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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25-03-30 09:02:55

在城市最富裕的分区顶层,有自然日光室。

这种自然日光室使用石英隔板,隔板上设有活动的金属装置将空气隔绝,让日光照进来。

纽约市政府首长和高级官员的太太女儿们,可以在那儿把皮肤晒得黑黑的。

而每天晚上,那儿都会发生一件稀奇的事情。

天会暗下来。

除了那儿,城市的其他部份则根本没有白昼或黑夜的分别。

甚至大众人造日光室也一样。

(大众人造日光室使用人工紫外线,数以百万计的人按照严格排定的时段,偶尔可以进去照一照。

)时间的昼夜循环完全由人工操控。

只要他们愿意,城市里的各个机关大可轻易的以每天三班、每班八小时或每天四班、每班六小时的方式持续营业。

反正做日班或夜班都一样。

照明无休无止,工作持续不断,这毫无困难。

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市政改革者便会以促进经济效益为由而提出这种建议。

不过从来没有人接受。

为了所谓的经济效益,地球社会已经放弃许多早期的生活习惯了包括空间、隐私权,甚至还有大部份的自由意志。

不过这些都是文明产物,存在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万年。

然而有种习惯却跟人类的存在一样久晚上睡觉。

这习惯已经延续的一百万年,是很不容易放弃的。

即使看不见夜晚,但公寓的照明到了晚上会变暗,整个城市的脉搏也慢的下来。

在封闭的城市里,虽然无法根据自然天象的变化来判断日夜,但人类却仍能依照时间之手默默无声的指挥,遵循昼起夜眠的习惯。

此刻高速路带上空荡荡的,生活的噪音沈寂下来,穿梭在巨大巷道中的群众也消失了。

纽约市正静静伏卧着,在地球阴暗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

它的居民都已沉沉入睡。

伊利亚・贝莱还没睡。

他躺在床上,公寓里的光已熄灭,但他还是睡不着。

黑暗中,洁西一动不动的躺在贝莱身边。

他感觉不出、也听不到她在动。

在墙的另一侧,正站着、或是躺着(贝莱不知道是哪种姿势)机・丹尼尔・奥利瓦。

贝莱低唤妻子:洁西!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说:洁西…他身边裹在被单下的黑暗人影微微动了动。

什么事?洁西,别让我为难。

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怎么讲呢?本来,我打算等想好一个婉转的办法再告诉你的。

噢,老天!洁西嘘!贝莱的声音又恢复耳语。

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想跟我说吗?洁西翻身面对他。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正注视着自己。

伊利亚…她的声音轻的像空气在飘,他能听得见我们说话吗?那个东西?如果我们小声讲他就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有特别的耳朵,可以听到很小的声音。

外世界人的机器人本事大得很,可以做各种事情的。

这一点贝莱也知道。

提倡机器人的宣传总是强调外世界机器人各种神奇的功能,还有他们的耐力、他们特别的知觉,以及他们提供给人类社会那千百种新奇的服务。

不过在贝莱看来,这种宣传等于自己拆自己的台。

地球人反而因为机器人比自己优越而更讨厌机器人了。

他轻声道:丹尼尔不会。

他们故意把他作成人型,他们要他的行为举止像人类,所以他只有人的知觉。

你怎么知道?如果他的知觉比人更多更灵敏,他就会在无意中表现出非人类的反应,那么露出马脚的机会就更多了。

那样他会做得太多,知道得太多。

哦,也许吧。

两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阵子,贝莱再度开口。

洁西,这件事你就随它去吧,等到…嘿,亲爱的,你发脾气是很不公平的。

发脾气?噢,伊利亚,你真傻。

我没生气呀,我是在害怕,我快吓死了。

她咕噜一声了口口水,紧紧抓住他的睡衣。

他们静静拥抱着,贝莱原先那种被误解的感觉逐渐转成担心与关怀。

怎么会,洁西?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呀!他一点也不危险,我发誓他不会伤害人的。

你不能摆脱他吗?这是局里的公事,我怎么摆脱?你知道我不可能的。

是什么公事?告诉我,伊利亚。

唉!洁西,你怎么搞了?他伸手抚摸她的脸,轻轻拍了拍。

她的脸颊湿湿的。

他小心的用睡衣袖子擦擦她的眼角。

嘿,他柔声道:你真像个小女孩。

不管是什么事,你叫局里派别人去做嘛,求求你,伊利亚!贝莱的口气变得强硬了点。

洁西,你做警察太太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任务就是任务。

那,为什么偏偏挑上你?朱里尔他怀里的她身体一僵。

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朱里尔,叫他去找别人做这种讨厌工作?你太容忍了,伊利亚,这简直是好啦,好啦。

他安抚她。

她沉默不语,身体微微颤抖。

贝莱心想:她永远都不会了解的。

自从他们订婚以后,朱里尔就成了他们夫妻间争执的对象。

朱里尔是贝莱在市立行政院高两届的学长,也是朋友。

毕业后,贝莱经过一连串性向测验和神经系统分析,正在等候分发至警察单位时,朱里尔不但早已做了警察,而且已经被调到便衣队去工作了。

贝莱一路跟在朱里尔后面跑,但两人的地位却越来越悬殊。

老实说,这也不是谁的错。

贝莱有能力、有效率,但他缺少朱里尔所拥有的某种特质。

朱里尔天生就是个行政人才。

他很能在层级分明的官僚体系中应付自如。

其实朱里尔并不特别聪明,贝莱知道。

他有一些怪癖和毛病,比如说他有时会显的过分天真幼稚,每格一阵子就夸耀他那套中古主义论调。

但是他跟大家都处的很好;他谁也不得罪;他接受命令时态度优雅从容,下达命令时态度温和又坚定。

他甚至跟外世界人也处得很好,好到简直是卑躬屈膝了这点贝莱就绝对办不到。

他只要跟他们处上半天,一定会怒气发作,虽然他从未真正跟外世界人说过话,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受不了的但他们信任他,这点使朱里尔对纽约市极具利用价值。

在政府机关中,圆滑的交际手腕向来比个人能力要有用得多,因此朱里尔得以步步高升。

当贝莱还是C五级的刑警时,他就已经升到局长了。

贝莱对这种悬殊的对比并不特别愤恨不平,不过他到底是个人,遗憾之心总是难免的。

反倒是朱里尔,他念念不忘两人过去的交情,常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尽力帮助贝莱,想弥补自己的成功所造成的遗憾。

好比这回,他指派贝莱跟机・丹尼尔合作,就是基于这种心态。

这任务很艰钜,而且并不愉快,但毫无疑问的,它同时也意味着很大的升迁机会。

虽然他那天早上口口声声说要贝莱帮忙,想藉此掩饰自己的意图,但贝莱明白,他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这机会大可以给别人的。

洁西看待事情的态度则跟贝莱不一样。

过去有次类似的情况,她就曾说:不是因为你那讨厌的忠诚度记录。

我真是听腻了每个人都称赞你有责任感。

有时候你也该替自己想一想啊!那些高关要员那个提过他们自己的忠诚度?而此刻,贝莱睁着眼睛僵直躺着,等洁西冷静下来。

他必须好好想一想。

他必须澄清自己的疑虑。

但愿这些混乱的思绪慢慢会有一条清晰的理路出来。

洁西动了动,他感到床垫塌了下去。

伊利亚?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什么事?你干嘛不辞职?别发神经了。

为什么不呢?突然间,她变的几乎有点急切了。

这样你就可以摆脱那个可怕的机器人了。

你只要走进朱里尔办公室,跟他说你不干了就行了。

贝莱反应冷淡:我不能办一个重要案子办到一半就辞职,我不能随自己高兴就把这整个事情像扔垃圾一样扔掉。

这样一定会被降级的。

就算如此,你还是可以想办法再爬上来的。

你办得到的,伊利亚,你的能力足以胜任警察局好多不同部门的工作。

政府机关不用因故被降级的人。

到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人力劳工,你也一样。

班特莱会失去所有可以继承的地位。

我的天哪,洁西!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情。

我在书上看过,我一点都不怕。

她喃喃道。

你疯了,真是疯了!贝莱可以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他脑中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父亲,在颓败腐朽中死去的父亲。

洁西重重叹了口气。

贝莱压抑起伏的思绪,把洁西所挑起的话题抛至脑后。

他念头一转,随即到自己所急欲追究的问题上来。

洁西,你一定要告诉我,他坚定的说:你怎么发现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你凭哪一点认定的?呃她才开口又停了。

她已经好几次想要解释,却又说不下去。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鼓励她说出来。

拜托你,洁西,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只是这么猜而已,伊利亚。

她说。

洁西,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你这么猜呀。

你出门以前并没有想到他是机器人,对不对?对对。

不过我总会想的…别这样,洁西,到底怎么回事?呃…你知道,伊利亚,我们在女性私用间会聊天。

你知道她们聊天是什么都会说的。

贝莱心想:噢,女人!总之,洁西道:谣言已经传遍全城了,一定的。

什么传遍全城?贝莱几乎有种打胜仗的感觉,洁西僵持了那么久,总算说了。

事情终于有眉目了。

反正她们就是这么讲的。

她们说,听说有个外世界机器人跑进城市里来了。

这个机器人跟警方合作,样子就像人一样。

她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呢。

她们聊的好开心,还问我:‘洁西,你们伊利亚晓不晓得这件事呀?’我也笑着回答她们:‘少胡说八道了!’然后我们去放映室,我不由的想起你的新同事。

还记得你以前带回来的那些照片吗?就是朱里尔在太空城拍的,你带回来给我看看外世界人长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想到你的同事长的就跟照片里的外世界人一模一样。

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他就是那个样子。

我心里好乱,我跟自己说,天哪!他在鞋店的时候一定被人认出来了,而且他还跟伊利亚在一起…于是我就说我有点头痛,赶快跑回等一下,洁西,等一下,冷静点。

你怎么会那么害怕呢?你并不怕丹尼尔本人嘛。

你回来以后还敢面对他,你表现得很镇定很勇敢,你他突然住口,坐了起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睁大眼睛专注聆听着。

他感觉到洁西在他身旁移动。

忽然,他伸手摸到洁西的嘴,把它捂住。

洁西用力挣扎,抓住他的手腕使劲的拉。

他加强力道封住她的嘴。

洁西轻声啜泣。

对不起,洁西。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刚刚正在注意听屋里的动静。

他边说边下床,套上暖暖的胶膜鞋。

伊利亚,你去那里?别走开!没事,我只是到门口去看看。

他绕过床尾,脚上的胶膜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一种清柔的摩擦声。

他将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在门边等了好一阵子。

没什么动静。

屋里安静的只剩床上的洁西轻轻的呼吸声,他甚至还可以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韵律。

贝莱小心的把手伸出门缝,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摸到那个地方。

他以手指扣住控制天花板亮度的小钮,以最轻最轻的力量旋转。

天花板发出微微的亮光,光线很弱,起居室仍然隐没在半黑之中。

不过,够了。

这光线已够他看清他所要看的了。

公寓大门紧闭,起居室悄然无声息。

他关上控制钮,回到床上。

这就是他所要的。

他所疑虑的一切都有答案了。

洁西问他:有什么不对吗,伊利亚?没什么,洁西,没事,一切都很好。

他不在这儿了。

那个机器人?你是说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不,不是。

他还会回来。

在他回来以前,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什么问题?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洁西噤不作声。

贝莱开始咄咄逼人:你说过你怕的要命。

我怕他。

不,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了。

你并不怕他,而且,你很清楚机器人是无法伤害人类的。

我想…她慢吞吞的说:要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机器人,可能就会发生暴动。

我们会被人家杀掉。

谁会杀我们?你知道暴动是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机器人在那里,对不对?他们可能会发现的。

你怕的就是这个,暴动?呃嘘!他把洁西按到枕头上。

接着,他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回来了。

现在好好听我说,洁西,不要出声。

一切都很好。

明天早上他就会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而且不会有暴动,一切都平安无事。

他在对洁西说这些话时,心中几乎是满意了,几乎是完完全全满意了。

没有暴动,什么都没有。

不会被降级。

他想。

进入梦乡之前,他还在想:甚至不必调查谋杀案了,甚至连这件事也没有了,整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