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早上,第四旅都在翻山越岭,一直逼向某一弧形角度的军事目标。
这是件令人赞叹的工作,可是对马克姆来说,这是极不明智的,因为他们暴露在潜在的狙击手的射击范围之内。
这些躲在巨岩后的狙击兵来无影,去无踪。
还有觊觎一两个背包里的东西的流浪人需要对付。
马克姆从总司令部到第四旅只花了四十八小时。
可中尉回师得迂回行军,挨过没完没了的日子。
马克姆是根据地形图沿高地行军的。
他思忖着假如是他接到这一命令,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
马克姆对中尉生气,此时气还没消。
可直到中午,他也没表露出来。
这时,他们疲惫不堪地登上了一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控制所有的通道。
你怎么啦?中尉问。
马克姆没事儿似的看着他说:没什么。
来,让咱俩把话谈开吧。
嗯——我觉得你该毙了那个村头领。
笛克森是咱们的朋友啊。
中尉明白这只是回避的伎俩,可他还是说道:我们并没有那伙人杀笛克森的证据。
快乐的比尔是个优秀的军官,并不是村夫们可以随意整倒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要杀个人还需弄到证据。
跟你直说了吧,我已经处置了他。
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他跟我们道别的呀。
你没看见吐吐把枪发给了波拉德从地下找到的那三十一个人吗?马克姆,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加剧那小棚屋的紧张局面呢?俘虏都被放掉了,那儿的工作都已经干净利落的完成了,我干嘛还要自找烦恼。
那些乡巴佬做事叫人莫名其妙。
如果他们的头领被杀,趁我们在他们那儿,还不定有什么灾祸落到我们头上,这事就算是结了。
你意思是说那些士兵……当然。
那个村子,你也可这么称呼它,刚刚经历了军事制度,怎么不会是这样的呢?我们刚到时就没见有几个男人。
又增加了三十一个男人,他们会喜不自禁的。
谁能想到这个村落会不会由此而变得更加兴盛呢?当然,这类事就与我无关了。
马克姆至少还在忿忿不平。
他瞪着中尉,极为难堪的样子,可突然面对这冷酷的毫无遮掩的谈话,他的心里又在七上八下地打起了小鼓。
实际上,他开始为那个头领感到难过,心底早就把被困士兵忘得一干二净了,更别说他们所受的奴役了。
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马克姆说。
也许是因为我在前线呆得不如你久。
也许是因为我只是个参谋官,而且一直就是个参谋。
可是,嗯,你是忽左忽右,前后矛盾的。
你对那俄国指挥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却像恶犬一样对待村头领。
中尉没把这话放在眼里。
毛基走上来,把午饭摊在巨石上。
两个军官好大一会儿都没言语。
中尉吃完后朝后一坐,朝布满秋色的峡谷若有所思地望去。
最后,他开了腔:我想那是我的一种感觉。
也许因为兵团里的军官已所剩无几,我觉得应该保护他们,让他们能活下来。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军官都被灌输了不辱使命、至高无上的教义。
是那些平民将这一切弄得乌七八糟的,难道不是吗?他们不懂政治,不懂经济,还有他们让士兵去做肮脏勾当的哲学。
这一切就是问题的起源。
那俄国人是个同行,而那个村头领——真恶心!是个愚蠢的大老粗,他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肮脏的谎言教育,他是个毫无文雅气质、缺乏勇气的乡巴佬——我一想到他就感到倒胃口。
他凝望着如绵如织的斜坡,半天没有讲话。
过了一阵,说,我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克姆对他引发的淡淡的伤感有些敬畏,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
他主要是在反复斟酌这趟迂回的行军,并不太敢胆大妄为地批评战场指挥官。
整个下午,他们都是在荒野里行进,只有兔子和飞鸟被他们惊醒。
而到傍晚,他们走到了一处曾经是工业区的地方。
这里一英里左右的土地上留下了建筑物、机械设备的残迹。
尽管这座城市在战争刚刚开始时,就遭灭顶之灾,化为乌有,可在每回战争的间歇,这里又得到了小规模的重建,主要是为了利用在此处发掘的煤炭资源。
但部队每一回撤退,都要炸毁煤矿,这样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地,最终,这个煤矿彻底瘫痪了。
破烂的水箱七零八落地横躺在废墟中——在蓝天映衬下,好似一个个锈蚀斑斑的颜料块。
一堆堆瓦砾处就是先前的建筑物,上面长满爬藤和棕色的野草。
过不了几年,这个地方就会一片荒芜,也许只会剩下破烂的墙垣。
在雾气蒙蒙的黄昏下,这里依稀可辨。
熔化的玻璃在脚下嘎吱作响,大块扭曲的金属证明铝热剂燃烧弹曾经在此肆虐。
第四旅通过海底生物采集装置过滤测定出该处无放射性污染,他们都一言不发,高度戒备。
吉安的人背着轻武器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个个汗流浃背。
他们既抱怨承担这么吃力的工作,又在咒骂枪炮太沉。
中尉看到威则尔的通信员在掀翻的火车车箱一侧的前方向他发信号。
他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先头部队。
身形小巧的威则尔一动不动地指着前方挂起来的铁轨,什么也没说。
那钢轨从墙上伸出来像是个绞架,不过,那的确是个绞架。
有四个士兵吊在绞架上,他们的脖子比原来长两倍。
他们穿着军装,在微风里吹来晃去的,正在腐烂。
他们下面的石头上划了几行字:士兵们!前进!波拉德上来轻声说:是英国人。
中尉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前面就是煤矿的入口,一堆堆垃圾散落了一地。
他详尽地侦察了这块地方,便回到了战士们身边。
我听到下面有人,威则尔耳朵贴着地面说。
一粒子弹朝火车车箱射去,像似断了弦的班卓琴声杳然而逝。
我觉得,中尉说,这儿是过夜的好去处。
吉安!大炮前排准备!随后过去的几日里,马克姆越来越变得闷闷不乐。
他碰上了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使他神经过敏。
他在桑的鹤斯特时,就非常偶然地认识了中尉。
他俩当时都是十六岁的年轻人,准备受训后当军官。
但他想不到中尉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那时中尉是个有些安静、心情愉快的年轻人,只是眼里透出一丝魔影。
他们分手后的七年真是战乱连年。
中尉在英格兰打了两年,马克姆打了五年。
而中尉在欧洲大陆所经历的那五年战斗的洗礼似乎把他锻造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
这一切都毫无道理!马克姆靠一纸命令和军官对上级服从的习惯将中尉召了回来。
这事涉及维克多打算怎样处理中尉的传闻。
然而,中尉的大脑却不是按着一定模式来思维的,他也不是可以被随意哄骗的。
现在他正朝几乎不起指挥作用的总部挺进!马克姆现在可以确定中尉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
难道中尉没注意到英国共产党党纲中有关要重组军队的条款吗?他在战役中是否是过于一帆风顺——物极必反,不是吗?当然,像这样的人,清楚而有力地向世人表明了他的独立性的人,是不能在总参谋部工作的,应该带着支队伍留在外面。
马克姆还为妒忌所苦。
他已习惯地看到中尉和他的队伍间的那种亲密理解,是的,可是这些家伙实际上似乎在脱离队伍行进,而在中尉眼里却很正常。
这简直太叫人厌恶了。
嗯,这是要改变的。
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权利的,这些家伙会看到新的秩序会更好。
一个聪明的指挥官在委员会下要比自己单枪匹马地干更好,因为他总可以左右委员会的人选,以利于他自己,还可以将错误都归咎于委员会。
士兵们一向都是些愚蠢的动物,马克姆明白。
依据中尉所了解到的情况,中尉是不会急于去总司令部报到的。
但他又为什么不把马克姆送到西天,然后,掉头向南,忘掉曾有过什么总司令部一类的组织呢?对—个总觉得自己无法行使指挥权的人来说,这蜿蜒的旅程是惹人恼恨的。
马克姆每每有种感觉,就是他是这里唯一说了算的人。
所以中尉发出的每道命令在他听起来无疑是对他故意的公然的侮辱。
真晦气。
那边一个村子的人就都本能地倒向中尉!而煤矿这儿的人,尽管在短暂的战斗中被狠狠地揍了—通,中尉发出命令后,就都乖乖地服从了。
昨晚,当他们向古堡发动进攻时,负责的军官几乎要舔中尉的靴子了。
这个旅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们的背包里都塞得满满的。
四十个引人注意的行李架上摆满了枪支,还有那几辆二轮轻便马车拉的补给。
农村里最好的东西可以在这儿找到,这伙人拥有这里仅有的财富,他们还在行军、打仗。
当穿越总部周围三不管地带时,他们用了两天进行急行军,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些战利品对中尉来说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马克姆呆在一个布满山洞的小山上的安全处沉思了良久。
这座小山曾经遭到过攻击,那次突击中只死了一个战士和一个送物资的人。
马克姆感到他和中尉很明显要争吵一番。
马克姆是站在维克多一边的,这次争吵很快就会定出输赢来的。
在法国的英国远征军总部似乎永恒不灭。
它经受住了上次大规模轰炸的考验。
它是在总参谋部的监督下于十五年前修建的。
因此,它兴许是这儿唯一安全的避难所。
现在,它是一个没有国界的国家。
建造它几乎用完了所能发现的要塞伪装和盔板防卫的所有技术,无论是炮弹还是毒气都不会对它产生任何作用。
而它的最深层隐秘处还是防原子弹和放射性尘埃的。
只有疾病和细菌能给这里的人带来较大的死亡。
它在地下占地约五万平方码,处于一座雄峻的高山的优良位置。
里面的每个房间都要超过八十尺,并且每个房间都被设计成可以承受住能够炸毁二十座城市的巨型炸弹的一击。
从安全角度来看,这里可谓是无懈可击,所以总部一直巍然挺立。
这里距离残破的巴黎还有一段距离,离大海的距离就更远了,这是为了防止来自那边的侵袭。
这里由三十九个将军轮流指挥。
他们所缺乏的就是必备的供给,时局动荡更使他们的窘境雪上加霜。
每个通风机本身就像一座堡垒。
它由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过滤器护卫着,因为过滤器可以把空气中所有不纯净的东西滤掉。
除此之外,每间房里都有个储氧罐,足够一百人吸一个月的。
水也很足,因为这地方将近有十座喷水井,有两座井是靠自身压力运作的。
照明是由酒精动力驱动,太阳镜系统做辅助。
通讯本身是被忽略的,因为以前只有电话和无线电。
因为需要铜,所以电话就被搁置一边;当野战军储备的电池渐渐用完之后,无线电也就一无是处了。
偶尔,还建立起与英格兰的通讯联络,但此刻也没有这种必要了。
外表上看,这里只是个小山丘,四周的原野已被不断的轰炸撕裂得面目全非。
因为开阔地太大,想要接近它也很难。
四外有十来处类似这里的起伏山丘,所以敌方飞行员常常搞错目标,直到整个地区类似处都被标记后,方才恍然大悟。
被烧焦后已经生锈的坦克和变了形的飞机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
总之,这里是理想的总部。
万无一失的将军们会从此处把军队派出去当炮灰。
中尉上回看到它时,还是夏天。
但是,撒在低矮树丛上的毒气已使夏季和深秋没有多大差别了。
细雨正使平地变成沼泽,地平线模糊不清。
第四旅的人都把头盔拉下,衣领竖起。
这多半是出于行军的习惯,此外,还要挡住他们单薄军衣外的潮气。
他们在雨中只走了一个上午,就都变成了—个颜色,即泥土色。
但却听不见抱怨声。
这雨已经憋了好久没下了。
—个吃饱了饭的集体只有碰到些不如意的事才算正常。
曾几何时,在这一带布置有图像电子哨位,只可惜总部的周围曾经不时受到攻击,有些被炸坏了,还有些磨蚀失效了,也没有重新装配。
实际上,第四旅几乎都要到达山顶了,才被哨兵大声喊住。
士兵们,威则尔对鲍尔杰嘲笑地埋怨说:我们要是试试的话,真可以溜进去把他们的袜子偷走。
他们就是这么守卫的,鲍尔杰说,要塞的毛病通常就在这里。
八年前,我说过这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出现的。
他们感到像是住进了保险箱里,连看—眼都嫌烦。
让士兵吃饱了,给他个沙袋去打,他就去睡觉了。
不,他不会的。
威则尔说,他还坐在那儿想入非非。
不大会儿工夫,他就会得出结论来了:他是个共产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或个人主义者。
除此之外,你知道吗?他还要枪毙军官,改变政府。
我敢说如果他们没有处死士兵的基地,我们英国就还会有个国王的。
并非是因为打仗毁了这些政府,而是因为吃饭。
吃饭并没有什么错呀,鲍尔杰辩解道。
有战斗时,吃就没有错。
整天吃饭不战斗,就会成为臭政客。
他们在这儿没吃多少呀。
鲍尔杰从头排岗哨间走了过来说。
的确,那位哨兵骨瘦如柴。
他的皮带好像紧紧扣在了脊柱上一样。
他那面庞现出牙床的外轮廓,他周身显露出厌倦和无望。
当他要持枪时,他把枪多举高了一两英寸以示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没召集卫兵就把中尉放了进去。
第四旅顺着斜坡来到了地下。
地下回响着隆隆的炮车声。
他们停在头—间房子里时,有个军官从卫兵室走出来。
是第四旅吗?是的。
中尉说。
我是斯特林少校。
噢!喂,马克姆。
乔治保佑,老伙计,我们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自己游了趟欧洲大陆。
马克姆说。
这是中尉在场的情况下,他头—次感到轻松自在,所以能把他的真实想法慷慨陈述出来。
哦,天哪。
我们一直等着,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你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这是最重要的。
马克姆,换了我,我会把我的手下安排在东区的。
我们这儿共计一千六百人,再加上你的人马,将近有一千八百人吧,现在多半安置在北区那些旧的千人营房里。
那儿相当宽敞、明亮,所有人都聚到一起也不错。
少校把他们都称为马克姆的队伍,中尉并没有特别诧异。
只是实际所发生的一切使他有点气愤,他们至今还不是马克姆的手下。
军士长波拉德,中尉说,你在北区率旅部驻扎。
我探望完维克多将军后,马上去检查。
是,长官,波拉德说,还有那些脚夫呢,长官?先将他们留下待命。
我敢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长官。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敬礼,转身走了。
不管他多么想祝福中尉交好运,他都没敢说出来。
中尉看了看斯特林,他不喜欢这家伙。
维克多身边聚集的不是参谋,而是乌合之众。
他们是上届政府换任时给罢黜下来的人。
这些人战争期间在伦敦的防空洞中躲躲闪闪的,可个个都善于奉迎拍马。
自从实施免疫隔离以来,派人去法国无异于将其终身流放。
他们整天所做的就是躲避炸弹,巴结上级。
在奉迎方面,他们均已成为专家。
很久以前,最后一批有能力的军官占据了这里。
而现在,他们哪儿去了?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漂流,还是在此处已被剥夺了指挥权,中尉不得而知。
斯特林少校有点受不了中尉眼中射出的责备的目光,他也对中尉嘴角边挂着的微笑极为反感。
还有大约八十七名野战部队军官没有来报告。
现在,很明显他们不会再来报告了。
那为什么像中尉这样有着赫赫战功的人还回来呢?全部队加在一起只有二十一支余部回来了,它们都是因为在外面要挨饿才回来的。
可很明显,第四旅不是给饿回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以解释的谜,也许是职责习惯使然吧。
这名传令兵会带你到住处的,斯特林少校说,你可以准备一份书面报告,由他交给上校副官。
给打发完之后,中尉端详着马克姆,看了好一阵子。
很明显,他是要去见维克多将军了。
马克姆也似乎招架不住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中尉跟在传令兵后面,毛基跟在中尉后面。
他们沿着阴湿的走廊朝下面越来越深的迷宫深处走去。
这里很久没人清扫了,黑乎乎的一片。
水泥墙上随处可见脱落的痕迹,一片片苔藓的四周滴答地淌着水。
一排排军官的套房因经久不用弥漫着潮湿的气味,那房门,因为有两年多没人碰了,从损蚀了的铰链处向下坠着。
往事重现,中尉想起了这地方。
五年以前,英格兰把她的最后一批战士送到大陆,当时这儿的军人还很骄傲,了不起,这些走廊里回荡着欢声笑语,匆匆的脚步声也不绝于耳。
军士长奔跑着去领命,继而去执行命令。
上尉以下军官的勤务兵端着热水或洗熨好的衣服激动地跑来跑去,食堂侍者用盘子端着饮料闪来晃去。
军官们会面时互致问候,乞盼着能听到新的消息。
而现在却是静悄悄的—片,就连老鼠也不在那死寂的幽暗处跑了。
以往欢迎词的声音永远凝固了,以往的那些面容已在千里之外的坟冢里化解了。
只有鬼哭依旧,幽幽冷寂……那儿真的只是风在吼吗?传令兵乏力地指着一扇门,一屁股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就好像是费了不少劲似的。
毛基走进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打开太阳镜的汽水阀。
房间里乱扔着几堆破行李、旅行包、皮箱、兵士的背囊。
他们试图寻找些有价值的东西。
那上面是厚厚一层霉菌,又湿又黏的。
一些曾被阵亡者视为珍贵的物品被随便扔得到处都是。
一张姑娘的巨幅照片摆在屋子的中央,不知谁不小心踏破了玻璃,潮气渗了进去,泥水几乎把整张脸都给弄脏了。
一扎信散落了—地,有几封皱皱巴巴的,其它的也都弄上了污迹。
桌上的那封只能读出:我最亲爱的蒂姆,我知道你会平安地接到这封信……一双做得非常舒服的靴子从柜里伸出来,可已经被老鼠把皮子吃到近脚掌处了。
中尉靠在桌子上,毛基想要把东西都扔进大衣箱里以便腾出这个地方来。
中尉眼睛朝上一望,—眼瞧见有个镂花盆子,这是架子上的最后一件行李。
盆里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就被放得井井有条。
英国远征军第十军团第二师第四旅上校指挥官阿·褚·福塞斯。
中尉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腰板挺直、灰白胡须的战士的画面。
当他直视中尉时,极力想不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走了,孩子。
他们走了,我也要走了。
现在就全靠你了,孩子。
突然,中尉极为不安起来。
他生气地把桌上的东西一扫,从这边墙到那边墙来回踱起了方步。
毛基很吃惊,因为以前他从没见中尉流露过情感,即便一丁点神经质都没有过。
这个驼背的士兵急忙把废物都塞进大衣箱,挪开挡道的行李。
他把中尉的个人用品放在床铺上,拿出剃须刀和几件干净衣服,出去看看哪儿有热水。
我不换洗了,中尉说。
毛基看着像泥饼似的披肩和破了几个洞的皮靴,然后转过身把干净的衣服收好。
给我找几张纸。
毛基在垃圾堆里找出几张纸,在桌上展平。
他把铅笔放下,又拉来了椅子。
中尉坐下写道:五月至十一月一日第四旅报告。
呈交英国远征军总指挥。
经官方上校副官正式提交。
第四旅指挥——中尉执笔。
1.第四旅在阿米安斯北部地区完成巡逻任务。
2.第四旅遭遇并击溃了几股敌军。
3.第四旅为国家实现了自给自足。
4.第四旅现有一六八人,五名高级军士、一名军官。
5.第四旅一接到命令即前来向司令部报告。
第四旅指挥官毛基将此报告交给外勤,他晃晃悠悠地走了,他手指间的报告软绵绵的耷拉着。
对不起,长官,毛基说。
怎么回事?我不喜欢那家伙,长官。
中尉看了他一眼。
那个上尉马克姆,长官。
我觉得他在这儿很得宠。
他是个参谋官,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对不起,长官。
怎么?我肯定人人都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这儿的人都像吃不饱的样子,这儿附近的乡村也一无所有。
我想这就是我们被召回的原因。
中尉,对不起了。
又怎么啦?我认为马克姆上尉要被授权指挥全旅。
长官,他一副指使人的样子,身上半点战场指挥官的样子也没有。
他软弱得很,简直不堪一击,他所知道的就是——你是在谈论一个军官,毛基。
对不起,长官。
可我谈的是几年前出现的什么参谋中的—个。
官方总是那么腐败,它们想要摆脱的一定是美好的……毛基!是,长官。
毛基退下去不说了,又去翻那些为人遗忘的行李去,看看是否有中尉能用得上的东西。
他不时弯下腰看一眼他的军官。
明摆着,他很焦虑。
两个小时后,传令兵慢腾腾地到门前通知说要中尉向上校副官汇报,中尉答应随着他去。
当他俩路过门口的传令兵时,毛基轻声说:你要小心,长官。
他们在地堡中不停地走着,中尉留意到地堡总的说既空旷又肮脏。
他开始觉得毛基的意见不无道理了,也就是说此处不久就会被放弃。
他们终于来到了上校副官办公室。
这里被铅板完全隔开了,说话时有回声,空洞洞的。
这间房和地堡其它房间的门牌不同,坐在外间桌旁的五个下级军官似乎饿得不是那么凶。
他们的军服都穿得笔挺的,即便是旧了点,也一点都没有磨蚀,他们有权挑选地堡里最好的东西。
这些人身上有些中尉无法立刻辨别出的某种不健康的东西。
中尉看惯的是风吹日晒、身上滚得尽是黑泥巴的人,他们个个都脸庞刚毅,决不浪费语言和行动。
而这儿的人,脸色和女人的差不多少,而且是些名声不好的女人。
他们似乎对中尉的外表颇感兴趣,中尉一走过去,他们就交头接耳地说个没完。
上校副官的名字叫格里夫,当然,他很像是殡仪业人员。
他坐在犹如一口棺材一样的桌上,好像在对死者表示哀悼。
他长得黑瘦,虚情假意的,眼里缺乏毛基那诚实的神情。
他们都是虚伪的,戴着面具生活的人。
格里夫没太在意中尉。
先要求他在书桌前站几分钟,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时再抬眼看看他。
然后,他没说话,却派了名下级军官去请示将军能否接见中尉。
下级军官回来后,格里夫站起身,说:第十军团,第二师第四旅指挥官。
他朝中尉打了个招呼,让他跟着他。
另一个下级军官通报他们的到来,于是,中尉又被召进一个大房间里。
一张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坐在桌旁的人很像是坐在副官外间办公室那儿的人。
他们都刮了脸,梳了头,还抹了油,官阶识别符章戴得很醒目,他们不想有人叫错他们的军阶。
他们身居高位——他们的参谋职位,他们觉得是很高的。
中尉清楚他们的动机,他也知道他们看到自己—身泥巴都惊呆了。
他那战袍上是一块块泥巴,靴子上也是一脚的泥,没有刮过的脸上也是污泥片片。
他们没想到披肩搭在中尉手上,而披肩又是防弹的。
他不应该穿着这身装束前来见将军,人们静静地用眼光责备着副官。
维克多将军是个头大、嘴小,身材矮小的人,—副脱了水的模样。
他坐在桌子里头,仔细打量了一眼中尉,发现中尉的眼神里有种令人震撼的力量。
他匆匆回过头看了眼报告。
他不大喜欢这些战场指挥官,他们带着战斗的气息进来,对他的命令说三道四,总在打消着他的自信心。
中尉觉得这里与其是个会议室,不如说是个军事法庭。
他看到了马克姆,现在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地靠在墙上,漠不关心地站着。
一个叫史密斯的上校坐在维克多右边,用目光征询维克多的许可。
得到同意之后,他转向中尉。
史密斯手里拿着中尉的报告。
没什么要补充的?史密斯说。
已经足够了,中尉说。
可你没有提供伤亡或开小差的细节或交战的部队。
我知道你们不会感兴趣的,中尉说。
桌边的人眼里又增加了好奇,因为中尉的口气里至少没掺和进彬彬之礼。
现在讲讲吧,史密斯说,给我们说说。
我们必须知道那儿有什么样的部队,它们也许要阻碍我们行动。
大约有一千名俄国人正朝南向意大利进军,他们是最后一批白俄罗斯帝国的军队。
你们也许会和他们取得联系,不过,我怀疑这一点。
这回好多了,史密斯说,露齿一笑,真像是只兔子。
现在,我们得到报告说有几股士兵组成的游动匪帮,没有军官,他们—直在毁坏村庄。
你见到过几股呢?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和你有什么相干?亲爱的先生,这是职责……我接到命令要回到这里。
我想乡村的治安应交由当地的驻军来管,这也许是敌军,也可能是我们的部队。
我们并没向你征求意见,史密斯说。
可你们从中已经得到了,中尉说。
他详尽观察了这间房,发现有四个士兵站在这伙人周围,另有两个站在维克多身后。
那些家伙在那儿干吗?中尉向他们的大致方向指了一下。
士兵委员会代表,史密斯说。
然后,他讽刺地说:当然,如果你反对……委员会的窃笑使他很高兴。
那几个代表个个呆头呆脑,只是比营房里的同胞们吃得更好一些。
他们没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有意冒犯了,可当他们反过劲儿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们这里有个报告,史密斯说,你一直都没在你们旅组建士兵议会。
这是真的吗?是的。
我根据这儿的记录认为,我们从你们部队得不到法格森的音讯了。
他是我们派去帮你们旅组建这类委员会的。
他被杀了,中尉说。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派个士兵去,他也许还能多活一阵。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头一次遭到火力攻击,他就被打死了。
你是说是你……我什么也没做,先生们。
我不必亲自击毙捣乱的人。
这年头,想要活命,就得有个人样。
他环顾委员会四周,显然没发现像样的人。
史密斯和将军交头接耳地商议了一会儿,又瞥了眼中尉。
然后,维克多朝左边的军官耳语了几句,那人又小声跟另一个嘀咕了点什么。
这一桌人叽咕了半天,最后,史密斯又回过头,小声跟将军身后的两个士兵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都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史密斯挺直腰板跟中尉说:我们得出结论你不胜任担当指挥官,先生。
我们已经决定要革除你的职务。
由于你的军衔不够高,无法和参谋挂上钩,你只好作为卫戍部队编外人员,没有任务,因而只能享受半额配给。
我的指挥权呢?中尉问道。
会认真处理的。
我认为马克姆上尉更适合担当这一职责。
第四旅将缩编为一个连,隶属第一军团第一师第一旅,将从部队列表中除名。
你要把档案和条例移交给马克姆上尉。
先生们,中尉说,你们的愿望即法律。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当然可以。
史密斯回答说。
你们打算离开此地。
我大概可以给你们提供周围农村的情况的数据。
你们从何处能得到给养等等。
恐怕我们不需要你的建议,史密斯说。
可是我们没有理由不告诉你我们准备去南方的某一地区,有报告说那里土地肥沃。
顺便提一下,中尉,我觉得你没有机会再和自己的部队在一起了,会通知卫兵禁止你与你的手下交往的。
这儿有几个和你差不多的战场指挥官,你知道,我们不想惹麻烦。
我被隔离了……当然,这是必须的。
格里夫上校,请你确保在中尉返回住所前,就连他的勤务兵也要被送到兵营去。
这意味着,中尉说,我被软禁了!史密斯耸了耸肩说:这话难听了些。
你似乎和我们的政治观点不同,这样的话,你自然就必须被隔离开了。
也许,你的房间也要换一换。
你们可曾想过你们会为此而后悔的?又来了,又来了,史密斯觉得有趣地说:现在还来撒野,你已被革职查办了,中尉。
马克姆上尉看到已取得的满意结果禁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