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25-03-30 09:05:22

十年过去了,奥莉娅已经三十八岁,也许正因为她是三十八岁——这是一个女人的最后的黄金时代,她正在她已经消逝的青春和未来的衰老之间——她还是那么美丽,她还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但她还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

并不需要我告诉她,她可以梦想,把蛛丝马迹串连成一个结果。

她意识到了我的秘密。

我装作不知道她每天隐含着惊讶和迷惑的目光,也不注意她话语里隐隐的不安。

我是她的丈夫,希望尽可能长的维持我们的关系。

时局很昏乱,法国仍在和德国纠缠不清,而国内人民的生活愈发困难。

也许会有场战争,我说,还有大概十年的和平。

十年。

奥莉娅说。

她坐在窗边,望着天空。

她的手里拿着一本给瑞诺的图画书。

十年……她没有想到战争,她想的是:十年后她差不多五十岁了。

街对面的树荫下,一个吉普赛女人在唱歌。

歌声低沉、忧郁,充满了我的胸膛。

你听见了吗?我问,同时抓住她的手。

听见了。

她躲开我,就像躲开瘟疫。

那女人的歌声在我们心里回荡。

奥莉娅。

我突然说,你不再爱我了吗?她回答,我不知道该怎样爱你。

变的人是你。

我轻轻说。

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

一个年轻的男人,英俊的脸上鲜有皱纹,削瘦而强健的身体不知疲劳。

多少年了,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他甚至无法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人正在悄无声息地衰老。

我坐到她身边。

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你说的对。

她伸出手,用指尖抚摸我的头发。

那么,现在的我比以前少了什么呢?我甚至一点都没变,漂亮,高贵,这些品质不都还在我身上、一个都没丢吗?一个也没丢,的确。

不是你缺少了什么,是你比我们多的东西。

难道我居然还有什么比你们更多?我苦笑一下,对,我有比你们多的东西,我比你们有更多的痛苦。

这不是因为你的原因,她说,我明白,不是你的过错。

奥莉娅,你真的明白吗?我活了很多很多年,快五个世纪了;我不会死,除非到了命定的那天。

她哆嗦了一下。

我猜得到。

所以你不爱我了?只因为我是一个不会死的人?不,奥莉娅,我会死的,总有一天,像你们所有人一样。

……我曾经爱过你,多么深的爱啊。

但现在……现在?你不会死,所以你不知道。

那些用生命发誓爱我的人,他们的生命短促,只有一次;他们的生命才那样宝贵。

但是你,你可以活上千千万万个人的生命,你为他人所作的牺牲便算不了什么。

你当然可以用生命发誓,但一个不会死的人,这种誓言一点价值也没有。

她的语气平静。

她已经不再爱我了我明白了,就像很久以前我曾意识到的一样。

这是一种天罚。

我搂住奥莉娅,吻她的额头。

你说的对,我太特别了,不值得爱,不应该占有你的心。

那么你可以走,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一旦你忍受不了我,你就走吧。

走?她重复说,眼睛看着正在地板中央玩耍的瑞诺。

维塔利安,年轻的艺术家。

奥莉娅是他的资助者和保护者,当然,也是他的情人。

我妻子的情人堂而皇之地进入我家,倒也没给我带来太大的困扰。

这是奥莉娅的权利,我已经答应过她了。

我甚至可以和维塔利安自在地交谈。

您是版画家?我问。

版画,丝网印刷,油画,雕刻,我都在做。

真是全才,我看过您的一幅油画,是马赛的海景。

我没有去过马赛,但从您的画看,那里一定很美。

的确,就我所知,马赛是法国最美的港口城市。

要我说,她比巴黎更富于法国特色。

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希望不久可以带我的妻子和孩子一起去那里度假,那将是漫长的旅程,我很希望会有人把马赛介绍给我们。

对了,您会跟我们去吗?我希望您可以。

我热忱地计划着这个根本不可能成形的旅行。

维塔利安带着他不想掩饰的惊讶神态注视着我,说:我相信您心里很忧郁。

我一阵哆嗦,看着他。

您怎么会这样想?因为您高兴的太过分了,说明您心里一定非常悲伤。

是吗?这让您感到奇怪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感到奇怪。

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我笑了起来,但在心里却升腾起一股火焰:这个普通人,他懂得什么!您也许不相信,我知道个中原委。

年轻的艺术家说。

什么?我知道,奥莉娅把您的秘密都告诉我了。

我的手紧紧抓着椅子靠背。

她说了,这是唯一会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

我不想让很多人知道我的秘密,他们会像对待一只新奇的动物或实验的白鼠一样把我关起来,解剖我的身体,这样的事情白种人在非洲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到了那时我将失去所有的东西。

您别担心,维塔利安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每个人都有权保有自己的秘密。

但这却让我很焦虑。

他站起来,站到我身边,深褐色的眼睛盯着我。

爱德华·赫利,我一听说你的事,就想我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注意我。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留意我这样的人的,但现在我手里有你的秘密,你就不得不看着我。

您?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我不想让人注意我,更不想注意别人。

我是艺术家。

古往今来,多少艺术家都描写过不老不死的形象,但我今天却真的见到了。

您见到的是一个痛苦的活死人。

我了解您的痛苦……您不了解!我粗暴地打断他。

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他们所谓的痛苦抵不上我最小的痛苦的十分之一,他们的泪水也抵不上我流过的最小滴泪水中的一滴。

我了解!他也强硬地回击我,您不关心生命,因为您不会死,认为生命理所当然。

可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维塔利安拉住我的手,让我看窗外的街道。

那时正是上午最繁华的时间,街上聚满了人,有的步行,有的开车。

他们坐在喷水池旁,坐在咖啡馆的凉棚下,快快乐乐地交谈,注视着过往行人。

您瞧,那孩子,那少女,那个年轻人。

他们很快乐,因为他们既富有又年轻;看那儿,那有个乞丐,他很穷,一无所有,但即使这样的人,他的生命也是他自己的。

而您,赫利伯爵,您的生命是属于上帝的。

但你们将很快死去,蛆虫会噬咬你们的身体,而我不会;你们总是着眼于一个狭窄的未来,总是为生活琐事忙碌,而我不会!是的。

但我们会爱,会生活!维塔利安昂着头,带着那样一份自豪看着我。

我知道我输了。

我爱,但当我所爱的人全部化为尘埃后,我怎么能与他们有感情上的联系;我生活,但当生活就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一分钟,一小时,一百年,那还是什么生活。

我一动不动地靠着窗台,看着外面的人群。

天空在我头上掠过,土地在我脚下跳动。

我如果永不停歇地走下去,会怎么样?维塔利安从身后搂住我,说:对您而言这个世界太小了,如果我有您这样的好运,就会抓住它。

您应该有另一种生活。

我颤抖了一下。

已经太晚了。

我说。

去改变世界吗?那曾经是我年轻时的梦想,但世界不需要我。

对您来说还不晚。

背上一阵压力,维塔利安收紧他放在我腰间的手臂。

一个吻轻轻擦过我的耳廓。

但这个吻与以往那成百上千个吻一样,已不再具有火一般的热情,那些温柔或者痛苦都早已成了往事。

卢浮宫博物馆。

曾经是亨利三世的卢浮宫。

我和维塔利安坐在当年亨利三世曾经住过的房间,望着面前几幅古典油画。

这个房间里除了天花板上的绘画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和当年我在这里一样。

豪华的大床,精雕细刻的靠椅,全都没了,连我们坐的椅子也都是现代派低矮和直线条的风格。

大概除了我,再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亨利三世曾住在这里吧。

人民不喜欢他,何况之后又是亨利四世那样的好国王。

我想,他们在开辟博物馆时应该把原来的东西都搬走了。

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之后的几位国王干的。

他们总是看上哪间房子就住下来。

亨利住之前,这儿还是查理九世的武器收藏室呢。

你还是很喜欢他吗?那个亨利?维塔利安看着我。

我爱过他。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奥莉娅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她很生气吗?她很伤心。

我叹了口气。

我给这个女人带来了很多伤害。

我本想给她带来爱,带来幸福,但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是两条相交的直线,只有一个紧密的触点,之后便渐行渐远。

如果奥莉娅想离婚的话,我会同意的。

她不会,维塔利安摇摇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她不会提出离婚的,我想她可能还爱你。

就像我爱亨利?大概是吧。

你们爱的是过去。

我偏过头,看着他微笑的表情,你不该爱上我。

谁说的?我没爱你,他说,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和一个五百岁的人交往是什么滋味?和他接吻呢,做爱呢?又是什么味道?坟墓的味道。

我故意说。

不,让我恭维你吧。

你的技巧好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你比我们要多上十几倍的实践机会。

我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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