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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2025-03-30 09:05:21

我左手握着枪,右手准备好抗毒素注射器,开始在我负责的街区内挨家挨户找人。

这里是杰斐逊城的旧城区,几乎到处是贫民窟,公寓式大楼都是五十年前建的。

我已经注射了二十四针,还有三十六针没有打。

此后我得赶到州议会大厦按约定会合,而现在我已经厌倦了。

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不仅仅出于好奇,而是希望看到鼻涕虫死去!我想看着它们死,看到它们死了,我才解恨。

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个愿望超过了我的所有其他欲望。

可眼下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却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把这事忘掉。

任务并不艰巨,只是单调乏味,而且令人作呕。

我见到了许多死去的鼻涕虫,连一只活的都没发现。

我击毙过一只躲躲藏藏的狗,它的背部隆起,好像有鼻涕虫伏在它身上,但我不太肯定,因为路灯坏了。

我们在日落前四处注射,而现在天已经全黑了。

最可怕的是难闻的臭味。

谁要是拿病人身上这种污秽的气味和绵羊身上的味道相比,谁就是侮辱绵羊的体面。

我检查完了所有公寓楼内的房间,大声喊了喊,确信没人需要救治了,这才来到街上。

大街上空无一人,因为所有人都生了热病,几乎没人上街。

惟一的例外是一个男人,双目无神,摇摇晃晃地朝我晃过来。

我喊道:喂!他停下来。

我说:你生病了,我有办法治好你,来,伸出手臂。

他有气无力地一拳打来,我用枪柄小心地给了他一下,他面朝下倒下了。

他背上是一大片鼻涕虫留下的红疹子,我避开这片疹子,在他的肾部找了一处清洁健康的部位,一针扎进去,然后一折。

完事。

这是气体注射,不需要拔出针头。

下一幢房于的一楼有七个人,多数人已经昏迷不醒,我连说话都省了,只需给他们打上一针就可以继续赶路,一点麻烦都没有。

二楼的情形和一楼差不多。

顶层有三套公寓闲置着,我用枪打开锁,进入其中的一套,发现里面没人。

第四套公寓可以说有人,一个女人,躺在厨房地上死了,头部遭到重击,陷进去一块。

鼻涕虫仍在她肩上,也死了,开始散发出臭味。

我离开他们,四处察看。

浴室的旧式浴缸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他的头耷拉在胸前,手腕的静脉割开一道几子。

我以为他死了,可我俯下身时,他抬起头。

口齿不清地说:你来得太晚了,我杀了我的妻子。

我暗想也许是我来早了,从他苍白的脸色和浴缸底部的情形看,我迟来五分钟也许更好些。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浪费这一针。

他又说:我的小女儿——你有个女儿?我大声问道,她在哪儿?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头又猛然耷拉下来。

我冲他嘁着,然后托着他的下巴,用拇指探着脖子,但找不到脉搏。

离开之前,我小心翼翼地冲他后脑底部开了一枪,帮他早点解脱。

孩子在一间屋子的床上,是个八岁左右的女孩。

要不是生病,她应该长得很漂亮。

她醒了过来,哭着冲我叫爹爹。

好了,好了,我安慰她说,爹爹来照料你。

趁她不注意,我给她腿上扎了一针。

我转身要走,可她又喊道:我渴了,想喝水。

我只好又回到浴室。

我正要把水给她,我的电话却尖声响起来,惊得我洒了一地水。

孩子!听到我说话了吗?我伸向腰间打开电话,听见了,什么事?我在你北面的小公园,你能来吗?我遇到麻烦了。

就来!我放下杯子正要走,又有点迟疑不决。

我又转身回来。

我可不能把我新结识的小朋友独自留在坟墓般的房子里,不能让她看到父母双亡的惨状?我将她抱在怀中,跌跌撞撞跑到二楼,进了第一扇门,把她放在沙发上。

那套公寓有人,或许他们也病得不轻,无法费心照顾她,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快点,孩子!已经上路!我冲了出去,加速前进。

爸爸的责任区就在我的北面,它的前面就是闹市区的一个小型公园。

到达那一街区时,我起初没看到他,从他身旁跑了过去。

这里,孩子,在这儿——车里!这回我既能从电话里,又能用耳朵直接听到他的声音。

我转过身,这才看到那辆车,很像是总部常用的那款豪华型卡迪拉克轿车。

里面有人,但光线太暗,我看不清究竟是不是老头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听到声: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

直到这时我才听出来是老头子。

我必须弯下身才能从车门进到车里,这时他猛地把我紧紧缠到怀中。

恢复知觉以后,我发现手脚被捆着。

我坐在副驾驶席,老头子则在主控台开车。

我只觉得我这一侧的轮子离开了地,这才猛然意识到车子已经升空。

他转身冲我一笑,问道:感觉好些了吗?我看到了他肩上高高隆起的鼻涕虫。

好一点了。

我答道。

很抱歉,我不得不打你,他又说,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也是。

我目前还得捆着你,你知道,等以后我们会做更好的安排。

说完又露出他那惯有的狡黠的笑。

最令人惊奇的是,他本人的个性竟能通过鼻涕虫说的每一句话体现出来。

我没问它们会做什么更好的安排,我既不需要也不想知道。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研究捆我的乘客安全带上,但这纯属白费心机。

老头子对怎么捆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我找不出漏洞。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南面。

他摆弄了一下方向盘,在去南方的路上。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车开好,我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办。

他忙活了几秒钟之后道,行了——三万英尺以后自动进入平飞状态。

提到这一高度,我才飞快地瞥了一眼控制面板。

这辆车不仅仅是总部的车,更是我们那儿最有吸引力的一款车。

你从哪儿弄来的车?我问。

总部把它秘藏在杰斐逊城,我肯定没人能找到它。

很走运,不是吗?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看法,但我没有争辩。

我还在寻找机会,哪怕是最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从压力感上来判断,我的枪不在身上。

他的枪也许别在另一侧,至少我看不到。

不过这还不算最幸运的事,他接着说,我有幸能被整个杰斐逊城惟一的一只健康的主人抓到——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好运气。

所以终究还是我们赢了。

他轻轻一笑,这真像自己跟自己下一盘高难度的国际象棋。

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去哪儿呢?我继续刨根问底。

我不知道这样问有没有用,可我一时间一筹莫展,谈话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情。

他想了想说:当然不在美国。

整个美洲大陆上唯一没受九日热侵扰的也许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可不敢冒这样的险。

我觉得亚卡坦半岛很合适,车子设定的目的地就是那儿。

我们可以在那里先站住脚,等实力壮大后从南方卷土重来,到那时我们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我说:爸爸,你不能把我解开吗?我都被捆麻了。

你知道,你可以信赖我的。

忍耐一会儿,忍耐一会儿——先不忙,等我把车调整到完全自动驾驶状态。

车还在爬升,无论配置加了多少,这辆车设计时毕竟是辆家庭用车。

对它来说,三万英尺很得爬升一会儿。

我说:你没忘吧,我曾和主人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

我了解情况,我保证听你的。

他咧嘴笑了笑,别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

如果现在把你放开,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我可不想你死,我们会成功的——你和我,孩子。

我们动作敏捷、头脑灵活,所有的素质你我都具备。

我没有回答。

他接着说:同样——你既然了解情况,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孩子?干吗要对我隐瞒呢?什么?你没跟我说过这种感觉,孩子。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可以有这样平和、满足、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自从——他突然变得神情恍惚,又接着说,——自从你母亲去世以来。

不过别介意,这样更好。

你早该告诉我这种感觉如此美妙。

我猛然觉得一阵恶心,忘了应该谨慎小心,和他斗智。

也许我不这么看。

而且,如果你没有被一只污秽的鼻涕虫附身,通过你的嘴胡说八道、用你的脑子思维的话——你也不会这么看,你这个又疯又笨的老家伙!别激动,孩子。

他柔声说道,这倒帮了我的忙,因为他的声音确实能宽慰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以前你错了。

相信我,这是我们的目的,也是我们的命运。

人类已经自相残杀到分崩离析的田地,而主人将重新统一人类。

我暗想,说不定真有这样的糊涂蛋,会被这番甜言蜜语骗倒,为了一番和平、安全的许诺,心甘情愿地将灵魂托付给鼻涕虫。

但我没说出来,我闭紧嘴巴,免得呕吐出来。

不过你不用等那么久了,他突然说道,看了一眼控制板,先等我把车弄稳当。

他校正好控制面板,又检查了一次,最后设定控制指令,这下搞定了,下一站是:亚卡坦。

现在该工作了。

说完,他从座位上起身,蹲在我身旁,一同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你会没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安全带把我拦腰捆起来。

我用膝盖顶他的脸。

他直起身来看着我,一点也不生气。

你真淘气。

我本该怨恨的,可是主人不喜欢愤恨。

乖乖的。

他又继续捆扎,同时检查我的手腕和脚。

他在流鼻血,但他并不擦拭,马上就好,他说,再耐心些,不会太久的。

他回到另一个座位坐下,膝盖托着胳膊肘,身体向前倾,让我能直接看到他的主人。

一连几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使劲拉扯身上的束缚,我也想不出该干什么。

从神情上看老头子像是睡着了,但我不信他真睡着了。

鼻涕虫棕色角质外壳的正中央形成了一条细线。

我看着看着,它变宽了。

现在我能看到细线下面令人憎恶的块状乳白色物质。

两半外壳之间的空隙变大了,这时我意识到鼻涕虫正在裂殖,通过吮吸我父亲体内的活力与物质来生成两只。

我同时也惊恐地意识到,属于我个人的生命只剩不到五分钟了。

我的新主人正在诞生,很快就会附到我身上。

要是凭人的血肉骨骼就能弄断我身上的束缚的话,我早就挣断了。

可我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

老头子对我这番挣扎毫不在意。

我怀疑他是否还有意识,因为鼻涕虫忙于裂殖的时候一定会放松对寄主的控制,仅仅让他静止不动。

也许正因为这个,老头子才一动不动。

当我挣扎得筋疲力尽,知道肯定挣脱不了束缚时,我放弃了努力,我看到长有纤毛的银线正沿鼻涕虫身体的中央一路划下去,这意味着裂殖就要完成了。

正是眼前的这一幕改变了我的推理思路,如果我这翻江倒海的脑袋里还能有什么思路的话。

我的双手被捆在身后,踝关节也捆着,整个人被拦腰绑在椅子上。

不过我的腿尽管捆在一起,腰部以下却能伸缩自如,座位上也没有捆绑膝部的带子。

我猛地向下一坐,腾出更多的发力空间,然后高高扬起被捆在一起的双腿,猛然向控制板砸去,将控制面板上的所有控制开关一古脑儿全部砸开。

重力加速度猛地增大。

我也说不清增加了多少,因为我不知道车子的最大马力是多少。

反正力量很大,我俩猛地摔在座位上。

我还好,因为我被捆在椅子上,可爸爸就惨了。

他被扔向座椅靠背,他背上的鼻涕虫毫无防备,被挤开了花。

爸爸自己则陷入了可怕的痉挛。

这种情景我以前见过三次,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

他又向前倒在方向盘上,脸被撞得变了形,手指也扭歪了。

空中轿车急剧下降。

我坐在那儿——如果你把被皮带固定在座位上称为坐的话——看着轿车俯冲。

要是爸爸的身体没把控制台彻底撞坏,兴许我还能做点什么。

比如说,用我束缚着的双脚让轿车重新向上飞。

我还真的试过,根本不行。

控制台很可能被压碎了。

高度仪咔哒咔哒响个不停,等我腾出空来看一眼时,发现我们已经降到一万一下英尺了。

然后是九千、七干、六千——接着进入最低飞行高度。

降到一千五百英尺时,和高度仪连在一起的雷达连锁装置接通了,制动火箭开始一阵阵喷射。

每喷射一次,我身上的皮带便猛勒我的胃,最后我吐了。

我还以为我得救了,车子会由俯冲改为平飞——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爸爸的身体死死卡在方向盘上。

直到飞机坠地,我还以为我们总算逃过了这一劫。

我苏醒过来时觉得四周轻轻晃来晃去,晃得我恼怒不已,我想让这种晃动停下来。

我努力睁开一只眼,另一只怎么也睁不开,目光迟钝地寻找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晃动,惹得我不痛快。

我头上是车的地板,但我盯了好半天才分辨出来。

等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才多少意识到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了俯冲和坠地,这才意识到我们一定是落在水里了,而没有坠落在地面上。

这里应该是墨西哥湾。

但不管在哪里,我都不在乎。

心中突然一沉,我悲痛地想起了父亲。

我座位上的皮带断了,在我身上摆动着,已经不起束缚作用了。

我的手脚仍被绑着,一只胳膊像是骨折了,一只眼睛被撞得睁不开,疼得我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我不再察看身上的伤。

爸爸没有像先前那样卡在方向盘上,不知他在哪儿。

我忍着痛,吃力地转过头,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察看车里情况。

他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俩的头相距三英尺左右。

他浑身冰冷,血淋淋的。

我肯定他死了。

我觉得我花了半个小时才爬过那短短的三英尺。

我和他脸对脸躺着,面颊几乎贴在一起。

在我看来,他已经没有任何生气,从他扭曲着躺在那儿的奇怪姿态来看,他不可能还活着。

爸爸,我沙哑地喊道,然后尖叫一声,爸爸!他的眼皮在动。

但是没能睁开。

你好吗,孩子。

他轻声说,谢谢你,儿子,谢谢——他没声音了。

我想把他摇醒,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呼喊。

爸爸,醒醒——你没事吧?他又开始说话,好像每个字都是极其费力地吐出来似的。

你母亲——让我告诉你……她——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呼吸越来越弱,发出不祥的嘶啦啦的声音。

爸爸,我呜咽着。

你不能死!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睁大双眼,你行的,孩子。

说完顿了顿,积攒了力气之后又费力地说,我受伤了,孩子,他再次合上了双眼。

他还活着,但不管我怎么叫喊也没法让他醒过来。

我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脸,任凭泪水与尘土、血水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