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茹公爵,即亨利·德·瓦卢瓦在卢浮宫占有一个很大的套房。
在这个房间中现在有一间属于我,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公爵的侍卫官之一。
我的房间在安茹公爵自己的房间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走廊。
根据我的经验,想在这个位置上,特别是宫廷侍卫的位置上站得稳,首先要了解周围的人。
我可不想再经历贝姆先生对我所做的一切了。
像我这样的侍卫,在安茹公爵身边还有三个:格吕,他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十八、九岁,还带着孩子气的幼稚;德帕农,年纪和我相仿,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花花公子;桑司朗德,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大,二十七岁,是个沉稳的人。
我与桑司朗德走得比较近,因为整个公爵套房中的人,只有他看来即成熟稳重,又性情谦和。
您的伤好了吗?赫利先生?在圣巴托罗缪屠杀一个月后,他问我。
差不多全好了。
谢谢您,桑司朗德先生。
说真的,您的伤好得可真快,这么严重的枪伤!医生也这么说。
知道您的伤好了,公爵肯定会很高兴的。
哦?这么说公爵是有需要我的时候了?那倒不是。
桑司朗德摇摇头,您要明白,我们的主人和您原来的主人关系并不好,他们一直在暗中较量。
现在,被吉兹公爵抛弃的您受到安茹公爵的重用,这已经够吉兹公爵受的了。
我笑了起来,原来我已经在为安茹公爵效力了。
是啊,再说公爵也的确很看重您。
我很吃惊。
我不过是……想想吧,赫利先生。
公爵每天都让医生报告您的恢复情况。
哦……这让我有些担心。
安茹公爵与我素昧平生,这么关心我,实在让人无法开心。
自从我到了法国,给予我‘关心’的吉兹公爵和贝姆先生也正是抛弃我和伤害我的人。
第二天,得知我痊愈的公爵召见了我。
果然像桑司朗德所说,他并不是因为有事才惦记我的。
我们在公爵大客厅里的谈话全都是东拉西扯。
不过也正是在闲谈中,能让我更仔细地观察公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茹公爵讲起话来跳跃性很强,刚刚还在说法国和西班牙的政治局势,下一秒钟就突然谈起巴黎的香水制造来了。
不过既然是他说我听,我就得忍受这种信马由缰。
安茹公爵的表情总是很丰富,虽然一般人并不这么觉得,我能注意到是因为我盯着他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就是天主的闪电,是证明天主神性的东西。
这种眼神,有时候像一缕阳光或者一下抚爱那样温柔亲切;有时严肃得像在审问或者可怕得像在威胁;有时像一把猛然出鞘的匕首的锋刃一样锐利刺人。
可是,这种眼神除了在他一生中重要的时机,并不活跃,经常停滞不动,仿佛想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想法。
安茹公爵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尖细修长,白得像雪花石膏一样。
而这双手比那眼睛更容易透出心里头的情感。
在没什么事的时候,那双手总是规规矩矩地交叠在一起,而一旦激动起来,那双手就会挥舞起来,因而常常伤了自己。
如果让我说,我会觉得公爵身上有一种女人气。
无论是他上过妆的、秀丽的容貌也好,还是他的眼神和双手表现出来的神经质也好。
但这种稍微的女性气质并不让人讨厌。
我是从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一百多年后这种气质在法国渐渐让位给更中性化的风尚。
而风尚这种东西,就像一个年轻的女人,让人捉摸不定。
当我在安茹公爵套房里养伤时,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几件事:查理九世国王在圣巴托罗缪屠杀后精神一蹶不振,有时在走廊上看到他,觉得国王的脸苍老的像个老人,而其实他只比安茹公爵大一岁;纳瓦拉国王被囚禁在宫里,受到国王和玛格丽特公主的保护暂时性命无忧;公主的身边出现了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显然是她的新情人;吉兹公爵纠结贵族们成立了天主教神圣同盟,公开对抗一切新教徒和胆敢袒护新教的人。
来年二月,一队波兰使节秘密进入巴黎,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他们首先会见了国王、王太后。
卢浮宫里的人纷纷猜测,波兰人是想从法国的王子中选一位做波兰国王。
而现在法国的王子有两位:安茹公爵和他的弟弟阿朗松公爵。
我想后者被送去波兰的可能性会大些,因为王太后凯特琳很喜爱安茹,不会让他离开巴黎的。
但国王那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我不想离开巴黎,所以希望去波兰的会是阿朗松。
波兰使节和国王的密谈一连进行了好几天,这让大家生出了很多疑虑。
我打定主意,只要安茹被选中,我就辞职。
那天我准备将自己的决定和公爵谈一谈,但在公爵的套房门外,我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请您后退,德帕农先生。
这是公爵的声音,一贯的高傲,但不知怎的,多了一些颤抖的尾音。
别装了,公爵。
这是那个轻佻的花花公子的声音,您害怕去波兰,您的臣民将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子,那儿的天气冻死人,您细嫩的皮肤要完蛋了。
放肆!哎哟!您在巴黎是个人物,但一到波兰,您就只是那些蛮子的傀儡。
您以为谁会凭白跟着您去那个鬼地方,格吕?桑司朗德?还是那个您刚找回来的赫利?去波兰的将是阿朗松!哦!您相信王太后不会放您走。
但您别忘了,做决定的是波兰议会和国王、您的哥哥查理九世,他恨您!住嘴!德帕农!心虚,您多心虚啊!因为您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国王有多恨您,亨利·德·瓦卢瓦……放开我!德帕农先生!瞧啊,您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对,我忘了,您的家族有发疯的因子,您家族的成员都死的离奇,就像诺查丹玛思预言的那样……在门外偷听的我觉得德帕农太过分了,即使安茹公爵不是王族,这样侮辱一个家庭也是卑鄙的行为。
我后退一步,然后一脚朝门上踹去,整扇房门猛地敞开。
按住公爵肩膀的德帕农吓了一跳,他看见我,叫了一声,随后瞪了我一眼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
我关上门,回身看着安茹公爵。
他已经坐到椅子上,头低垂着,棕色头发遮住了脸。
公爵……我没允许您进来,赫利先生。
他的声音很平静。
装得很平静。
请原谅。
公爵,但我觉得德帕农先生如此不敬……这跟您没关系,请走吧,赫利先生。
我默默地望着他,退出了房间。
下午,我遇到桑司朗德,把德帕农的事情跟他讲了一遍。
难道安茹公爵会害怕他吗?对啊。
桑司朗德温和地说。
对?!他们一个是公爵、法兰西王子,一个不过是个侍卫官。
……但现在德帕农最受宠啊。
嗯?您难道不知道,安茹公爵喜欢男孩子吗?我摇头。
桑司朗德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
只是大概听说过一些传闻而已,原来安茹公爵是这样的人。
您别把他当成是一个东方国家的君主,后宫里装满女人、少年和阉奴,他笑着说,公爵倾慕漂亮的男人,因为他自己比谁都美。
他喜爱德帕农就像我们会喜欢自己的弟弟一样。
可我觉得德帕农不值得喜欢。
他?他只是从公爵手里骗钱罢了。
那就应该阻止他。
算了吧,赫利先生,桑司朗德一手按住我,我们并不比他强,您以为是什么让公爵对您动了恻隐之心?您的相貌啊,您年轻、英俊、有贵族气质、知识丰富、又使得一手好剑。
他摊开手,就是这样。
原来我的人道,我救新教徒时的勇敢都及不上我的相貌!我也希望人们喜欢我,因为我不想孤零零的体验自己的忧苦与欢乐,但我希望他们喜欢我的精神、我的知识、我的灵魂,而不是相貌。
相貌算什么!它可以漂亮二十年,美二十年,然后呢?一堆灰烬。
我要和公爵谈一谈。
我说。
赫利先生?如果仅仅是因为外表他才救了我,那我就走。
第二天晚上是我当班。
安茹公爵走进房间后,我也跟了进去。
他并没有发现我,直到他解下披风,回过身,才看到我正在他面前。
赫利先生,我说过,未经允许,您不能走进这里一步。
我想和您谈些事情。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明天?明天我也许就走了。
您走?他终于肯集中精力在我身上了,谁允许您走的?我自己。
呵,可笑。
您在卢浮宫里,是我的臣子,您的命都是我的。
恰恰相反,现在我不仅是我自己的主人,我还掌握着您的生命。
公爵,您的剑术比我差很多呐。
安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他还是坐下了,说:好吧,您为什么突然要走。
吉兹公爵重用我是因为我的学识,那么您呢?公爵?安茹眯着眼睛,我救了您的命,赫利先生。
非常遗憾,我现在宁愿您没那么做。
那我该让您去死吧,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因为德帕农?跟您有什么关系?不。
不是因为他。
我离开您,是因为您的懦弱。
您说我懦弱?安茹公爵脸色一下子变成铅灰色,他捏紧自己的手指,只听见手指的关节被捏得咯咯直响。
他用惊慌的眼光望着我。
是的!我严厉地说,您胆小怕事,一个宠臣的威胁就可以控制您;您毫无主见,即使心中憎恨吉兹公爵还是会做他屠杀的帮凶;您生怕被人发现,从不正大光明地行事……您懂什么!他咆哮着,在那些政治和阴谋里,它们的动机隐藏得那么深。
我知道:如果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对不对?我全明白。
但您的尊严呢?它在哪里,我看不见。
安茹公爵的眼神呆滞了一下,他倒回椅子里。
尊严?如果人都死了,尊严值几个钱?要不是我这么懦弱,您以为我的哥哥查理九世,我的弟弟弗朗索瓦,这两个最恨我的人,会给我现在这样的自由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唇激动得发抖。
这个人,他生在那么一个家庭,处在那么一个位置,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每一种面貌,每一种情感。
他不过才二十一岁,他的自尊心受着怎样的苦苦折磨。
行啦……安茹轻轻地说,我原谅您的无礼。
您年轻,您有知识、有智慧,您的剑足以保护自己,而您不是一位王子。
您很幸福。
他的话让我觉得即凄凉又酸楚。
那么您呢?您不幸福吗?您是王子,也许有一天会当上国王。
我?安茹公爵笑了起来。
笑声低沉,听上去阴森可怕。
凡是感到青春、信念、爱情、生命在自己心里跳动的人,都宁可听哭声,也不愿听这凄惨的笑声。
我怎么可能……公爵的话突然被掌门管的通报声打断。
王太后驾到!我吃了一惊,忙说:我告退了,公爵。
从昨天和桑司朗德谈话得知,王太后对公爵身边的宠臣都很仇恨,我可不想让那位有毒蛇夫人之称的女人把我记在心上。
来不及了。
安茹公爵似笑非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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