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这座城市建在七座小山上,据说曾经是早期人类的首都。
以往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是瞭望人团会的,只负责守望茫茫太空,了解罗马的历史是史学家团会的事。
然而,今天黄昏时分,从南面第一眼看到罗马城的时候,我就深信不疑,罗马有着辉煌的历史,就是现在,它也依然是一座有好几万人的大城市。
高高的铁塔醒目地耸立在暮色中,城里闪烁着迷人的灯光。
在我左面,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一片彤红。
一条条流动的天蓝色、蓝紫色、深红色的云带翻滚着,扭动着,跳着夜之舞,相互交叠,使天空越来越暗。
在我右面,黑暗已经降临。
我极力想找到那七座小山,但落空了,可我知道,这儿就是当初那条条道路都通达的伟大的罗马。
想到祖先的丰功伟绩,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们在笔直的路旁歇了下来。
望着罗马,我说:真是座不错的城市。
我们可以在那儿找到工作。
旁边,阿弗卢埃拉拍了拍她那有饰边的双翼,还有吃的?她问道,声音清脆,还有住的,喝的?当然,我说,都会有的。
我们走了多久了,瞭望人?她问道。
两天三夜吧。
要是我一直都在飞的话,也许会快得多。
对你来说是这样,我说,你恐怕早就把我们抛得远远的,再也不理我们了。
你很想这样吧?她走近我,蹭着我粗糙的袖子,然后靠在我身上,像一只黏糊人的猫。
她的双翼展开成薄薄的两大片,透过它们甚至可以隐隐看见落日和城内的灯光,不过都有些变形了,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的黑头发散发出阵阵香味,我伸出双臂,拥住她那修长、男孩子般单薄的身体。
她说:你知道,瞭望人,我是多么希望永远和你呆在一起,永远!我明白,阿弗卢埃拉。
在罗马我们会很快乐吗?会的,我说,放开了她。
那咱们现在就进罗马去好吗?我们得等等戈尔曼,我摇摇头说,他探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不想说我很累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才十七岁,怎能体会到上了年纪的疲惫?我老了,虽然比不上罗马,但也已经够老的了。
等他的时候,她说,我可以飞一飞吗?当然可以,飞吧。
我在我的瞭望车旁蹲下来,双手凑在振动发电机上取暖,阿弗卢埃拉在一旁准备起飞。
首先,她脱掉长袍,因为她的双翼力量不够,承受不了这些额外的负担。
她轻巧自如地除去小脚上透明的玻璃泡,又脱掉深红色的外套,柔软的皮质护腿。
西方太阳的余光在她那苗条的身子周围闪烁着。
像其他飞人一样,她身上没有多余的组织:胸部只有两处微微的隆起,臀部也是平平的,大腿很细,站立的时候中间还有好几英寸的空隙。
她有一百磅重吗?我颇有些怀凝。
和往常一样,一见到她,我就觉得自己特别臃肿笨拙,身上只是一堆可恶的赘肉,虽然我其实也没有多重。
阿弗卢埃拉在路旁蹲下来,手指贴地,头垂在膝盖上,念叨飞人的祷告。
她背朝我,双翼精致而充满活力,拍打的时候就像被微风吹起的披风,环绕在她周围。
我不明白,这样的双翼怎么能将她带到空中。
它们不像雄鹰的翅膀那样有力,而是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轻盈、透明、纹理分明,散布着各色斑点,黑色的,浅蓝色的,还有鲜红色的。
一根结实的韧带将它们同阿弗卢埃拉突出的肩胛下面两块平滑的肌肉相连,但是她没有飞行动物身上的那根大胸骨,也没有飞行时所需的肌肉群。
哦,我知道飞人升空不仅仅靠肌肉,对此他们团会有保密纪律,让人颇觉神秘。
尽管如此,我这个瞭望会的人,也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奇异的团会了。
阿弗卢埃拉祈祷完毕以后,双翼就乘风升了起来。
她只飞了几英尺便停下来,悬在半空,使劲地拍打着双翼。
现在还不是晚上,她的翅膀是夜翼,不能在白天起飞,因为太阳风强大的压力会把她摔到地上。
这会儿正是黄昏和黑夜交替的时候,还不是她起飞的最佳时刻。
我看见她猛地被天上的余光推往东方。
她的双臂和翅膀拼命地拍打着,神情非常专注,瘦削的脸显得极为严肃,薄薄的嘴唇念念有词。
她弓起身,又冲了出去,突然她又平行着盘旋起来,脸朝地面,翅膀不停地在空中晃动着。
飞起来,阿弗卢埃拉,飞起来呀!终于,她飞了起来,以自己的意志战胜了白昼的余光。
我也替她感到高兴。
她赤身裸体,在夜幕中飞翔。
我看得很清楚,因为瞭望人的眼力是极好的。
现在她已经在她身高五倍的高度了,双翼已经完全打开,挡住了部分罗马城。
她朝我挥挥手,我也回送她一个飞吻,还有爱的祝福。
嘹望人不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但是阿弗卢埃拉就像我的女儿,我为她能飞起来而感到骄傲。
自从在埃及碰面以来,我们已经结伴旅行一年了,可我却觉得这一辈子都了解她似的。
她令我精神焕发,我不知道她从我这儿能获得什么:安全感,丰富的知识,与她生前的时光同在?我只希望她也像我爱她那样爱着我。
现在她已经飞升得很高了,在空中,她一会儿盘旋,一会儿冲入高空,一会儿俯冲下来,一会儿又像跳芭蕾舞那样单脚旋转,长长的黑头发如流水般顺滑,身体看上去好像只是双翼的附属物。
她的双翼在夜色里微微发光,并有规律地颤动着。
她飞到了高空,为摆脱了地心引力的约束而自豪,这时,我更加觉得自己脚重如铅。
像一只小火箭,她嗖的一下朝罗马的方向飞去了。
我先是看见了她的脚底,夜翼顶端,然后她就消失了。
我叹了口气,双手伸进腋窝去暖和暖和。
为什么我感到寒意逼人,而这个小女孩儿却能光着身子在夜空中如此快乐地翱翔?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一天只有二十个小时),又到了我嘹望的时候。
我走到车旁,打开箱子,支好仪器,上面有些拨盘的罩盖已经发黄模糊了,指针的发光涂层也已脱落。
这些仪器是在海洋上遭遇海盗袭击以后幸存下来的,由于海水的侵蚀,包装已经有些破烂。
我启动程序,那些破旧的控制杆、按钮还算灵敏。
瞭望人首先要祈祷,达到空灵的心境后与仪器融为一体,再进行瞭望,在茫茫的夜空中搜寻人类敌人的踪影。
这就是我的技艺。
我握着操纵杆,拧着旋钮,抛开杂念,准备融进我的仪器里。
我刚刚进入状态,身后就响起了深沉洪亮的声音:哎,瞭望人,怎么样啊?我一下子就搭拉在车上,全身很不舒服。
工作时突然被人打断简直是种折磨。
我感到心里有爪子抓挠似的,脸发热,眼睛一团模糊,喉咙也发干,我赶紧采取防干措施,一并离开了仪器。
我转过身,极力掩饰住颤抖。
我们的旅伴戈尔曼就站在我身旁,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他微笑着,被我痛苦的样子逗乐了,可我不能对他生气。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对一个无会人发火的。
我勉强费劲地问道:有什么收获吗?收获可大了,阿弗卢埃拉呢?我指了指天空,他点点头。
你发现什么了?我问他。
这儿正是罗马。
那当然。
可我曾经不太相信,但是现在我有了证据。
是吗?在我口袋里面。
瞧!他从长及膝盖的短袖外衣里取出口袋,放在我旁边的人行道上展开,双手伸进袋子,咕哝着从里面拖出一个重重的白石类的东西……现在我看清了,是一节大理石柱子,岁月的流逝使上面满是凹槽和小坑。
从罗马帝国的神殿里弄到的。
戈尔曼满心喜悦地告诉我。
你不该拿走的。
还有呐!他叫了一声,又从口袋里捧出一把金属片,叮叮当当地撒在我的脚边。
这是硬币!是钱哪!看,瞭望人,上面还有凯撒们的头像呢!谁的头像?古罗马的统治者呀?你不懂历史?我好奇地望着他,你说你是无会人,可你不会是伪装的史学家吧?看看我的脸,瞭望人,我可能是哪个会的?谁愿意接纳一个丑人?那倒也是,我说,端详着金黄色的他,厚厚的皮肤像蜡一样,红红的瞳仁,嘴巴也是缺的。
戈尔曼是因为接触了使人畸形的药物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在我们眼里是个怪物,却自我感觉良好。
可是按照我们第三纪元的惯例,这个丑八怪是不受法律规定的约束的,他们丑人也不参加任何团会。
还有呢,戈尔曼说。
这个袋子可真能装,要是需要,恐怕全世界的东西都可以塞进这个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里,却只消攥在一个人的手中。
戈尔曼从里边掏出一些机器碎片,几个扫描仪,一个褐色金属制成的有尖角的东西,可能是古代的什么工具,三个闪闪发光的正方形玻璃片,五张纸——哇!纸张!——还有许多其他古董。
看到了吗?他说,我这趟还真没白跑,瞭望人,这些东西可不是随便拣来的。
每样都有记录,有标签,标明是从哪个地层出土的,大约有多少年的历史,原先在什么位置。
现在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马有好几万年的历史呢!你要把他们都拿走吗?我颇为疑惑。
当然!谁还会在乎这些玩意儿?如今谁还在乎过去?史学家们在乎。
他们才不需要这些硬邦邦的东西做研究。
可你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对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呗,无会人做点学问,有什么不对吗?一个怪物就不能学知识吗?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你想学就学吧,充实充实自己也好。
这儿就是罗马,咱们天亮的时候进城。
我希望在那儿找份儿工作。
恐怕有些困难。
怎么啦?城里已经有很多瞭望人了。
没人需要你们。
我要向罗马王子求助,我说。
他冷漠、残忍,很难接近的。
你听说过他?戈尔曼耸耸肩,知道一点点。
他开始将他的宝物塞回口袋里。
去碰碰运气吧,瞭望人,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我说。
戈尔曼笑了起来,但我没有笑。
他忙着收拾自己掳来的古董。
他的话使我感到很沮丧。
还没进到罗马,他就已经对那里了如指掌。
怎么这个长得不像人的无会人,异形怪物,竟然如此冷傲,如此漫不经心?他丝毫不担心会有灾难的降临,还嘲弄心怀惧意的人。
戈尔曼是九天前在南面海边火山口下面的古城里碰见我们以后加入进来的。
我本来没有这个意思,他主动提了出来,在阿弗卢埃拉的请求下,我答应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路上都变得又黑又冷,到处都是危险的动物,而一个老头儿与一个小姑娘同行,可能还是有个像戈尔曼这样壮实的旅伴为好。
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希望没有他和我们同行,现在,我又有这个想法了。
我慢慢地回到我的仪器旁。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戈尔曼说:我打断你的瞭望了吗?我淡淡地说:是的。
对不起。
忙你的去吧,我不打扰你了,他龇牙咧嘴地朝我灿烂地一笑,很好看,全然没有平日那股傲气。
我摸了摸按钮,接好各个插孔,注视着拨盘。
但是我无法进入状态,因为我老是想到旁边的戈尔曼,生怕他又打断我的工作,使我痛苦万状,尽管他已经许诺不再打扰我。
最后,我从仪器上移开目光。
戈尔曼正远远地站在马路的另一边,伸长脖子寻找阿弗卢埃拉。
我刚看到他,他就意识到了。
有什么不对吗,瞭望人?没什么,现在不太适合我工作。
再等等。
告诉我,他说,要是地球的敌人真的来到地球上,你的机器会让你知道吗?我想会的。
然后呢?然后我通知地球卫士。
这以后你一生的工作就结束了?也许吧,我说。
可为什么要搭上你们整个瞭望会的人呢?干嘛不只设一个瞭望中心?何必让一大群瞭望人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瞭望点越多,我说,尽早发现敌人的机会就越多。
那也很可能有人打开机器却什么也没看见,哪怕敌人已经到了这儿。
也许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固执,戈尔曼笑了笑,真相信会有外星人入侵?我信,我坚定地说,否则,我这辈子就算是虚度了。
外星人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在这里,除了古代帝国的废墟外,我们还有什么?他们会把可怜兮兮的罗马怎么样?还有巴黎,耶路撒冷?无非是些腐朽的城市,掌管在愚蠢的王公贵族手里!算了吧,瞭望人,现实点:所谓外星人入侵只是一个虚构的神话而已,你却每天四次重复着毫无意义的事情,不是吗?瞭望是我的职业和学问。
你就知道嘲弄他人。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戈尔曼。
请原谅,他道歉的时候都不乏嘲讽意味儿,那去吧,去吧,瞭望去吧。
我当然要去。
我愤愤地回到仪器旁,决定现在起无论如何都不理他的打岔了,不管他认为我有多么无礼。
星星已经出来,我凝视着闪闪的星座,大脑习惯性地分辨着太空里的各种世界。
我要瞭望,我想,我要保持警惕,管他怎么嘲笑呢。
我完全进入了状态。
我抓紧仪器把手,让全身激流涌动,注意力集中到太空,搜寻着怀有敌意的星体。
我心一阵狂喜!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从未离开过地球的人漫游在夜色茫茫的太空,从普通的星星滑翔到燃星,看到像陀螺那样旋转的行星。
有许多脸在旁边盯着我,有的没有眼睛,有的眼睛又很多,都是我能见到的形形色色居住在银河系的星球人。
我发现有的军事基地好像不大对劲,于是检查了那儿的训练基地和军营。
我就这样搜寻着,每天四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搜寻着曾经发誓要入侵地球的外星人,那注定将征服已经破碎不堪的地球的外星人。
我什么也没发现。
当我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地脱离瞭望状态的时候,我看见阿弗卢埃拉下来了。
她像羽毛般轻轻地着了地。
戈尔曼跟她打招呼,她便赤裸着跑了起来,微隆的胸部微微颤动着。
戈尔曼把娇小的她揽在自己有力的臂膀里,他们相互拥抱,不太热情,但是很高兴。
戈尔曼放开她以后,她转向我。
罗马,她喘了一口气,罗马!你看到了?什么都看见了!成千上万的人!灯光!大街!集市!残破的古建筑!噢,瞭望人,罗马真是太棒了!那你飞得好吗?我说。
真是奇迹!明天我们就到罗马住下来。
不。
隙望人,今晚就去,今晚就去吧!她像小女孩儿一样心急,满脸激动。
路不远!看,就在那儿!我们得先休息一下,我说,不然到了罗马个个都给累垮了。
可以到了那儿再休息嘛,阿弗卢埃拉答道,走吧!把东西都收拾好!你的瞭望也完了,对吧?对。
那咱们走吧。
去罗马!去罗马!我求助地望着戈尔曼。
夜已经降临了,我们该搭好帐篷休息几个小时了。
戈尔曼这次总算站到我这一边。
他对阿弗卢埃拉说:他说得对,我们都要休息休息。
天亮了再进罗马。
阿弗卢埃拉噘起嘴巴,更像个小孩子了。
她的双翼垂了下来,一下子就泄了气。
她使着小性子,收起双翼,最后成了她背上两个拳头大小的小圆包,然后捡起先前扔在路上的长袍。
我把食物分发给每个人;我们进入自己的隔间休息;我睡得不好,梦见阿弗卢埃拉在残月下的身影,戈尔曼在她的旁边飞。
天亮前两小时,趁他们都还在睡,我就起来,进行第一次瞭望,然后叫醒他们,一起朝传说中的帝国城市走去,朝罗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