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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30 09:03:38

[九州志II / 萧如瑟、唐缺 著 ]江湖网 出品作品Txt版阅读,阅读作品更多请访问:http://www.5xia.net书籍介绍:返归北陆的天马 见证誓约的龙鳞,技压东陆的秘术 牵动列国的刺杀,萧如瑟、唐缺领衔主打,唯有《九州志》才能超越《九州志》,惊天动地的纯九州第二弹——《九州志II》。

《九州志》http://www.5xia.net/Book/5001/Index.aspx《九州志II》http://www.5xia.net/Book/2433/Index.aspx------章节内容开始-------狮牙之卷II 帝党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3534星相学家的眼里,九州大地的一切都被群星运行的轨迹所主宰。

胤仁帝白徵明所主宰的长达五十七年的东陆承平之世里,岁正的光辉一直照耀着大胤的夜空,这颗象征规则和往复的星辰以它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维护着单调却平安的一个时代。

然而岁正的轨迹终于偏离了天心的至高点,取代它位置的是北辰,由七颗星组成的北辰星团象征了斗争和动乱,沁着钢铁般的青色光芒。

诸族的星相学家们惊叹着这个巨大的天相变动时,无不揣测北辰的主宰将给天下带来何种变化。

这次星相变化虽然还不能和七十余年后北辰星团和谷玄之间的强烈对冲相比,却也把不祥的影子投射在浩瀚的东陆土地上。

这一年,胤仁帝白徵明驾崩,遗诏令十三子白清羽即位。

帝党帝初践位,星相变异,北天流火,竞夜不绝。

有司奏闻,星相上干国运,下贯民生,北辰行瀚、宁两阙间,或有兵戈之变。

夫战乱者,天下之大不祥,帝王当行仁德以禳之。

帝然其言,遂减宫室,裁女乐,诏群臣课以怀柔致远,诏北陆以弘上国仁威,更赐金宝。

天下咸服其德。

——《胤末纪事》《胤末纪事》中这段记载常被后世的史学家们怀疑,首先它的编纂者——燮羽烈王年间的太师谢墨——其实是个不太通文墨的人,畏罪伏诛时才二十八岁,编纂这本书时完全是假秘书之手,不过要给世人看一本自己署名的史书,博一个青史留名。

《纪事》容量浩大,可修撰过程缺乏监督,很不严谨,多有难以考据的资料被引用;其次,若从仁政爱民的角度看,胤武帝白清羽陛下其后二十年的斑斑劣迹,让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在心里认同怀柔致远这种帝王家学。

不过也有历史学家这么解释,就是胤武帝即位初期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刻意摆出一付要效法其父仁政和无为的样子,频频颁布这样的诏书,不过是用来麻痹北蛮和大臣们。

不能回避的事实是,白清羽是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虽然当他解决了所有兄弟踏入父亲的寝宫时,发现写在遗诏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大号——白清羽,这让他之前的努力变得像是一场笑话。

他持有父亲的遗命,并且获得了令人敬畏的遗老——楚道石——的承认,楚道石是受命大臣,而白氏宗祠的长老之一白纯澹是受命长老,也在第一时间证实了诏书的真实。

证明新皇帝身份的三宝,诏书、受命大臣的认可、受命长老的认可,白清羽都有,按说他的皇帝位子该坐得很稳,可宫门打开的一刻,血未干涸的朱王尸体分明撕去了帝王家立贤立德的温柔面纱,讲述着一个残酷冷厉的夺嗣故事。

而白清羽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坐上了东陆的权力巅峰。

更糟糕的是他的政治班底基本等于零。

捧他上台的狮牙会是个阅历有限的年轻军官团体,他们趁着天启城九门封闭,借助金吾卫驻扎城内的便利取得了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夺嗣事件中实现了惊天动地的大逆转。

可要说到政务,日后恃之足以纵横天下的铁驷之车里,只有苏瑾深还略有参详,叶正勋在军事指挥学上也许是个鬼才,可政治上的修养浅薄得很,比他更糟糕的是姬扬,姬扬此人如果非说他有政治理念,也非常简单,就是北征北征复北征,白清羽有此虎将去灭一两个小国倒是不成问题,让他去周旋于众大臣之间,协调诸方利益,进退斡旋,不动声色的解决危机,无疑是妄想;至于李凌心,这个绝世名将此时还是一个自闭的少年,他并未理解夺嗣只是他们这个小群体踏上权力道路的第一步而已,他跟着狮牙会的哥哥们帮助白清羽雨夜包围太清宫之后,就立刻赶回家中,因为他是瞒着母亲参予了这次行动的,谎称金吾卫当夜轮到他执勤。

新皇即位的事情由虎贲郎传到天启城每个角落,帝都轰然震动,而此时李凌心的母亲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作为狮牙会的副宗在新皇帝夺嗣的密谋中担当了何等重要的一个角色。

她非常愤怒于儿子和一帮不安分的少年军官混在一起,把事情搞得那么大,所以动用家法惩戒了他,却又在心里窃喜这些小家伙拥戴的十三皇子白清羽终于即位了,将来也许能对李凌心在军队里的提升多加关照。

唯有那个直到数百年后依然可敬可怖的帝师公山虚,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阴谋家,权力场上的绝世舞者,朝野风云在他的铁腕下不过是一盘棋。

可在武帝即位的前三年,公山虚这个名字并没有在朝野中被人提起。

夺嗣政变的夜晚过去,卜筮监令史公山虚接到了上司的来信,斥责他作为卜筮监属员,非但不尽职尽责钻研卜卦之术,为国家社稷测算吉凶,还越权参予了金吾卫私下的军事行动,所以公山虚得到的处罚是:削去三年的俸禄,降职为卜筮监书记,誊录星相卷宗,并且思过。

作为参予政变并且取胜的新贵,获得这样不大不小的处罚无疑是可笑的。

可问题是,颁布这个处罚的人很不好对付,公山虚的上司叫做——楚道石。

作为受命大臣,楚道石此时已经成为皇室大臣名义上的领袖,国家的柱石,他的命令,白清羽也不敢公然违抗。

处罚公山虚的幕后原因应该是相当复杂,后人已经难以窥测当年那个波诡云谲的天启政局,也无法还原历史真相。

作为承认白清羽身份的受命大臣,楚道石此时已经被当然的看作一个帝党,而且是帝党的头子之一,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刻意把同为帝党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公山虚藏了起来?可能的原因包括:其一,楚道石认为这个辰月教出身的年轻人如果骤然踏上政治舞台,会暴露身份;其二,以公山虚和狮牙会这帮年轻人的性格和野心,他们会借着政变成功的气势彻底颠覆天启的政局,从而遭到朝野敌对政治力量的集体反扑。

所以楚道石要削弱他们的力量,警示他们不能妄动;其三,出于其他未知的原因,楚道石认为时机未到,三年之后才是公山虚正式登上帝都舞台的时候。

可没了公山虚,白清羽起家的队伍就只剩下些没见过真正皇家体面的浑小子了。

人材不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新帝登基,手里却没有任何施政纲领。

得位之前,蔷薇党全员压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帝都武装政变的伟大计划中去,等到白清羽坐在了太清宫的宝座上,才发觉他要握的根本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利剑,而是一支写诏书的笔。

有史料证明,白清羽的字非常难看,是皇子中风雅最逊的一人,毕生都很讨厌手写诏书,口拟也很不情愿。

《胤末纪事》中还存有据说是白清羽当年写给苏瑾深的一份诏书,作为皇帝来看,确实是粗陋无文的:瑾深:你奏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此人不过依靠家荫得了这个官位,除了姓氏,就是头猪了。

但你也不可不防他,他是水磨的鹅卵石,官场老贼头,滑得抓不住把柄,你言语里可不要中他的圈套,切切。

但是他此时不得不立即着手案头工作,准备颁布新的政令,签署堆积如山的文牍,并且尽量表现得稳重可靠一些,因为除了他的狮牙会死党,满朝文武都以戒备和质疑的目光看着这个新皇帝,等他建立威仪或者犯下错误。

以胤武帝的脾气,他大概也想到过直接把世家力量踢翻,立刻建立自己的独裁统治。

但他忽然发现手里的筹码少得可怜,他这个武装政变上台的皇帝手里,甚至没有军事威慑的力量。

当时帝都的皇室兵力构成是这样的:虎贲郎、缇骑郎、金吾卫、羽林天军、京尉。

白徵明对于自己的十三子也许说不上很好,不过最后终于还是把虎贲郎这支精锐力量交给了儿子。

可惜,人数很少。

白清羽自己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算是把自己的力量深深扎进了金吾卫中。

以狮牙会骨干为首,五千人的金吾卫,在白清羽登基之前,已经完全的倒向了他。

可羽林天军和京尉都不在白清羽的控制中,帝都重臣九门司隶指挥使牢牢的把持着京尉这支治安力量,羽林天军的调动则需要以皇帝的兵符配合羽林将军的兵符,白清羽手里只有半边兵符,光禄卿掌握的五百缇骑郎,这支力量原本依附于朱王,在太清宫事变的时候作为白清羽的对手登场,在事后白清羽自然对它进行了大规模的整肃,刻意弱化,新组建的缇骑郎战斗力低下,指挥无力,但是白清羽无法更换光禄卿,这样缇骑郎便仍旧不被他掌控。

白清羽手中的,只有虎贲郎和金吾卫这两支,加起来不足六千人的队伍。

而有着三万精锐的皇室武装力量核心——羽林天军——仍被宗祠党控制着,非帝都有外敌入侵,皇帝也无法调动。

英雄在于隐忍二字,白清羽大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非常识时务的选择当了一个乖乖的年轻皇帝。

所以在即位的第一年里,白清羽还算是沿袭了他父亲的治国纲领,虽然在朝堂上和宗祠党有些小摩擦,不过还能维护臣子尽忠皇帝,皇帝关爱臣子这样一个帝王家的体面。

但是很快,这个不安分的皇帝就把尾巴悄悄的翘了起来。

狮牙之卷II 北征之路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6465白清羽想北征,他毕生都在想着这件事,北征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白清羽本人也未必完全知道,可是这两个字所代表的荣誉、利益以及对少年阴影的复仇无时不刻不在激励着白清羽,对于武帝而言,这似乎比当皇帝更加重要。

跟其他皇帝的对外征伐不同,多数皇帝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讨伐,而白清羽则是为了讨伐而当皇帝。

所以很显然,当个被宗祠党欣赏的乖巧皇帝跟他的目标完全背道而驰。

白清羽意识到他如果想要真正自己发号施令,必须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听命于他,而他眼前触手可及的是装备精良的三万羽林天军。

可是羽林天军是一支内部关系异常纠结复杂的军队,羽林天军中执掌大权的都是世家后代中的精锐,并且经过多年官场的磨练,变得极为老成持重。

他们互相提携扶持,彼此之间又有小集团的斗争,让白清羽和他的年轻班底去理清这套庞杂的关系,无疑是不可能的。

真正对羽林天军有控制权的其实是宗祠党。

羽林将军这个职位事实上是代表宗祠党的诸位掌权者操控军事权力的一人,羽林将军缺员的时候,要经过复杂的推举程序,最后根据世家和臣子们的意见决定一个适合的继任者,向皇帝禀报,皇帝只能同意或者不同意,而不能推举自己中意的人。

而修文五十七年的治世之后,羽林天军很少大举征伐,连清剿蛮蝗这种工作都是淳国等诸侯冲杀在前,所以羽林将军也没有什么机会犯错,大多数羽林将军都会在这个职位上稳坐到老死,当然,这些老资格的军武世家后代当上羽林将军的时候,往往也都是白发枯槁的老人了。

名义上还有一个高于羽林将军去管理羽林天军的人,也就是羽林上将军,通常由太子摄此职位,坐在天启城内遥领三万大军,作为对太子军事能力的一种培养,本身羽林上将军只是个虚衔,却可以由皇帝直接任命,相当于皇帝亲自指派的一名高级参军。

可白清羽甚至无法派出一名羽林上将军去,因为他还没有大婚,自然也没有太子。

白清羽大约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挠头思考,结论是既然短时间内他无法从高层着手在羽林天军中获得支持,那么他就走底层路线。

好在他在搞帝都政变的时候就精通底层办事的手段,对此驾轻就熟而且从不顾虑。

他的想法简单干脆,直接用自己的同党去把羽林天军的中下层军官给换掉。

他手中有金吾卫,有的是年轻的中下层军官,这些人很多有稷宫同学的背景,又经过狮牙会骨干团体的培养训练,已经完全忠于新皇帝了。

这时候的金吾卫已经变成了一个北征派军人的小朝廷,年轻人被光复和征讨这样的宏伟目标所震撼,聚集在一起公然讨论北征路线和后勤准备,饮酒拍案,高歌竞夜。

卫中皆少年,言及北蛮之乱辄怒目,常怀征伐意。

时北征之议为朝堂所禁,卫中少年遂夜聚于稷宫之内,命酒沉醉,高歌唱和,推沙盘演军阵之变化,欲克北蛮之骑。

御史奏闻,帝不问,群臣不安。

——《大胤皇家镜明史》这则官史具有极高的可信度,说明当时年轻军官群体对于北征的讨论已经让朝廷高层震惊不安了。

那么这些年轻军官毫无疑问都是效忠白清羽的。

北离二年春开的二月十五日,白清羽颁布的一份诏书要求羽林天军和金吾卫的军官平级调动,互相熟悉彼此的职司,这种调动称为换防。

被选中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非常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可以直接插手军务,这些人被调动之前也都接受了不同程度的密令,均是狮牙会的秘密骨干,而羽林天军的军官也很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能安坐在天启城享福,不必随羽林天军驻扎在外,顶着烈日风雨操练,而且金吾卫的提升和待遇似乎也更有保障。

资料统计会发现从北离二年开始,以换防的方式金吾卫和羽林天军交换了四百八十三名中下层军官,这种密度的换防,几乎每天都有军官被更换职司,仅仅在两年内,就把羽林天军的基层军官更新了一半以上。

没有经过政务历练的缺点此时暴露无疑,白清羽以为他这样安插自己的部属悄无声息,不容易察觉,而且表面上有着十足的理由,并不会导致严重冲突,或者说宗祠党的元老大臣们即便不满意,也很难非议他的举动。

可是他大概忘记了一点——他已经不再是十三公子了,他现在是皇帝。

皇帝的一切人事调动都被朝野关注,何况如此大规模的换防。

在他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他悄悄渗透进金吾卫系统,还能借着侥幸瞒过着眼于高层势力的兄弟们。

可他如今的对手宗祠党,无论是背景、经验、还是临危变化的决策能力,都远非年轻的皇子们所能比的。

事实上武帝白清羽终其一生都未取得宗祠党的信任,北离二年的时候,这些老臣们即便睡觉,都睁开一只眼审视着这位新皇帝的作为,并且随时准备采取对策。

换防制度开始,朝野巨震,宗祠党无比清楚的感觉到皇帝要从他们手中夺取军事掌控权,代之以年轻的金吾卫军官。

宗祠党的重臣们和长老们都不喜欢这些年轻作乱的金吾卫,他们曾在太清宫的雨夜里撕碎了宗祠党为大胤未来描绘的蓝图。

宗祠党中,无论是支持朱王的、支持锦王的、还是支持青王的,都未曾在自己的蓝图里给白清羽留下位置。

而年轻人们让老人家吃惊了,丢了颜面。

他们很不喜欢金吾卫这样一股势力。

军权是一切权力的基础,宗祠党的老狐狸们尽管不曾上阵打仗,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亘古真理。

而白清羽指挥着讨厌得像是老鼠样的年轻人在啃咬他们的基础。

更糟糕的是,白清羽还要用钱。

修文五十七年的平静给皇室积累了不少钱。

尽管他们还要不断的应付北蛮的敲诈,可截止白清羽登基的时候,皇室财库账面上有着五千七百万金铢的巨额财富。

事实证明白清羽虽然靠着市舶司的黑金起家,但是并没有过人的经济才能,他完全算不清账目,也没想过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巨额财产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强兵二字,所以急急忙忙的从库里拨调金钱装备金吾卫和羽林天军,开展大规模的练兵。

白清羽好备战,而备战无疑是最耗钱的爱好之一,臣子们看着财库的钱哗哗的流淌出去。

有记录表明,仅仅在北离二年一年中,帝都就从宛州和越州购入了一百二十万斤精铁和其他适于打造武器的精炼金属,这些金属可以武装大约五万名重装甲士和战马!而皇室当时的常备兵还没有这么多。

皇室重臣的神经一再地绷紧,连带着诸侯国主们。

新任皇帝并非什么善主,他们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当他们看见锦王的尸体时,他们曾经警惕过,此时白清羽的妄动再次说明了宗祠党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抱有怀疑是正确的。

对白清羽不利的传闻从登基开始就在帝都悄悄地蔓延着——新皇帝想北征!北征这两个字在那时的东陆朝野是个禁区。

北蛮表现出来的强大游骑作战能力和牧民们在长期的放牧中培养成的马术技巧都被认为是东陆武士所不能企及的。

经过太久的承平之世,东陆武士们习惯了养尊处优,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北蛮牧民如何能够活着穿越宽阔的天拓海峡,又如何能靠着马奶经过漫长的跋涉,最后以野蒿杆临时制作的粗糙羽箭射穿他们的心脏。

在东陆武士们的眼里,北蛮不再是人类,不是可以击溃的敌人,而是噩梦般的心理阴影。

出于某种后人难以理解的原因,仁帝也非常不喜欢听人提起武力强国北征蛮族等事。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赐醇酒给慷慨提议北征的臣子,当庭让他喝醉,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就喊乱棍打出。

而对于世家大族的大臣们而言,北征更是难以想象的一件功业。

理智的大臣们清楚的认识到以当时大胤的国力,穿过莽莽草原进击北蛮等于把整个国家的国运赌在一场无用的胜利上,即便他们试图北征,即便他们能够击败北蛮强悍的游骑兵,他们也需要随时准备好应付背后的诸侯集团作乱。

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北征等于走在钢丝上去挑战一个全副武装的对手。

而且世家大族的掌权者们也抱有一个私心,如果真的要北征,那么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他们的子弟。

要这些世家出身的贵族武士领兵去对抗恶鬼一样的北蛮,胜算本身就很小,而如果他们战败,更会面临处罚,甚至即便他们战胜,也会在战场上损失大量的家族精锐,这时候家族势力必然一落千丈。

所以,北征是万万不能的,让北方的淳国陷入蛮蝗的骚扰并不算什么,每年供给金钱、把平民少女冒充公主嫁过去和亲也都不算什么,但是要把家族和国家的前途押上战争的赌台,宗祠党想都不敢想。

但是白清羽确实要北征,他是个算术从来都很不好的皇帝,算不太明白自己的国力,此时并未意识到北征将耗去他整个国家的力量和他个人的一生。

而不幸的是,他的辅佐者公山虚是个绝世的赌徒,本就愿意为了不大的可能去冒天大的危险,只要胜利的成果足够诱人。

宗祠党的大臣们开始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他们暗地里向北蛮的使节们告密,表示他们的新皇帝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孩子,对友好的北蛮盟邦怀有强烈的敌意,甚至有北征的打算。

按道理说这些消息已经太过耸动,足以让悍勇冲动的蛮族使节跳起来去找新皇帝玩命,白清羽立刻会感到友好盟邦的巨大压力,从而放其他天真可笑的战争梦想。

不过出乎宗祠党的意料,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白清羽和北蛮的关系在他即位初期好得如同兄弟。

白清羽只有一个绝招——给钱。

他即位的初期就把每年对蛮族的供奉提高了两成,又在漆、麻、丝、器皿、铁器这些传统供奉品之外增添了手工艺品、熏香、菸果、珍食以及首饰这类的奢侈品。

在蛮荒的北陆,吃羔喝奶已经是贵族的享受,这些精巧绝伦的奢侈品以前是北蛮贵族想也不敢想的,现在白清羽把这种享受双手奉送到他们面前,北蛮贵族根本无法拒绝,他们穿着晋北出产的华贵丝绸,抽着产于淳国的优质菸果,手把宛州良工制作的玉石扳指。

一瞬间白清羽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每个蛮族使节都喜欢这个恭谨又健谈的新皇帝,新皇帝不像老皇帝那样迂腐,他很爽快,对蛮族人的胃口,而且从来不嫌弃北蛮的字不好,反而非常有兴趣了解北蛮的风土人情。

白清羽当然乐于了解,他此时对战争还是个门外汉,至少也还知道知己知彼的道理。

所以北蛮几乎从未相信过宗祠党的煽动,心性简单直接的蛮族使者们认定这是东陆帝朝皇帝和臣子之间的矛盾,不该他们插手。

最后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东陆的大臣们不断用各种方式提醒北陆蛮族的贵族使节们,说新皇帝可能意图北征,会对你们不利,你们要千万小心。

而蛮族使节们非常满意新皇帝的驯服,又把大臣非议他的消息悄悄告知他。

对白清羽不利的消息还在不断的传来,楚道石忽然死了。

楚道石的死令皇室大臣中隐隐出现了骚动。

这个岁正之神的使者离开了白清羽,是否意味着神已经遗弃了此人?白清羽即位的两位支持者已经二去其一,仅剩下受命长老白纯澹,而白纯澹是白氏宗族中行为一直相当低调的一人,外界均认为他无力左右白氏宗族的长老们,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斡旋于皇帝和宗祠党之间的滥好人。

北离二年二月,此时新帝白清羽已经渐渐失去了宗祠党信任,可这个年轻人再次做出了令世家大族不安的事,他重新开启了辟除制度。

这个制度指任何在王域范围内拥有一定产业的人都可以向当地官员推荐自己家族力所公认的优秀人材,当地官员查考人材的实际能力,决定是否要上报给皇帝裁决。

这是在世家荐举和从军之外,普通人家的子弟仅有的出仕机会。

辟除制度在白胤立国初期曾经有很长时间的应用,那时候世家大族的体系尚未成形,帝朝使用这个制度从有产的臣民中选择贤才。

这个制度对于产业有限制,并非纯粹的对无产贫民的歧视,而是在当时确实只有有产业的人才能对子孙以良好教育。

但是后期随着世家大族格局的渐渐完整,辟除制度已经很久不再启用,人材选拔基本局限在世家大族内部。

其实白清羽复兴辟除的目的倒是极为单纯的,他无法面对一个满殿老臣的政府,这些老人几乎清一色的大贵族出身,要么年老昏聩要么老奸巨猾,如果论起政治手段,即使白清羽的狮牙会班底全员上阵,也难胜得其中随便一个。

而任何一个出仕皇家的新人,他背后的势力必然是庞大的宗祠党势力的某个分支,皇帝想轻易把人笼络到自己的战旗下很不容易。

白清羽并非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的想法很简单,没有文官我就招,贵族世家不把有用的人材推荐给我,我就自己去找。

原本要应付这样的征召,各级官员大可以应付一下,推荐零星的几个人材,表示民间其实已经没有人材遗漏,天下的骐骥都在皇帝的马厩里,天下的人材都在皇帝的朝堂中。

这样皇帝开心官员省力,以往几次开启辟除也都是这样结束的。

不过白清羽这次辟除中有一个霸道且极不合理的要求,他在上朝议事的时候问大臣们,什么才是贤才的标准,百中取一么?楚道石去世之后,谢刚羽此时就任三公中的太保,地位大约等于内阁首辅,首当其冲的要站出来回答,以谢太保从政之久经验之丰,也当场被问住了。

老成持重的谢刚羽大概也是经过缜密的思索,给出了回答说,所谓贤才是众人中出类拔萃的人,要对国家有用的人,不能是百人之领,而该是千人之领,所以一千个人里面的最优秀者才能被称为人材。

按说谢刚羽虽然不是军人,但是这个回答也很可靠了,战场上率领一个百人队的只是中层军官,而能够统帅一个千人队进退自如的则可能称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将才。

这个回答被白清羽大肆推崇,所以他下令说按照户口来算,王域各郡往上报人材,一千人里面报一个,余数可以省略。

那么一郡若有三万五千六百人,便要上报三十五个人材给皇帝审阅。

谢刚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被这样断章取义的曲解了,而各级官员也苦于这个硬性命令,不得不拼命的在民间寻觅人材。

最后连善养马的、善治木的、善鞣革的,都作为人材上报,如果有一技之长的人家里没有产业,当地的官员就把自家的产业冒充人材家里的产业上报,以确保自己能够凑足数额。

所以最后是否有产这个问题在白清羽那里完全不再是限制了。

很难说白清羽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本意上他大概是要寻找一些文官以弥补他在文官政治上的缺陷,不过最后他召集到大量工匠和一些拥有特殊技艺的人。

这些人对于他梦想中的北征无疑是有用的,可他的文官政治还是一样的薄弱。

但是,这个单纯的政策却已经动摇了世家大族赖以掌权数百年的基础。

世家大族出身的大臣们发现这些出身卑贱的泥腿子们可能登堂入室和他们同殿为臣了,而这些泥腿子背后的支持者是世家大族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皇帝。

这些还不是白清羽做过的最离谱的事。

最糟糕最糟糕的是,他还得罪了自家的宗祠。

按照道理说,他是皇帝,也是这一代的白氏家主,白氏宗祠是他所辖。

但是此人在家族中出身卑微,在登位之前,实在太不出众,在白氏宗祠中没有建立任何威信,还有一些恶名。

加上他的弑兄履历,是很难讨好宗祠中的长老的,诸位长老中只有受命长老白纯澹对他还算温和,其他人对于白徵明选择了这样一个继承人都抱以很大的怀疑和不满。

偏偏白清羽也不是一个谨慎守礼的人,对于宗祠的长老们说不上,他曾有一次私下抱怨说白氏在帝都的主家尽是一帮昏聩怯懦的老家伙,尸位素餐,还不如让出主家的位置给楚卫国的白氏分家。

白清羽本人确实是喜欢楚卫国的白氏分家的,那个时期的楚卫国的白氏分家人材辈出,拥有相当数量的兵武精锐,年轻人在宗祠中占有不少席位,而且都有强烈的进取心。

无论是宗祠党的诸位幕后掌权者还是白氏宗祠的长老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他们的贵族阶层里面,出现了一个叛徒,而这个叛徒是皇帝。

必须有人站到前台去和无法无天的皇帝较量一下输赢了,宗祠党需要立刻巩固他们的权力。

这个共识很快在各个大家族的宗祠中达成,各种消息通过看不见的渠道流转于各大家族的长老们之间,腐朽的宗祠党权力机构在危机到来的时候重新振作,巨大的权力机器恢复了高速运转,时间不容宗祠党观望了,皇帝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东陆数百年来的权力执掌者们逼到了一个必须决断的地步,要么他们出让权力,要么他们把皇帝推下宝座。

那么,谁是可能的皇帝继任者?宗祠瞩目的人是白清羽的哥哥,青王白礼之。

狮牙之卷II 无锋之战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4464白礼之确实很强悍,他作为皇帝位置的潜在竞争者始终存在,即便他曾对白清羽低头表示效忠。

他在修文年间任治粟寺平准令一职,这个职位名义上是负责监督市场物价,尤其是关系民生的粮食价格,但是为了平抑物价和商人集团之间达成平衡,治粟寺修建大量的库房囤积大量的粮食,随时准备应付商人们,尤其的宛州豪商的抢购粮食和疯狂抛售,胤朝后期宛州的商业已经发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商人们精通物价控制的手段,他们的财力加起来可以和国家抗衡。

所以事实上治粟寺控制了皇室的大量金钱流动,也兼管了重要的皇室经济掌控部门货殖府。

白礼之虽然无权动用皇室财库的金钱,但是这些金钱从各地收来以及核算的过程中,货殖府长史必须随时禀报这位尊贵的亲王。

这也是白清羽对白礼之一直优容的原因,白礼之对于金钱掌控的能力对于白清羽即位初期稳定经济有着重要意义。

当然白清羽绝不曾忽视任何潜在的敌人,他清楚这个哥哥的能力,英武飞扬的青王和老谋深算的锦王相比毫不逊色,在担任治粟寺平准令的数年之间,他还获得了不少大诸侯的秘密支持。

白清羽如果要用这个哥哥,就必须防止他的反扑。

这些事情当时的白清羽可能还未明白,可隐藏于幕后的公山虚应该是清楚的看到了未来。

这个未来就是,白清羽绝不可能和他的哥哥和睦相处,因为白清羽不能代表他父亲的家族,他是贱婢所出,他从未被作为未来的皇帝培养,他本该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个陪客,然而,白清羽最终胜出了。

他忽然跳进世家大族的政治棋盘,变成了一个异数。

白清羽是个绝不会对人低头的人,白礼之也不是,白礼之真正代表了白氏皇族的尊贵血统,而白清羽的奋武,很大程度上是他要为自己的母亲向自己的家族血统复仇。

武皇帝白清羽,这是一个叛逆。

但是白礼之并不在帝都,白礼之在游历列国。

留存下来的历史记录中,已经很难梳理出青王是在何时决定和白清羽暗中对立的了,不过从他在白清羽即位之初就请命游历诸国来看,青王对于自己留在帝都的安全非常怀疑,自始至终他从未相信这个弟弟。

北离元年正月初一,新年元日,青王白礼之赴太清宫参拜新帝之后,上表要求外出游历。

他有充足的理由,诸侯向皇室的供奉是由他监督的,诸侯国的粮食市价是由他监控的,而修文年间皇室从未直接派出高级别的官吏实地考察诸侯国的商情,供奉的详细账目也久为核对。

白礼之表示他作为负责的官员,有义务为新帝把这件事解决,他不辞远行的辛劳,这个游历将持续三年之久。

白清羽当然意识到在白氏宗祠内部极有人望的哥哥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避祸,也是为了逃脱自己的势力范围。

但是白清羽并不能选择,因为当时几乎所有大臣都支持了青王的提议,整个文官集团在试图保护青王。

换而言之,青王是他们早早就埋下的伏笔。

缺乏政治经验的白清羽并未能理会这个哥哥的远行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希望借此避开和哥哥的正面冲突,所以他恩准了,并且冠冕堂皇的送行到天启城外十里。

青王在享受着这份巨大的荣耀之后,信誓旦旦的重申了他将为新帝效忠至死,调转头就跨上快马,闪电般的离开了危险的天启政局。

直到北离三年九月三十日的夜晚之前,白清羽都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认为他从此可以和这个哥哥和平相处,每年都有他写给这个哥哥的亲笔信,致以殷殷问询,暗示他大可以放心远游,一辈子都游山玩水不回天启都没事。

果然,青王白礼之此后一步都没有踏进天启的城门,他游历的足迹从淳国到晋北,而后南下越州诸国,行程横贯东陆,却远远的避开了地图中央天启城的那一点。

一个人物在此时踏入了这个不燃烽火的战场,他也许是被迫进入的,却不得不以一个不光彩的方式退出。

这个人就是姬扬的哥哥,姬惟诚。

姬惟诚确实是一个极为出色的长史,可是作为哥哥,姬扬就很不喜欢他。

因为姬惟诚对于姬扬这个弟弟,斥责远多于褒奖,尤其是姬扬放弃了家族的祖业,不肯学习算学去货殖府任职,却非要在稷宫中学作一个武夫,姬惟诚对此非常不乐。

两兄弟间冲突很大。

但是很难说姬惟诚是不喜欢姬扬的,他对这个弟弟要求严格,更多的是他恨这个弟弟的荒唐和不成器。

他是个兢兢业业的兄长,对上照顾家族中的长老,对下教育后辈,对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弟姬扬则是充满了忧虑,始终希望姬扬能在一个堂皇的职位上安然终老。

这些姬扬当时并不能领悟,可姬惟诚最后把姬氏家族家主的位置传给了姬扬,此举足以说明他对这个弟弟的关心和期望。

姬扬最终明白这个在他看来庸庸碌碌的哥哥对他的关爱,可惜已经太晚。

北离三年九月三十日的雨夜,货殖府的账库失火,仅仅烧死了一个人,就是货殖府长史姬惟诚。

京尉验尸的结果是姬惟诚的骨骼呈紫黑色,是中毒而死的迹象,而且是一种极猛烈的矿物毒素。

这种毒素的获得很不容易,需要从北邙山的一些河络族群里购买,价格接近同等重量的黄金。

而根据货殖府的下级官员描述,当天下午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客人拜访了姬惟诚,姬惟诚送走客人以后就推说不舒服,日落后遣走了账库的所有属下,说要独自核对一些账目的细节。

随后从账库内部火起,京尉赶到时已经无从挽回。

货殖府官员畏罪饮毒自尽,连带着烧掉了整个货殖府的账目宗卷,这个结论传到白清羽案前的时候,纵然他是个傻子也发现其中必然有更严重的问题了。

他立刻指派最得力的干将苏瑾深,连夜查封货殖府和财库,扣押所有人员,分开审讯。

苏瑾深还没来得及查明姬惟诚的死因,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

残留的账目中本已入库的上千万金铢竟然消失了,姬惟诚留下的是一座空荡荡的财库!白清羽惊呆了。

他原本认为财库中还存着两千三百万足色金铢,足够为他的强兵政策做支持,可现在这些钱都消失了,财库中剩下的金铢甚至不够他支付下一个月天启城各级官员和军人的开销!姬惟诚贪污了上千万金铢然后畏罪自杀?这个结论看似说得通然而实在是太可笑了,因为这样大笔的金铢就算牛拖马拉,也要几个月来搬运,根本不是一个人能贪污了。

那么惟一的结论是,帐上本该有的金铢其实并未入库,而姬惟诚的死和账目的焚毁切断了追查的线索。

审讯还在继续的时候,羽林天军几乎要发生兵变了。

军人们赫然发现他们领到的军饷不能花,这些黄澄澄的天启金铢非常的软,在纸上可以画出痕迹来。

商家拒收这些看似铸造工艺绝无问题的金铢,因为金铢的质地严重不纯。

白清羽自己也发现居然金铢可以用来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一切都清楚了,这些新铸的金铢中的黄金被替换了,而负责铸造这些金铢的,恰恰是货殖府长史姬惟诚。

为了保证重量,他在铸造新的金铢的时候加入了大量的生铅。

白清羽来不及把他的死忠党羽姬扬抓来问个究竟,就必须去平抚羽林天军的情绪。

这些卖命换钱的普通士兵和一些下级军官似乎是群情激奋了,不利于白清羽的谣言在军营中流传,说新皇帝为了营建宫室迎娶北陆的妃子而下令减少了金铢中的黄金比例,而现在这克扣士兵们血汗的阴谋曝光了。

不明就里的羽林天军士兵竟然冒着斩刑的风险集体闯入天启城,试图直闯太清宫问皇帝要求补发军饷。

白清羽顾不上再去查这里面是否有人教唆,如果他不能把羽林天军阻止在太清宫外,他这个皇帝将在宗祠党的老臣面前失去一切威严,他的德行将被世家和诸侯们严重质疑,他就可以准备下野了。

而他那时候确实没钱发饷,他手里只剩下太清宫这座东陆最大的宅子,可是一时半刻还卖不掉。

白清羽选择亲自出宫在御道上阻止大声叫骂的士兵们,可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白清羽即位以来不断的加重这些士兵的训练,更换他们的长官,此时又阴谋克扣了他们的军饷,在骄奢淫逸的羽林天军士兵们心中,面前的皇帝无论私德公德都有亏。

他们振臂呼喊着涌向白清羽的车驾,要白清羽拿出侵吞的黄金来,人群大得足以淹没御驾。

而白清羽手下的金吾卫人数已经不足以抵挡这些近乎暴动的士兵们。

成队的大车紧急驰入天启城,在危险的关头分割了御驾和激动的士兵们,这些大车每一辆都盖着绘有大风家徽的厚毡。

众目睽睽之下,驾车的仆从们掀开毡子,一堆堆码起的足色金铢耀花了军人们的眼睛。

仆从们随意的抛洒金铢于地,像是随手散去几个铜钿似的,短暂的沉默后,士兵们蜂拥而上捡拾金铢,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被他们看作寇仇的皇帝。

白衣飘逸的男人从大车的缝隙里冷冷的看着这些红了眼的士兵,转头和惊恐未定的白清羽交换了眼神。

宛州江氏的主人江棣,在这个关键时刻驾临帝都,江氏作为商家,情报系统竟然也极其出色,他已经风闻了姬惟诚一案。

当时宛州商会和帝都之间的大额交易都使用金票,而江棣为了确保解决军饷的问题,起出了江家地窟收藏的全部金铢,命令船载车运,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帝都。

宛州发达的驿道系统和江氏超卓的输送能力最终让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到了。

在最最关键的时刻,这个坚定的盟友再次站在了白清羽的一侧,挺了这个当上皇帝的小兄弟一把。

这件事发生在北离三年十月十七日,距离姬惟诚的自杀仅有十七天。

不过江棣毕竟是一个商人,他对白清羽的支持也并非全然为了义气二字。

白清羽即位之后,和江家的亲好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江家在宛州商家中本已卓然不群的地位又直线上升,同时也遭到同行的妒忌。

此时江氏已经站在了东陆权力交替的风口浪尖之上,江棣没有选择,他已经是一个帝党了,就必须沿着帝党的路走下去,皇帝的倒台就意味着江家的没落。

江棣不是一个赌徒,却必须在此时倾尽赌注赌白清羽赢得这场权力斗争。

一份清单说明了仅仅在北离三年十月十七日到北离四年五月初五日这区区半年的时间里,江氏调入帝都的金铢数量:北离三年十月十七日576000北离三年十一月六日140000北离四年一月一日300000北离四年二月十一日400000北离四年二月十九日100000北离四年三月一日120000北离四年四月一日120000北离四年四月十五日200000北离四年五月五日120000此外还有一部分粮食、金属以及其他货物的输送。

宛州江氏在如此仓猝的事件里表现出可怕的金钱调动能力,足以令宛州其他商家再次为这个家族深藏不露的实力震撼。

大笔的金铢一时间压下了帝都的动荡,羽林天军获得了补发的军饷,甚至趁火来打劫的蛮族使节也如愿的获得了更多的供奉,白清羽的皇座暂时的被钱垫平了。

不过麻烦远没有结束,皇室的财库里还是空空如也,白清羽获得的金钱支援转手就被支付出去,他的财政依然捉襟见肘。

而只要他拖欠一次军饷,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军队暴动。

暗地里某些人也许正在等待新一轮的、更彻底强烈的暴动,因为没有什么比民意更适合用来推翻一个皇帝的了。

狮牙之卷II 公山虚归来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3901北离三年十一月七日,白清羽刚从兵乱的困厄中稍稍解放出来,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姬扬刺杀了货殖府的前任副使萧中行。

这件事对于白清羽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货殖府前任副使萧中行虽然已经随着姬惟诚晋升长史而辞职,不再是皇室的大臣,但是他任货殖府官员长达二十年之久,对于账目极有心得,姬惟诚依然把自己这位前辈奉为上宾,经常向他请教问题,而且萧中行辞职之后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经营得很红火,是帝都屈指可数的富商之一,和旧时的同僚以及世家贵族的大人物们都有着良好的关系。

萧氏遍植桂花的后园是帝都公卿聚会的场所,每当怀月明节,那里总有殷勤主人所设的女乐、名馔和纯酿,一般平民是难以想象其中的奢华绮丽的,多次有御史弹劾萧家的宴饮有僭越的嫌疑,使用了宫中的器皿和诸侯进贡的奢侈品,更有御史怒斥其淫荡和糜烂。

但是这些声音都被看不见的势力缓缓的压下了,萧氏后园怀月明节的宴饮不曾中断,甚至传说深冬大雪的天气,主人依旧点燃无数的炭盆,招待贵客们痛饮北陆的醇酒,歌伎们裸身裹着貂裘奉酒,焚烧香料的味道一直弥漫到两条街外。

这样一个显贵的人物被姬扬一枪解决了,他守候在萧家门外,在萧中行踏出家门的一刻冲上去问你是不是萧中行。

这位前皇室重臣如今的豪商带着不下十名贴身护卫,却没有一个能阻止姬扬,萧中行只来得及大喊救人,就被姬扬一枪贯穿了胸口。

事后尸检的结果,萧中行胸口的伤口有碗口大小,可见那一枪的雄沛力量,姬扬出手就是要杀死萧中行,这是一场纯粹的刺杀而非武力挑衅。

萧中行的护卫们根本留不住姬扬,姬扬在得手之后以大车载着萧中行的尸体自己向京尉投案。

无论谁都知道姬扬背后的人是大胤的皇帝,京尉不敢擅自开审。

消息立刻送入宫禁,对此没有准备的白清羽几乎是绝望了。

证据太完整了,当街杀人,按照帝朝的《大律》这是死罪,他也无权去赦免姬扬。

可是他意识到这里面必然有原因,于是以最快的速度破例安排了御史台的天启七御史共同主持审讯。

这是一场极为特殊的审讯,如姬扬这样的案件按照惯例应该由大理寺审理,在胤朝历史上,只有皇室大臣中的领袖,级别到达或者接近三公的人犯案,才有资格由地位超然的天启七御史共同审讯,并且也不是每个这样的人都能有这样的待遇,而姬扬此时还只是一名虎贲校尉。

但是一个消息使白清羽的安排有了完全的理由,就是在姬扬犯案的几乎同时,姬氏宗祠宣布他们认可姬扬为新一任的姬氏家主。

七大家族之一的姬氏家主犯案,天启七御史的出场终于有了理由。

这也是白清羽的苦心安排,天启七御史的地位在臣子中是极为特殊的,作为言官,弹劾是他们的工作,所以御史们很少和其他皇室大臣有密切的过往,职司要求他们保持苛刻的公正,他们为首的清议力量还没有被宗祠党完全渗透。

白清羽安排这支力量审判姬扬,无疑是要救他的忠诚党羽。

事实上白清羽自己对言官力量也无能为力,所以他还耍了各种手段去把这场审判弄得更加复杂,比如立刻开始查抄萧中行的财产,调查萧氏后园奢靡的宴会,并且在萧氏经营的产业中清查税务。

这些貌似是为案件收集证据的行动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把水搅混。

白清羽已经意识到从案件的简单层面上看,姬扬必然是死罪,只有将案件复杂化了,或许他还能救这个朋友一命。

所以执行查抄和税务清查的无不是蔷薇党的干将,力敌百人的武士们此刻不得不立刻充当税官和钦差,以比宗祠党党羽更快的速度行动于帝都中。

姬扬的供词中表露出他刺杀萧中行的原因,他认定了萧中行是那天下午拜访姬惟诚的人之一,而且是隐瞒了姓名悄悄的混迹其中。

他的论断是姬惟诚的死并非畏罪自裁,而是一场政治交易,贪污的并非姬惟诚本人,而是他背后的势力。

现在姬惟诚背后的人要胁姬惟诚自杀,从而掩盖了一切的罪证。

而萧中行恰恰是幕后那人的忠实党羽。

换而言之,萧中行和他之间的仇恨是——杀兄。

而证据则是姬惟诚曾经留了一封信给姬扬,驿站的官员证实姬惟诚确实在当天下午发出一封信,而这封信是发到淳国毕止的,奇怪的是发到毕止的当天它就被转回,分为两份,一份交给姬氏宗祠的长老之一姬惟恩,一份则是交给他的弟弟姬扬。

所以姬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姬惟诚的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可以确信姬惟诚在信中推荐自己的弟弟接任姬氏家主的位置,这促使了姬氏宗祠对姬扬的认可。

但是姬惟诚写给姬扬的信中到底透露了什么,后人再也无法追究了。

因为开审的当日,姬扬在天启七御史面前把那封信吞掉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明明白白的记录在庭审记录中,当时白清羽亲自莅临听审,众多宗祠党重臣也都出席,而姬扬在皇帝和重臣们的面前坦然撕碎并且吞掉了哥哥写给自己的信。

从这一点看来姬扬所得的证据——这封信——并不充分,不能够证明姬惟诚的死因,无法让他当堂指认背后的主使者。

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他杀死萧中行的目的之一应该是逼迫主使的人露面。

但是这个策略无疑失败了。

他意识到这个幕后力量隐藏之深,乃至于被天启七御史和皇室重臣们围绕之下,他已经不相信殿堂上的抗辩会产生任何实际效果,此时连他的主上白清羽也自身难保。

所以他吞掉了信,选择什么都不再说,他相信家传的猛虎啸牙枪胜于语言。

皇帝不能杀死的人,姬扬却能,此时他只是需要找出幕后的那个人是谁。

白清羽非常明确的和扶他起家的兄弟们站在一起,这个习惯跟他的老祖宗白胤一模一样。

所以尽管姬扬在重臣如云的殿堂上做出如此冲动和冒犯的事,白清羽依然要死保这匹将为他拉动战车的铁马。

他几乎是暴怒地驳回了宗祠党惩办姬扬的各种奏章,尽管这时候这些奏章有着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咄咄逼人的。

姬扬销毁了最后的证据,如果不是他试图包庇罪孽深重的哥哥,他为什么要毁掉哥哥最后的信件?而且是当着满朝大臣的面。

白清羽也并不解释,而是反过去质问大臣们,是否要断绝七大家族之一姬氏的尊严,把它的新任家主姬扬送上绞架?这个反问击退了大臣们的进攻,毁掉姬氏是谁也不敢做的决定,即便是那些幕后掌握大局的宗祠长老们。

姬惟诚临死的态度也影响了姬氏的宗祠,使得部分长老的态度倾向了姬扬这位新家主,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帝都的政治局面,给帝党增加的一些筹码。

宗祠党不愿在此时把枝叶茂盛的整个姬氏家族树立为自己的敌人。

这件事在官史中没有明确记录,但是各种私史的记载都说明了姬氏宗祠是在报答姬惟诚这个被从家谱里销名的家主对于家族的巨大贡献。

姬氏长老们必须感恩,因为姬惟诚牺牲了自己,挽救了货殖府中上百名姬氏子弟。

事实上当时全部的姬氏子弟都参予了胤朝历史上这起最大的贪污案,如果没有姬惟诚的自杀,或者详细的账目被保留下来,这些姬氏子弟都难逃脱一死。

挽救了家族的人必须被报答,即便他在家谱里不能留下名字,这是以家族的血确立的准则。

当然,宗祠党不敢继续对姬扬公然发难的还有一个原因是——白清羽确实表露出他可能为此彻底和满朝大臣翻脸的决心。

此时的白清羽已经是困兽犹斗,宗祠党担心如果继续施加压力,白清羽会放弃他皇帝的尊严发动反扑。

宗祠党并不担心,他们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改变历史的人归来。

公山虚思过的期限结束,他走出了原素王府曲塘小岛上的曾经作为楚道石官邸的小院落,再次踏入九州的政治舞台。

三年的宗卷誊录之后,公山虚成熟了,作为一个权力赌徒,他下注的时候更加的凶猛和决然,因为此刻赌桌对面的对手也更加的残酷。

时局容不得他思考太多,此时曾给予他提携和指引的智者楚道石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必须独立面对风云激荡的天启政局,杀伐决断!白清羽迫不及待的封公山虚为兰台令。

这个职位并不如何尊贵,负责在皇室重臣们和皇帝秘密议事的时候进行笔录,却有着旁听最高政治秘密的特殊权力。

其实终其一生,帝师公山虚在官职上都不怎么高,不过他坐在哪个位置上,哪个位置便是权位,官衔于他,不过是浮名。

即便兰台令这样一个秘书职位被授予公山虚,也引起了朝野喧哗。

此时无人质疑这个卜筮监走出的书记其实就是白清羽幕府中的第一谋士,最大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人一手颠覆了东陆的政局。

而如今此人终于走到的阳光之下,要坐的位置就在三公九卿的下首,记录他们和皇帝开会时的一言一行,世家大族的领袖们终于要面对这个出身卑微却如野火般满是侵略性的年轻人。

公山虚带给世家大族的,隐隐是一种恐惧。

可白清羽已经不能等待,他必须让他最强的斗士立刻出马,力挽狂澜于即倒!此时的天启局势确实是危若累卵,而公山虚确实也是生来就为了力挽狂澜的一个人。

公山虚立刻抛出了大胤历史上苛刻排名极为靠前的著名税法——《十一宗税法》。

很难说这项紧急推出的法律是否由江氏在宛州的重要盟友李景荣提案,以这份税法文理上呈现出的严谨,必定有个极为精通刑法的人或者组织在背后推动。

依据这项全新的税法,为了应对当前紧急的状况,以及协助皇室支付对北蛮的供奉,诸侯国必须在以往对皇室的赋税和供奉之外,再拿出赋税收入的十分之一缴纳给皇室,作为宗室特税,而且是按月缴纳。

在既有赋税基础上增加的十中税一,不可谓不严苛,以往的皇帝很少敢于去诸侯国的君主那里如此重手法的刮地皮。

对于这项触动了各诸侯根本利益的税法,诸侯们的反应相当激烈,抗拒居多,接受的很少。

除了淳国和西华因为多年受蛮蝗袭扰,早就苦不堪言,有意戮力北伐之外,其余诸侯或是拖延不肯接受,或是暂不做声,并不愿意表示支持。

狮牙之卷II 征翊邡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6334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王域西面翊、邡两个小国的国公应当是受了暗地的蛊惑,公开表示反对,一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两个小国,诸侯们举棋观望,均想以这两国为先锋,试探皇帝的反应。

翊、邡两国在诸侯眼中甚至不能算是国家。

这里需要提及胤朝的分封制度,白胤开国时,白氏的子弟和手下的重臣都得到了封赏,其中功绩彪炳者不但得授重要官制与爵位,更有领土封国。

白胤吸取前朝教训,立嘱非白氏不得称王,非大功不得封候,这两点即使在白胤身后也执行得很好,确保了胤朝江山没有旁落别家。

最早的封国不过一郡大小,因此郡国等大,常有郡改国或是国改郡之举,分封诸侯在国内享有无上权力,然而毕竟国土不大,也就相当于一个郡守。

然而这样三代以后到宁帝时,大小诸侯国已有二百余个,皇帝能够直接控制的领土甚至不到现今王域的一半,东陆之大,已是封无可封。

自宁帝开始,王室开始采取领税不领土等方式,试图收回诸侯手中的权力和土地,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一直绵延到胤末的诸侯兼并与纷争开始了……胤宁帝庙号为宁,却没想到自己开启了胤朝最漫长也最致命的纷争。

翊、邡都是白姓,世袭公爵,领地在王域以北的铭泺山下。

论起亲疏,还是白清羽的叔伯兄弟。

说是封领,却不能如后来说的乱世十六国一样,他们只领封地的赋税,虽然也有公府,但是职权远不如当地郡守,说白了只是世代袭爵吃国粮的富家翁,然而在一郡之内也算身份尊贵。

《十一宗税法》发下以后,诸侯还未来得及反应,这两位本该躲起来闷声发财的闲人却率先发难,说这种做法有违祖制,甚至指称白清羽是悖逆之君。

细究起来,《十一宗税法》这项苛税就算真的得以推行,翊、邡国公仍然是做他们的富贵闲人,对翊、邡两国也并无根本性的利益损害,在如虎狼般的诸侯还在作壁上观的时候,这两国公跳出来,很难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

然而问题终究是摆在白清羽面前了,虽然有仁帝的遗诏,然而依靠政变上台的合理性始终是天下人目光所在,现在翊、邡两国就公然质疑这种合理性作为抗诏的手段。

或许是仁帝手段又太柔和,其在位五十七年,一直秉承治世用轻典、非悖逆无取性命的原则,尤其对犯了过错白姓皇族,惩罚手段大多为无伤痛痒的申斥、闭门思过之类,最重一次不过削爵一等。

在翊、邡两公的计划中,得到背后支持的他们能够拖到诸侯下水就算是成功,而他们也可以安心领取报酬藏到幕后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了。

公山虚必须为白清羽做出抉择,如果不征伐,不解决这两个作乱的小诸侯,那么《十一宗税法》的推行完全没有机会,白清羽本人都有被迫退位的可能;而如果出兵讨伐了,是否会彻底激怒那些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世家政治势力,从而把新皇帝白清羽逼到必须独力决战整个东陆政坛的地步?公山虚举棋不定,宗祠党也寝食难安。

翊、邡二公背后的势力无疑是他们,他们下了一步很毒的棋,但是这步棋下出去之后,宗祠党也只能静等白清羽的应手。

白清羽已经很多次令他们心惊肉跳措手不及了,这一次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宗祠党在羽林天军的眼线日夜不停息的监视着军队的动向,看皇帝时候会忽然调动大军讨伐,同时他们也在苦苦等待着皇帝召臣子们上殿议事,如果白清羽希望平安解决这个事情,他必须考虑这次对宗祠党低头,撤销《十一宗税法》,自然翊、邡二公在宗祠长老们的斡旋下会表示俯首继续听从皇命。

正当世家大族的家主们和皇室大臣们私聚在密室里讨论,考虑了各种可能,准备了完全的应对方法时,可怕的消息传来,皇帝亲征了!而羽林天军居然没有得到一点要出征的消息,皇帝出征,仅仅带了五千人的金吾卫。

皇帝带着所有守卫皇城的亲军出征,去讨伐自己的叔伯兄弟,这在胤朝的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大臣们得到消息的时候白清羽已经离开天启超过一百四十里,如今帝都兵力全空,只剩下毫无战斗力的京尉守卫,如果此时再来一批蛮蝗偷袭天启,宗室长老们的性命怕是都难保。

翊、邡二公和宗祠党再一次错估了白清羽这个人,这个没有受过皇家教育、靠着政变起家的皇帝并不具有皇室的一般常识,同样的,一般的约束在他面前也无能为力。

白清羽做了最简单、也是积弱已久的白氏皇族最不会轻易做的决定——宣布两国公为叛党,向诸侯要求勤王,御驾亲征。

他没有想过要留下什么人保卫帝都,反正他自己已经不在帝都了,不用管那些老臣们的死活。

他也不准备动用很麻烦的羽林天军,这大概是公山虚做出的抉择,至关重要的时刻,他还是相信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狮牙会,他相信这些年轻军官已经成熟了,可以一战。

五千金吾卫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他打胜这场仗。

公山虚毕生都是一个赌徒,他决定要赌这一把的时候,便不再有任何犹豫,他下最大的赌注。

他要借此练兵,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摆出了最强阵容:金吾卫骑都尉苏瑾深任车骑将军金吾卫都尉李凌心任先锋营统领虎贲卫校尉姬扬任护军将军金吾卫校尉叶正勋任游骑营统领皇帝白清羽亲自任督师将军这个阵容如此华丽,十年之后,一个北蛮部落的主君若是看到这样的一支军队来讨伐自己,势必也要感到几分荣幸。

铁驷之车倾巢出动,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是极尊敬的一战,当然也是很倒霉的一战。

皇帝也并非没有留下镇守的人,可镇守的人只有一个——兰台令公山虚自己。

这个优雅飘逸的年轻人奔赴世家大族们的府邸,微笑着求见诸位家主。

还没有从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家主们被迫接见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并且小心的应对这个看起来温润如水,实则悍勇如鹰的年轻人,共话对皇室的忠诚和隐忧。

公山虚长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党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压力,令他们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阵,并且悄无声息的把压力施加在这些人的心口上。

当时帝都已经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说皇帝轻身犯险,太清宫无人坐镇,更有传闻北方的蛮族蠢蠢欲动,时当危难,帝朝大厦将倾,应当迅速迎回在外游历的青王主掌大局。

不过很快,这种说法就烟消云散了,青王最终也没有被召回。

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后,宗祠党大臣们认为召回青王的风险太大了,帝都里还有公山虚这样一个危险的对手,宗祠党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怎么出牌。

分析当时的局面,公山虚只不过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个人拖住整个天启的局面,撑到白清羽得胜归来。

尽管出兵决断做得很迅速,然而白清羽却并不急于进逼。

五千金吾卫精锐——此时的金吾卫已经不是仁帝修文年间的金漆木偶,战斗力直逼诸侯军——如果轻装疾进,只需要三日就可兵临城下。

然而白清羽一路上足足走了十五日,十五日足够翊、邡二公得到各方面的线报并且做好战争准备。

应该并非出于宗祠党的授意,翊、邡二公在国内招募义勇,公然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私人武装。

如果宗祠党的幕后人物及早的获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发现这是一步自杀的棋而加以阻止。

募兵对抗坐实了两位国公的反叛之名。

白清羽不仅在等待翊、邡二公募兵,而且也等待着诸侯勤王的军团,他出征前亲手签发了勤王诏书,以各种方式向着四方诸侯高速传递。

楚卫国作为皇室分家、多年忠臣,率先响应,国主白颐明亲自率领的楚卫军队助阵王师,计盾甲步兵六千人。

王师阵容庞大而行动缓慢,极尽皇家的雍容。

可松懈的外表下掩盖的是躁动的求战情绪,第一次临阵的金吾卫士兵渴望战场,以一次完整的胜利为他们的功业开篇。

在苏瑾深的建议下,白清羽利用了这种心态,随着缓慢的行军,士兵的斗志一天天积累。

当王师最终列阵于翊、邡二公的食邑下时,城中的义勇们面对的是整列整列欲脱牢笼的狮子。

这种战略被后世称为抑战,又称百单一略,因为此略是兵家经典、蔷薇朝八柱国素文纯所著之《百战韬略》中所未见,亦是后世兵家对苏瑾深推崇备至的原因。

此时王师继续会合了赶来勤王的淳国公敖庭慎。

这个蛇之家徽的继承者现在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令后世史学家不解的是,在风云变幻的权力棋盘上,他始终坚定地站在白清羽一边,在白清羽一生的时间里,他都将是风炎皇帝最忠实的追随者和盟友,从未有过丝毫背叛。

或许是绵延数十年的蛮蝗为祸甚烈,又或者白清羽确实有着后人所不了解的领袖魅力,总之,从敖庭慎见到白清羽的这一刻起,淳国就被牢牢地栓到了风炎皇帝庞大的战车之上。

此刻王师已成摧城之势,翊、邡二公的明智选择是立刻捧旗出城投降。

但是天知道翊、邡二公怎么想的,这两个无用之人竟然还准备和白清羽小做交战,讲讲价钱,他们眼中仅仅为了纳税的事便大动兵戈兵临城下实在是对宗室的挑衅,所以仍旧在城中勒兵备战。

当然,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投降,但是投降的前提是不能丧失公侯的体面。

双方的战斗开始于北离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也结束于这一天。

根据战报,白清羽没有亲自指挥,而是将他的车停在距离战场不远处的小山上,仅带一百名最精锐的狮牙会众充作守卫。

楚卫公爵白颐明执驾,淳公爵敖庭慎充车右。

真正履行战场指挥责任的是苏瑾深。

破军之将苏瑾深的运筹帷幄之才在这次的战斗中并未获得什么发挥的机会。

他以李凌心为前锋,决战瞬刹而发,李凌心阵斩翊公。

年轻的李凌心在这一战中以其精湛的步战技巧获得了全军的仰慕,成就了他日后的美名。

两军阵前,翊公白长平原本看不上这个看似文弱的金吾卫先锋,自恃武艺,竟然亲身出马要迎战这个胆大妄为敢于挑战宗室公侯的年轻人,因为李氏家族在帝都贵族中只能名列二等,一个二等贵族青年胆敢挑战白氏子孙,这在白长平看来简直狂妄。

主将对冲,而阵前李凌心并未放马,在白长平的骏马距离他还有五十步的时候,他从马鞍上脱的跳下,闪电般前突,擦身而过的瞬间拔剑杀死了白长平。

此时尊贵的翊公大概还没有弄清楚对方下马到底是不是要投降。

苏瑾深在战后呈交了一份战报,描述了这次作战的经过,为翊公的死做了解释,说这次交战开始突然,结束也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而他本身作为领军主将,当时还在阵后调动兵马,未及赶到阵前观战,当然也就无从阻止作为宗室贵胄的翊公被杀,非常自责云云。

毫无疑问,这个解释无法让世家党的大臣们满意,读到这份战报的结果,只能让某些人心口大痛气涨如鼓,可公山虚依然允许这份战报被呈交给帝都的世家大臣们,本身就含着威胁。

山上观战的白清羽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早已了然,只是借机彰显自己的兵力给两位诸侯看,淳公爵敖庭慎年少,不住起身观望。

战场上蔷薇旗与三色草旗混杂起来,人声马嘶,尘土飞扬,敖庭慎看见了一位只着长衣的金吾卫军官在王师中中远超同侪,纵马奔杀,单枪匹马连夺十八面纛旗,直冲到敌营前方。

此时未来权倾天下的帝王与掌控大权的诸侯都只能是看客,年轻军官突破敌军栅栏,长枪刺出,势可摧城,以沛莫能御的力量直击翊军营门,营门应声而破。

帝王与诸侯不会想到,那柄枪会反复在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当霸业破碎,宫城倾毁,他们无匹的功业消散在人们记忆中时,那柄枪和那个人的传说,却还在微不可闻的角落悄悄流传,或许会一直流传到终末之世的到来。

敖庭慎被这豪烈的战场震撼,如遭雷亟,忍不住赞道真天下雄长,并问白清羽那个军官是什么人。

很难说敖庭慎是不是有点拍白清羽马屁的嫌疑,不过此时的白清羽虽不是一头完全成熟的狮子,却也有了几分狐狸的狡猾,顺势询问贴身护卫宋义。

宋义回答:此虎贲卫校尉姬扬。

敖庭慎顺势奉承了下去,《大胤皇家精明史》中记载他是如此说的:陛下隆威盛极,天军旗下能者辈出。

此一校尉,足冠淳国三军!白清羽大喜,立刻表示要把这名精锐赏赐给敖庭慎振兴军武。

敖庭慎此时大概也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了,他开口奉承的时候,皇帝已经决定要给自己这员猛将在淳国找一个好位置了。

此时恰好是姬扬开罪了帝都宗祠党大臣之后,继续留在虎贲郎队伍中对于姬扬未必是件好事,即使有护短的皇帝白清羽。

敖庭慎却并不在意皇帝的小阴谋,开开心心接受了这份赏赐。

姬扬此后的官运在淳国亨通到了极致,最后是挂名的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名义上总领淳国全国军事。

邡公白仲康听说翊公死了,才发现这件事完全和他想象的不同。

皇帝亲征并非是来缉拿他归案的,皇帝是来砍头的。

他见机极快,立刻准备从阵后撤退,他只要能够逃生,帝都的宗祠党自然还会设法营救他。

可邡公没能等到帝都的同党来救命,他逃窜的路上当头撞见了叶正勋。

白仲康临死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遇见叶正勋相比,遇见李凌心其实还是不错的下场。

当时叶正勋已经开始训练他属下的狼牙七纵,这支以残酷和勇烈闻名的军队始终未和其他军团混编使用,它从建制之初就是预备北征使用的,必须适应草原雪地和高山的危险环境,自己携带粮食而配给任何补给兵团,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中穿越千里,绕到敌军阵后一击斩杀主将。

它是一支绝对的奇兵,每一个士兵都珍贵如黄金,凶猛如饿狼。

叶正勋毕生用兵没有俘虏,俘虏必然延缓他的行军速度。

所以对上狼牙七纵的邡公亲卫们如同羊如狼群,遭到了一场屠杀而非荣耀的战斗。

叶正勋抓获了邡公,没有任何审讯过程,直接下令推出去正法。

此后他留在当地,半日后白清羽的使者才赶到,询问邡公是否擒获,叶正勋向他展示了白仲康的尸体,表示已经无法挽回。

使者也深明皇帝和叶正勋的用意,把结果写成战报,送往帝都。

至此这场一边倒的战争彻底结束,白清羽挥军凯旋,两国国土彻底并入王域,成为王域的第十四和十五个郡。

白清羽返回天启之后,大张旗鼓地将他的亲信们纷纷加官进爵,苏瑾深晋仲虢侯,李凌心、叶正勋、姬扬皆封大上造,余者各有封赏,白清羽一举将自己的亲信纷纷擢至高位,并以剿灭数千敌军而封侯,开风炎一代重赏军功的先河。

翊、邡二公和宗祠党这次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们并不真的理解这个新皇帝思维方式。

对于白清羽这个曾经在黑街上和贩夫走卒混迹的人而言,省事永远是很有诱惑力的。

杀了最省事,省去了审判,也省去了判断,想和他作对的人必然因此而暴跳现形,这是他迫切需要的。

截至此时,白清羽还不能真正理清,在帝都重重的政治黑幕后,是谁的手在操纵一切。

公山虚大概也是急于看到结果,而采取了这样的雷霆手段。

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公山虚也并非不会犯错误。

铁驷之车第一次征伐的成功给他们带来的,绝不仅是立威的机会,更没有为《十一宗税法》的推行铺平道路,反而,这次征伐暴露了帝党的弱点。

仅有楚卫和淳国两家诸侯响应了皇帝的勤王诏书,并且派兵支援,在大胤立国约七百年的历史中是不曾有过的。

世家党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诸侯们并不畏惧皇帝。

让他们掏钱出来填补皇室的巨大亏空,他们就算冒着犯上的之名也要抵制。

宗祠党和诸侯党虽然并非完全在一条船上,可是在对抗白清羽这件事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默契。

果然,翊、邡二公的事情刚刚平息,没有派兵来勤王的诸侯们却纷纷派来了使节,使节们并非为了庆贺而来,却是来哭穷的。

他们带着诸侯留存的账目,历数修文五十七年和白清羽即位的初期诸侯们对皇室的贡献,悲惨的自述说诸侯为了供奉皇室已经不堪其苦,如今实在没有钱再缴纳宗室特税了,如果皇帝真要强行推动这项税法,无异于逼迫诸侯们退位。

强大的反对声浪来得如此猛烈,即使公山虚也没有料到,也让他更加确信了整个事件后面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操纵着。

白清羽无法应对这些哭诉的使节,选择了暂时休朝一个月,宫中的紧急会议却夜以继日的召开着。

庞歌染尼 文/萧如瑟 序章 红药原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7-5-30 13:48:58 本章字数:193131天空是一张神祇的脸,空白,但深不可测。

而他正与那张脸面面相觑。

铅云沉重地翻滚着,遮蔽万里。

一点白色从云端飘旋而下,不紧不慢,仿佛在思量着舞步似的,朝着他的瞳心落下。

不能睡,不能睡。

睡着了就会冻死。

夺罕依稀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于是他竭力睁大两眼,看着那片六棱雪花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终于像一只白色的小手,轻若无物地掩住了他的左眼。

雪花总会被体温融解,然后如泪滴般淌下眼角,他安静地等待着。

但它竟就停留在那儿,不肯溶化了。

男孩有点惊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看身边躺着的哈础鲁。

左菩敦部的年轻合萨仍然望着天穹,如同他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样,然而碧绿的眼珠已经凝冻,再也无法观察星辰的运行。

雪片开始在哈础鲁的金色胡子上堆积,他死了有好几个时辰了。

夺罕自己的身体并不比哈础鲁暖和多少,他明白,很快这仅存的体温也会散失。

这是北陆最为寒冷的二月,四日五夜的鏖战过后,死人与活人都一样安静,不是结冰了,就是睡着了。

一匹马倒在地上,牢牢地压住了夺罕的大腿和靴子,那是一匹六百斤左右的壮年牝马,即使最强健的武士也难以搬动。

他猜想至少有一条腿被压断了,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在那匹马冻上之前,甚至还是挺暖和的。

哈础鲁还活着的时候,曾试图帮他把那匹马推开,好让他爬出来,可是一用力,血和滑腻粉红的东西就从哈础鲁腹部的伤口涌出来,这一下就要了哈础鲁的命。

夺罕尔萨,你要躺着,像个死人一样。

哈础鲁在他最后的时刻喘息着说,声音细微,却清晰迅速,东陆人会来收拾战场,但他们很快就会走的。

我们的人一定会回来找你,在那之前,绝不能睡着,也不要被东陆人发现。

哈础鲁费力地从身下抽出自己的狼皮斗篷,包裹在夺罕身上,然后才重新平躺下去,头枕在一个死去的东陆人的腿上,如果落到东陆人手里,千万别让他们看见你手上的白豹尾,别让他们折辱你……夺罕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就此沉默了。

过了一会,男孩才明白,哈础鲁唇边散出的白气只是余温。

很快,狼皮斗篷上哈础鲁的鲜血冻成了褐色的冰晶。

日落前还有好几个人活着。

有的尝试爬行,有的低声哭泣,呼唤他们的保护神和母亲。

但光线很快消失,如同被巨大的棺材盖子遮蔽,雪原之夜降临了。

在那个漫长的夜里,人们的声音一个个消失,太阳再次升起时,原野上只剩下一个细微的呻吟声,喃喃地说着陌生的语言。

然后那个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撕碎,风箱似的吐出最后一口气。

周围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了。

骨与血,枪与戟,全都相互冰结,形成一片广阔崎岖的冻土尸床,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不论是乌发乌眼的东陆华族,或是彩发碧眸的鹄库人。

夺罕自己也将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可拆分。

睡着了,就再也别想醒了。

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絮语。

我知道。

夺罕默默回答。

睁大双眼不再是件艰难的事,眨眼反而需要竭尽全力。

除了那些覆盖在眼珠上的雪片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奇怪的是,寒冷与疼痛都消失了,血管里流淌的仿佛是温热的蜜酒,而不是即将结冻的血液。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父汗为他举行的十岁成人礼。

他的生辰在十一月,已下过几场雪,日出之前分外寒冷。

他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草地上,让大合萨剃去他的头发。

哈础鲁充当大合萨的助手,用一桶烈酒掺着新鲜的羊血,从夺罕新剃的头顶淋下去,使他瘦小的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灼热。

大合萨敲击着两柄短刀,合着单调的节奏,用老骆驼般的高亢声音吟唱:吾祖炎龙,吾母天马,匍匐于脚下的是您谦卑的孩子夺罕。

他是喀速图与乌兰赛罕的儿子,鹄库部的尔萨,左菩敦营帐的命定之主,染海尔赛依未来的高贵丈夫……夺罕仿佛嗅到成人式上焚烧羊骨的气味。

对,接下来就该起誓了……他竭力张开缀满冰碴的嘴唇,念出记忆中鹄库部族的战誓。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求您赐予不折之刃,不倦之马。

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

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又或许其实他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甜美的睡意不容拒绝地拥抱了他。

千里浩雪寂寂而降。

2黑暗中,灼热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脸,毫无容宥地、迅猛地落下,躲闪不开。

伤痕从血肉里迸裂出火焰,噼啪燃烧。

孩子尖叫着醒来,一匹马受了惊吓,嘶鸣着从他头顶跳开。

疼痛一路割开皮肤,直流到眼里,一股温热的臊气钻进鼻腔。

夺罕眨去眼里的液体。

几张黑发黑眼的脸俯视着他,以异族的语言相互交谈,似乎很惊诧他还活着。

是东陆士兵。

有人拔出刀,向他走了两步,又被同伴阻止了。

敌军三三两两地散去,牵着他们的马,伤兵胡乱绑在马背上,像一包包货物,半断的肢体摇晃着垂落下来。

夺罕逐渐明白,刚才是那匹马的一泡热尿把他浇醒了。

有个士兵半途折返,跛着脚朝他跑来。

夺罕咬紧牙关,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士兵,身体依然僵硬无法移动。

他试着弯曲斗篷下的手指,却触不到手腕上贴肉捆着的匕首与白豹尾。

东陆人在夺罕面前蹲下,用冻胡萝卜一样红紫粗大的手麻利地把哈础鲁给他的狼皮斗篷剥了下来,抓了把雪,擦去银狼毫毛上结冻的血和马尿,然后把战利品搭在肩上,在满地獠牙般竖立的断枪之间小心地跳跃着,走了。

夺罕松了口气。

脸上那些令人刺痛的液体渐渐冷却,不那么疼了。

他想睡。

不用多久,一切就会再度结冻,给他带来平静,抚慰,然后是死亡。

只有愤怒,微小而清晰的愤怒,像根刺,牢牢地梗在浓重的睡意中。

在东陆人看来,他是一个根本无需对付、也不必费心去处理的小东西。

他们把廉价的安宁施予他,异常慷慨。

——那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快死了。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他竭力抵抗着睡眠的诱惑,默默在脑海中温习。

在这四日五夜的厮杀中,这句话他不知听过多少次。

每一次听见,就会有一名鹄库战士的骄傲灵魂随着血从腔子里喷薄出来,化为风翼雷蹄的天马,奔腾而去。

若活着不能像那些勇士一样作战,至少也要死得与他们一样光荣干脆。

如果再有一个东陆人胆敢靠近的话,他一定能大声地说出来: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

雪小了,北风送来零星蹄声。

马是好马,驭马的也是个老到的骑手。

听得出马已疲了,步履却还稳健,分明是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而来。

这是祖先英灵听见了他的祈祷,如他所愿,将一个东陆人引导到他的面前,好给他带来荣耀的死亡。

这个念头让夺罕心里一空。

行过成人礼后,他就不再是孩子,而是鹄库的勇士。

父汗说过,勇士的心是一块石头,宴饮时与睡眠时一样宁静,战斗时与死亡时一样坚硬。

可是夺罕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勇士,只是个十岁的没用小毛孩。

他的勇气是一层薄冰,一根手指就能戳破。

恐惧在夺罕的血脉里奔突流窜,把战栗传递到他每一只麻木的指尖。

钉着重掌的马蹄在雪原上行走,一路踏碎冰雪与骨骼,发出清脆干净的裂响,渐渐近了。

夺罕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够。

他的躯壳是空的,干燥的寒冷吸食了他全身的气力,悄无声息,涓滴不留。

蹄声到了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俯瞰着他。

那人大概曾经穿着一身重甲,但都已卸下了,身上七八处伤,皆在重甲护不着的地方。

箭袖袍子是华贵的堆绣霜还锦,破口里吐出白貂皮衬来,没有一丝原本的颜色,被血污与尘沙浸染成黑红,板结成甲胄似的硬壳。

男孩想要记住这个东陆人的脸,最终却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经北陆的白毛风刮过,每个东陆人的脸都像旧羊皮般粗黑皴裂,看不清年纪与五官。

但他有一双被雪光刺得微红的眼睛,眯成秀长的一线,明亮得让人想起冰原上无声奔跑的夜狐。

那个人也在打量他,含着一抹奇特而轻蔑的微笑。

他很快跳下马来,在夺罕面前蹲下,一面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美的蛮族短刀。

夺罕觉得自己心房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了。

他认得那柄刀,它的刃口流畅,呈浅天青色,像一道被斜剪截断的虹,侧身上刻有同样流畅的细槽,以便放出敌人的血,让刀刃直进直出,不被伤口吸住。

半个月前,塞罕母亲率军离开冬场的时候,父汗把它给了塞罕母亲,让它代替自己在战场上保护妻子。

这个东陆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握着它,像对待一切得来容易的战利品一样,抓起夺罕的左手,捋下袖子,露出夺罕手腕上柔软麂皮绳系住的一圈雪白豹尾,和一柄孩子用的小匕首。

夺罕想要夺回塞罕母亲的短刀,可那匹牝马的尸体仍旧沉重地压着他,上身刚抬起,就又跌回雪地,左手仍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不曾松动分毫。

愤怒取代了恐惧,那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催促着他。

说,快点说。

你是战士,就该有战士的死法。

东陆人脸上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影,对他轻声问了句话,夺罕听不懂,也不在乎。

他喘息着,竭尽了全力,用一个十岁孩子所知道的最庄严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东陆人有点诧异,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时候夺罕才发现,他的敌人原先面容上的笑意,其实不过是唇边上扬的一道旧伤疤。

东陆人用刀尖挑断夺罕手腕上的麂皮绳,把象征着蛮族世子身份的白豹尾和小匕首塞进自己的靴子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接着站起身来高声召唤同伴。

他的声音还很年轻,却自有威严。

很快几个步卒应声而来,那个人指着夺罕,似乎在命令他们把马尸挪开。

杀了我。

夺罕嘶声说道,但别碰我。

士兵中有一个似乎懂得鹄库语,把男孩的话向那个人做了报告。

那人回答了一句什么,而后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浓眉大眼的年轻军士转回来,用不太熟练的鹄库话对夺罕说:他不会杀你,他要带你回东陆去。

我是战士,不是奴仆。

你能带回东陆的只有我的尸体。

夺罕瞪着马背上的那个人,如同每一个字都黏附在他的唇上不肯离开,必须用力吐出。

马肚子和夺罕的断腿冻在一起,士兵们费了些劲,终于把牝马的尸体割裂拖开,在男孩小腿的折口上留下一大块连皮带毛的马肉。

年轻士兵忠实地转述夺罕的话,那个人仔细倾听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味。

接着士兵再将那个人的回答用鹄库语复述一次。

你说你是个战士,那我们就用战士的办法来决胜负。

从今天起,我营帐外不设守卫,武库的刀枪弓弩随你拣选。

三年内,你若杀得了我,就由得你回瀚州,任何人不可阻拦。

可是,若是杀不了——那个人自马上弯身,含笑道,你得当我的儿子,听我派遣。

如何?夺罕竭尽全身之力,向他啐了一口,但没有成功。

这是女孩儿的招数。

那人的笑意不曾减退,看来你还没学会杀人。

我会杀人。

还会把你像只骟羊一样烤熟,吸出每根骨头的骨髓。

夺罕的声音细弱,话说得却急,冻干的口角撕裂了,沁出淤紫的血。

士兵的脸色紧张且犹豫,但那个人催促他,他只得不情愿地、吞吞吐吐地转述了,额角都是细密的汗。

那个人大声笑起来。

他拨转马头轻夹马腹,自夺罕身边一掠而过,有力的手将男孩像只羔羊一样拦腰拎了起来,搁在鞍前。

那个人的营帐扎在东陆军队联营的中央,与另一座一式一样的营帐并列着。

他在营帐前跳下马背,把夺罕夹在肘弯里,大步走了进去,暖意扑面而来。

皮肤早已冻得脆硬,紧捆在血肉上,每个轻微的动作都扯出裂口,炭火一烤,周身伤口仿佛被重新撕裂。

男孩紧咬的牙根之间,磨出令人骨头发酸的格格声响。

他从不知道温暖竟是这样可怕。

那个人把他扔在地上,高声下了几个命令。

他身边的火盆被挪开了,这稍稍缓解了一些痛苦。

那个人蹲在夺罕面前,麻利地用短刀割开男孩身上小锁甲的牛皮系带。

夺罕穿得本来厚实,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层层貂皮、兔毛、细羊绒、丝绸,已全都被利刃划破,衣物连着锁甲,像个茧壳似的从他身上一块块剥落下来。

夺罕恐慌起来,大声咒骂着,有气无力地踢着他那条没受伤的腿,不让东陆人碰到他的护手和靴子。

可是他现在与初生的婴儿一般软弱,很快,也就和初生的婴儿一样赤裸了。

他惊骇地看着自己折断的腿,一截死白的小腿扭向一边,趾甲全是紫黑色。

士兵们吵吵嚷嚷地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蛋形红铜盆子,里面已盛了大半的雪,又倒进几桶滚热的水。

接着那个东陆人抓起夺罕,毫不留情地将他整个儿塞进水里,只把他的两腿挂在了盆沿上。

夺罕知道水其实没有多热,也知道这是在救他的命,但他觉得自己是被浸在火油里,立刻就要被活活燎熟了。

他不愿示弱,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声哀鸣。

那个人飞快地伸出手,猛力扯下夺罕断腿上解冻了一半的马肉,另手立刻将一碗烈酒倒在那骨茬参差的断口上。

男孩周身颤抖,发出狼崽一样的号叫,竭力挣扎,把水花扑腾得到处都是。

几个人跑上来帮着按住他的手脚,好让他老实点。

那个人趁机用短刀剔掉了夺罕伤口里的骨茬与灰白浮肿的死肉,拿两条薄板与一卷布带紧紧地捆住了伤腿,使它恢复到笔直的样子。

剧烈的疼痛和无能为力的耻辱撕扯着夺罕,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脸沉到水面下,不让这群东陆人发现他在哭。

士兵送来一只单柄大银水罐,那人接到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把它递到夺罕面前。

夺罕竭尽全力转开了脸。

那个懂得鹄库话的军士按着夺罕的左手,说道:你被那匹马压得太久,再过一个时辰,腿就会肿起来,到处起红斑、起水泡。

若这会儿不尽量饮水,到时候那两条腿就会吸干你全身的血,涨得有腰那么粗,又硬又凉,像石头一样,然后,人就死了。

那样很好,死了也比受你们侮辱好。

夺罕气息短促,仍是倨傲地扬着头,侧目斜视军士浓眉大眼的脸庞。

军士其实比夺罕大不了几岁,头发和眼瞳是异族的黑色,脸膛粗糙宽厚,神色与夺罕所熟悉的牧民们同样和善。

但他一定杀过夺罕的族人,也许杀死塞罕母亲的就是他。

唇角有刀痕的男人耐心地把银水罐再次塞到夺罕的唇边,他仍然执拗地不去理睬。

那人说了句东陆话,音调平静,唇边的刀痕更上扬了些,弯出一抹冷淡的笑。

通译军士听了,也咧开嘴笑起来,道:清海公说,你愿意死,自然可以。

可死人是杀不了他的,所以你输了,死前无论如何得喊他一声‘父亲’。

夺罕怔住了。

难道你打算赖账?我还以为你们蛮子把誓约看得重于性命呢。

那个被部下称为清海公的人,唇边的讥诮弧线更深了。

夺罕觉得出自已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是因为愤怒。

他怎敢侮辱炎龙之孙发下的誓约?那人第三次把水罐递了过来,手腕微倾,让一小缕水淌过夺罕干裂的嘴唇。

夺罕猛地把脑袋伸向银罐,大口地喝下冰冷的清水,双眼却始终瞪着他,像一只刚从兽穴里被掏出来的狼崽子。

那人盯着他喝了大半罐水,才站起身来,将罐底剩余的水倒在一块柔软的布巾上,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手。

浴盆里的水已凉到与体温接近,疼痛也仿佛渐渐可以忍受了。

夺罕觉得神志清明了些,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座战将的营帐。

四围与顶上用的是上好的桐油毡与整张熟鞣牛背革,却称不上轩敞,远远不能与塞罕母亲那径宽五丈二尺的蛮族阏氏营帐相比拟。

营帐当中地下照蛮族样式砌有大火塘,燃着芬芳干燥的松木条,不时炸起火星,另有七八个火盆散置各处。

火塘后搭了张矮床,床尾四角包铜的红木箱上倚着直刀与长剑各一柄,甲胄被仔细捆扎成一束,搁在地上。

除此之外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陈列着纸张笔墨,朴素简净。

床上堆着厚软褥子,看尺寸是数十张狐背皮拼接而成,未经改染,却一色鲜明纯赤,亦找不出连缀的痕迹。

这张褥子配得上传说里那些最伟大的汗王。

刚才那个通译军士管他叫清海公。

夺罕的塞罕母亲是从东陆和亲而来的褚氏皇族女子,虽然不曾教他多少华族的语言,却时时给他讲述故国的深宫旧事。

夺罕知道,拥有清海公封号的男人,在东陆的华族帝国中世世代代皆为重臣,地位仅逊于帝后太子,是可与褚氏诸王平起平坐的显赫身份。

几个步卒送进两桶新沸的水来,那人示意他们搁在地上,于是步卒们行礼退下。

他说了句话,除了那个通晓鹄库语的军士之外,旁人也都应声行礼离开了帐幕。

那个人试着脱下身上被染成赤赭颜色的锦袍,血块把白貂内衬黏结在里衣与伤口上,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将袍子用短刀割裂成条,扯下。

袍子的用料是霜还锦,昂贵至极,每尺可换一匹良马。

但他只是顺手将锦袍的破片甩到火塘里,任由它燃烧着卷曲起来,腾起浓厚白烟。

他转回来,俯身查看夺罕的情形。

这是夺罕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样子。

血痂和尘泥的面具已然抹去,露出一张俊秀温煦的脸孔,神情淡静,若不是嘴角刀痕宛在,夺罕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将他从战场上掠来的人。

夺罕的长兄戎哲这个冬天刚满二十三岁,而这个人甚至比戎哲还要年轻。

他在大盆前蹲下,递过另一只盛着清水的银罐,说:喝水。

夺罕肚子里满是清水,从舌根往上翻出苦味来,但还是用虚弱的左手扶着罐子,勉力啜饮。

男孩能感觉到双腿已在不受约束地肿胀起来,而他不想死。

通译军士每隔一阵就往夺罕浸身的大铜盆添加新鲜的热水,热流淌过皮肤,痛楚有如灼烧,男孩强压下喉头的叫喊与恶心,忍受着这反复无尽的折磨。

很快夺罕就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士刚才并不是在吓唬他。

他灰白而毫无生气的双腿上开始浮现一丝丝鲜红裂痕,仿佛皮肤之下所有的血管都已破碎。

裂痕像活物一样蜿蜒伸展,浸润扩大,成为恐怖的斑纹,继而联结成片。

心脏烦躁不安地跳动着,擂鼓似的越来越快,随着每一次跳动,就有更多的血涌进血管,使双腿肿得更形可怕。

军士把空桶拎出帐外,不久提了满桶的雪回来,开始用雪敷上夺罕的腿脚,唯独小心避开伤处,好使他腿上的肿胀消退些,但收效甚微。

许多影子从角落钻了出来,向夺罕靠近,一面窃窃吐出难以辨识的私语。

那些影子把冰冷有毒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带着刀锋、瘟疫和血的气味,细长幽黑的手指伸进他的心口,紧紧攥住。

父汗,塞罕母亲,夺洛哥哥……夺罕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

眼前的世界再次暗了下去。

3夺罕是被渴醒的。

拼命喝下的那几大罐水,像是倒在了正午的沙漠中,嘶啦一声就不见了,只剩下强烈的、比饥饿和疼痛都更加凶猛的干渴。

两眼一跳一跳地疼,嘴里犹如塞满灼热的沙子,而每处能弯折的关节都蓄满了酸痛。

不知是白昼或夜晚,四围极静,没有人声,整座大营仿佛陷入沉眠,只有火塘里的火焰仍在毕剥燃烧,偶尔有雪从营帐的毡顶滑落,发出簌簌的柔软声音。

那个清海公也好,通译军士也好,似乎都不在帐内。

他脖颈僵直如石,难以转动,只得盯着毡顶看了一会,将手从赤狐褥子中抽了出来,发觉自己穿着柔软的棉布里衣,指甲已重新透出原有的血色。

他嘶哑地吁出一口气,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找点水喝。

但是办不到。

他使了几次气力,最后猛然掀开云絮般轻软厚实的狐皮褥子,才知道自己的腰、大腿和足踝都被三指阔的皮带子捆缚在床上,断腿上的夹板处特别多扎了一道,动弹不得。

他渐渐明白过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睡梦中胡乱翻动,弄松了腿上的夹板,使骨头断茬接合的地方变形弯曲。

牧民的孩子贪玩坠马,有时摔断了手脚,却恰恰赶上要随牧群迁移,路途上便只有这样处置。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腿脚,如同并不认识那两条肿得发亮、遍布紫瘢的肢体。

坠角小铜铃响动,有人撩开粗羊毛毡的帐门走了进来。

夺罕蓦然转头,警惕地瞪视来人,乌金色的眼瞳里都是戒备神色。

来人也走到床前来,好奇地看着他,并没有要动手帮他解开束缚的意思。

那是个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身材不高,蓄着短短的髭须,模样精干,一双眼睛灵活而友好。

夺罕却不愿领受这个人的善意,他认得那身天青锦缎战袍,下襟绣了不知名的神兽,比东陆军中的万骑长服色还要浅些,也就是军阶更高,竟是将军。

他现在待我和气,只不过是我的黑发黑眼骗了他,如果他知道我是鹄库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男孩想着,刚要开口,然而喉间燥热,一吐气,抑制不住干咳起来。

那个东陆将军慌忙从桌上拿起水罐,送到夺罕面前。

男孩抢过水罐,嗅到洁净甘美的水气扑在脸上,贪婪地埋下头去,却扑了个空。

一只手,比他有力得多、也敏捷得多的大手,将水罐轻而易举自他面前夺走。

夺罕惊愕抬头,俯瞰着他的是那张看熟了的脸,嘴角的半寸刀痕冷淡地向上弯起,却是真的笑了。

那个叫清海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营帐中,夺罕却毫无觉察。

年轻男子将银罐举高,侧眼看看夺罕,将罐子搁回夺罕够不着的桌上。

东陆将军吃了一惊,指着夺罕被捆绑的双腿,仿佛在询问些什么。

他的年轻同僚微笑着摇头,回答了几句。

显然清海公的身份更高贵一些,将军迷惑地点了点头,行了个简单的礼,转身走出营帐。

男孩仍是虚弱,两耳鸣响,眩晕地重新倒回床上,目光却紧紧咬着他的敌人,桀骜不驯。

虽不明白这个人想做些什么,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彻底地孤立,连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也没有了。

年轻男人根本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朝火塘里加了几根松木,而后取过长剑,用银罐往剑身淋了点水,开始用一块硎石细细砥砺它的锋芒。

夺罕睁大了双眼,看着水珠清冽冽淌下剑脊,徒劳地在满地盘花的迦满绒毡上滚动,而后慢慢被吸收殆尽。

偶尔有一点两点滴进火塘,橙红火焰便嘶啦一声转为亮黄,蓬勃地窜高。

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舌头与上颚宛如两张浸湿后又风干的纸,互相黏附,不可拆分。

时间过得太慢。

这一瞬间的尾巴缓慢地被下一个瞬间吞没,如同两条孪生的蛇互相追逐吞食,轮转不休,永无终结。

焦渴是个高明的拷问者,慢条斯理地折磨着夺罕。

它捉住他的舌头,一点点地从喉咙往外拽,夺罕却顽强地默不作声。

营帐里唯一活动的东西是那个男人。

年轻男人悠然自得地磨着他的剑,似乎忘记了夺罕的存在。

先是硎石,再是软布,最后把一种柔软而干爽的草木灰粉洒上去,用小麂皮擦亮。

他对着火光反复转动锋刃,细细检视之后,还剑入鞘。

接着他移过案头的一沓文书,开始逐一披阅。

男孩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

我不是要向东陆人示弱,我只是好奇罢了,他这么想着,决定开口说话。

你这么费劲地把我救活,就是为了再把我渴死吗?男子无动于衷,大约是听不懂鹄库语,又或许是懒得理睬。

喂。

东陆狗。

夺罕又低低地喊了一声,接着立刻后悔了,他痛恨自己软弱可怜的声音,漏了底气。

年轻男子扬起双眼,向夺罕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仍不答理,只管用手中朱笔在文书上簌簌写去。

约莫半刻过后,他放下文书,开口向帐外唤了一句。

通译军士应声走了进来,将主人的话转为鹄库语,说给夺罕听。

是渴了吗,世子?夺罕瞪着他们。

他明白了,这男人分明知道他的世子身份,这样大费周章地救活他,只是为了要折辱他。

而他绝不会玷污鹄库四部的族名,让东陆人嘲笑——未来的左菩敦王竟然向敌人摇尾乞怜。

这大营里除了我与张承谦,那个清海公朝传译军士点了点头,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没有了手腕上的白豹尾,纵然你黑发黑眼,他们也只会当你是个鹄库贵族与黑发的迦满女人生的孩子。

夺罕只是沉默。

他才不会给东陆人提供任何玩弄手段的机会。

你们战败了,人都死了。

年轻男人淡淡说道。

夺罕清楚地听见了这句话,可是一瞬间眼前发黑,又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你的母亲——我们徵朝的红药帝姬褚未央,你们鹄库人管她叫大阏氏乌兰赛罕,死了。

你的叔叔,右菩敦王哈巴涅拉,死了。

你的舅舅褚奉仪,从东陆渡海一路逃到这里,还是死了。

年轻男人顿了顿,等待传译军士把话说完。

你们六天前来的时候是三万七千蛮族铁骑,活着离开战场的不到五千人。

而我们现在仍有四万。

寒意慢慢灌进夺罕的胸腔深处,冻结每一寸温热的、脉动着的血肉。

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但仿佛是经人说出之后,才终于尘埃落定,成为无法逃避的事实。

他那从未谋面的东陆舅舅褚奉仪曾在东陆称帝数年,最终折尽大军,只得改扮成商人北逃,潜过黄泉关时,身边已只有三两个人追随。

塞罕母亲只从帐下点了两万五千骑兵,又与父汗的兄弟哈巴涅拉商借一万两千兵力,南下接应褚奉仪。

鹄库男孩必须亲身参加他成人礼后发生的第一场战斗,于是夺罕便随母亲南行。

原本不过是三万的追兵,鹄库骑兵稳操胜券,可谁也没料到东陆人调集军队竟会那样神速,到了翻过毗罗山脉时,已滚雪球似的成了十万。

男孩沉默良久,忍住泪,骄傲说道:我们死了三万,你们死了六万。

我们每失去一个人,你们就得赔上两个。

不错。

男人微笑。

可是你们鹄库四部每有一个婴儿降生,东陆便有十五个,我们赔得起。

何况参战的只有左右菩敦两部,其朵里部和婆多那部袖手旁观。

他们可犯不着为了左菩敦阏氏的东陆兄弟卖命。

我父汗和哥哥们很快就会来的。

你们根本走不出瀚北,就会全部死掉。

年轻男人又笑了:我知道你的父亲是左菩敦王喀速图,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王帐里的四个儿子,年长的两个都已成了材。

我也知道左右菩敦部加起来,还有好几万精壮的汉子。

可是现在,左右菩敦部都在北边一千多里远的冬季牧场上被风雪困住了,最快也要七天之后才能赶到。

夺罕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二月的雪暴总是横扫千里,天地间只有混沌的白风与烟尘呼啸旋转,树木顶多剩一个颤巍巍的梢,露在雪上。

有时开春后扒开被埋的帐篷,里面的人仍保持着睡梦中的模样,蜷缩在毯子里,睫毛与下巴结满冰花。

年轻男人清晰地说下去。

在你的父兄眼里,你已经死了。

他们不知道你在这儿。

这是四万东陆大军的中央,没有谁保护你,也没有谁会来救你。

再高贵的蛮族尔萨,也只有被悬在旗杆上绞死的份。

你若是想要活命,就只能做个寻常的蛮族孩子,做我的俘虏。

为了活命,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敢承认?那还算个人吗?夺罕说。

男人看着他,禁不住笑了。

男孩心里也知道自己的模样狼狈衰弱,说出如此强横的话来,是可笑的。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做方濯缨。

不。

夺罕一口拒绝。

如果你学不会我们的语言,不做我们中的一员,就什么也得不到。

我不说懦弱者的语言。

男人的笑意变得冷酷:你想要水,就得用东陆话来要求,否则没有人会理睬你。

鹄库战士绝不乞求。

夺罕从牙缝里送出话来。

随你。

年轻男人抓起手边的银水罐,仰头痛快畅饮了一口,水顺着脖颈淋淋漓漓淌下,淋湿了襟口。

他随意抹了抹,站起身朝营帐门口走去,名叫张承谦的军士跟随其后。

喂。

临出门前,他回头道。

夺罕警觉地看着他。

年轻男人嘴角刀痕轻轻一牵,似是笑意。

一个死了的战士,绝不会是好战士。

那个人离开营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看管夺罕的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陌生军士。

夺罕想,也许这个人的任务就是站在这儿,看着我是怎么死的。

男孩断断续续地昏迷着,每次醒来,便看见那个黝黑方脸的军士站在他床前,仿佛始终没有挪动过。

水罐就在桌上,夺罕够不着,军士却随手可得。

夺罕也曾经挣扎过,咒骂过,可那个军士并不懂得鹄库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次次徒然费力,企图摆脱捆在腰上腿上的皮带子。

腿上的紫瘢与血肿是不是消退了,夺罕没有力气去查看。

断腿引起了发热,肌肉因为高烧而痉挛着。

然而他也知道,若不是处于如此酷寒的环境中,在荒原上度过的一日一夜,已经足以令他永远失去这只脚。

从战役的最后一夜直到现在,他没有沾过一点食物,似乎不太要紧。

胃早已先于身体死去,安静地、干瘪地贴在腹腔里,不需要任何抚慰。

可是他渴。

双唇早已龟裂,牢牢地互相贴合,如同一辈子都不曾张开过。

舌头泛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拱了起来,舌根抵着咽喉,像含着一块铁,让他直想呕吐。

或许已经过去了三天四天,又或许只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夺罕明白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试探。

倘若他不照那个人的话去做,那个人真的会把他捆在这儿,不闻不问,直到他变成一具干尸为止。

如果我死了,东陆人会把我的尸体怎么办?夺罕不能阻止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不是怕被弃尸荒野,给鬣狗和兀鹰吃。

鹄库部族是天马之子,仰赖草原养活牲畜人口,鹄库人死后,也自当把身体还给这片蛮荒的土地。

血肉化成养分,滋润土壤,催芽生叶,蔓延四野,最后成为草甸丰美的绿色,与牛羊皮毛上的油光。

这是故人给予后代的恩赐,理所当然,无需畏惧。

可是夺罕知道那个东陆人不会这么顺遂他的心愿。

如果他把我的尸体装进木头盒子,带回大海彼岸的陌生土地呢?如果他给我的尸体穿上可笑的、鼻涕一样滑溜的绸衣裳呢?如果天上的炎龙听见了我们的赌约,真的判决我死后也做那个人的儿子呢?死是容易的,只要躺在这儿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可死了之后,就只能任人摆布,他不愿意。

夺罕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在杀死这个人之前,他决不能死。

军士听见床上传来悉窣的声响。

那孩子朝他转过头来,凹陷的眼窝里,乌金色瞳仁病态地明亮。

喝、要喝。

孩子扯开焦敝的双唇,吐出几个艰难的字。

虽然是腔调古怪的东陆语言,但那军士听懂了。

他一言不发地把水罐送到孩子面前,看着孩子用两只颤抖的、爪子似的小手死死抱住,将脑袋猛地扎进罐口,发出野蛮的吸饮声。

水罐几乎立刻空了。

军士带着空罐离开片刻,又灌了满满的温水回来,夺罕接过第二罐水,仍是不知餍足地喝着。

当军士伸手来夺的时候,夺罕发狂地用指甲和牙齿攻击他,在皮带子的限制下尽可能地背转身体,用躯干护住水罐,不肯放松。

争抢之下,余下的水全都打翻了,泼湿了男孩身上单薄的里衣。

男孩把银罐内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又立刻抬起手臂,用力地要将浸入棉布衣料的水重新吮吸出来。

军士不再阻止他,眼神中含着怜悯与厌恶,夺罕却全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男孩才终于平静下来,真切地感觉到肚子里有沉甸甸的一包水在晃荡,鼓胀欲裂,却说不出的满足。

他嗳了长长的一口气,朝后倒回床上,穿着湿衣裳就沉沉睡熟了,怀里还抱着空了的水罐,仿佛那样能使他安心。

再次醒来的时候,陌生军士仍守在那儿。

夺罕身上的热度已经退却,原本滚烫的手心凉下来了,满是汗水。

饿吗?军士问道。

一面用手指指孩子的肚皮。

夺罕费劲地思考了一会,答道:……饿。

军士转身走出营帐,不久后端来一只大碗,碗里是浓白羊奶与脱壳的大麦粒煮在一起,黏稠滚热。

白气蒸在脸上,迷了双眼,毛孔都舒坦得一颗颗张开。

夺罕顾不得烫嘴,咝咝地吸了一口,甜的,原来里边掺了蜜。

喝到一半时,那个清海公带着张承谦回来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夺罕,夺罕却根本没心思理睬他。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男子含笑问道。

张承谦用鹄库语复述了这个问题。

在杀死你以前,我的名字暂且是方濯缨。

夺罕从碗里抬起头来,唇上一圈是白色的奶渣。

那个人大笑起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夺罕反问。

方鉴明。

年轻的清海公回答,唇畔的伤痕里蓄着笑。

4东陆人收容了自己的伤兵,而尸体下皆是数尺冻土,无法掩埋,只得就那样将战场弃置了。

几日来,松厚新雪已将二十里原野上厮杀痕迹全数覆盖,只是雪面上偶尔会有破碎枪尖或人手向天刺出,畸零,不屈不挠。

合战结束之后的第四日,天放晴了,全军开拔南归,绕过战场急行八十余里,进入毗罗山峪。

山路荒凉艰险,不见翠色,人马走过,遍地碎石白砾簌簌滚动。

渐行渐深,地势随之爬高,两侧山崖陡峭,一线阳光深深割裂下来。

仰头望去,半山腰游荡着如缕的薄云,再往上,东西毗罗山脉的皑皑积雪峰顶刺入青灰天空,轮廓分明。

队伍绵长,在谷底迂回而行,一日后抵达毗罗河的源头,不冻泉。

此后就没了路,尽是雪涧清溪,士兵们只得拣半石半草的乱滩行走,有时不得不在浅水中顺流跋涉。

经三十二里河谷,折过东毗罗山脚,河水自此潜入地下,方有道路。

更行二十余里,窄道尽头陡然立起一面高峻城墙,恰将山峡堵死,纵高五檐,墙上密密开有窥孔与箭眼。

夺罕心知是黄泉关到了。

黄泉关扼守毗罗山口要冲,是瀚北草原通往南部海港最快捷直接的路径。

在三百余年前,鹄库横扫瀚北的全盛时代,四部齐心如一,巴蓝王先后灭绝黑发的蛮族右金部、淳支部,将居兹部驱赶到西北与殇州接壤之处,从而控制了半个瀚北。

彼时东陆徵朝的疆土已扩张至瀚州,推进到毗罗山脉以南,依山势兴建了黄泉关,鹄库部却决心从东陆人手中将瀚州南部夺回。

自那之后百余年间,他们频频举兵南下,数度攻入黄泉关,最终迫使黄泉关驻军改建关门,由两马并行的宽度变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如今,夺罕就坐在一辆运粮秣的马车上,仰望这道曾多次阻拦他的先祖铁骑南下的提闸门,觉得自己异常矮小。

门是乌铁的,极厚重,正中浮凸着狰狞铜吞兽纹,单一只眼珠,就有步卒的盾牌那么大。

草原上天地壮阔无际,可是天与地并不会让人有这样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由人手造出的东西,齐整森严,而又有一种凶恶的壮美。

十六根碗口粗细的熟铜铰链无声转动,提闸门向上升起,原本深陷入地的尖桩铁刺被一寸寸拔了出来,每根都比他一个人还高。

没见过吧?开眼界了吧?小蛮子?一个人踢马赶上车队,扬声用蹩脚的鹄库语对夺罕嚷道。

这人举止快活灵巧,夺罕认出这就是那个跑进帐幕里来看他的东陆将军,如今夺罕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顾大成。

此人身下的鞍鞯用白牛皮与白马尾精工制作,前桥有日轮形的银扣环,镶了细密如砂的碎海蓝宝石,日光之下灿烂夺目,显然是一件战利品。

男孩的腿仍被捆着,无法行动,只能瞪视着他,点漆般的美丽瞳仁因为愤怒而泛出乌金颜色,像一对黛黑的猫眼石。

他猛然抓起手边箩筐里一把大麦,朝顾大成兜头盖脸甩过去。

顾大成恐吓地冲夺罕扬了扬鞭子,却没打算真的抽下去,反而急急赶往前头去了。

这几日虽然军中人人疲惫如死,心情却都轻快,他也不例外。

八年前,先皇暴毙,僭王褚奉仪身为先皇的堂兄弟,篡夺了徵朝皇位。

先皇的太子自缢身亡,皇次子褚仲旭率军突出都城天启,自此展开漫长的光复之战,烽烟乱起。

他顾大成原是芪州一伙剪径悍匪的首领,在逃难流民身上得了不少油水,后遭褚仲旭围剿,力不能敌,遂缴械输诚,追随这位旭王至今已有四年。

如今僭王褚奉仪已死,连褚奉仪远嫁瀚北的姊妹红药帝姬率蛮族骑兵来救,亦被他顾大成斩落马下。

这场不见天日的战争眼看竟已到头了,他顾大成还活着,胳膊腿脚齐全,还是王师中声威远扬的六翼将之一,旭王登基后,自然前程无量。

虽少了半只耳朵,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至于被个小蛮子丢一把麦粒,更是绝不往心里去。

可是,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胯下坐着的,正是那孩子死去母亲的马鞍。

四万人马连同辎重车辆通过黄泉关口,用去了整整三天。

监军知道兵士苦战疲乏,也由得他们散漫缓行,不去催促。

全军在山下的黄泉营补充粮秣安顿伤兵,换下了伤马与驽马,行装未解,径直向霜还城去。

霜还城本来是徵朝在瀚州领土的首府,各族商旅熙来攘往,财货进出源源如潮。

在旭王平叛的八年间,此地被定为陪都,愈见繁荣,已是北陆一大市易枢纽。

二十里开外,霜还城巍巍的壁垒与雉堞已在蒸腾的戈壁热流中浮现出来,宛如海市蜃楼。

再行半个时辰,便可看清城头预先垂挂的两道巨幡,皆长两丈有余,黑地金蟠龙纹的是旭王的帅旗,赤红麒麟纹的是清海公的清海军帅旗。

大军驻扎于霜还城外联营内,夺罕被张承谦从粮草车上抱了下来,像个口袋似的放在马前,往城内去了。

夺罕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人,即便是在战场或蛮族的金帐大会上也没有。

城墙内到处都是土石与木瓦的屋子,或方方正正,或生着别致的飞檐翘角,两层三层地摞在一块儿。

接着就是人。

形貌迥异的人们摩肩接踵,把城里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

他们交谈、叫卖、争吵、调情、赌咒发誓、讨价还价,各种口音汇聚成一片人声的嘈杂海洋,一时间让夺罕觉得晕眩,无所适从。

街衢拥挤,马匹只能缓缓前行,但这正合夺罕的意。

他在马背上,高出众人,便可清楚看见沿街店铺陈列着千里远来的鲛绡、河络美酒、珐琅器皿、晒干的爬藤,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甚至还有即将孵化的海龟蛋,迎着阳光能看见小海龟在壳中伸展四肢。

如是行了三刻,终于拐入小巷,张承谦在一扇角门前跳下马来,将缰绳交与士兵,又把夺罕自马背托下,夹在臂弯内,便向里头走。

里面原是一座白墙青瓦的府邸,颇为深广。

方鉴明在府邸中独占一座清净小院,却忙于军务,几乎都在城外大营中歇宿,院子只是空着。

夺罕被安排在耳房内,终日卧床静养。

眼前除了四壁,唯独一扇窗开着,迎面是静寂的院落与几株高大不知名的常青树木。

令夺罕惊异的是,有时那树木高逾二十尺的积雪枝条上,竟会有人闲坐。

那是个陌生的男子,一身宽大乌锦袍子,二十四五岁模样,身姿颀长。

那人肩膀颇宽阔,也许一度魁梧过,但已瘦得只余一副架子。

每隔数日便能看见一回,别无他事,只是背倚树干静静坐着望天,直到积了一襟的雪,也不去拂拭。

后来夺罕再见到那个人,是在行军行列最前,黑地金蟠龙纹旗帜之下,万乘之尊的地位。

那是旭王。

两年后,夺罕大致学会阅读华族文字,由一位太史秉笔官指点经史,亦通读了先生撰写的《光复要纪》手稿。

他发觉自己初次见到旭王是麟泰三十四年三月初的事。

那是在帝修崩殂八年之后,褚仲旭终于杀死了企图攫取皇权的褚奉仪,成为东陆全境以及瀚州南部的实质统治者。

那时候,他钟爱的那位王妃遇害不过短短一个月。

麟泰三十四年四月里,王师重编整饬完毕,返京事宜亦准备妥当。

十二万王师开出陪都霜还,随旭王继续南行,前往歧城。

歧城乃是瀚州南部的大港,大军将在此地换乘船舶,渡过天拓海峡,便抵达东陆中州的泉明港。

夺罕的腿已可以下地,但行走仍不方便。

方鉴明替他选了一匹三岁的小马,缰绳放长了,系在张承谦那匹马的肚带上。

男孩的衣衫换了东陆样式,与东陆人一般是黑发黑眼,虽然五官格外深邃,混杂在大队中,乍眼看去竟分辨不出。

还未看见城池,夺罕便闻到腐败恶臭的气味,挟卷在湿润的风里,悄无声息向他靠近。

腐肉的气味是熟的,暖热油腻,这种气味却生涩,如同未曾淬火的粗糙铁器划过皮肤,留下久久不去的腥冷。

陆地向南伸展,最终消失在一片昏蒙的铅灰色之中。

海鸟唳叫盘旋。

冬末的海是沉睡的巨大兽物,滞重而冰冷,在阴霾天空下缓慢地涌动着,偶尔翻起白沫。

夺罕恍然明白那恶臭就来自面前这片昏蒙的灰色,平展,无边无际,比草原还要广大,却踏足即沉。

远处海湾内,无数巨舶亘联,如一座没有根基的城池,在潮汐之上微微起伏。

那天夜里他们上了船。

清海公的舱室是内外两进,并侧房两间,有一间给夺罕使用。

男孩趴到窗前朝外一看,面色顿时惨白。

张承谦在他身后,亦往窗外看去,下面只有空荡荡的甲板,远处是夜晚漆黑海面,千艘战船的灯火如熔化的金,浮在水面漾开。

清海公曾嘱咐过,若非这小蛮子肯说东陆语言,否则便不准理睬。

张承谦见夺罕神情痛苦,心中不忍,悄声用鹄库语问道:哪里不舒服?男孩白了他一眼,倔强不肯回答。

张承谦不过十六七岁,也有少年人的高傲心气,于是不再理睬他,自顾出去了。

夜半时分张承谦在门外轮值,突然听得光脚在木板地上响动,小蛮子一瘸一瘸冲出舱房门口,自廊梯奔下甲板,直扑到舷边,埋头呕吐起来。

张承谦刚要跟上去查看,却有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

张承谦转头,看见清海公正站在他身后,只穿一领长大的白缎袍子,外头随手披了件银狐,仿佛是被惊醒的。

夺罕用袖子抹去嘴角的秽物,喘息片刻,才扶着舷侧重新站直。

回身正望见廊梯上立着的两人,一瞬间苍白的面孔泛起赧红,狼狈不堪。

男孩犹豫许久,终于穿过甲板,沿着廊梯一步步走了回来。

张承谦一双滚圆明亮的虎目注视着他,夺罕努力直视前方,不去接触他的目光。

夜风凌厉,年轻男子肩上银狐皮裘镇不住衣袂,凉滑的厚白缎猎猎飘飞,拂过男孩的手臂,一阵清苦药香。

夺罕努力稳住脚下的虚浮,视若无睹地走过他们身边,回到自己的小室内。

海浪仍在身下起伏摇晃,他倒在床上,吐了口气,闭上眼等待下一阵眩晕到来。

床头的烛火噼啪一声窜高,灯花已结了数绕。

有人走进房来,夺罕恍惚看去,是方鉴明持着一柄细薄剪刀,自昏黄烛焰内剪去了一截灯花。

方鉴明见夺罕睁眼,便将剪刀搁下,自桌上取过一套干净衣裳,丢在夺罕身边。

男孩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仿佛被什么惊呆了。

接着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不是伸手去够那衣裳,却是抢过桌上的剪刀,大喊一声,合身向方鉴明扑来,刃尖直冲着心口。

年轻男子侧身敏捷闪过,疾准一抓,便捏住了男孩的手。

他近乎残忍地缓缓增加指尖气力,直到夺罕因疼痛而低喊出声,剪刀当啷落地。

张承谦闻声闯了进来,只见方鉴明乍然放手,男孩像片破布般跌落地面。

夺罕握着自己疼痛的手,抬眼瞪着方鉴明,乌金色瞳孔里燃烧着恨,不肯作声。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人吗?男子秀长的丹凤眼转向张承谦,道,你告诉他。

呆立原地的张承谦吃了一惊,猛醒过来,开始结结巴巴地说着鹄库语。

除非你的武器能吓得敌人腿软,否则就别在发动之前让人瞧见它。

你到底会在何时、何地、怎样发起进攻,不要露出一丝痕迹,就让他们去思量。

方鉴明俯瞰着男孩,眼里神色清明如水。

他们心中一旦开始揣度,行动就会迟缓。

可是你根本不用犹疑,你早就明白要做些什么,所以总是比他们快着一点。

这点时间不够你多喝一口酒,但有时候,就足以决定生死了。

说罢,他蹲下身子,将怀里摸出的一柄短刀递了过去。

男孩犹疑片刻,伸手接下。

那正是他父汗赠与塞罕母亲的蛮族短刀,只是刀柄上已细细用夺罕的白豹尾缠绕起来,又用结实的细牛皮绳捆扎住。

男孩喘息未定,袖口与襟前留有少许呕吐的污痕,脸上怒气渐消,却渐渐多了疑惑。

年轻男子看着他,顿了一会,道:换了衣裳,睡吧。

便洒然转身走了。

张承谦复述完这句话,飞快上前一步,仿佛害怕夺罕会骤然暴起似的,拾起地上的剪刀。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再次讷讷对男孩说道:快睡吧。

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次日清晨,千余艘战船陆续起锚,在清晨的雾霭中驶向海峡对岸。

这仅仅是将帝都迁回天启的第一步,十二万军队中仍有九万在歧城等待空船返回。

夺罕牢牢趴在船尾,看着北方那片焦黄的土地在视野中缩小,变薄,最终化为尘烟。

他又听见了雪地里的那个小小声音,依然像是哈础鲁在对他叮咛,却又掺杂了无数别人的声音,变得陌生。

一定要回来。

要回来。

男孩把脑袋伸出船舷,迎着腥咸的风,不争气地流了泪。

有只微凉的大手轻缓抚摩他的后脑,他知道那是方鉴明。

我,杀你,回去!也许是耻于在敌人面前哭泣,男孩努力拼凑出一句生硬的东陆话,瞪大泪眼,望着他远去的故土方向,一面使劲用手抹着脸,却无论如何抹不干净。

好,尽管试试。

身后的男子低声说道,声音里含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5父汗,巴尔梭不肯吃草。

儿子远远在前头嚷道,安抚着胯下烦躁的小红马。

他大约是十一二岁模样,成人礼时剃光的头发此时刚垂到肩下,像上好的黄金,柔软灿烂。

骑马跟在后头的蛮族男人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大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二十里荒弃的战场上白骨支离,缝隙里生出稀薄的青草,尖细叶子下面支棱着血红多汁的茎。

小红马嗅了嗅草叶,厌恶地把头撇开。

男人的名字叫喀速图。

二月末,风雪稍歇的时候,喀速图曾经来过这儿一次,希图寻找妻子、兄弟与幼子。

他找到了他的兄弟哈巴涅拉,和两个东陆人冻在一处拆分不开,首级还在,但戴着右菩敦王印戒指的右手食指已被人割去。

他的阏氏乌兰塞罕踪迹全无,据一个逃脱的骑兵说,她早已在混战中被一个矮小的东陆人斩落马背,而后东陆人再次发起了冲锋,乱骑践踏之下,恐怕也不再有什么剩余。

至于他最小的儿子夺罕,就像水汽一样在战场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死。

融雪之初的几个月里,人们根本无法靠近这片荒原。

疠气在原野上游荡,稀薄的黑色脓液到处流淌,直到所有尸体都腐蚀至骨。

左菩敦最好的猎人霍塔死在这场战役中,玛伦吉萨接替了他的地位。

五月里玛伦吉萨消失在东北方向,过了整整四十天才回来,将一条粗长的白豹尾交到喀速图手里。

喀速图知道他的意思,自己身为左菩敦王,阏氏过世可以不必再娶,世子之位却不能空悬。

最年幼的夺罕死去之后,理当另立年纪次幼的第三子夺洛。

他固然冀望夺罕还活着,可他明白,这指望也该渐渐断绝了。

男孩纵马小跑,而后拨转辔头绕回父亲身边。

喀速图的眼睛一阵刺痛。

最幼的两个儿子不是孪生,容貌却几乎一模一样,年纪还小,都已有了深邃英气的格局。

眼前这一个继承了喀速图自己的明亮金发与海蓝眼睛,在战场上失踪的那一个却有着乌兰赛罕的黑发黑眼。

砂风飒飒刮过荒野。

大战过后,这片战场有了名字,鹄库人叫它格蓝雷布,也就是大坟场的意思,而东陆人管它叫红药原。

喀速图抬头看着草原初夏的天穹,流云如幔,一星黑点静静悬浮,是瀚北独有的苍隼正乘着长风翱翔。

夺洛。

喀速图的唇抿成一道紧直的线,终于低声喊道,并马上前。

男孩应声转头,正看见父汗一手探进怀里,取出了雪白的一条豹尾皮子。

他涨红了脸,跳下马来,单膝跪地,两手郑重接过豹尾,绕在自己的左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