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好国王威尔海姆惩罚叛乱城市的特使时,疯子男爵的大军朝着那座惨遭厄运的城市出发了。
男爵挥舞着自己的羽毛帽子,脸上挂着热忱的笑容,非常看好这次行动的前景。
男爵的士兵走上被欢呼与喝彩声包围着的道路,接受成群结队的朗树市民的祝贺。
最后一辆沉重的补给车驶出大门后,市民们回到家里继续自己的工作,为和平安宁而心怀感激,为交钱纳税而感到忧愁。
男爵给了军队充足的时间前往目的地,士兵们每天行军不超过15英里路。
他希望自己的军队保持体力以应付战斗,绝不能输在精疲力竭上。
马车装载着他们的武器、盾牌和配给,他们在路途上不需要为任何理由停留,除了正午时候短暂的休息。
任何一个因为疲惫而无法继续行军的人都受到毫不留情的嘲笑,但是允许他在一旁骑马前行。
人们精神抖擞,渴望着战斗、荣誉和结束时能拿到的薪水。
他们唱着歌行进,由男爵浑厚的男中音领唱。
他们拿新兵开着玩笑。
每个人都知道这场战斗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场,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总有个地方会有一枚沾染了自己的血液的箭头,或有一把刃面上自己的名字已锈蚀的剑。
但是,这种想法会让他此刻还在享受的生活变得更为甜蜜。
雷斯林是唯一一个不喜欢行军的人。
他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每天如此长时间的缓行军。
刚开始走了五里路,他就感到疲倦了,还伤了脚踝。
你应该骑着补给车队的马,小雷,卡拉蒙好心地建议道,和其他的——他的脸红了,咬住舌头没往下说。
和其他的那些虚弱的人一起。
雷斯林替他说完。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雷,卡拉蒙结结巴巴地说,你现在比过去强壮多了。
倒不是你虚弱或者其他什么,只是——安静,卡拉蒙,雷斯林暴躁地说,我很清楚你的意思。
他怒气冲天地跛着脚走开,留下孤孤单单的卡拉蒙兀自摇头叹气。
雷斯林靠着一大袋干豆子,想象得出那些经过他身边的士兵脸上的轻蔑表情。
他想象得出哥哥每晚扶他走出马车的情景,一副热切的、施惠的模样。
雷斯林当场下定决心同其他的士兵一同行军,即使他会死——这很有可能。
不过,倒毙于路上要比接受怜悯好的多。
雷斯林在行军途中没有见到霍金的踪迹,猜想那个精力充沛的法师正在队伍的前方一马当先。
当有消息传来说让雷斯林去见魔法长官时,他这才极为惊讶地发现霍金走在补给车队的后面。
我听说你在步行,红袍小子。
霍金说。
和其他的士兵一样,长官,雷斯林说,准备好了被羞辱,您不用担心,长官。
我只是现在有点疲惫,仅此而已。
到了早上就会好起来——呸!这是你的坐骑,红袍小子。
霍金指着拴在一辆马车旁的一头驴子。
这头驴子看起来性格踏实,只顾站着咀嚼干草,对人们乱哄哄地扎营漠不关心。
这是莉莉(Lillie),她很温顺,只要你的口袋总是装满苹果。
霍金抚摸着驴子两耳当中的部分。
我很感谢您的关心,长官,雷斯林僵硬地说,但是我还是继续步行好了。
随你自己,红袍小子,霍金耸耸肩膀,但是你要步行的话,要想跟上我,你会哭爹喊娘的。
他朝另一头驴子点点头,那头驴子就像莉莉的双胞胎,它们简直一模一样,甚至从肩膀到臀部都有一条黑纹。
你也骑,长官?雷斯林惊讶地问。
就如传言所说,霍金是个彻头彻尾的战士。
他自称曾经背着一个大包一天内强行军七十英里。
每天三十英里对他来说就像在花园闲逛一样轻松。
你也骑行是因为我的缘故,是吗,长官?年轻的法师冷淡地问。
霍金温和地把手搁在雷斯林瘦削的肩膀上:红袍小子,你是我的学徒。
我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诚恳。
我绝对不是在谴责你。
我骑行有我的理由,你明早就会知道。
你可以帮我点忙,但是如果你选择步行——我愿意骑,长官,雷斯林笑着说。
霍金走向他舒服的被窝。
雷斯林待在后面与莉莉相互熟悉。
他为自己不正常的反应而感到惊讶——怨恨同情他的卡拉蒙,而感激不同情他的霍金。
如果雷斯林以为接下来的旅程就轻松了,他第二天就会知道错了。
两个法师骑行在纵队的后方,靠近补给马车。
雷斯林正享受着骑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时,霍金突然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叫喊,猛地一拉缰绳,这一拉过于猛烈,以至于驴子发出不满的嗥叫以示抗议。
霍金踢打着驴子的侧腹,大声喊让雷斯林跟上。
莉莉不喜欢和她的同伴分开,雷斯林还来不及说什么,驴子就驮着他跟在霍金后面跑起来。
两头驴子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蹒跚着下了一座险峻的溪谷,匆匆跑过一片三叶草场。
怎么了,长官?雷斯林喊。
驴子的步子和马相去甚远,他在上面颠簸得非常不舒服,袍子呼啦拉地飘动,头发在脑后起舞。
他认为霍金正追踪着的至少是一支地精大军,而他的长官有意让他们两人单独行事。
雷斯林回头望去,希望看到大军跟上来。
现在,大军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长官!您打算去哪?雷斯林问道。
他最后终于追上了,倒不是他干的,这完全归功于莉莉——她显然争强好胜,不甘为人后。
雏菊!霍金得意洋洋地喊道,手指着一片白色的田野。
他踢了踢马刺,驴子跑得更快了。
雏菊!雷斯林低语道,但是他没时间惊讶。
莉莉再次参加了竞赛。
霍金让驴子停在开满白色和黄色花朵的场地中央,接着从鞍上跳下来。
过来,红袍小子!挪开你的驴屁股!霍金得意于自己开的小玩笑。
他从鞍上取下一个空麻袋,扔给雷斯林,自己拿了另外一个,没时间发呆了。
摘下那些花和叶子,都有用的。
我知道雏菊对治疗咳嗽很有疗效,雷斯林说,极为卖力地摘起花来,但是当前没有士兵患病——雏菊被认为是战场药草,红袍小子,霍金解释道,研碎后做成药膏,敷在伤口上,可以防止伤口化脓。
我以前不知道这个,长官。
雷斯林说,对学到新知识感到很满足。
他们收集了雏菊和一些三叶草,后者对伤口和其他的疾病也很有效果。
回去的途中,霍金又冲出大路疾驰而去,寻找黑莓,他说他通常用这种药物治疗士兵惯常所染的疾病——痢疾。
现在雷斯林才算明白了驴子的必要性。
当两位法师采够了草药,大军已经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他们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才赶上。
整整一天辛劳的采集后,他们的工作到了夜幕降临时仍没有完成。
霍金让雷斯林摘取花瓣或是烹煮树叶或是把根茎捣烂成浆。
他非常疲惫——在雷斯林的记忆里,他从未如此筋疲力尽——他每晚睡觉前都会仔细地在小本上记录下当天的收获。
这些天来,他们做完了整理药草的工作,雷斯林也没有休息,如果他不去摘花,就会练习施法。
在此之前,雷斯林一直在法术上过于严苛和讲究了。
他在确定每个字母的发音都是正确的之前绝不会念出那些咒语,在知道自己可以完美地施展一个法术之前决不尝试着施法。
现在,他考虑到了速度的问题。
他必须尽可能快地施展法术,没有时间浪费在思考一个a到底是发啊啊啊还是发啊。
他必须对法术非常熟悉以至于能够迅速复诵咒语,不用左思右想,也不能出错。
雷斯林试着快速地念出咒语,结果糟糕得和八岁时一样,结结巴巴、吭吭哧哧。
他忧愁地告诉自己,事实上,他八岁时的发音比现在还要好些。
有人可能认为这些练习很简单,反复地读那些咒语就和演员背诵台词一样。
但是一个演员可以不分场合地大声背诵台词,法师却不能这样做,因为担心不经意间施展了法术。
雷斯林被一件事情所困扰,那便是霍金——一个技巧和学问远不及他的法师——可以极快地吟诵咒语,雷斯林几乎很难听懂他在念什么,而且他的施法无一错失。
雷斯林下了很大的决心坚持练习。
一有空闲,他就会悄悄地离开队伍,走进树林里,以避免他尝试在少于三秒钟的时间里施展燃烧弹时会伤到别人,这事似乎实际上从没出现过。
他的白天过得非常辛劳,夜晚还要调制药剂、做笔记以及学习,雷斯林很惊讶自己并没有因为疲惫而病倒。
事实上,他从未感觉如此好过,生活是如此生动有趣。
雷斯林对支撑自己如此久的动力做了一番自我评估,得出一个结论,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因有所作为而充满活力;当没有事情可做时,他的头脑和身体都会生锈。
他咳嗽没有以前频繁了,可一旦发作就特别疼痛。
他也发现卡拉蒙没往常那么蠢了。
每晚雷斯林都和哥哥还有斯欧吉一起吃有炖鸡和面饼的晚餐。
他竟然身心愉快,并且乐于和他们在一起。
至于卡拉蒙,他对于弟弟的改变甚为欣喜,而由于他生性懒散,也没有花时间为此感到惊讶或者有所质疑。
那天晚上,当雷斯林试着施展魔法闪电,不是一次,而是飞快地连续施展了三次时,他在晚饭时间是如此兴奋,以至于卡拉蒙暗自怀疑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是不是吸了矮人的魂魄。
军队朝绝望之城行进,一路上平安无事。
C团执行前期侦察任务,按时抵达了目的地,去和驻扎在城墙外面的好国王威尔海姆的军队接头。
天空灰暗无光,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恶臭,从烟雾中传来一阵阵恐惧的尖叫和哭喊。
战斗结束了,长官?卡拉蒙沮丧地问,以为错过了。
娜米丝军士站在一棵巨大枫树的阴影下,透过远处浓密的烟尘,试图看穿山谷上覆盖着的厚幕,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士兵们聚集在他周围,藏身在树林的边缘。
娜米丝军士摇了摇头:不,我们没有错过战斗,马哲理。
呸!有东西进嘴里了!她拿起军用水壶猛灌一口,然后吐在地上。
那是什么着火了,长官?斯欧吉盯着浓烟和落下来的灰烬。
什么东西在烧?他们在打家劫舍,娜米丝军士回答道,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劫掠房屋和畜棚,搬不走的东西就点上一把火。
你听到的尖叫声——那是他们抢走的女人在喊。
混蛋!卡拉蒙骂道,脸色变得苍白。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觉得一阵恶心。
他从没听过有人那么痛苦地哭喊。
他抓住剑柄,恼火地拔剑出鞘。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娜米丝军士讽刺地盯着卡拉蒙。
恐怕不行,马哲理,她冷淡地说。
他们是我们英勇的盟军。
*****在副指挥官莫贡(Morgon)大人的巡视下,男爵的军队井然有序地安营扎寨。
卡拉蒙和他的团队在营地的周围守卫站岗。
照理说危险会从城市那边来,但是守卫的目光却不断在城市和他们的盟军之间来回移动。
男爵说了什么?卡拉蒙问斯欧吉,后者正在用皮水袋绕着围桩做护栏。
除了做生意,斯欧吉还有另外一种才能。
他是个出色的窃听者,这足以让人吃惊,因为偷听这种毛病通常不属于坎德人。
一个坎德人无意中听到一场交谈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入讨论,他认为自己对谈论的主题会有重要的情报和别人分享,无论这话题有多么私密。
反之,一个优秀的窃听者则必须保持安静、行事谨慎。
当被问到他是如何学到这种技巧时,斯欧吉说这归功于做生意,要知道张开耳朵闭上嘴巴总是会有好处的。
一个优秀的窃听者必须在正确的位置、正确的时间,看到、听到最有用的要点。
斯欧吉到底是怎样到那些关键的地方得到关键的情报的,对于他的伙伴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很快就不再问他是如何知道的,而是要知道他得到的情报内容。
斯欧吉报告了他在卡拉蒙饥渴地喝着咸味热水时从会谈中听到的内容:娜米丝军士报告男爵说好国王威尔海姆的军队正在掠夺和焚烧村庄。
男爵对娜米丝军士说:这是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们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
城市叛乱了,就必须受点教训,又快又猛的教训,如果免……免罚的话,王国里的其他的城市将会不再信任国王的威望。
至于我们,我们是他们花钱请来的,看在神的份上,这事我们也要去做。
’哼!卡拉蒙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娜米丝军士说了些什么?‘是的,男爵大人。
’斯欧吉笑了。
我是指她离开男爵帐篷之后说的话。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像那样说过话。
斯欧吉嘲讽地说,他举起沉重的皮水袋,吃力地走向下一根围桩。
雷斯林没有时间坐下来思考盟军的奇怪行径。
在大军到达目的地时,他就忙碌起来,帮助霍金支起战斗法师的帐篷——这是霍金试验室的缩小和粗糙版。
除此之外,还要调配他们施法所用的材料,两个法师同时也要和男爵的医官一起工作,为他提供药物。
军队里都很怜爱地称这个医生为吸血鬼。
医官的帐篷现在还是空的,不过很快就会满是伤者。
雷斯林带来了几罐药膏,指导他们使用。
医官正忙碌地整理着他的器械,于是他只简短地吩咐雷斯林等着。
干净整洁的帐篷里摆着一排帆布床,所以伤员不必睡在地上。
雷斯林仔细地看着那些器械——切除坏死肢体的锯子、挖出箭头的锋利小刀。
他又看了看床,忽然看到他的哥哥躺在上面,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两个强壮的家伙把他的胳膊用皮革绳子绑紧,医官的助手把他按了下去。
他膝盖以下的腿骨粉碎了,碎裂的骨头戳出皮肉,鲜血流了一满床。
卡拉蒙艰难地呼吸着,请求弟弟帮助他。
小雷!别让他们这么做!卡拉蒙忍住疼痛,从牙缝里喊道,别让他们砍掉我的腿!抓紧他,孩子们。
医官边说边举起手里的锯子……你没事吧,法师?来,你最好躺下。
医官的助手来到他身边,抓住雷斯林的胳膊。
雷斯林颤抖着瞟了一眼帆布床。
我很好,谢谢你。
他说。
他眼前淡淡的血雾渐渐地散去了,头部炸裂的眩晕感消失了,病态的幻觉也不见了。
他推开了医官助手热情的手,走出帐篷,强迫自己缓慢、冷静地走着,不能匆匆忙忙以显得失态。
一到外面,他就深吸了一口烟尘弥漫的空气,几乎立刻就要咳嗽起来。
但是,这样的空气也比帐篷里沉闷的气氛给人的感觉要好得多。
里面对我来说太憋闷了,雷斯林自语道,对自己的虚弱感到羞愧,而且我的想象力太夸张了。
他试着把那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但是卡拉蒙痛苦的模样是那样的真实。
那情景没有消失,雷斯林不得不长时间痛苦地看着。
他想象着医官截去卡拉蒙的腿,看着他的哥哥经历了数天的痛苦,极其缓慢地恢复着。
他看见哥哥因为其他的伤病而被放在马车里运回男爵的城堡,看着哥哥作为一个瘸子度过余生,他强壮的身体在朋友们怜悯的目光下日渐消瘦……你到那时就会了解我的感受,哥哥。
雷斯林冷冷地说。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以及那些话的意思时,他浑身颤抖。
神啊!他惊恐地低语道,我在想什么?我如此堕落、如此卑鄙吗?难道我那么恨他?不。
雷斯林回想帐篷里那些令人难受的场景,不,我不是那种怪物。
他的嘴唇扭曲出一个悔恨的笑容,我无法想象对他所受的苦痛毫不悲伤,可是同时,我也无法想象对他的苦痛会没有复仇的快感。
我的灵魂是多么黑暗——红袍小子!霍金浑厚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像一道霹雳凌空劈下,吓了他一跳。
雷斯林眨着眼睛。
他过于专注自己的想法,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法师帐篷。
霍金瞪着他。
药膏出什么问题了吗?不是他要的?霍金问道,你没有告诉他那是做什么用的吗?雷斯林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药膏罐子,那力道连死神都会嫉妒。
我……其实是……是的,他很高兴。
事实上,他想要更多。
雷斯林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来做,长官,我知道您很忙。
以努林的名义,你干嘛把它拿回来了?霍金抱怨道,你怎么不把它留在那儿,好让他们在你做好其他药膏之前能用一用?对不起,长官,雷斯林懊悔地说,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霍金盯着他,你想的真他妈的太多了,红袍小子。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
你可不是靠想事情挣钱的,而我是。
你是靠做我想出来的事情挣钱的。
所以,别胡思乱想了,我们俩的相处会好的多。
是,长官。
雷斯林的语气比往常对待长官更多了些顺从。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振奋起来,把那些痛苦的想法统统赶了出去,看着它们在空气中烟消云散。
我去拿材料来,你来做药膏。
霍金在帐篷的出口处停下来,阴沉的目光停留在城市上,如果吸血鬼正在囤积战场药膏的话,他一定是认为血腥的战斗即将来临。
他摇着头,离开了帐篷。
雷斯林遵照命令,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他伸手拿出杵和钵子开始捣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