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美丽的。
我喜欢黑夜,当夜晚降临,其他人都进入梦乡,好像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尤其是我躺在修道院粗糙的床铺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的时候。
我见过很多人,生了又死了;我见过的夜空却依然故我。
在这个房间中,在这星光的注视下,有多少人来来往往,没留下一点痕迹;我也不会总在这里,也不会留下痕迹的。
连风吹过也会发出哩哩的声音,但是不,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道裂缝。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点响动,是对面弗拉房间的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来下午在图书室时,弗拉不小心将颜料盒和纸张打翻在地,因为当时接近黄昏祷告的时间,他没来得及收拾,那现在他应该是收拾东西去了。
但他为什么在这么晚的时候才去,又这么小心、这么谨慎,并且没有拿蜡烛呢?我披上外衣,溜下床,俯在门边,听着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然后我推开门,跟了出去。
弗拉从宿舍出来,穿过走廊,从礼拜堂后面绕过去,来到修道院主楼。
主楼的一层是餐厅,他没有停留,沿楼梯登上了二楼的图书室。
看来他是来整理东西的。
我回转身,准备回去,却突然发现在餐厅和厨房连接的通道口处有一个黑的人影。
谁?我压低声音问,小心不让楼上的弗拉听到。
赫利导师……那个人小声地说,但显然有些激动。
是德吕亚。
我走到他身边,把他拽进厨房,这时才说。
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了?我发现有人离开宿舍,就跟出来了。
怎么?你也发现弗拉了吗?弗拉?不,不是他,是卡思伯特。
从我房间对面出来的是弗拉。
可住在我房间左边的是卡思伯特啊。
我听到这里觉得事情蹊跷。
他们两个怎么都出来了?德吕亚,你看到卡思伯特去哪里?楼上。
他向上指了指。
图书室。
这太不正常了,我和德吕亚决定跟踪上楼看个究竟。
图书室的门虚掩着,我们透过缝隙看进去。
里面的确有两个人,但他们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弗拉似乎在和卡思伯特说话,声音非常低。
过了一会,说话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漉漉的吮吸声和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紧接着弗拉的身体躺下来,正处在月光下,那身体赤裸、泛着银白色的光。
卡思伯特埋首于他的胯见,头部不停地摆动,而随着他的动作,弗拉的身体也在扭动。
我压制住即将出口的惊讶的喊叫,抓着德吕亚的胳膊准备溜走。
但他却没动。
那少年正瞪大眼睛看着就在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娥摩拉和所多玛正是因为这罪孽而被神毁灭的。
快离开。
我在他耳边说。
他们在做什么?这跟你没关系。
可他们在做什么?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
那我就不走。
他气呼呼地坚持留下。
我只能一只手挽住他的腰,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防止他会突然叫出来或冲出去。
千万别出声。
而在图书室的地面上,卡思伯特也来到月光下,那两个人叠在一起,互相亲吻着。
然后卡思伯特直起身体,分开弗拉的双腿,他们赤裸美丽的身体呈现在我们眼前,还有他们饱涨挺立的阴茎。
德吕亚的身体一阵颤抖。
他明白了。
趁这机会,我拉着他悄悄地溜出了主楼,回到宿舍。
一进他的房间,我就把他按到椅子上,说。
德吕亚,关于今晚发生的事,你记住,一定不能说出去,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决不能告诉别人。
但他并没有在听我说。
他的呼吸急促,双手一直放在双腿间。
刚才那一幕在这少年身上起了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像火一样热,带着哀求。
我惊恐地后退一大步。
天主啊……我喃喃地叹着,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德吕亚的房间回到我的屋子里。
我看到了什么啊!燃烧的情欲吗?我曾经也爱过一个男人,但我与法兰西斯之间的爱近乎于纯粹的精神爱恋,除了亲吻之外极少掺杂其他欲望的成分,爱情对我们来说就是相知相惜,就是把共同的生命献给英格兰。
而在这我看到的是什么?两个赤裸的人,在他们漂亮的躯壳下呢?是黏液、血、体液和胆汁,仅此而已。
我并没看到爱,但我相信那两个人,弗拉和卡思伯特是相爱的,否则不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而危险又算什么呢,当疯狂的爱情来临时,人类是无能为力的。
第二天,当晨祷时见到弗拉和卡思伯特,我尽量保持平常的态度与他们打招呼。
而德吕亚在看到他们时却明显非常紧张,眼中带着郁怒,手指来来回回地抠着烛台上凝结的蜡液,他的手指那样用力,几乎只一拳就可以将火焰熄灭。
对德吕亚,我很不放心。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心灵容不下太多、太复杂的东西。
我害怕他终有一天会因为无法忍受这秘密的痛苦而说出一切。
又过了一天,还是在晨祷的时候,麦特兰院长极其少见地迟到了。
当他出现在礼拜堂时,表情非常严肃,大家都在猜测可能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晨祷一结束,院长便宣布了一项命令:卡思伯特和弗拉从此时起必须待在各自的房间中,直到宗教审判团到达为止。
每个人听到这命令的反应各不相同:大部分的修士莫名其妙;卡思伯特脸色涨红,渐而发青,嘴唇紧抿着,眼睛里冒出焚烧掉一切的火;弗拉的情况正与前者相反,他脸色苍白,虚弱得快要跌倒了;而德吕亚,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说不出是喜悦还是痛苦,抑或二者皆有。
晨祷之后,我抓个机会,把德吕亚拖进房间,反锁上门。
你说了!我捏着他瘦削的肩膀用力摇晃,你这个笨蛋!胆小鬼!你说了,你毁了他们!我没有!他挣扎着。
除了你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事!你害怕了,就说了出来!没有!没有!他一步步后退,我不依不饶地紧紧逼迫,直到他的后背贴到墙壁上。
绝没有!德吕亚喊着,我以天主的名义发誓,绝没有!你发誓?!我为什么不在那天晚上就让你发誓,你……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谁?赫利、德吕亚,你们都在吗?我要和你们谈话。
是麦特兰院长的声音。
我看了德吕亚一眼,相信他会懂得我的意思:别多嘴,别说什么。
我打开门。
您好。
麦特兰院长仔仔细细地把我们两个打量一番,才走进来;我重又关上门;德吕亚把屋子里唯一的椅子让给院长,然后我们恭敬地站在他面前。
我要问一些事情,请你们如实回答,院长说,前天夜里,你们在做什么?在睡觉啊,我抢先回答,像平日一样,七点刚过,我们便就寝了。
那十一点时呢?在睡觉。
院长。
那天晚上有匹马病了,一位世俗兄弟整夜都在马厩,他看见你们在庭院里。
原来是这样!我冤枉了德吕亚,但现在的状况恐怕更糟。
不过,也许那世俗兄弟只看到我们出去,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出去呢?院长,我想那天的晚餐我喝多了汤,所以晚上需要出宿舍……赫利修士,他打断我,神说不可彼此说谎,你应该把你知道的事情照实说出。
我说的……就是事实。
麦特兰院长摇了摇头,说:那我只好请你出去,我要与德吕亚修士谈话。
院长!我叫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院长的语气里已有些不耐。
没……没什么。
我退出房间,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后,听见从房间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声音。
但似乎是知道我在偷听,他们的声音很小。
又过了半个小时,院长唤我进去。
当我见到德吕亚脸上的泪水和他羞愧的表情,当我见到院长紧皱的眉头,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麦特兰院长!我跪到他脚边,请您宽恕我吧!请站起来,赫利修士,关于那件事的全部经过世俗兄弟都已经跟我说得很明白了,我问你们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态度,你不用自责。
但是卡思伯特和弗拉怎么办?宗教审判团可能会处死他们的!院长,您不能宽恕他们吗?即使只是生命也好!天主因他们所犯的罪而毁了所多玛,又为什么要宽恕卡思伯特和弗拉呢?就在那天马病了,就在那天世俗兄弟没有睡觉才看见了一切,这难道不是天主的旨意吗?我该怎么说呢,说我也曾经犯过同样的罪,说我也曾爱上过一个男人,我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成了天主的宠儿,穿越了半个世纪来到圣加尔以见证这荒唐的一切吗?我怎么能说!我不老不死,在他人的眼中这是最大的异端,是巫术,我会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院长,我请求您,至少也要保住他们的性命!赫利修士!麦特兰院长有些激动的说,你以为我就想一心判他们死罪吗?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呀,是天主派到我身边的孩子!在卡思伯特和弗拉被囚禁的一个月后,从日内瓦派出的宗教审判团到达圣加尔修道院。
审判团的人首先和所有此事的相关人员分别进行谈话,卡思伯特、弗拉、德吕亚、麦特兰院长、我、还有那位我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世俗兄弟。
我并不恨那个人,毕竟以他的立场,把修士通奸的事情向上报告是他所能做的最正确的事了。
判决很快就做出,这让我们都很惊讶,因为这种裁判总是要审讯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才知道,卡思伯特将所有的罪都归咎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是异端,是邪恶淫荡的萨满教徒,而弗拉只是个受到他魔法诱惑的受害者。
卡思伯特这样说就等于是主动申请了一张死亡判决书。
他将被以异端和巫师的身份处以绞刑。
那时的欧洲,看到绞死什么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般的老百姓甚至是迷醉和狂喜地来看这样残忍的行刑过程。
圣加尔附近的居民中也不乏这种人;连绞首架都不用临时搭建——它矗立在那已经有快一百年了,仿佛修建它的人知道有一天会绞死个修士。
行刑的那天所有圣加尔的修士被命令留在房间中祈祷。
卡思伯特被绞死的情形是一位去看热闹(真可怕)的世俗兄弟告诉我们的:他说那时卡思伯特非常冷静,神色泰然。
很多围观的妇女看到要被处死的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都怜悯地叹息起来,但更多的人,特别是男人和孩子,向卡思伯特扔石头,叫喊着要撕碎他。
他越是冷静,人群就越疯狂,因为老百姓希望看到的是个被吓得颤抖、跪下来求饶的死刑犯。
卡思伯特激怒了他们,以至到了最后,人群几乎要冲上绞刑台。
等等,先生们!等等,我的兄弟!卡思伯特这样说,要我死!我去!我甘心情愿地去死!可是,任何人都不要靠近我,如果有人走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除了这个人,他指着刽子手,这是一件我和他之间的事。
他的表情简直就像个国王,人们被他镇住了,乖乖地看着他被套上绞索,看着他脚下的翻板被刽子手踢走,看着他被绞死。
我很高兴那世俗兄弟能把一切都告诉我。
别搞错,我不是为卡思伯特的死而高兴。
我高兴是为了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人,虽然他死了,但他就像我曾在英格兰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他们无论容貌如何,总带着自负的神气和潇洒的风度;他们的眼神里始终带着激情,嘴上永远挂着微笑;他们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温柔与刚强,温和与力量的混合物。
德吕亚很难理解我对卡思伯特的赞美。
他是个罪犯!但他为什么犯罪呢?为了爱情啊!而且他是带着尊严去死的,我们应该尊重他。
我越来越不懂你了,赫利导师。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们准备去看看弗拉。
他没有被处刑,但被革除了教籍,必须离开修道院。
我们见到他时,他已经脱下了粗麻布的修士袍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服。
卡思伯特死得其所,不会有人嘲笑他的。
我说。
这就好。
你离开圣加尔又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他苦笑,也许我要用一生去赎罪,但我忠于我自己。
逐出教门,遭受磨难又算得了什么?我将忠于我自己,不背弃自己,总有一天,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
我已经崇拜你了。
我紧紧搂住弗拉。
赫利!他说,你真是个特别的人,如果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与卡思伯特的关系,都会当我们是罪人。
别这么说。
人类的情感本身并不坏,感官欲望的行动之所以被称为激情,是因为它们牵涉到身体的变化。
如果相爱的两个人能够从年轻到年老彼此依存救助,这有什么错呢?即使是情欲的爱,不也是神灵伟大设计的一部分吗?弗拉,记住,这世间最卑微的美是多么伟大!爱德华·赫利,爱德华·赫利,他满眼湿润地看着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的,永远!天主会保佑你这样的人。
天主一直在保佑我。
*他*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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