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计划的冒险飞航离开地球后还只走了三十天的航程;然而大卫·鲍曼有时却发现很难设想除了发现号 这小小的封闭世界之外,他还曾在其他世界里生存过。
他那些年的训练,他以前去月球和火星所执行的任务,都似乎是别人的经历,是隔世的事。
它是在五年前作为木星计划开始的——远征这颗大的行星的第一次载人的往返飞行。
承担这两年航程的飞船本来已快准备就绪,可是,相当突然地,任务的性质改变了。
发现号 仍然要去木星;但它将不在那里停留。
在它穿越范围广阔的木星卫星体系时连速度也不稍减。
相反——它将利用那颗巨星的引力作为一个投射器。
把它自己甩得离太阳更远。
它将象一颗慧星,突入太阳系的外层,最后到达土星环的灿烂境界。
它将永不回转。
对于发现号 来讲,这是一次单程飞行——然而,它的机组人员井无意自杀。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七年内返回地球,其中五年——在那漫漫长夜似的空际只不过是一瞬间——他们将完全进入冬眠,等待尚待建造的发现二号 来把他们救回。
这个救 字在一切字航机构的声明和文件中都是小心地避而不用的,因为它含有一点计划失败的意思;经过批准的说法是重获。
如果真的出了毛病,在那远离地球十亿英里的地方,肯定是没有任何救援的希望的。
它也象一切进人未知世界的旅程一样,乃是个有计划的冒险。
但是,半个世纪之久的研究证明,使人进入人为的冬眠是完全保险的,从而在宇宙航行中打开了新的可能境界。
然而,在执行这次任务之前,还不曾充分利用过这种可能。
在进人最后环绕土星运转的轨道之前,机组的三名工作人员无需工作,他们将在外出的整个单程中处于睡眠状态。
这样,可以节省成吨的食物及其他消费品;而且,和节约同样重要的是,调查组不致因为十个月的旅程而疲惫不堪,却能够在开始行动时精神抖擞,反应灵活。
发现号将进入环绕土星的一条停靠轨道,成为那颗巨大行星的一个新的月球。
它将沿着一条长达二百万英里的椭圆轨道来回运行,忽而接近土星,忽而横跨土星的那个主要月球的轨道。
他们将有一百天的时间去测绘和研究相当于八十个地球的面积的这另一个世界,它至少有十五个已知的卫星,其中一个大小同水星相仿。
那里的奇境大概够研究几百年;这次探险只能做一次初步侦察。
侦察所发现的都将通过无线电发回地球;即使探险人员水远回不去,他们的发现也不致丢失。
在一百天结束时,发现号 将要关闭。
全体机组人员都将进入冬眠;只有主要系统继续运转,由飞船的不知疲倦的电脑统一指挥。
飞船将围绕土星运行,其轨道是完全计算准确的,一千年以后人们也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它。
但是,根据现有计划,仅仅五年之后发现二号 就将抵达。
即使六、七、八年过去,飞船上睡眠中的乘员也不会察觉出来。
因为对他们全体来说,时钟已经停止——正象这时对于怀特黑德、卡明斯基和亨特三人一样。
有时候,鲍曼作为发现号 的首席机长,看到处于冬眠状态中失去知觉的三名同事那么宁静,心里颇为羡慕。
他们毫不感到无聊,也解脱掉一切责任,在到达土星之前,外界对他们是不存在的。
但是,外界却通过生理感应器观察着他们。
在控制台上大量仪器之间,有五块位置不明显的小块镶板,上面分写着五人的名字:亨特、怀特黑德、卡明斯基、普尔和鲍曼。
后两块是空白沉寂的,它们要在一年以后才启用;其他几块上面则显示着星状小绿灯,说明一切正常;每块板上还有一个小屏幕,用发光的一条条曲线记录出脉搏、呼吸和大脑活动的均匀节奏。
最吸引人的是脑电图记录——曾经生存过的、以后某一天又将继续生存的三个人的电流特征。
这些特征几乎完全没有波峰和波谷——标志着醒着的人(乃至正常睡眠的人)大脑活动的电波。
如果这几个人还保留着一丝一毫的知觉,却也是仪器和记忆所不能及的。
谈到记忆,鲍曼是从直接经验体会到的。
在他被挑选执行这次任务以前,曾经测验过他对冬眠的反应。
他不能肯定他到底是损失了一个星期的生命——还是他最后可以多活一个星期。
在他前额上安上电极、催眠机开始颤动时,他看到了短时间显示出来的万花筒般的图形和漂浮而过的星星。
接着一切都消失,黑暗笼罩住他。
他从来没感觉到那些次注射,更没感觉到他体温开始下降到只有零上几度时的寒冷…………他苏醒过来时,似乎几乎未曾合眼。
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不知怎的,他坚信实际上已经度过了好多年。
任务是不是已经完成了?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土星,进行了调查。
进人了冬眠?发现二号 是不是已经来接他们返回地球了?暖空气在吹拂着他,把四肢的寒气吹掉。
他头的上方有架扩音器,播送着声音不大却激荡人心的音乐。
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响随后,一种轻松、友好——然而他知道是计算机发出的——的嗓音对他说起话来。
大卫,你正在恢复活动能力。
不要起来,也不要作任何激烈的动作。
不要讲话。
不要起来! 鲍曼想。
那简直是开玩笑。
他怀疑自己能不能伸一下手指头。
出乎他意料,他发现自己还能伸指头的。
他处在昏昏沉沉、呆头呆脑的状态,却感到颇为心安理得。
他模糊地知道救援飞船一定已经来了,复苏的过程已经自动开展,不久就可看见其他人类。
那很好,但他也并没因而感到激动。
过一会儿,他感到饿了。
计算机当然已经预见到这种需要。
大卫,你右手旁边有一个信号钮。
你要是饿了,就请按一下。
鲍曼强制自己的手指头去摸索。
片刻就发现了个梨形球体。
他全都忘了,虽然他本来一定知道这么个东西的。
他还忘掉其他多少东西?——冬眠会消除记忆么?他按了下电钮,然后等着.几分钟后,床下伸出来一只金属手臂,一个塑料奶头凑近他的嘴唇。
他急切在吸吮着,一股温暖香甜的液体流进咽喉,每一滴都带来新添的力量。
虽然他感到自己气力在迅速恢复,他还是会乐意继续这么躺下去,如果不再有进一步的外界刺激。
但是,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话——而且这一次完全是人声,不是由超人记忆所装配起来的电脉冲组合。
那语气听起来也熟悉,不过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
大卫,你好!你复苏得很顺利。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这个问题他好半天都没琢磨出来。
如果他真的已在围绕着土星转,那么在他离开地球以后那多少个月份里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他还是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儿,而在电路另一头说话的人一定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大卫,别担心。
我是弗兰克·普尔。
我在观察你的脉搏和呼吸一一一切都完全正常。
放轻松点——别紧张。
我们这就打开门,扶你出来。
室内普照着一片柔和的光线;他从正在被打开的门看到活动的影子。
就在这一刹那,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力,也准确地知道了自己在哪儿。
虽然他远涉到梦乡的尽头,浅尝了死亡的味道,如今安全归来,实际上只不过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他脱离冬眠状态,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土星天际;那还要在一年以后,在五亿英里之遥。
目前他还在得克萨斯州烈日炎炎的休斯敦宇航中心的试航器里。
二、第三代计算机但此时此刻,得克萨斯早已不见,连美国也很难看到。
虽然等离子流的低推力早已关闭,发现号 仍然在滑翔,象箭一样细长的船体背向着地球,它装备的全部高能光学仪器都指向外围行星,指向它目的地的方向。
然而,还有一架望远镜永远瞄准着地球。
它象个瞄准器似的安装在飞船的远程天线的尖端,不断地校正着,使那个巨大的碗状物严格地对准它远方的目标。
只要地球保持在十字线交叉的中心,就能保持这一关系重大的通讯联系,通过每天加长二百万英里的隐身电束能来回传递信息。
在那不断缩小的月牙上,很难辨认出任何地理特征,因为它们常被云雾所遮蔽;但是,连地球的黑暗部分也是让人看不够的。
它上面遍布着灯光闪闪的城镇;有时象长明灯稳稳照亮,有时由于闪电的干扰,又象萤火虫闪耀。
也有时候,月亮沿着轨道周而复始,它象盏巨灯高悬在地球的昏黑海洋和陆地上。
这时,鲍曼常能在神奇的月光中一瞬间认出熟悉的海岸,不禁激动万分。
又有时候,太平洋确实风平浪静,他可以看到月光在平静如镜的洋面上辉映;他就会想起热带礁湖上的月夜和棕榈。
然而,他对所有失去了的美景并无遗憾。
在他短短的三十五岁一生中他已经享受过这一切;等到他功成名就、生活富裕时,他下决心还要再去游览胜境。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地方想到这些,就更觉得它们可贵。
机组的第六名成员对这一切毫不动心,因为它不是人。
它是一架高超的哈尔9000型计算机,飞船的大脑和神经系统。
哈尔(指的是启发程序循环步骤计算机)是标志计算机第三次突破的杰作。
似乎每隔二十年,就发生一次突破;想到另一次突破即将到来,已经使不少人心存疑惧。
第一次突破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现在早已过时的真空管促成了ENIAC这类笨重而高速的大家伙以及其后代。
随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固体微型电路已臻完善。
从此象人的智慧一样强大的电脑明显地不需要体积比普通办公桌更大——关键在于知道怎样建造它们。
这一点或许永远无从知道了,但已无关紧要。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明斯基和古德二人已经证明,中性电路可以按照任意选择的程序自动产生——自行复制。
电脑能以同人脑发育极其相似的过程使之成长。
从任何实例来看,具体细节是永远无法知道的,即使知道,也由于比人的理解力复杂几百万倍而无法为人所理解。
不管它是怎样操作的,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一种机器的智慧,可以再现——某些哲学家仍然宁愿使用模仿 这个词儿——人脑的大多数活动,而且快得多,也可靠得多。
制造它极其费钱,迄今为止只造出少数几架哈尔900O系统;但是说什么不熟练的工人制造有机的头脑反而更容易,这句老笑话现在听来已经有点不那么可笑了。
为了这次任务,哈尔和他的人类伙伴受到了同样全面的训练——而他的吸收能力要比他的伙伴大许多倍,因为除了他内在敏捷外,他还不需要睡眠,他的主要任务是监视维持生命的系统.不断地检查氧气、压力、气温、船身的漏损、辐射以及其他一切相互作用的因素,这些都是维持人这种娇嫩货品活命所必需的。
在需要改变航向时,他可以执行复杂的导航校正,指挥必要的飞行活动。
他还可以照顾进入冬眠的人,对他们所处的环境进行必要的调整,向他们的静脉注射足以维持生命的微量液体。
第一代计算机的输人,靠的不过是美化了的打字机键盘,其输出则靠高速印刷或直观显示。
哈尔在必要时也可以做这些,但他和同舟共济的人们打交道大多数时间是通过说话。
普尔和鲍曼可以把哈尔当作真人一样同他对话。
他也能用地道的合乎习惯的英语来回答,那是他在瞬息即逝的几周电子幼年时代学会的。
甚至有一天还可能由哈尔来接替指挥这飞船。
在非常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人对他的信号做出反应,他就会试图通过电子和化学刺激唤醒睡眠中的机组人员;如果他们也没有反应,他就会直接通过无线电通信向地球请示。
如果地球不回答,他就会采取他所认为必要的措施来保障飞船的安全和继续执行任务——其真实目的只有他才知道,他的那些人类伙伴却是永远猜不着的。
普尔和鲍曼时常幽默地把自己称作看守或看门人,因为飞船实际上完全是自行操纵的。
如果他们发现这句玩笑竟包含着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他们反而会大吃一惊,大为恼火。
三、飞船上的生活虽然鲍曼是名义上的机长,但在执行任务的这一阶段,外人是觉察不到这一点的。
每隔十二小时,他和普尔就全面交换身份、级别和职责。
这样可以使他们两个人都保持最严格的训练,最大限度地减少两个人之间的摩擦,并有助于达到百分之百有后备的目标。
鲍曼的一天开始于飞船时间——天文学家使用的历书时——早晨六时。
如果他睡懒觉,哈尔有各种各样的吹奏敲打声音来提醒他尽责,但这一切从未使用过。
为了测验,普尔有一次把闹钟装置关掉,鲍曼仍然准时自动起身。
他每天第一桩公事就是把主要冬眠计时计向前拨动十二小时。
如果连续两次漏做这一步骤,哈尔就会认为他和普尔都已无力承担职责,于是采取必要的紧急措施。
鲍曼大半生都是个学生;在他退休前还要继续做学生。
由于十二世纪中训练和情报分析技术的革命,他已经掌握了相当于两三个大学教育的水平——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记住他学过的百分之九十。
如果是在五十年前,他会被认为是应用天文学、控制论和空间推进系统的专家——但他却会带着真正的气恼随时准备否认自己是专家。
鲍曼从来都觉得没办法使自己的兴趣集中在一个课目上;他不顾教师的严厉警告,坚持读取了普通宇航系的硕士学位。
这门课程连大纲都含糊不清,原是为了智商在130——135的人设立的,这些人是永远也达不到本行业的最高水平的。
他的决定是对的;正是他拒绝大专,才使他成为担当这一任务的独具资格的人。
由于大体上一致的经历,弗兰克·普尔作为他的副手也是个理想的选择。
普尔有时候故意贬低自己,自称是个空间生物学的开业医生。
他们两个人必要时再加上哈尔的巨大情报资料储存的帮助,可以应付这次远航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只要他们的头脑保持机警和敏锐,保持不断加深的原有记忆。
因此,从十时到十二时这两小时,鲍曼用来同电子辅导员对话,复习自己的一般知识,吸取这次任务需要的特定材料。
他会无休止地反复重温飞船的设计、电路图、航行断面图,或者融会贯通有关金星和土星以及它们的分散的月球群的一切已知情况。
中午时,他就退守到厨房里准备午饭,把飞船交给哈尔代管。
在厨房里,他仍全面掌握着情况,因为在这个起坐间兼饭堂的小屋里,有一架一式一样的形势显示板,哈尔也能随时同他联系。
普尔在去睡觉六小时以前,同他一起进餐,通常还一起看专门由地球播送给他们的固定电视节目。
午饭后,从一时到四时,鲍曼认真巡视全船——可以通达的各处。
发现号 从头到尾几乎四百英尺长,但机组人员的整个天地只限于带气压机身的那一段四十英尺球体。
一切维持生命的系统以及作为飞船心脏的控制台,都在这球体里。
它下面是一个小空间车库,配有三个气闸,可以通过它们送出刚好能装一个人的带动力的宇航车,有必要进行机外作业时,人可以乘着宇航车进人真空。
带气压球体的腰部——也就是由磨羯宫到巨蟹宫那一条——镶嵌着一个缓慢转动的大鼓,直径三十五英尺。
这个转盘也叫离心机,每十秒钟转一圈,产生的人工引力正好同月球的引力相等。
这就足以防止完全失重所造成的体力衰退,并且使日常生活得以在正常或接近正常的条件下进行。
在第八十六天,他们将行进到任何已知行星的最近距离。
这颗行星未经命名——只是第7794号行星——是个直径五十码的巨石,一九九七年由月球天文台发现,除了小行星局里耐心的计算机以外,谁都早已忘了它的存在。
鲍曼一开始值班,哈尔就马上提醒他将要面临的遭遇——倒不是因为他有可能忘记这整个航程中唯一预定要发生的事件。
行星轨道和恒星的相对位置、它们最接近时的坐标,早已在各个屏幕上映出。
旁边还列出计划要进行或试行的观测项目;当7794以每小时八万英里的相对速度从相距仅仅九百英里的地方飞驰而过时,他们将要大忙一阵。
鲍曼要哈尔提供望远镜头时,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星野。
上面看不出任何象颗行星的东西;一切形影放得最大,也只是些不占空间的光点。
给我目标十字交叉线。
鲍曼提出。
马上屏幕上出现了四根淡淡的细线,把一颗小小的、形体不清晰的星球圈住。
他盯着看了许多分钟,怀疑哈尔是否可能搞错了;然后,他看到那针尖般的光点在移动,其速度慢得仅仅依靠背景上星球的位置才能觉察。
它可能还有五十万英里之遥——但它的移动证明,按照宇宙距离来衡量,它已经近得可以触摸到了。
普尔在六个小时以后来到控制台旁边时,7794已经比以前明亮了几百倍,从背景观察也运动得相当迅速,决不会再被认错了。
它也不再是一个光点;开始呈现为清晰可辨的圆盘。
他们盯着看天空中闪过的那块圆石头,与水手们在长期漂洋过海中遥望海岸而不能登陆的感情不相上下。
虽然他们明明知道7794不过是一颗没有生物、没有空气的岩石,这种知识却几乎左右不了他们的感情。
在还有二亿英里之遥的金星的这一边,这是他们能够看得见的唯一的固体物质。
通过高强度的望远镜,他们可以看到这颗小行星是很不正规的,而且在缓慢地运转。
有时候,它看起来象个扁球,有时候又象一块粗制的砖;它运转一次的周期大约两分钟多一点。
它表面上散布着斑斑点点的亮处和暗处,显然没有什么规律,常常象个遥远的明窗,或是晶体的平面或突出部分,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颗小行星从他们旁边以每秒钟三十英里的速度疾驰而过;他们只在几分钟的慌乱中凑近观察了一下,自动摄影机拍下了十几张照片,导航雷达的回声被认真地制成录音,以备将来分析——在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做一次接触试探。
试探并没使用仪器;任何仪器都经受不住这类宇宙速度的碰撞。
只是从发现号 发射出一小条金属,从射出的方向应该可以同行星的轨道相交叉。
在接触前的几秒钟,普尔和鲍曼都等待得越来越紧张。
这次实验虽然理论上很简单,却是对设备的准确性做了一次最严格的检验。
他们从几千英里的距离以外,射向一个只有一百五十英尺直径的目标。
在行星的黑暗部分前面,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辉。
那一小条金属以流星的速度碰撞上去;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它的全部能量都转化成热。
一缕炽热的气体短暂地冒进空间;发现号上的摄影机记录下来那迅速消逝的魔光。
回到地球以后,专家们将加以分析,找出燃烧中的原子核可以说明问题的迹象。
由此,一颗小行星的外壳的构成得以首次得到鉴定。
不到一小时以后,7794又逐渐消逝,看不到圆盘的痕迹。
鲍曼下一次值班时,它已完全消失。
他们又一次陷入孤独境地,直到三个月以后,木星的最靠外边的几颗月亮摇曳地向他们迎面而来。
五、远离木星通过望远镜观察,木星很是壮观——是个似乎充满天际的多颜色的球体。
它的大小很难把握;鲍曼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说它有地球十一倍大,但在很长时间里,这个数据似乎并没什么现实的意义。
后来,当他使用哈尔记忆装置中的胶带来对自己进行讲解时,他才发现一件事,使他突然意识到木星的叹为观止的尺寸。
那是一幅插图,把地球的表皮剥开,象块兽皮似的钉在木星的断面上。
以此为背景,地球上的全部陆地也不过象是普通地球仪上印度那么大。
鲍曼把发现号 上的望远镜调整到最大程度,这时他好象是吊在上空去观察一个稍扁一些的地球,看见一排排激流似的云雾——由于巨大木星的迅速自转而形成云环。
有时候,这些云环凝结成一块块彩色蒸气,每一块都有地球上一个洲那么大;有时候,它们之间又被一时的栈桥勾通起来,每条栈桥都有几千英里长。
在云雾笼罩下,那里的物质比太阳系里其他行星的总和还要大。
除此之外, 鲍曼不禁纳闷,还笼罩着什么呢?计算相差不到一分钟;准确无误地完成了飞越。
象是以字宙为球台的一只台球,发现号 从运动中的木星引力场上弹出,由此而获得了动力。
它现在不使用任何燃料却增快了每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
然而,这并未违背任何力学的原理;大自然总是收支相抵的,木星恰好损失了发现号 获得的动力。
木星减速了——但是,由于木星的质量比飞船的质量大1021万倍,它本身的轨道变化也就小得无法察觉。
人类能够作用于太阳系的时日还没到来。
随着光亮袭来,萎缩了的太阳又升入木星的天空,普尔和鲍曼在无言中相互伸手紧握起来。
虽然他们简直不能相信,但是任务的第一部分已经平安地完成了。
六、神秘的宇宙但他们还没同木星打完交道。
在后边很远的地方,发现号发射的两枚探针正接触到大气层。
其中一枚再也没有下落;大概是角度太直,没来得及发送情报就已焚毁。
另一枚比较成功;它切人木星大气层的外层,一擦而过又返回到空间。
象计划好的那样,它经过这一接触速度大减,又退回到沿着一个大椭圆轨道飞行。
两个小时以后,它又在这行星的向日面重新进人大气层,时速为七万英里。
它马上裹上一层白热的气体,无线电联系就此中断。
在控制台的两名观察人员当时焦急地等了几分钟。
他们拿不准那探针能不能保存下来,拿不准可融的防热保护装置会不会在减速之前就全部烧掉。
如果烧掉,全部仪器也会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化为气体。
但是,防护装置经受住了。
维持到那颗慧星到达目的地。
烧焦的碎片被甩掉,机器人伸出它的天线,开始用它的电子感官进行观察。
这时差不多已经在二十五万英里以外的发现号 上,无线电开始收进第一批关于木星的真实消息。
每秒钟成千次的脉冲报告着大气的构成、压力、温度、磁场、放射作用以及其他十几种数据,都只有靠地球上的专家才能分解出来。
然而,有一项信息是马上可以理解的;那就是由正在坠毁的探针发回的彩色电视图像。
机器人刚进人大气层并抛掉防护装置时发回了第一批图像。
当时只看到一团黄色雾气,点缀着一些红斑,在镜头前以使人眼晕的速度一滑而过——向上滑过,因为探针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正往下坠落着。
雾气越来越浓;难以猜想摄像机是对着十英寸还是十英里的深度,因为没有可以集中眼力观察的细节。
从电视设备来看,这次任务似已失败。
电视设备是运转的,但是在这雾气翻滚的大气层里没有什么可看的。
接着,突然,雾气散开了。
探针一定已经穿透厚厚的云层,进入了晴空——可能是近于纯氢的地域,稀疏地散落着一些氨的晶体。
虽然这时仍很难判断图像的大小,但镜头这时是显然对着几英里的深度。
一霎时,这一陌生的景象对于习惯于地球上颜色和形状的眼睛几乎毫无意义。
在下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片无涯的金色斑驳的大海,横着一条条平行的山脊,也可能是巨浪的波峰。
但那是不动的;视野的范围太大,看不出任何动静。
而那金色的远景不可能是片海水,因为它还高高地处在木星的大气层中。
它只可能是又一云层。
随后,镜头照进了十分奇异的东西,又由于距离遥远而似见非见。
在许多英里之外,那金色的山水幻化成一个异样对称的圆锥,活象一座火山。
在火山极峰上有一圈小而蓬松的云块——大小都差不多,互不相连,各自独处。
这些云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如果对于这种庄严的景色竟也能用自然 这类字眼的话。
接着,那探针在密度越来越大的大气层中的某种扰动下转而进人另一块空域,在几秒钟内,电视屏幕上除了一片模糊的金色之外,一无所见。
不久,镜头稳定下来;那片大海 近得多了,但照样很难理解。
这时可以看到一块块黑暗,可能是透人更深的大气层里边的一些空洞和缝隙。
探针注定是到不了底的。
每深入一英里,它周围气体的密度就增加一倍,它越往下坠向那行星的看不见的表面。
压力也就越大。
它还在那神秘之海上空很高的地方,图像发出了预兆性的一闪,随即消失,于是来自地球的这第一个探索器就在它四周若干英里深的大气压力下粉碎了。
在其短暂的生命中,那探索器扫描到也许是木星的百万分之一的地方,而且只是才刚刚靠近那还深在重雾下几百英里的木星表面。
图像在屏幕上消失时,鲍曼和普尔只能静坐在那里,不约而同地转着同样的念头。
古人所做的确实比他们所知的更高明,居然很早就把这颗行星命名为群神之首(木星的原文是裘必特,为罗马神话中众神之长)。
如果它上边有生命,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找到?而在那以后,人又要花上几个世纪才能步其第一个探索器的后尘——使用什么运载工具?但是,这些事情是同发现号 及其机组无关的。
他们的目标是更为陌生的一个世界,几乎比太阳还要远一倍一一还要通过五亿英里充斥慧星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