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打破了静默:达尔曼太太,可不可以请你把我们视线内的窗户做极化处理,或拉上窗帘?日光会对我的伙伴造成困扰,你也许听说过,在地球——噢,天哪!是,我了解。
这个年轻的女人(贝莱猜她大概二十五岁。
不过,他也想到外世界人看起来可能和实际年龄相距甚大)抚着脸说,我真是笨得可以,请原谅。
只要一下子就弄好了,我马上叫机器人来——她走出干燥间,一边伸手去摸触控钮,一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房间应该多装几个触控钮的。
如果你在房子里不能伸手就摸到触控钮,那这个房子根本就不够好——它最多不能离你所在的位置两公尺远。
只是——咦,你怎么了?她错愕地望着贝莱。
只见他涨红了脸跳起来,弄倒了椅子,急急转过身去。
丹尼尔平静地说:达尔曼太太,你叫机器人来之前,最好先回到淋浴间,或在身上穿件衣服比较好。
格娜狄亚惊讶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身子。
呃,好吧!她说。
你知道,这不过是影像罢了。
格娜狄亚抱歉地说。
现在,她身上裹了件东西,只露出肩头和臂膀,不过,大腿却一无遮掩。
觉得自己愚蠢失态的贝莱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他竭力忍耐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达尔曼太太——噢,没关系。
你可以直接叫我格娜狄亚,如果不违背你们习俗的话那我就叫你格娜狄亚吧,这没有什么。
你知道,我绝对没有排斥或厌恶的意思,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
贝莱说。
他想,自己的行为像个笨蛋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女孩以为他讨厌她。
事实上,他是非常……非常……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他没办法向洁西提这件事。
我知道我冒犯了你,格娜狄亚说,但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到而已。
当然,我明白我们必须注意其他星球的习俗,可是有些习俗实在太怪异了——噢,不,她急急解释道,我不是说怪异,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奇怪,而且很容易忘记,就像我忘了要遮住窗户一样。
没关系。
贝莱喃喃说道。
现在,格娜狄亚已到了另一个房间,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窗帘。
室内的光源是人造光,和自然的日光不太一样,但却令人觉得比较舒服。
还有那件事,格娜狄亚急急说道,你知道,那只是影像罢了。
何况,原本我在干燥间里时一样什么都没穿,而你当时并不介意和我讲话。
呃,贝莱希望她不要再提这件事,只听到你的声音是一回事,看到你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并没有真正见到我。
格娜狄亚有点脸红,眼睛垂了下来,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曾经这样子,我是说,我不会在有人见到我的情况下,就这样从干燥间里走出来,那只是影像罢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贝莱说。
完全不一样。
现在,你只是在看我,你摸不到我,也闻不到我的气味。
可是,如果你见到我,你就两者都能做到了。
现在我们至少距离三百公里,这怎么会一样呢?贝莱开始有兴趣了:可是,我的眼睛在看你。
对,但你并没有见到我,你看到的是我的影像,你只是在观看我而已。
所以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我明白了。
贝莱是有点明白了,虽然他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分辨清楚,不过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格娜狄亚微微偏着头:你真的明白?是的。
那么,你不介意我把身上的毛巾拿下来?她微笑着说。
贝莱想:她在挑逗我,好吧,谁怕谁?可是他却大声说:不,你这样会令我工作分心。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只是裹着毛巾,没有穿上比较正式的衣服?不介意。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只要你愿意。
你叫什么名字?伊利亚·贝莱。
嗯。
她挤进一张看起来很硬、好像用陶瓷做的椅子里。
可是当她坐下以后,这张椅子却慢慢陷下去,轻轻将她包了起来。
我们现在谈正事。
贝莱说。
好,谈正事。
她说。
贝莱发现他很难盘问格娜狄亚,他甚至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如果是在地球,他会问对方姓名、等级、住哪个城市哪个地区等等。
他会问一百万个很平常的问题,其中有很多问题甚至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答案了,不过这却是慢慢进入严肃调查的一种方法。
他这么做,可以让接受调查的人认识他,他亦能借此决定用什么策略来追查真相,而不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然而现在,任何事他都无法确定。
光是一个看字,对他和对这个女人的意义就不一样。
那么,还有多少字词有不同的含义?有多少字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误解?格娜狄亚,你结婚多久了?他开口问她。
十年,伊利亚。
你今年多少岁了?他接着问。
三十三岁。
她回答。
幸好她不是一百三十三岁,贝莱暗暗高兴:你的婚姻幸不幸福?格娜狄亚有点不太自在:你指的是什么?呃——贝莱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婚姻幸不幸福要如何定义?在索拉利世界,什么才叫作幸福的婚姻?唔,你们常常见面吗?他改个方式问道。
什么?当然不会常见面。
你知道,我们又不是动物。
贝莱有点错愕:可是,你们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以为——我们当然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们是夫妻呀,不过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区。
他的事业很重要,占据了他不少的时间,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以影像会面的。
他总见过你吧?这种事大家是不会提的,但他的确见过我。
你们有孩子吗?格娜狄亚突然跳了起来,很激动地说:这太过分、太不像话了——嘿,冷静点!你冷静一点好不好!贝莱用拳头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不要这样!我是在调查谋杀案,你明不明白?谋杀案!而且被害人是你丈夫!你难道不想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那你就问有关谋杀的事,不要问——什么事我都要问,譬如说,我还想知道,你对你丈夫的死究竟难不难过。
贝莱故意以残忍的语气说,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难过。
格娜狄亚傲慢地望着他:不管是谁死了,我都很难过,何况死者是个年轻有为的人。
但他同时也是你丈夫,你应该不只感到难过而已吧?他是分配给我的。
我们每次都按照指定的时间见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说吧——我们没有孩子。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时,匆匆一语带过,因为我们还没有获得配额。
我实在不知道,这和我对死者感不感到难过有什么相干。
也许真的没什么相干,贝莱想,这得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行为而定,而他对此地的生活并不了解。
贝莱改变话题:别人告诉我,你很清楚案发时的情况。
她似乎开始紧张起来:我——发现了尸体,我是不是该这么说?你并没有亲眼目睹凶案发生?呃,没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那就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慢慢说,用你自己的话来说。
贝莱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定下心来凝神倾听。
格娜狄亚说:那是五○二三……到底是银河标准时间的什么时候?贝莱追问。
我不太清楚,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你可以查一查。
她睁大了眼睛,声音似乎在发抖。
贝莱发现她的眼珠是灰蓝色的。
她继续说:他到我的生活区来。
依照指定,这天是我们见面的日子,我知道他会来。
他每一次都在指定的日子去找你?是的。
他是一个很尽责的人,是个好索拉利人。
他从不曾忘记指定好的日子,而且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
当然,他不会待很久,我们还没有获得分配孩——她说不下去了,贝莱点点头。
反正,她说,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你知道,所以一切都很舒适自在,我们也交谈了几分钟。
虽然见面是很痛苦的考验,可是他这次和我面对面交谈仍然很正常,这就是他。
我们讲完话,他就去处理一些和工作有关的计划。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在我的生活区里有一个特别的实验室,在我们见面的日子,他可以去这个实验室。
当然,他生活区的实验室要比我这里的大得多。
贝莱很想知道他在实验室里干什么,也许就是做所谓的胚胎学的研究吧。
他有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呢?有没有什么心事?他接着问。
没有,没有,他从来没有心事。
格娜狄亚一副快笑出来的模样,却又及时忍住,他是那种非常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你这位朋友一样。
她伸出小手指指丹尼尔。
丹尼尔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知道,请继续。
格娜狄亚并没有往下说。
她轻声道:我可不可以喝点饮料?请便。
格娜狄亚摸了摸椅子的扶手,不到一分钟,一个机器人走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饮料(贝莱看到杯口冒着热气)。
她慢慢啜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
这样感觉好多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她说。
尽管问。
嗯,我对地球一直很有兴趣,也看过很多关于地球的书,你知道,那是一个很怪异的世界她惊呼一声自觉失言,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贝莱皱皱眉:每一个星球对其他星球的人而言都是怪异的。
我的意思是它不一样。
总之,我想问一个比较无礼的问题,我希望这问题对地球人来说不算无礼。
不过,我是不会问索拉利人这个问题的。
绝对不会问。
你要问什么,格娜狄亚?问有关你和你朋友的事。
他是奥利瓦先生吧?对。
你们不是彼此在看影像吧?什么?我是说,你们真的见面?你们两个在一起?贝莱说:没错,我们是在一起。
你摸得到他?是的。
格娜狄亚的眼睛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哦了一声。
这个哦有很多含意,可能是厌恶,也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
贝莱很想起身走向丹尼尔,把手贴在丹尼尔的脸上。
格娜狄亚的反应也许会很有趣。
你刚刚说到那天你丈夫来看你。
贝莱回到主题,他敢确定,不管格娜狄亚对刚才那个问题多有兴趣,基本上,她转移话题的动机就是为了要避开主题。
她又拿起杯子啜了几口,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得出来他有事要做,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要工作,因为他总是在忙一些有用的事,所以我就去做我自己的事。
然后,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我听到一声喊叫。
她停了下来,贝莱催促她说下去:什么样的喊叫?瑞开——我丈夫的喊叫声,反正就是一声喊叫,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那是一种害怕——不,是震惊的叫声,大概就是这样。
我以前从没听他这样叫过。
格娜狄亚捂住耳朵,似乎想把这段记忆关闭在外,没注意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滑落到腰部。
贝莱低下头,眼睛死盯着笔记本。
当时你的反应是什么?他问。
我一直跑,一直跑。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不是说,他到你生活区的实验室去了?他是到那里去了,伊……伊利亚,可是我不知道实验室究竟在哪里,我没去过,我真的不确定在哪里。
那是他的实验室,我只知道大概在西边的某处。
可是我当时好慌,慌得忘了叫机器人来。
随便哪个机器人都知道路,可是我没有叫他们,所以一个机器人也没来。
等我想尽办法终于找到实验室时——他已经死了。
她突然住嘴,低下头哭了起来,让贝莱觉得非常为难。
她并没有掩着脸,只是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沿两颊滚滚滴落。
她忍着不哭出声,肩头微微颤抖。
接着,她睁开眼睛,泪眼盈盈地望着贝莱说:我从来没见过死人。
他浑身是血,他的头——只是——我——终于叫了一个机器人来,他把其他的机器人都叫来了,我猜就是他们处理我和瑞开。
我不记得了,我不。
贝莱问:你猜是他们处理瑞开是什么意思?他们把他抬走了,把地方收拾干净。
她的声音微微透着不快,这个女主人对屋里的情况显然很在意,一切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尸体呢?不知道。
她摇摇头,我想,和别的尸体一样,被火化了。
你没有叫警察?她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贝莱想:不对,这里没有警察!他改变问话:你跟别人说了这件事吗?消息传出去了吧?否则不会有人发现的。
机器人请了一位医生来,格娜狄亚说,我也得通知瑞开工作地方的机器人,告诉他们,他不会回去了。
我想医生是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这才发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经滑到臀部了。
她把它拉起来重新裹好身体,可怜兮兮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脸扭曲着,陷入伴随回忆而来的恐惧之中。
贝莱看她无助地独自坐在那里,有些不忍心。
她从不曾见过一具尸体,从不曾见过淋淋的鲜血、破碎的头颅。
尽管索拉利世界的夫妻关系很淡薄,可是这到底是她曾亲眼见过的人的尸体。
贝莱不知道他下一步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
他很想向她道歉,可是身为警察,他不过是在执行任务罢了。
然而这个星球没有警察,她明白这是他的工作吗?他尽量以温柔的声调缓缓地说:格娜狄亚,你还有没有听到什么?除了你丈夫的喊叫以外,你有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她抬起头,即使满脸忧戚,却依然十分美丽——也许这种表情使她看起来很美吧。
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她说。
你有没有听到逃跑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声音?她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你找到实验室的时候,只见到你丈夫一个人?现场就只有你跟他在?是的。
没有别人曾经在场的迹象?我看不出来,再说,怎么可能有别人在那里?怎么不可能?她似乎吃了一惊,一会儿,她才沮丧地说:我老是忘记你是从地球来的。
我的意思是那里绝不可能有别人。
我丈夫只见过我一个人,他从小就没有见过别人,他也不是会去见别人的那种人。
瑞开律己甚严,非常遵守索拉利世界的习俗。
也许他没办法选择见不见人。
如果有个不速之客自己来见他,而你丈夫事先根本不知情呢?不管他多么遵守习俗,他还是不得不见这个人。
格娜狄亚说:也许吧。
可是他一定会立刻叫机器人把这个不速之客带走,而且,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的,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
此外,瑞开也绝不会让别人来见他的。
你这个想法很可笑。
贝莱柔声道:你丈夫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创而死亡的,对不对?你不否认这一点吧?我想是的。
他整个——我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些细节问题。
我要问你的是,他的实验室里有没有什么机械装置,可以让人以遥控的方式击碎他的脑袋?当然没有。
起码,我没看到有这种装置。
嗯,如果那里有这种东西,我想你应该会看到。
所以,一定是某个人手里拿着某种可以令人脑袋开花的东西,向你丈夫的头打下去,而且这个人还必须在距离你丈夫一公尺的范围之内才办得到。
所以,此人确实曾见过他。
不!没有人会见到瑞开的!格娜狄亚急道,我们索拉利世界的人根本不见人。
但是一个要杀人的索拉利人,应该不会在乎见人吧,对不对?其实贝莱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颇有疑问。
格娜狄亚摇摇头:你不了解见人的意思。
地球人想见谁就见谁,所以你不了解……她似乎在和自己的好奇心挣扎着,随后她眼睛一亮:见人对你们来说好像是很平常的事,对不对?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贝莱说。
不会困扰你?为什么会困扰我?我看过的胶卷书上没有说。
我一直想知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请问。
贝莱不动声色。
你有没有被指配一个妻子?我结婚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被指配的妻子。
要是你想见你妻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她也一样。
你们两个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贝莱点点头。
呃,当你见到她,假设你想跟她——她举起手,停在胸前,好像在思索一个适当的字眼。
她试着说,你能——不管什么时候……她又说不下去了。
贝莱不想帮她。
她说: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烦你这种事。
你问完了吗?她的模样好像又要哭了。
贝莱依然锲而不舍:再试着想想看,格娜狄亚。
不要去管可不可能有人见到你丈夫,假设有人曾见到他,这个人会是谁?再想也没有用。
谁都不可能。
一定有这个人。
特工古鲁厄说,他有理由怀疑某人是嫌犯,所以一定有这个人。
这个女孩冷冷一笑:我知道他认为是谁干的。
好,是谁?她举起手放在胸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