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3年。
我到巴黎十一年了,和以前一样,那个所有我身边的人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这次摆到了亨利面前。
十一年了,我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你为什麽不会老呢,赫利?终於有一天,亨利问我。
他三十二岁了,虽然他依然很漂亮,但已不再是那个会让我心头一动的脆弱的、可怜的孩子了。
你身上有著什麽样的秘密?亨利,这些秘密影响到我的生命。
既然会影响到你的生命,就应该让这些秘密变成我的秘密。
他那乌黑发亮的眼睛热切地看著我。
不。
我摇头,那太危险。
危险?我是国王。
我不怕,能有什麽危险。
那不是进监狱的危险,也不是生命的危险。
那是你看到天堂就在眼前,却永远都触不到的危险;那是一旦真的拥有才会发现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的危险;心灵的危险。
但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我什麽都不怕!於是我贴近他的耳朵,说出了那几个字。
亨利惊呆了,半天,他紧紧抓著我的胳膊,说:你一定见过很多人吧。
是的。
也爱过很多人?我爱过很多人,也有过很多朋友。
那我呢?你会把我忘了吧。
不,不会。
我搂住他。
不是我把他忘了,是他飘离了这个世界,而我又走不出这个世界。
是他飘离了我。
在天空下、大地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在任何人心留不下一点痕迹。
就像我们不远处花园池塘的水面,到处是满满的,一滴水落进,另一滴水离开,水面却哪都不缺,也没有少了谁,一滴水也不缺。
这年底,弗朗索瓦患上重病,健康愈加恶化,精神委靡不振。
王太後非常担心。
这个家庭的孩子似乎命都不长,法兰西斯二世十六岁,查理九世二十四岁就死了。
弗朗索瓦的情况也很不妙。
亨利偶尔会去看望他病重的弟弟,但他也会在暗地里说:他病了也好,不用担心他会搞阴谋诡计了。
冬天就这样惨淡地过去了。
1584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弗朗索瓦的病情突然恶化,生命垂危,王太後一直守在她儿子身边,但她的另一个儿子亨利,却对此无动於衷。
是啊,他是我的弟弟,一生都在仇恨我,阴谋推翻我。
我现在不过是行使一下小小的报复的权利。
亨利用说笑掩盖了心中的怒火。
他的报复心和他的积恨是成正比的,越是恨,就越想报复,越想报复,也就越加恨。
弗朗索瓦又熬了几天。
一天夜晚,卫兵慌慌张张通报他死亡的消息。
我立刻给亨利披上外衣,陪著他来到弗朗索瓦的房间。
王太後已经在那里了。
她跪在地上,握著死者的手。
亨利看到这一幕,眼泪顺著双颊流下来。
我松了口气:毕竟是他的亲人,他还是爱他弟弟的。
但不知怎的,亨利笑了起来,开始是小声的,後来笑声越来越大。
这吓坏了在场的人,王太後起身拉住亨利的手,路易斯王後拉著另一只手。
你怎麽了,我的孩子!王太後惊恐的说,你怎麽了!你在笑!不应该笑,不应该高兴,我的孩子。
你的弟弟死了,王室唯一的继承人死了!那又怎麽样!亨利说,我应该哭泣,是吗?但我不喜欢他。
爱我的兄弟,为什麽我要爱他?哈哈哈!是不是您在开玩笑! 他说著说著,苍白的脸上升起了一片兴奋的红晕,他呢,他爱我吗?您呢,您爱我吗,在权利之外您爱过我吗?除了赫利之外,是不是还有什麽人爱过我?不,不,我不爱我的弟弟,我只爱我自己。
您听著!我只爱我自己!说完这句话,亨利因为极度亢奋,昏了过去。
把国王抬回房间。
王太後颤抖著命令。
我於是抱起亨利,路易斯王後命令传唤医生。
我们回到了亨利的房间。
好在他只是精神紧张,医生只让他好好睡下,并让我们点燃助眠的香草。
路易斯王後看著了无生气的国王,又看著我。
她的蓝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亨利刚才的话刺伤了她。
难道我不是爱他的吗?难道我不是甘愿站在他和悬崖之间的吗?!陛下……我多麽可怜啊!王後捂著脸冲出房间。
那一夜我一个人守在亨利身边。
其他人都在忙著死去的弗朗索瓦那边的事情。
我很害怕亨利会像他哥哥查理九世一样最後变成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五个小时之後,亨利醒了。
赫利?我在。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
弗朗索瓦死了?是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死了,这个家族要完了……慢慢地,他向我展开双臂,爱德华.赫利,你是唯一因为我而爱我的人。
还有王後。
什麽?路易斯王後,她爱你。
……已经太晚了。
说完,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亨利,亨利。
我吻他的脸,他的眼泪,别这样,不要哭。
你的灵魂在受苦,但你要知道,还有更多的肯定也在受苦的灵魂。
你的灵魂?我的灵魂。
它受过很多苦吗?它受的那些苦能和我的相比吗?是的,很多苦。
比如说?死亡。
天主啊!你死过?!死过。
你知道吗?死亡是怎样用它贪得无厌的牙齿在肌肉里,在流动的血管下面,发出咯咯的响声。
虽然我活过来了,但死亡的感觉却保留在思想里,腐蚀著思想;在心脏里生长,最後把心脏胀裂。
爱德华.赫利,你是真的活著吗?我把他白皙的手放到胸口。
心跳。
我感觉到了。
你活著!我活著,不会死。
那些啃食你灵魂的痛苦,我必须一个不剩地咀嚼并咽下去。
你说的对。
亨利说,我受过再多的苦,有一天也都会忘记──我死的那天。
但你不同,可怜的爱德华。
他吻著他的手和我的胸口。
我回给他更灼热的吻和抚摸。
当我们的身体结合,达到最高潮时,卢浮宫响撤弗朗索瓦的丧锺。
第二天我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一睁眼,看到的是亨利的後背。
他坐在床上,披著睡衣。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我抬起头,看到王太後,王後,几位大臣。
我的天主!陛下……我想起来,却被亨利一把按了回去。
好好躺著,别理他们。
他说。
我只好躺回去,尴尬地听他们谈话。
陛下,说话的是王太後,您不能这麽做。
亨利要做什麽?我心里问。
母亲,规定您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但这决不行。
决不能选一个新教徒的王位继承人。
新教徒?纳瓦拉国王吗?但我是国王,继承人由我按照规定指定。
亨利平静地说。
但您是我的儿子。
王太後说。
我是您的儿子,您说的对。
但法国国王不是您的儿子,法国国王没有兄弟,法国国王没有母亲,法国国王只有臣民。
法国国王不需要感情,他有意志;他用不著别人爱他,不过他要别人服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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