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哲学家、数学家栖于一身的人,名叫伯特兰·罗素①,这家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也死在同一世纪,他曾经写过一段话:语言不仅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可以创造思想,没有它,就不会存在这些思想。
这就是人类创造性天赋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厦,也不是什么可以用来毁灭文明的重击闪光武器,而是词语,它们就像精子攻击卵子一样让新观念蓬勃发展。
有人可能会说,词语和想法这对孪生婴儿,是人类能够、将要,或者应该为纠结不清的宇宙作出的惟一贡献(是的,我们的DNA是独一无二的,但蝾螈的也是。
是的,我们建造了人工制品,但是海狸和蚂蚁建筑师也同样如此啊,此时此刻,我能看见它们在码头前端建造的锯齿城堡。
是的,我们通过数学的梦想物编织了真正的构造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算法连起来的。
划一个圆,圆周率就蹦出来了。
进入新的太阳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时空的黑丝绒斗篷下等着呢。
但是,宇宙把词语藏在了哪里呢?在它那生物学、几何学或者没有感知的石头之下吗?)甚至我们已经发现的智慧生命种族——木星Ⅱ的肥佬,迷宫建造者,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嘟噜哩的粘人,光阴冢的建筑师,以及伯劳鸟——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神秘,是晦涩的制造物,但是没有语言。
没有词语。
诗人约翰·济慈曾经对他一位名叫贝利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什么都无法确信,我只相信真爱的神圣、想象的真实——想象攫取的美丽,必定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是否存在。
⌒国诗人吴侨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于最后一次中日战争,他也理解了,并记录在了通信志中:诗是现实的疯狂产婆。
它们所见的,不是现实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将实现之物。
后来,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后的磁碟交给了他的情人,吴侨之说:词语是真理弹药带的惟一子弹。
而诗人就是狙击手。
瞧,起初有了词语。
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
惟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我试图把这想法解释给天国之门上的朋友听。
尿,屎,我说,屁眼直娘贼,天打雷劈屎天打雷劈。
嘘嘘。
天打雷劈!他们摇摇脑袋,笑笑,走了。
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伟大诗人的行为方式。
黄褐云下起酸雨,打在我身上。
我涉过齐腿的烂泥,清扫着城市下水道中的榨血草。
第二年,老泥巴死了,当时我们正忙着工程,要把第一大街运河开拓至中池泥滩。
发生了一起事故。
他当时正爬在一个粘滑的沙丘上,想要拯救一朵硫磺玫瑰,不让滚滚前进的灌浆机将它毁掉,然后发生了淤泥震。
随后不久,戚蒂结了婚。
虽然她仍旧兼任着窑妇,但是我看见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绿海啸卷走泥滩市之后不久,她就难产而死。
而我则继续写诗。
也许你会问,只有右脑半球的九个词语,华丽的诗文是如何写出来的呢?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词语。
诗仅次于词语。
在根本上这是真理。
我处理物自身①,暗影背后的物质,编撰强大的概念、明喻、内在联系,就像工程师盖楼一样:先构造出晶须合金骨架,然后玻璃、塑料、彩铝才会出现。
慢慢的,那些词语回家了。
我的脑子开始重训重组,那进行得相当完美,真是不可思议。
左半球丢失之物在别处安了家,在损坏区域重新夺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烧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却被火烧得更肥沃了。
以前一个简单的词,比如盐,都会让我期期艾艾、气喘吁吁。
我的脑袋会在虚无中深挖一气,就像舌头舔向没牙的牙床一样。
而现在,词语和词组慢慢涌了回来,它们仿佛被遗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现了。
白天,我劳作在污泥场,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灯嘶嘶的照射下,撰写我的《诗篇》。
马克·吐温曾以他自己惯于的方式发表过意见:正确的词语和几乎正确的词语,它们的区别,就是闪电和闪电虫②的区别。
他是在逗趣,但这并不全面。
那段时间,在天国之门上我开始撰写着我的《诗篇》,我发现,找到正确的词语,相比接受几乎正确的词语,两者间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被闪电击中,一个单单是观看闪电表演。
于是我的《诗篇》开始了,成长了。
我把诗写在循环利用的榨血草纤维制成的苯上,那是他们成吨成吨地生产出来作为草纸用的;我用廉价的标签笔潦草的写着,那笔是在矿工共同商店里买的。
《诗篇》初具规模。
随着词语回来,就像三维拼图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样,我发现我还需要一个形式。
我回忆起巴尔萨泽君的教学,试着用了用弥尔顿的叙事长诗的韵律感十足的华贵。
信心回来了,我又加入了拜伦的罗曼蒂克的感性,同时加入了济慈对语言的称颂。
我把所有的这些都搅了进去,还掺了少量叶芝那才华横溢的犬儒主义,加了一撮庞德③的晦涩、故弄玄虚的傲慢。
我把它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游刃有余的比喻,玳兰·托马斯的位置感,德尔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笔调,萨姆德·布列维的清白宣告;丹东对绕弯子般的韵律结构的喜爱,吴侨之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
当然,在最后,我把整个大杂烩扔掉了,我以我自己的风格写下了《诗篇》。
如果不是昂克这个贫民窟里的恶霸,我也许还会在天国之门这个星球上,白天挖掘酸液运河,夜里写着《诗篇》。
那天我休息,我带着我的《诗篇》(那可是我手稿的惟一稿!)到公共大厅的公司图书馆做些研究,然后昂克和他两个心腹从小巷里闪了出来,叫我立即把下月的保护费交了。
我们在天国之门大气保护体没有寰宇卡;我们用公司的临时单据或者地下马克还债。
但我什么都没有。
昂克要求看我的塑料肩包里的东西。
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我就此犯了错。
如果我把手稿给昂克看看,他顶多也就把它扔在烂泥中,威胁几声,掴我几记耳光。
就像你想象的,我说了不,结果把他给惹火了,于是他和他那两个尼安德特①式的同伴撕开了我的包,把手稿扔在烂泥中,然后,跟众人知晓的一样,把我打了个半死不活。
凑巧的是,那天有一艘属于保护体空气质量局的经理的电磁车,从低空开过,经理的老婆,正独自前往公司住宅商店,然后她命令电磁车下降,叫她的机器人救回了我,并取回了我剩下的《诗篇》,然后亲自驾车带我来到公司医院。
通常,只有担保劳动组的人才会获得医疗救助,即便获得了,他们也只是在简易生物诊所里得到治疗。
但是医院不想拂经理老婆的意,于是我被接纳了(当时我仍旧昏迷不醒)。
我在康复槽中慢慢复原,人类医生和经理老婆则同时看护着我。
好啦,这老掉牙的故事还是长话短说吧。
海伦娜——也就是经理的老婆,在我浮在康复营养液中的那段时间,读了我的手稿。
她非常喜欢。
我在公司医院从容器中移出来的那天,海伦娜通过传送去了复兴星球,她把我的稿子给她妹妹菲利亚看了看,后者有个朋友,而那个朋友的爱人认识超线出版社的一名编辑。
第二天我醒来时,我断掉的肋骨已经长好了,我粉碎的颊骨治愈了,淤伤不见了,我有了四颗新牙,左眼的新角膜,以及一份与超线的合约。
五星期后我的书出版了。
一星期后,海伦娜和他的经理离了婚,嫁给了我。
这是她第七次婚姻,也是我的第一次。
我们去了中央广场度蜜月,一个月后归来时,我的书已经卖掉了十亿册——四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本打入畅销榜的诗文书籍。
我成了百万富翁,比百万多多了。
泰伦娜·绿翼·翡是我的第一任超线编辑。
是她出的主意,把书取名为《垂死的地球》(搜寻档案发现,五百多年前有一部小说也叫这个名字,但它的版权已经失效,书也绝版了②。
)是她出的主意,仅仅发表《诗篇》的部分篇幅,也就是旧地满怀乡愁的最后日子。
是她出的主意,删掉了其中大部分章节,她觉得读者会对这些部分感到厌烦——包括哲学章节,对我老妈的描述,对早期诗人表示出敬意的部分,我耍玩试验性诗篇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私人章节——其实是一切,只剩下关于最后日子的质朴宜人描述,清空了所有的沉重负担,感伤平淡,萦绕人心。
出版四个月后,《垂死的地球》已经卖掉了二十五亿本硬传,观局数据网上有删节的电子版,还被买断了全息电影版权。
泰伦娜指出时间恰到好处……旧地死亡带来的原始休克性创伤已经造成了一个世纪的否认,就好像地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唤起的兴趣以旧地怀旧教徒的出现而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现在环网的每个世界上都能找到这些人。
涉及最后日子的一本书——即便是诗文书籍——恰如其时的展开了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