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以昂扬的热情投身于档案迷宫中,仿佛在与一道符咒作战。
有好几天我一直坐在显示屏前拷贝文件,因为大部分记录存放在光盘中:苏联采矿舰队的卷宗(只有些片断),火星联合体合作开发外域太空卫星的备忘录(数量极少),埃玛日记中提及的所有人的资料。
最后这一部分是最令人感兴趣的,这证明了埃玛日记中有名有姓的人全都在暴乱中失踪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明确提到他们最后的行踪。
这在暴乱年鉴里是很普遍的,但仍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当我在屏幕前呆烦了的时候,便穿过公园上实物档案副馆去。
这里存放着遗留下来的所有文件,其中有一些是光盘文件的原件,其他的则从未见诸记载。
刚开始处理文件时还觉得很轻松。
我更喜欢和说明事实的东西打交道,而不喜欢和陈述事实的材料打交道,我明白这一点。
但是一连几个星期埋头于成行的橱柜和书架中,里面尽是些官僚垃圾,比坐在显示屏前还要烦闷,还要没劲。
这些房间就是我工作的范围,我可以算得出做了多少无用功。
文件杂乱无序,尽是缺页脱漏,显然不像计算机那么令人失望,可是全是些存放在抽屉、橱柜和房间里未经整理的档案、未编人目录的文件全是些不知名的材料。
最后我不得不又回到计算机前,在两个地方来回穿梭,烦得要命。
我在两个地方都没发现有哪里提及火星星际飞船协会,我来亚历山大城三个月了也没发现,我在《火星科学》发表的那封信也没有引起反应。
埃玛曾探索过,我们又在探索。
这座城市强烈地吸引着我。
澡堂门内有一张年轻人的光滑脸颊。
路边咖啡馆的餐桌上,咖啡中倒映着被扭曲了的脸庞:这是卡沃凡诗作的火星式诠释。
古代诗人的诗作与这座同名城市是多么相得益彰。
我到处都看见他的选集……缆车座位上,飘满落叶的公园小径上,在图书馆里错放在《天文学》或《波利尼西亚》的栏目下面;在每一本卷了角的书脊上,卡沃凡眼镜下那忧伤、神秘的眼神仿佛在说:学者与亚历山大城融为了一体。
我尽量对此视若无睹,还有那在每一条幽暗深巷里闪亮的白色手印。
上午和下午我呆在档案馆中,晚上我就在广场咖啡馆吃饭,注意到穷人们成群结队地挤在大型公共建筑旁,向住在里面的人们讨生活。
夜晚我呆在公寓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关闭了的电脑显示屏一样。
有天夜里我无意中瞟了一眼厨房的日历,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如果丘脑体损坏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存人新的记忆。
我恐惧极了,立刻穿上衣服搭晚班缆车进了城。
我站在宽阔的人行道边,肖莱克就住在前面那幢楼上,宽敞的房间,大窗户。
我想走进大楼门厅按他家的门铃,他一定在家里,会邀请我上楼的。
我走进门厅,站在按钮前,亚历山大・塞尔科克,8008。
但是他不会愿意我把他从楼上叫下来,对吧?如果他在城里的话,一定是和别的人在一起。
他不会关心我的状况如何,他不想知道我需要他。
这样的想法会使他彬彬有礼……就像他极其不喜欢肖莱克这个名字一样。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忍受。
在一个警察好奇目光的注视下,我走出大楼,在街角转了弯,走进最近的一家澡堂。
我付了钱,脱光衣服扔进一个小柜子里,顺着迂回曲折的红色长廊走进一间浴室。
泡在热水中,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充分享受肉体上的快感。
在昏暗的红色灯光下,一团团肉身懒洋洋地动弹着,湿漉漉地泛着光,又红润又光滑。
男子背部清晰的肌肉线条,女子大腿的柔和曲线,乳房和鸡巴,湿漉漉的头发,微张的双唇。
我取下一根放水软管,让它在浴缸底下蜿蜒,打开冷水冲洗身子。
屋子的另一头,两具柔软的躯体在门廊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小格子间去处。
另一对则躲在蒸汽浴池的角落里。
一双茫然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
我打开冷水龙头,刷地喷射在鸡巴上,什么感觉都没有。
离开浴室后,我在门厅里徘徊,在那些小格子间里探寻。
在一个小格子间里,一个女人正骑在一个男人身上,在他身上起伏耸动;她抬头瞥见了我,微微一笑,又俯身趴在他身上。
我感觉到下身有一阵微弱的冲动。
在最后一间浴室旁边的一个格子间里,埃玛正独自一人盘膝:而坐。
她冲我打了个手势……朝我勾勾手指头。
我来到格子间里;跪在她身旁,心咚咚直跳。
靠近了,我才发现她只是长得像埃玛,但我不再多想,吻了吻她。
我们双手相互抚摸着,我进入了她的身体,我们就在那儿媾和,路过的人肯定会被我的脚绊倒。
当一切都结束时,她把我翻到一边,爬起身来,把一根手指头放在我的唇上,吻吻我的额头,离去了。
就这样我的生活又增添了新的内容。
每天晚上我都光顾澡堂,有时会碰上我的埃玛朋友,我们做爱也越来越熟练。
大多数晚上我们碰不到一块儿,那我就只有泡在水里眼巴巴地等着,要么就去另找一个伴儿。
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们从未说过―句话,我们都明白正是这一点创造出了激情。
现在我读埃玛日记时,心里却只有她。
好些夜晚,为了找到她,我从一家澡堂跑到一家澡堂。
有一次我们在实物档案馆副馆前邂逅,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打招呼,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在初次相见的那家澡堂里见面了。
我俩一起融化在那无言的激情中,心心相印。
事实上,在我进入亚历山大城时,我才觉得我走进了生活。
我们的生活仿佛是不断地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
在我生命的初始阶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我来到亚历山大城?有时走在午夜的街头,混迹于那些穷人当中,我会停住脚步这样问自己。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我从前的生活是怎样的?我知道自己曾是个孩童,是一位学生,是一个火星勘察处的司机……但都发生了什么呢?那是个什么样儿的呢?我只知道我被带到这儿,我身在此地而已。
呆在档案馆的漫长日子中,我会和那儿的工作人员聊聊天,请他们帮忙,询问他们的意见,跟他们谈起我的任务和对冥王星巨石与暴动的看法。
你看,我是个喜好交际的人,我需要每天都和别人交谈,也许比以前有机会的时候讲得还要多。
一天,午餐之后,喝完一杯土耳其咖啡,我问刚遇上的一个档案馆工作人员,瓦佳・桑多,是否知道一些被密码锁在资料库里的采矿分会的机密记录:尤其是在委员会接管政权到暴乱发生这段时间的记录。
桑多是一位历史学家,对那个时期颇有研究;听说他写了60篇论文,正等着出版审查署的批准。
我知道有这样的记录,他用那抑扬顿挫的俄语说道,但这些资料仍封存着,我没见过。
他们拒绝告诉我进入程序的密码。
我掏出笔记本:告诉我是哪些记录,我自己去申请。
当天我就寄出了申请表,我不知道是否该求肖莱克帮忙,还是自己就能够办妥。
大可不必。
也许是肖莱克没等我开口就帮了忙。
警察局给我寄来了密码,还有保密誓言等等。
我把这些放下,急忙赶往档案馆用密码拷贝出文件。
在那个时期的一份保密档案中记录了采矿分会有关失踪的行星采矿船的情况。
在2150~2248年间,共有五艘行星采矿船失踪,第一艘已经找到了残骸,可其他四艘却没有找到。
最后三艘是由奥勒格・戴维达夫、奥尔佳・博格和埃里克・斯旺指挥的。
我叫桑多到我的控制台前来看看,他看见了名单,点点头说:不错,我以前听说过。
四十年前委员会曾把一份提及此事的采矿情况普通文件销了密。
你没有跟我说起过吧?可是你知道采矿船失踪了,没有人否认这一点。
另外,我以为你见过那份材料……它就在公共记录那儿。
真该死J我还在追溯原始资料,都从没查过这类报告!你知道,我正在找这类材料一一他大惑不解地看着我,我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说:委员会一定被这些失踪事件弄得心神不宁。
有可能。
但是我读到过一则报道说失踪事件也并不神秘。
假如―一次爆炸炸毁了一艘采矿船,把残骸炸飞出航天飞机,找到它的机会就很小了。
但是五艘失踪飞船中有三艘是在暴动前五年失踪的!现在我们已找到了新休斯敦的材料,还有冥王星纪念碑。
是啊,桑多微笑道,你在这儿收获颇大,该把它们都写出来。
我需要更多的材料。
也许是这样的,不过尽管如此,那也不妨碍你把它写出来,让它公之于世。
你应当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于是我写了一篇文章,把持修正观点者对暴动的陈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然后详细说明了我所知道的MSA的情况。
我提出暴动应包括埃玛日记中揭示的那场叛乱和星际飞船的建造,并提出星际船员修建了冥王星纪念碑作为他们离开太阳系的标志。
我把稿子寄给《火星科学》,他们刊登了这篇文章。
在报上,我对纪念碑的解释与阿塔兰提恩的理论……那个外域人的理论,以及自然巧合理论还有其他理论引起了争论。
看来没有什么人特别感兴趣。
有渎者写信给《火星科学》抱怨说我的证据太少,结论过于大胆;然后就无人问津了,就好像一块石头砸穿了运河上的冰一样,咔的一声就无声无息了。
我开始明白同行相嫉的道理,他们认为我被给予优先的特权接触机密的遗址和文件……这一点我无法否认……因此,自然地,他们不喜欢我所取得的成就,对之弃而不理。
在镜式黄昏中,我坐在路旁一家咖啡店里,心情沮丧:我一边喝着一小杯咖啡,一边注视着那些穷人回家,每张脸上都布满了焦虑。
街角上站着身穿铁锈红服装的警察,和我一起注视着。
在邻桌肮脏的桌面上,有人丢了一本红色封皮的《贾斯汀》。
我随便翻子翻,里面都是些奇怪念头和意象的杂烩,但我喜欢这种无可救药的杂乱无章:我生命的一段已沉落海洋。
我记这么几笔,仅仅是为了记下这一段经历。
或者:我开始用文字为自己把整个亚历山大城区描绘出来,因为我知道很快它就会被遗忘,而除非他的记忆已被这疯狂的城市扭曲,否则没有人会再光顾此地……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怀了孕的女子来到我的桌旁,打断了我的阅读与沉思。
您是尼德兰德教授吗?女人问。
是的,我就是。
我们在新闻节目中见过您。
我皱了皱眉。
名声:连陌生人都知道你,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在新休斯敦那边,既有关于发掘的新闻,又加上冥王星上的发现,倒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一些事。
什么事?我说。
我是您的外孙女儿。
我叫玛丽・仙依,是海丝特的女儿。
啊,对。
我记得梅琪提到过她。
有许多年了,恐怕比眼前这个女孩年纪还长些吧,我都没有收到过海丝特本人的片言只语。
而这个女孩已经怀孕了。
他们一定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丈夫赫伯。
你好。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玛丽抬起他手臂,让他住我的手,他的目光却看着我身后。
我意识到他患了忧郁症,我到一阵恐惧。
很高兴和你见面。
我说着,用餐巾擦了擦嘴。
很高兴和你见面。
他说。
玛丽瞥了他一眼,又抱歉地向我了笑。
您已经看出来了吧,她说,您很快又要做曾祖父了。
是的。
祝贺你们。
既然他得了忧郁症,她怎么能获准怀孕呢?我怀疑在获得许可的过程中可能借用了我的名义。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该是我的第九个曾孙吧。
不对。
海丝特告诉我史蒂芬尼两年前又生了一个。
哦?我没有听说。
哦。
呃……我们马上要搬到火卫Ⅱ去。
所以我看到您时,觉得我们应该向您道个别。
我很高兴你来道别。
听说火卫Ⅱ是个令人十分开心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是被命令搬到那里去的。
不过,因为赫伯在太阳航船上工作,所以这对他倒有好处。
这就好。
我真为她感到难受。
被放逐到火卫Ⅱ去,还背着这么两个负担。
可她真够勇敢的。
家族,一个完整的家族谱系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头来说,尤其是向下延伸。
整整一个家族的后代。
我的后代大部分都在外围卫星上。
我一直认为和这么多陌生人保持联系毫无意义,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你的一切在离开你自身之后便不复存在。
我的外孙女儿蹭着脚,不安地看了看她的丈夫。
她有多大呢?有60岁吗?很难说。
看起来她只是个大孩子。
我们不打搅您吃饭了,她说,我只是想问个好,告诉您我们很高兴听到您在新闻中出现。
好,好。
见到你真好。
祝你们在火卫Ⅱ上交好运。
啊,赫伯,见到你很高兴。
多保重,好吧。
向海丝特问好。
再见。
我重新在那令人难受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机械地拿起书。
我看所谓事件,不过是对我们感情的一种注解……我合上书。
大街上白色的街灯一下子全都亮了。
弯弯曲曲的灯光成S形映在广场喷泉池底那玻璃似的黑色水面上。
人们成双成对地绕着水池散步。
有人往里面扔东西作为纪念,其他人则在一旁看着。
不知怎么,这情景使我想起了地球。
在巴勒斯时涌人我脑海的那些地球之行的记忆,它们意味着什么呢?那些事真的都发生了吗?我突然怀疑起来。
我们真能抓:住现在,使我们在它逝去之后仍能把它准确地回忆出来吗?我们尽力这样尝试,通过意象在心中把过去重演,年复一年,到最后我们所拥有的只剩下意象。
这实际上就是说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被困在像刀刃一样薄的现在:无论何时,我们都只拥有现在……除了在某些瞬间记忆不由自主地涌出来,给我们带来幻觉,这时意象也:就好像是真的。
我感到自己就要有这样一刻了,在我的心底有一种往上喷涌的压力:一种被这个外孙女儿,被这个由我几乎已经记不起来的妻子所生的后代唤起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这一刻始终没有来临。
顿悟被堵塞了。
突然间我不相信自己曾去过地球。
我记得在巴勒斯的那个晚上,就在看了纪念碑之后……但现在它对我已毫无意义。
一个幻觉。
我把它都写了下来,:可其中有多少是编出来的呢?我一点也不相信它了。
我打开笔记―本,写下两行诗来描述这个过程……当然是用亚历山大诗体……记忆是骨,想象是肉;使之活起来的灵魂呢?……是无望之望。
埃玛是惟一的避难所,埃玛是惟一的依傍。
多少个晚上我读她,于是重新找到了现实。
他们给我的密码帮我解开了其他称为机密的信息,使我最终找到了一长串从未编排过的文件目录,这又把我引回了实物附加档案。
索引是戴维达夫,文件存放在我很熟悉的一个房间里。
我开始在那一排排的文件柜里查找。
在一个底层抽屉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文件夹和散页,好像有人在里面乱翻了一通,或是把抽屉掉在地下后又匆匆忙忙把东西塞回去。
在抽屉深处我找到了想要的文件夹:戴维达夫……机密。
里面是一沓文件。
苏联舰队的文件。
2182年8月到木星卫星探险。
有一次攻击上级军官的记录。
有到地球休假的许可令。
在2211年他被送上了军事法庭,但是被判无罪。
在指控栏中写的是:煽动一一参阅太空安全档案,华伦斯基。
此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文件是一份长达15页的申请书,申请成立一个游说性质的协会或俱乐部,拟名为火星星际飞船协会。
啊哈!我喊出了声。
申请书的日期是2208年。
那时任何十人以上的集会都必须得到警察部门的批准,所以里面的内容很详细。
戴维达夫被提名为俱乐部两名主席之一,另一名是博格。
开列了所有准备加入的成员名单,其中很多名字我都在埃玛日志中见过。
在协会目的栏中是这样写的:倡导利用采矿利润中一定的百分比建造一艘远程飞船并为飞往冥王星外探险提供经费。
这么说我终于找到它了。
关于存在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完全不同来源的证明,就放在一个文件柜的抽屉里,任何人都可以查看。
几个月以前我还漫不经心地在那里翻过一遍。
这就是档案分类目录对你的重要性。
我把桑多叫到房里,让他为找到的材料做见证,然后我们又把它复印了。
你可真在下大功夫。
他说。
我把文章写了出来,《火星历史年鉴》发表了它。
没有评论。
哦,我看还是有些评论吧,我接到过仲山和黎比底恩以及其他一些人的电话。
但是那个星期流行的理论是:冥王星是个没有规则轨道的游星,碰巧被太阳抓住了;那上面的巨碑非常古老,大概有:15亿年了……几乎和宇宙本身一样古老。
这自然引起了轰动,于是有人要求重新组织一次冥王星探险,以调查巨碑并检验这一理》论。
辛苦了一年,找到的仍只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
我认为这些很重要,但很少有人同意我的看法。
毫无意义的工作。
而我已深深陷入亚历山大的生活节奏,再也想不到其他,全然不知这一切不过是我最近让自己卷入其中的习惯罢了。
我每天晚上都去澡堂,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见到谁,和谁呆在一起。
我也不再去寻找那个长得像埃玛的女人;偶尔我会碰见她,我们依然交合,却因为互相熟悉而少了激情。
即使是最奇特的性关系最终也会失去它的神秘感。
而关系的发展却不以我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有一次在一个餐馆里i我遇到了这个女人……我们正巧都在往外走。
这是头一次看到她穿了衣服,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她笑了笑,示意我跟上;我随她来到大概是她住的房间,一进门就疯狂地为对方脱去衣服……我们性关系中的一个新刺激……然后就以我们惯常的方式不声不响地做爱。
完事后,我穿好衣服。
我们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巷子的一堵墙。
她说:那么你是在逃避什么呢?我感到腹内一阵空虚。
我的工作。
一个短暂的停顿。
那你呢?和你一样。
我们都笑了。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谈的最交心的话了,性可以像自杀一样只关心自我。
在一起开怀大笑可不是亚历山大风格。
这对你有用吗?她咯咯地笑着问。
我摇摇头,仍然吃吃地笑着。
对我也没用。
她说,两人又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就去散步。
她也在从事研究工作,是在一家图书馆里。
我对她说她长得像埃玛・韦尔,可是她只耸了耸肩。
后来,我们在澡堂再次相遇时,她只是笑笑,脚下并不停步。
我们后来还又试过一次,可一切都过去了。
有时候我觉得非常疲倦。
一天接一天、一天接一天永无休止地轮回,每一天都充斥着习惯,掩盖着事物本质上的空虚。
我活着,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穿了这一点使人再也无法一天一天混下去。
我觉得自己像个剧务,一个人得操纵演戏的所有道具……把背景扶稳,把服装挂好,指挥乐池里的乐队,为演员挑台词,两边跑来跑去……而在后台忙这么多事情的同时我还必须装作相信这台演出是真实生活。
这不可能。
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在我一生中最厉害的一次,要数在亚历山大的最后几个月了。
习惯的力量,恐惧的力量,使我仍机械地活着,但是我已经完了。
我不知道下一步在档案中寻找什么,只是在里面盲目地翻弄着。
我再也不注意穿着;胡子拉碴也懒得刮它;也不管吃的是什么,只是按照习惯的时间表心不在焉地吃着;住的寓室里堆满了脏衣服和垃圾;要不是因为每天去澡堂的习惯,恐怕连身上清洁也保持不了。
我已深深陷入忧郁病,深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患了这种病,这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
我一直害怕神经错乱。
在我看来这是最可怕的疾病,是现代医学的致命弱点。
我觉得自己非常容易得这种病。
我忧心重,容易受惊吓,因而可能被恐惧压垮。
而且,我对其他人的行事方式很少理解,所以经常孤立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而且我具有可能患精神分裂症的所有身体特征:过大的头颅,长得很低的耳朵,一团团蓬乱的头发,在眉骨和鼻梁相交处骨头接合不佳。
这些都是征兆,医生都以它们作为依据。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坐在大玉石图书馆外面,抚摸着排列在台阶两边的一头黑硅石狮,疲倦得几乎连手也动不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去那里的,或者我先前到过哪里,或者我当时做了些什么,这样过了……我不知道有多久。
于是我知道我完了。
是肖莱克把我拉出困境的。
只看了一眼我的脸:天啊,老兄,你陷入了忧郁病!就在我的前门外。
你竟然也会这样!我原以为你充满活力。
现在一下子你什么都顺风的时候你却陷入忧郁病。
我真不理解你,雅尔玛,我真的不理解。
他厌恶地看着我身后的寓所。
来,到我住的地方去洗洗干净。
你这是从哪里来?我不知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
你的弦绷得太紧了。
我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然后他抓起我的胳膊。
他领我穿过城市来到他的寓所,一路上念叨个不停。
早就应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你这么久没有烦我了。
怎么回事,没有胆量啦?登上了大舞台可又发现这地方很吓人,是吧?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他抓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
醒醒。
他把我拖进洗澡间,把衣服扯掉,先用发烫的水冲,再用冰冷的水冲,这样冷水热水不停地交换。
这是干什么,我呻吟道,你有没有理疗文凭?他哈哈大笑。
我觉得他的手像热水一样烫人,他的话却像冷水一样刺骨。
他把我拉出来,强迫我吞下几粒药丸,打我的耳光,又把我推到墙角上。
够了够了,我说,我以为你白天上班时把别人推来推去地使唤已经过够了瘾呢。
他的笑声震耳欲聋。
你这个假正经!你的自以为是真让我烦透了!你算什么,只不过是个学术贵族,一头笨驴罢了;你抨击这个体系,可你吸的正是它的血。
一个考古学家!考古学,真是令人腻烦的胡说八道!为什么要把精力花在这上面?还有什么比这更不一一革一一命呢?啊,不,我挣扎着、慢慢地说,那样说不对。
考古是寻找事实,知道吗?历史在我们现实中的体现。
在那些物体中我们能看出自己的本性,体现为在漫长的史前时期我们的生活方式。
这形成了我们的大脑,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目标,我们的满足,我们的喜悦……废话!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已再也不是洞穴人了,傻瓜……不]不。
我们也看到近几千年的变化把我们从原先那种稳定的模式转变成为目前火星上的苦难。
你真恨火星啊。
但既然你这么恨火星,为什么不回到地球去呢?我把前额上的湿头发抹开。
因为我是个火星人!我大声嚷道,朝他摇晃着拳头,在去地球之前我在火星生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所以我大脑的最后一部分……出生后长成的那部分……已经长成火星人的大脑了。
因此当我去地球时它对我是陌生的,它所激发染色体接合的那部分大脑我从来就没有长成过,所以每时每刻都既是醒着,又是在做梦。
我看见的每件事物都有双重影像,既是真的,又是梦魇,既是火星人,又是古老的地球哺乳动物……所以我必须回到这儿来才能看清楚。
这你就说对了!在这里……在这里我确实看得很清楚,你,肖莱克,还有我所看见的叫我心烦的东西!我们本可以把火星变成乌托邦,这个行星坚持要我们在每个寒冷的黎明都迎来一个新社会……事实上,我们之所以需要建立一个这样的社会,是为了保持我们自己的神经正常,因为现在我们都将活上一千年,我们都将在自己建成的制度里生活,一年又一年,时间长得难以想象!而我们恰恰忘了这一点,肖莱克。
以前人们可以对自己说,为什么我应该为了社会变革而牺牲自己的生活?这需要很多年,而我却看不到它的好处。
至少目前可以平安无事,就让下一代去操这个心吧。
个人的自私,只求自己的平安,这就是反对改革的最大阻力。
然而现在在火星上,人们仍然是这样一天一天挨下去,他们忘记了并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他们自己将在他们建设的未来中生活。
我看他们显然忘了这一点,否则随时就会在大街上闹起叛乱!在每座城市,每条街道,每张脸上我都看出了这一点。
他们各自都在拼命地为那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人创造利润,而我们这些精美人物也是不遗余力地参与其事……至少我是一―我讨厌我的地位,我想奋力挣脱,我忍不住,我只有以放浪形骸来淡化它,我必须做点什么……求求你,雅尔玛。
这会儿他正在厨房里,在砧板上切准备下锅的蔬菜,不要太理想主义。
有谁能单枪匹马去做哪怕一点点改革?切菜声嚓嚓嚓嚓嚓。
你是不是心太大了些?你是不是考虑过这个制度的基础有多牢固?嚓嚓嚓嚓嚓。
他的刀像指挥棒一样在我面前挥舞,他夸张地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马克思决没有想到技术能把木柴一蒸汽式的资本主义变成永久性的混凝土。
在整个太阳系的机器中我们只不过是小小的有机体构件,雅尔玛。
你怎么能与之对抗?表明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表明我们曾经是一种有机体。
但我们是火星人。
在这里从来就不曾是有机体。
现存的事物都曾被破坏过,记得吗?我们一直是一台机器。
在这里你无法表明这一点。
那就表明所有火星人曾抱成一团反抗过,自发地爆发出迈向乌托邦的行动。
指出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指出他们有一个真正的、可行的计划。
指出他们是如何被镇压的,将主旨放在揭示他们哪里做错了,指出这些也就从头到尾意味着要做对……要再做一遍,并把该避免的事情都标识出来。
在这个星球上,肖莱克,我们有2000万人,每个人都可能活上1000年,还得一天一天挨过去,一天都不能逃避。
有什么只是形式的东西能阻止我们?太抽象了。
那好……我就具体一点……为什么我们要耗尽一生为地球人牟利?为什么我们不应该……为什么我们不能……推翻地球的殖民统治?或许我们可……所以要考古学,你明白吗,肖莱克?这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我是说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去引发它,或朝这个方向努力,至少……好啦,雅尔玛。
好啦。
别激动。
啊哈!我就知道你不会得忧郁症。
你只不过是完全放任。
但你听着,你是在和一个火星发展委员会的成员说话,一个最新的、最有才智的成员。
这说明一个问题。
事情正在变化。
达到这个目的方法不只你那一种,朝它努力的人也不只你一个。
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天你太紧张了,我认为这是由于你有一种感觉,好像你是在孤军奋战……好像火星上只有你一人在考虑问题!他把卷心菜扔进烧烫的油锅,发出剧烈的咝咝声。
……那是因为我的工作不起作用,我承认道,觉得自己又在软下去,我把过去拉了回来,可这无关紧要。
你那些老板只是把它喂人机器。
它不会带来任何变化。
你说得太早了一点。
听听这个吧,野人……你将被任命为火星勘察处的主任。
蔬菜的噼啪声响得厉害,我以为听错了他的话。
什么?萨塔乌尔调离了。
你将被授予权力,可以在任何你所希望的地方发掘,可以对艾米斯报告组织一次调查。
太意外了,我当时一定像个白痴。
肖莱克边炒菜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立时笑得前仰后合。
去穿上衣服吃饭吧。
先擦干身上。
但为什么呢?这样就不会把吃的东西弄湿了。
不是,见鬼,为什么?为什么要任命我?你难道没有注意你的研究产生的效果吗?当然!什么效果也没有!我差不多什么也没发现。
得啦。
人们说你对你所发现资料的解释非常保守。
对委员会其他成员来说这只有好处。
你现在已经获得了在科学上认真负责的声誉。
虽然对你的发现并没有巨大的公开反响,你却不能指望这一点,因为这种反响都不会在新闻中出现。
但是我听人说在科学界印象很深。
这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有什么别的对冰柱群的解释能勉强说得过去呢?你说说看!别问我!我自己也常常闹不清。
你说到点子上了。
仲山、安雅・黎比底恩和其他勘察处的顾问都和我们联系过。
他们指出你的研究对于……对于火星所具有的意义。
来,吃吧。
委员会因此决定这项任命,这样的话你就能够顺利开展工作。
啊,我说,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你们想把我变成一个委员会的忠实支持者,对吧?肖莱克咧嘴笑了:你一直是个委员会的忠实支持者,雅尔玛。
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我把刀叉搁在盘子里,起身去浴室,擦干身体然后穿好衣服。
我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我看清了他们的计划,看清了他们希望利用我做些什么。
我回到起居室。
我将证明曾经发生过革命……一场内战!肖莱克点点头:我相信你。
而且你将证明冰柱群是火星人建的。
是火星叛乱者!为了与委员会斗争!他点点头,露出一种他独有的笑容,意思是说:那并无大碍。
委员会撒了这么多年的谎,他们不但摧毁了革命,也摧毁了对于革命的记忆。
很长时间过去了,现在他们可以微笑着说,对,是那么回事……这是真的……我们杀掉了整个人口的五分之一,差不多有一百万人……然后我们把这事全部掩盖起来。
现在他们在新休斯敦又把它挖了出来,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没有人记得这回事,也没有人在乎。
他们指望的是我们的健忘。
不管多么野蛮的行径他们的历史都可以容纳;时间一长,就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
这就像接纳一个心怀不满的教授一样容易:给他一个听起来很重要的职位,这样他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让他尝到一点权力的甜头,让他为了更多的权力更听话一点……我跟别人不同!我冲肖莱克喊道,我不会放弃,不会为了爬得更高而乖乖听话!我发誓,我要用你们给予我的来反对你们。
你们会后悔给了我这个机会的。
肖莱克点点头,眼睛垂下,脸上仍是似笑非笑,好像说:一开始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我不能在这里呆了。
我说,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个城市对你不适宜。
他有点恼火,你为什么不吃饭?我到房间另外一边去找外套。
我没带外套来吗?没有!见鬼,雅尔玛,你能不能通点人情?我已给你做好了饭,坐下来吃了再走]我在发抖。
我要借一件你的外套了。
我从衣柜里拿了一件,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穿上外套,出了门。
老天爷,雅尔玛!等一下……那么你接受任命了?是的,我说,是的,见你的鬼。
我发狂似的沿着宽阔的大街匆匆而去。
高大的政府大厦像是委员会的彩旗,赫然逼视着我。
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我会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才给了我密码。
毫无疑问,是他们的检察官允许我公布研究结果的。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得到他们的允许,经过他们的计划,受到他们的监控。
他们控制着我,这种力量就像路两旁石头建的大图书馆一样可以触摸,难以动摇。
我怒气冲冲,只收拾了―一个旅行包就离开了公寓,顺着大街来到了那个巨大的橄榄石火车站。
我必须趁他们毁灭我之前逃离。
路上碰到的人都是脸色木然,毫无表情,像是就要死了。
一个个澡堂的门洞却像湿漉漉的嘴巴一样张开着,路两边彩色的石塔在街灯照耀下跳跃着,颤动着,在我头顶弯过来好像要连成一气。
在火车站我发现一辆卧铺车正要开往巴勒斯;它在科布莱茨停车,从那里我可以租一辆车回新休斯敦。
我必须去新休斯敦,在那里我就安全了。
我上了火车,在角落里的一个靠窗座位上蜷缩起来,怀里搂着包,身上抑制不住地发抖。
直到火车轻轻一颤出了站,驶入沉沉夜色,我才不发抖了。
过了一段时间,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可我心中仍然思绪万千,无法入睡。
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把他们击垮。
【科尔波斯环形山……赫拉斯平原西部的一个小环形山(底部直径为8公里),低于基准面4公里,是火星表面的最低点。
】回到新休斯敦以后我发现没有什么变化。
有一个修复工程:火星26世纪考古发掘。
完工后这地方将插上许多牌子并用绳子围起来:战争留下的纪念,历史的里程碑。
……麦克尼尔领我在城里转了一圈。
他用的仍是一支牙刷,所以看起来和一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彼特林尼赶了过来,脸上欢迎的微笑丝毫不显得做作。
恭喜你得到任命。
他说,我们今天才听说这个消息。
这可是很大的荣誉!希望你在巴勒斯高高在上时不会忘了老朋友。
我会记得很多事情的。
汉娜、比尔、海蒂和科萨都在机械厂,他们和我打招呼并领我看那些清理干净的墙壁。
整个工厂都可以插牌子了。
好的,不错。
我说,不过我本来希望你们还能多干些。
然后比尔和汉娜领我去圆穹边缘去看他们对于穹顶爆炸做的清理。
做得很出色,但这项工作本来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我们要结婚了。
比尔说。
是吗?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我以为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做了呢。
恭喜恭喜。
我们合计你很快就会回来,汉娜说,所以把婚礼推迟了一点,希望你能赶上。
时间定在星期六,就在这里的营房里。
谢谢你们等我,我说,告诉我,你们有没有把这段工作整理出来发表?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我知道我有责任了解你们的工作,但我在亚历山大太忙,所以我以为你们大概已经径自写出来了。
我们已经写好了,只等你来审阅,汉娜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原以为你也愿意署个名……哦,不,不,别那样想。
是你们的论文。
你们做的时候我甚至不在这里。
他们的神色有点怪,比尔还朝汉娜瞥了一眼。
我说:哈……那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结婚礼物吧。
说完我才想到,他们可能希望论文上有我的名字,这样就能引人注意。
再次祝贺你们。
我一定争取参加。
结婚。
真是理想主义。
星期六下午我们全都聚集在那个大帐篷里,里面装饰了彩色帘幕和一串串鲜花。
那天天气很好,空气清明安静,天空呈深紫色。
仪式很简短。
克利索特大妇充当男女傧相;科萨是惟一神教的教土,所以由他主持了婚礼。
比尔和汉娜照惯例交换了不可实现的誓言,随后庆祝活动就开始了。
搬来了几箱最好的乌托邦香槟酒,我就和大家一起开怀畅饮起来。
喝过七杯以后,我挪到一个角落腾出跳舞的场地。
我们所有人都到了,有将近60人,多数人都随着伊夫・莫里斯曲调复杂交叉的节奏起舞。
我透过他们的扭动看着帐篷顶上环形山的边缘。
在新休斯敦举行过多少次婚礼?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了?不大可能……但也许……在当时乱糟糟的情况下……彼特林尼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手中端着一杯酒。
看见自己的学生相处得这么融洽,你一定觉得很开心吧?你把这称之为相处融洽?他笑起来。
差不多那么回事吧。
我看他自己也有点醉了。
酒精是一种奇怪的麻醉剂。
我们在勘察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同时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我们将在所有被禁止的地方开始发掘,如果有必要的话把其中一部分包给大学去干。
如果你想着手调查革命的真相的话,我或许可以拨点钱给你。
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许你可以查清楚那些绿色火星土族的事,嗯?他说不出话来,却又极力想说点什么。
这时汉娜过来了,请我跳支舞。
她很体贴,挑了支慢曲子,所以上场后尽管周围音乐声、说话声轰响,我们仍可从容地在一对对舞伴中转来转去。
你真漂亮。
我说。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上身是一件蓝色的罩衫。
我凑过去亲她的脸颊,脚下却乱了步子,这一下也就亲得太重。
谢谢。
但我不理解你们的婚姻,我埋怨说,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仪式,在今天这个时代已没有任何意义。
在我心目中,你是不至于做这种蠢事的。
你比比尔精明多了一一她从我手中挣脱。
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我才知道闯了祸。
我气急败坏地把她拉回来重新跳起舞并说:啊,等等,汉娜,请原谅我,那话真不该说。
我很抱歉,我很……我很不安。
我香槟喝得太多了。
她点了一下头,眼睛望着地上。
我只是想说你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汉娜。
惟有你从不随声附和萨塔乌尔的谎言。
所以我替你担心。
你是知道的,他们可以把你做・的任何事接过去并把它变成坏事。
不论是你的成功还是你的失败,他们都会吸收进去并充分加以利用。
每件事都能派上用场。
你必须小心。
不要让他们把你吸进去,汉娜……你这么纯洁,这么年轻,这么聪明。
不,尼德兰德博士,我不会的。
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告诫……这是应该的!我是你的老师,所以那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
你是最优秀的,我应该把我所学到的教给你。
我试着再吻了她一下,她不太情愿地接受了它。
也难怪。
一个醉汉的饶舌,偏又是在婚礼舞会,令人恶心。
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汉娜也停住舞步,怜悯地扫了我一眼。
幸好这时麦克尼尔插了进来……他也不会跳舞,必须借助于这种慢曲子才能凑合。
我晕乎乎地走到喝酒的桌旁去。
我又喝了几杯,然后走了出去,心情糟到了极点。
我把头盔除去,一股寒气使我清醒过来,可心情依然阴郁。
我抬头望着那古铜色的太阳,还有它那许许多多反射影像。
我逃离亚历山大时本指望也能逃离这种忧郁;新休斯敦就像是我的家,我真正的生活,我真正的工作。
但不管我走到哪里情况都是一样;在这里我的工作同样毫无意义,我的生活同样空虚。
不管我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想起了卡沃菲写的诗《城市》的最后几行……啊!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心就是你的监狱无论哪里……走遍整个火星你仍逃不脱铁窗的包围?有时候我真的非常疲倦。
凯阿斯(混乱地域)……坑坑洼洼的地形,横七竖八地布着一道道短短的峡谷和山脊,堆满乱石。
我们乘六辆大勘探车和两辆小越野车离开新休斯敦往北去奥利姆・凯阿斯。
在埃玛乘坐出逃的车中发现的地图上,这里是一片用小圆点标示的地区。
我和汉娜、比尔、科萨和海蒂一起坐在头一辆车里,还有一个名叫伊芙琳的勘探员:她来自科布莱茨的勘测站,是为我们领路的。
我们在镜式黎明柔和的晨光中驶过平原:四个最早出现的反射影像像明亮的宝石,投下明净的光线,天空白里透黄,平原则像一块琥珀,却被大大小小石块投下的阴影切得支离破碎。
通过无线电我们听到其他车子里人们在叽叽喳喳聊天,我们这辆车里却是鸦雀无声。
我们经过一根从地面伸出来的钢支架,像一根远古恐龙的骨头。
伊芙琳认出这是一条废弃很久的输水管道的残余。
许多这样的钢支架组成一条向北的路线,我们便循之而去。
下午将尽时我们上了一条路。
在布满环形山的地形中很容易修成一条路,你只要在车后挂上一个V形扫雷机,然后往前开,这样地面上的浮渣就被清除掉,形成一条巷子似的路,清除掉的石块就堆在两边。
这条路能把我们带到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
伊芙琳说。
我回过头,看到其他车辆都在后面跟着。
一道道灰尘冲得老高,然后慢慢离开车队,向东飘去。
路两边的环形山非常古老,山缘都成了些圆形的山包了。
有时候路从这样的山包正中穿过,这时地形稍高,我们可以看到这凹凸不平、布满碎石的平原齐齐伸展到8至10公里以外,形成一道平直的地平线。
有了路我们开得很快。
晚上我们在路边宿营,第二天一早便离开这条路转而向东,沿厄俄斯峡谷的南部边缘和马里诺里斯峡谷群的底端尽头走,傍晚便到了奥利姆的边缘。
地势陡然下降,并且变得高低不平。
向北放眼看去,所见全是破碎的地面,都是由于下面空虚塌陷所致。
奥利姆是个盆地,比周围平原低下去两公里多,向北可以望到很远很远……大约40公里吧……都一无阻碍,而整个这一片都是起伏突兀、高低不平的,就像是巨人战争中双方的交战区。
看到这种景象,我的心往下一沉。
地形乱得毫无规律可循,还有找到叛乱者藏身之所的一丁点希望吗?但是从埃玛弃车中找到的地图给了我勇气。
伊芙琳指引着我们沿着一道宽阔的斜坡驶下,来到混乱地域的边缘地带。
我发现每条短峡谷的底部相对而言都要平坦一些,虽然有时候从一条峡谷通往另一条峡谷的隘口又陡又窄,横穿这个地段看来却也不是毫不可能。
其他车辆也都跟着我们鱼贯而下:绿色的金属本身,透明的球形车顶,四个角上是四个大轮子。
阴影越来越浓,最后变成一片暮色,于是我们就在一条窄路上停了车,扎下帐篷。
伊芙琳说我们现在停车的地方又是一条路,通往一个废旧供水站。
不过我还是钻进自己的行军床,打开了埃玛的地图。
奥利姆如此杂乱无章使我焦虑万分,我希望看看它在地图上怎么样,其中必有规律可循,这样心中可以踏实一点。
奥利姆的南部边缘一线共有3个供水站,都选在最易抽取古老的地下蓄水层中剩余水分的地方。
它们原本都是小小的住宅区,在生活上自给自足。
它们把水泵上高坡,供应给忒色斯干旱的高地。
其中有一个供水站很可能曾被用作逃往秘密藏身处的最后一站,因为要在混乱地域修建任何大型工程至少都要往返几趟。
伊芙琳领我们去的那个水站正是离地图中心红点最近的那个。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达供水站。
它包括两个塑料暖房,如今已经倒坍埋在沙里;还有5个用砖砌的小型地堡式建筑。
当时的人们用了一个很巧妙的办法:把土和热水和在一起,然后用古老的约翰逊过滤器提取土壤中的氧气;他们在由此产生的泥巴中加入一种粘合剂,制成一种砖坯块,用以建造那些地堡式房屋。
整个住宅区都建在一块方山似的大石头上。
在混乱地域到处都可见这种方山耸立着。
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斜坡开上去,然后下车察看。
又是暴乱留下来的一处废墟。
那些砖房看来仍是好端端的,窗户却都破了,令人惊讶。
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里面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和沙土。
我决定看看其中一栋房子,大家便都进去了。
在厨房的食品柜里装满了各种锅盆,还有满抽屉的碟子和其他餐具,却没有食物,真令人不解。
我走出房子,穿过由排成一圈房子所形成的院子,发现科萨已经在测试那个遗留下来的水泵了。
发动机仍是好的。
接下来我们就要看看地下的融冰、过滤和抽水机械是否都还能工作。
我们在院子里搭起帐篷。
在随后的两三天里其他的人继续勘察这块地方,我则往北步行,走进由峡谷、石块构成的迷宫。
开始什么也没发现。
在以前,轮胎印可以历经一百万年而不变,可现在大气已经经过改造,越来越浓,轮胎印迹也就容易被掩埋了。
我检查的面积展开成为扇形,先从西、北方向探察,然后回到水站重新确定方向,再往东面试探。
我在经过的地方留下绿色球形标记,可是往往绕来绕去多次回到原地,但我找不到路的痕迹。
等到第4天,我到一个长长的漫坡式大峡谷碰碰运气。
路就在通往供水站那个峡谷的东面。
在这里它裂为两个小峡谷,把东北方向的地形一分为二。
当时我正停下来仔细察看一些长在两块石头缝里的西藏玄参。
我看到过很多地衣和高山苔藓,但这些玄参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要维持这些生命,这些低地肯定容纳了许多空气和水分。
当我一抬头,目光离开这些长得像垫子似的植物时,我看到狭窄的谷底印着两道平行的槽印,像是两道快要填满的车辙。
我取出随身带的小笤帚,扫出几厘米厚的细沙,就显出了一道清晰的胎痕。
我们的车留下的痕迹和它非常相近。
我顺着这两条车辙走出这个大峡谷,穿过一个谷口,又来到另一条V形的峡谷。
从谷口看去,这条峡谷在两旁的山脊中蜿蜒前行,不,知哪里是它的尽头。
这时天色已暗,我返回了水站。
那天晚上,我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我用刀叉在食物中不停地戳,好像是在戳蚂蚁。
吃过饭后我说:我要开一辆越野车出去几天,往北面探察。
科萨和比尔互相看看,汉娜则皱起了眉头。
很可能在放弃这块地方时,其中有些居住者去了往北的方向。
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我不想搅乱这里的正经活。
但我很想沿着我今天找到的一些痕迹去看看。
不要很久。
多去几个人会安全些,科萨建议道,我们能够腾出人手来。
我一个人去就行。
我开始感到权力真能使人腐败。
有了它事情就容易办了。
另一方面,虽然我有职权,他们却有力量,可以不服从,可以制止我。
职权必须有力量支持才是真正的职权。
所以我补了一句:不用担心。
我为勘察处开越野车的时间比你们的年龄都长。
比尔说:我们只有这么一点氧气。
那就让约翰逊过滤器重新工作起来,我手一挥,不大客气地说,我不要带很多。
跑远了很容易迷路,科萨说,让我一起去会更安全些。
我不会有事。
汉娜虽没说话,那沉默却也像是在提问题。
我又说了一遍,是对她说的:我不会有事。
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到那边看看。
她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科萨面带忧色;比尔则皱着眉,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同意。
我有点生气了,说:帮我准备好一辆车。
科萨帮我在车上的一个隔舱里装满了绿色的标记球。
多丢些这东西,他说,我们会在无线电中等你的消息。
还是镜式黎明时分,天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我们呼出的热气立刻化为霜雾,往下飘落。
汉娜和比尔钻出了帐篷。
汉娜走近我。
你不应该这样做,她说,这不安全。
我们应该制止他,不让他去……后面一句是对科萨说的。
你们必须照我说的做。
我喊道,可马上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惭愧,所以在随后的准备工作中我虽然嘴里嘟嘟哝哝,却一直回避着汉娜的目光。
临行时他们说再见,可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就爬进了小小的越野车,Jb里觉得很别扭,我顺着斜坡开了下去。
没费多少工夫,我就翻过了那两个低矮的小山梁,来到了我要找的那条大峡谷。
然后我就顺着那条不太分明的道路一直开。
我的车轮差不多刚刚合上道上的车辙印。
我关上收音机,心里乐开了花,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我已经出发了,去寻找埃玛和那些叛乱者!我发誓如果找到了他们,我就呆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
车辙很容易辨认,开起来很快,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把前天走过的所有路程都甩在了身后。
到了我转身回去的那个地点了。
前面那条V形峡谷伸展了大约有四五公里长,那道模糊的平行槽印就从峡谷的正中穿过。
一条小溪沟在两道辙印之间蜿蜒而行,有时也从辙印上穿过,可见它是在有了辙印之后才出现的。
有时候溪沟里充满了玉石样的冰块,但大部分都是干的。
车辙仍然清晰可见。
最后我来到峡谷尽头,面前是一道箱子形状的深沟,辙印也不见了。
我挂上倒挡把车子退回去。
在峡谷侧边山脊上出现的第一个豁口,我又看到了那两道辙印,深深地切人豁口底部。
我骂自己真粗心,同时又庆幸没有铸成大错。
我在拐弯处放上一个绿色标记,然后开了进去。
过了豁口便都是些扇形的小山,像是风吹积成的沙丘,哪边是北也就变得不明显了。
我慢慢地沿着车辙开过了这块破碎的地面。
这时地势一低,前面是一片巨石,巨石之间是狭窄的深沟,只有一条窄路通过。
很明显,第一条长长的大峡谷及随后的那条V字形峡谷只是地形边缘的特征,现在我才真正进入了混乱地域。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多远,视野极少超过一公里以外。
这情景就好像一座用碧玉或黑硅石筑成的城市被一场灾难性的地震摧毁了,到处断垣残壁,而我正开车从堆满碎石的街道上经过。
我循着淡淡的车胎痕,车行速度比步行还慢。
看起来车胎痕是通过这座迷宫的惟一道路,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有丢失它。
但每走一公里都有三四个地方要作选择,在每个分岔口我都要停下来,仔细查看两三条不同方向的路,每次当我断定自己已经走错了路时,我总能看到点什么:一排小石子,或者是一道平滑的凹痕,或者近处显不出,远处却能看见的地面高低不平而呈现的两道平行线。
于是车子的电马达轻轻一响,我又上路了。
在每个分岔路口或十字路口我都操纵机器人,让它伸出手臂,往硬沙砾里掷人一个绿色标记球。
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一回头,差不多总能看到这样一个标记。
越往北走,巨石的高度变得越低……也可以说巨石间的窄路:在慢慢升高……再走几公里,深沟就变得和乱石一样高了。
现在脚下是一片破碎的平原,沟壑纵横,周围是比它高不了多少的小山;小山本身也是凹凸不平的。
这里的地形和前面的迷宫相反:低矮的山脊纵横交错,把这片平原切成一个个结了冰的池塘和一堆堆积沙。
这一带很难通过,所以辙印绕着它转而向西,把我引到了另外一个平原。
这块平原布满了深沟和缝隙,如果辙印要继续向北就必须绕许多S形大弯。
现在我遇上了麻烦。
这块地面暴露在风口上,而且在那些深沟和蚀坑中遍布着冰冻的水塘,周围长满含冰的沙地草、一团团藻缀和岩素馨、叶茎挺直的叶莎草,还有沾满五颜六色苔藓的卵石。
这仿佛是奇异的北极苔原,无法继续跟踪辙印了。
我退回到确信自己最后看到过辙印的地点……前一个平原上蛇形交错的丘陵之一。
但一回到那里,就发现我自己的车印把什么都毁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看来其他方向都不可能:向右转就回到了布满蛇形丘陵的平原,向左转就回到了迷宫,但车辙印明明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辙印穿过了我刚才退出的那个布满隙缝的平原,可是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它已被风霜侵蚀殆尽,或者被砂石掩埋了。
这样我就得全靠自己了,可我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我下了车徒步前行,每两道沟之间的路线都检查一番,看是否有道路的痕迹。
什么也没有。
北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嶙峋山峰可能保护了在峡谷里的一部分辙印,现在仍然找得到……至少我希望如此……所以在白天的最后一个小时里我驱车向北,穿过这个平原,左拐右拐地避开那些深沟。
平原上又开始出现巨石,就像昏昧的冰原上站着一个个巨大的怪人。
我放慢车速,仔细查看,但只见布满碎石的残破地面。
巨石越来越多,慢慢连成一片,又形成了许多新的峡谷。
我心里焦急,顺着其中一条开了进去。
这时,完全是出于偶然,我抬头向这道峡谷的左壁看去。
而就在那里有三道凿人岩石的痕迹,形成一个箭头,就像这个样子。
我放声大笑。
十分感谢,,’我说,我正愁没办法呢。
我继续往前开,但立即发现天色已晚,即使有辙印在模糊一片的阴影中也看不出来。
我退出峡谷,回到平原,看看哪里可以过夜,然后在一个冰封的水塘边停下扎营。
天空泛着紫光,晚上的镜式映像悬在那里就像一个个针孔大的微光。
我热了一些牛肉汤,把饼干在里面蘸了吃。
吃完后我呷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在地图上确定自己的位置。
这块布满深沟的平原标志得很明显。
周围的地形更糟,相比之下它就像一个岛屿。
红点区仍在北面很远的地方。
天空暗成了草莓色,地平线像是一排黑色的牙齿,镜式映像在上面眨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
星星黄色的闪光映在透明的车顶棚上,倒把它变成了群星一览图。
我睡得很不安稳,深夜时猛然惊醒,记得自己跟埃玛谈过话,谈得很长,谈到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你能做什么贡献呢,她问。
我极力要把它回想出来。
淡淡星光下的混乱地域,无边的黑暗和阴影,还有不知身在何处的自己,于是埃玛的最后几句话也飞走了。
整个梦全忘了。
其实我们清醒生活的一大部分也是这样失去的。
我为我们的这种生活,为我们曾经经历过而又无法追溯的一切感到一阵撕心的痛惜。
我利用镜式黎明的时间吃了一些谷类食物,到了正式黎明我就发动汽车,沿着标有箭头的峡谷开去。
我决心要重新找回那条路。
峡谷的尽头又是一个石头迷宫,每个拐弯处都有岔路,每条路都可能通往北方。
但找不到有人通行过的痕迹,我也就不知该走哪条路。
我返回箭头处,考虑一下到底该怎么办。
从地图上看,我觉得自己可以辨明方向,找到红点标志区。
它大约有六七十公里远,中间这一片地形好像与我已经穿过的那一片并无明显不同。
此时上午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我的氧气供应也不是无穷无尽。
事实上,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那条路继续前进,要么转身回家。
我的决定是放弃车辙,继续前进。
在上午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向北,开得很顺利。
我现在进入的这个坍塌的石头城好像是裂成了许多六角形的城区大块:一条路向右拐30度,接下来一条向左拐30度,然后我总是来到一个Y形峡谷交叉处,于是我又可以重复一次前面作过的选择。
后来我驶入一个又长又宽的断层,一连几公里都向着正北,只是在几个滑坡的地方得慢慢绕过去。
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希望也越来越大(与此同时也有一点恐惧):很可能当天我就可以到达红点标志的区域。
但我忘了地图与实际总是相差很大。
对于奥利姆・凯阿斯来说,更准确的办法是留下一块空白,上面注明:这是混乱区域……未查明地形……没有任何地图能够把它的准确特征标示出来。
事实是我开进了一条窄窄的峡谷,根据地图我可以一直向下、向北来到混乱地域的中心,这只大碗的碗底……可是在峡谷尽头地形却陡然一降。
并不很深,可已深得叫人没办法……10到12米……从东到西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地面都下了一个台阶,笔直向下。
一道悬崖!我气恼地又掏出地图。
在对应的地区有条等高线……事实上是两根,画在一起,成了一根黑线,以至我先前误以为是一根轮廓指示线。
我厌烦地把地图抛在脚下。
不管有没有等高线,悬崖总归是事实。
车子再也无法向前开了。
我坐在那里琢磨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
然后我往应急小拖车里装了些食物,灌满水箱,又在越野服里尽量充满氧气:按最低限度使用,可以维持100个小时。
在应急车的抽斗里我塞进了地图,野餐帐篷,一盏灯,以及其他一些东西,随后把拖车经汽车自动闸门推了出来。
我立时吸进一口迎面袭来的冷空气,不过比原来想象的还是要暖和一点;我已经习惯了很少空气的环境,这个盆地的空气因而显得太多了些。
在汽车的行李舱里有一道绳梯和一面黄绿色尼龙做的四方旗子,很大。
我用绳梯把拖车放下悬崖,再用石头压住旗子一头的两个角,然后把另一头顺崖壁放下去。
梯子的踏脚是金属的,我快步下去了。
在崖下看来,旗子与崖壁颜色截然不同,非常显眼。
我又用绳子把底下的两个角系住,使它不至于随着北风卷到崖上去。
一切停当之后,我又看了一下地图,接着把它放进裤腿口袋里,然后拉着小拖车就步行出发了。
现在再也没有窄得通不过的小路,陡得爬不上的隘口了。
我几乎是朝着正北方向前进。
根据地图,红点标示区大约有15公里远,所以我必须加紧赶路。
但我出发时天色已经很晚,不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我只得趁着镜式黄昏从拖车中拉出野餐帐篷,给它充好气,然后拉着拖车从一点点大的小门中钻了进去。
我迅速做好饭,三两下把它吃光,那劲头好像吃完后还可继续赶路似的。
那是个多云的晚上,星星在翻滚云层的缝隙间闪烁着,火卫Ⅱ,死亡之星,像个不祥之兆一样向东落去。
我无法入睡,许多个小时过去了;我在朦胧中醒来,吃惊地发现已是镜式黎明。
一钻出帐篷,外面寒冷的空气就让我打了个激灵,立刻瞌睡全消。
把帐篷整理好放回拖车后,太阳就出来了,于是我又迈开了步子。
一连许多个小时,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只是迷宫似的峡谷和一幅地图。
人的一切都化为单纯的一件任务,这也算是一种解脱事物如果成了惟一的存在,人们就能对它们的意义坚信不疑。
深沟峡谷一道又一道,在每个岔路口我都掏出地图看看,然后作出选择。
太阳当头照着,空气暖和起来,一簇簇沙地草上的冰变成了水滴,在阳光下像三棱镜一样闪闪发亮。
悬在岩石上的冰凌掉了下来,冰封水塘的表面也变得平滑晶亮。
岩缝中长满了杜松和针叶草,还有一丛丛虎耳草和龙胆草,颜色鲜艳得令我惊奇。
地图的比例尺对我来说还嫌太小,有时候很难和实际地形对上号。
空气有时浓得呈琥珀色,很难估计高度和距离。
许多时候我只能看见方圆50米,可有时整个混乱地域都可尽收眼底;只隔一个山脊的巨石经常显得像是遥远的群山,而看来近在咫尺的山峰却往往遥不可及。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猜测我的所在地应该对应于地图上哪个点……但是在下午,有一次我爬上一块很高的岩石,四面望去,所见一切都与地图上的一点完全相符,就在红点区域南面五六公里。
我一下子信心十足,继续前行。
地形总的来说是呈往上升的坡度,拖着车在石头路面上走变;得越来越难。
黎明的镜像已经落下,太阳也马上就要下山,我在一个窄小的谷口坐下来休息。
刚刚歇了口气,就在前面不远的沙地上,我看见一个路线标记……四块扁平的石头一块压一块地叠着。
有了!我叫起来,跪下去细看了一下。
是人为叠起来的。
我大声欢呼,丢下拖车在谷口两边跑来跑去寻找另外一个标记。
什么也没找到。
往哪个方向呢?我说。
心情突然一下变得轻松,自言自语起来。
没有人会只留下一个标记……下一个在哪里呢?从前后两边看去,都只见满地高低不平的石头,灰色、黑色、红色的混在一起。
奇怪。
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应该看见两个标记的,一前一后。
但是其他标记已经倒塌了,或者被掩埋了。
也有可能我应该顺着这个方向走,到路线转变方向的地方自然就能看见另一个标记。
对了。
继续走吧,会有记号的。
我已经累了。
等我回到刚才扔下拖车的地方时太阳也已下山了。
天黑以前我所能做的,只是支起帐篷,然后钻到里面去。
像前―一天一样我做了汤,喝一点白兰地,仔细研究地图,标出第二天的前进路线,然后仰面躺在睡袋里,看着天上低沉的黑云。
我又没有睡着,只在黎明时断断续续迷糊了一阵子。
依然做梦,醒来时又全忘了。
第二天早晨我全身僵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帐篷收起来。
动身以前我把这块地方检查了一遍,在我所处谷口东面的一个陡坡上发现了另外一块标记。
积沙堆在它的周围,使它看来像是尘土堆中的几粒石子,但没错,它是个标记。
在它的边上已经长出了地衣。
我嚓嚓嚓地翻过这道陡坡,回到拖车。
新标记指示的路线与我前天晚上标出的不同,但我一旦进入红点标示区,一百万分之一的地图就不会有多大用途,而这块标记指示的路线可能一直通往那里。
于是我拉着拖车翻过陡坡,但差点扭歪了脚脖子。
这可不行。
膝部的肌腱炎发作得厉害,可我不理会它。
我把拖车丢在第二个标记处,然后去找第三个。
这个又在另一个山坡后面,很大,但已经倾塌在一边,如果不仔细看,只是山脚下的一堆乱石。
地形如此崎岖难行,可算是我倒霉,可是其中也有道理。
叛乱者一定把他们的藏身之所建在了最难以发现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翻过这道坡我差不多休息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缓过气来。
我把氧气供应调大一点点,然后继续寻找。
接下的一块标记引我沿着一条狭窄低浅的滑道爬上一大片斜坡,像是一座大山的一个侧面。
我一边庆幸自己不用再翻刚才那样的山坡了,一边拉着拖车沿滑道往上攀,一次只爬20步,然后就停下来缓口气,恢复体力。
山坡上很热,至少我身体向着太阳的一面很热。
我吃惊地发现时间已是偏午。
汗珠从眉毛上流到嘴里,咸咸的很受用。
我移动手臂时,隔那么一点点远看自己的手掌都有点模糊。
朦朦胧胧地想着卞一个标记会在什么地方,我又开始往上爬。
快到坡顶,我似乎觉得整个混乱地域都侧立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也在前面爬着。
我的心狂跳起来,连耳朵里都响着砰砰的声音。
喂!我虚弱地喊了一声,然后又集中全身力量大叫:喂!喂!那身影没有停下来。
它穿着连头盔的保护服,由于滑道最后一部分很陡,它几乎俯成了90度。
它爬得很快,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赶上。
我再次把氧气流量调大,跟着这位神秘的同行者追了上去。
它翻过滑道顶部然后就消失了。
当我自己也爬到坡顶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它正越过一片高台地,比起刚才我们爬过的那堵陡墙,这片地平坦多了。
如此说来,叛乱者把他们的避难所安在了混乱地域中心的一群陡峭山峰之间,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碗形盆地。
真是高明极了。
汗水流进了眼睛,我感到刺痛,泪水涌了出来,使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别走得那么快!喂,那边那位!停下。
这片台地突然隆起,然后又往下降,隆起的峰脊往右边升高。
紧接着台地的边缘又是一道宽阔的山梁,很容易爬,但是山侧排着一层层破碎岩石,像是嶙峋的瓦片,要把车子往上拖一步都很艰难。
我感到身上每一处皮肤都好像着了火,全身都泡在自己的汗水里。
头顶山坡上那个身影站直了身子,回头看我。
它招了招手,示意要我跟上去。
好!好,我说,喘了一口气又说,只是,慢点走,哎。
但它没有慢下来,我必须继续赶快,可越走还是离它越远。
在它往上不远处是块圆形岩石,再往上就是天空。
这意味着它马上要越过山顶,不知走向何处了。
我恐慌起来,把拖车猛力拉到一边,用石头垫住车轮,然后扔下它只身一人急急爬上山去。
幸好我这样做了。
即使没拖车的负担,我也只能勉强走到山顶圆石边,然后我还得跪下来,手足并用地爬过这块石头,虽然它并不很大。
翻过这块石头,我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鞍形结构边上,再过去是一个更高的山峰。
我可以看到许多公里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展开,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上升。
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圆圆的鞍背形小山上,正处在奥利姆这个巨盆的底部。
那个身影就站在马鞍里面看着我。
它头盔的脸罩反射着下山太阳血红的光辉。
我在山顶向他挥了几下手。
那块脸罩仰了起来,阳光的反射随之消失,然后脸罩玻璃又低下来变成了血红。
我跌跌撞撞地翻过下面一块圆石,攀上马鞍。
我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几乎都迈不开步了。
我的同行者总算留情,站在那儿没动。
不一会儿我已和它面对面站着。
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摊开双手:我来了。
没有动静。
然后它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一个简单明确的动作。
你再也不需要全封闭头盔了,我说,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可以说话。
戴着那东西你没法和我说话。
没有回答。
我抬起手模仿解开头盔的动作,但这也没能引起任何反应。
我向前走了一步,它就向后退了一步。
我抬起双臂,张开戴着手套的手掌,向它演示我怎么能伤害它呢?可能我的同伴理解了这手势的意义。
无论如何,它允许我走近了。
我从侧面向它靠拢,让阳光的反射慢慢溜开。
这时我看出来了它是埃玛。
她和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棕色的眼睛,往下紧抿着的嘴唇,一两绺黑发。
我惊得呼吸都停止了。
那么你真的活下来了,我耳语似的说,啊,埃玛。
是我。
我是说,我的名字叫雅尔玛・尼德兰德。
我找到了你。
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发现了你的日志。
我希望和你们呆在一起。
我不回去了,永远不。
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挥挥手和世界告别。
什么也没有,我说,我这一来就永不回还。
她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沿着鞍形山的脊梁走去,并回了一下头看我是否跟着。
我紧跟在她身后,尽管脚下踉踉跄跄,视线却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越看她我就越看不够……埃玛・韦尔!她就站在那儿!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内心的惊喜难以抑制!即使走路她也很快,我必须努力才能跟上她赛跑运动员的步伐,但现在我觉得强壮,我能跟上。
当我们走到鞍背尽头的高峰时,太阳已经下山,我们停步站在四个黄昏镜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
现在她的脸罩玻璃上已经没有了反光,所以她瘦瘦的脸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我再次示意要她除去头盔,她摇了摇头。
她显得老了一些,这使我很高兴;这已是她生命的第四个世纪,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她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里充满了智慧。
她拉着我的手领我爬上最后一个斜坡,登上了最高峰。
在这里我看到在峰顶最后一堆卵石下面原来是空的。
就是说,她领我进了一间没有墙壁的房间。
房间地面上铺着平滑的石头,树立在地面上的只有一圈刻有沟槽的柱子,有我们身高的两倍。
这些柱子支撑起的房顶也一样平滑,房顶上面就是那堆峰顶卵石,参差不齐,形状像锯齿。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埃玛笑了,领我从两根支柱间走进这间……亭子的中央。
房间里充满了黄昏镜像投下的光线,周围排着一圈柱影。
整个混乱地域都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都是乱石,高低不平,明暗相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的了望台,从顶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不是个庙宇?你们的避难所是不是就在附近?她点点头。
我走到房间北面的边缘,正对着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
一道宽阔的山坡往下延伸,最下面是模糊的阴影。
我在石头地板的边上坐下,十分疲倦,却又十分快乐。
埃玛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头罩上。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远来此地,我说,不是因为害怕委员会,而是因为这地方本身。
在这里火星才真正是火星,我们本来一直就应该让它成这个样子。
一座古希腊庙宇,可以在这里对周围的大地沉思默想,一件雕塑,它的加工制造非常缓慢,由这个行星本身主宰。
还有那些生命……地衣和苔藓,景天和沙地草,报春花和岩素馨……在水塘边顽强地生长,多么可爱。
荒野中这么多的绿色草地。
不久以后下面那地方就会成为一道林木线……―火星杜松,你看到过吗?啊,埃玛……我们拥有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多美妙的世界!她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领我沿北坡往下走了几步。
我正迷惑不解的时候,她往下指了指,指着我们两人之间的那片地面。
在蓝靛一样暗淡的天空下,我开始很难看出它们,但随之我看清了她指着的东西,于是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说的那些话。
它们是高山花卉,一丛一丛生长在棱角分明的片状岩石间:龙胆和虎耳草,报春花和西藏大黄,在暮色中就像星星点点的浅淡色彩。
我再抬头看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只瞥见一眼她迅速往坡下走去的身影。
我一边使劲叫她停下,一边赶了上去。
可脚下一绊,赶不上了。
埃玛,别走,别走。
天色已黑,我已经看不到她了。
可能她的氧气没有了。
我试着爬回这道宽坡的坡顶,可无法做到。
回到拖车那里是决不可能了。
我慢慢地把厚厚的面罩窝拉下遮住鼻子,把头罩的护目镜拉下来,再在保护服前臂操纵板的温度调节盘上把温度调高,然后往上爬,一直爬到一步也挪不动为止。
这时我就躺下来。
我不知道能否活过今晚。
我就这样躺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风面,心里想着,她一定是氧气不多了。
或者,这是个考验,用这个方法把意志薄弱的人剔除掉。
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来接我。
然后我就昏睡过去。
晚上有好几次透骨的寒气把我刺醒了,可我只是挪动一下身子然后又睡着了。
但最后寒冷终于战胜了疲倦,我坐直冻僵的身子,活动活动手指和肩臂来取暖。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夜已经长得好像过了许多年,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混乱地域的黎明。
第一颗镜式太阳阿基米德冲破遥远的地平线,世界于是由黑色变成了灰色;接着又升起两颗镜式太阳,又是一颗,形成早晨镜式映像的完整菱形。
镜式黎明中的混乱地域是一片灰色,顶上罩着蓝灰色的天空。
我喉头痛得厉害,头也一突一突地作痛。
一小时后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黄色光芒像凝胶一样滚过大地。
我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并攀上山坡,但我好像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山峰。
在峰顶我看不到一个用石柱支起墓顶拱石式的凉亭,虽说这仍是一个宽阔的鞍形小山。
我翻过马鞍去看看另外那块山顶圆石,心想我可能在暮色中把它们弄混淆了。
但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顶,而朝南方向的山坡下面就是我的拖车。
我走到拖车边,喝了一大杯水,又吃了一点东西。
为了看个究竟,我重新爬上小山,把两个山头都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
有可能那些石柱在山顶上沉了下去,把那些峰顶卵石又带回了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
可是在石头下面却找不到任何裂缝痕迹。
不过我发现了很多足印,虽然前天晚上埃玛的突然失踪确实奇怪,我仍有理由认定她的避难所就在附近。
也许在小山周围的山谷里搜寻一遍的话……我检查了一下前臂操纵板上的读数,不由地止步,猛地清醒过来。
我的氧气供应不多了,按最低流量也只能维持25小时!我简直无法相信。
为了熬过夜晚我确实用了很多,但我怎么可能一次也没检查过就把氧气耗到这种程度呢?但是,如果找到了避难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脚下是鞍背,两边是两座山峰。
山上的石头都严密无缝。
但那些石柱仍有可能重新升起,避难所就在附近,埃玛只是没了氧气,或考验我的决心,我的欲望……我摇摇头。
我不敢冒这个险。
从那更高一点的北峰上退回来时,我心中很不情愿。
避难所可能就在脚下,是一座山底堡垒!我咬咬牙离开了,下山来到拖车处,开始把它推下漫长的南坡,一件令人厌烦的工作。
我很快就发现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加之晚上露宿在外,我的体力几乎已经耗竭。
拖车老是要沿着滑道脱手往下飞,好不容易把它慢慢地送到坡底,我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往前拖已几乎不太可能。
拖车前进成了不折不扣地在岩石的丛林中作野兽样的挣扎。
巨大的太阳带着它那群镜像满不在乎地在头顶烤着,天空好像要燃烧起来。
整个世界,不管是石头还是天空,都放射出层次不同的耀眼红光,路上大大小小每块石头都跟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好像我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行走,脚下的平原像一块视网膜或一根舌头一样破碎。
既是行星,又是人。
水塘白得耀眼。
我渴极了,跪在塘边吸吮冰面上极薄的一层水。
在一个水塘周围,一簇簇沙地草挣脱裹着它们的冰衣冒了出来,像是斜坡上的点点绿色奇迹。
我呆呆在看着它们,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在混乱地域不停地走,脑子里发狂似的回响着一首冬天的诗。
在一个峡谷的迷宫里我迷了路,疲惫不堪加上头痛也使我寸步难行。
看了一下氧气读数,我开始怀疑我的愚蠢是不是把自己引上了绝路。
这个想法像针一样刺痛我体内每一个细胞。
我又喝了许多水,对了一下拖车上的无线电罗盘。
我甚至掏出地图来试图查对一下方位,但最后还是把它抛到一边,有气无力地笑起来。
混乱地域的地图!真荒唐!火星内部发生爆裂,引起忒色斯下面的一个大团块向上隆起。
周围的地面受到压力胀裂开来,其中最大的裂口就是巨大的瓦莱斯・马里诺里斯峡谷群。
水从山上流下,透过变得松软的表土深深・渗入地底,并且在峡谷群的低洼一端汇聚成巨大的地下蓄水层。
忒色斯不断地向上膨胀,对蓄水层的压力不断加大,与此同时地表也在继续不停地裂开。
最后地下水喷涌出地表,巨大的水流从上而下向北向东在地面冲刷成道道鸿沟;而蓄水层上面的地表也就向下塌陷形成了混乱地域。
可我竟到这儿来了。
这是我们仅有的一幅地图。
古代的诗人们说,美丽从死亡中诞生;可我认为他们是在撒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他们以此来安慰自己。
那一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沉重压力。
所有那没有尽头的岩石,那在绿玉髓般的天空中炙人的太阳都已不存在,只有身前的几步路才有意义。
我觉得经过剧痛的咽喉的每次呼吸都像是一颗植物要把岩石变成自己的根。
我感到我被烤痛的鼻子,我的咽喉和肺有一种不止不歇、永无餍足的饥渴,要把整个世界都吸进来。
一旦停止饮喝空气,我就会死去。
这千真万确,我甚至感到它在我内心冰冷、粗重的锉磨。
死亡就是病到极点,完完全全地无可逆转地身体崩溃,停止运转。
死亡是彻底的机能障碍,我以前从未能好好地想象它。
但现在我感觉得到在我的身体里它将是怎么回事。
到那时我决不会想到它很美。
但死亡的危险也没能使我神志清明。
整个混乱地域变成模糊一片,手足已无感觉;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刺痛已经龟裂的双颊。
我无声地呻吟着,拼凑起最后一点意志力拖着车子,拖着脚步往前走。
上一道小小的土埂,得把车子前部抬起来,把前轮放到高地;碰到一条长一点的沟,得绕回去避开来;车子歪了得停下来调.整它,即使是一块4厘米大的小石头,也得用力把轮子拖过去。
就这样过去了漫长的一天,就像一个可怕的、模糊不清的、乱成一团的噩梦。
下山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射出扇形的光。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本想热一点汤,吃一些剩下的糖果,但已经累得不能动了。
我就坐在那里,看着我最后的一点点阳光慢慢地逝去。
太阳消失了,我已累得哭不出声,可我感到内心的呜咽声。
地平线上成菱形排列的镜式太阳像街灯一样闪亮,给黑暗的大地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在那些紫红色的天空中有一只鸟,飞得很高很高,身上仍然带着阳光。
我看到它展开宽大的翅膀在西风中翱翔,偶尔俯冲一下,偶尔拍两下翅膀,追随阳光而去。
是一只峡谷隼,或是一只极地鹰。
但更有可能是一只鸦类,一只大型西藏鸦。
一只火星鸟。
它们的基因谱系经过处理使它们可能在火星生活。
我想,那只鸟是一个理念。
我感到渴,起身到车边取水喝。
我应该清除保护服中的排泄物,集中在瓶子里再倒人拖车去加工回收。
那只鸟飘飞在混乱地域上空,用饥饿的眼光搜寻着。
它一定是被风吹得向东了。
应该往峡谷那边飞,那里有狐狸和鼹鼠。
这里除了混居一穴的鼠兔和雪雀什么也没有。
风往我胸腔里直灌,使我呼吸都不顺畅。
我看到那只翱翔的鸟也摇晃了一阵子,然后又静止不动。
知道吗,飞翔是一个奇迹,需要有胆量才敢起这个念头。
你是个理念,尼德兰德。
你必须喝一点汤,否则这个行星就会把你忘却。
我喝了汤,吃了饼干、糖果和牛肉条,又喝了许多水,然后从车上拿出小望远镜朝南边看。
通过望远镜我看到一道又长又矮的峭壁,峭壁上依然闪耀着镜式阳光。
那就是我要去的悬崖。
在那边,我的左边,依稀有一个绿色的小点。
我又喝了点水,感到身上又有了水分。
只剩下六小时的氧气了。
我在太空服的口袋里装满食物和水瓶,带上望远镜,然后丢下拖车(未来的考古学家会发现它,为它绞尽脑汁),在镜式黄昏中往南跋涉。
那只鸟仍在头顶翱翔,我看清了鸟喙,断定它是只鸦。
这可不是会平白无故消失的幻影,这是只实实在在的鸟。
这时我记起在哪里读到过,说孤独的登山者爬到很高时会产生幻觉,好像山坡的前面或者后面有人和他一起攀登,这种事并不少见。
我气恼地驱逐开这些想法。
我不想重温一遍前面的经历。
最后一个镜式太阳下山了,温度急剧下降。
火星的夜晚,温度低到零下40度。
但是没有风,我的脸罩和护眼镜也很严实,太空服的加热器加上不停地使劲都让我感到暖和。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太空服把热气散布到全身的皮肤,而呼吸却使我体内冷得像冰。
我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了一两个小时,同时查验自己留下的路标,每一步都留神注意。
这以后疲乏和失水使我变得笨手笨脚,寒冷也不依不饶地通过肺部扩散到全身。
每次呼吸都是对咽喉疼痛难忍的折磨。
我渴,可我的水是冰;我累,可我的床是岩石。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混乱地域的地面像是一片狼牙般的冰塔悬在头顶,而我就像在一道石头做成的冰川上往上爬。
脑袋和喉头的疼痛像在咆哮,使我觉得我会因为疼痛而变瞎。
我不敢坐下来休息,因为这可能就意味着死亡。
走几步,站着休息一阵;走几步,站着休息一阵……这样一直走下去,永无休止。
随后我的氧气就用光了。
我的脉搏发狂似的跳着。
我确信自己就要死了。
我怒骂自己:多愚蠢的想法,竟独自一人步行到这里来!你在想什么?空气像干燥的寒冰,我大口地把它吸进来又吐出去;我的咽喉已失去痛感,或者说已痛得不感到痛了。
眼下就是个检验:在晚上仅靠火星空气能否维持人的生命?一阵阵晕眩使我恶心,昏暗、黑影憧憧的世界在我眼中幻化成红红绿绿,于是我靠在一堵岩壁上,集中全身精力来保持清醒。
呼吸干冰。
二氧化碳,氩,惰性气体,一大团氧气……压强都是390毫巴,或许在奥利姆是450……这行吗?看来行。
至少眼下行。
能动吗?我试了试,发现可以抬腿走路。
但现在寒气比原先更加透彻入骨。
我无法思考,也难以举步,但又不敢坐下来。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走着,慢慢地冻僵,接近死亡,氧气的缺乏也在杀死我的大脑。
许多小时过去了,我一直坚持着。
缺氧引起了体内一种轻微的快意;严格地说,不是精神上的快意,而是一种肉体的轻飘感。
我迈步,站住,摇晃一下,心中只有一个清楚的意识:如果我不保持住平衡,可能就会从此飘走。
后来就是黎明来临。
阿基米德毫无先兆就从地平线上冲了出来,使我大吃一惊。
我已经忘了白日。
嘴一咧,像个死亡的笑容,皴裂的嘴唇上就冒出了血。
太阳……是个理念。
镜式阳光显示出我竟然一直保持了向南。
悬崖就在前方两公里处,再走过去我就看见了我留下的那面绿旗。
确切无疑的标记,好极了。
我的头不痛了,并觉得有余力坐下来休息一会。
我差点儿没能重新站起来,不过勉力站起来之后余下的路虽然一脚高一脚低,却也走得还顺当。
我的心情松快多了。
太阳正式升起后我已走到崖底下,现在的问题是爬绳梯。
绕过悬崖是不可能的,我必须从这里爬上去。
我一气爬上三节,然后用手臂挽住横档喘过气来。
接着又上两节,又靠着崖壁休息;重复一次,又重复一次,直到最后我每块肌肉都像在尖叫,我的肺一张一收比鸟肺还快。
到了崖壁边缘了,可怎么翻过去又是个技术难题,我呆在那里,觉得胆寒。
但一想到整个晚上都挺过来了,却在最后一关倒下去,真正令人心有不甘,于是我猛力往上一冲,扑在了平地上,我无力抬头,就手足并用,顺着绳梯爬到了车边。
然后钻过自动闸门……真好不容易……进了越野车内,里面的空气说不出的暖和。
我跪着打开了车上的运转系统,然后就瘫倒在沙发椅上。
望着外面巨大的奥利姆盆地,新的一天给它洒满了一层浅黄,我冲着这一切伸了伸拳头。
为了找你,我已走到了极限,埃玛・韦尔。
随后就睡着了。
我确实到了极限。
整整一天我睡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傍晚,强烈的干渴使我醒来。
我发现自己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动弹:左膝后面拉伤了一块肌肉,肌腱炎又使我右膝僵直,在爬绳梯时我的手臂和臂弯都擦伤了,疼痛难忍。
保护服脱下后一股酸臭,使我打了个寒战;我把它丢进了洗衣抽屉,然后到卫生间去冲洗。
对着镜子我吓坏了。
我的胡子像一片留着麦茬的田野,汗渍像白霜覆盖着这片田野。
脸颊和鼻子都已破裂,颜色苍白。
他们得再生这层皮肤了。
莱尔德博士一定会发脾气。
又小又亮的眼睛深深凹陷进去,眼底下的皮肤发黑。
这是我生命走到尽头时的模样,这是我尸体的模样。
我往脸上浇水,冰冷的刺激让我舒畅无比。
生命之水,活的刺激。
我回到驾驶座位,望着窗外。
混乱地域的暮色,在布满一圈圈不同色彩的天空下是灰黑的阴影,在世界尽头则紫得发亮。
但那不过又是新的一天。
每过一天都在日历上画了一笔:即使活上一千年也还是如此。
我以前过日子的方式,好像自己会永生不老,但现在我感觉不同了。
不管生命延续多长,那一天总会来临,那是机能丧失,是彻底崩溃,是终点。
卫生间镜子里的那张脸相信这一点。
所以我以前的生活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
对生存的痛苦有:多的抱怨……我真是个大傻瓜,竟以为生命漫无止境,装出厌烦模样。
肉体内部的节奏永不停摆,每一响都标示着数量有限的时:逝去了一刻,我们再也无法把它追回,可我竟忽视了这一点。
我事好像自己是神,只身步行深入混乱地域,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这个寒冷之夜让我明白了过来,可已吃尽了苦头。
而现在,看到天空云隙中泻下的光亮,看到乌云像黑暗的庞然产物耸现在北方的大地上,我感到所有我行动的出发点都是错误的。
我呻吟一声,拖步走到电热圆灶和下面的小柜前。
笨手笨脚地像个木头人,我给一包俄式炒牛肉丝加了水并放到煎锅里去炒。
我取出白兰地,对着瓶子喝了一口。
牛肉的味道使我的肚子咕咕直叫。
多少次了,肖莱克嘲弄我,刺我,可每次他都是对的。
我又喝了一个口白兰地。
你是头笨驴,尼德兰德。
一个白痴,一个傻瓜。
你一直活得像只呆在洞穴里的鼠兔,而与此同时红色的火星像个陀螺似的旋转。
一只拨弄石头的兔子,希望一次又一次得到相同的感受,只有当伯劳抓住了你,把你按在刺丛上刺穿时你才真正活着。
又一口白兰地,像火一样流下,使我脑袋里晕乎乎的。
我把炒牛肉丝倒进一个碟子,搁在小桌上坐下来吃。
车内只剩下小圆灶的微光了。
我打开一盏灯,车窗上出现车内物体昏暗的映像,窗外多云的天空因而变得模糊。
吃了一会儿,我把刀叉搁在碟子边上,凝望看固外的夜色。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第二天我顺原路返回,在勘探处那段生活经历中学会的技术来了,我一个劲地拼命往前开。
在那段岁月里,我开着车在火星上到处跑,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
从我的手上,从开车的动作本身,我记起了这一切,这使我一路上一边驶过一个又一个路标,一边又东西可以思索。
下午刚开始,我已经沿斜坡上了方山,驶进了旧水站的院子。
所有的人都从房子里拥出来,围到车边迎接我。
当我笨拙地从自动闸门慢慢爬出来时,看到他们都睁圆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怀疑和惊愕。
我明白了一个先知从荒漠活着回来时是什么样的场景了。
我觉得我的胡茬应该是飘拂过膝的长须,手上还应该拿着书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科萨咧开嘴笑了,汉娜想扶着我走,我却生气地一把推开她,一瘸一瘸地穿过院子,进了最大的那个帐篷,大伙都在后面跟着。
你这是怎么啦?比尔的话音中满是惊恐。
我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给他们说了个大概。
当我讲到在悬崖上我决定步行时,汉娜从牙缝中吸进一口冷气,好像我仍然处于危险之中似的。
当我提到我没有氧气在露天过了一夜时,科萨吹了一声口哨。
我怀疑这事以前是否有人做到过。
他说。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后来查对了一下,我发现在开赛・瓦利斯有4个登山者把拖车掉进了深沟(这种事很容易发生!),被迫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仅穿着保护服在高于基准面两公里处露宿了一晚。
两人死亡,另外两人在第二天得救,这样说来,我并不是第一个在火星表面靠自然呼吸度过一晚的人,但也差不多远。
听完了我的故事,比尔说:有一条给你的无线电信息。
他们要你尽快赶回巴勒斯。
显然他们要你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冥王星主持为冰柱群的刻铭仪式。
为冰柱群刻铭?以纪念在内战中的死难者。
探险由委员会资助,组织者是塞尔科克先生。
他希望他们能早日成行,他想告诉你一―他希望探险队尽早到达冥王星,使刻铭纪念能和委员会成立350周年赶在同一天。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狠狠地刺我,肖莱克!刺得我活起来!当然哕,我周围的人都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子。
是的,我能看出他们在想:这个人在混乱地域转了一圈,又遭受了缺氧的折磨,这杀死了他的许多脑细胞,最终使他变得不正常。
这就是拥有怪僻的名声带来的麻烦;一旦你有了这个名声,即使是最普通的行为也会显得古怪,仅仅因为那是你的行为。
于是,处理好了皮肤上的伤口,又休息了一两天之后,我要了辆车,带上两个我不大认识的学生,就启程回去。
路上我绕了个弯,再到新休斯敦去看看。
反正塞尔科克的探险会等我。
地下蓄水层。
到了新休斯敦,我跛着脚爬上城墙并绕行了一圈,看着下面的城市。
我在此出生,可它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然后我从城墙下来走到那辆被遗弃的越野车边,并坐到里面去。
明亮的阳光透过已经裂开了花的挡风玻璃照了进来。
埃玛・韦尔在这里坐过。
埃玛・韦尔在这里,在新休斯敦生活过,至少在那激战的几周里―一那几周我也在这里。
我隔着手套用手帕擦了擦座位扶手。
过不久我就要去冥王星,去为奥勒格・戴维达夫率领的宇航队留下的纪念碑刻铭,把它献给火星发展委员会,而正是它迫使戴维达夫这群人铤而走险的。
然而,戴维达夫、埃玛和火星星际飞船协会必将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巨碑属于他们,现在如此,永远如此。
委员会像一个柔道运动员,在必要的时候扭回身子,希望借此拉得我失去平衡,把我摔开;但如果我用力得当并坚持用力,我就能摔倒它。
这一次他们的计划将被挫败。
火星星际飞船协会抗争过,埃玛・韦尔抗争过,我也抗争过,而且我将坚持抗争,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能让火星自由。
留恋过去意味着什么?每一天都进入虚无,我们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必须体现为现在。
现在就是全部事实。
但人并不仅仅就是真实。
正如一位诗人所说,我们就像巨人在岁月中飞驰而过,每个人都在此过程中不断地一片片脱落,对人只能作此理解。
如果记忆不能包容我们的一切,我们就更应该留恋过去,使它不至于离我们而去……否则现在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彩的炫耀,声音的喧嚣在这种意义的现在里,人这种被拉长了的巨大动物互相之间只能触摸到一点点露出的末梢,即他们空间意义上的自我一一没有谁能真正了解别人。
留恋过去就是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双手使劲抓住旧车座位扶手,直到听到它们的破裂声。
我所了解的一个人曾经在这里坐过。
她是死在这里还是已经逃走,我永远无法得知。
我寻找她的虔诚之旅已经失败,在那片破碎的土地上我所遇到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或者鬼魂。
但这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认识:这没有关系。
这没有关系。
立时一种不可阻挡的平和感觉像水,像空气,充盈我的全身。
不管埃玛是活下来了,还是在那个晚上死于斯皮尔峡谷,她毕竟生活过,抗争过……一个伟大的女性,热爱火星,为之奋斗,把她所有的自我都奉献给一个理想:让我们可以作为自由人在这里生活。
我知道事实就是如此。
所以,不管她是从车上逃走了还是就死在现在我坐的这个座位上,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意识里,在我的生命中她仍然活着。
而这已经足矣。
我们的生命像植物,生出叶子,开出花,然后又随风飘落,永远消逝。
我猜想在纸上记下这段故事不会有什么作用,文字只不过是岩石世界上的一层薄纱。
但是我仍然很高兴自己记下了这一切。
不久我们将去第九个行星,在这段间歇当中我感到完全无所着落,处于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生活的边缘;脱去了所有的习惯、见解和期待,我就像一片草叶,在露天中颤抖。
过去的生活在我脑海中旋转,像岩素馨花顺着谷底小溪流下。
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能伴我进入我的新生活,因为即使是自述这个动作本身现在对我也已像是个梦,支离破碎,谵妄且不真实。
虽然如此,世界的这些部分既已织成一层薄纱,它们就将继续为我所知:我们感受最深的,也就记得最牢。
淡淡的联系自存。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