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30 09:00:37

一我在印度加尔各答市①上了岸。

灼热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

我曾经在一个游艺班里当过小配角,漂泊了一个时期,最后命运又把我抛到这里。

到这里以前,我本来在非洲,跟着一位快活的老板在开普敦②郊区市集的临时舞台上作巡回表演。

我装成一个梦游病者,让另一个表演的人用织毛线的细针敏捷地刺穿我的两腮。

这时,他对观众说:各位太太小姐,各位先生!你们瞧,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平格尔,他现在完全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了。

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并不想睡。

干这种无聊的事使我很惭愧,所以我在考虑做别的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我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再这样混下去,前途是不堪设想的。

可是我及时得到了一个朋友的忠告。

「①印度最大的城市和港口,是印度的全融、贸易和文化的中心。

——译者」「②南非共和国南部的大商港。

——译者」在集市上驯养野兽的地方有一个驯兽人,是个细长的高个子,广告上把他叫做鬣狗的皇上,他的面目长得很凶恶,会做许多使观众看了倒吸一口凉气的把戏。

他既会吞刀、吐火(把嘴里含的煤油点着,向上喷出二英尺多高的火柱),又会和喜马拉雅黑熊摔交。

可是下台以后,他却是个很少见的安静而朴实的人。

就是他让我产生了去印度的念头。

平格尔,你在那儿会找到好一点的工作。

我跟这些布尔人①和非洲混血儿已经混熟了,我将来要老死在这里。

可是你还有前途,你有毕业证书。

只有到了印度,它才会起作用,在这儿,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地方可不成。

鬣狗的皇上把我介绍给一个替养兽场从马达加斯加岛②采购猴子的商号的伙友。

我和这个伙友搭伙从南非乘船北上。

他在船舱里睡得可香啦,打鼾的声音响得把副船长都惊动了。

副船长跑来看了看说:您带着的大概是一只河马吧?我和这个同路人在毛里求斯岛③上分手了,因为他得换船,再走两天海路到马达加斯加东岸的塔马塔夫港④去。

我孤零零地渡过了印度洋,心里把克利浦斯和鬣狗的皇上两个人比较了一下。

克利浦斯常常谈起他的一种哲学思想:你越豁得出去,你得的报酬就越多。

可是鬣狗的皇上同我分别时,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以后,却说:一路平安,平格尔。

祝你在生活中遇到使你不计较报酬的冒险。

「①移民南非的荷兰人的后代。

——译者」「②在非洲东南部,是世界第五大岛。

原来是马尔加什王国。

十九世纪末被法国侵占,变成了法国的殖民地。

1960年宣布独立,成立马尔加什共和国。

面积五十九万平方公里。

——译者」「③印度洋中的一个小岛。

是英国的殖民地。

在马尔加什共和国以东九百公里,面积约二千平方公里。

——译者」「④马尔加什共和国主要的商港,在该国的东海岸。

——译者」是啊,天下的人有多么不一样啊——在加尔各答码头附近的广场上,大城市嘈杂的声音简直震聋了我的耳朵。

电车的隆隆声、汽车的喇叭声、搬运工人和小贩的喊叫声、耍把戏人的笛子声、乞丐的哀号声,把我吵得头昏脑涨。

在海上旅行时,我已经习惯于安静了。

我忧郁而茫然地站在那里,端详着旅馆的广告,拿不定主意上哪儿去。

做了这次横渡印度洋的旅行以后,我剩下的钱已经不多,得节约一些。

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旅行袋,也值不了多少钱。

几个旅馆掮客围着我转来转去,想拉生意。

他们一个劲儿地缠着我。

所以当一个衣着平凡的人对他们说得了,得了,别跟这位大人瞎缠了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使我惊奇的是,那些人竟然很听话,都乖乖地走开了。

这趟旅行大概让您很劳累吧?那个人问。

我不太愿意同陌生人谈话。

可是那人也像不喜欢惹人腻烦,他直截了当地说:您要是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亲戚朋友,那就到德里路一百零一号‘哈利父子事务所’去。

那几代办各种事务。

小哈利会马上给您安排一个适当的地方。

不过得跟市场上买东西一样,同他讨价还价。

他爱敲生人的竹杠。

道过谢以后,我就向德里路走去。

天热得很难受,当我走进事务所那间比较凉快的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感到很舒服。

电扇在天花板下面嗡嗡地响着。

半垂的窗帘减弱了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因此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在那张大写字台后的大皮椅上还昂然高坐着一个岁数不大、戴金丝边眼镜、淡黄头发的胖子。

这个胖子从桌子那边向我伸出手来:平格尔先生,对不起,我不能起来迎接您。

该死的热天把我搞得头都昏了。

再加上我的风湿病又犯得很厉害,请坐——来印度很久了吧?刚到。

从哪儿来?从开普敦。

我做事的那家公司——垮了吗?明白了。

这么说,您是因为想在印度这个好地方找个工作才来的吗?您说对了,哈利先生。

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说:是啊,为了找碗饭吃,许多人背井离乡,四海为家,就像撒哈拉沙漠里的西蒙风①一样,到处流浪。

是歌咏我们东方的珍珠的诗引诱了你吗?是啊,许多人都在这里发了财。

不过得精力充沛,身体结实——哈利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我的服装,他对自己的能说会道似乎感到很得意,接着说,鄙店的创办人老哈利是在一百零六年以前来到加尔各答的。

那时,他口袋里只有三个先令和教区神父出的一张信教虔诚的证明书。

这张证书原来十分重要,老哈利先生——「①北非沙漠地带的一种干热风。

——译者」我不想听完他那笃信上帝的祖先的历史,所以赶快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和学校的毕业证书。

哈利先生,您瞧。

我也带着一点钱和一张证书——哈利很有礼貌地推开钱包,拿起证书,读了几行以后,露出亲切的微笑。

迪仁学院吗?噢,我认识这个金毛狮子!您在初级部毕业了吗?真了不起,了不起!我有两个表兄也在那里读过书。

学校办得好极了,历史——法律学——好极了!哈,还有植物学和化学——嗯,这倒不十分重要。

那么,您希望什么呢?找工作。

我对他说,我想继续求学,可是得挣点钱。

还说,我想把自己的知识用到有益的事业上面。

这时我想起演技场,心中感到十分厌恶。

哈利反问道:找工作吗?咳,说得太简单了!我喜欢办这种事,可是您委托的任务我解决不了。

没有职务可以介绍给您。

我是说,职务倒是有,而且很多,可是——可是对您都不合适——我不太明白,哈利先生。

我看得出来,您完全不明白。

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

本地人、混血儿能担任的工作,欧洲人就不应该担任,何况是咱们英国同胞。

您是什么地方出生的?埃绍夫。

我的上帝,埃绍夫!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英国人,每一个人都应该让周围的人看成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我们永远应当把脸刮得光光的,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对本地人态度严肃,主张坚定,毫不随随便便。

我想,您在学校里早该养成这种习惯了,只有那样,您才有成功的希望。

我觉得,哈利似乎在对我支吾搪塞,于是我就用严肃而坚定的口气说道:哈利先生,我希望还是谈点正经事情吧。

哈利点了点头:我们事务所的门路多得很。

他从桌上拿起一本题着登记簿的长方形簿子翻阅着,花匠,门房——你瞧,门房——我怎么能让您去当个门房呢——哦,谢维治少校要找一个厨子,——当然,我要给他找一个中国人,中国人都是好厨子——啊哈,有了——可是——他慢吞吞地把簿子放到桌上,然后殷勤地说道,百分之二十五——我惊奇地看着哈利。

什么?哈利那圆润的脸上露出了动人的微笑。

在今后一年以内,您要把周薪的百分之二十五交给我们事务所。

这里面包括委托费、谈判费、介绍费——我想起了要同他讲讲价钱的忠告,于是也用微笑代替严肃。

对他说道:百分之十,三个月。

哈利不同意,于是我们就讲开了价钱。

我没有让步,心里想,谈不妥就算了。

因为这种事务所在本地并不止一个。

可是哈利举出了几十个理由,又请我喝冰水,还算了一笔帐给我看。

他那始终殷勤的口吻把我弄得没有办法,只好摆摆手说:百分之十,四个月。

哈利笑了起来:平格尔先生,您真有做买卖的天才。

我很高兴跟您这样的绅士打交道。

恭喜您——您已经担任——我连忙喊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当过厨子呀!哈利把两只胖手一拍,说:上帝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不是让您到谢维治少校那儿去当厨子。

不瞒您说,那位少校是个爱唠叨的老头子,连中国人都在他那里呆不长。

不,您现在是要到烟厂老板波洛克先生那里去。

他需要一个能干的年轻人,这个人得能让他完全放心地派到他的种植园去。

您会有一个非常称心的职务。

哈利用一个漂亮的动作按了下电铃的按钮。

外边铃声响起来,接着就有一个穿白色短衫的印度青年出现在门旁。

阿里,把平格尔大人带到布赖特大人那儿去。

哈利微微皱着眉头命令仆人,然后又殷勤地对我说,事务主任马上就会把咱们的合同拟好,我会用电话吩咐他。

再见吧,平格尔先生。

我希望,过不了多少时候您就会再来看我,告诉我您多么喜欢呆在波洛克先生那里——唉,那个时候我没有处世经验,待人接物全不够老练。

我当时只觉得,哈利先生对我的那种过分客气的态度足可信赖。

合同是由那个很有礼貌的、瘦瘦的办事员布赖特先生办妥的,所以我只好预先付一星期的佣金。

后来,我拿着哈利父子事务所的介绍信就到波洛克的烟厂一去了。

我走过的街道肮脏而令人恶心,都是些夹在商层楼房中间的小巷。

到处是脏水洼,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人行道,所以我只好从脏水洼上面跳过去。

小巷两边的阳台上面都晾着破破烂烂的东西。

一些青铜色皮肤的孩子赤身裸体地在尘土中玩闹,玩着一种抛瓦片的简单游戏。

孩子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

一些在黑色直头发上披着各色头巾的妇女,用喉音对孩子们斥骂着什么话。

半裸着身体的男人则一语不发地蹲在墙跟旁,并不注意我。

那个烟厂是几座砖砌的房屋,四周围着一道围墙。

我走过几个敞着门的棚子,看见许多印度男孩和女孩在那里挑拣一束束的烟叶。

他们指点给我院子最里面的一所房子。

在那房子的露台前面,有两个仆人拉着一匹矫健的浅棕色公马。

我走到露台旁边,这时,有个瘦瘦的高个子走到露台上。

他穿着一身很漂亮的骑马服装,腋下夹着一条银柄的硬马鞭,正在扣羊皮手套上的按扣。

这就是波洛克,看过了介绍信,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后来那张刮得光光的脸上微微露出讥笑的神情。

平格尔,我派您在瓦赫拉杰种植园担任办事员。

请到办公室去吧。

仆人把马牵了过来。

波洛克优美地耍弄了一下马鞭子,敏捷地纵身上马,从院中奔向大门口去了。

说实话,看着这个骑马走了的人,我真是有些羡慕。

烟厂的办公室里有十个办事员一心一意地在记帐。

办公室主任凯斯先生是个秃顶小老头儿,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我所关心的一切事情。

凯斯眯着一双近视眼朝着我说:今天下半天杰姆要到那边去。

他在瓦赫拉杰干得很久了。

您就跟他一块儿去吧。

他现在在厂里,您自己去找他吧。

还没有等我从凯斯那里走开,刺耳的铃声就响了,整个办公室也随着活跃起来。

挪动椅子的声音、关抽屉的声音、办事员们大声说话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从旁边一间大厅里走出许多女打字员,发出断断续续的开心的叫喊声。

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关好斜面桌下的抽屉,戴上草帽,朝我转过身来。

他做了个欢迎的手势,说道:嘿!你像是个新来的,对吧?咱们来认识认识。

我叫杰——我握着他的手问道:杰姆吗?我正找您呢。

老板派我在种植园里当办事员——就这样,三言两语,我们把事情说明白了。

杰姆催促我道:咱们快溜,省得叫凯斯碰见。

有份文件我还剩个尾巴没搞完,老头子准不放我走。

可我这会儿饿得跟太阳落山时候的老虎一样啦。

看样儿你也饿了。

我知道哪儿吃得好。

有家又便宜又好的小饭馆,咱们吃了饭回来再听凯斯的临别教训,完了去车站。

在到小饭店去的路上和吃午饭的时候,杰姆向我提了一大堆问题:你怎么到波洛克这儿来的?是哈利介绍的吗?他是个大骗子。

他那些跑街的在揽主顾时,老装成是不相干的人,有时候还劝人对介绍费要讲讲价钱。

他从你身上捞去多少?百分之十,四个月。

给他百分之六就够了。

那样一年就合百分之二了,这是普通的佣钱。

平格尔,你还没经验,杰姆一本正经地说,听我的话吧。

你得懂这儿的风俗习惯。

不然你就会吃大亏。

我想起了哈利和他那一套拉拢主顾的鬼把戏。

二于是我就住在旁遮普①中部地区密林深处的瓦赫拉杰。

这里的何岸附近有几个贫穷的村庄,村子周围是农民们的小块田地和波洛克先生的广大的种植园。

从我和杰姆住的平房的凉台上,可以看见离得最近的兰比尔村的茅屋。

这里的土地关系非常复杂。

土地是属于土王丹比甘朱的。

他住在一个很富庶的果园的两层楼房里,那座楼房到处都点缀着奇形怪状的木雕和石雕。

王爷有许多奴仆和一个名叫赛特纳格的管事人。

这个管事人常骑着一匹小马,挨着村子收租税。

波洛克是经过代理人沃尔松的手租到那些种植园的。

由沃尔松指挥一批监工来监督种植园和仓库的工人。

「①印度北部的一个邦。

——译者」一天晚上,杰姆躺在吊床上,为了赶掉从河上成群飞来的蚊子,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纸烟。

他问我道:平格尔,你干吗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你碰上什么倒霉事了?我同他谈到了我的故乡,但是并没有细说我的一生经历。

他喃喃地说:原来这样。

这么说,你就是回到英国,也能在烟厂里当上一个办事员。

我就不成了,在那儿我连脸都不敢露。

警察局对我有点小误会,所以我只好跑出来——我一面听着从村子里传来的单调歌声,一面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能混得好一点。

杰姆回答道:平格尔,眼前你也只好这样吧。

不过,你很快就会看出,你想的那些好事,都是没指望的。

等到没路可走的时候,你就会常常觉得,还不如找棵歪脖儿树吊死了吧。

我皱着眉说:杰姆,你太悲观了。

你想想吧。

我在克朗顿留下我妈跟我妹妹的时候,还指望往后要帮帮她们。

现在都四年了,可我还没能从赚的钱里省出一个便士。

生活费太高,可我又不愿跟承包人勾搭起来捣鬼。

因为要是我把我还剩下的这点实心眼儿也丢了的话,那我就变成一个狼心狗肺、没有心肝的人了。

现在抽点烟还能让我打起点精神,你知道,在这儿这玩意儿是一个子儿不值的——杰姆把波洛克刻薄得很厉害: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正骑在那匹托利上抖威风吧?天天他都要这样出去活动活动身体。

波洛克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啦,所以就怕死。

他是又怕瘦,又怕胖,还特别怕老,总认为一有白头发人就要老啦。

他讨厌人家抽烟,可是自己又靠着卖烟赚钱。

他天天早上量体温。

大夫每礼拜六都上他那儿吃午饭,给他开出下礼拜该吃什么的饮食单子。

后来杰姆又把种植园主任沃尔松的生活习惯批评了一通。

要是你想变成一个穿晚礼服的土匪,那么,甭管他吩咐你干什么,你都闭上眼睛去干。

这样,你要是不让霍乱害死或是不像我这样让恶性疟疾给拖垮,你就能在这儿狼狠地捞它一把,等到老来回埃绍夫去享福——杰姆还告诉我这里的许多奇闻异事。

在地球的这块土地上生活着四万万人,他们分属于八百个民族,讲着几百种不同的语言。

杰姆坚决主张说:平格尔,学学乌尔都话吧。

这是印度斯坦的‘法国话’,里头有好些波斯话和阿拉伯话。

德里①的王宫旁边有一个古老的市场,叫做‘乌尔都-埃-姆埃尔列’,乌尔都话这个名儿就是这么来的。

一到过节,印度各地方做买卖的人都到那个市场去。

我想,所以那儿才兴出来了这么一种话。

就跟各国外交官都懂法国话一样,这儿的印度人谁都懂乌尔都话,你愿意学学吗?我可以教你。

「①印度北部的城市,是印度共和国的首都。

包括新德里市在内。

——译者」我很感谢杰姆的一番美意。

结果,我很满意,因为居然很快就有了成绩,我吩咐仆人道:卡啊-巴那-欧!(沏茶!)帕尼-辟拉那拉-欧!(拿水!来!)在种植园里工作的人,除了懂乌尔都话以外,还懂得另外三五种土话。

土著出身的监工给沃尔松先生办理各种投机倒把的事,替他从农村放高利贷的人手里收买货物。

这套学问,我在学校中都没有学过。

还有一件事,对我可算是个新闻,那就是农村里有一种叫做卡姆米的农民,他们欠了放高利贷的人的债,因此一辈子都得带着老婆、孩子去当奴才,也就是完全变成了奴隶。

三种植园主任沃尔松先生是个矮胖子。

由于热得难受,他正坐在一棵芒果树下面喝威士忌苏打水,因为那儿还凉快一点。

他从眼镜上面膘了我一眼,说:平格尔,我很高兴你对语言发生了兴趣。

多懂几种话,可以扩大人的眼界,工作起来也方便。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种吃饭像老虎、干活像绵羊的人。

我说:杰姆先生在教我乌尔都话。

太好啦。

要是你能说一种土活,我就给你加一成工钱,不过要经过我亲自考试。

关于这一点,我这儿有波洛克先生的指示。

你到种植园里去实地练习练习吧——啊,是啊!您本来是我们这儿一位大学毕业、懂得植物学的科学家嘛——沃尔松不无挖苦地微笑了一下,听我说,平格尔,要是你到从前老乡们种大麦的四十一号地去看看烟草长成了什么模样,这对你、对事情都会有好处。

再说,我要你到我这儿来也是为了这个。

我想让你将来当一个种植园的管理员。

明天太阳一出山就去吧。

我知道那儿出了什么事。

可是还是你自己去看看吧——田地里的烟草一行一行无边无际地伸延着。

这是一种名贵的埃及烟草。

赤身露体、被太阳晒得漆黑的工人正在照料烟草,在畦上培土,铲除杂草。

一个正在检查除草情况的监工,用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和胸膛来表示欢迎,然后指给我看一行烟草:大人,您瞧,庄稼病了。

果然,四十一号地上的作物看上去情况很不妙。

旁边四十二号地上的烟草已经开了花,一股香味从灼热的空气中飘了过来。

虽然畦头的牌子上注明从三十八号地到四十六号地段上的作物是同时种上的,可是这边的作物却没精打采,勉强长到正常情况的一半高矮,只有少数几棵开着花。

监工摘了几片叶子递给我,说:大人,请您看看。

我仔细检查了那几片叶子。

监工把应该注意的地方指给我看。

中间那根叶脉的生长显然受到了阻碍,因此整个叶子就变得皱褶累累,奇形怪状了。

在另一些叶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单个的、两重的或是三重的暗色圆圈和稀奇古怪的结节,这些特殊的斑纹显然是说明了植物有病,就像小孩子皮肤上的斑疹说明他得了麻疹或是猩红热一样。

不错,这些作物的确病得很重。

监工还让我注意烟草的茎。

它们都十分僵硬。

监工用锋利的刀子把梢上的一根茎直着切开,我看见植物中有一条条黑得像干死了一般的患病组织。

我们沿着烟草畦慢慢走着,到处都看见这种患病和枯萎的悲惨状况。

有些棵烟草上的叶子整个都发了黄,皱了起来,无力地垂向地面。

这些叶子都已经死了,好像内部有一种火焰把它们烧坏了。

有一部分烟草已经整棵地死亡了。

监工惋惜地摇了摇头,说:烟草不长了。

烟草坏了。

东家要吃赔帐了。

我把一批患病的植株和叶子采集到篮子里,并且在笔记本上记下畦的号数,在那里有三千五百株以上的烟草得了我所不知道的疾病。

接着我就到沃尔松先生那里去报告情况。

一路上,我思索着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想起了植物学教科书上谈到的几件有趣的事。

比方说,要是一棵平常的茛菪(LangDang)①的每一粒种子,都不受外界条件限制而自由地生长起来,那么五年以后,整个地球的陆地上就都会布满这种植物。

每个人都能在一张纸上算出这种结果。

算法很简单。

一棵莫若一年大约结一万粒种子。

假如环境允许它们全都长得很结实,那么过了五年,就会有一亿亿棵茛菪了。

地球上陆地的面积大约有一百三十六万亿平方米。

每平方米平均要容纳七十二棵这种植物。

「①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

茎高一尺多,叶长椭圆形,开淡紫色花。

这种植物有毒,可以用来制造镇痉、镇痛的药品。

——译者」我又想起,人们可以根据莴苣来确定方向。

莴苣可以说是一种指南针式的植物②。

它的形状好像是有意让人摘下,夹在两张纸中间弄干了作标本似的。

生长中的莴苣,叶面的排列总是沿着地球的经线从北往南的。

「②这里说的是欧洲品种的莴苣。

——译者」可是植物学教科书里却没有对我们提到植物的疾病。

不用说,我怀着强烈的兴趣想知道沃尔松先生听到我的报告以后会怎么说。

你在学校里没有学过这个吗?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是这样,平格尔,四十一号地在闹花叶病。

本来,工人不许用剪过有病烟单的剪刀去剪没病的烟草。

可是只要监工一打盹儿,他们就按照他们自己那一套乱来了。

我问:剪刀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沃尔松打断了我的话,说:得花叶病的烟草的液汁会传染。

剪刀会把烟草上花叶病的病毒带到没病的烟单上去。

至于什么是病毒,似乎谁也弄不清楚。

这是个深奥的名词。

总而言之,病毒是闹传染病的根源。

据我知道,烟草花叶病病毒是遥远的俄国的伊凡诺夫斯基先生发现的。

印度的一些实验室都很熟悉他的名字,因为那些实验室正在研究这种使烟草种植园大亏其本的该死的东西。

你想想吧,因为这种花叶病,烟叶的收获减少了,质量降低了。

得病的烟叶子只好当废品处理,因为它们做烟卷是不合格的。

噢,原来这样!我对沃尔松的话感到惊讶。

是啊。

平格尔,你要是不愿意闷在办公室里算帐,那你就去照管一下种植园里的事。

你那位朋友杰姆是宁愿一天到晚坐写字间的,那也只好随他的便喽。

你今天在种植园里干得不坏,我很高兴。

他们已经向我报告了这件事。

所以请你马上带三十个人到地里去。

由你监督那些人,叫他们把所有受传染的烟草都拔去,当着你的面烧掉。

要把传染病连根铲除。

你要对工人们作出严厉的指示。

至于那些闯祸的人,由我来亲自处罚他们。

我还要给波洛克先生写份报告。

他会把这件事通知加尔各答的病毒实验所。

四中午时分,种植园里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在躲避印度那酷热的太阳。

树木没有荫影,因为日光垂直地射向地面。

我躺在一个小棕榈树林边的轻便凉棚里面,等候着太阳走过天顶。

工人们翻耕完了那块倒霉的田地,现在都回到凉棚里来休息。

我认识了其中的许多人,他们都乐意给我讲他们知道的新闻,像什么最近有两个受人尊敬的婆罗门①要从别纳列司来到附近的村庄啦;农民们准备在河岸上修建一处猴头神汉奴曼的庙宇啦;在兰比尔来了一个包工的人给工厂招募工人,可是兰比尔的农民对于在种植园挣到的工钱很满意,不愿意放弃沃尔松先生这里的工作等等。

「①婆罗门是印度婆罗门教的祭司。

印度四个阶级中的最高阶级。

——译者」我喜欢这些人。

我不明白杰姆为什么对这里的生活那么悲观,我看了看伸展到栅栏附近的道路,赛特纳格正骑着那匹小马往兰比尔去。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礼服和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勒着一条带有发暗的金色穗子的橙红色丝腰带。

这位替土王经管土地的大管家,头上缠着头巾,手指上戴满了很粗的银戒指,两条穿着黄皮靴的短腿跷在两边,用靴子后跟喘他那匹吃得饱炮的马的两肋。

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到河边去打水,两个孩子在后面抓着她的衣服号陶大哭。

又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见鬼,那是杰姆!他为什么不呆在办公室里,却庄这个时候到种植园来?他分明是来找我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伤脑筋的事?沃尔松先生把杰姆说成是我的朋友,事实也是如此。

我已经感到和这个好动的、说话俏皮的人分离不开了。

此外,我还替他难过。

杰姆和沃尔松处得很不好。

他的心情本来就不愉快,这样一来,最近一个时期就变得十分优郁了。

在我前一次去过种植园以后,有一天,我和杰姆坐在平房的凉台上,欣赏着落日的余辉把棕榈树冠染成一片金黄的时候,杰姆用讽刺的口吻对我说:你成了沃尔松跟前的红人啦。

平格尔,我可不羡慕你。

我要是你,我会想法儿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真讨厌这儿。

沃尔松对我太不公平了。

他脾气粗暴、不讲理,说话的腔调很叫我生气,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我惹急了,我会跟他狠狠地顶一通。

当我知道杰姆这种心情的时候,我为我这位自尊心很强而又急躁的朋友感到不安。

唉,我太不会认识人了。

现在,我担心地看着向我走过来的杰姆:怎么啦?你的脸色这样难看——杰姆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到底和沃尔松闹翻了。

我对工作提了个挺正确的意见,可是他竟管我叫做成心捣蛋的野小子,说我什么都不懂。

我很生气。

沃尔松对我一向都很有礼貌,显然是我那张毕业证书对他起了作用。

杰姆虽然没有好好地受过教育,但这并不等于说,那个自命不凡的、肥头胖耳的沃尔松就可以瞧不起他呀。

真是岂有此理,杰姆。

我完全了解你。

可是你要到哪里去啊?哪儿都行,他妈的,我真是受够了。

我要把事辞了。

我跟沃尔松扯破了脸谈了谈。

我也让他明白明白。

如果走的不光是我一个人,那就好了。

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支持支持我吧。

我替杰姆难过,他的样子这样可怜。

而且种植园主任的粗暴也使我生气。

我默默无言地握了握杰姆的手。

. .第二天早晨,我对沃尔松声明:我辞职不干了。

那个胖子很惊讶,后来他耸了耸肩,沉着地说:那么请便吧——晚间,我把一切经过告诉给杰姆。

他热烈地感谢我:平格尔,你真够朋友,我没有看错人。

你是个好样的。

明儿咱们一块儿出去碰碰运气。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没有在他的住房里找到他。

工人们说他到兰比尔去了。

我拿起皮箱也往那边赶去,心想会在邮政汽车站旁边的马路上碰到他。

我在那里等了很久,越等越心焦。

最后,杰姆出现了,他手里并没有拿什么行李,却带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面露微笑。

他用非常亲切的声调说:平格尔,我赶来告诉你,汽车误点两个钟头。

这是赛特纳格跟我说的。

还有,我跟那个沃尔松讲和了。

他一个劲儿地劝我留下,还答应让我当管理员,所以我就留下了。

现在你只好一个人走吧——我看着这个骗子,冷笑了一声说:杰姆,你耍阴谋诡计弄掉了你工作上的竞争者。

现在我算看透了你啦。

你真是一点心肝都没有了。

你的心肝全让口是心非的病毒给腐蚀掉了。

那家伙还打算分辩,可是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杰姆先生,我不高兴跟您这样的人谈话,我觉得太无聊了。

我转身走开,杰姆也向瓦赫拉杰种植园走去了。

五我并没有等汽车,也没有回城里。

我往东,朝缅甸那边走去,我想深入认识一下真正的生活。

我不怕密林和老虎,因为我在瓦赫拉杰看到的人,比老虎还贪婪,还狡猾。

东方的人民,一旦知道我不是收税的人,就非常殷勤地接待我。

我记得,我曾经到过一小块种着大麦的田地,田里耸立着几棵笔直的椰子树,椰子树后面是一大片热带丛林。

田边有一座幽美的小农舍。

我向农舍的印度主人要点水喝。

他亲切地说:我马上请您喝这个。

他向椰子树的树冠指了指。

村冠上有一些汤碗大小的深色的椰子。

我想,他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把椰子弄下来呢?可是他只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就有一头长鼻猴从农舍的屋顶上跳到地上。

他做了个命令的手势,又说了句什么话。

猴子就飞快地爬上了那个光滑而微微倾斜的树干。

他微笑着说:我们马上就要吃好吃的东西了。

我抬起头来看那只训练有素的猴子怎样做。

可是使我奇怪的是,它并不想采集椰子,而是心平气和地坐在树冠上捉跳蚤,根本不理睬我们。

它往往这样,农舍主人抱歉似的说,然后对猴子大声喊道,巴杜——巴杜——快点!然而猴子只是专心干它那称心如意的活儿。

它敏捷地捉着跳蚤,用锐利的牙齿把跳蚤咬碎,然后朝我们啐来。

不管主人怎样喊,也不中用。

我决定恫吓一下巴杜,就从头上摘下帽子,朝空中抛去。

巴杜对这种举动发生了兴趣,龇着牙齿,好像在微笑。

于是我又照样做了一遍。

巴杜看着、看着,忽然很快地站了起来,摘下一个大椰子,用力向空中抛去。

这颗炸弹掉下来的时候差点打碎我的头,不过我总算躲开了。

这时主人也躲到农舍里去。

巴杜这才想起了它的差事,于是立刻带着另外一个椰子爬了下来,放在农舍的门前。

主人用钻子在椰子壳上钻了一个洞,把里面清凉甜美的白色液汁倒在碗里,递给我喝。

后来他又把一个木头楔子钉进洞里,把椰子壳劈成两半。

椰子中间的白瓤很好吃。

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这种热带食物。

巴杜也得了一份,它带着那块椰子回到屋顶上去了。

我时常觉得奇怪,命运为什么对一些人那样慷慨,让他经历各式各样的事件,而对另一些人却那样吝啬,让他们始终过着平凡无聊的生活。

不过,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较起来,马戏团里的表演和密林中的旅行又实在不算一回事了。

在这次徒步旅行中,有时我在农民们的木房子里找个栖身之处。

我学会了在地上睡觉,并且对于有块玉蜀黍的烤饼当晚餐感到满足。

有时我还得睡在露天里。

有一次我迷了路,找不到人们指点给我的村庄。

累得我筋疲力尽,倒在布满石头的小路上,躺在那里恐惧地想着这种孤立无援的惨况。

我的葫芦水壶里,一共只剩下两口水了。

一只蓝色的大蚂蚁,转动着混浊而碧绿的眼睛,从干硬的土地上朝我爬来,想咬我的脸。

我喘着气,举起拳头捶扁了这个昆虫。

这件事使我想起:我是一个人。

天黑了。

爬虫在蕨类植物①的下面机灵地穿来穿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雪豹在山上的森林中嗷嗷地吼叫。

「①高等孢子植物的一个亚目。

草本植物,有少数是木本植物。

叶子有的非常分裂,有的十分复杂,形成叶状茎。

主要产在热带和温带森林中。

——译者」我朝一旁爬去,爬到一条小溪旁边,喝了几口水,总算解了渴。

后来,我就爬到树上去过夜,免得碰上野兽,发生意外。

睡过一觉以后,我的精神振作起来,虽然我的肚子和旅行袋同样地空,可是我还是鼓起余力上了路。

这条路把我带到了一个广阔的林中旷地,那里有一个由茅屋组成的村庄。

我吹着足球队员进行曲的口哨,装出我是精神奕奕的样子走进了村庄。

我向村边的一家茅屋里面看了看。

一个活像骷髅的印度老头坐在炉灶旁边,似乎得了热病,正在浑身发抖。

他那肮脏的、瘦骨嶙峋的腿细得简直像两根棍子,胯股上盖着一条破旧的布巾。

我用乌尔都话向老人问好:您全家平安,老大爷。

老头回答了句什么话,接着就咳嗽起来。

这个可怜的人大概得了肺炎。

他怎么能顾得上我呢?我想,于是走向另一个茅屋。

在那个茅屋里,一条破席上躺着几个人,也都在咳嗽。

第三个茅屋里也是几个人在躺着或是坐着咳嗽。

当我把头探进这个茅屋的时候,一个妇人工把一碗水递给一个躺着的人,她见了我,惊慌地问道:这个人要干什么?我走进茅屋,向那个妇人问道:他们在哪儿受了寒?下冷雨的月份早过了,怎么这儿的人却害起肺炎来了。

得做保温压布。

我在学校里听过一些用压布治病的方法。

现在我很可怜这些不幸的人,他们喘得这么难受,让痰堵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是我们那个弗利特大夫在这儿多好!他知道怎么制服这害人的喘病。

妇人蹲在那里,摇着头说:唉,年轻的大人,一眼就能看出您是个善心人。

那个老大夫连理都不理我们,早晨他从炮台来到我们这儿,一看见我的丈夫萨哈威特咳嗽,就连忙从屋里跳出去,蹦上马走了。

您年纪轻轻的,倒有慈悲心。

让菩萨保佑您长寿吧!喘得很痛苦的萨哈威特躺在席子上,吃力地朝我转过头来,嘶哑地说:让菩萨保佑您出门人钱袋里的卢比越来越多吧。

走吧,我们要死啦,别在这儿看着吧。

在这个茅屋里,是休想休息一会和找点东西吃了。

在第四个茅屋里,我遇到的情形也一样,住在茅屋里的人——男人、女人、小孩子——都躺在那里咳嗽。

我想,这无疑是个结核病猖獗流行的村庄,与其呆在这些肺痨病人中间,不如再往前走,找个碉堡,也好讨个栖身之处。

这次旅行把我弄得相当劳累,我已经打算回到种植园里工作。

因为,办事员的地位毕竟还能带来点面包和一个住处啊。

于是我这个不走运的流浪汉就离开了村庄。

太阳还很高,可能像人们告诉我的那样,在天黑以前走到碉堡,哪知离开村庄以后,还没走出一英里,就遇到两个穿着我们殖民地军队①制服的士兵,从矮树丛中走出来,举枪对我瞄准。

回去!这是怎么回事?我举起双手央求道,我投降就是了——回去!我所得到的却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然就开枪了。

子弹飞过我头上的轻微啸声不容我再说什么话。

我不择道路地往回跑。

一枝系着纸条的箭射到我的前面,平稳地落在布满尘土的枯草上。

我取下纸条,读了上面的铅笔字,结果把我吓得全身冰凉:纳布哈特发生鼠疫。

禁止越过插有黄旗的地带,否则格杀勿论。

巡逻队长波洛。

树林边,离我几百码②远的地方,站着另外几个巡逻兵,在那里挥着手,叫喊着什么。

「①作者写本书时,缅甸还处在英帝国主义的统治下,所以这里称殖民地军队。

1948年,缅甸独立为共和国。

——译者」「②码是英国所用的一种长度单位,一码等于3 英尺或0.9144米。

——译者」我刚往前迈了一步,就是两枪打了过来。

我被这个意外情况弄得一筹莫展、在绝望之中,只得垂头丧气地往纳布哈特走回去。

枪弹或是鼠疫,反正都得一死。

可是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可怕。

我因为不放走进那些茅屋(那里面总是发出嘶哑的咳嗽声音),就在布满尘土的道路上坐下,闭上眼睛,就这样至少坐了一个小时,因为我讨厌看见这个丑恶的世界。

我听见在远处打了几次枪,可是我连动也没有动。

就让枪弹打中我吧——后来我听到了什么人的脚步声。

坐在路当中可非常不妙啊,一个沉着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着,我睁开了眼睛。

有一个人戴着一顶白色的软木帽和二副太阳眼镜,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衫,肩膀上挎着两个皮包。

站在那里注意地看着我。

难道我碍着你啦?我用十分粗鲁的口气问他。

村子里在闹鼠疫,我劝你不要吸进尘土,那个人回答,他并不注意我问话的腔调,起来吧,我们到比较僻静的地方去。

他微笑一下,别固执,要听年纪大的人的话——这些话说得充满好意,所以我听从了——我们来到一垛矮石墙的荫影下面。

那个人用手帕擦了擦脸,说:真糟,你想必是要到根奇去,可是迷了路,结果哨兵让你受了些惊吓。

喂,提起点精神回答我。

那些个蠢货开枪威胁过你,是吗?是的。

嗯,没有办法。

只好等死啦,等到小黄旗圈起的地区里的人都死光了的时候,那些兵就会把纳布哈特酒上煤油,放火烧光。

远处砰砰地传来了射击的声音。

这是哨兵在打死那些从鼠疫地区跑出来的狗。

那些人呢?凡是生病的人都躺着;许多人已经死了。

以后怎么办呢?我问道。

以后就把地翻耕一遍,把洞穴里的黄鼠捉光,把一切东西都洒上漂白粉。

再过一年,这块地方才能住人——我陷入了绝望中。

一切都完了,我们被封锁了。

鼠疫的魔鬼、比老虎和雪豹更可怕的细菌要把我们在这里折磨死。

可是小黄旗的那边,却有枪弹在等着我们。

谁也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得了鼠疫是没有救的。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和我说话的人。

他那刮得光光的、有一条条细皱纹的脸,镇静得令人惊讶,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在注视着我。

您大概是在研究我的相貌吧?我极力装出笑脸,因为我不愿意让这个死亡的候补人看出我害怕鼠疫。

我听到他回答说:您说对了。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到过贝尔港吧?我喃喃地说:去过一次。

那个人接着说:请原谅我这样噜苏。

请问您是不是有一次从跳台上跳下去救过一个溺水的人?贝尔港的事生动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说:谁处在我的地位都会那样做。

我看见一个洗海水浴的人向海底沉下去,我就跳了下去。

可是我始终没有看清楚我救起的那个人。

那个人站了起来,和我握了握手说:让我来谢谢您。

这么说,是您救了我。

当时人们把我从您的手里捞上救生船,马上送到城里去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说:看见您很健康,我很高兴。

可惜我们在这种时候碰见——我们不要尽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吧。

我是个生物学家,所以自然界对于我并不像对于别人那样可怕和神秘。

我叫密尔洛司,请多指教。

我叫平格尔,我用迪仁学院的派头彬彬有礼地鞠着躬说。

很好,平格尔,密尔洛司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接着他立刻说,好吧,咱们先来吃点东西再说。

密尔洛司从皮包里拿出一些面包干和罐头。

要是有杯水,再加上几滴糖酒,那就太好了。

他边说边从旅行壶里往小杯子里倒着糖酒,平格尔,你先喝了这个,然后再吃东西。

他留心听着从茅屋里传来的咳嗽声。

那是典型的肺鼠疫——这种病是由一种细菌引起的。

它们是从寄生在啮齿动物,多半是老鼠、土拨鼠、跳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

这里的人用套索捕捉这些啮齿动物。

有一次,不知哪一个本地的猎人剥了感染了鼠疫的动物的皮,把它挂起来,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密尔洛司的糖酒是烈性酒。

喝了以后,我心里轻松了一些,于是试着开了句玩笑:密尔洛司先生,看来您同鼠疫的关系搞得很好吧?这位生物学家沉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

在这一带有两种鼠疫,一种叫做‘瓦巴’,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乎都活不成,而且死得很快。

另一种叫做‘马利’,发展得比较慢——平格尔,您为什么不吃?一块火腿面包卡在我的喉咙间咽不下去了。

密尔洛司的话使我心惊胆战。

我极力保持着镇静,因为我面前这个人谈到鼠疫时却是那么神态自若。

平格尔,现在你仔细听着。

我研究过很多年鼠疫,早就给自己接种过抗鼠疫疫苗,因此我不会感染鼠疫,我既能抵抗‘瓦巴’,又能抵抗‘马利’。

以德报德,现在我要帮帮你的忙。

可是我只带着预防‘瓦巴’的抗鼠疫疫苗。

要是你还没有感染上‘瓦巴’,那么在接种以后它也许就不至于再给你添麻烦了。

可是如果现在包围着我们的是‘马利’,密尔洛司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那么科学就没法帮你的忙了。

我低声地说:这么说,连预防‘瓦巴’也不顶有把握,是不是?密尔洛司先生,我倒很想活下去呢——密尔洛司说:把胳臂伸给我,平格尔,转过脸去。

不要看我怎样做。

过了一分钟,我觉得他在我左前臂上打了一针。

我听见这个生物学家问道:怎么样,平格尔?很舒服,我含糊地说,同时感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不发冷发热吗?不,不,我低声说。

可是我的牙齿在打颤,上下腭让不愉快的痉挛弄得抽搐起来。

密尔洛司抓住我的胳臂,摸了摸脉搏。

打起精神来,平格尔。

这种轻微的神经兴奋现象很快就会消失的。

我来帮你挪动一下,好坐得舒服一些——我们坐到了树下一块石头上面。

密尔洛司说:我去侦察一下。

可是你得极力保持安静。

他走了,我很高兴。

因为这个唠唠叨叨的人惹得我很不痛快。

深红色的月亮升起来了。

豺狼在远方的矮树丛后面悲惨地呼啸。

在这旷地的那一头,靠近树林边,发出了士兵们吹哨和呼唤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声响亮的枪声。

难道密尔洛司在小黄旗附近被他们打死了吗?他大概是想从这个死亡的发源地跑出去吧。

后来,在即将破晓的浅蓝色天空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中国人,他俯着身体,用探索的眼光看着我。

过一会儿,那个中国人忽然不见了,而沃尔松先生却和蔼可亲地朝我微笑。

我睁开了眼睛,密尔洛司站在我的面前,问我:平格尔,你不咳嗽吗?很好。

要是想咳嗽,就脸朝下躺着。

这样会好过一些。

在阴暗的树林上面,月亮发着浅红的颜色。

病人的咳嗽声和稀疏的枪声,不时打破这个热带之夜的沉寂。

密尔洛司留心地听了听,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狗都打死了,还打死了一个女人。

现在开枪,是怕有什么疏漏。

他们知道我,可是他们还是担心我们要从这里逃出去。

当然,在我们这方面来说,跑出去是不太好的。

为什么要把我们应该受的惩罚分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呢!这话把我气坏了。

我什么惩罚也不该受。

您说的只是您自己。

密尔洛司先生,您要知道,我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家乡的,可是我要生活啊——太阳升起来了。

我口渴得非常难受。

我的壶里的水早已喝光了。

茅屋里的水会传染鼠疫,而干净的井水又在小黄旗的那边。

密尔洛司说:你要是把灰尘咽下去就坏了。

你得慢慢呼吸,而且只能用鼻子呼吸。

这可以预防——他给我在鼻子和嘴上戴了纱布口罩。

我是无所谓的,所以就随他把口罩的带子系在我后脑勺上。

石头让太阳晒得滚烫。

我们坐在歪斜的矮墙下,用鼻孔小心地吸着难闻的空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很走运,总算没有风。

一些长着长须、形状像蛾的小虫在矮墙上爬来爬去。

行动灵活的蜥蜴一动不动地贴在发烫的石头上,无忧无虑地眨巴着小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它们是多么幸福啊。

鼠疫并不伤害自然界中的这种小生物。

密尔洛司说:我们要防止身体衰竭。

我似乎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用手敏捷地按住了一个蜥蜴,捉住它,把它吃了。

吃了点东西以后,他的话更多了:纳布哈特一共有十九个茅屋,大概有十一个茅屋里的人都死光了。

这一天长得好像老是过不完。

沉寂,像命运一般残酷无情的沉寂,慢慢地、凛然地降临到这个可诅咒的、孤零零的村子里。

茅屋里的咳嗽逐渐停息了。

密尔洛司跑去看看村里的情况。

我并不相信他的疫苗,心想他也会病倒在那里。

岂知他却回来了。

喂,平格尔,你还活着吗?好,你听我说,村边上那个茅屋里的老穆哈姆还没有死,我刚从他那儿来。

我勉强地动着嘴唇,低声说:这场恶梦像是没完没了。

是‘瓦巴’还是‘马利’?是吉还是凶?是活还是死?在神志极度昏乱之中,我闭上了眼睛。

——一个赤身露体的白胡子印度人在落日的余辉中坐在茅屋的门槛上,起劲地吹着一根声音尖细的笛子。

他有时咳嗽几声,并且向沙子上面啐口唾沫。

从一块淡紫色的石头下面,慢慢爬出两条长蛇,它们那扁平的头上布满了花纹,它们追赶着那些愉快的蜥蜴,发着沙沙的声音,经过我的身旁向老人游去。

它们在那个老人的面前用尾部立了起来,鼓起色彩斑斓的颈部,弯着身体平稳地摇摆着。

不过,这可能只是我在半昏迷状态中的一种错觉吧!又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黑夜过去了。

星星消失在殷红色的曙光中。

酷热无情的太阳又在这个寂然无声的死亡村子上空慢慢升了起来。

我没有咳嗽,但是口渴得抽搐起来。

唤醒了我的密尔洛司,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得整整齐齐,好像准备远征似的。

恭喜你,平格尔。

托接种的福,你活下来了。

纳布哈特发生的是‘瓦巴’。

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他抬起了手,说,对面山上刮来的风很清洁——好极了。

我们把堆在一个亭子旁边的芦苇点着。

得从火里走过去。

①印度教徒说:一个人受过火祓(b6),死神就管不着他了——平格尔,我们来试试吧!「①鼠疫细菌的感染力非常强。

密尔洛司要平格尔和他从火焰里走过去,是为了利用人焰的力量消灭沾染在他们身体表面的鼠疫细菌,免得把它们携带到别处去。

——译者」密尔洛司大概也是在闹热病说胡话,可是我没有反对他这种发狂的行为。

他在一捆捆芦苇和一种什么草的旁边忙碌了好久,最后,暗淡而发着臭气的火焰盘旋地升起来了。

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

密尔洛司拉着我的手,向黑烟里走去。

火焰扑到我的脸上,燎着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我头昏了——本能地闭庄了呼吸,心想:倒下去就要烧死——真的,在这个活地狱里,我觉得与其重新走进那个可怕的鼠疫世界,还不如倒下烧死的好。

可是密尔洛司用有力的胳臂扶住了我,带着我很快地穿过火焰,走到这个烈火熊熊的火堆的另一边。

湿润、清新的空气使我感到异常清凉。

在清澈明朗的晨曦中,我看见了森林那浅蓝色边缘后面的积雪山峰。

我无力地喊了一声,就不省人事地昏倒在地上。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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