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轻轻摇着她,把她摇醒了。
卡萝兰?她说,亲爱的,怎么上这儿睡来了?再说,没什么大事,平常别上这儿玩。
我们到处找你,整幢宅子都找遍了。
卡萝兰伸了个懒腰,眨着眼睛。
对不起,她说,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瞧得出来。
妈妈说,那只猫是哪儿来的?我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门口等着。
我一开门它就跑出去了,快得像子弹。
可能它有急事吧。
卡萝兰说。
说完,她紧紧抱着妈妈,抱得紧极了,连她自己的胳膊都疼起来。
妈妈也搂了搂她。
十五分钟以后吃晚饭。
妈妈说,别忘了饭前洗手。
瞧瞧你的睡裤,屁股后头多脏。
你可怜的膝盖又是怎么回事?我绊了一跤。
卡萝兰说。
她走进浴室,洗了手,把凝着血块的膝盖也洗干净,在划伤擦破的地方涂上油膏。
她走进她的卧室——真正的自己的卧室。
她双手插进睡袍口袋,掏出三颗大理石弹子、一块上面有个洞眼的石头,还有一个里面空空的雪花球。
她摇摇雪花球,里面那个空空的世界里马上飘起亮晶晶的小雪花。
她放下雪花球,看着雪花飘呀飘,飘过原来那两个小人待的地方。
卡萝兰从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线,系好那把黑钥匙,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
好啦。
她换了身衣服,把钥匙藏在T恤下面。
贴着皮肤,冰凉。
她又把石头放进口袋。
卡萝兰从过道走进爸爸的书房。
他背冲着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爸爸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
她蹑手蹑脚溜过去,在爸爸正在谢项的后脑上亲了一下。
好吗,卡萝兰?他说。
说完才扭过头,笑着说,亲这一下是为什么?不为什么。
卡萝兰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你,就这个。
哦,好吧。
他说。
他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站起来。
接着,也没有什么原因,他把卡萝兰抱起来。
爸爸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
他告诉过卡萝兰,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老要人抱着走。
这会儿,他抱着卡萝兰,走进厨房。
这天晚上的晚饭是披萨。
是爸爸做的。
爸爸做的披萨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
这一次,他还在上头洒绿胡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还放了不少凤梨块儿。
可是,卡萝兰还是把切给她的一大片披萨全部吃完了。
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凤梨块儿。
好像没过一会儿,上床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卡萝兰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弹子塞在枕头下面。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以后,卡萝兰做了一个梦。
草地上铺着一块白色亚麻布,上面放着好多碗,碗里满满地盛着好吃的。
有沙拉和三明治,硬壳果和水果,一壶又一壶柠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奶。
卡萝兰坐在餐布一边,其他三边坐着另外三个小孩。
他们穿的衣服怪极了。
最小的一个是个男孩,坐在卡萝兰左边。
他穿着红色天鹅绒齐膝短裤,一件镶褶边的衬衣。
他脸上脏兮兮的,盘子里高高地堆着烤土豆,居然还有一整条冷鲑鱼,是烤出来的。
野餐之美,莫过于此了,女士。
他对她说。
对,卡萝兰说,说得对。
就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这个,今日欢聚,皆应归功于你,女士。
坐在卡萝兰对面的高个子女孩说。
她穿着一件褐色裙子,卡萝兰实在说不清样式。
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她在吃果酱面包片。
用一把很大的刀子,从烤得黄黄的大面包上灵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酱。
她嘴巴四周沾满了果酱。
此言极是。
数百年来,惟这一顿可称至善至美。
卡萝兰右手的女孩说。
她长得很白净,穿一件像蛛网一样薄的丝裙,金色头发上扎着一根亮闪闪的银带。
卡萝兰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女孩背后长着两只翅膀。
淡淡的银色,不是鸟翅膀,很像蝴蝶翅膀。
她冲卡萝兰笑着,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已经快忘了应该怎么笑。
卡萝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女孩。
和平时做梦一样,不知怎么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
大家在草地上玩,跑来跑去,喊着,闹着,扔一个亮晶晶的球。
这时,卡萝兰明白了,这是一个梦,因为没有谁累,也没有谁喘不上气。
她连汗都没出。
大家笑啊,跑啊。
那个游戏有点像官兵抓强盗,又有点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来跑去,玩得高兴极了。
三个人在地上跑。
那个白净女孩扑打着翅膀,飞在他们头顶上一点儿,不时一个猛子扎下来抢球,再飞上天,把球传给别的孩子。
然后,没说一句话,游戏就这么结束了。
大家回到餐布旁。
午餐的碗碟已经收走了,只有四个碗等着他们。
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银花。
他们吃起来,胃口好极了。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办的野餐,卡萝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办的。
不胜荣幸之至,卡萝兰·琼斯。
长翅膀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小口吃着金银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谢。
绵薄之礼,不成敬意。
说得是。
穿红色天鹅绒短裤、脸上脏兮兮的男孩说。
他伸出手,握住卡萝兰的手。
他的手现在不凉了,暖乎乎的。
深恩厚意,我等铭记在心。
高个子女孩说。
这会儿,她嘴唇周围沾了一圈儿巧克力冰激凌。
我真高兴,这件事总算完了。
卡萝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个孩子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翅膀的女孩头上那根发带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萝兰手背上。
对我三人,此事已了。
她说,这里是我等的驿站,不久便将从此地前往乐土。
对你却不然。
此后的事,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说话了。
下面的话呢,你下面肯定还有一个‘可是’,对不对?卡萝兰说,我听得出来,它就躲在你的话后面,像躲在雨云里一样。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来想鼓起勇气笑一笑,可下嘴唇却哆嗦起来。
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动着,说:是的,女士。
可我已经把你们三个救出来了。
卡萝兰说,我把妈妈爸爸救出来了,那扇门也关上了。
我亲手锁上的。
还有什么我没做的?男孩紧紧捏了捏卡萝兰的手。
她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记忆的时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嗯,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吗?卡萝兰说,你们总可以多少给我透露一点点吧?那恶妇以其右手为誓,高个子女孩说,但后来,她却破了誓。
我的家庭女教师时常说起,男孩说,天将降重任,必先权衡,不使负担过重,致人无力承担。
说完,他耸耸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
祝你幸运长在。
长翅膀的女孩说,智慧与勇气常伴左右。
视君之作为,三者俱在,决无匮乏。
故必能逢凶化吉。
那恶妇恨你入骨。
男孩脱口而出,此人从未失手。
万勿懈怠,须得小心在意,鼓余勇,以智计为辅,方可保平安。
可是,这不公平。
在梦中,卡萝兰生气地叫起来,太不公平了。
这件事应该已经完了。
脸上脏兮兮的男孩站起来,紧紧抱了抱卡萝兰。
你还活着,他悄声说,仍将活下去。
振作些。
在梦里,卡萝兰看见太阳落山了,星星在变黑的天空中闪闪烁烁。
卡萝兰在草地上站起来,望着三个孩子(两个走,一个飞)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地上渐渐远去。
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的一座木桥旁。
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向她挥手。
卡萝兰也向他们挥手。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天蒙蒙亮时,卡萝兰醒了。
她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她等着。
卧室门外,有东西窸窣作响。
她想,会不会是老鼠。
门吱吱嘎嘎响起来。
卡萝兰爬下床。
走开。
卡萝兰大声说,走开,不然你会后悔的。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慌慌张张从过道逃走了。
它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脚步声的话)。
卡萝兰心想,可能是一只多长了一条腿的老鼠……这件事还没完。
她告诉自己。
她打开卧室门。
灰蒙蒙的黎明天光照在过道里。
整条过道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出门,瞧了一眼过道另一头挂着的镜子。
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脸向外张望,那张脸看上去既瞌睡、又紧张。
爸爸妈妈房间里传出让人安心的轻轻的鼾声,他们的门关着。
过道里所有门都是关着的。
不管那个窸窸窣窣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在别的地方。
卡萝兰打开大门,看看灰色的天空。
她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也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里,她知道是真的)。
过道沙发底下有东西,刚才她还以为那是沙发的影子。
现在,那个影子从沙发下钻出来。
沙沙沙,几条惨白色的长腿一阵乱爬,拼命朝大门逃去。
卡萝兰的嘴惊恐地张得老大。
她吓得一跳,生怕那个咔嗒咔嗒从身旁窜过去的东西碰到自己。
它逃出大门,像只螃蟹,几条咔嗒咔嗒响的腿乱爬乱挠。
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在找什么。
过去几天里,她见过它好多次,抓、掐,听话地把蟑螂扔进另一个妈妈嘴里。
五条腿,红指甲,颜色像骨头。
它是另一个妈妈的右手。
它想要那把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