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刚开始一年,忧伤的事情便接踵而至:理查唯一的儿子死了,而这件事引起的悲痛还不到半年,理查的妻子,美丽淑静的王后安也去世了。
从这时起,忧郁就从未在他的脸上消失过。
但连忧郁的时间也没有了。
1485年,亨利·都铎——他是曾被理查赦免的斯坦利勋爵的妻子玛格丽特(她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和前夫爱德华·都铎的孩子,在那时也是兰开斯特家族幸存的唯一血脉——在法国和荷兰的支持下从海上攻入英格兰。
理查王忙于战争。
亨利·都铎的军队太强大,终于,国王决定要与他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战役。
出征前夕,法兰西斯对我说:你要留在伦敦。
不,我摇头,我不能只让你们去战斗。
你还是这么年轻,他微笑着说,生命是长久的,至少对你是这样。
绝不会!绝不会!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爱德华,你同我们不一样,你不会死在这场战役中。
我有预感,你是属于未来的。
我属于你。
爱德华,爱德华。
他轻轻叹息。
法兰西斯三十一岁了,他曾经灿烂的青春正在消失,额头上也有了皱纹。
我依然只有十九岁。
他抱住我,非常用力。
我爱你。
当一个人爱得深的时候,爱德华,他应该一直爱到死。
包斯沃战役打响之际,我正在理查王身边,负责在军中传递消息;法兰西斯率领他的军队在北方的战线上作战。
这场战役艰苦而惨烈。
激战三天,双方分军队都没有前进或后退一步。
第四天清晨,理查正在与大臣们商议作战方案,一个受伤的士兵突然闯了近来,刚走到人群中就摔倒在地。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这个可怜的伤员大叫着要见国王。
陛下!陛下!天主保佑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斯坦利勋爵临阵倒戈了!人群一片沉寂。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斯坦利拥有一支四千人的精锐部队,他的倒戈不仅仅打破了两军的相持态势,可以说,预示着国王军队的覆灭。
我看着国王。
他没有显出愤怒,也没有祷告,但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沉重、嘶哑的喘气声。
如果两年前理查没有因仁慈而释放斯坦利,如果他杀了他,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理查的善良、正直、他对消除家族仇恨的希望、他的和平政策,没有一样能救他了。
我们……他慢慢开口,我们要战斗下去。
赫利爵士。
他叫我。
是!陛下!你带领三千人,和瑞特克里夫一起,去援助肯特伯爵!当我们赶到北方时,那里正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杀戮。
斯坦利与亨利·都铎的联军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我和瑞特克里夫一到就投入了战斗。
我觉得自己已杀死了有二十个人,但眼前的敌人仍不断涌上来。
渐渐地,国王的军队支持不住了,战线一点点崩溃。
最终,我们落入了敌人的包围中。
瑞特克里夫!没人回答。
法兰西斯!没人回答。
你们在哪?还有谁在?还有谁活着?没人回答。
我疯狂地挥舞着宝剑,又砍死几个敌人。
但是,突然肋部一阵剧痛,一柄剑从我的左后背刺入,在右前胸穿出。
法兰西斯——我尝到了死亡那熟悉的滋味。
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确信自己没有死。
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或者说,上帝并不想让我被杀死。
伤口很疼,还在流血,但我活着。
站起身,我发现战线已经移到南方,而在我四周的平原上,只有我一个活人。
匆匆包扎好伤口,我在遍地的死尸中来回走着,搜索着,翻动着,希望能找到一个活人,希望能见到法兰西斯。
我找到他时,他还活着,但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法兰西斯银色的盔甲上鲜血凝了一层,他只有眼睛还存在一丝属于生命的光辉,而即使这微小的火花,也在看到我时熄灭了。
他一直在坚持着,就好像是为了看我最后一眼。
血色从他身上褪去,直至最后一滴。
他的双颊与四肢顿时煞白一片。
我弯下腰,亲吻着他的双唇。
我亲吻着他,亲吻着他,亲吻着——这个陪伴我度过二十个春秋,那么快就衰弱枯萎下去的人生伴侣。
我抱着他的尸体,像当年希腊的女儿捧着那坛尸灰。
我离开战场,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棵大橡树下将他埋葬。
然后我回到战场,我要救人。
当理查王和那些将军们看到我一个人带着伤口回来时,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凯兹比爵士说,请您回去吧,您在这里已经滞留太久了,我们可以重新集结军队,像当年先王杀回英格兰时一样再次登上宝座!不……理查王轻轻摇头,这一天总要到来的……每个人都在作出牺牲,有些人用他们的幸福,有些人用他们的生命。
你相不相信,我活了三十二岁,又坐在世界上最高贵的宝座上,我不为死感到懊恼吗?是的,瞧着我,我的眼睛,我的脸色,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这是真的;可是,我的微笑,我的信心……是不是我的微笑不会让人相信我还有信心?他看着所有人,用眼睛询问所有人。
我们也慢慢微笑起来,含笑承认我们必败无疑。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奇怪:人们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就像他们在给别人死亡时自己也无动于衷一样。
来!赫利爵士!请把我的战斧给我,将英格兰王冠戴到我头上!以天主的名义,今天我宁愿付出生命!绝不会临阵退却!我,爱德华·赫利,亲眼见到理查三世国王战死沙场。
血从他的伤口里流出,颜色鲜艳,带着控诉,威胁着带走受伤者的生命。
这血——它是怎样地发着亮光,那样值得称颂;那神圣的血,我们国王的血,灵魂居所的血。
理查·布兰塔吉聂特死于包斯沃战役。
约克王朝宣告结束。
※ ※ ※ ※ ※当爱德华·赫利教授讲完这段故事后,朱丽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时间,这一分钟也会像上一分钟一样凋谢。
她的祖辈死了,她的父母也要死的。
她自己期望成为一个出色的历史学家,这样人们可以把她的名字记上一段时间。
但是,她的生命留在嘴唇上的这股味道,她内心的火焰的红艳,火焰中黑影憧憧的秘密,就无人会记得了。
朱丽羡慕已死去的法兰西斯和理查,他们作为一个爱、一个尊敬活在爱德华·赫利的精神里,活了不间断的六百年。
特别是法兰西斯,你怎能想象一段爱情有六百年!教授,她说,我有时巴不得能拨回时钟,挽回过去,重享美好的时光……可惜,时间是不会倒流的。
我真羡慕你。
你真这样想?教授微笑着说。
哎,是啊,我只是个普通人……你会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我姓布兰塔吉聂特。
这个姓让我想起他们。
我了解了,所以你会坚持为理查三世平反。
他是个好人,是亨利·都铎和莫顿主教毁了他的名声,不过理查在世是仍是备受爱戴的。
我想起来,那个莫顿,他后来果真做了亨利七世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没错。
你还相信人生是公平的吗?赫利教授苦涩地笑着。
不。
朱丽摇头,上帝太偏爱你了。
你管这叫偏爱……如果,如果我也有你那样多的时间……如果……会怎样?啊!世界将会是我的!不要这样想,朱丽·布兰塔吉聂特小姐。
一个人妄想为他人建立的幸福秩序,在他人眼里可能是一种灾难。
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很清楚一个人唯一能做的好事,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也许其结果难以预测,但除此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奢望。
……你在战争之后去了哪里?莫顿和斯坦利肯定对你恨之入骨。
她问。
世界这么大,我不用总留在英国吧。
那么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呢?你想听吗?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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