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凯特琳·德·美第奇那一年已经五十三岁了。
她与亨利二世一共生了四个王子:幼年去世的法兰西斯二世,现在的国王查理九世,安茹公爵亨利,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
凯特琳王太后身材矮胖,自从丈夫去世后到现在的十三,她总穿着黑色的丧服。
这个习惯一直到死都未曾变过。
太后爱她的丈夫,绝对不许任何他人染指瓦卢瓦家族的统治地位。
为了这,太后杀死了预言王室灭亡的预言家,据说她还毒死了一个又一个反对者。
但这次我见到的太后,只是一个竭力压制着激动情绪,甚至有些愤怒的母亲。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我,但根本顾不上等我行礼,她直直走向她的儿子。
安茹公爵比他母亲还焦急,伸开手臂,用变了调的声音问:是谁?太后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公爵,双手抚摸着他的脸。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是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无比怜爱,却又似压抑在心底的火焰。
任何一位母亲在心爱的孩子被夺走时,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么说……安茹慢慢蠕动着嘴唇,是我……我一直在跟他说,不能派你去,但是没用,他铁了心,他说波兰议会做出的决定不能改变……我明白了这对母子说的是什么事:安茹公爵被选中作波兰国王。
王太后口中的‘他’是指查理九世。
但显然,公爵不想要那顶王冠。
安茹的眼睛在闪亮,嘴角显得很脆弱,那漂亮的脸上,肌肉在不停地抖动;他内心深处肯定正在绝望地反抗——这难道不能改变了吗?难道那不能改变了吗?能不能推迟?他说。
比如明年再……不行,太后摇头,两个月之后就会举行加冕典礼,然后就去波兰。
两个月!两个月!公爵绝望地喊,您不爱我了吗,母亲?您要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作决定的不是我,孩子,是你哥哥……啊,我的哥哥!安茹公爵扯着秀发,他恨我!我巴不得我死!他就是要我去送死!亨利,亨利,王太后唤着他最心爱的儿子的名字,我的孩子,瓦卢瓦家族没有人会屈服于命运的摆布,去波兰不是流放、不是判刑,你有一天会回到这儿,回到巴黎。
公爵吻着她的手。
母亲,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安静的呆一会,我要好好想想。
他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关上了门。
太后站在门外,仿佛要看穿似的紧紧盯着那门。
然后她转身,慢慢坐到刚才她儿子坐的那把椅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孩子啊,他们的母亲为了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一位母亲嘴里,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像凯特琳王太后这样一位有着阴暗内心的女人嘴里,是一句可怕的话。
是的,我慢慢的说,这些孩子,为了他们,任何一位母亲都会牺牲自己。
王太后并没有期待一个回答,但我的话正说中了他没出口的心事,于是她用那凌厉的目光望着我说:为了他们,一位母亲已经牺牲了一切!她粗重地喘着气,脸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紫。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会突然中风昏倒,但太后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她才开口说;您是谁?爱德华·赫利,公爵的侍卫官。
哦……您爱他吗?我是指,您爱我的儿子吗?我吓了一跳,丝毫不掺假地吓了一跳。
我知道她仇恨那些夺走她儿子的男人,现在她这样问我,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太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说:我讨厌那些围在他周围的男人,全是为了权势和金钱。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安茹去波兰,我不可能跟着他,我绝不能离开法国。
但必须要有人能像我一样以强大的力量陪伴他,支持他。
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了。
她继续说,我希望您爱他,赫利先生。
您要替我保护他,帮助他,说服他,甚至必要时牺牲自己。
我再问一次,您爱他吗?我摇了摇头。
但太后的表情未变,那么,您从现在起,就要学着爱他。
她的眼睛直视着我,那目光就像是一只雌狮一样,锐利、可怕、直透人心。
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自己也曾有这样的眼睛。
回答我。
是,陛下。
好的,先生。
太后点点头,我现在有话和公爵说,您先回避一下。
我行了礼,向门口走去。
正当我开门时,太后突然用威胁的语气说:记住您答应我的话,赫利先生。
如果您胆敢违背我的命令……她没有说下去,但我已非常清楚,她许给我的是灭亡。
我看着她,我们的目光交错斗争。
这个女人可以不记任何代价来换取安茹的幸福,而我是否就因为她的不记代价来说服自己去爱一个人;我是想屈服于她,还是想看到起我屈服的后果。
3月,新波兰国王的加冕仪式在巴黎举行。
为安茹公爵加冕的是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
当王冠被戴到安茹头上时,这两兄弟间交换了一个仇恨的目光,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公爵的眼泪快流出来了。
他强忍着痛苦,转身面向人群。
典礼官的声音响起:德·安茹公爵,亚历山大-爱德华-亨利·德·法兰西,加冕为波兰国王。
波兰国王万岁!那身镶满珠宝的华丽礼服安茹穿应该是很漂亮的,但头一次,这件礼服居然还没有一身便装来得光辉灿烂。
遮掩这光辉的,正是新国王脸上弥漫的阴霾。
加冕仪式结束后,在卢浮宫公爵的房间,我和几个仆人正忙着为波兰国王脱下繁重的礼服。
很多公爵的仆人一听说去波兰便以种种理由辞职,年纪大的就告老还乡,年纪小的就说父母离不开,有的干脆就不辞而别。
原来最高等的四名侍卫官也只剩下我一个。
要不然也不至于要用那些下等仆人来服侍更衣,笨手笨脚的。
但国王本人似乎还没注意到。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苍白,像尊雕像。
我于是停下手,把仆人打发走,关上门。
陛下。
他愣了半天,目光才落到我身上,紧接着一声叹息,说:多么可怕的称呼……陛下,您是国王,拥有无上崇高的权力,应该感到幸福。
您不应该唉声叹气。
幸福,他凄惨地笑着,您看看我还哪里有幸福。
陛下,您比我们、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幸福得多。
您不用为生存担心,不用为每一顿饭担心……他挥手打断我的话。
我并没有您幸福,赫利先生。
您没有国家的重担,您没有王室的责任。
您是自由的,自由得像空气,像小鸟,像云彩……自由,您懂得这个字眼所包含的幸福吗?您要去就去,要来就来,您离开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而我,我没有自由,因此我总是唉声叹气。
我望着这位国王,不久前的安茹公爵。
他突然成熟多了,也忧郁多了。
这种形容词不适合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二十一岁,应该是像法兰西斯和德吕亚那样热切地追求冒险,追求爱和幸福的年龄,最美、最好的年龄。
我握住他的手。
这动作要冒很大的风险,他大可以判我不敬的罪名,但我只要说出下面的话,不仅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会让他成为我的同盟者。
陛下,我可以和您去寻找那些幸福,快乐,甚至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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