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岁月:1815年11月至1870年4月乔希·约克失踪几天之后,当卡尔·法兰的体力刚刚恢复得足以应付旅行,他们便马上离开了亚伦·格雷的种植园。
回到圣路易斯以后,整个漫长而阴郁的冬天里,马什始终在搜寻。
他发出了很多信件,在河边的酒吧和桌球厅四处游荡,雇用好几个侦探打听消息,查阅了不计其数的报纸。
他找到了约尔戈、格洛夫以及伊莱·雷诺号的其他船员,派他们在大河上下和每一艘汽船的舱室里到处探查。
但他一无所获。
没有一个人见过菲佛之梦号,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奥西曼提斯号。
阿布纳·马什估计他们又为汽船改了名字。
他把拜伦和雪莱写的那些天杀的诗篇读了个遍,但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记住那些该死的诗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而他又去查找了其他诗人的作品,但唯一的收获只是——他发现了一艘模样寒碜的尾轮船,名字叫做海华沙①。
【① 美国诗人亨利·瓦兹沃思·朗费罗所作长诗《海华沙之歌》中的主人公。
】马什从他雇用的侦探那里得到了一份报告,但里面的内容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十月的那个夜晚,舷侧明轮船奥西曼提斯号驶离纳齐兹,船上运载着大约四百吨货物,舱室中有四十位乘客,甲板上还有多出一倍的搭乘者。
货物没有送到目的地,汽船和乘客再也没有出现,只是在纳齐兹下游的几个堆木场发现过些许踪迹。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这封信看了五六遍。
乘客的数量太少了,这意味着索尔·比利的活儿干得实在太糟。
也可能他是有意少载乘客,让朱利安和他那些暗夜子民更容易对付。
但还是有一百二十个人不见了,消失了。
想到这个,马什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月来,阿布纳·马什一直被—个可怕的噩梦纠缠着:一条船顺流而下,通体漆黑,所有的灯盏和蜡烛都熄灭了,巨大的黑色柏油帆布将整个主甲板罩得严严实实,让锅炉的红光一丝也透不山来。
这艘船像死神一般阴邪,像罪恶一般黑暗,有如幢幢鬼影,在月光和迷雾间穿行,几乎不露形迹,悄无声息,速度飞快。
在他的梦里,那艘船疾行时悄然无声,—个个苍白的身影在各层甲板上静静地四处闪现,在豪华的大厅中游荡出没,魂飞魄散的旅客在自己的舱房中缩成一团。
最后,在一个午夜,所有舱门訇然洞开,旅客们放声尖叫。
有一两次,马什也是尖叫着醒来。
即便醒着的时候,他同样无法忘记那艘船,那艘梦中之船,裹挟着阴影和尖叫,冒出的黑烟像朱利安的眼睛一样漆黑,蒸汽像鲜血一样猩红。
大河上游的冰开始解冻的时候,阿布纳·马什面临着困难的抉择。
他没有找到菲佛之梦号,而长久以来的苦苦搜寻又让他濒临破产。
他的账目记录显示出冷酷无情的结果,保险箱里几乎空无一文。
他拥有一家船运公司,但没有一条船,而他缺乏资金,无力建造一条哪怕最普通的船;因此,马什无可奈何地给代理人和侦探们写信,让他们放弃搜寻。
他用仅有的一点钱当盘缠,出发前往下游,找到了伊莱·雷诺号——这艘汽船还被困在那条让她严重受损的岔河中。
人们又为她装上一只新舵,将尾轮稍作修补,然后等待春汛来临。
随着洪水涌来,岔河又可以通行了,约尔戈和他的船员将雷诺号小心翼翼地驶回了圣路易斯。
在那里,这艘船装上了新桨轮、双倍推力的引擎,又增加了一台锅炉。
她甚至还重新涂了一遍漆,主舱铺上了一条明黄色的地毯。
尽管这条船太小、太破旧,而且组件安装得并不妥贴,但马什还是立即将她投入了新奥尔良的运营,这样他便能亲自驾船继续搜寻。
阿布纳·马什尚未开始寻找,便感到极度的绝望。
单单从新奥尔良到开罗,就有大约一千一百英里的水路。
其后,在开罗和圣安东尼瀑布之间还有上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俄亥俄河、亚祖河、雷德河,以及大约五十条可容汽船通行的二级航道和支流——这些河流中,大多数又有自己的支流,更不要说小河、溪流和那些一年中只有部分时间可以通行的岔河了。
一个好舵手是必不可少的。
菲佛之梦号有可能躲在任何一条河流中,如果伊莱·雷诺号错过了她,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在密西西比河系,数千艘汽船穿梭往来,每个月都有新船投入运营,而这意味着要在报纸上寻找许许多多该死的船名。
但马什顽固透顶,他仍在搜寻。
伊莱·雷诺号变成了他的家。
这艘船没有揽到多少生意。
最大、最使、最豪华的汽船都在竞争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的航线,而雷诺号已是又老又慢,只能吸引大船不愿将就的小客户。
1858年秋天,马什在新奥尔良的代理人通知他,自己要另寻新的差使。
那人告诉马什:见鬼,我得向你说老实话。
生意这么差,并不只是因为这船慢得像蜗牛,而且丑得出奇。
你也不对头。
我?马什嘟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知道,河上的伙计都这么说:他们说你是最倒霉的汽船主。
他们说你受了诅咒,比德莱安·怀特号的诅咒更可怕。
他们说,你有一艘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船上的人都死了。
四艘船在凌汛中被挤碎。
一艘上所有的人都死于黄热病,结果整艘船只好烧掉。
还有,你最后那艘船,他们说是你自己把她搞得不能动弹,而且你还发了疯,用一根棍子痛打了自己的舵手。
那个该死的家伙。
马什骂道。
现在我要问问你,到底有随愿和这样一个被诅咒的人共事?我可不干,我实话告诉你,我可不干。
马什雇来顶替齐纳森·杰弗斯的那个人不止一次提出请求,让雷诺号退出新奥尔良航线,去上密西西比河或是伊利诺斯河碰碰运气,那里更适合她;再不然还可以去密苏里河,虽然那儿的条件既艰苦又危险,但只要汽船没有撞成碎片,他们肯定能大发横财。
阿布纳·马什拒绝了这个建议。
那人一再坚持,马什只好解雇了他。
马什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在北部这些河流中找到菲佛之梦号。
另外,最近几个月里,他曾趁着夜色在露易斯安那州的几座堆木场偷偷停船,还秘密拜访了密西西比河和阿肯色河上的几个荒岛。
他从这些地方接载逃跑的奴隶,将他们带往北方的废奴诸州。
经托比牵线搭桥,马什联系上了一个叫做地下铁路的组织,一切安排都由他们来做。
阿布纳·马什对天杀的铁路丝毫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坚持将这个组织称作地下河。
有时他会和逃奴一起坐在主甲板上,向他们打听暗夜的子民和菲佛之梦号的下落。
他总以为黑人懂一些白人不知道的事,但他们唯也不曾向他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
将近三年中,马什始终不停地搜寻着。
这是一段相当潦倒的时光。
到了1860年,运营雷诺号所造成的亏损让马什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之前,他一直勉强维持着自己设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滨城市的办事处。
但现在,他迫不得已,只能将它们全部关闭。
尽管他已不再被噩梦纠缠,但在河上漂泊的日子里,他变得越来越孤绝世外。
有时候马什觉得,他和乔希·约克一起往菲佛之梦号上度过的那段时光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此后的岁月仿佛只是个梦,正不知不觉地飘走。
还有的时候,他的感觉正相反,感到现在才是真实的:账簿上的红字、脚下伊莱·雷诺号的甲板、蒸汽的味道、黄色新地毯上斑驳的污溃。
而在他的记忆中,乔希、他们一同建造的壮观的大汽船、朱利安在他心中激起的恐怖的寒意——这些东西才是梦。
马什想,难怪它们一去便再无踪影,难怪河上那些家伙都认为他疯了。
那些同马什患难与共的人开始一个个从他的生命中陆续离去,1857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回到圣路易斯后刚刚一个月,老托比·兰亚德便逃往了东部。
他受够了重新沦为奴隶的滋味,于是决定躲开蓄奴州,逃得越远越好。
1858年初,马什收到了他的一封短信,上面说他在波士顿的一家旅馆里谋得一份厨师工作。
从那以后,马什再没得到过托比的消息。
丹·奥尔布赖特也在新奥尔良的一艘崭新的明轮船上找到了差事。
1858年夏天,黄热病在新奥尔良大肆爆发,奥尔布赖特和他的船倒了霉运。
数千人在这场惨祸里丧生,奥尔布赖特也在其中。
最后,那座肮脏的城市不得不大力改善卫生条件,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像个酷暑中的露天下水道。
约尔戈船长为马什掌管着伊莱·雷诺号,直到1859年的航运季节结束,之后他便退休回到威斯康辛州自己的农场。
一年后,他在那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约尔戈走后,马什亲自担任这艘尾轮船的船长,只是为了省钱。
但在船员中,熟悉的面孔已为数不多。
去年夏天,道格·特内在山下纳齐兹遭到抢劫,死于非命。
而格洛夫离开大河前往西部,先去了丹佛,后来又到旧金山,最后去了中国或是日本,再不然就是某个偏远之地。
马什雇了菲佛之梦号的副轮机长杰克·伊莱来替换特内,又招募了几名曾在那艘消失的汽船上干活的船员,但这些人后来不是死了便是溜了,或是另谋了其他工作。
到1860年,在所有经历过1857年那场恐怖事件的人里,只有马什和卡尔·法兰留了下来。
法兰为雷诺号掌舵,而他的技术足以自如地操控更大更有名气的船。
法兰心中藏着许多他不愿谈论的事情,甚至对马什也不愿提起。
这位舵手仍然和蔼温厚,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讲故事了。
马什在他的眼睛里能够看到过去从来有过的冷峻。
现在的法兰整天都佩戴着手枪。
以防万一,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他们。
他解释道。
马什嗤之以鼻。
这种小玩意儿伤不了朱利安。
卡尔·法兰咧嘴一笑,笑容显得很勉强,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他答道:船长,我没想用它来对付朱利安。
这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他们绝不可能再活着抓到我。
他看着马什,如果万不得已,我也同样能帮你解脱。
马什板起面孔。
我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他说,随后离开了驾驶舱。
1859年。
在圣路易斯举行了一场圣诞晚会。
那个晚会由俄亥俄河上一艘大船的船长做东,马什和法兰一起出席,到场的还有城里所有的船员。
大家灌下一些佳酿之后,有人开始讲起了大河上流传的故事。
这些故事马什全都耳熟能详。
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人们对那些从未听过这些奇谈的商人、银行家和漂亮女人重新讲述这些旧事,他总有一种平和而又安心的感觉。
那些人讲到了鳄鱼之王老阿尔,讲到了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讲到了迈克尔·芬克、吉姆·鲍威,进有咆哮的杰克·拉塞尔,讲到了日蚀号和A·L·舒特维尔号之间那场著名的大赛,还有那位死去之后还引领汽船在凶险的河道中穿行于浓雾之间的舵手,还有那艘天杀的汽船,二十年前将天花传到大河上游,让两万名印地安人丧命。
让毛皮生意彻底完蛋了。
讲故事的家伙最后说道。
于是,除了马什和少数几个人之外,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随后有人开始吹嘘那几艘大得离谱的汽船,飓风号、E·詹金斯号,以及请如此类的传说中的巨无霸。
据说在她们的顶层甲板上,种下的树木都长成了森林;她们的桨轮其大无比,转一圈要花上整整一年时间。
听到这里,阿布纳·马什笑了。
卡尔·法兰端着一杯白兰地穿过人群。
我知道一个故事,他说道,听上去已经带着些醉意,确有其事。
有一艘名叫奥西曼提斯号的汽船,你们知道么——从没听说过。
有人答道。
法兰淡淡一笑。
你最好还是盼着自己从来见过它吧,他说,因为这要让你付出沉重的代价。
她只在夜间行船,这艘船;而且她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船身涂得像她的烟囱一样黑。
每一英寸都是黑的,船内却是另一番天地:主甲板上,铺着一条血红色的地毯,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镜子,但照不出任何东西。
镜子里永远空无一物,但船上的乘客却不少,一个个身穿华服,脸色苍白。
他们总在微笑,但镜子里显不出他们的模样。
有人战栗起来,房间里鸦雀无声。
为什么会那样呢?一个马什似曾相识的轮机工问道。
因为他们是死人,法兰答道,那些天杀的家伙,全是死人,只是他们不躺着挺尸罢了。
他们是罪人,永远驾驶着那艘船四处游荡,那艘漆黑的船,铺着红地毯,一面面镜子里空无一物。
他们永远在河上来回巡行,但从不靠港,从不。
幽灵。
有人说道。
鬼魂。
一个女人说,像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
才不是呢。
卡尔·法兰说,你能从鬼魂的身体上一穿而过,但奥西曼提斯号可不一样。
她实实在在,如果在夜里登上这艘船,你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且会吓得你魂飞魄散。
那些死人又饥又渴。
要知道,他们喝的是鲜血。
热气腾腾的鲜红的血。
他们藏在黑暗中,每当看到另一艘汽船的灯光,他们便会出发尾随,一旦追上猎物便会蜂拥上船。
那些面孔苍白的人,衣着华丽,面带微笑,扑向自己的牺牲品。
随后,他们将难船沉掉,或是烧毁,第二天早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最多只能看到一两截烟囱伸出河面,或是一艘载满尸体的死船。
而那些罪人早巳离去。
他们回到奥西曼提斯号,驾着她永远漂流下去。
他啜了一口白兰地,微微一笑,所以说,如果你晚上走到舱外端详河面,也许会看到一个阴影在身后紧紧相随。
那可能是一艘汽船,通体涂得漆黑,而上面的船员却像幽灵一样惨白。
那艘船不会闪出半点灯火,那就是奥西曼提斯号,所以有时候你根本无法发现她,直到她在你身后突然出现,黑色的浆轮拍击着水面。
如果你当真看见了她,最好指望自己的船上有一位出色的舵手,而且船上还要多装些煤油,或是猪油。
因为那艘船又大又快,如果被她在夜里追上,你就彻底完蛋了。
听听她的汽笛声吧,只有当她知道你已无法逃脱的时候,那艘船才会鸣笛。
所以,一旦听到汽笛声,你就开始做临终忏悔吧。
她的汽笛声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像一个男人在尖叫。
卡尔·法兰说。
再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一位年轻的舵手问道。
奥西圣提斯号。
卡尔·法兰答道,他知道如何正确地拼出那个名字。
是什么意思?阿布纳·马什站起身。
那个名字源自一首诗,他说,‘盖世功业,敢教天公折服’。
与会者茫然地看着他。
突然,一位肥胖的女士神经质地吃吃笑了起来。
那条邪恶的老河上还有更多可怕的事。
一个身材矮小的姒员开始说道。
他为大家讲述新故事的时候,马什握住卡尔·法兰的胳膊,把他拉到外面。
你到底为什么要讲那个故事?马什责问道。
为了让他们害怕。
法兰答道,这样的话,如果他们看见她,便会知道逃跑。
阿布纳·马什思量片刻,最终勉强点点头。
我想也只能如此了。
还好你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要是你刚才提起菲佛之梦号,法兰先生,我肯定会当场把你那该死的脑袋拧下来。
你听到了么?法兰确实听到了,但已无关紧要。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这个故事已经传扬出去。
一个月后,马什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当时,他正在一个种植园主的宅子里用晚餐。
那个冬天,他两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当然,那艘船的名字已变得更加惊心动魄,叫做黑汽船。
看来,对于大多数讲故事的人来说,奥西曼提斯号这个名字过于古怪,也太拗口。
但不管船名如何,他们讲的还是那个该死的故事。
半年多之后,马什听到了另一个故事,他的生活也因此改变。
那是在圣路易斯的一家小旅馆,他刚刚坐下来吃晚饭。
这里的开销要比种植园主的宅邸和南方便宜一些,但伙食还好,尽管在大河上讨生活的人不常住小旅馆,但这里对马什非常合适。
近几年来,他那些老朋友和老对手一看到他便觉得不开心,不是将他视作倒霉透顶的厌物避之不及,便是想坐下来谈论他那连连的厄运。
马什没有耐心听这些废话,他更愿意一人独处。
1860年的一天,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桌旁,呷着一杯红酒,等待侍应端上他点的烤鸭、菜豆和刚出炉的面包。
正在此时,有人上前搭话。
一年没见到你了。
那人说。
马什依稀认出了他。
几年前,这人曾在A·L·舒特维尔号上当过技工。
马什不情愿地邀请他就座。
请别介意我的打扰。
这位从前的技工说道,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喋喋不休地闲扯起来。
他现在是一艘新奥尔良汽船上的副轮机长,马什从未听说过那条船。
这家伙一肚子都是流言蜚语和大河上的小道消息,马什出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倾听,心里却在思忖自己的晚餐什么时候才能端上来。
他这一天里还没吃过东西呢。
鸭子上了桌,马什拿起一大块新鲜发烫的面包,涂上黄油。
这时那人说道:我说,你听人说起新奥尔良的那场暴风了吗?马什嚼着面包,咽下去后又咬了一口。
没有。
他答道,着实没有太大的兴趣。
近来他一直与世隔绝,没听说过多少关于洪水,暴风或是其他有关天气的消息。
那人从黄牙间的缺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见鬼,简直糟透了。
几条船被狂风欧散了架,变成了碎片。
包括日蚀号。
我听说她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马什咽下口中的面包,刚要向那只鸭子发起进攻,听到这里马上放下了刀叉。
日蚀号?他问道。
没错。
坏成了什么样子?马什问,斯特金船长能把她修好,对么?见鬼,碎裂得相当厉害,难以修复了。
轮机手说,我听说他们要把她改装成一条趸船,打发到孟菲斯去。
趸船。
马什呆呆地重复若这个字眼,想起那些历尽沧桑、又老又旧的灰色船体,排成一线停泊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边大城市的码头上。
那些船已被掏空了引擎和锅炉,只剩下空荡荡的船壳,唯一的用途便是装卸转运货物。
她不会……她是——在我看来,那艘船是罪有应得。
那人说道,见鬼,我们在舒特维尔号上就该把她彻底打败,只——马什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窒息般的咆哮。
快他妈从这儿滚开。
他吼道,如果不是看你曾在舒特维尔号上干过活,就凭这些屁话,我早就踢着你那该死的屁股,把你赶到街上去了。
快点滚开!轮机手猛地站起身。
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是疯了。
他临走前脱口而出。
阿布纳·马什在桌边坐了很久,晚餐摆在面前再没动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一片虚空,脸上一片冷漠。
最后,一名侍应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您点的这只鸭子有什么不对吗,船长?马什低头一看,那只鸭子已经变得有点凉了,鸭皮上的油脂正开始凝结。
我没胃口。
他管道,说罢推开盘子,付账之后使离开了。
接下来这个星期的时间都被他花在了浏览账簿上,他的负债在继续增加。
而后,他找来卡尔·法兰。
天杀的,没办法了。
马什对他说,咱们的船再也不会和日蚀号比赛了,即便能找到她也没用,况且咱们也找不到她。
找来找去,让我腻味了。
我要把雷诺号开到密苏里河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挣些钱才行。
法兰责难似的盯着他。
我没有在密苏里河上行船的执照。
我知道。
我会放你走的,你理应驾驶一艘比雷诺号更出色的船。
卡尔·法兰吸了口烟斗,一句话也没说。
马什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摆弄着手里的报纸,说道:我会付清欠你的薪水。
法兰点点头,转身离去。
刚到门口,他停下了脚步。
如果我有了新差使,他说,我还要继续搜寻。
如果我找到了她,会通知你的。
你找不到的。
马什直通通地说。
法兰关上门,离开汽船,也离开了马什的生活。
于是,阿布纳·马什又像原来那样成了孤身一人。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有人会记得菲佛之梦号、乔希的白衣,还有丹蒙·朱利安的眼睛后面诱人堕落的地狱。
过去的事情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马什还记得,而马什决意彻底忘记这一切。
时光荏苒,又己过去了几年。
密苏里河的运营让伊莱·雷诺号赚了钱。
她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将近一年,马什担任船长,同她—起艰辛劳作,悉心照管着船上的货物和乘客,同时也时刻留意着自己的账簿。
尽管马什的债务数目可观,但头两次航行的收入便足以他偿还了其中的四分之三。
他本可以发财致富,但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总要生出种种事端同他作对:林肯当选总统(尽管他是个共和党人,但马什还是投了他的票)、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萨姆特要塞挑起战火。
当屠杀肆虐时,马什想起了齐希·约克的话:猩红饥渴在这片国土上横行,只有鲜血才能让它满足。
但鲜血实在太多了。
后来,只要马什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心中总是伤痛不已。
他很少提起战争,也不愿讲述自己的战时经历,对那些参加过一次又一次战斗的人更是没多少耐心。
只是一场战争而已,他会高声说,我们赢了。
现在它结束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念叨它,就好像那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它只促成了一件好事:废除了奴隶制。
除此以外,我消受不了它。
见鬼,枪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功勋,用不着大吹特吹。
开战的头几年,马什和伊莱·雷诺号又回到了上密西西比河,负责将部队运送到圣保罗,威斯康星和爱荷华。
后来他在一艘联邦炮舰上服役,亲眼目睹了几次河面上的战斗。
卡尔·法兰也在大河上战斗。
马什听说他在维克斯堡战死了,但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和平来临之后,马什回到圣路易斯,让伊莱·雷诺号投入上密西西比河的运营。
他一度同四艘对手汽船的船东和船长结成了并不长久的联盟,组成一只班轮船队,定期往返于这条航线,与控制着大河上游的大公司展开了相当有效的竞争。
但他的合伙人都是些固执己见、难以驾驭的家伙,所以经过半年的争吵叫嚣之后,公司最终解体。
事到如今,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已对汽船生意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了。
不知何故,河流发生了变化。
战争之后,尽管汽船的数量还不及以前的三分之一,但竞争却变得更为激烈。
这是因为铁路抢走了越来越多的生意。
现在,当你驾船驶进圣路易斯,可能会发现只有一打左右的汽船停泊在码头旁,而从前,这些船只会密密麻麻地排上一英里长。
另外,在战后的那几年中,其他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除了密苏里河上较宽的几条段之外,煤炭开始在各个地方排挤木材。
联邦政府的调节员插手到生意中来,颁布了许多必须遵守的法令和规章,还有一连串的安全检查、注册手续以及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甚至连船赛都被禁止了。
汽船上的人也不同于以往。
马什认识的人大多不是死去便是退休,接替他们的家伙都是些陌生人,行事方式也大不相同。
过去那些老水手是什么样子?他们粗鲁野蛮、骂着脏话,花钱如流水一般,但会拍着你的脊背,整晚为你买酒喝,同时讲些吹破天的谎话,这些人现在变成了濒危物种。
连山下纳齐兹城都变成了以前那个它的鬼魂。
马什听说那里早已风光不在,几乎和满是豪华大宅的山上纳齐兹城一样死气沉沉。
乔希·约克和菲佛之梦号消失十多年后,1868年5月的一个夜晚,阿布纳·马什沿着码头散步。
他想起自己同乔希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们也正走过现在这座码头——那时这里挤满了汽船:巨大而又高傲的侧轮船、娇小而又坚韧的尾轮船,旧船、新船,日蚀号也停泊其中,同趸船系在一起。
现在日蚀号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趸船,河上那些自称轮机工或是助手或是见习领港员的小伙子绝不会朝她看上一眼。
现在,这座码头几乎空空荡荡。
马什停住脚步数了数,只有五艘船。
即使算上伊莱·雷诺号,也只有六艘。
现在的雷诺号已是老态龙钟,以至马什都有些害怕再把她驶到大河上去了。
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老的一艘船了,马什暗想,还有个最老的船长。
他和他的船都已疲惫不堪。
大共和号正在装货。
这是一艘又大又新的舷侧明轮船,去年才从匹兹堡的船厂下水。
别人说她有三百三十五英尺长,这使得她成了河上最大的汽船,而日蚀号和菲佛之梦号早已无影无踪,被人们遗忘。
这艘船非常华丽。
马什已将她看了十二遍,还曾上去过一次。
她的驾驶舱四周环绕着各种奇特的装饰,天花板上方是一座豪华的穹顶,船内的油画,玻璃、磨光的木器和地毯足以让人心驰神荡。
人们都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最精致、最漂亮的汽船,奢华到让所有旧船蒙羞的程度。
但她的速度并不特别快,马什曾听人讲过,而且据说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亏损着钱财。
马什将双臂拖在胸前——那身黑衣让他显得粗暴而又冷酷,站在—旁看着码头工人装船。
这些工人全是黑人。
这是另一个变化,现在大河上所有的码头工人都是黑人。
战前那些充当码头工人、司炉和甲板水手的外来移民者早已不见踪影,马什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他们的工作都被获得自由的奴隶顶替了。
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歌唱,歌声低沉而忧伤。
暗夜漆黑,白日漫漫,时光流逝,岁月荏苒。
吾辈兄弟,远离家园。
哭泣啊,兄弟,流泪长叹。
马什知道这支曲子,但歌词不同,它是这样唱的:暗夜已逝,白日漫漫,时光流逝,岁月茌苒。
吾辈兄弟,奔向家园。
欢呼啊,兄弟,放声高喊。
但他们没有唱这个歌词,今夜没有。
他们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码头上为汽船装货。
尽管这艘船崭新而又豪华,可仍然揽不到足够的生意。
马什站在那里,看他们劳作,听他们歌唱。
在他看来,仿佛整条大河都已垂垂将死,而他也随之渐渐远离人寰。
有生之年,他已看够了漆黑的暗夜和漫漫白日,而且无法确定自己是雨曾经拥有过一个家园。
阿布纳缓步离开码头,回到旅馆。
第二天,他打发掉手下的所有职员和船员,解散了菲佛河运公司,将伊莱·雷诺寺号公开出售。
马什带上所有的钱,决然离开了圣路易斯。
他回到自己的老家加利纳,买了—所小房子,在那里还能看到河上的风景——只不过这条河已经不再是菲佛河了。
几年前,它被改了名字,叫加利纳河,现在人人都这样叫它。
人们说,这个新名字能唤起更美好的联想。
但阿布纳·马什仍将这条河称作菲佛河,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这样称呼它了。
他在加利纳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只是阅读大量的报纸。
在寻找乔希的那些年里,他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喜欢在报纸上追寻那些快船,记下她们的速度。
现在还能看到几条快船,其中之一便是李将军号,她于1866年在新奥尔巴尼下水,是个真正的冒失鬼。
有些船员叫她疯狂的鲍勃·李,或是干脆叫做坏鲍勃。
还有汤姆·莱泽斯船长,他就像每一个在老汽船上担任过船长的家伙—样专横、无情而又顽固。
他在1869年造出了一艘新的纳齐兹号,这已经是以这个名字命名的第六艘汽船了。
莱泽斯自己的所有汽船都叫纳齐兹号。
报纸上说,这艘新纳齐兹比以前的任何一个姐妹都要快。
她冲过河面时,就像一把利刃在水中划过。
莱泽斯正在大河上下四处吹嘘,要让约翰·坎农船长和他的坏鲍勃长长见识。
报纸上全是这个消息。
马什有种预感。
尽管伊利诺斯州明命禁止,但一场船赛马上就要来临。
听起来,好像人们谈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倒真想看看这场见鬼的船赛。
一天,他对自己雇来的清洁妇说,不过,她们谁也没有本事同日蚀号一争高低。
我这话绝对设错。
她们都比您那条老日蚀号快得多。
那女人答道,她总爱同他顶嘴。
马什嗤之以鼻。
胡说八道。
现在大河已经变短了,每年都在变得越来越短。
过不了多少,你就能从圣路易斯步行走到新奥尔良。
现在马什读的东西已经不只是报纸了。
这要感谢乔希。
为了寻找他,马什逐步培养出了阅读诗歌这种鬼东西的品位,偶尔还看看小说。
他还开始搞起了木雕,凭记忆为自己那几艘汽船做出了逼真细致的模型。
他为她们涂漆,配上所有的附件。
几艘船都按照完全一致的比例制成,这样就能将她们并排摆列起来,能够想象她们真实的尺寸有多大。
那是我的伊莉莎白号。
在完成了第六只,也是最大那只的模型之后,他骄傲地对清洁妇说,她是这条河上最棒的一艘船。
若不是那场天杀的凌汛,她肯定会创造新的纪录。
你能看到她有多大,将近三百英尺长。
瞧瞧吧,跟她一比,我这艘尼古拉斯·培罗号。
简直变成了侏儒。
他用手指了指,那是甜蜜菲佛号,还有邓利斯号,她的左引擎有好多毛病,唉,毛病可真不少。
旁边那艘是我的玛丽·克拉克号。
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马什摇摇头,让很多人送了命——或许是我的错,可我说不好。
我时常思量那件事。
边上这艘小的是伊莱·雷诺号。
尽管模样不起眼,但她可真是个有耐性的姑娘。
我把自己能搞到的一切都投在她身上,维持着她在河上行驶,让她的浆轮转个不停。
你知道吗,就是这艘又小又丑的尾轮船,她一直坚持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清洁妇答道,您不是还有一艘船吗?那一艘才真正与众不同呢。
我听说——别为你听说的那些废话操心了,见他的鬼去吧。
没错。
我还有一艘船——菲佛之梦号。
她就是以这条河的名字命名的。
清洁妇粗鲁地哼了一声。
难怪这里永远成不了个像样的城市,尽是些像您这样的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这条菲佛河。
一听这名字就让人想起热病,人家还以为咱们这儿的人都在犯病呢。
为什么您就不会叫它的正名呢?现在它的名字是加利纳河。
阿布纳·马什喷着鼻息。
为这条天杀的河改了这个天杀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天杀的蠢事呢!既然我愿意叫它菲佛河,那么它就还是菲佛河,鬼才管那该死的市长说什么呢。
他板起面孔,改名字也没用。
见鬼,瞧瞧他们让这条河里的泥沙淤积成了什么样子。
过不了多久,它就又该改名了,叫天杀的加利纳小溪才对!听听您用的词儿吧。
我以为一个会读诗的人总该使用些文明的字眼才对。
你就别为我的字眼操心了,马什说,也别在城里四处嚼舌头,散布我读诗的事,听到了吗?我不过是认识一个喜欢这些诗的人而已,只因为这个我才去读那些书。
你别多管闲事就好。
还有,别让我这些汽船蒙上灰。
行啊。
您觉得,您还会为另外那艘船做个模型吗?那个菲佛之梦号?马什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张衬着软垫的大椅子上,眉头紧皱。
不,他答道,不会了。
那是一艘我只想忘掉的船。
得了,你只管清理灰尘,别再用那些天杀的蠢问题粜烦我了。
他拿起一张报纸,开胎读起纳齐兹号的报道和莱泽斯最新的大话。
他的清洁妇啧啧地咂着嘴,终于开始打扫了。
他的房子有一座高高的圆形塔楼,正对着南方。
夜晚来临之际,马什经常爬到上面,带着—瓶酒或是一杯咖啡,有时是一块馅饼。
现在他不像过去那样饕餮无度了,并不是因为战争,只是觉得连食物的味道都与以前不同了。
他仍旧是个大块头,但自从与乔希和菲佛之梦号失散以来,他的体重已经掉了一百磅,身上到处是松垂的赘肉,好像他过去为自己买了一身过于肥大的衣服,而现在只好盼着它能缩水了。
另外,他还长出了松垂的双下巴。
比以前更丑,丑得吓人。
每次照镜子时,他都会发这种牢骚。
坐在塔楼的窗前,马什能够俯瞰大河。
他在那里度过了很多夜晚,读书报,喝东西,朝水面眺望。
月光下的大河优美舒缓,在他面前静静地流过,永无停歇。
他出生之前,河水便如此长流不息;而当他死后被埋入黄土,河水仍将一如既往奔流不止。
只要看着滔滔的河水,马什便感到安宁平静。
他无比珍视这种感觉。
平常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感到疲惫或是忧郁。
他读过的济慈的一首诗中说,看着美丽的东西渐渐死去,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伤感的事情了。
有时在马什看来,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天杀的美丽的东西似乎都巳逝去。
另外,他十分孤独。
他在河上漂泊的时间太长了,在加利纳没有—个真正的朋友。
他从来没有访客登门,除了那个烦人的清洁妇之外,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
那女人让马什很恼火,但他并不真的介意。
或许仅凭这一点点同外界的联系,他才能让自己的血液保持一点温热。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到尽头,而这种想法让他勃然大怒。
有许许多多天杀的事情他从未做过,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业——但无可否认,他已经老了。
他过去常常拎着那根旧胡桃木手杖,为的是摆派头,赶时髦。
现在他用的是一枝昂贵的带金把手的藤杖,却只是为了走起路来更方便。
皱纹已爬遍他的眼角,甚至侵入到脸上那些吓人的疙瘩之间,左手背上也长出了古怪的棕色斑点。
有时他端详着这些斑点,心里直纳闷它是怎么生出来的。
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玩意儿。
然后他会咒骂一句,随便找一张报纸或是一本书来读。
一天,马什坐在客厅里,读着一本狄更斯先生写的书,上面记述了作者在这条大河上的旅行和横穿美国的经历。
正在这时,清洁妇走了进来,带给他一封信。
马什吃惊地咕哝起来,砰地一声合上狄更斯先生的书,小声嘀咕道:该死的英国傻瓜,真该把他丢到河里去。
他拿起信,撕开封口,将信封丢到地板上。
收到一封信已经是极不平常的事情了,而这封信更显得古怪:上面的收信人地址是圣路易斯的菲佛河运公司,从那里转到了加利纳。
阿布纳·马什展开那张又黄又脆的信纸,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这张信纸式样老旧,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在十三年前印刷的信笺,他的汽船上每一间客舱的书桌抽屉里都有。
信笺的抬头是一幅样式奇特的钢笔画,那是一艘巨大的明轮船,还有用华丽的花体字母写出的菲佛之梦字样。
另外,马什对写信人优雅流畅的手迹也十分熟悉。
信的内容很短:亲爱的阿布纳我已做出抉择。
如果你一切平安而且有意与我相见,请尽快前往新奥尔良。
你可以在加勒廷大街的翠水厅找到我。
——乔希真他吗见了鬼!马什骂道,事到如今,难道那个该死的傻瓜会以为,仅凭他发来一封信,就能让我大老远跑到新奥尔良去?而且没有一句解释,什么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反正我不知道!清洁妇接口道。
阿布纳站起身。
你这婆娘,把我的白外套放到哪儿去了?他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