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旅店的人当然不相信我们。
供王子的客人住宿的旅店在后宫的一个小花园里,里面生长着霜花和各类开花的蕨类植物。
通常情况下,这儿住的都是宦官,偶尔有统治者团会的人,或者是特别重要的出差到罗马搞研究的史学家,再就是非常高级的地球卫士来访,研究战略计划。
在这里接待一个飞人已经够不寻常的了,招待一个瞭望人根本就不太可能,而接待一个像戈尔曼这样的无会人则简直是不可理喻。
所以,我们出现在旅店时,接待我们的侍从先是说我们在开玩笑,然后是愤怒,最后是训斥:滚开!他们喊道,人渣!无赖!阿弗卢埃拉一本正经地说:王子准许我们住在这儿的,你们不能撵我们走。
走开!走开!一个断齿侍从拿出一根神经警棍,朝戈尔曼脸上砸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他。
戈尔曼挥手打掉了警棍,不顾疼痛,朝他的下腹剔去,疼得他弯下腰,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
旋即,一群阉人从旅店里面跑出来。
戈尔曼抓起另一个侍从,扔进人群里,吓得他们不知所措。
这时有人大声嚷嚷起来,有人厉声大骂,引起一个老记录员的注意,他踱到门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
听阿弗卢埃拉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他说:这很好办呀。
他又转过身,不屑地对一个侍从说道:咨询一下索引员,快!很快,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允许我们住下来。
我们每人一个房间,但都是连在一起的。
我从未见过这么奢侈豪华的屋子,将来恐怕也不会再见到的。
房间又高又宽,径深很长。
为了确保客人的隐私,客人从根据他的体温伸缩的门进入房间。
客人只消点一下头,灯就打开了,因为悬挂在天花板球体上和镶嵌在墙顶端的针状灯是来自光明星球的生物,经过艰苦的训练后可以照客人的要求打开或关闭。
窗户也是随着客人的心思或隐或现,不用的时候,就藏在来自外太空的具备感知能力的薄纱横幅后面,不仅起着装饰的作用,也是一个监控器,随时根据要求调节香气。
屋子里配备有思维头盔与记忆库主控器。
还有呼叫器,随时召唤侍从、记录员、索引员或者乐师等。
当然,像我这样卑微团会的人是不敢这样使唤别人的,以免引起他们的愤怒,不过,我也用不着他们。
我没问阿弗卢埃拉在御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我们受到如此好的待遇,但是,我能够想象得到,戈尔曼也一样,他压在心头的愤怒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心里爱着我那脸色苍白、娇小苗条的小飞人。
我们安顿了下来。
我将瞭望车放在窗户旁边,遮上薄纱,为下次瞭望作好了准备。
我清洗干净身上的尘垢,墙上放出的音乐使我感到很放松。
吃饭以后,阿弗卢埃拉进来了,她看上去精神焕发,轻松了不少。
她座在我旁边,我们一块儿聊了起来。
戈尔曼几个小时里一直没露面,也许是觉得这里太不适合他,已经到别处找同会的伴儿去了。
黎明时分,我和阿弗卢埃拉走过庭院里的回廊,爬上一个斜坡,去看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却意外地发现戈尔曼也在那儿,旁边是一个瘦削的人,围着史学家的披肩,两人正低声地说着什么。
戈尔曼朝我点点头,说:瞭望人,认识认识我的新朋友。
那瘦子手指拨弄着披肩。
我是史学家巴兹尔,他的声音单薄,像从墙上剥落的壁画一样。
我来自巴黎,到这儿来研究罗马的历史,要呆好几年呢。
他可会讲故事了,戈尔曼说,他是他们团会最有名的一个。
你们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我讲研究过去的技巧呢。
他们在第三纪元的地层里打洞,然后用真空机提取泥土分子来研究古代地表层。
我们已经发现,巴兹尔说,罗马帝国时代的地下墓穴,大扫荡时代的碎石,还有第二纪元结束时期刻在白色金属长条上的书籍。
这些都要运到巴黎去检验、分类、解读,然后归回原处。
你对过去的事情有兴趣吗,瞭望人?有一点,我微笑着说,这个丑人的兴趣更高。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了。
你能辨别出一个伪装成其他团会成员的史学家吗?巴兹尔仔细打量着戈尔曼,看他那怪异的容貌,健壮的体格。
他不是史学家会的,他终于说道,但他确实对考古很感兴趣,已经问了我好多深奥的问题了。
比如说?他想知道各个团会的起源,是谁进行基因手术,创造出了第一批纯种的飞人?为什么会有丑人?他们真的是受圣意诅咒的人吗?你都一一解答了吗?我问。
我解答了一些,巴兹尔说,只有一些。
团会的起源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了重建一个遭受失败和解体的社会,使其再度具有意义。
史学家说,在第二纪元末期,一切都处于动荡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目标。
当时在地球上耀武扬威的外星人看不起地球人,认为他们全都是些无用之物。
很有必要建立一个参照体系,来确定每个人的价值。
于是,第一批团会出现了:统治者团会、宦官团会、商人团会、地主团会、小贩团会、侍从团会,后来又出现了记录员、乐师、小丑、搬运工团会,再后来,又发现需要索引员、瞭望人和地球卫士。
在魔幻年代,出现了飞人和丑人,就增加了这两个团会,再后来,是无会人团会、阉人团会,于是……可是丑人显然也是无会人呀!阿弗卢埃拉说。
史学家这时才第一次看着她:你是谁,孩子?飞人会的阿弗卢埃拉。
我和这个瞭望人和丑人一块儿来的。
巴兹尔说:我刚才就一直在给他讲,在早期时候,丑人是一个独立的团会。
然而在一千年前,这个团会被统治者团会的议会解散了,因为有一撮臭名昭著的丑人居然妄图控制圣城耶路撒冷,从那以后,丑人被降为无会人,级别只在阉人之上。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我说。
你不是史学家,巴兹尔矜持地说,再现历史是我们的技艺。
那当然,那当然。
戈尔曼说:现在我们有多少团会?巴兹尔有些犹豫,敷衍着说:至少有一百个,我的朋友,有些很小,有些只是地方性的。
我只关心最初出现以及稍后出现的团会,至于最近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就是别的史学家的事儿了。
我可以问问你吗?可以,戈尔曼说,反正只是闲聊。
你的好奇心很强,史学家说。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非常有意思。
难道这有罪吗?我只是觉得奇怪,巴兹尔说,无会人当中很少有人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一个侍从出现了,神情怪怪的,既畏惧又有一丝不屑。
他伏在阿弗卢埃拉面前,说:王子已经回来了,要你马上去宫里陪他。
阿弗卢埃拉露出恐惧的眼光,可是王子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吗?她问道。
走吧。
你得穿上长袍,撒上香水,他还希望你把翅膀张开去见他。
阿弗卢埃拉点点头,侍从领着她走了。
我们在斜坡上又呆了一会儿。
史学家巴兹尔给我们讲了古罗马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戈尔曼则凝视着越来越黑的前方。
终于,巴兹尔觉得喉咙发干,借机告退,一本正经地走了。
没过多久,在我们下面的院子里,一扇门打开了,阿弗卢埃拉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像个飞人,倒像个梦游的巫师。
她身披透明的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柔弱的身子在星光下发出可怕的白光。
她的翅膀已经展开,在黑暗中缓缓拍打着,犹如心脏的跳动一样。
一个侍从抓着她的双肘:看来他们是在推着她朝宫里去,好像那根本不是她本人,而只是个克隆的正在梦游的阿弗卢埃拉。
飞呀,阿弗卢埃拉,飞起来呀。
戈尔曼喊起来,趁现在还有机会,快逃走!她进了宫里的一个侧门。
丑人看着我:为了给我们找住的,她把自己卖给王子了。
好像是的。
我要砸烂那宫殿!你爱她?这你看得出来。
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告诫他,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是飞人不属于你,尤其是睡过王子的床的飞人。
她从我的怀里跑到他那儿去了。
我大吃一惊:你跟她睡过?不只一次,他说,忧郁地笑了,兴奋的时候,她的翅膀像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狂舞。
我紧紧地抓住斜坡上的栏杆,以免跌倒在院子里去。
头上星星在旋转,古老的月亮和它那两颗惨白的卫星上下蹦窜。
我惊呆了,但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激动。
是愤怒戈尔曼居然敢破坏法规?还是表明我对阿弗卢埃拉父亲般的感情是假的?抑或是妒嫉戈尔曼比我有胆量,敢于犯法,而我尽管也有那样的念头,却从不敢付诸实践?我说:他们会为此烧掉你的大脑,切碎你的灵魂的。
现在可好,我成了你的同谋了。
你说什么?那王子想怎样就怎样?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他之前?我得把这事儿说出来。
够了,够了。
我们还会见到她吗?王子很快就会厌倦他的女人的。
几天后,也许就一晚上,他就会把她扔还给我们。
那时,我们就得离开这儿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过至少我们还可以在这儿住几晚。
到时你准备去哪儿?在罗马呆一阵子。
就算是睡在街上?这里看来确实不太需要瞭望人。
我会想办法的,我说,然后我可能到巴黎去。
去向史学家学习?去看巴黎。
你呢?你想在罗马得到什么?阿弗卢埃拉。
闭嘴!好吧,他说,笑容有些苦涩,但是我要在这里等她,等王子玩腻了。
那时她就是我的了,我们会想法活下去的。
无会人是足智多谋的,他们必须如此才能生存。
也许我们会在罗马找地方住一阵子,然后跟随你去巴黎,如果你愿意跟一个怪物和不忠的飞人一块儿旅行的话。
我耸耸肩:到时再说吧。
以前你跟丑人同路过吗?不多,也不长久。
我真是荣幸,他敲了敲栏杆,别扔下我,瞭望人。
我有理由想跟你在一起。
什么理由?我想看看当你的机器告诉你有外星人开始入侵地球时,你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身子朝前弯下去,垂下肩膀。
那你会同我呆很久很久的。
你不相信真的会有入侵?会有这么一天的,但不会很快。
戈尔曼吃吃地笑了。
你错了。
其实已经有人入侵到这儿了。
你别拿我寻开心。
怎么啦,瞭望人?你失去自己的信仰了?一千年以来,人人都知道:有个外星人种垂涎地球已久;按照条约的规定,地球是他们的,终有一天,他们会来接管地球的。
这早在第二纪元末期就已经决定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是史学家。
我转向戈尔曼,说了些我从未想到会说出来的话:我倾听星星作瞭望的年头有你年龄的两倍那么久,丑人。
这事儿常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念上一万遍,也会变得很空洞的。
我每天都瞭望,而且很尽职。
有时候,在黑沉沉的夜里,我会想我的瞭望其实什么用也没有,我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尽管瞭望还是很有乐趣,但是也许确实没什么用处。
他握住我的手腕。
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吧,真没想到。
不过我的话你也会感到很意外的,坚守你的信仰吧,瞭望人,入侵就要来临了!你怎么知道?无会人一样有他们自己的技艺。
我感到很不安,说:作无会人痛苦吗?人都会变得很顺从的。
况且无会人尽管地位低下,却很自由。
我可以随心所欲跟任何人讲话。
我注意到了。
我可以游历四方,不用担心食宿问题,哪怕吃腐烂的食物,住脏乱差的地方。
可以随便接近女人,让那些禁令见鬼去吧。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因野心带来的烦恼。
不想摆脱现在低下的地位?从未想过。
你要是当个史学家,也许会更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
我能享受史学家的乐趣,却不用承担他们的责任。
你好不得意!我叫了起来,占无会人的便宜。
不这样,一个人怎能承受圣意之重?他看着宫里。
卑微的人将挺直腰杆,有权有势的将败落。
把我这话当做预言吧,瞭望人:今年夏天来临之前,将会有那个好色的王子好受的。
他抢走阿弗卢埃拉,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你言重了。
今晚你在幻想着造反吧。
这是预言。
你没法接近他,我说。
转念一想,我又很生自己的气,居然把他的愚蠢当回事儿。
我继续说道:再说了,为什么责备他?王子们都这样做。
那女孩自己去的,该责备她才对。
她可以拒绝的。
那样的话,她要么死,要么失去翅膀。
不,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我有!丑人突然做了个吓人的手势,他伸出关节粗大、指甲长长的大拇指和食指,朝前方假想的眼睛戳去。
等着瞧,他说,你会看见这一天的!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观象人,他们支起自己的仪器,点燃蜡烛,查看明天的状况。
一股难闻的白烟味道冲进我的鼻孔。
我不想再和这个丑人谈下去了。
天晚了,我说,我需要休息,得马上瞭望了。
望仔细点儿,戈尔曼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