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5-03-30 09:01:46

妈妈轻轻摇着她,把她摇醒了。

卡萝兰?她说,亲爱的,怎么上这儿睡来了?再说,没什么大事,平常别上这儿玩。

我们到处找你,整幢宅子都找遍了。

卡萝兰伸了个懒腰,眨着眼睛。

对不起,她说,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瞧得出来。

妈妈说,那只猫是哪儿来的?我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门口等着。

我一开门它就跑出去了,快得像子弹。

可能它有急事吧。

卡萝兰说。

说完,她紧紧抱着妈妈,抱得紧极了,连她自己的胳膊都疼起来。

妈妈也搂了搂她。

十五分钟以后吃晚饭。

妈妈说,别忘了饭前洗手。

瞧瞧你的睡裤,屁股后头多脏。

你可怜的膝盖又是怎么回事?我绊了一跤。

卡萝兰说。

她走进浴室,洗了手,把凝着血块的膝盖也洗干净,在划伤擦破的地方涂上油膏。

她走进她的卧室——真正的自己的卧室。

她双手插进睡袍口袋,掏出三颗大理石弹子、一块上面有个洞眼的石头,还有一个里面空空的雪花球。

她摇摇雪花球,里面那个空空的世界里马上飘起亮晶晶的小雪花。

她放下雪花球,看着雪花飘呀飘,飘过原来那两个小人待的地方。

卡萝兰从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线,系好那把黑钥匙,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

好啦。

她换了身衣服,把钥匙藏在T恤下面。

贴着皮肤,冰凉。

她又把石头放进口袋。

卡萝兰从过道走进爸爸的书房。

他背冲着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爸爸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

她蹑手蹑脚溜过去,在爸爸正在谢项的后脑上亲了一下。

好吗,卡萝兰?他说。

说完才扭过头,笑着说,亲这一下是为什么?不为什么。

卡萝兰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你,就这个。

哦,好吧。

他说。

他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站起来。

接着,也没有什么原因,他把卡萝兰抱起来。

爸爸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

他告诉过卡萝兰,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老要人抱着走。

这会儿,他抱着卡萝兰,走进厨房。

这天晚上的晚饭是披萨。

是爸爸做的。

爸爸做的披萨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

这一次,他还在上头洒绿胡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还放了不少凤梨块儿。

可是,卡萝兰还是把切给她的一大片披萨全部吃完了。

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凤梨块儿。

好像没过一会儿,上床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卡萝兰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弹子塞在枕头下面。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以后,卡萝兰做了一个梦。

草地上铺着一块白色亚麻布,上面放着好多碗,碗里满满地盛着好吃的。

有沙拉和三明治,硬壳果和水果,一壶又一壶柠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奶。

卡萝兰坐在餐布一边,其他三边坐着另外三个小孩。

他们穿的衣服怪极了。

最小的一个是个男孩,坐在卡萝兰左边。

他穿着红色天鹅绒齐膝短裤,一件镶褶边的衬衣。

他脸上脏兮兮的,盘子里高高地堆着烤土豆,居然还有一整条冷鲑鱼,是烤出来的。

野餐之美,莫过于此了,女士。

他对她说。

对,卡萝兰说,说得对。

就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这个,今日欢聚,皆应归功于你,女士。

坐在卡萝兰对面的高个子女孩说。

她穿着一件褐色裙子,卡萝兰实在说不清样式。

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她在吃果酱面包片。

用一把很大的刀子,从烤得黄黄的大面包上灵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酱。

她嘴巴四周沾满了果酱。

此言极是。

数百年来,惟这一顿可称至善至美。

卡萝兰右手的女孩说。

她长得很白净,穿一件像蛛网一样薄的丝裙,金色头发上扎着一根亮闪闪的银带。

卡萝兰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女孩背后长着两只翅膀。

淡淡的银色,不是鸟翅膀,很像蝴蝶翅膀。

她冲卡萝兰笑着,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已经快忘了应该怎么笑。

卡萝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女孩。

和平时做梦一样,不知怎么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

大家在草地上玩,跑来跑去,喊着,闹着,扔一个亮晶晶的球。

这时,卡萝兰明白了,这是一个梦,因为没有谁累,也没有谁喘不上气。

她连汗都没出。

大家笑啊,跑啊。

那个游戏有点像官兵抓强盗,又有点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来跑去,玩得高兴极了。

三个人在地上跑。

那个白净女孩扑打着翅膀,飞在他们头顶上一点儿,不时一个猛子扎下来抢球,再飞上天,把球传给别的孩子。

然后,没说一句话,游戏就这么结束了。

大家回到餐布旁。

午餐的碗碟已经收走了,只有四个碗等着他们。

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银花。

他们吃起来,胃口好极了。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办的野餐,卡萝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办的。

不胜荣幸之至,卡萝兰·琼斯。

长翅膀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小口吃着金银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谢。

绵薄之礼,不成敬意。

说得是。

穿红色天鹅绒短裤、脸上脏兮兮的男孩说。

他伸出手,握住卡萝兰的手。

他的手现在不凉了,暖乎乎的。

深恩厚意,我等铭记在心。

高个子女孩说。

这会儿,她嘴唇周围沾了一圈儿巧克力冰激凌。

我真高兴,这件事总算完了。

卡萝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个孩子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翅膀的女孩头上那根发带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萝兰手背上。

对我三人,此事已了。

她说,这里是我等的驿站,不久便将从此地前往乐土。

对你却不然。

此后的事,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说话了。

下面的话呢,你下面肯定还有一个‘可是’,对不对?卡萝兰说,我听得出来,它就躲在你的话后面,像躲在雨云里一样。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来想鼓起勇气笑一笑,可下嘴唇却哆嗦起来。

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动着,说:是的,女士。

可我已经把你们三个救出来了。

卡萝兰说,我把妈妈爸爸救出来了,那扇门也关上了。

我亲手锁上的。

还有什么我没做的?男孩紧紧捏了捏卡萝兰的手。

她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记忆的时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嗯,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吗?卡萝兰说,你们总可以多少给我透露一点点吧?那恶妇以其右手为誓,高个子女孩说,但后来,她却破了誓。

我的家庭女教师时常说起,男孩说,天将降重任,必先权衡,不使负担过重,致人无力承担。

说完,他耸耸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

祝你幸运长在。

长翅膀的女孩说,智慧与勇气常伴左右。

视君之作为,三者俱在,决无匮乏。

故必能逢凶化吉。

那恶妇恨你入骨。

男孩脱口而出,此人从未失手。

万勿懈怠,须得小心在意,鼓余勇,以智计为辅,方可保平安。

可是,这不公平。

在梦中,卡萝兰生气地叫起来,太不公平了。

这件事应该已经完了。

脸上脏兮兮的男孩站起来,紧紧抱了抱卡萝兰。

你还活着,他悄声说,仍将活下去。

振作些。

在梦里,卡萝兰看见太阳落山了,星星在变黑的天空中闪闪烁烁。

卡萝兰在草地上站起来,望着三个孩子(两个走,一个飞)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地上渐渐远去。

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的一座木桥旁。

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向她挥手。

卡萝兰也向他们挥手。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天蒙蒙亮时,卡萝兰醒了。

她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她等着。

卧室门外,有东西窸窣作响。

她想,会不会是老鼠。

门吱吱嘎嘎响起来。

卡萝兰爬下床。

走开。

卡萝兰大声说,走开,不然你会后悔的。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慌慌张张从过道逃走了。

它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脚步声的话)。

卡萝兰心想,可能是一只多长了一条腿的老鼠……这件事还没完。

她告诉自己。

她打开卧室门。

灰蒙蒙的黎明天光照在过道里。

整条过道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出门,瞧了一眼过道另一头挂着的镜子。

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脸向外张望,那张脸看上去既瞌睡、又紧张。

爸爸妈妈房间里传出让人安心的轻轻的鼾声,他们的门关着。

过道里所有门都是关着的。

不管那个窸窸窣窣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在别的地方。

卡萝兰打开大门,看看灰色的天空。

她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也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里,她知道是真的)。

过道沙发底下有东西,刚才她还以为那是沙发的影子。

现在,那个影子从沙发下钻出来。

沙沙沙,几条惨白色的长腿一阵乱爬,拼命朝大门逃去。

卡萝兰的嘴惊恐地张得老大。

她吓得一跳,生怕那个咔嗒咔嗒从身旁窜过去的东西碰到自己。

它逃出大门,像只螃蟹,几条咔嗒咔嗒响的腿乱爬乱挠。

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在找什么。

过去几天里,她见过它好多次,抓、掐,听话地把蟑螂扔进另一个妈妈嘴里。

五条腿,红指甲,颜色像骨头。

它是另一个妈妈的右手。

它想要那把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