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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赢 文/月饼 第十三章

2025-03-30 09:03:38

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8-1-26 0:21:40 本章字数:2126汤铭从暗道里钻出来,抖了抖头发上的土,回头看布幕的方向。

火光将无数晃动的影子投射到布幕上,纠缠往来、如同群魔乱舞。

他咬住嘴唇,扭头不再去看,耳边却仿佛能听到阿五奋战中的嘶吼。

暗道的出口是在一个长期堆放垃圾的地方。

堆放了几年的废弃物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味道,汤铭也顾不得脏臭,只管脱了外衣,把地上带着臭味的泥土往身上抹。

这一招在两天前已经用过了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又重复了一遍。

身上的衣服都是按照读书人的标准打扮来穿的,虽然被关在牢里拷打了半天,可贴身的衣物毕竟还是干净的,再加上还有血迹,更是不能留下。

他咬咬牙,脱下了外衣,看了看除了血渍之外就只是雪白一片的中衣,咬咬牙又脱了下去。

然后是贴身的亵衣,是上好的绸缎做的。

叫花子可穿不了这个。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还没人过来,便把外衣撕了几个口子,在地上和泥土垃圾混在一起,带着土沫和臭味就直接披在身上,弯着腰偷偷摸摸地朝外走,身后的垃圾堆里,还留着内衣露出的一角。

月光下的街道没有多少可以隐藏的地方,汤铭沿着墙根慢慢走,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先熬过这一晚再说,可他还没走出街口就被人拦下了。

穿着黑色大氅的廷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他四周,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抱着手看他,彷佛是看戏一般。

雷心营天启站的站长汤先生,今天怎么有兴致过来散步?从街角的阴影里走出一人,汤铭扭头看去,发现居然是廷尉府提司白嗣文。

他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对方能如此好整以暇的等在这里,并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其实早就中了圈套,每一步行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一切都完了。

白先生。

汤铭拱拱手,久仰久仰。

白嗣文摆摆手,你用不着跟我客套,能隐姓埋名十来年在这天启城里面卖拉面,称得起是一条好汉。

姓白的佩服。

汤铭右手在腿上掸了掸,彷佛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长袍:白先生过奖了。

这藏的再好,不也被贵府发现了么。

我们这些小虾米,怎么都是比不过白大人的手段的。

白嗣文一笑:那就跟我走一趟吧。

有人走到汤铭面前,伸出手来,他的指尖有微微的光在闪,原本附在汤铭脸上的东西在很快萎缩,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模样,被他很小心的收了起来。

汤铭一甩前襟,泥点子随着身上那片破布四下飞溅,他却完全是一付白衣如雪翩翩佳公子的派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前面带路。

言罢迈着四方步跟随廷尉们走向远处。

那几块难以遮体的布片随风扬起,但是看他的神色,人们会以为他披在身上的是招展的旌旗。

廷尉府内,用生铁焊成的密牢,幽暗潮湿有如地穴一般。

汤铭用布仔细地擦着身体,尽力把那些抹上去的泥土污垢都擦去。

给他发的囚服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

他眼前是一碗已经污浊的水,原本是给他喝的,现在却被他用来擦洗身体。

自从被扔进了这个满是潮气的地方后,就没有人过来看他,汤铭也乐得清闲,干脆好好休息一番。

他很慢很认真地穿上囚服,把地上扔着的铺盖打理好,枕着胳膊躺下,看天花板。

他的脚踝上扣着青钢打制的脚镣,感觉很冰凉,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牛油,显然是新拿出来还没用过的。

不时有水滴落下,啪嗒一声砸在青石铺就的地板上,碎成无数细微的水花散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烂的味道。

他感觉旁边似乎有人一直站着,看着他,就像是阿五一样。

阿五?他轻声叫道。

没有回应。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却只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他分明在耳边听到阿五在说:好的,我知道。

好像是还冲他点了点头。

阿五?他又喊了一声。

依旧是没有回答,可他感觉好像是阿五还在身边,冲他点点头,不说话一样。

可再怎么看,这牢房内也只有他一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水滴落下的声音。

我爹说,他亏欠你很多,不能再让你去送死了。

汤铭缓缓坐起来,抱着腿,面对着墙壁,把拳头伸进嘴里,抵住了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抽泣,低着头,无声地嚎啕。

现在不是让你固执的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我想你应该明白。

马仲才说。

就是你常说的,马仲才那个混蛋。

他说,你一个人的话会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只有我在旁边替你挡住才行,你不能死了,要活着,活着回到离国。

阿五说。

快走!别让我白死了。

总得有人活着出去报信。

阿五说。

要活着。

汤铭自言自语。

血从被咬破的伤口流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流。

汤铭撕下一条囚衣裹住了手,又重新躺下。

他眼前总是晃着各种各样的人的影子,可努力想看清的时候却又都消失不见。

一片朦胧。

头顶上开着的小窗里投下的日光逐渐划过一条弧线,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看他。

就这样直到深夜。

楚道石传奇 文/温雅 全文江湖网 更新时间:2008-1-26 0:26:10 本章字数:30644已经是天亮了吗?地牢上面仅有的一个透气孔,大概只有拳头大小,朝向北方。

每天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会从里面透出稀薄的日光,让人意识到,在厚墙的那一边,白天和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着。

在地牢能照到阳光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试图往身上堆更多的稻草。

眼睛在发炎。

头发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吧。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萎缩,再这样过下去的话,等门打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长久没有人呼唤,年轻人现在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楚道石。

他很漠然地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哪怕是拖去刑场也可以,真想再看一眼太阳。

透气孔里的光线,太少了。

他仰起头,有笑容在脸上浮现:师父,真是对不起您,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了,我这样的名字,就该无声无息地倒毙在随便哪个地方。

像一块没人要的道边石。

良久,那一缕微弱的光终于消失了,地牢又重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地牢的上方,是繁华到罪恶的天启城。

这里一切富足、宁静、安分守己,甚至都有些乏味。

好人们安居乐业,坏人们从不在白天出来,集市热闹,买卖兴隆——可以说是滥俗到极点的太平盛世。

时值仲春,万物繁盛,天气明媚,特别是那些贵族们的花园,因为有专人精心维护,此刻正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的好日子。

于是在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花园里,有几个一看就是闲得发慌的贵族男女正在聊天。

对于这种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发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符合她身份的贵族穿着倒是没什么特色,只是在紧束的头发中,有一绺鲜红色的顶发非常地惹眼。

眉目说不上惊艳,但也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此刻有一个促狭的坏笑浮在嘴边,显得有些存心不良。

我完全同意旻旻的看法。

随声附和、跟着女孩子一起恶劣微笑的,是个看上去打扮得有点儿过分的年轻男子,单纯从长相上来看,似乎要年长一些。

他头发的颜色比较浅,是发亮的褐色,能看得出来,头发的主人相当爱惜,明显是刻意梳理出来发卷飘在肩上。

眉眼细长弯曲,天生的一对笑眼,就算是板着脸不动,也似乎是在发笑。

浑身上下各种配饰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花花公子。

让你这样的头脑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对,是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题的浪费。

厘於期,你说,问题如果有知,会不会哭?搞不好还会造成问题们集体自杀,这问题就严重了,以后我们就没得看了。

九州将亡了!怎么办?还没有立下遗嘱啊。

被叫做厘於期的花花公子,和被叫做旻旻的女孩,两个人一唱一和,已经投入地讨论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去了。

而他俩针对的对象,就算已经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自己又被嘲笑了。

这个人愤怒地向前迈了好几步,直插到他俩中间,用饱含泪水和委屈的声音大叫:什么将亡不将亡的?!你们等着瞧!说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从背影上看,他是一个比那两人都要高上一截的健壮男子。

但是无论从口气还是行动上来看,都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实际上,他却是堂堂的当朝皇子殿下,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徵明。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概都很难想象,被这么无情嘲笑的家伙,居然地位如此尊贵。

只不过这种存在感实在是太微弱了,特别是在厘於期和甄旻两个人的交叉火力之下,素王殿下通常只有大叫着我决不承认落荒而逃的份儿。

当然喽,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今天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导致白徵明再次遭遇语言暴力的由头,是一套从民间偷偷流传到贵族中间的话本故事集。

字迹很粗糙,封面也非常的低俗,纸张更是糟糕的黄色,但是所有年轻的贵族们都被这本书迷得神魂颠倒。

这里面有很多短篇故事,每篇都独立成文,语言当然鄙陋得不堪卒读,可是它的魅力就在于,每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件非常恐怖的凶杀案。

开头一定会有人死,会抓到一个嫌疑犯,然后又是不停地有人死,最后出来一个睿智的官吏,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推测,才抓到真凶,通常来说就是死者亲人们中间的一个。

如果看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故事挺老套的,而且模式也很单一,但是这跟平时必须要读的那些道德文章比起来,根本就是冬天的火锅,夏天的冰山——对,就是偷溜出去,在平民集市上吃到的那种街边摊货——怎一个美味了得!就在前两天,身为平民文人却在贵族中间极受礼遇的厘於期得到了一本。

托他的福,身为当朝大司徒甄承最宝贝小女的甄旻也看到了这本书,平时就喜欢互斗脑筋的两个人,这下可有了开心果。

他俩决定请人把书翻录一份,同时阅读,看谁能先猜出真凶,胜利的人就有彩头可得。

这种热火朝天的活动,白徵明怎肯放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厘於期和甄旻最好的朋友,再说了,他怎么能放心甄旻一个人跟厘於期在一起玩?好吧,就算厘於期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但是把自己撇在一边就是不对!当然,对于他的强烈要求,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侦缉凶手这种事情,应该用绝对理智的、毫不怜悯的、完全清醒的态度,才能推算出到底是谁干的。

而对白徵明有着深刻了解的二人,毫不犹豫地给他画了个红叉。

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猜凶手?我的脑筋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白徵明男子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激怒的雾气,一对稍带浅灰,本来十分迷人的瞳孔,现在瞪得跟铜铃般大,跟健壮身材比例有些不搭的秀丽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吓人。

宫女们送水果和信件进来,有人被他从身边旋风似的经过,带得差点儿一个趔趄,引得大家低声议论起来:素王殿下又被旻郡主和厘公子气着了。

那两个人也真是的,这次不知道要拿殿下打什么赌。

殿下脾气太好啦。

有时候感觉他就跟个受气小狗狗似的。

嘘,这种话太无礼啦。

也就是素王殿下吧,别的殿下我可不敢说。

从他身上从来就没感觉到那种皇室的严苛呢。

要是旻郡主能嫁给他就好了,这样就算是跟过去也不会受欺负吧。

有年长的宫女撇了撇嘴:那怎么可能。

旻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素王殿下恐怕不行吧。

那倒是。

而且我听说啊,年长宫女脸上露出了长舌妇惯有的笑容,俯下身来小声说,这位小殿下除了对音乐和绘画以及诗词什么的还行之外,其他的……她摇了摇手,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我听太子殿下那里上茶的宫女说,有一次素王殿下去那边串门,对着作战地图说,北陆人这样进攻是不对的。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哪呀,他紧接着又说:这样行军路线不对称,缺乏美感!噗!宫女们全都绷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所以,旻郡主是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你们就死了享福的心吧。

看他每天辛苦地跑来,真是可怜啊。

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摇头叹息,眉宇间就都忧愁起来。

放下她们议论且不提,热爱美学的素王殿下等冲出甄府之外,头脑被凉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不管怎么说,要怎么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去把那些话本都买过来然后全猜出来?太麻烦了,又慢……对了!我要去找一件真正的凶杀案来破给你们看!凶杀案……凶杀案……白徵明一拍大腿:对呀!我是皇子呀!去拜托父王给我这样的机会!他兴冲冲地直奔皇宫而去。

于是,中午的时候,大理寺的大堂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大理卿莫宇焱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一听说有上谕,立刻把所有未决的疑案卷宗统统抱了出来,堆了足有三大桌子。

白徵明看着这些高度足以埋掉自己的文书,有点儿惊恐地问:这……这么多?莫宇焱回答的声音洪亮干脆:其实数量不多,只是每个案子都牵涉颇多,每次审理的口供、所有证人的口供、有关案件的背景、所有涉案人员的出身家庭以及履历等,都有详细记录,所以看上去比较多。

那些话本明明一个故事只有几页而已!跟现实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啊!白徵明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

但是,从这浩瀚的纸张海洋中,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疑案来审理呢?他带着绝望把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页纸。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平时用来审理案件的地方,是一个门向南开的大厅,图的是阳光充足。

这里不但敞亮而且房顶很高,审案时对外敞开的大门足有两人多高。

这种高度,如果没有遮挡,很容易飞进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灰尘啊、昆虫啊,甚至是鸟儿什么的。

所以在平时,如果不是特别开放给民众们观看,都会挂上细密的帘子,加上宽大的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惊鸟铃,应该说遮蔽效果还是不错的。

在门的外面,则由历年的官吏们手植了很多树,这些树如今长得参天蔽日,有很多鸟类都在其中筑巢,可因为下面人来人往,却也不怎么飞下来扰民,人与鸟平日里相安无事。

就在白徵明即将翻开无数卷宗的前夕,这些巢中最大的一只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响动。

栖息在巢上的两只黑色乌鸦本来闭目休憩,突然惊恐地振翅飞起,在它们的身后,猛地飞起来一只雪白雪白的鸟。

它从乌鸦巢中飞出,它应该是一只乌鸦,但是在它的身上,却没有一根黑色的翎羽。

白色的乌鸦,不祥中的不祥。

它突破树的枝叶,在白徵明伸手的一刹那,猛地冲进了大理寺的审理大厅。

惊鸟铃铃声大作,响成一片,用金属片和竹篾穿成的帘子也被冲开,发出哗哗的声音。

在厅堂中安静侍立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它直飞上了金碧辉煌的藻顶。

白色乌鸦在一片喧闹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并且渐渐减低高度,逼近了也在好奇注视自己的素王。

这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小心!但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白乌鸦在转完最后一圈后,镇定地噗、噗两下,抛下了两泡黑色的半固状的液体。

一泡正落在白徵明漂亮的绣着花的袍子上,另外一泡则正打在罗列一桌的文书中。

举座大哗。

一群小吏们吓得抖衣而战,纷纷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掸子的拿掸子,全跑上来赶鸟。

离素王最近的是莫宇焱,他倒是没慌,只是想都没想,自己撩起袍袖,替素王擦肩头上的鸟粪。

等他擦完了,才想起来,貌似明天还要穿着这套唯一的朝服上朝。

素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白乌鸦在扫帚群里晃了两晃,似乎还拿白眼撇了自己一下,才轻松地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了吧!连大理寺的乌鸦也这么欺负人吗……好吧,那我就真正破一个疑案给你们看!擦干净衣服上的污迹,再度重整旗鼓的皇子殿下奋勇地继续向卷宗进发。

但这次,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份卷宗也牺牲在刚才的鸟粪轰炸中,一个巨大的黑点正点在散开的纸张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地把这份卷宗抽了出来,问莫宇焱:这是什么?莫宇焱看了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一年前的巫蛊连环杀人案。

哦?巫蛊?白徵明的眼睛一亮,罪犯在哪里?楚道石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久违的温暖感觉,从僵硬的肌肉表层慢慢一点点渗了进去。

那个刺眼的圆球,真的是太阳吗?干净的,铺满了鹅卵石的道路,没有刺鼻气味的清洁空气,人们的面容,生动的表情。

这些原本熟悉的东西,刹那间在他黑暗的视野中蜂拥而至,挤得他一时无法呼吸。

在最开始的时候,楚道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两个健壮的狱吏,将他半拖半架地拉到了大堂上。

他木然地跪下,继续皱着眉头茫然地望向上方,还没等看清楚,有强硬的手把他的脖子按了下去,乎在哪里听过,他疲倦地摇头。

上面那个金碧辉煌,颜色复杂的奇怪物体是皇族的人吗?无所谓了。

岁正之下,一切皆有定数。

我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呢?白徵明在上面伸着脖子看了很久,也没看清楚道石到底长什么样——他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纠结着的头发,还有一些以古怪的方式连接起来的破布片。

他低头再看写的密密麻麻的文书,顺便用抹布轻轻拭去那坨意外的鸟粪,慢慢地读出了一个名字:楚……道……石。

素王诧异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什么意思呢?我是说名字。

楚道石虽然也有点儿意外,但还是尽可能清晰地回答——嗓音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格外冰冷:道边的道,石头的石,就是这个意思。

路边的……石头?素王保养良好的手指轻轻划过墨迹,未免太普通了吧?狱吏和负责记录的文书都有点儿发愣,而楚道石的回答却来的异常之快:好名字也改变不了命运,与普通名字没什么差别。

狱吏试图给楚道石一记礼仪教育的耳光,被白徵明制止了:我看过你的案子,你是因为行巫蛊而获罪的,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楚道石闭上眼睛,从乱发中抬起头来,他能感觉到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方向吹过来的风,自信、蓬勃,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屈不挠。

这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些混乱的日子,自己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充满憧憬地来到了天启城。

师父这样告诉他:你是岁正之术的继承者,未来就在你的眼中,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的,在乡间的时候,他能看到天上的万物,每一朵云,每一滴雨,每一点季节的波动,自然如同在他的耳边低喃,即将发生的事情如长卷般提前向他展开,他是个绝对优秀的风雨秘术师。

在师父死后,楚道石深信,这样的本领,足以让他在天启城立足。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顺利,在这样富庶繁华的城市里,天气对人们来说,远远不像在乡下时那样重要。

人们选择在晴天出去游玩,看到下雨就躲在家里,他们不需要楚道石。

在饥饿的边缘,楚道石违背了师父的意愿,开放了他的双眼。

任何人,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最难以说出口、同时又是最想知道的东西——命运。

没错,岁正秘术就在楚道石的眼中,他只要集中精力,凝视对方,那么这个人的未来便在他的眼底波澜起伏,纤毫毕现——他甚至根本不用知道自己客户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于是无数有着难言之隐的人们踩破了他的门槛,他们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来,抱着更加居心叵测的豁然心情离开。

然而就在这出人意料的成功来临一个月后,灾难接踵而至。

有一名显贵微服前来求解命运,他在看进楚道石的双眼后,踉跄而出,随即倒毙在门口。

如果第一次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话,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呢?在十天之内,楚道石的六名主顾相继暴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一致的就是都登过楚道石的家门。

他们难道看到了死亡?楚道石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第七名死者出现之后,执法者终于按捺不住民众的怒火与恐惧,他们把楚道石投入了大狱。

他没有任何证人,更没有打点的金钱,连辩解的措辞都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无法解释自己的罪行,那么只有一条罪名等待着你——巫蛊。

人们向他投掷腐败的蔬菜,还有随手捡起来的石头,曾经从他眼中受益的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没过几天,楚道石就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他把这场横祸完全视同了上天的意志,丝毫不准备反抗。

但是,他还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施行了巫蛊,他期望主审官能给他编出来,不幸的是对方的想象力还没有丰富到那种地步——特别是莫宇焱,已经正直到没有证据就无法定案的陈腐程度。

经过长达数月细致到令所有人厌烦的调查,莫宇焱谨慎地把楚道石丢进了疑案大牢,期待新的进展。

整整一年,楚道石都在黑暗和饥饿中度过。

每次沉入昏睡,他都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今天,他被第一缕阳光照耀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改变吗……命运会改变吗?楚道石没有任何犹豫地抗声回答:不会的。

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白徵明被这突然提高的声音小惊了一下,他看着下面这个几乎已经衰弱和污秽到不堪入目的罪犯,忽然觉得真正的凶手,不应该长成他这样。

能够行巫蛊的人,不应该如此卑贱,又如此绝望。

几乎就是随意的,素王忽然说:我觉得你不像。

莫宇焱和他的下属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

不像?不像什么?我知道了,人不是你杀的。

你走吧,当庭释放。

楚道石以为自己耳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顾光线的刺激,他眯起双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

是他说的话吗?长长的卷曲的头发,傲慢而单纯的神情,没有任何缺憾的穿着和身材。

与自己没有任何相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算是怜悯,还是愚蠢呢?楚道石有些厌烦地推断。

不过被震撼到的,可不只是他一个。

莫宇焱端正白皙的方脸已经变成了茄子色儿,眼睛也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他两步走到素王身后,用一种急促而不失客气的语调质问:素王殿下,您可有证据证明他无罪?白徵明扭过头来,前所未有认真地说:莫大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我上金殿折辩。

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楚道石被人一脚踢出了大理寺门,身上穿着素王特意叮嘱送给他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包烧饼。

他回头看了看徐徐关上的大门,彻底陷入迷糊状态。

七条人命,关了一年……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放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楚道石一口咬在了拿烧饼的手上:疼!他再度试图从门的缝隙里看见后续情况,但只能零零散散地听见不停有争论声传来。

呃,好像是两个人在没完没了地互相威胁?恐怕就连写结案文书的时间,都比这次稀里糊涂的审案过程时间长吧。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傻乎乎的皇子?昏庸的特使?脑子缺根弦的笨蛋?楚道石一边努力放慢自己吃烧饼的速度,一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

一定,一定要让这小子看一次岁正之术,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命运使然,不可胡来。

万一侥幸能堵到他的话……不过要是他也暴毙了,那岂不是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吗?楚道石盘算好了,如果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看就死,那么自己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干脆回去坐牢坐到玩完好了,反正放出来也是害人。

怀着这样的目的,楚道石吃光了所有烧饼,闭上眼睛休息,等待素王殿下离开大理寺——至于怎么突破人数众多的侍卫墙,到时再想吧。

眼看太阳就要压着火烧云的边缘没下去了。

里面争吵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相反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

楚道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理寺的大门被人粗暴地一推,猛地弹开半扇,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里面嗖地窜了出来!楚道石力气还没完全恢复,险些被撞倒,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位素王殿下本人!就见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只有他单枪匹马,跟逃命的兔子似的,三窜两跳,跃上大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莫宇焱和其他官吏,还有皇家侍从们过了一会儿才赶过来,累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个口吐白沫:殿下!……殿下!您倒是说完了再走啊!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也好跟着您去啊!殿下!殿下!但是这个功夫,脚下水准笑傲全体皇族的白徵明早就晃进胡同,踪迹不见。

有急糊涂了的侍从,抓起在台阶上坐着的楚道石:喂你!看见殿下往哪个方向跑了?楚道石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一群年轻人立刻乱哄哄地追赶下去。

莫宇焱和剩下的官吏们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有人吐了两口唾沫,这才回去了。

片刻之间,就又剩下楚道石一个人。

太阳已经只剩一个红色边缘,一刹那,大理寺外的鸦巢突然爆发出无数刺耳的聒噪,群鸦从树间疯狂掠过,它们在楚道石的头上反复盘旋,黑色的翅膀遮蔽了满天耀眼的霞光。

楚道石在鸦鸣声中微笑了,他顺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拖着衰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这样衰弱的身体,用这种只能扶着墙慢慢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吧。

瞅刚才那意思,素王殿下即便是在宫中全民赛跑,估计也不像会输的样子。

楚道石抱着姑妄一试的态度,随随便便地拐过了两条胡同,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前面的白徵明,差点儿一口气呛死自己。

不,不会吧!这么简单就……只见白徵明蹲在地上,正在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跟一个小女孩说话。

后者的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穿着一身简朴、布满补丁但十分干净的衣服,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正守着个小摊子,那是一个简陋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是一个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个小炭炉,炉上有一个大勺,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地沸腾着,冒着细弱的白烟。

在小女孩的手中,捏着几个橘黄色的糖人。

楚道石试着蹭到了他们的身侧,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角度,能够很容易地听清他们说什么。

白徵明指着糖人说:就这几个了吗?女孩子有点儿胆怯,但还是回答道:嗯。

白徵明一伸手:我都要了。

随后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糖人的形象,怎么没有狐狸和猫呢?小女孩一脸歉意:就剩下人形了,动物的都没有了。

那你现做给我吧。

我想带回去做礼物。

可是爹说,卖完了就回家,不做新的了。

白徵明扶着膝盖站起来,用极端严肃的态度再度恳求:就做一个,一个好吗?你做一个给我看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做就行。

小女孩虽然觉得素王穿的像个贵人,应该尊敬,但是听见他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乐了:您在说笑吧?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糖人呢?要是急用的话,明天我做了给您送过去吧。

白徵明得意地一甩头:不开玩笑哦,我看看就会了。

这种口气,已经跟贵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直接切换成了儿童模式,而再怎么说,十来岁的孩子还是有脾气的,我不信!真的!楚道石在旁边听得满脸黑线,这位皇子殿下到底有多大了?十岁?六岁?开始还诚惶诚恐的女孩,已经被这种低龄级别的挑衅完全激怒了:要是你看了之后不会怎么办?明天你的全部糖人我都买,做多少买多少。

好!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活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

白徵明看着狐狸成型,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厘於期一模一样!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楚道石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

他看向白徵明,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还没等他想完,只见白徵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

一瞬间,楚道石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

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白徵明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的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白徵明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

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女孩和楚道石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

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

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素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

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楚道石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

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楚道石知道自己必须相信,素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

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

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

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

楚道石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

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白徵明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白徵明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白徵明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

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素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白徵明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不用了。

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

白徵明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

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

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素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白徵明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

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素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

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白徵明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

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

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

白徵明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

素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

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唐突地抓住了白徵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楚道石的双眼。

刹那间,白徵明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用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

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

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

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

对,正是我最喜欢的。

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

……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

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的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白徵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的令人心慌。

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徵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地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徵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白徵明?他说他叫白徵明?!他说他是皇帝?!!素王白徵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老人白徵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

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的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

垂死的白徵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

素王白徵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素王白徵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徵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

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

白徵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徵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

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

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

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

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

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徵明自己呢?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

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

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

在喧嚣中,楚道石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

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

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

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

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徵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徵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

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白徵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白徵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白徵明平时连杀鸡都讨厌看,杀人哪儿摸的到门儿:,我给你钱就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一时浮财,终有尽日。

我每个月派人接济你!小人居所不定,流寓乡野。

那你想怎么样?!素王的神智,已经被刚才的遭遇冲击的有点儿不清楚了。

楚道石徐徐跪下,双手伏地: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答报,楚道石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给的,愿以身相报,终生跟随。

如殿下不准,楚某唯有血溅城墙!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素王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楚道石的主意,这双眼睛如此坚定,就好像在说我意已决,死也不会改变。

一年的黑暗牢狱都没能让他屈服,自己这种软弱无力的拒绝,难道还能比那个更难应付吗?白徵明难过地想着:今天一定是大凶日。

让他打扫猪圈好了!可是,府里有猪圈吗……带着遭受过度冲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悲惨表情,素王白徵明示意楚道石跟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急如星火地结案跑掉,是想赶在日落前,与甄旻一起吃晚饭。

显然,不可能赶上。

等他带着步行吃力的楚道石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时间了。

门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他很久了,见他回来,立刻有人飞报进去。

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厘於期。

见到他的第一眼,楚道石悚然一惊,某种奇怪的感觉沿着脊柱爬上,好像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在他耳边低语。

但是想了很久,楚道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个结论:确实,这人长得……很像糖狐狸。

厘於期此刻沉着脸,应该是不太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呈现微微的弧度,像是一直含着笑意。

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眼睛的笑意完全是假象:好吃好喝地养着二十五个全副武装的侍从,是用来玩捉迷藏的吗?言下之意,是个活人,都要被白徵明给气得快炸了。

事实上,家里已经急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先回来的侍从们都挨了揍,而厘於期这是马上要前往大理寺,申请全城戒严搜查。

这会儿看到白徵明跟没事人似的跑回来,能不生气吗?在路上一直沮丧不堪的白徵明,听到这句辛辣的评价不但没有倍加消沉,反而精神一振,大步流星地跳上台阶,一把攥住厘於期的手腕:金玉满堂!金玉满堂是一种豪华蛋炒饭,炒毕后每粒米都完全完整,同时又粒粒分开,而且每粒米都能泡透蛋汁,外面金黄,内里雪白,用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等熬成的百鱼汤浸泡下饭。

可谓美味之极。

厘於期一愣,随即帅脸气得扭曲:原来殿下满城乱跑,是为了腾肚子吃炒饭啊?白徵明现在饥饿模式全开,对嘲讽完全免疫,连理都不理,抬脚就往门里走,把楚道石完全扔在脑后。

秘术师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厘於期虽然被白徵明气得够呛,但是此人天生心细,还是留意到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

他甩开素王,让后者先欢快地跑进去赶炒饭,自己转回头询问:请问……楚道石低着头,避免与对方的眼睛直视,回答说:素王殿下有恩,楚道石愿投身门下,粉身碎骨相报。

厘於期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又在路上乱发善心,捡回活物来了吗?不过依照素王的天性,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里,他不觉就是轻轻一笑,对啊,自己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捡回来的么?念及此,厘於期油然生起同情之心,就引领楚道石进得门来,边走边说:素王秉性仁厚,你不必拘谨,我也曾是他的食客。

他现在饿了,急着吃饭,我去吩咐人照顾你。

楚道石还是低着头,只是应了一句:嗯。

又问了几句,楚道石不是嗯,就是是,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一次厘於期。

后者见他这么冷淡,心里就有点儿不太痛快:对主子的朋友亲切一点儿很困难吗?见他如许狼狈才有心要照顾的,要不是看在素王面上……想到这里,厘於期的恶劣本质又冒了头。

他忽然停下脚步,楚道石差点儿一头栽到他身上。

厘於期转回头,盯着楚道石:你知不知道,在素王府门客有个规定?楚道石猝不及防:啊?是什么?都要扎冲天辫。

秘术师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种规定好生奇怪。

入乡随俗,习惯就好了。

正好,我也闲着,帮你吧。

厘於期纯粹是恶作剧,依照他的计划,就抓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都拉上去,给他扎个红头绳,肯定特好看。

正好因为担心白徵明走丢,他手下那帮门客和朋友们都在堂上听信,把扎着辫子的楚道石拖过去,一定能笑死全场。

他胡扯完毕后,突然动手抓住了楚道石,要强行给他梳头。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道石的头发,因为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已经变得又细又弱,只是随手这么一薅,大把的头发随手掉了下来,楚道石护痛,猛地一扬头,两个人的视线正撞在一起。

厘於期顿时呆在了那里。

楚道石刚才一直不肯抬头,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双眼。

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尚能控制。

但是在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现在,他的精神力已经无法操纵这双会泄露天机的眼睛。

而在厘於期身陷他自己的未来之时,楚道石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像被命运提拉的傀儡,除了说出真相之外一无所能。

厘於期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他张口欲喊,但是却出不了声,汗水从他的头上滚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惊恐、轻蔑、悲伤、绝望各种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就算是死亡将至,也不过如此。

良久,他才松开抓住楚道石的手,踉跄后退。

等他再度积聚起力量重新面对楚道石的时候,从弯曲的眉目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礼节性的冰冷笑容。

楚道石被这转换刺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一去不返。

刚才的温暖微笑是错觉吗?不,不是。

那是发自内心的关怀,是试图帮助自己的,纯粹的善意。

楚道石不知道厘於期看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敌意——他是在恨我吗?厘於期客气地对他说:刚才的规定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随即他把楚道石领到厨房,但是再也不发一言,也没再回头。

等楚道石吃饱穿暖,再度见到素王白徵明的时候,已经是三星横空的深夜。

厘於期把他带到一间坐满了人的房子里,就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茫然无措的楚道石局促地站在那里,在他的眼中,这是一间大到令人恶心的房间。

屋顶超乎常识的高,从上面吊下来无数盏设计优美绝伦的烛台,在它们之间,用珍贵的珐琅和玻璃串成的链子彼此复杂的纠结相连,恰到好处的小镜子点缀其中,把灿烂的烛光反射到房间的每个地方,不留下一个黑暗的死角,到处光华闪耀。

而分布在宽阔的厅堂中的,则是数不尽连绵不绝的镂空檀木书架,巧妙地利用折叠和屏蔽,营造出错综幽深的效果,累累的书画卷轴堆积在上面,一尘不染,摆放上也颇有匠心地留下了窥视对面的空白。

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于一个由文字和绘画构成的梦幻世界,这里只有源源不断喷涌的二维之美,而没有丝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豪华。

这里美的太不现实了。

楚道石默默地叹息道。

他刚被胡乱塞饱的肠胃不合时宜地抽搐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还不配驻足流连其中。

他闪过最后一道悬满织锦经文的屏障,来到了一群人中间。

他们置身于这里时,要比他协调的不是一点半点,他们就像与所有的书画融为一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宁静温柔,望向楚道石的眼神带着优雅的挑剔。

白徵明就站在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没意识到楚道石进来,只顾着用苛刻口气指着桌上的大幅丹青大声说道:墨色淋漓之间,初冬之柔荡然无存,虽气势酣然,但无有冬韵,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难堪悬于厅堂之上,床头小屏也与其不合,贴到暖阁里糊窗户正好!所有人顿时喷笑,一时哗然。

楚道石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万分。

等笑声稍去,厘於期这才走过来,拉了拉白徵明的袖子,示意他楚道石的存在。

素王猛一抬头,一脸激扬江山的兴奋还没下去,但还是大声对着周围说:对了,这是新客名士楚……他一时卡壳,还是厘於期平静地提醒:楚道石。

哦,楚道石。

日后列位相与,勿过谦。

程式化的介绍后,白徵明继续埋首画册中,顺手把上面的一张卷了卷撇到一边,接着看下一张。

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楚道石。

无论是他勉强扎起的发髻,还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双暗淡无光的旧靴子,似乎都在冲人们大嚷大叫,宣称这人跟名士二字完全不搭边。

被他们注视,楚道石觉得像是被泡在了一锅油腻腻的火锅汤里,周围飘满了浸满辣油的香菇和豆腐。

香菇之一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故作谦和的灰袍,但是腰间却挂着昂贵的玉器配饰:在下弋轫。

今日得见楚兄,三生有幸。

素王识人眼光超卓,楚兄必有过人之处,请问阁下独擅何物,有以教我辈?挑衅的意思,楚道石不是听不出来。

理应还击吧……但是这种风雅尖锐的问答,不是他的长项。

他甚至被其他的东西分了神,有点儿迷惘地看着对方。

薏仁?煮粥用的么……他的沉默显然弄恼了其他人,香菇二也踏上前来,用比香菇一明显高一档的音量轰过来:楚兄莫不是艺不轻讲?我等须还不是浅陋之辈!这就像一个信号,不少人纷纷围上来,用更猛烈的火力煎烤楚道石,几乎把他都要逼到书架后面去了。

而白徵明因为正说在兴头上,画轴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手中飘落,唾沫星飞溅,完全没有留神到这边。

在最窘迫的时候,厘於期从人群后面闪出,他不露痕迹地遮在了楚道石前面,笑着说道:楚兄精于命数,此技岂可信口而来。

楚道石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厘於期的脑后:。

他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难道说,他在我眼中也读到了这个?刚才看到厘於期时的不协调感再度升起,楚道石被罩在他的背影中,感到浑身不自在——明显的,与其他人甚至包括素王都绝对不同的东西,就好像……非我族类……被这个念头惊到的楚道石陷入了混乱,这怎么可能呢?还没等他混乱完,厘於期已经气定神闲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素王那边,对他来说几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引导着人流不动声色地围在白徵明身边,附和后者把所有的画都评完,又说了一会关于时下诗文流弊的话题,等观察着素王快要厌烦了的时候,忽然说到:最近倒是有一件奇闻,要不要听?白徵明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回答:要是不好玩,就罚你去捡地上的画。

厘於期瞥了一眼扔的满地都是的画,深知素王嗜好的他胸有成竹:在城外西郊百里的地方,有处泉水。

白徵明插嘴说:只是好看泉水的话就要去捡画了!以前确实只是好看而已,但是近一个月以来,有人在清晨的时候,看见泉水里有人。

只是美女沐浴的话也要捡了!是死掉的男人。

一言既出,全场顿时议论起来。

白徵明则双眼放光地跳起来:什么样的死人?是夜遇盗匪吗?厘於期笑得有如春回大地:只是盗匪的话,未免次数太频密了。

一个月以前,清晨进城送柴的农夫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当然,那时是按照盗匪案向官府报备的。

而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新的尸体从泉水中浮现。

这些尸体多数是壮年男子,偶尔也有妇人,他们身份不同,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状相同:面带喜悦,四肢折断。

官府派人埋伏过,但是一无所获。

只要兵卒一撤,第二天必然又出现牺牲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窥视着一切。

大理寺也试过填没泉眼,但是蓬勃的水流会选择地面薄弱的地方再度喷涌而出,屡填无效。

这件令人胆寒的案子当然也列在莫宇焱的疑案卷宗中,不过白徵明显然是没看见。

恐怖的死亡从厘於期的薄唇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乎也变得波澜不惊。

白徵明则是听得兴致盎然,眼睛越睁越大。

周围人不时发出嫌恶的啧啧声,但是素王殿下充耳不闻,直到厘於期一合掌,说,就是这样,完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赶紧迅速地挥挥手,让听得都不耐烦的人们赶紧散去。

等人走的差不多时,他才迫不及待地拉着厘於期,如饥似渴地问道:我说,有准儿没?厘於期也把刚才撑着的礼貌面具拽下来: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趁旻旻不在才告诉你的。

这可是难得的好事!我这次一定要去看!等弄明白后一定去讲给旻旻听!厘於期见四下无人,抬起腿来踢了白徵明一脚:你少来!明知道她最害怕鬼故事。

白徵明眉开眼笑,也顾不上疼了:我说,咱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厘於期沉吟了一下,细长的眼睛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微妙地笑着说:就我们两个?有点儿没意思。

白徵明有点儿摸不到头脑:弋轫他们这方面不感兴趣啊……厘於期像是很随便地拿眼睛往周围一打量,一眼看见了目标:咦,没走的人一定是很感兴趣喽。

白徵明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在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表情严肃,站得笔直。

正是楚道石。

一开始他也想趁着人流走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夜晚,但是他同样也听到了厘於期的故事。

别人可以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当作左耳进右耳出的风,但是秘术师楚道石不能。

而且他在下面也看得非常清楚,厘於期不是无缘无故讲这个故事的,他的神色表达的很清楚,他不是单单为了猎奇。

有个声音在楚道石的心底低语,他在诱惑素王。

他知道白徵明喜欢什么,他故意的。

无名泉水中不断浮现的尸体,成群士兵也看不见的隐秘杀手,这种事情何等危险!楚道石身怀秘术,他明白这其中蕴藏的杀机——这绝不是善类所为,而且如果不是存有强烈恶意的意识,绝不可能连续犯下这样残酷的罪行。

凶手不怕被人注意,也不怕因此被秘术师围剿,他们肆无忌惮,像嘲弄人们一样神出鬼没,他们不针对谁,但是格杀勿论。

白徵明是个天才,厘於期是个散发着强烈异样味道的谜样人物,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楚道石的同类。

他们面对不怀好意的匪类,很可能软弱一如刚出生的婴儿。

楚道石焦灼地看着还不肯离开的素王,心中不安地重复:不要去,不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你的未来不在那里,你这是在轻生涉险,你在违背岁正的意愿!心中不祥的阴影拖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动弹不得。

所以当厘於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他的时候,楚道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的目光。

他死死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花花公子,脑子里剧烈地闪过无数的念头,他实在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厘於期,你不是素王的朋友吗?为什么要害他涉险?你真的那么无知吗?必须做点儿什么,应该能做点儿什么……但是厘於期已经把亲切的目光投了过来:楚兄吗?你因何还未离开?对这件事可有兴致?白徵明看到是他,稍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莫名其妙决定跟随他的巫蛊怪人,实在有点头痛:呃……你不会真的想带他去吧……楚道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对于素王来说,只是一个捡来的路边弃狗而已。

但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决定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

他坦然地抬起头来:殿下,此等趣事,楚某若能跟随鞍辔,万死而不辞。

白徵明眉头越皱越深:你怎么还这么客气?说人话。

楚道石毫不含糊:很好玩,我想去。

这才缓和了一些素王的脸色,白徵明开心地回答说:好吧,你一定要来的话,那就一起去吧。

臭棋,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喊臭棋的时候,他把脸转向了厘於期,后者也只好恨恨地应着:过两天怎么样?过什么两天?你怎么这么磨叽?那你说?就明天了!这么快?你性子倒急。

好吧,明天就明天,那说好了,晚上子时在泉水边见。

出了西门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看到第一片树林时右转,沿着林道穿过去之后,会见到一所小庙,顺着门后神像的武器尖端指示方向,一直走下去,听见水声左转,就是了。

臭棋,你怎么这么清楚?我白天去过。

厘於期脸上再一次浮现了暧昧的微笑,纯属好奇。

白徵明大笑,拍了拍厘於期的肩膀,轻快地一转身,出门而去——他丝毫没有理会楚道石。

倒是厘於期,目送素王离开,转回来和气地对楚道石说:还没有安排住处吧?我带你去。

一路上二人还是沉默无语,等到了住的地方,厘於期拱手即将离去之际,楚道石忽然问了他一句:能问问你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吗?厘於期一笑:眼珠而已。

难道还有别的?眼屎?楚道石没有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拱手道了晚安。

夜已经很深了。

甄旻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朝窗户的方向,感受着从虚掩的窗棂里透进来的风。

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徵明,你到底做什么去了?已经让厘於期负责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

上次就因为当着素王的面,跟厘於期打赌,说白徵明除了喝酒之外对酒一无所知,结果,堂堂素王殿下跑去酿酒作坊,学会了酿酒不说,试喝时还喝得烂醉,开始躺在泥地上不起来,后来又在大街上披发狂草,引得无数人围观,派了十几个人硬架回来的。

幸亏头发挡住了脸,老百姓没认出来。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不多隔一个半月发生一次——正好是她实在忍耐不住,恶趣味爆发的一个周期。

每次逗他之后,总会闹出乱子。

甄旻总是感到后悔,但是一看到白徵明,又实在忍不住捉弄他。

似乎看他生气和闹别扭的样子,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的性格原来这么糟糕。

甄旻叹口气,她抓着衣服的手指渐渐感到了凉意。

这个傻孩子,怎么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呢。

甄旻低头看着白天太子派人送来的时令水果,她很明白白徵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手又无意识地去轻轻抚摸自己头顶上的红发:母仪天下……的命吗……父亲是当朝大司徒,甄氏一族势力如参天大树般深厚,圣上早就说过,皇室一定会与甄氏结下姻亲。

皇后的宝座对甄氏来说,早就虚位以待。

当然,她并非唯一人选,被叫做甄郡主的,算上她一共有三位。

可是,比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姐,和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二姐来,甄旻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居然是家里最正常,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人。

身材正常,性格正常(相对),长相正常,不粗野,更不神经质,在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撮鲜明的红发。

据说,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曾经把她抱出来算命,算命先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跪下来磕头,口称罪过。

他们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红发就是神选中她的标志。

甄旻十二岁时,背着父母,用剪子剪掉了这撮头发,但是一夜过后,旁边的头发居然自动变成了红色,她气得摔碎了镜子——每个人都拿她当未来皇后看,他们充满敬畏的眼神让甄旻觉得自己像长了八只耳朵。

甚至连当今皇后也特意让她进宫觐见,送了她无数礼物,还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们说让她挑。

你喜欢哪个呢?让他做皇上好了。

甄旻哭笑不得地看着几个乳臭未干却硬板着脸的皇子,郁闷地几乎一头撞死。

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决定我嫁给谁,而不是我来决定谁来当皇帝!皇长子是最高的那个,脸上有打架留下来的两道疤,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大的那个。

甄旻进宫前父亲就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出娄子。

但是她刚要厌烦地把手指向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时,却发现有个孩子在皇长子背后偷偷地冲她笑。

笑得极端无耻,而且坦白。

他扮鬼脸,挤眉弄眼,似乎是在逗她笑。

甄旻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着皇后的面,她绝对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那个孩子失望了,他停止了鬼脸,用一张沮丧的脸气鼓鼓地望着甄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哀怨的眼神犹如被骗了的小狗。

甄旻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包括那个扮鬼脸的孩子在内,所有的男孩子都呆住了。

皇后惊得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对旁边的甄夫人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旻旻居然这么漂亮呢?甄夫人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拜谢。

所有见过甄旻的人,都会说:这只是个平常的郡主,没什么特别的。

然而见过甄旻笑的人,却都会说:这是天下最美的郡主殿下。

板起脸来,与常人无异;嫣然一笑,扫荡天下——甄旻也是从那天起,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用自己的哀怨逗甄旻一笑的人,就是白徵明。

从此以后,甄旻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欢愉,都建立在他的郁闷之上。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甄旻不是木头,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是他们都喜欢我。

因为我是个彩头,是个悬挂在天空虚无缥缈的奖赏。

他们渴望我,更渴望我的父亲,尤其渴望整个甄氏家族。

最好能把我跟父亲以及家族打包奉送,捆绑贩卖,一场江山大梦附带一个绝不乱说乱动的老婆,这种买卖任谁也觉得值吧。

从那一次进宫之后,皇子们就开始给她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在两年前开始,送礼的人就只剩下皇长子和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瑾王。

礼物五花八门,从鲜花水果到日常用度,从便宜的市井玩物到昂贵的宫中赏赐,从珠宝首饰到飞禽走兽,甄旻根本不用吩咐人去买什么东西,只要到历年堆积下来的礼物中找找就够用了。

至于白徵明,他几乎从来不送。

因为他人常年驻扎在甄府里,跟甄旻熟的跟空气似的,万一碰上甄旻过生日,他多数也是过来白吃,还经常对着甄旻新收到的礼物说三道四,特别是书画美食类,好的就一定要替甄旻挂起来,差的立刻要扔掉。

当然,他这么干的下场,通常是引得甄旻恶劣本质大爆发,与厘於期合伙把他损上一顿,于是在白徵明气鼓鼓的表情中皆大欢喜。

这种开心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甄旻从来不对以后惴惴不安,反正未来注定枯燥无味,所以要趁着现在尽情欢乐,把幸福的美酒痛快地一口饮尽,等到漫长无聊的宫廷生活开始后,她还要靠这些回忆度日,每天只吝啬地啜饮此刻的一个刹那。

就在甄旻闭上眼睛,满怀恶意地幻想着自己三十岁该有多么没劲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她的窗子。

这声音非常熟悉,三声急,三声慢。

她霍然起身,用力把窗户拉开,蹲在外面窗台上的,正是厘於期。

甄旻扶住额头哀叹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啊……厘於期轻巧地从窗外蹦进来,越过桌子跳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认赌就要服输,去,乖乖地把书拿来。

听厘於期讲罢白徵明一下午的壮烈举动,甄旻一脸悲壮地承认,自己果真打赌输了。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厚线装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按在桌上,咬着牙在笔筒里拔出笔来。

就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的清楚,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赌事纪》。

厘於期带着笑看甄旻慢吞吞地搬砚台,就自己一把抢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墨饼,兑上水,动作麻利地磨墨。

甄旻看他这么积极,嘟囔着问:可算栽一次,瞧把你美的。

好吧,我输了,你说,要我做什么?厘於期一脸喜气洋洋:我早想好了。

你帮我办件小事就可以了。

皇后的东西我可不偷。

没那么难。

明天你的十六岁宴席,我希望能开成通宵的。

什么?甄旻有点儿意外,就这么简单?对。

厘於期把墨磨好,拈过一支笔来,在砚上抹了抹,特别附加要求:对素王殿下好一点儿,陪他玩到早上。

没别的了?没了。

事先说好,厘於期一个鹞子翻身又翻出窗外,你要是拖不住白徵明,赌资翻倍。

这有何难?甄旻心中想到。

她提起笔来,潇洒地刷刷点点,在《赌事纪》上整整齐齐地添了一笔:某年月日,以素王能断案与否设赌,旻赌否,期赌是,赌资:负者许胜者任意一事。

旻败,许夜宴素王达旦。

第二天太阳刚刚西斜,楚道石就准备上路了。

素王和厘於期应该都是骑马吧,但他只能步行。

泉水的位置他虽然只听厘於期说了一遍,但是这种惊悚的传说早已在郊民中传开,一路打听过去也不怎么费事。

楚道石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城内外道听途说,他很意外地了解到,这汪泉水,原来是一个喷泉——人力穿凿,精心建造的庭院景观。

不是天然形成的吗?楚道石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迷惑:这说明,泉水的周围,本来应该有一座宅院的。

路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洁:早年那里本来是一个大姓贵族的别墅宅邸,后来因为政治变故而没落了,荒废已久,房子早倒了,就剩下了一泓泉水。

秘仪之阵?冤魂凝聚的魅?楚道石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人记得这个家族,他们就像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老迈的看门人,而据住在泉水附近的人家说,这个人也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死时一无所有。

也是一个月?楚道石猜,难道是这个老人身怀血海深仇,要为主人家族复仇?但是事实令他很沮丧,看门老人定居的小村中,人们对老人很好,老爷子甚至还有两个养子,事亲至孝,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复仇的话题。

据他们回忆,老人是个哑巴,更不识字,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死前虽然很想竭力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未能发出声音。

不肯对外人说的隐情吗?楚道石望着渐渐沉入山后的夕阳,心中沉重起来。

就要入夜了。

事发之后,原来定居在泉水周围的人们早就纷纷逃逸,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已成无人之境,而之所以离奇事件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泉水正好处在一条隐秘的捷径之上——如果想抄近路赶往天启城的西门,从这里通过最为简便。

死者均为单身旅人,结伴同行就可以免灾。

楚道石默念这句话,他在听见水声的最后一个转弯停住了脚步,如果白徵明和厘於期能如期赶来,三个人就要安全很多。

他充满期望地看着天启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两把临时借来的匕首,和师父遗赠给他的护身宝物——一枚小小的指骨护符,当年他咬在牙齿中间才避开了官府的搜身——屏息凝神地躲在灌木后面,死死盯住在视野里隐约可见的泉水:它就在楚道石的眼界边缘,闪耀着白色的微光,潺潺的流淌声不绝。

野外没有计时的物品,在月亮升上东方的天空时,白徵明和厘於期仍然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楚道石心中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大,正在他焦灼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嗤的一笑。

一阵彻骨的凉意窜上楚道石的后背,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猛然睁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天启城中甄府灯火通明,大排筵宴,所有的权贵年轻人济济一堂。

白徵明在他们中间,正喝的高兴。

他的身边,厘於期在左,甄旻在右,而前后则围满了跟他气味相投的朋友们。

训练有素的女孩子们就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四周坐满了一流水准的乐师,美食和熏香的气味四下漫溢,这里是一切华而不实之美的天堂——素王白徵明觉得,他应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而不是等到天亮的时候,又回到平淡无味的现实。

甄旻与厘於期会心一笑,随即她伏到白徵明耳边,指着下面的乐舞人群,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说:特意请来的,殿下可别客气。

白徵明微微一偏头,让目光放肆地停留在甄旻垂落下的长发上:跟你?我就没打算客气过。

甄旻一招手,在堂下群舞的舞姬们中翩然走出来十六个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身材凹凸有致无可挑剔,一起轻盈地跳上堂来,就在白徵明和朋友们的席间,齐齐舞动衣袖,尽情挥洒起来。

领头的女孩子岁数看上去比甄旻还小,气质绝佳,而且发育的不错,穿的也相当节约布料,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哄然叫妙。

一曲结束后,在座的文人们纷纷打听她的姓名,要题赠给她。

女孩子也乖巧,上来挨个给斟酒,等转到白徵明这里,素王却挥挥手,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你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站在第一个的吧。

女孩子顿时大窘,不知如何应对。

忘了动作就想蒙混过关这种事情,下次还是站到后排做吧。

说完,白徵明指着最后面一个长相稍嫌平庸的女孩说:让她到前面来。

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当口,早有教习师傅上来磕头,承认说这套舞蹈正是后面的女孩所编,大家这才叹服。

白徵明对着甄旻一指酒杯:我都说了,这方面我可从不客气。

甄旻有点儿不服气地倒酒:这算什么,有本事你还能挑挑看!素王对着她莞尔一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东西犯了错,我可是想杀人的。

厘於期接过酒壶也给他满上,给甄旻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今天晚上尽善尽美吧。

甄旻把自己的脸转向白徵明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的脑子立刻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嗓子里,顿时,朋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

天启城西郊外,泉水旁。

楚道石慢慢地转回头。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顺着光裸的手臂向上望去,是起不到半点遮蔽作用的轻薄衣物,以及毫不吝啬地暴露着的胸脯。

被刻意挤压出来的深深乳沟,随着呼吸几乎喷薄欲出的峰峦,晃得楚道石头晕目眩。

胸脯的主人此时正直视着他的双眼,脸上盈满甜蜜的笑意,却一语不发。

无法忽视的异性气息凶猛地扑在楚道石脸上,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意乱神迷。

但是秘术师心中却镜子一般明亮——她就是泉水中的杀手!他心中冰凉,四肢僵硬,血液似乎全都挤在了心脏的位置,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

女人见他只是观望,却没有反应,笑得更厉害了。

她掩住口,明亮的黑眼睛转了转,转到楚道石的正对面,手从男人肩膀上滑下来,沿着手臂轻轻摸到手腕,五根春葱般的手指牢牢地攥住,开始向外拉。

她的手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凉的吓人。

她要我离开这个位置。

楚道石心下明白,但是怎能听从,他跟截木桩子似的死也不动。

女人拉了两下没拉动,稍微有点儿皱眉头,好奇地又看了楚道石一会儿,看脸上的表情是在犯难。

楚道石任由她看自己的眼睛,试图让她被自身的命运和未来迷惑,但是毫无作用。

那个女人的眸子如同黑色水银般晶莹剔透,但是却空无一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不是人类。

楚道石焦急地推理。

而匕首刀砍在对方身上,就像砍在大理石上铿锵作响,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试图越过女人肩头向后看,希望素王和厘於期能及时赶到,想着也许这个女人会因为害怕而消失。

但是让他失望,天启城的方向一片寂静,既没有清脆的马蹄声,更没有车轮的轱辘声。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扭头看了看,当然也一无所获,她拽不动楚道石,有点儿着急了,小巧的嘴歪了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楚道石刚从监狱出来不过两天,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非人待遇,哪有力气对抗?而且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没有多高,但是力量大得惊人。

于是没过多久,楚道石居然被硬拉出了隐蔽处。

他踉跄着刚走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那一泓不吉利的泉水,欢快地向着地势低的地方流淌下去。

在泉水的周围,还倾覆着很多乱石,像是从倒塌的假山和雕像上破裂下来的,野草就在石头的缝隙中间蓬勃地生长出来,并且意外地高大。

本来应该只有齐膝高的植物,一律长到了一人多高,随着风声忽忽作响。

官兵不是填过泉水吗?楚道石在被女人强行拖走的过程中绝望地想着。

为什么一点儿人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为什么不砍伐这些怪异的野草?但是再往前走,就要被拖到泉边。

楚道石拼着一口气,在走到一丛特别高大的野草时,他突然向前一扑,也不顾被乱石扎的生疼,就这么倒在草后,抓住一束草根,任凭女人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起来。

女人这次是真不高兴了。

她见拉不动楚道石,就甩开手,开始向泉水的方向跺脚招手,似乎是在叫什么人过来。

楚道石透过野草的间隙,能清晰地看过泉水中就像沸腾了一样翻滚不已。

没过一会儿,从水中的气泡中升起了十几位同样年轻窈窕的丽人。

她们个个都漂亮的惊人,短长肥瘦各有态,但是无一例外皮肤都白嫩光滑,几乎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亮光。

就算是在一个日日沉溺声色犬马的贵公子眼中,这也是绝顶的人间美景。

他也许会惊叹这个尘世间美女的类型,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吧。

可是在出生以来,正眼看过的异性不超过十位的楚道石眼中,她们长得都差不多。

特别是刚被一个女人活活拖出几十步以后,楚道石压根就不想对女性美做什么鉴赏,他只是悲痛地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

女人们在招呼之下,纷纷踏出泉水走上前来。

然而她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水迹,就连裙子,也看不出打湿的样子。

她们全部赤足,敏捷地穿过乱草丛生和碎石密布的地面,就像踩在厚地毯上般轻巧。

有大概十来只骨骼匀停,线条流畅,没有丝毫赘肉的粉足踏在楚道石的面前,后者只好闭上眼睛,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会向上看。

女人们开始大笑,很快有人上前放肆地踢楚道石,还把脚踏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碾动。

楚道石忍耐住浑身上下的不适,拼命地按捺住心中激突的热血,死死地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终于,女人们失去了耐心。

她们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有几只手臂同时伸下来,把楚道石扳住,猛地翻过来。

趁她们发力,楚道石忽然腰眼一点地,顺着力量跳起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正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

这似乎是从颓败的假山上倒下来的最大块石头,楚道石坐着贴住石壁,手里正举着指骨护符。

护符从怀中拿出来的一瞬间,爆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女人们吃了一惊,刚才下手的几个,被火光一照,吱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退了开来。

很快,她们都退到了火光势力范围之外,但是,一个都没离去。

她们集体用疑惑和挑剔的目光看着护符,和已经喘个不停、狼狈不堪的楚道石。

此时此刻甄府中的欢乐气氛已经到达了顶峰,人声鼎沸酒酣耳热之际,甄旻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厘於期:真要开通宵啊?当然了。

厘於期优美地把一块甜点送进口中,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也该陪陪他了。

素王勉强从人堆里探出头来:臭棋!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你帮我想想?厘於期推推甄旻:你忘了给旻旻买礼物了!好像不是这个啊……什么事也没有,你喝多了!甄旻过来拉住白徵明:有比我生日还重要的事儿?白徵明立刻投降:怎么可能!郊外,楚道石举着护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脑子急速地转动。

办法!应该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我是个秘术师,我应该学过!师父的脸在记忆里剧烈地闪过,术是愿望,是想象。

女人们中的一些开始舒展四肢,跳起妖媚的舞蹈。

她们就在护符火光的边缘自如地扭动身体,手指如雨点般指向楚道石的方向,就像在不停地试探护符的力量。

楚道石悲怆地发现,护符和他的手臂肌肉一起,在颤抖,在退缩。

没有一成不变的咒语。

女人们现在全部加入舞动的行列,她们中间甚至有一些扒下自己仅有的外衣,跳得如痴如醉。

楚道石用另一只手撑住原来的手臂,睁大自己的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没有强烈的意念,术就只是幻象。

火光跳了一下,恢复到原来的大小。

女人们愤懑地退了两步,目光中充满怨毒。

要对自己怀有信心。

不要屈服于外物。

楚道石从喉咙深处咆哮起来,非人的声音响彻荒野。

女人们捂住耳朵又再度后退。

我还能撑多久?楚道石的七窍像被灼烧过一样刺痛着,他能听见血液忽忽地从血管中澎湃奔流,夜晚的刺骨寒冷和来自外界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到早晨就会消散吗?……还有多久到早上?已经有什么液体从鼻孔中流了下来。

眼睛也开始发花。

或者谁来也行……有人吗……谁来帮帮我?!不是应该有人来吗?!楚道石透过女人们狂乱舞动的白色肩膀,和在风中无情摇曳的野草,绝望地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