说:竹竹,你怎么这么酷呢?那一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肖恩与苦荷,流着泪爬到了黑青色的神庙前,然后从里面跑出来了一个小姑娘。
还是同年,那个蒙着黑布的少年,远远地看着那顶透着灯火的帐篷,小姑娘在帐篷门口看着风雪,二人目光相触,便不分开。
小姑娘让少年跟着自己离开,少年不肯,于是小姑娘跟着他回到了庙里,没有任何言语。
又过了一年,小姑娘终于带着瞎子少年离开了那座冰冷的庙,少年的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那一年,小姑娘和少年在大魏国内游历,少年杀了很多人,他们来到了东夷城,然后在大青树下,看到了一个专心致志戳蚂蚁的白痴。
有一年,渐渐长大的小姑娘和少年坐着海船沿着蜿蜒起伏的海岸线旅行,在澹州港登岸。
码头上一位年轻人看着海上而来的小姑娘,一时间竟痴了,险些落入海中——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幸福过。
又一年,那位姑娘和少年接受了那位年轻人和他几位同伴的邀请,来到了偏于南方的庆国,提着一个箱子,进入了京都。
在进入京都城门的时候,因为不肯接受检查箱子的要求,与庆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京都守备师统领叶重发生了冲突。
少年将叶重的双手摁在湿湿的城门上,姑娘把叶重打成了猪头。
还是那一年,叶重的叔父叶流云与那位少年切磋,自此之后不再用剑。
那一年,姑娘家进入诚王府,看着那个面相苦愁的太监,苦恼地说道:五常这个名字哪有萍萍好听,我只是发愁,我们算是姐妹还是什么?有一年,司南伯不再去花舫,成了亲,诚王府老二那个泥猴儿,天天往京都外的太平别院跑,而诚王府的那位郡主睁着大而无辜的双眼,心想叶姐姐怎么生的那般漂亮呢?有一年,江南三大坊初设,泉州开港,设水师,那位姑娘家坐在海畔的礁石上,看着海里的浪花,下意识地抛着手里的金属子弹,开始思念某人,然后和身旁的一个小兵笑着说了几句话。
那些年间,两位亲王死于天雷,成为太子的那位年轻人依然如常,天天去太平别院爬墙,即便无数次被蒙着黑布的少年打落墙头,亦是如此。
那些年里,本名陈五常的那位太监,开始往自己的颌下贴假胡须,或许是因为他不习惯被人称为姐妹的缘故。
那些年里,如朝阳般蓬勃的南庆开始北伐,开始失败,并且开始从失败中获得信心。
那些年里,贴上了胡须的陈萍萍率领黑骑突袭三千里,救了某人,擒了某人,伤了自己,从此坐在轮椅上半步不曾离。
有一年,那位姑娘家生了个男孩儿,虚弱地、满足地靠在塌上,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紧闭着双眼的新生儿。
孩子的父亲远在西方草原,那位蒙着黑布的少年,则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少年感觉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平别院。
就是那一年,那些日子,有个人走了,而那个婴儿却睁开了双眼,看到了自己如白莲花的双手,身前的瞎子少年和身后坐着轮椅的老人。
又一年,渐渐长大的孩子在澹州港的屋顶上,大声喊着:打雷了,下雨了,快收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