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两三天里,他们把我像婴儿一样裹在襁褓中。
我不在乎,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息。
他们大概偷偷为我加了镇静剂;我注意到每次他们喂完我,我总要睡觉。
疼痛减轻了不少,现在有人鼓励我——应该说是多丽丝‘要求’我——在房间里做一些轻微锻炼。
老头子来看我。
哦,他说,还在装病啊,我看出来了。
我满脸通红。
你这个黑心肠。
我说,给我找条裤子,我让你看看谁在装病。
别急,别急。
他从我床脚拿起记录,浏览了一遍,护士,他说,给这家伙找条裤子。
我要恢复他的工作。
多丽丝抬头看着他,像一只矮小而好斗的母鸡。
你是大老板,但你不能在这儿发号施令。
医生会——闭嘴!他说,把裤子拿来。
医生一到,让他来见我。
可是——他把她揪起来,甩了一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快去!她出去了,嘴里唠唠叨叨地抱怨着,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没有给我带来裤子,却带来了一位医生。
老头子看了看,温和地说:医生,我让她去拿裤子,不是去叫你。
医生口气生硬地说:你不干预我的病人,我就感谢你了。
他不是你的病人了。
我需要他,我要恢复他的工作。
是吗?先生,如果你不喜欢我管理这个部门的方式,你可以立刻免去我的职务。
老头子虽说固执,但并不是死脑筋,他说:我请你原谅,大夫。
有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其他问题,忘记了按正常程序办事。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检查一下这个病人吗?我需要他。
如果他有可能恢复工作的话,让他立刻归队,这对我帮助很大。
医生气得下巴直哆嗦,说出口的话却是,遵命,先生!他一本正经地看了一遍我的病历,然后让我坐在床上,检查我的身体反应。
我的个人感受是,身体反应太差劲了。
他翻开我的上眼皮,拿电筒照了照,说:他还需要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但你可以带他走了。
护士,给这个人拿衣服。
衣服包括短裤和鞋子,我一直穿的病号服也比这个体面。
但其他所有人都是这种打扮。
看着这些没有被主人依附的光肩膀,真是太让人宽慰了。
我对老头子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防御方法就是这个。
他愤愤地抱怨说,弄得这地方活像个该死的夏日游乐场。
如果在冬天到来之前不能赢得这场较量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老头子在一个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刚刚写好的牌子:生物实验室——不得逗留!他开了门。
我畏缩不前。
我们要去哪儿?去看看你的孪生兄弟,带着你的鼻涕虫的猿猴。
我猜就是这回事。
我不看——毫无意义。
不,谢谢!我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发抖。
老头子停下来。
你瞧,孩子,他耐心地说,你必须克服你的恐惧感,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对恐惧。
我知道这很难——我自己就在这里度过了好多小时,盯着那东西看,让自己习惯它。
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颤抖得太厉害了,只有靠在门框上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他看着我。
也许吧,和真正染上不一样。
他缓慢地说,贾维斯就——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说得太对了,不一样!你不能把我弄进去!是啊,我看出来了,做不到。
好吧,医生说得对。
回去吧。
孩子,重新回医院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遗憾,而不是愤怒。
他转身走进实验室。
他走了两三步,我大声喊道:老板!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等,我说,我就来。
用不着勉强自己。
我知道。
我要进去。
需要点……时间,才能鼓起勇气。
他没有答话,但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抓住我的上臂。
他的手很暖,动作充满慈爱,我们往前走的时候他一直抓住我,好像我是个姑娘似的。
我们走进去,穿过另一道锁着的门,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空调,温暖潮湿。
猿就在那里,关在笼子里。
猿坐在我们对面,一个钢筋制成的金属框架支撑着它的身体,约束着它。
它的胳膊和腿无力地耷拉下来,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就我所知,它确实控制不了。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它抬头看着我们。
顷刻间,它的双眼充满敌意和智慧;接着。
智慧的光芒消失了,只有愚蠢的动物的眼睛。
一只痛苦的动物。
绕过来,老头子温和地说道。
我只想向后退,可他仍然抓着我的胳膊。
我们绕了过去;猿的目光跟随着我们,但它的躯体却被框架约束着。
从新的角度,我看到了——那东西。
我的主人。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东西依附在我的背上,通过我的嘴巴说话,用我的大脑思维。
这就是我的主人。
站稳,老头子柔和地说,站稳。
你会适应的。
他摇了摇我的胳膊,往别处看看,会有帮助的。
我的目光转向别处,确实有帮助。
不是很有帮助,但有一点。
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想让我的心脏跳动得慢一点。
我迫使自己的眼睛盯着那东西。
引起恐怖的并不是寄生虫的外观。
那东西确实丑陋,令人厌恶,但是并不比池塘里的淤泥更难看,也不比垃圾里的蛆虫更丑陋。
恐怖也并非完全出自对那东西的了解,知道它能做什么。
在我真正了解那东西是什么之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感到了恐怖。
我跟老头子谈了这个看法,想以此稳定自己的情绪。
他点点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寄生虫。
人人都是这样。
他说,没有理由的恐惧,就像鸟儿见到了蛇。
大概这就是它最好的武器。
他的眼睛缓缓地转了过去,似乎看得太久,他那生牛皮一样坚韧的神经也难以承受。
我紧靠着他,尽量去适应,尽量不把早饭吐出来。
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安全的,那东西不能再伤害我了。
我的目光又一次转过去,发现老头子正看着我。
怎么样?他问,承受力大点了?我回头看着那东西。
大点了。
我接着愤怒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消灭它!我想全部消灭它们——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用来消灭它们,消灭它们。
我又开始颤抖起来。
老头子凝视着我。
给。
他说,把他的枪递给我。
我吓了一跳。
我从病床上直接到了这里,没有带枪。
我接过枪,疑惑地看着他。
啊?拿枪干什么?你想消灭它,对吗?如果你觉得必须这么做——那就来吧。
消灭它,动手吧。
啊?可是——你看,老板,你告诉过我,你要留下这个做研究。
对。
但是,如果你需要消灭它,如果你觉得你必须消灭它,那就干吧。
我认为,这一个寄生虫,它,是你的。
你有权这样做。
如果你要杀了它才能使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那就下手吧。
‘使自止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回旋。
老头子清楚,比我更清楚我出了什么毛病,什么药能治我的病。
我已经不再颤抖了;我站在那里,枪握在手里,准备开枪杀戮。
我的主人……如果我杀了这一个,我将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只要它活着,我永远也自由不了。
我想把它们全杀光,每一个,把它们搜出来,杀了它们——特别是这一个我的主人……只要我不杀了它,它就是我的主人。
我产生了某种阴暗的想法:假如我单独和它在一起,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会僵在那里,等它爬上我的身体,再一次依附在我的双臂之间,找到我的脊梁骨,占有我的大脑和内在的自我。
可现在,我能够杀了它。
我不再害怕,反而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
我准备扣动扳机。
老头子注视着我。
我放低枪口,有点没把握地问:老板,如果我杀了它,你还有其他的吗?没有。
可你需要它。
是的。
哦,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为什么要给我枪?你知道为什么。
这个是你的;你有优先权。
如果你必须杀了它,那就干吧。
如果你能放过它,那么部门就要利用它。
我必须杀了它,即使我们杀了所有的寄生虫,只要这个还活着,我就会在黑暗中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而其他的。
以研究为目的的——我们随时可以去宪法俱乐部抓它们。
只要这个死了,我会亲自带队袭击。
我又一次举起枪,呼吸急促。
随后,我转过身来,把枪扔给老头子。
他接住枪,放到一旁。
怎么回事?他问道,你下定决心了?啊?我不知道。
我的枪瞄准它的时候,我知道我能行,这就足够了。
我也这么想。
我感到一阵轻松,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我刚杀了一个人,或是刚刚占有了一个女人——似乎我已经杀了它。
我能够面对老头子,把自己的背对着它了。
对于老头子做的一切,我甚至没有感到愤怒;只感到一股温暖。
我知道你的把戏。
当个手提木偶提线的傀儡主人是什么感觉?他并没有把我的嘲弄当作笑话,而是严肃地回答道:傀儡主人不是我。
我做的最多的只是把一个人引导到他想走的道路上。
那里才是傀儡主人。
他用大拇指指着寄生虫。
我回头看着寄生虫。
对,我轻声说道,‘傀儡主人’。
你自己以为了解被它附体意味着什么——其实你不了解。
老板……我希望你永远也别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他郑重地回答说。
我看着那东西,不再发抖。
我甚至可以把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但是短裤没有口袋。
我仍然盯着那东西,继续说道:老板,如果你用完了那东西,如果还剩下什么,我就杀了它。
保证。
有人匆匆忙忙闯进放笼子的房间,打断了我们。
他穿着一条短裤,还穿了件实验室的大褂,看上去傻乎乎的。
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格雷夫斯;我再也没有见过格雷夫斯;我想老头子把他当午饭吃掉了。
主任,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上前来,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
我——嗯,我在这儿。
老头子打断他的话,为什么穿大褂?老头子的枪已经掏了出来,对准那人的胸膛。
那人盯着枪,好像这是场恶作剧。
干吗啊,我当然是在工作。
总有可能把什么东西溅在自己身上吧,我们有些溶液是非常——脱下来!啊?老头子对他晃着手中的枪,对我说:准备抓他。
那人脱下大褂。
他站在那里,举着大褂,咬着嘴唇。
他的后背和双臂干干净净的,没有说明问题的疹子。
把那该死的大褂拿去烧了。
老头子对他说,然后回去工作。
那人满脸通红,准备走开。
随后,他又迟疑了一下,瞟了我一眼,对老头子说:主任,你准备好,呃,进行那个程序了吗?马上。
我会告诉你的。
那人张开嘴,又合上了,接着离开了。
老头子疲倦地收起枪。
我们公开张贴过一道命令。
他说,还大声朗读,让每个人都签字——简直把命令文在他们狭隘的胸脯上了。
可总有某个机灵鬼认为这道命令不适合他。
科学家!他说最后一个词的神态就和多丽丝说病人时一样。
我转过身来看着我以前的主人。
那东西仍然让我感到厌恶。
还让我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完全是令人讨厌的——就像站在一个非常高的地方时的感受一样。
老板,我问,你要拿这东西干什么?他看着我,而不是鼻涕虫。
我打算和它谈谈。
打算干什么?可你怎么能——我想说的是,猿猴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不,猿不会说话。
这是个麻烦。
我们必须有一个志愿者——一个人类志愿者,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开始想像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强烈的恐惧感又一次笼罩了我。
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你不能那样做,不能对任何人那样做。
我能,而且我就要这样做了。
该做的一定要做。
你找不到任何志愿者!我已经找到了一个。
已经找到了?谁?但是我不想使用我找到的这个志愿者。
我仍然在寻找合适的人选。
我很反感,而且表现了出来。
你不应该找任何人,无论是不是志愿者。
就算你已经找到了一个,我敢肯定你找不到第二个——这种疯子不可能有两个。
或许吧。
他同意我的说法,可我仍然不愿意用我已经找到的这一个。
谈话是必要的,孩子;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完全搞不到军事情报的战争。
对于我们的敌人,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我们不能和它谈判,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
这些,我们必须找出来。
我们种族的在以有赖于此。
我们与这些生灵谈话的惟一——睢一方式是通过人类志愿者。
所以必须这样做。
但我仍在寻找志愿者。
哦,别看着我!我就是要看着你。
我的话有一半是俏皮话;他的回答却是极为认真的。
我震惊不已,瞠目结舌。
终于,我气急败坏地说:你疯了!我拿着你的枪的时候,真该杀了它。
要是知道你留着它的用处,我一定会杀了它。
要我自愿地讣你把那东西放在——不!我已经体会过一次了,我受够了。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道: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志愿者都能做的。
我需要一个能挺过来的人。
贾维斯不够稳定,从某种角度说,也不够坚强。
他没挺过来。
但我们知道你行。
我?你对这种事情根本不了解。
你只知道我活过来了。
我……我不能再忍受一次。
嗯,也许这会送了你的命。
他心平气和地说,但与其他人相比,你送命的可能性小得多。
你是经过考验的,而且你很老练。
你做这件事应该是轻而易举。
如果用别人,我就要冒损失一名特工的风险,这种风险非常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担心特工的风险了?我挖苦地说。
自始至终,相信我。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孩子,你知道。
这件事必须得做,而你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成功——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所以对我们最有用。
如果让其他特工替你,他们就要冒着丧失理智、甚至丧失生命的危险,你愿意这样吗?我开始尽力解释我个人的感受。
我不是怕死,死亡是正常的,可一想到死的时候还被寄生虫所控制,我就受不了。
我隐约觉得,如果这样死了,我肯定会坠入地狱的最底层。
更让我受不了的却是被鼻涕虫所控制而没有死。
但我无法向他描绘,因为人类这个种族还没有这种经历,所以没有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这种体验。
我耸耸肩。
你可以撤我的职。
但一个人的承受力有其极限,我已经达到极限了。
我不干。
他转向墙上的内部电话。
实验室,他喊道,立刻开始实验。
快点!我听出回答的声音就是刚才闯进来的那个人。
哪个实验对象?他问,对象不同,测量手段也不一样。
最初的志愿者。
用那个小一点的装置?那声音疑惑地问道。
对。
弄到这儿来。
我朝门口走去。
老头子厉声道:你要去哪儿?出去。
我也大声回答,我不参与。
他抓住我,把我拽得转了个圈子,好像他才是我们两人中块头更大、更年轻的那一个。
不,你一定要参与。
你比我们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你的建议会很有帮助的。
放开我。
给我留下,好好看!他愤怒地说,是用皮带把你捆在这儿还是让你自由行动,由你选择。
考虑到你的病情,我作了让步,但我已经受够了你的胡言但语。
我太疲倦了,无力反驳。
我感到非常紧张,筋疲力尽,连骨头都疲惫不堪。
你说了算。
实验室人员推进来一个像椅子一样的金属框架,活像新新监狱特制的死刑椅。
脚踝和膝盖处都有金属夹具,椅子的扶手上也有固定手腕和胳膊肘的夹具。
还有像紧身胸衣一样的东西来限制腰和胸以下部位的活动。
没有椅背,因此,坐进这张椅子的倒霉蛋的肩膀可以完全露出来。
他们把这把椅子移过来,摆在关猿猴的笼子旁边,卸掉笼子的后围栏,将侧围栏靠近椅子。
猿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整个过程,但四肢仍然无能为力地悬在那里。
笼子打开以后,我更不安了。
要不是老头子威胁要把我捆起来,我早就溜走了。
技术人员站在后面等待,显然做好了准备。
外面的门打开了,进来了几个人;玛丽也在其中。
玛丽的突然出现让我吓了一跳。
我一直想见到她,几次通过护士向她传话——可她们说找不到她。
也不知是真找不到还是有人吩咐她们这么说。
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与她重逢。
我只能在心里诅咒着老头子,知道抗议只是白费工夫。
这种事,怎么也不该让一个女人看,哪怕这个女人是一名特工。
不管怎么说,做事总该稍稍体面点,稍稍有点限制吧。
玛丽看见了我,一脸惊讶,她朝我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没说什么;这不是闲聊的时候。
她和平时一样漂亮,但神情很严肃。
穿的服装和那些护上们相同:短裤和一件很小的三角背心,但她没戴那种可笑的金属头盎和背甲。
这群人里的其他人都是男人,像老头子和我一样穿着短裤。
他们带了一大堆录音和立体电视拍摄设备,还有一些其他装备。
准备好了?实验室主任问道。
开始。
老头子回答说。
玛丽径直走向金属椅子,坐了进去。
两名技术人员跪在她的脚前忙着扣上夹具。
玛丽的手伸到背后,解开背心的带子,让自己的背部裸露出来。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犹如被噩梦魇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肩膀。
把他推到一旁。
我冲到椅子旁边,踢开技术人员。
玛丽!我叫喊着,快起来,离开这里!老头子用枪顶着我,命令我往后退。
离她远点。
他喝道,你们三个——抓住他,把他捆起来。
我看着那把枪,又低头看看玛丽。
她什么也没有说,一动不动;她的脚已经被扣住了。
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
站起来,离开这里,玛丽。
我无力地说道,让我来。
他们搬走了玛丽坐的椅子,又拿进来一张更大的。
我不能用她的;两张椅子都是根据身体尺寸定制的。
他们把我固定在椅子上,我就跟被他们用水泥浇筑进去差不多。
刚把我固定好,我的背就痒得难以忍受,尽管没有任何东西碰到我。
玛丽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
我不知道是她自己离开的,还是老头子命令她出去的。
部一样。
他们把我准备好之后,老头子走向前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平静地说道:谢谢,孩子。
我没搭理他,因为是在我后面进行的,因此我没看到他们如何拿掉寄生虫。
我刚才见他们弄进来了一个装置,是在专门处理放射性物质的遥控设备的基础上改装的。
他们用的无疑就是这个装置。
即使头能转过去,我也没兴趣看,再说我的头也转不过去。
猿猴开始大叫起来,有人喊道:小心!一片死寂,好像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着,一团湿乎乎的东西碰到我的脖子后面。
我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浑身充满我以前经历过的那种令人激动的能量。
我知道我处境窘迫,似我暗自下定决心,要想个办法逃出去。
我并不害怕;我蔑视这些围在我身边的人。
只要给我时间,我有把握,一定能智胜他们。
老头子严厉地说: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回答说:当然。
别大喊大叫的。
你还记得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吗?我说,我自然记得。
你想问一些问题。
你还等什么呢?你是什么?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看看我。
我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体重——不是你。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
猜谜游戏?老头子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假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啊,可你确实不知道。
要知道,从你寄生在那只猿猴身上开始,我就一直在研究你。
我了解许多有关你的情况,我对你有优势。
第一——他开始一条一条地列举。
你可以被杀死。
第二,你可以被伤害。
你不喜欢电击,你受不了人能忍受的热量。
第三,如果没有寄主,你就无所适从。
只要把你从这个人的身上摘掉,你就会死。
第四,你自己没有力量,只能利用你的寄主的力量——你的寄主当然只能听凭你摆布。
试试你的枷锁;识相点。
你必须合作——否则就得死。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身上的枷锁我早就试过了,既不抱什么希望,也不觉得害怕。
我只发现这副枷锁正如我所预料,是不可能逃脱的,这并没有让我担心;我既不担心,也不害怕。
又一次和我的主人在一起,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远离麻烦,远离紧张。
我的事就是侍奉主人,将来的事就任其发展吧。
同时我必须保持警觉,随时侍奉他。
我一只脚踝上的夹具比另一只松一些;也许我能把脚从里面抽出来。
我又试了试胳膊上的夹具;如果我把肌肉完全放松,大概——但我没有作出逃跑的尝试。
立刻就来了一道指示——或者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因为指示和决定的意思是一样的;我告诉你,主人和我之间没有冲突;我们是一体的——无论是指示还是决定,反正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冒险逃跑的时候。
我的眼睛四下看了看,想知道谁带了武器,谁没有带,我的猜测是:只有老头子带了武器。
机会更好了。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一种内疚和绝望的痛楚。
除了主人的仆人,没有人体验过这种痛楚——可我正忙于手头的问题,没有工夫操心这种事。
怎么样?老头子继续说,你是回答我的问题呢,还是让我惩罚你?什么问题?我问,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在唠唠叨叨,胡说八道。
老头子转向一个技术人员,把反馈线圈给我。
虽然我不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
我仍在忙着检查我的枷锁。
如果我能骗他把枪放到我能够得着的地方——假设我能挣脱一只胳膊——那我就能——他把一根杆子伸到我的肩膀前。
我感到了极度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房间里一片黑暗,好像电闸被拉下来了似的。
一瞬间,由于疼痛,我浑身颤抖扭曲。
我被这疼痛劈开了;此时此刻,我的主人不存在了。
疼痛消失了,只留下记忆的烙印。
我还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连贯地思考,被劈开的感觉也结束了,在主人的怀抱中,我又一次感到了安全。
在我侍奉他的过程中,我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感觉到我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我;主人的极度恐惧和疼痛传到了我这个仆人的身体上。
我低头朝下看,看到我的左手手腕上有一条肿起来的红色伤痕。
在我挣扎的时候,我在夹具上划伤了自己。
这没关系;我会扯断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迈着血淋淋的步子从这里逃走——只要我的主人能以这种方式逃脱的话。
老头子问道:你喜欢这种滋味吗?笼罩着我的恐慌渐渐消失了;我又一次感到健康,无忧无虑,虽然有点谨慎小心。
刚才很疼的手腕和脚踝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你确实可以弄疼我——可这是为什么呢?回答我的问题。
问吧。
你是什么?我没有立刻回答。
老头子伸手去拿那杆子;我听到自己说:我们是人。
人?什么人?惟一的人。
我们研究了你们,知道你们的方式,我们——我突然停了下来。
接着说!老头子严厉地说道,拿着杆子晃了一下。
我接着说道:我们给你们带来——给我们带来什么?我想说,因为杆子离我非常非常近,近得可怕。
但我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给你们带来和平。
我脱口而出。
老头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和平’,我继续说,和满足感——屈服的快感。
我又犹豫了;屈服不是恰当的字眼。
我绞尽脑汁搜寻着,就像在使用一种不熟练的外语,快感,我重复道,——涅槃……之快感。
这就对了,这个词很恰当。
我的感觉就像狗因为叼回棍子而受到了爱抚一样;我浑身快乐地颤抖着。
让我来说吧。
老头子沉吟着说,你们向人类承诺,如果我们屈服于你的同类,你们就会照料我们,让我们快乐。
对吗?确实是这样!老头子久久地注视着我,他并没有看着我的脸,他的目光掠过我的双肩。
他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你知道,他缓慢地说道,经常有人向我和我的同事提出类似的交易,当然,规模从来不像现在这么大。
但我们从来都不屑一顾?我尽量把身子向前靠,你亲自试一试,我说,马上就试试——然后你就真正知道了。
他盯着我,这次是我的眼睛。
也许我应该试试。
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欠谁点——什么。
该试试。
也许有一天我会试的。
可现在,他厉声说,你还得多回答点儿问题。
给我好好回答,免受皮肉之苦。
要是回答慢了,我就升高电流。
他挥舞着手里的杆子。
我缩了回来,有一种被打败的、心灰意冷的感觉。
我最初还以为他要接受条件呢,我一直计划的逃跑的可能性就可以实现了。
现在回答,他继续说道,你们从哪里来?没有回答……我没有回答的冲动。
秆子离我更近了。
遥远的地方!我叫了起来。
这不是新闻。
告诉我是哪里?你们的本部基地在哪里?你们自己的星球在哪里?我没有回答。
老头子等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看出来了,我必须触动一下你的记忆。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什么也没想。
旁边站着的一个人打断了他。
嗯?老头子说。
也许有讲义方面的困难。
那个人说,不同的天文学概念。
怎么可能?老头子反问道,鼻涕虫一直在使用借来的语言。
他知道他的寄主所知道的一切;我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他还是转过身,换了一种提问的方式,看——你知道太阳系,你们的星球是在太阳系,还是在太阳系以外?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所有的行星都是我们的。
他绷紧了嘴唇。
唔,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知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没关系;你可以说整个宇宙都是你们的;而我想知道的是你们的老巢在哪里?你们的本部基地在哪里?你们的飞船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可能告诉他,也没有告诉他。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突然间,他把杆子捅到我的背上;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接着就消失了。
你这混蛋,说!是哪个星球?火星?金星?术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工星?他一个一个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些星星——而我去过的离地球最远的地方是太空站。
当他说到那一颗星星、正确的那颗时,我知道——这想法立刻就消失了。
说!他追问道,不然就挨鞭子。
我听到自己说:哪个都不是。
我们的家在遥远的远方。
你们永远找不到。
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肩膀,接着,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认为你在撒谎,我想需要给你加点料,让你变得诚实点。
不,不!试试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慢慢把杆子戳过来,戳到了我的背后。
突然间,我又知道了答案,而且准备回答,但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然后,疼痛开始了。
疼痛没有消失。
我被撕成了碎片;我要讲出一切,说出一切来阻止我的疼痛——但那只手仍然卡着我的脖子,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剧痛中,我看到了老头子的面孔,闪闪发光,漂浮不定。
够了吗?他问,要说吗?我开始回答,但我感到嗓子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他又一次伸手去拿那根杆子。
我突然裂成了碎片,死了。
他们弯腰看着我。
有人说,他醒过来了。
当心,他可能会狂性大发。
老头子的脸伸到我面前,露出担心的表情。
你没事吧,孩子?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的脸转到一边。
请让开,另一个声音说道,我给他打一针。
他的心脏受得了吗?当然——否则我是不会给他打的。
说话人跪在我旁边,拉过我的胳膊,给我打了一针。
他站起来,看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在短裤上擦了擦,短裤上留下了血渍。
我感到力量在我体内涌动。
旋转。
我茫然地想,或是类似的东西。
管它是什么,反正这东西让我感到恢复了力量。
一会儿工夫,我坐了起来,没有让别人扶我。
我还在放笼子的房间,就在那张可恶的椅子前。
我毫无兴趣地注意到笼子已经关上了。
我开始站起来。
老头子走上前来。
伸手扶我。
我甩开他:别碰我!对不起,他说,然后厉声说道,琼斯!你和伊托——带上担架。
把他送回医院。
医生,你也一起去。
好的。
给我打针的人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缩了回来。
把你的手拿开!他愣住了。
走开——你们都走开。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医生看着老头子,老头子耸耸肩,然后示意他们让开。
我一个人走到门前,穿过门,继续走出外面的门,来到过道里。
我在那里停下来,看着我的手腕和脚踝,决定我最好还是回医院去。
多丽丝会照顾我的,我肯定,也许我能睡上一会儿。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打满十五回合、而且每个回合都输了的拳手。
萨姆,萨姆!我抬起头来,我熟悉那个声音。
玛丽快步走向前来,站在我身边。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极度的悲伤。
我一直在等。
她说,哦,萨姆!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啊?她的声音哽咽着,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我回答说,发现我还有足够的力量抽她一巴掌。
婊子,我加了一句。
我原先住过的病房仍然空着,但我没有看到多丽丝。
我清楚一直有人跟着我,大概是医生,但此时此刻我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关上门,趴在床上,想停止思考,不想有任何感觉。
突然,我听到一声喘息,我睁开眼睛;多丽丝来了。
到底我么回事啊?她一边喊着,一边走到我跟前。
我感到她温柔的手放在我身上。
哦,你这可怜的孩子!然后她说,等在这儿别动。
我去叫医生。
不!你必须让医生看看。
不。
我不见他。
你来帮我。
她没有答话。
我听见她走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我想是不止一会儿——开始冲洗我的伤口。
医生没有和她一起来。
她的块头还没有我一半大,但需要的时候,她能把我拉起来翻个身,似乎我真是她的孩子(她就是那样叫我的)。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她能照顾我。
她碰我的背的时候,我想尖叫,但她很快就包扎好了。
翻过身来,放松一下。
她说。
我要趴住这儿。
不用,她说,我想让你喝点东西。
真是个好孩子。
我翻过身来,其实主要是她帮我翻过来的,喝了她给我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似乎记得后来被弄醒了,看见了老头子。
我把他骂走了。
医生也在——也许这只是一场梦。
布里格斯小姐叫醒了我,多丽丝给我端来了早餐;好像我的名字一直留住病号的名单上,从来没动过。
多丽丝想喂我,但我可以自己吃。
其实我的状况不是特别糟。
我浑身僵硬、疼痛不已,好像被放进一只桶里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冲了下来似的。
我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上都打着绷带,我在夹具上弄伤了自己,好在骨头没有断。
真正的病因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要误解我。
老头子可以把我派到危险的地方——已经这样做了,而且不止一次——我并不会因此对他不满。
这些是我的工作,我签过合同。
可他对我做的这件事,我没有签下任何合同。
他知道什么对我起作用,而且故意利用这一点来强迫我做我永远也不会同意的事,就算被骗进陷阱里也不会同意。
一旦他把我置入他希望的境地,他就毫不怜悯地利用我。
哦,我也曾经用刑讯的办法逼别人招供。
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做。
但这一次不同。
相信我。
我生气的对象是老头子。
至于玛丽,她算什么?不过是另一个漂亮女人而已。
老头子说服了她,让她充当诱饵,对此,我从灵魂深处感到厌恶。
作为一名特工,利用女性自身的特点倒没有什么;部门必须有女性特工;她们可以做男人做不了的事情。
女间谍从来都有,她们使用的手段从古到今没什么变化。
可她不该同意利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另一个特工,而且是自己同一个部门的——至少不应该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不太合逻辑,是吗?对我来说是符合逻辑的。
玛丽不应该那样做。
我受够了,不干了。
他们可以在没有我参加的情况下继续寄生虫行动;我已经参加过了。
我在阿迪朗达克斯有一座小房子,我在那儿冷冻了食物,足够我吃好几年——不管怎么说,一年没问题。
我有许多时光飞逝,还能弄到更多。
我要到那里去,用那些东西打发时间——没有我,世界也可以拯救自己,下地狱也行。
如果任何人走进我一百码的范围,我一定要先看看他赤裸裸的后背,否则就一枪撂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