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我和德吕亚来到日内瓦。
我们扮作普通的旅行者,骑着马,走在通往城市的大道上。
让我们确信已进入新教地区的第一件事物,是一座新教教堂。
哎呀,德吕亚观察着说,建筑那么笨重,在这里面做的祈祷想必不会升天的。
说得好,我回应道,看惯了高耸的天主教教堂尖顶再看这些方石头盒子,视觉上真是不愉快。
不过,它也提醒我们已经进入了新教领土了。
要小心,德吕亚。
放心吧。
我们一到日内瓦,就开始打探塞尔维特的消息。
说实在的,这并不是轻松的工作,因为日内瓦人几乎个个是密探,和他们打交道得分外小心。
但我们仍知道了所需要的东西:对塞尔维特的审讯已经开始。
起初,法国曾派一名使者来,要求把塞尔维特交给维也纳的法庭审判。
市行政会打算批准引渡,这样就可以把对独立思想家判罪烧死所引起的公愤都扔给天主教法庭。
但加尔文反对引渡,对他来说,塞尔维特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目的,借助于他,他可以不容置疑地表明自己的教义不可侵犯;塞尔维特是一个象征,不是一个人。
通过他,加尔文可以确立他在神学上、政治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因此,在我们到达日内瓦的第二天,法国密使便只得怏怏回国。
这件事对我和德吕亚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们想的也是通过天主教法庭来挽救塞尔维特。
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
难道真的要动用武力吗?德吕亚说。
不,我摇头,那是不得已才可以用的办法。
让我们想想,虽然日内瓦没有人想救塞尔维特,但有人并不想他死。
谁?加尔文的敌人。
你要知道,加尔文是独裁者,但权力却没有大到可以不顾市行政会的地步,有很多人是想搞掉他的。
这些人反而会去营救塞尔维特,以打击加尔文的势力。
说的对,我们应该与那些人联合。
不行!不能暴露自己,我们是天主教徒,这在日内瓦是很可怕的身份。
我们可以在暗中协助他们,但首先,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怎么知道?明天有审讯,我们去法庭。
市行政会大厅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毕竟审讯塞尔维特是日内瓦的一件大事。
我和德吕亚也混在人群中。
当塞尔维特被提到法庭上时,我们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勇敢的思想家和学者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被上了镣铐,黑发沾满泥污,眼睛凹陷的象一个杯子,浑身的衣服也一条一缕的挂着。
而他对面审判席上的加尔文,却穿着整洁的黑袍,目光冷酷严肃,他有充足的食物和休息做后盾,来应对这场权利和利益的斗争。
开庭后,加尔文宣读了一条又一条罪状,用最下流和最恶毒的问题,甚至用和性生活有关的纯属私人事务来嘲弄塞尔维特;而后者,因倍受折磨和神经质的性格无法再克制自己,他开始回答那残暴的审问,粗暴地指责那些控告他的人。
我很清楚,塞尔维特受到非人的待遇,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冲着加尔文喊:你能否认你是一个暗杀者吗?我要用你的行为来证明这一点。
至于我自己,我是不怕死的。
你像一个瞎子那样在荒野里呼叫,因为复仇的欲望在焚烧你的心。
你持续不断地说谎,你是一个愚蠢的诽谤者。
你怒火中烧,要把人逼死,只有把你全部巫术留在你娘胎里,我才有可能列举你的错误。
在愤怒之中,可怜的塞尔维特忘了自己地位的无力。
他铁链锒铛,满嘴泡沫。
他要求市行政会的法官们不要定他的罪,而把加尔文,那日内瓦的独裁者,判为破坏法律的罪。
像他这样的巫师,你们不但应该揭发他的罪行,定他的罪,而且应把他从你们的城市里放逐出去,他的财产应赔偿给我,由于他的缘故,我蒙受了损失。
那些可尊敬的委员们听到这样的话,遇到这样的场面不用说是吓得毛发悚然了;因为塞尔维特胆敢对他们的宗教领袖进行诽谤。
审讯草草结束,情况对犯人更加不利了。
我和德吕亚看出几个对加尔文的讲话表示不满的人,经过跟踪,我们发现他们正打算征求瑞士其它宗教改革会议的意见。
在波尔塞克事件时,其它的团体施加的影响,解救了犯人。
好吧,我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可这样做正确吗?德吕亚问。
还能怎么做呢?可是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
半个月后,从苏黎士,巴塞尔,伯尔尼等地的宗教会议传来了消息。
你知道他们在信中说什么?德吕亚喊,‘这个人受到怎样的惩罚,全由你们明断,’瞧,瞧,他们居然这样说,他们什么都不管了!好啦,我按住他的肩膀,你最好冷静些。
塞尔维特就要死了!还有共和主义者和最高当局委员会。
在你去市行政会寻找消息时我同时也得知塞尔维特的支持者佩林已经提出了呼吁。
那又有什么用!他喊。
如果这最后一招也不行,那我们就考虑武力。
我们两个?对,两个人。
十月二十六日,市行政会以多数票判处塞尔维特被烧死。
最高当局委员会的呼吁下得太晚了,到了最后连加尔文的敌人都认为再和他对抗下去将是危险的。
我们曾想过设法从监狱救人,但连他的关押地都不知道。
到了十月二十七日,就是宣判的第二天,塞尔维特将被处刑。
查佩尔广场上挤满了人,广场正中立着一根火刑柱,四周堆满木柴。
我和德吕亚牵着马,带上所有的装备,挤在那些狂热而危险的日内瓦人中间。
上午十一点,塞尔维特被带上广场,刽子手将他绑在火刑柱上,接着将他的书稿也扔进柴堆里,并撒上引燃用的硫磺粉。
德吕亚颤抖的手摸着剑柄。
我注意到他这个动作,立刻拦住他。
爱德华……他的声音很低,但却激动的变了调。
我缓缓地摇头。
现在不救他就太晚了。
他还是努力向前挤,但是人太多了。
我跟着他,同时又拽着他。
你怎么救?怎么对抗整个广场上的数千人?我不怕死。
死了有什么用。
和塞尔维特一起死又是救了谁?可是我……我按住德吕亚,不让他动。
德吕亚,一个人的死除了带走他的生命外,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赎不回来。
我见过很多死亡,那些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
此时,一位市行政会官员对着人群朗读判决:我们判处你,米歇尔·塞尔维特绑赴查佩尔烧死,你写的手稿和印就的卷帙也一起烧掉,直烧得你的身体化为灰烬。
这样,你就到了末日,以此作为对所有可能重蹈你覆辙犯罪的人们的警告。
刽子手点染柴堆,木头上的硫磺‘腾’地窜起火焰,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是浓烟和硫磺刺鼻的臭味。
当火焰在塞尔维特周围升起时,他发出了如此可怖的喊声,许多旁观者转过身去免得目睹那悲惨的景象。
火焰盖住扭曲的身体,但痛苦的哀嚎声越来越响,直到变成一阵祈求的尖叫:耶稣,永远的上帝的儿子,怜悯我吧!这是我听到的塞尔维特的最后一句话。
不久后,火焰渐渐熄灭了,在广场中央、在灼热的余烬上,留下一堆乌黑的,烧焦了的东西,几乎和炭化变黑的木头没什么两样,一堆全无人形的胶状物,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肉体的焦糊味。
那堆可怕的东西曾经是一个有思想的尘世的动物,那堆东西曾经热情地赞颂生活,曾经那么亲切生动地和我说过话,曾经和我们一样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真理的探索上面。
而现在我看到的是灰烬,和导致这灰烬的最恐怖的人性的丧失。
那景象太可怕,所有在场的人都可能意识到烧死一位人类的兄弟是何等的不人道。
我见过很多死亡,却从未像这天那么害怕。
我摸着自己的脸,但我心里一个声音却狂喊着离开。
就在此时,我身边的德吕亚用力分开人群,向行政会官员们所在的台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