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的旅程很短,泰斯还没来得及为不停翻滚生气,人就突然牢牢站稳了。
时间再次停下。
他松了口气,环顾四周。
树篱迷宫消失了,谜琢也消失了。
泰斯独自站着,这里原来肯定是个美丽的玫瑰园。
但花园不再美丽,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已死去。
曾经鲜红的玫瑰凋谢了,现在成了黑色。
花朵低垂,褐色的花茎枯萎了,死去多年的花叶堆在一面破石墙下,只知寒冬降临。
一条碎石路穿过死气沉沉的花园,通往一栋领主的住宅,墙面被熄灭已久的火焰熏成了黑色。
高高的柏树围绕着这里,巨大的树枝不让一丝阳光透过,就算黑夜逝去,白日也只会让阴影更加深沉。
泰索何夫一生中从未见过让他感觉如此悲伤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什么?阴影笼罩了坎德人。
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声音在说话。
一个穿着古旧盔甲的骑士站在他面前。
这个骑士已经死了,死了好几个世纪。
盔甲里的身体很久以前就腐烂了。
现在盔甲就是他的身体,就是肉与骨、肌与腱,战火熏黑的盔甲上沾有受害者的血迹。
永恒黑暗里的唯一亮光,是面盔里那双红眼睛。
那双像火焰一样跳动的红眼睛凝视着泰索何夫,让坎德人觉得痛苦、畏缩。
泰索何夫注视着眼前的幽灵,极度难受的感觉控制了他。
泰索何夫已经忘掉了那种感觉,因为那太可怕,他不愿回想。
他嘴里有股味道在刺激舌头,心在胸膛内横冲直撞,似乎想逃跑但却办不到。
他的胃缩成一团,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泰索何夫想回答提问,但说不出话来。
他认识这个骑士。
一个死亡骑士,索思爵士教会了坎德人恐惧,这种感觉泰索何夫一点都不喜欢。
泰斯觉得索思爵士也许不记得自己,如果是真的,那倒是件好事,因为上次他们的会面一点都不友好。
但这个想法迅速被赶走了,索思的话像冬日的烈风一样撕咬着坎德人。
我不喜欢重复。
你在这里干什么?泰斯一生中被问了许多问题,不过这回有些不一样。
大部分时间问题是:你在这里干什么?提问者的语调表示无论泰斯在这里干什么,去别处都能让他高兴。
其他的时候问题是:你在这里干什么?意思是立刻停下。
索思爵士强调的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意味着他直指泰索何夫柏伏特,也就是他认识泰斯。
泰索何夫试图回答,但没有用,因为他只是喘了几口气,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问了你两次,死亡骑士说。
虽然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命是永恒的,但我的耐心却有限。
我正要回答,大人,泰斯温顺地回答,但是你让我想说的话全挤在了一起。
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是我想在回答你之前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用袖子擦了擦前额的汗,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红眼。
我到过很多‘这里’,有些混乱,不知道你的‘这里’是指哪里。
索思的目光从泰索何夫移到他手里抓着的时光旅行装置上。
泰斯顺着死亡骑士的视线看去。
噢,哦,这个,泰斯咽了一口。
很漂亮,不是吗?我偶然碰上了它,在我……嗯……上一次旅行时。
有人弄丢了。
我打算还回去。
让我找到它是不是幸运?如果你不介意,我把它放好--他想打开一个包包,但手却不停地颤抖。
别担心,索思说。
我不会夺走它。
我不想要一个能带我回到过去的装置。
除非,他停了一下,红眼睛变得阴郁,除非它能带我回去逆转我的所作所为。
那样也许我会使用它。
泰斯很清楚,如果索思爵士想要装置,自己不可能阻止,但是他想试试。
那真的是勇气,而不是恐惧,泰索何夫摸索着别在腰带上的杀兔刀。
他不知道小刀对死亡骑士有什么用,但是他是长枪之战的英雄,不能不试试。
幸运的是,索思并没有考验他的勇气。
但那又有什么用?索思爵士说。
如果我再经历一遍,结局还是一样。
我还会作同样的决定,犯同样可恶的错误。
因为那就是我。
红眼睛闪了闪。
如果我能回去,了解一切,也许会有所不同。
但是我们的灵魂永远无法回头,只能向前。
有些人甚至不能前进。
除非我们学会生命和死亡教给的惨痛教训。
本来就冰冷的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泰斯不再冒汗,而是开始发抖。
而现在我们没有机会那么做。
红眼睛再次闪了闪。
我回答你的问题,坎德人,你在第五纪元,也被称为‘凡人的纪元’。
头盔动了动。
索思抬起手,破烂的斗篷随他的动作晃动着。
你所在的这个花园过去是我的住所,而现在却是我的监狱。
你要杀死我?泰斯问道,与其说他觉得受到威胁,倒不如说索思等着他问这个问题。
如果有人要威胁你,那么他一定会先注意你,泰斯很清楚,这位死亡领主对自己的兴趣不比对枯萎的玫瑰花茎或是干瘪的花瓣多多少。
为什么我要杀你,坎德人?索思问。
为什么我要操心?泰斯仔细考虑了一下,的确,他找不出什么索思应该杀自己的理由,除了一个之外。
你是一个死亡骑士,大人,泰斯说。
杀人不是你的工作吗?死亡不是我的工作,索思闷声回答。
死亡是我的欢乐,也是我的痛苦。
我的身体早已死去,但灵魂却活着。
就像受折磨的人被火红的烙铁烧焦身体一样,我每天都在受苦,我的灵魂被愤怒、羞愧和罪过烧烙。
我想结束这一切,想用鲜血麻痹,用野心减轻痛苦。
我得到承诺,痛苦会结束。
如果我帮助女神达到她的目的,我就会得到回报。
我的痛苦会结束,我的灵魂会自由。
这些承诺没有兑现。
红眼睛扫过泰索何夫,然后不安地看着枯萎的黑玫瑰。
我曾为了快乐、怨恨和野心杀戮。
不再会有了。
此刻那些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没什么能解除痛苦。
另外,索思不假思索地补充道,至于你,我为什么要费心杀死你?你已经死了。
你死在第四纪元的最后一刻。
那也就是我问的原因,你为什么在这里?就算是诸神也看不见这个地方,你怎么能发现这里?原来我死了,泰斯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说。
我想那就解决问题了。
他正在想自己和索思大人有一些共同点,真是奇怪,这时一个活人的声音大喊道,大人!索思爵士!我要见你!一只手捂住了坎德人的嘴。
另一只手抱住他,泰斯突然被柔软的黑色长袍包住了,就像黑暗改变了形状,罩在他头上。
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能说话,也几乎无法呼吸,因为那只手正好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
奇怪的是,他闻到玫瑰花瓣的味道。
泰斯本来应该对这种粗鲁的举动表示强烈抗议,但他认出了呼喊索思爵士的那个人,突然感到非常高兴有这只陌生的手帮他保持安静,因为有时候就算他想保持沉默,话还是在来得及阻止之前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泰斯扭动着露出鼻子呼吸,无论是生是死,他的身体都要求那么做。
完成之后,他一动不动。
索思爵士没有立刻回应。
虽然未曾谋面,但他也认出了那个呼喊的人。
索思知道她,因为他们被同样的锁链束缚,侍奉同样的主人。
索思也知道她为什么来,知道她想要求什么。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回答。
他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但又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
勇气。
索思苦笑着。
他曾以为自己无所畏惧。
随着时间流逝,他才知道自己害怕一切。
他生活在恐惧中:害怕失败,害怕虚弱,害怕大家真正了解他后会轻视他。
索思最害怕的是,如果她知道自己崇拜的人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她所相信的正直和勇气的楷模,也会轻视他。
诸神赐予索思阻止大灾变的机会。
他骑马赶去伊斯塔,但却碰上了一群追随教皇的精灵女人。
她们谎称他的妻子不忠,带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恐惧让索思相信了她们的故事,掉头离开了那条救赎之路。
恐惧让他听不进妻子的辩解,杀死了自己的真爱。
索思站着再次回想这一切,他注定要回忆无数次。
索思又站在盛开的花园里,她不信任雇来的园丁,亲手照看玫瑰。
索思关切地看着她的手,白皙的皮肤划出几道滴血的伤痕。
值得吗?他问。
玫瑰让你如此痛苦。
痛苦短暂,她告诉索思。
但它们美丽的快乐会持续数天。
不过冬日的寒风会让它们枯萎、凋谢。
但是我记得它们,亲爱的,那让我快乐。
不是高兴,他想。
不是高兴,而是痛苦。
回忆她的欢乐和笑声,回忆当她的生命在我手中消逝时,她眼里的悲伤。
回忆她的诅咒。
那是诅咒吗?那时我这么以为,但现在我怀疑,也许实际上是祝福。
索思离开死玫瑰园,走进竖立了许多世纪的房子,那是死亡和恐惧的纪念碑。
他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凝视着地上的血迹,灰尘对他无形的身体没什么关系。
她在那里倒下。
她在那里死去。
索思注定永世听那些精灵女人唱诵他的错误,她们引诱了他,自己也被诅咒过着非人生活,作为痛苦和悔恨存在。
第五纪元开始后,索思再也没听见她们的声音。
他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因为时间对他没有意义。
那些声音是第四纪元的一部分,也就留在了第四纪元。
他终于得到宽恕,可以离开了。
他一直寻求宽恕,却得不到原谅。
他为此愤怒,王后知道他会那样。
愤怒捕获了他,因此塔克西丝牢牢困住了他,将他带到这里,继续可悲地存在,等着呼唤。
呼唤终于来了。
活人的脚步声将索思从沉思中唤醒。
他抬头看黑暗之后的代表,第一个念头是穿着盔甲的孩子。
然后他发现自己错了,那是个快要成为女人的少女。
他想起了奇蒂拉,唯一一个能暂时减轻自己痛苦的人类。
奇蒂拉从不害怕,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索思为她而去时,她才感到恐惧。
那一刻,看着奇蒂拉害怕的眼神,索思才了解自己。
至少她给了他很多。
现在奇蒂拉也走了,她的灵魂去了该去的地方。
这会是另一个奇蒂拉吗?另一个被派来引诱他的奇蒂拉?看着面前这个少女的琥珀之眼,索思意识到不是。
她不是,奇蒂拉只为自己做事,只为自己服务。
这个女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誉--神的荣誉。
奇蒂拉从未为实现目标自愿牺牲过什么。
这个女孩牺牲了一切,她空出自己,让神来填满。
索思看见琥珀之眼中困着成千上万个细微身影。
他感觉到温暖的琥珀流过,设法俘获自己,就像另一只昆虫。
索思摇摇头。
别费事了,米娜,他告诉女孩。
我知道太多了。
我知道真相。
真相是什么?米娜问。
琥珀之眼再次试图俘获他。
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会轻易放弃。
你的女主人利用完后就会抛弃你,索思说。
她会背叛你,正如背叛过去所有侍奉她的人一样。
你知道,我很早就认识她了。
索思感到了王后的愤怒,但并没有理睬。
此刻不行,他告诉王后。
现在你不能再用它对付我了。
米娜并没有生气。
她似乎为索思的回应而悲伤。
她费了这么大劲带上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是唯一一个得到这种荣誉的人。
其他所有人……她挥挥手,指明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幽灵,或者说在她看来是这样,但对索思而言,这里太拥挤了。
其他所有人都湮没了。
只有你得到特权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湮没吗?我曾经相信过,那时我害怕黑暗,因此她能牢牢控制我。
现在我知道死亡不是湮没。
死亡释放灵魂,让灵魂继续前行。
米娜笑了,同情他的无知。
你被骗了。
死者的灵魂无处可去。
它们消失在雾里,被人遗忘。
现在唯一神照顾死者的灵魂,让他们有机会留在这个世界,为世界美好继续努力。
你的意思是为了神的利益,索思说。
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还是感到不舒服。
看来我应该感谢这位神,因为她特许我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早就了解这位神,我知道她希望我用实际行动来表示感谢。
她要求我做什么?几天内,生者和死者的大军将会横扫圣克仙。
城市将会在我的力量下陷落。
米娜并没有虚张声势,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仅此而已。
那时,唯一神会展现一个伟大的奇迹。
她会如长久以来希望的那样,进入这个世界,加入凡人的国度。
当她同时存在与凡间与神界,她会征服世界,除掉像精灵那样的害虫,成为克莱恩的统治者。
我就是生者大军的统帅。
唯一神愿意赐予你死者大军统帅的职位。
她‘赐予’我这个?索思问。
赐予,是的,当然。
米娜说。
那么如果我拒绝,她也不会不高兴,索思说。
她不会不高兴,米娜回答,但是会对你的忘恩负义深感伤心,毕竟那是为了你。
她为我做的一切。
索思笑了。
那么这就是她带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只是个领导一大群奴隶的奴隶。
我对这种慷慨赐予的回答是‘不’。
你错了,我的王后,索思对阴影说,他知道,王后就蜷伏在那里等着。
你利用我的愤怒控制我,又把我拉到这里,以便继续利用。
但是你抛下我太久了。
你将我留在寂静中,我又听见了亲爱的妻子的声音。
你将我留在黑暗中,黑暗变成了我的光,我又看见了妻子的脸。
我看见自己只是个被恐惧毁灭的男人。
然后我看清了你是什么。
我曾为你战斗,塔克西丝王后。
我曾相信你的目标就是我的。
寂静教会我,是你培育了我的恐惧,在我身边升起一圈火环,让我永远无法逃脱。
现在火焰熄灭了,我的王后。
包围我的只不过是灰烬。
小心,大人,米娜的声音变得可怕。
如果你拒绝,就会触怒神。
索思爵士站起来,指着石地板上的一处污迹。
你看见那个了吗?我什么都没看见,米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说,只有冰冷的灰色石头。
我看见了一个血池,索思爵士说。
我看见亲爱的妻子躺在血泊中。
恐惧让我不能接受诸神的祝福,我看见了所有因此而毁灭的人的血。
长久以来,我不得不凝视那污迹,一看见它就感到厌恶。
现在,我跪在上面,他说着,跪在石头上,我跪在她以及所有因我害怕而死的人的血液中。
我乞求她原谅我的错误。
我乞求所有人的宽恕。
不会有任何宽恕,米娜厉声说。
你被诅咒了。
唯一神会将你的灵魂投入永恒痛苦的黑暗中。
这是你的选择吗?死亡就是我的选择,索思爵士说。
他伸手从胸甲内拿出一支玫瑰。
这支玫瑰早就死了,但鲜明的颜色却未褪去。
玫瑰红得像她的嘴唇,像她的鲜血。
如果死亡会带来永恒的痛苦,那么我接受,那是对我最合适的惩罚。
索思爵士看着米娜映在心中的红色火焰里。
你的神失去了对我的控制。
我不再害怕。
米娜的琥珀之眼变得冷酷,满含愤怒。
她转身离开,索思仍然低头跪在地上,手里握住红玫瑰的刺、枯叶和干皱的花瓣。
米娜的脚步声在房间内回响,震动了地板,震动了熏黑的断墙,也震动了黑色横梁。
索思感到痛苦,肉体的痛苦,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可怕的盔甲已经消失了。
死玫瑰刺穿了他的肉。
一小滴鲜血在皮肤上闪光,比花瓣更红。
顶上的一段横梁落下来砸在他身边。
木头碎片四溅,刺穿了他的肉。
他咬牙忍受着伤口的痛楚。
这是黑暗之后想继续控制他的最后尝试。
他已经又获得了凡人的身体。
但黑暗之后却永远不知道,她无意中赐予了索思最后的祝福。
她蜷伏在阴影里,自以为必胜无疑,她等着索思的恐惧再次控制他,等着他大声呼喊他错了,等着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乞求宽恕。
索思爵士将玫瑰举到嘴边。
他亲吻花瓣,然后把它们撒在将灰色地面染成红色的血液上。
他扔掉多年来就是肉与骨的头盔,扯掉胸甲,丢得远远的,胸甲咔嗒一声撞上了墙。
另一根横梁被复仇之手丢了下来。
横梁将他砸倒在地,压碎了身体。
他的血液喷涌而出,与亲爱妻子的血混在一起。
他没有大声呼喊。
濒死的痛苦很难受,但很快就会结束。
为了她,索思可以忍受,因为她的灵魂也忍受着痛苦。
她不会等着索思。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带着他们的儿子,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他会独自在后面追寻,失落而孤独。
他伤他们太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们,但是他会永远寻找下去。
在那过程中,他会得到救赎。
米娜大步穿过玫瑰园。
她脸色铁青,冷如大理石雕像。
她没有回头看达加堡的最后毁灭。
泰索何夫在黑暗里偷偷看着米娜离开。
他没有看见米娜去了哪里,因为那时伴着一声巨响,建筑主结构倒塌了,尘土和碎片四处纷飞。
一块巨石砸进玫瑰园里。
石头就落在泰索何夫站的地方,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在石头下面,他像蒲公英一样,飘在毁灭和死亡之风中,升入一片阳光明媚的湛蓝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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