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2年的初春,就像我所经历过的那一百多个初春一样,迈着迟疑的脚步,缓缓而来。
几年前,圣加尔修道院长临终时的一纸推荐信,让我从日内瓦的宗教纷争中脱身,来到相对平静一些的洛林教区。
爱德华·赫利修士,你的眼睛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的思想能触及我们所不及的世界。
上帝既然给了你漫长的生命,一定有所意义。
透过你的眼睛,你看到的必是主希望你看到的。
我们这些人无法做到的,主一定想通过你的力量达到。
院长的遗言我还清楚地记得。
他是个好人,认为我是受到上帝的恩泽所以能拥有长生,但他怎知道,我宁愿做个只有七十年寿命的普通人;他怎知道,看见他因衰老而死,白发苍苍,我是多么羡慕。
生命的时钟在我身上旋转的这样慢,当我用二十三岁的年轻嘴唇念着主祷文时,英格兰平原上法兰西斯的坟墓上已不知落了多少卷折的叶片。
我抬起头,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子。
初春的冷风扑面而来,整个世界都在窗外,径直铺展到长天浩空。
赫利执事,主教大人请您去商议事务。
一位年轻的见习修士说。
谢谢,我这就走。
洛林红衣主教当选的时间并不长,去年才接受的教皇任命,而且二十二岁的年纪对于主教来说未免太年轻了。
这样一个人必然会培植自己的力量,而我这个受到圣加尔修道院院长推荐的人物,几乎立刻就成了主教大人笼络范围内的目标。
几百年来,洛林家族一直统治着这个地区,他们家族中的一位成为红衣主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他们通过联姻等方式渗透进欧洲各国的王室中,甚至干涉国家事务。
今天洛林红衣主教召见我也肯定是为了这些事。
我见到他时,年轻的主教正在私宅的会客室中来回踱步。
我一眼便看出来,他焦急得很。
主教大人,您有什么事吗?啊,赫利执事,很高兴您来大了。
我是有急事,非常急。
他指了指椅子,让我坐下,而他自己却依然站着。
您说吧,主教大人,希望我能帮上忙。
嗯……法兰西公主玛格丽特要和纳瓦拉国王亨利结婚了。
不可能。
您从哪听说的?这消息实在出人意料。
法国的天主教和新教之间正打得难解难分,做为天主教领袖的国王却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新教首领亨利·德·波旁!一向对新教恨之入骨的王太后竟会同意这门亲事!这简直像个谎言。
您一定是搞错了,主教大人。
这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就因为太可靠了,我才会觉得棘手。
洛林主教说,洛林自然是站在天主教这一边的。
这一点我清楚。
此时我们面临的问题是继续和新教作战,还是向他们示好。
而一切都取决于那场婚姻的真是意义——是真的要把新、旧教势力进行联合,或仅仅是一个幌子。
我认为主教大人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在事情得到证实之前,还是应维持现状。
我希望是这样。
主教年轻的脸上仍是散不开的愁云,如果我在巴黎就好了,吉兹公爵肯定会及时通知我的。
既然公爵不在洛林,那么主教大人可以去巴黎。
不行,主教摇头,一旦我离开,这里的事务就无人负责了。
那么,大人,我站起来,我可以代替大人去巴黎。
把您的信带给吉兹公爵,并把他的回信带给您。
红衣主教摸摸下巴,点点头,既然您提出了要求,我也很高兴您能这么做。
好吧,我将派您送一封信给吉兹公爵,同时会给您一份我签发的保证您安全的文件。
谢谢您,大人。
我带着主教的信和文件动身去巴黎。
三天后,我到达了巴黎北部的皮埃尔菲特。
天已经黑了,在这个小城镇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旅店叫红金顶客栈,我在那订了个房间。
晚上八点,我在餐厅吃饭。
餐厅里人很多,几乎都挤满了,大部分是当地的乡下人,偶尔会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旅行者。
乡下人总是快快乐乐、吵吵闹闹,他们把肉和葡萄酒一股脑地倒进喉咙里。
我只好把自己的饭端到角落里吃。
这时,客栈里又近来两个新教徒,从他们身上全黑的服饰可以很容易辨认出来他们一进门,屋子里的客人们突然沉默了。
我听到身后的人悄悄说,看,是两个‘蝴蝶’。
‘蝴蝶’,是当时对法国胡格诺教徒的蔑称。
两位黑衣的新教徒扫视了整个房间,只在我所坐的桌子边找到几个空位,于是他们点了菜,坐在旁边。
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毕竟我现在是天主教徒。
虽然我本人对新教徒并无成见,但我有自己的任务,还是小心为妙。
人们继续吃饭,说笑。
半个小时后,我吃完了最后一口沙拉,准备上楼睡觉。
突然,餐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夜晚的冷风吹了进来。
所有的人都自然地把目光落在门口。
那站着两个新来者。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个子很高,身体强壮,满脸的络腮胡子。
这个人的神态很傲慢,把餐厅看了一遍后,就盯着老板,似乎是在等他过去。
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更能让人发生兴趣,因为此人的穿戴华丽优雅,中等偏上的个头,金色头发,湛蓝的眼睛。
他的年龄大约只有二十三、四岁,但却气派非凡,他仰头的姿势,迈步的姿势都在无言的宣告此人的大贵人身份。
老板也似乎被两个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小跑到男人身边。
几句吩咐之后,老板将他们带到我和新教徒那一桌。
怎么?中年男人皱眉,没有别的空位了吗?对不起,先生,老板说,只剩着三个位子,而且,这也是最好的空位。
我可不想和新教徒一起吃饭。
男人说。
他的这句话让餐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他们。
您说什么!一位新教徒站了起来,但他身边的同伴把他又拽回座位上。
别冲动,我们是在天主教的地盘。
我听见他的耳语。
请等等。
那位大贵人开口了,我们就在这吃饭吧,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他们坐在我身边。
贵族在坐下时露出了剑柄,我发现上面刻着一个族徽式样的花纹。
这证实了我的推测:这个人恐怕是从巴黎来的大人物。
于是我没有立刻就走开,而是一边喝着剩下的酒一边小心观察。
吃饭的时候,新到的中年男人和新教徒不时抬起头,交换一个仇恨的目光。
但碍于贵族的面子,他们的愤怒仅停留在表面。
不久,两位新教徒吃完饭,打算离开。
他们刚站起来,男人突然拔出剑,抵住和他争吵过的那个人的脖子。
先生!您要干什么?新教徒喊。
哈!先生!男人说,您刚才侮辱了我,现在我们之间有必要解决问题,以免以后见面时纠缠不清!我没有侮辱过您!您是新教徒,居然和我一个桌子吃饭,这就是侮辱!这是挑衅!先生们。
先生们。
客栈老板跑过来,请住手,我这里是小本生意,你们要是在这打架,我的客人可就都跑啦。
先生,怎么样?男人说,为了这位老板,我们出去吧。
我为什么要听您的?是您先挑衅的!哼!胡格诺小子,您是害怕了吧,不过我可不饶您!男人握着剑的右手迅速一转,这是要战斗的姿态。
我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位贵族:他似乎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喝着酒,看来并不准备阻拦手下人的行动。
我清楚这两个新教徒并不懂剑术,否则一定会对变换姿势的举动作出反应。
他们今天免不了要受些辱骂和带些小伤口回家了。
男人动作很快,剑尖直指新教徒的前胸,他躲过这一剑,但仍然被剑柄扫倒在地。
先生们!老板又喊起来,请不要在这决斗!但已经没人听他的话了,男人第二剑迅速跟上,指向新教徒的喉咙。
而倒在地上的人没时间做保护,眼看剑尖离他的身体只有几寸的距离,此时要是没人救他,这家伙多半会被刺个对穿。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出剑,挡住了男人的进攻,同时向两个吓坏的新教徒喊,快逃!他们两个爬起来,跑过餐厅里起哄的人群,消失在门外。
先生,您阻拦我。
男人说,他愤怒的火焰现在开始向我喷发了。
我挡开他刺来的剑,不要在这杀人。
是吗?我偏要这么做!住手,贝姆先生。
那位贵族终于肯开口了。
爵爷……叫做贝姆的中年男人虽然很不高兴,还是收回了剑。
先生,贵族对我说,我很钦佩您的行为,但您知道,铲除异端是天主教徒应该做的事,贝姆先生对两位新教徒的行为是正当的。
而您,您救了他们,难道您是新教徒吗?不,先生。
我是天主教徒。
啊。
您居然会救他们?出于人道,仅仅出于人道。
人道!先生,让天主教变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美德。
唔……我想和您谈一谈。
乐意奉陪。
别舞会,我不想跟您决斗。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和和气气说话。
这个贵族想干什么?我虽然有些担心,但他已经很客气了,我也不好再拒绝。
楼上有一个房间是我的,可以去那里谈。
到了我的房间,那贵族才解下披风,他站着说:先生,我很赞赏您的胆量,因为这位贝姆先生是一位出色的剑术家。
这一点一交手就感到了。
但我并不害怕。
您的剑术高超?我有一份文件,可以保证我的安全。
哦。
贵族笑了起来,国王的文件吗?不,是洛林红衣主教的文件。
啊,我发现这贵族的表情变得开朗了,您是他的特使。
一位助手,我要把一封信交给吉兹公爵。
爵爷的身份一定是巴黎的一位大人物,我急于见到公爵,如果您能帮我引荐,我将非常感激您。
不,不用了。
他说,吉兹公爵不在巴黎。
不在?吉兹公爵现在正在皮埃尔菲特的红金顶客栈和一位手持红衣主教文件的人说话。
他盯着我,表情又自豪又高傲。
原来,您就是公爵大人!吉兹公爵伸出右手,我吻了吻。
意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主教的特使,您叫什么名字?爱德华·赫利,大人。
……这是个英国名字,我讨厌英国人,不过……算了。
您说主教有信给我?是的,大人。
我将信交给他,公爵迅速地看了一遍,一丝笑容浮上了他的脸颊。
他重新把信折起来,却没有立刻还给我,而是歪着头,盯着我,棕色的眼睛闪过很多思绪。
赫利先生,他说,我会写封回信,由您交给红衣主教。
但我有一个要求,您务必要遵守。
我欠了欠身,表示同意。
这个要求,就是当主教看我的回信时,您必须在场。
对于这个有些意外的要求,我虽然有些不解,却也没反驳。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吉兹公爵没有多耽搁,很快写回信给我。
我拿了信,便与他们分手回洛林。
而公爵的去向却是个迷。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私享家论坛(http://sixiang-jia.com)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