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里头聚集的人没有外面多。
经理颇有先见之明,在纠纷刚发生时就启动了压力门,以防藉机捣乱的人进来滋事。
但如此也使得发生争执的当事人出不去了。
不过这只是次要问题。
贝莱取出警官专用的通行器通过了压力门。
他很意外的发现机・丹尼尔居然还跟在他身后。
这个机器人正将自己的通行器收进口袋。
他的通行器细细的,比警察专用的标准行通行器小一点,也比较精致美观一点。
经理马上朝他们跑过来,大声道:警官!我的店员是市政府指派的,我绝对没有错!三个机器人像竿子似的靠里头站着,压力门附近还有六个人,都是女人。
好。
贝莱清晰有利的说:怎么回事?在吵什么?我来买鞋子。
有个女人尖声道:为什么我不能让一个正正当当的店员来服务?难道我不值得尊重吗?她的衣着,尤其是她的帽子,就像她的态度一样夸张。
她气的满脸通红,但仍难掩那过渡浓的化妆。
经理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招呼她的。
可是,警官,我一个人怎么招呼她们那么多人?我的人没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登记有案、领有执照的。
我有他们的功能说明书、有保证书功能说明书!那女人尖叫,发出刺耳的笑声,转向其他人:你们听!他居然说那是他的人!你没问题吧?那些东西不是人啊!它们是机器人!她故意把每个音节都拉的长长的。
万一你还不知道它们干了什么好事,那我就告诉你吧!它们偷了人的工作!所以政府才一直保护它们,因为它们工作不要钱,什么都不需要。
多少人家为了这个缘故,搬到营房一样的公共住区,吃生的酵母浆。
那些可都是正派高尚、勤劳努力的家庭。
我要是老板,就让大家把所有的机器人都砸烂。
我告诉你!其他的女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而压力门外的群众,骚动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贝莱很清楚机・丹尼尔・奥利瓦就站在他旁边,心里紧张焦急万分。
他看看后头那些店员。
他们是地球制品,而且是廉价的制品。
他们只是那种会做几件简单工作的机器人。
他们知道所有的鞋款编号、价钱以及每款鞋子的尺码。
他们能随时注意存货的多寡,这件事做得也许比人还要好,因为他们对别的事情没兴趣。
他们还能计算进货量、量取顾客脚板的大小尺寸。
他们本身是无害的,但当他们为数众多时,其危险性却令人难以置信。
换在前一天不,就在两小时之前贝莱还无法相信自己会如此同情这个女人。
但此刻,他很清楚机・丹尼尔就在身边,他很怀疑,难道机・丹尼尔就不能取代一个C五级的便衣刑警吗?一想到这里,公众住区的景象便浮现在他眼前。
他嘴里涌出了酵母浆的味道。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父亲原本是个核物理学家,在纽约市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
后来发电厂出了事,他父亲负起肇事责任,结果被剥夺了身份地位。
详细情形贝莱不太清楚;事情发生时,他才只有一岁多。
然而他却清楚的记得童年时在公众住区的生活情形,那种艰难困苦的全体生活已到了人所能忍耐的极限。
他对他母亲已毫无印象了,她到公众住区不久便去世。
不过他对他父亲的记忆到还很清晰。
他酗酒、成天烂醉如泥、痴痴呆呆,偶尔,他会以刺耳沙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孩子们谈起过去。
贝莱八岁那年,他父亲去世了,死时仍是个被剥夺了身份地位的人。
贝莱和他的两个姊姊转到孤儿区,大家把这地方叫做儿童层。
他们的波里斯舅舅实在太穷了,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在孤儿区那段日子依然艰苦。
而且,因为他父亲没有任何地位特权,所以贝莱在学校的日子也一直不好过。
而此时,他站在这里,站在一群情绪越来越激昂骚动的群众当中,他却必须去镇压那些人,那些男人和女人,而他们只不过因为害怕自己和心爱的人被剥夺了身份地位,就如同他所害怕的一样。
他以单调的语气像那个说过话的女人道:女士,不要再闹了,这些店员并没有伤害你。
它们当然没有伤害我!女人大叫:它们也休想伤害我!你以为我会让那种冷冰冰、滑腻腻的手指来碰我吗?我到这里来,就要受到人的待遇。
我是公民。
我有权利要求接待我的是人类。
而且,你给我听好,我家里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吃晚饭。
没有我带着,他们不能去地区餐厅,我可不要他们像孤儿一样。
我得走了。
贝莱觉得自己的火气逐渐按捺不住了:要是你肯让人家招呼你,现在早就回家了。
真是无事生非,爱惹麻烦!什么?那女人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讲话吗?我看政府该表示一下了,要搞清楚,地球上难道只有机器人,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吗?我是个辛苦工作的女人,我有我的权利……她一直说,没完没了。
贝莱陷入困境,进退两难。
情况失控了。
现在就算这个女人愿意接受店里的服务,那些等在外面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群众以露出丑恶的面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橱窗外至少已聚集了一百人。
自从这两名便衣刑警进入鞋店,外面的人便增加了一倍。
碰到这种案子,一般的处理程序如何?机・丹尼尔突然问道。
贝莱差点吓得跳起来。
先清一点,他说:这并非一般的案子。
就法律上而言呢?这些机器人士依法指派到这儿来的。
他们是领有工作执照的店员,没有违法的地方。
他们低声耳语。
贝莱假装一副很正经、很有威严的公事公办的样子。
丹尼尔则仍是喜怒不形余色。
既然如此,机・丹尼尔说:叫这个女人接受服务,不然就叫她离开吧!贝莱的嘴角微微一撇。
我们要应付的是一群暴动的群众,不是这个女人。
我看只有叫暴动组来处理了,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他们都是公民,就不应该、也不必要动员一个以的执法警官来指挥大家该怎么做。
丹尼尔说着,把他的宽脸转向鞋店经理。
先生,解除压力门。
贝莱想伸手去拉机・丹尼尔,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在这个节骨眼,如果两名执法者公开起冲突,必然会使所有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都化为泡影。
经理以抗议的眼神望着贝莱,贝莱把目光移开。
机・丹尼尔毫不犹豫。
我以法律的权威命令你!经理很不情愿的低声抱怨着:如果店里有任何货品或设备受到破坏,一切损失我要市政府负责。
我声明在先,我可是奉命行事的。
障碍除去,男男女女涌了进来。
众人欢呼。
他们觉得自己胜利了。
贝莱曾听说过类似的暴动事件。
他甚至曾亲眼目睹过一次这种暴动。
他见过机器人被十几只手举起来,那沉重静止的身躯倒在肌肉贲张的手臂上,被抬了出去。
人们使劲的拉扯、扭折这些金属作的人类仿制品,连铁、压力针、针都派上了用场。
最后,这些可怜的东西全变成一堆金属片和电线。
而人脑所创造出来了、最错综复杂的昂贵电子脑,则像一个个足球般在人们手中抛来抛去,瞬间被砸成废物。
此刻,在兴高采烈声中,破坏力终于爆发了,无法抑止了。
群动的群众将目标指向任何可以拆可以砸的东西。
鞋店里那些机器人店员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同类曾有过什么下场,不过在群众涌入鞋店时,他们都叽叽喳喳尖叫起来,同时把双手举到面前,彷佛在以最原始的方式竭力躲避危险。
而引起动乱的那个女人,眼见场面突然演变到远远超出她原先所期望的地步,害怕的张大嘴巴、浑身发抖。
喂,等一下!喂,不要这样!她大叫。
女人的帽子被挤歪了,滑下来遮住她的脸。
她语不成句,只是一迭声无意义的尖叫。
经理也在大叫:阻止他们!警官,快叫他们住手!机・丹尼尔开口了。
完全看不出他在使力,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分贝高出常人力范围。
贝莱又一次想到,当然,他不是谁敢再动,立刻开枪!机・丹尼尔说。
很后面有一个人大喊:揍他!然而,好一阵子,谁也没动。
机・丹尼尔很敏捷的跳上一把椅子,有从椅子跨到一个陈列柜上面。
自极化分子膜片缝隙渗出来的微微彩色萤光,使得他那冷漠、光滑的脸变成阴气森森、非尘世所有的东西。
贝莱心里想,非尘世所有。
机・丹尼尔等在那里,场面静止不动。
他彷佛一个缄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
接着,机・丹尼尔开口了。
他口齿清晰道:你们会说,这家伙手里只不过是一条神经鞭,或者是一个搔痒器。
如果大家一起向前冲,我们可以把他按倒在地上,顶多只有一、两个人受伤,而受伤的人会复原的。
然后,我们就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事,叫法律和秩序到外世界去死吧!他的声音既不凶狠也不愤怒,但却充满了权威。
这是一种充满自信的、指挥若定的口吻。
他继续说:你们错了!我手里拿的既不是神经鞭,也不是搔痒器。
这是一支爆破,致命的武器。
我会用它,而且我不会只对着你们头顶上面射击。
在你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前,我就会轰死你们很多人,也许每个人都会挨上一。
我说话算话。
有谁怀疑吗?群众外围一阵骚动,不过人数却不在增加了。
虽然仍有人凑近店门口来看热闹,但店里的人正争先恐后散去。
那些最靠近机・丹尼尔的人屏住呼吸,竭力稳住身体,不让后面的人把他们挤向前。
戴帽子的女人打破僵局。
她突然放声大哭,高声叫道:他要杀我们!我又没做什么。
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她转过身,面对一堵由男男女女围成的、挤得无法动弹的人墙。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沉默的群众逐渐后退,移动的迹象更加明显了。
机・丹尼尔跳下陈列柜,我现在要走到门口。
他说:谁碰我一下谁就挨,男人女人都一样。
等我走到门口,要是有哪个人还不回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我就朝他开枪。
这个女人不!不要!戴帽子的女子叫道:我跟你说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恶意。
我不要买鞋子了,我只要回家!这个女人,丹尼尔不理她,继续说:这女人留下来,店员会招呼她。
他开始向前走。
群众愣愣的面对他。
贝莱闭上眼睛。
完了!他心乱如麻的想。
一定会出人命的,事情越搞越糟了。
这不是我的错。
是他们强塞了一个机器人来作我的伙伴,是他给了他跟我同等的阶级。
然而这算什么藉口呢?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本该在一开始就阻止机・丹尼尔的。
他本该把握时间呼叫镇暴组来的。
可是,他却任由机・丹尼尔作主,甚至还像个懦夫似的觉得松了口气。
他是多么憎恶自己,他居然还想告诉自己说,机・丹尼尔的魅力足以控制这种场面。
一个机器人,居然主宰了…但那些声音叫喊声、咒骂声、呻吟声、呐喊声都没有出现。
他睁开眼睛。
人群正在散去。
鞋店经理逐渐冷静下来。
他整整歪扭的外套,拂顺乱发,对正在散去的人群愤愤的低声恐吓着。
巡逻车的警笛正自远而近,到鞋店外倏然而止。
贝莱想:动作真快喔,事情都结束了才来。
经理拉拉他的袖子:我们不要再添麻烦了,警官。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贝莱回道。
打发巡逻车警员很容易的事。
他们是接到民众报案说街上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赶来的。
他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清楚,再说他们到的时候群众也已经散了。
贝莱轻描淡写的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而且绝口不提机・丹尼尔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机・丹尼尔站到一边,一副对此事毫无兴趣的样子。
事后,贝莱把机・丹尼尔拉到一旁,靠在建物的钢筋水泥柱上。
听好,他说: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争功的意思。
争功?这是你们地球人的俚语吗?我并没有报告你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对你们的习俗不太清楚。
在我们的世界里,做报告通常是要完整的。
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不是这样。
反正,暴动总算避免了,这裁示重点,对不对?是吗?好,现在你听清楚。
贝莱很生气,却又不能太大声,所以他尽量采取强硬的措辞。
你再也不许做这种事!不再遵守法律?如果我不做这种事,那么我存在的目的何在?再也不许以爆破威胁人类!伊利亚,你应该知道,不管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开枪的。
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伤害人类。
而且,你也知道,我不需要开枪。
我已经料到没有开枪的必要。
你不需要开枪只是侥幸而已。
再也不要冒那种险了。
我并不是不能表演你那种亡命特技亡命特技?什么是亡命特技?算了,不谈这个。
想想我说的话。
我也可能会用一支爆破对着群众。
我身上有爆破枪。
但是我不能玩这种赌博游戏,你也不能。
叫镇暴组来处理要比表演个人英雄主义安全得多。
机・丹尼尔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接着摇摇头。
我认为你说的不对,伊利亚伙伴。
我所得到的有关地球人人格特征的资料上说,地球人并不像外世界人,他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开始接受服从权威的训练。
显然的,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结果。
我也已经用事实证明,只要以足够坚定的态度代表权威,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事实上,你希望叫镇暴组来的心态,也是表现了你在直觉上希望有一个更高的权威来为你负责。
不过,我承认,我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换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很不合理的。
贝莱气得满脸通红。
要是让他们认出你是机器人他们绝对认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记好,你是个机器人,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就像那家鞋店的店员一样。
当然,我是机器人。
你不是人类。
贝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变的残酷起来。
机・丹尼尔似乎在想他这句话。
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也许不向是否具有智慧那么重要。
他说。
也许你们的世界是如此,贝莱回道:但在我们地球上却不是这样。
他看看手表,发现他已迟了一小时十五分。
想到机・丹尼尔已赢了第一回合的胜利,而且是在他束手无策、呆立一旁的情况下赢的,他的喉咙就又乾又痛起来。
他想到巴瑞特,就是被机・山米取代的那个男孩。
他也想到自己,伊利亚・贝莱。
他也有可能被机・丹尼尔取代的。
老天,他父亲至少还是因为一场造成损失和伤亡的意外被撤职的。
也许那次意外确实是他的错,贝莱不清楚。
然而,假定他父亲是因为被机器人物理学家取代,只是为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他父亲又该怎么办?难道他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他冷冷的说:走吧!我得带你回家去。
你知道,机・丹尼尔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费神去讨论那些不重要的是情,重要的是智贝莱提高声音: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洁西在等我们。
他朝最近的一个区内通讯管走去。
我最好先通知她一声,跟她说我们正要上去。
洁西?我太太。
唉!贝莱心想,我要面对洁西的心情可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