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转瞬即逝,一晃已是1540年。
新教的势力在瑞士日益强大。
圣加尔修道院表面上同以前一样,但新思潮还是透过那厚重的石墙慢慢渗入。
德吕亚已成长为一位高大的青年,在我的教导下,他也已成为正式修士。
但十年的时光却不足以改变我的相貌。
当我现在和德吕亚站在一起时,人们总以为导师是他。
这奇异的现象自然不可能逃脱其他修士的眼睛,虽然没有人公开谈论,但他们看我的眼神随着每一天的过去而变得更加疑虑重重。
终于有一天,晨祷之后,麦特兰院长——他现在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命令我单独留下。
我站在基督受难的圣像前;院长站在祭台上看着我。
爱德华·赫利修士,我把你留下是想问你些问题。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要问什么。
是的,院长。
你来到圣加尔时是十九岁,现在十年过去了,你应该是二十九岁,但任何人看见你都会以为你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
连我都已满头白发,你却为什么这样年轻呢?我抬头看着镀金的圣像:基督的手脚被刺穿,流着血,但他的表情是那么仁慈安详。
爱着圣子、让他复活的天主,也爱着我吗?院长,我来到圣加尔时是1530年,那时我是七十九岁。
我将自己的经历讲给他,讲了那么长时间。
从我出生在肯特,与法兰西斯相爱,扶助理查三世,直到包斯沃战役法兰西斯战死。
我从未像这次那样回顾我的生命,竟发现我经历过那么多、那么大的事,那么多、那么深的欢乐与悲痛,原来在我的心中还潜伏着砾石流金的岩浆。
不过,在我说出这一切时,我所爱和所尊敬的人都死了,我的伙伴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过去的一切都从我身上消失了,而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重新站在这儿。
当我讲完这一切时,已是泪水涟涟。
麦特兰院长安静地等着我将泪水擦干。
孩子,他和蔼的说,你非常幸运,你有很多的时间,你拥有生命,你不会死——至少在我死去时,你还是年轻人。
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看到真正的历史。
可我又经历过多少痛苦呢?我说。
不,孩子,不要这样想,并不是只你一人在消受那残酷的人生。
天主给了你生命,就是要磨砺你、考验你。
而且,你不是说你的时间并未完全停止吗?对。
时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那么即使你也有一天会死的,当然,那也许是几个世纪以后了。
你本身就是历史。
赫利修士,你非常幸运,这是我要再次重复的话。
他轻轻叹着,走出礼拜堂。
我回身,重新看着圣像。
人们总是会羡慕长生的人,但谁又懂得,长生是一种天罚。
法兰西斯、理查、卡思伯特,他们死时光荣又满足,他们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
对他们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已不存在。
他们完成了愿望中的事业后徐徐死去,就像个英雄。
而我却没个完。
我离开礼拜堂,回到房间,德吕亚正在那儿。
他一见我进来,就立刻走近。
院长跟你说什么?也许是每个人都关心的事……是我自身的一些事。
那你,德吕亚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告诉我吗?我已经告诉院长了,这就够了。
我不想所有人都知道。
连我都不说吗?他喊着。
而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德吕亚,我只能说,我比你想象得要老得多,因为自己那一份痛苦的经历,我比你老成多了。
他拧着眉头,双唇在不停地哆嗦,在拼命地想着什么。
但你并不明白,他说,如果你是个鬼魂,那也是最蠢的一个。
德吕亚!他在说什么。
你,我很关心你的过去、你的秘密。
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因为我想确认,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普通的一个。
你是我的学生。
只是这样吗?他看着我,眼睛那么明亮。
我能看出他的姿态、表情中流露出来的东西,它让我凛然一惊。
我把手放到嗓子眼上,好像心脏停在那儿,我的心脏好像在喉咙里而非在胸膛里突突地跳个不停。
你明白了,你明白了。
他声音很低,很激动。
不,你错了。
我说,你不是卡思伯特,我更不是弗拉。
不不不!他叫着,站在我面前。
他现在比我都高了,我爱上你了。
可我爱别人。
是谁?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甚至那时你还未出生。
我本以为这会让他害怕,但正相反,他牢牢抓住我的手。
你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对不对?啊,我猜对了,我早该知道!那你能不能爱我。
德吕亚!我希望你爱我,爱德华·赫利。
有朝一日我会老的,有朝一日我会死的,有朝一日我会被人遗忘。
但如果你爱我,即使我死了,还会活在你的心中;如果你爱上我,即使我死了,爱情还活着。
不可能,我挣脱开他的手,死的永远死了,活的继续活着,仅此而已。
你会忘记你爱的人吗?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未来。
不需要看清啊,他又抓住我,未来是到了未来那天才需要关心的。
而现在,我爱你,从很小时起我就爱你了。
我跟那些修士不一样,我在未进入修道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了。
卡思伯特呢?他的死已经给你指出了结局。
他并没有听我在说。
他突然探身开始吻我,非常稚嫩的吻,像春天的青草一样带着单纯、质朴的味道。
我并不害怕,他说,我在这儿,头上有这块青天。
如果你爱我,不要别的也可以。
德吕亚快乐地离开了。
留下我一人怔怔地站着。
穿过他留在我唇上的吻,我感到了另一个吻,四十五年前的吻。
它冰冷、僵硬,散发出被夺去的生命最后一点光辉,一个死人的吻。
再过四十五年,我活着,我年轻。
但那时德吕亚也要死的。
自从德吕亚说出爱这个字后,许多天过去了,我没有作出任何表示。
我不想让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一直在用灼热的目光看着我,无论是做晨祷,在食堂,还是偶然相遇。
但他恐怕并不知晓对于活了这么久的我而言,很难有一种目光会扰乱我的心、那天上午,我与德吕亚为新教传播者慈温利的学说进行了一场辩论,我们两个各执一词,没有任何共识。
我在辩论时往往很认真,但事情一过,就不再想它。
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谁而是为了刺激脑力。
但德吕亚似乎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战胜我。
晚上我刚要睡着,德吕亚进来了。
这么晚,有事吗?我问。
我们的辩论还没结束呢。
哎,德吕亚,我们明天继续好吗?我揉揉困倦的脑袋。
不行,他说,我相信能说服你。
我没有办法,只好和他一起坐在床上。
德吕亚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主题还是关于‘教皇不是上帝的代表,圣经是信仰的唯一根据。
’说真的,我对此没什么兴趣,那些教会之间的争斗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边德吕亚的声音也变成了像蚊子一样的嗡嗡声。
赫利,赫利。
我被呼唤声惊醒,睁开眼,发现德吕亚正弯身盯着我。
真对不起,我睡着了。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他按住了我的手臂。
德吕亚?爱德华……他贴近我的脸,轻轻地念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这让我吃惊。
你在犯罪……我警告他。
不,爱德华,上帝那么钟爱你,如果我被你的优雅和高贵所吸引,难道就不正常了吗?本尼迪克特为修士所作的规章里面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不应怀有对肉欲的兴趣’。
但路德、慈温利都说,教士不应独身。
你怎么能用新教的规定来约束一位天主教徒。
那么,爱德华,当你还不是修士的时候,你说你曾经爱过一个人,你对他就没有任何肉体的欲望吗?那是灵魂的爱……我的每个回答都在德吕亚身上烙印上一个伤害的痕迹。
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就此罢手。
但他没有。
曾经左右早期基督世界的圣堂武士,他们崇拜东方的摩尼教和伽萨教,他说,他们在入会仪式中脱光衣服亲吻臀部、与自己的兄弟交媾……你,你不应该知道这些!图书室中的珍本羊皮纸上写得明明白白。
修士是不允许看的。
但它们就在那,而且没人阻止我,现在你也无法阻止我。
德吕亚猛烈地吻我,剥下我身上的白麻布长袍。
你真漂亮,你真漂亮。
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永远不会老去,永远年轻,就是这身躯吗?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不,他按住我的嘴唇,我们现在不要谈死,要谈爱,像谈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那样……谈最宝贵的财产那样……谈生命那样……他拥抱我、吻我、抚摸我,从额头到脚踝,从胸口到身体最私密的部位。
我不知道羊皮卷上是怎么描写圣堂武士的,那是被禁止的知识,但德吕亚显然很清楚,他对我做的一切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我们的身体纠缠,进而结合在一起,灼热似火的激情从结合的部位迸发。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烧透了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到达喜悦的顶点,在那一刻我感到的正是正午魔鬼的化身。
我觉得自己在溶解,我仅存的力量只够让我喃喃念着赞美诗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内。
当那火焰慢慢熄灭后,我们看着彼此。
德吕亚的眼中透出的是无比的惊奇。
天啊,天啊,他念着,一边直起身,胸口起起伏伏。
我随后也坐起来,披上衣服,拉住他颤抖的手。
德吕亚,你现在还可以后悔。
在做了这些之后?我要被你记住,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那你该去问永远。
德吕亚捧起我的脸,轻轻吻我。
然后他穿好衣服离开我。
看来他是对我的回答满意了,不过他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还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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