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季,天气出奇的清冷。
这种美丽的气候会让人相信那凋零的大自然并没有死去,只是睡著了。
树木可以活上千年,它们一睡就是五个月;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冬天,对它们来说这仅仅是夜晚。
大自然在秋天并未死去,它睡著了;大自然在冬天并未复生,它醒来了。
只有到我们的地球真正死去,大自然才会死;到时候它将跌落在混沌中,死气沈沈,悄然无声,没有树木,没有鲜花,没有歌颂它的诗人。
从夏龙到巴勒杜克的路上,一大队人马正在夜间行进。
队伍中心是一辆銮驾,简直就是一个大房子,车下装著四个轮子;车内铺满锦缎,外壁挂著绣帷。
内部空间分成两部分,大的占四分之三面积,装饰华丽;剩余的靠近门的地方是外间,只能容下两个人休息。
这个队伍就是护送新波兰国王亨利去华沙的护送队。
走夜路是不得已,因为路上能住的城堡太少,行程安排又太紧张了。
这让国王很不满。
但他也没什麽反驳的余地,毕竟周围尽是些言语不通的波兰人,而亨利的权力,我们知道,受到波兰议会的限制,可不像法国国王那样可以为所欲为。
於是一到了夜里,他就只有回到銮驾里睡觉。
这晚我睡在外间,那里的墙壁没有里面厚实,地上也没有那麽多绒垫子,躺上去又冷又硬。
我把两只小狗抱在怀里取暖。
在我终於觉得自己能睡著时,突然听见里面房间传出几声惊叫。
我推开小狗,一骨碌爬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闪著昏黄的灯光,国王躺在床上,一只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挥舞著,另一只手扯著床幔,嘴里还在低声叫著:滚开!滚开!我松了口气。
我们新的波兰国王在做噩梦呐。
我走过去,俯下身,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
陛下!请醒醒!啊……!他叫了一声,然後眼睛的焦距落到了我身上。
爱德华.赫利先生?您怎麽在这?我听见有声音,就进来了。
这是什麽地方?我看他的脑子出问题了。
陛下,我们在从法国到波兰的路上。
啊!他又叫了一声,不过伴随著恍然大悟的是一阵痛苦的表情。
对、对,我们去波兰,去波兰。
然後他一下子又倒回床上,万分沮丧的看著天花板。
显然,他对於巴黎和法国王位仍是念念不忘。
我翻身坐在他旁边,伸手摸他嫩滑的脸。
他躲开了,但没说什麽。
我停了停。
他脸上带著份敏感脆弱,双唇在不住地哆嗦,那样子很是诱人。
他拧著眉头的样子也不像在责备或制止我。
我又伸手去摸他的眉骨,那秀丽的眉毛光洁如缎,棕色的卷发覆在额头上。
小可怜。
去他的可怜。
这是事实。
去他的事实。
那为什麽陛下的脸是湿的?那是纳尔西斯的口水。
他把责任推给了正在他脚边看著我们的狗。
好了。
您就说了吧。
您哭了。
一位国王被自己的噩梦吓哭了。
我继续摸著他的脸。
放开!他终於开始看著我,眼睛里在冒火。
他在生气。
陛下!我缩回了手。
他半撑起身体,盯著我。
但不一会,他就觉得累了,颓然地倒了回去。
哎!他叹息著,我梦见我哥哥来杀我。
国王不喜欢您,但他不会来杀您。
还有我的弟弟。
他继续说。
阿朗松公爵。
不、不,他也不会杀您。
他们都恨我。
我哥哥恨我窥伺王位,我弟弟恨我登上了波兰王位。
但他们不会杀您。
国王陛下下不了手。
我们都知道查理九世心软,除了在打猎的时候,他也怕见到血。
还有阿朗松,他不依不饶地说,我死了他就少了一个竞争者,是啊,我一死这波兰王位就是他的了。
不。
陛下,您怎麽不明白,他现在是不会这麽做的。
现在不会。
哼。
阿朗松想要的是法兰西的王冠。
只要你在波兰,如果现在查理九世国王有什麽不测,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便是他。
如果我是阿朗松公爵,与其监视一位远在华沙的没有继承权的兄弟,不如推翻正在王位的人。
啊,啊,他的眼神开始有了点变化,我的弟弟佛朗索瓦、阿朗松公爵,他以为那麽容易就能推翻查理吗?何况还有洛林三兄弟和纳瓦拉国王亨利.德.波旁呢。
怎麽样?您心情好点了吧。
我把被子重新拉到他的脖子下面,您起码应该记住,王太後是您坚定的同盟,她会想办法让您回到法国的。
您说到我心里去了,爱德华.赫利先生。
啊,太後,是的是的。
他安心的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
我轻手轻脚的後退,心里想著他最好一睡到天亮,不要再让我半夜起来。
这时他却再次睁开了眼睛,看著我,什麽也不说。
陛下?赫利先生。
陛下有什麽吩咐吗?我想这样的夜晚外面够冷的吧。
我不得不忍住笑,回答。
是的。
那我特许你在我的房间里睡觉。
谢谢,陛下。
他听到我这句话後便闭上了眼,不再管我了。
我看了看这间并不宽敞的车中房间,除了那比地板高出一尺的床以外──它已经被国王占据了,我大概只能和纳尔西斯一起躺在床旁边的软垫中间了。
我伸手把纳尔西斯赶到一边去,然後抓过靠垫枕在脑袋底下,再把地上的毯子拉过来盖住身体。
房间很暖和,这让我感到满意,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我却睡不著了。
而且纳尔西斯似乎很不高兴我占据了它习惯的位置,总是用它的鼻子顶我。
我无事可做,抬起头,看著年轻国王的睡相。
他蹙著眉,似乎这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但是他仍然是欧洲最美丽的国王,虽然他本人并不想要这王位。
刚才摸他的脸的时候觉得仿佛摸的是婴孩的皮肤,我的手上现在还带著芬芳的香料味。
他漂亮的棕色卷发垂在苍白的额头上。
跟一般的美男子不同,他不仅知道自己的美,也懂得如何显示自己的美。
我有些理解为什麽凯特琳王太後会独独宠爱这个儿子了。
马车不停的颠簸著,我也越来越悃。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我终於艰难地进入了梦想。
我梦见我终於又见到了法兰西斯和理查和德吕亚,他们跟我说他们一直想念著我。
我张开手,想拥抱他们,但是却什麽也没有抓到,等我回头,发现他们被一些浑身冒著火光的人抓走了。
他们一边挣扎著,一边喊。
救救我,爱德华.赫利!爱德华.赫利!啊!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天还黑著,跳动的火光映照在眼中。
是的,我做了个梦。
那些人,那些我爱过、崇敬过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他们只能在梦里存在。
我痛苦地蒙住脸。
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一种就像是被扼住脖子的人发出的低沈、短促的声音。
救我……是国王。
我扔掉手里的被子,扑到他身边。
他脸色惨白,浑身是汗,眼睛紧紧闭著。
他一直随身带著的十字架项链缠在他脖子上,勒出了一道红痕。
当然,这不会要他的命,如果他有什麽意外,也是被自己吓死而不是被勒死。
我把项链解了下来,放到桌子上,然後按住他的肩膀,大声喊他的名字。
当我把他从恶梦中唤醒,已经是三分锺之後了。
啊,啊。
他大口喘著气,想坐起来,但这场梦显然比刚才的那个更危险、更急迫,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体力。
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陛下。
梦、梦……他喃喃的念叨著,眼睛并没有看著我,查理要掐死我、阿朗松要掐死我、纳瓦拉、吉兹……他们全都要我死!那是梦,陛下!还有洛林主教、梅茵、还有蒙庞西埃夫人……陛下!陛下!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没想到他细瘦的手指却有那麽大的力量。
您也要杀我吗?不,陛下。
我尽量轻柔地摸著他的脸和额头,就像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
不,我不会杀您。
因为我跟您说的那些人没一点关系,我只是凭自己的意志做事。
而且我是爱德华.赫利,这个世界上最独特、最自由的人。
他的目光渐渐不那麽狂热了,他慢慢平静下来。
您?赫利先生,您得不到自由了。
怎麽说?您看到了我,所以您必须失去自由。
即使在虚弱的时候,他也照样可以发挥他的王权带来的威严。
看到了您?看到了您的脆弱、胆小?没有人可以坚强得像一块顽石。
但脆弱这个词在国王的词典里不存在。
啊,我可以当我什麽都没看见,可是您依然还是脆弱的!住嘴吧!我不想听!他甩开我的手,头转到一边去。
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脖子上勒出的痕迹,也清楚的看到他突兀的锁骨,还有汗津津的胸膛上因为生气一鼓一鼓的骨头。
他太瘦了,没有一点国王应该有的强壮。
可怜的人。
您说什麽?!他回头看我。
我说,您已经陷入王室的纷争里再也无法脱身,就像掉进泥沼里的人一样,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有什麽办法呢?我是国王,而一个国王……他盯著我的眼睛,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亡。
他看明白这点了吗?我想。
我又摸著他的脸,这次他似乎习惯了,并没有躲开。
然後我抚摩他的勒痕,他缩了缩,似乎是有点疼。
可怜的人。
我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同时嘴里说。
请宽恕我,陛下。
啊……他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我们到达华沙时,已是五月。
远处就是夕阳下的轮廓鲜明的城市,腰带似的围墙和巨大宫殿。
那宫殿就像一只蹲伏著的狮子,气喘吁吁的城市匍匐在它的爪下。
第一天里是接见时的狂欢,非常热闹,但国王却一直愁眉不展。
一旦狂欢结束,偌大的王宫里顿时冷冷清清。
我这天很累,职务刚一结束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睡下,但没多久,传来轻轻地推开门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国王站在门口。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私享家论坛(http://sixiang-jia.com)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