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3-30 09:05:27

36:13:17克里斯休斯冲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尖叫着,手脚乱蹬乱划起来。

他看见阳光下的多尔多涅河就在他身下二百英尺处,蜿蜒穿行于绿色的原野之间。

这个跳落的距离太大了。

他知道河水太浅,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随即他看到身下的悬崖面并不那么陡直,下方二十英尺处有一块突出的地面,从悬崖的上沿向外伸出。

那是一块陡斜的裸岩地面,稀稀拉拉地覆盖着矮树和灌木丛。

他身体一侧着地,重重地摔落在突出的岩石上。

猛烈的撞击把他肺里的气都压了出来。

紧接着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朝边缘滚去。

他竭力想停止翻滚,拼命抓住那些小灌木,只可惜它们过于弱小,都被他连根拔起了。

在滚向悬崖边缘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但克里斯没能抓住那只伸出的双手。

他继续翻滚着,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觉得世界在他眼前旋转。

小男孩见他已经滚到了自己的前面,大惊失色。

克里斯知道自己就要滚出悬崖边缘,就要摔下……他猛地撞在一棵树上,发出一声哼哼。

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随即放射到全身。

一时间,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剧痛难忍。

眼前是白里透绿的一片。

他慢慢苏醒过来。

这棵树把他托住了,可是他一时仍然无法呼吸。

他感到疼痛钻心,眼前金星直冒,随后慢慢消失。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双腿挂在悬崖外晃荡。

并且在移动。

在向下移动!这是一棵树干细长的松树。

他的体重正慢慢、慢慢地将它压弯。

他感到身体开始顺着树干下滑。

他无力止住下滑。

他一把抓住树干,紧紧地抓住。

这下子倒挺奏效:他不再下滑了。

他顺着树干把身体往上拖,吃力地往岩石上爬。

这时,他惊恐地看见树的根系开始从岩石裂缝中崩出,一根接一根地松脱开来,啪啪直响,在阳光下泛着白生生的光。

迟早,整个树就会连根拔起。

接着,他感到有只手在用力拽他的衣领。

他看见那男孩站在他上方,拉着他往上拽。

那男孩有些气呼呼的,上来,快呀!天哪!克里斯说道。

他笨拙地扑倒在平坦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让我歇一会儿……一枝冷箭像子弹一般嗖地擦过他的耳畔。

他感它所带来的一阵风。

它的威力使他胆寒。

在恐惧的驱动下,他躬着身体,拽着一棵又一棵树,沿着突岩攀爬起来。

又一枝箭哗嚓嚓穿过树丛射下来。

在悬崖边缘,骑士们正低头望着他们。

黑翎骑士厉声喊道:傻瓜!白痴!然后狠狠地打了弓箭手一个耳光,打落了他手中的弓。

再也没有箭射下来了。

那男孩拽着克里斯的手臂向前移动。

克里斯不知道沿悬崖的小径通向何处,不过小男孩好像胸有成竹。

上头那些骑手拨转马头,离开此地,重新进入树林。

那块突出的岩石连着峭壁拐角处一段不足一英尺宽的岩脊。

岩脊之下的岩面直落到河流。

克里斯直瞪着下面的河,可是小男孩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上抬起,别朝下面看。

跟上。

那男孩把身体平贴在崖面上,紧扒住岩石,轻手轻脚地沿岩脊挪动。

克里斯效仿他的动作,依然喘着大气。

他明白,假如他稍有一点犹豫,恐惧就会将他压垮。

风猛扯着他的衣服,欲将他拽离悬崖。

他把脸紧贴在暖乎乎的岩石上,用手指死死抠住牢固的地方,克服着内心的恐惧。

克里斯看到那男孩转过拐角不见了身影。

他继续往前挪。

那拐角拐得很急,脚下的小道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段缺口。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越缺口,待绕过拐角后,他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他看见前方已没有悬崖,只有一段长长的坡地,坡地上树木葱茏,一直向下延伸到河边。

那男孩朝他招招手。

他走上前与男孩会合了。

从这儿往下就好走多了。

克里斯跟在男孩后面,开始下坡。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道山坡不像看上去那样平缓。

树林中很暗,地面又陡又泥泞。

那男孩滑了一跤,顺着泥泞的小径滑下去,消失在下面的林木中。

克里斯抓住树枝做支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后来他也立足不稳,仰面朝天地倒在烂泥里,往下滑去。

这时不知怎么的,他想到:我是耶鲁大学的研究生。

我是研究技术发展史的学者。

似乎他正在竭力抓住从他意识中迅速消退的某种身份,就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想抓住即将被忘却的一场春梦。

泥泞中,克里斯头朝前直往下滑,屡次撞上树木,感觉到树枝在划着他的脸,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减缓下滑速度。

他径直朝山坡下面滑去,越滑越远。

马雷克叹息着站立起来。

戈梅斯身上没有旅行标牌。

这他已经可以肯定了。

站在他身旁的凯特咬着嘴唇。

我知道她说过有备份旅行标牌的。

我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

马雷克说。

凯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又摸了摸假发,感到头上的撞伤一阵疼痛。

这该死的假发……她没再往下说,而是瞪着马雷克。

接着她离开小道,走进旁边的树林里,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东西?她的头。

很快她就找到了。

她惊讶地发现它竟如此之小。

脱离躯体的头颅不是很大。

她尽量不去看那截残余的脖子。

她强忍恶心蹲下身去,把那颗脑袋翻过来,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和那双有目无光的眼睛。

半截舌头从松垂的嘴部伸出。

苍蝇在口腔里嗡嗡作响。

她揭下假发,立即看到那只陶瓷片。

它用胶带贴在假发内层的网眼上。

她把它撕了下来。

找到了。

她说道。

凯特把旅行标牌拿在手里翻看,看见侧面有个按钮,上面还有个小指示灯。

那按钮又小又窄,只能用拇指指甲才能按得下去。

就是它。

他们肯定找到了它。

马雷克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我看很像它。

他说。

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去啦?凯特说道,想回去随时都可以了?你想回去吗?她斟酌了一下,我们是到这里来找教授的,她说,我想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马雷克咧嘴笑了。

这时,他们听见隆隆的马蹄声。

他们刚冲进树丛躲好,六名骑手就沿着泥泞的小道冲过来,向下面的河流方向疾驰而去。

克里斯在河畔没膝深的泥沼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泥浆溅到他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

他浑身上下沾了很多泥,他都能感觉出泥浆的重量了。

他看见那男孩在他的前头,已跳在水中洗起来。

克里斯扒开河边缠在一起的杂草,滑入河中。

河水冷冰冰的,可他并不在意。

他把头埋入水中,用手梳洗着头发,擦洗着脸,尽可能清除身上的烂泥。

这时候,那男孩已爬上河对岸,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晒起太阳来。

那孩子说了点什么,克里斯没有听见,但耳机里却译了出来:你不脱掉衣服洗洗澡?怎么啦?你也没有嘛。

男孩听罢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尽可随意。

克里斯游到河对岸,爬了上去。

他的衣服上依然沾满了泥。

出水之后,他感到冷飕飕的。

他脱去衣服,脱得只剩下皮带和亚麻短裤。

他把外衣泡在河水里洗了洗,然后搁在石头上晾晒。

他的身上全是划伤、擦伤,青一块紫一块。

不过他在太阳下面晒得暖洋洋的,皮肤已经快干了。

他仰起脸,合上双眼。

耳边传来田野上农妇的悦耳歌声、鸟儿的啾鸣声以及水流轻柔拍击河岸的声音。

一时间,一种宁静感悄然降临,比起他一生中所体验过的任何一次感受,都要来得更为深沉,更为完整。

他在岩石上躺下来,而且准是睡着了几分钟,因为当他醒来时,他听到有人在说:Howbite thou speakst foolsimple ohcopan,eek invich array thousart。

Essay thouscooth arterisher eensoe?是那个男孩在说话。

不一会儿,他听见耳机里传来微弱的翻译声:看你对你的朋友讲话的简单方式,还有你的衣服款式。

说实话,你是爱尔兰人吧,对不对?克里斯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同时掂量着他的话。

显然,小男孩无意中听到了他在小道上与马雷克的通话,由此得出结论,说他们是爱尔兰人。

让他这样去猜测似乎没有什么害处。

Aye。

他说。

【① Aye意为是的。

下文oui系法语,意为是的。

】Aie?男孩重复着。

他将嘴唇向两侧咧,露出牙齿,慢慢发出这个音节。

他对Aie这个词似乎感到挺陌生。

克里斯心想,这男孩也许听不懂aye,那就换个词试试看。

他说:Oui?Oui……Oui。

男孩对这个词似乎同样感到费解。

接着他的眼睛一亮。

Ourie?Seyngthou Ourie?翻译声随之传来:寒碜?你是说‘寒碜’吗?克里斯摇了摇头,我是说‘yes’。

这一来小男孩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Yezz?男孩鹦鹉学舌,就像在发出嘶嘶声。

对啦。

克里斯点点头说。

Ah。

Arterisher。

翻译声传来:啊。

爱尔兰人。

是的。

我们说yeaso,或者说thousay trew。

克里斯模仿着说了一句:thousay trew。

他的耳机随后将他的话也翻译过来:你说得对。

男孩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他上下打量着克里斯。

这么说你是个绅士。

绅士?克里斯耸耸肩。

他当然是个绅士。

他肯定不是个武士。

thousay trew。

男孩有数地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的举止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你的衣服与你的地位不大相称。

克里斯未置可否。

他吃不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称呼你呢?男孩问他。

克里斯托弗·休斯。

哦。

克里斯托弗·德休斯。

那男孩慢慢地说着。

他似乎正在以克里斯并不理解的方式评估着这个姓名。

休斯家族住在什么地方?在爱尔兰吗?thousay trew。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俩在阳光下坐着。

你是骑士吗?男孩最后问道。

不是。

那么你是一位乡绅,他点着头说,这就行了。

他转向克里斯,你有多大年纪?有二十一岁吗?差不离吧。

二十四岁。

一听说此,那男孩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克里斯心里在想:二十四岁有什么不妥吗?好吧,尊贵的乡绅,我非常高兴得到您的帮助。

你从居伊爵士和他的匪帮手中救了我一命。

他指了指河对岸,只见六名黑骑手正站在水边监视着他们。

他们正让马在河边饮水,可他们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克里斯和小男孩。

我可没有救你的命,克里斯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Didn\'t?又是一脸的迷惑。

克里斯叹了口气。

显然这里的人都不使用缩略形式。

要想表达哪怕是最最简单的思想都很困难,他发现做这种努力很累人。

不过他还是试着说:我并没有救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

尊贵的乡绅,您太谦逊了,男孩答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一旦我们进了城堡,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克里斯说:城堡?凯特和马雷克小心谨慎地走出树林,朝修道院走去。

他们没有发现刚才从小道上疾驰而过的骑手们的踪影。

眼前是一派静谧的景象。

正前方那一块块耕地是修道院的,那一道道矮石墙就是这些土地的界线。

在一块耕地的一角,竖立着一个高高的六角形界石,雕刻得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那样华丽。

那是一块Montjoie吗?她问道。

说得对,马雷克说道,那是一块里程碑,或者叫地标。

它们随处可见。

他们在田埂上行走,走向那道环抱修道院的十英尺高的围墙。

田里的农夫们并没有注意他们。

河面上,一条驳船顺流而下,船上装着用布包裹着的货物。

伫立在船尾的船夫正欢快地放歌。

离修道院围墙不远有一些茅舍,是那些在田里耕作的农夫的住处。

马雷克看见茅舍那边的墙上有一扇小门。

修道院占地面积很大,所以围墙四面都开了门。

这扇门不是主要进口,不过马雷克认为他们最好先从这里试试看。

他们正从茅舍之间走过,他突然听见马的鼻息声以及马夫轻轻跟马说话的声音。

马雷克伸出手,拦住了凯特。

怎么啦?她低声问。

他用手指了指。

大约二十码开外,一名马夫正牵着五匹马,由于走到了一座茅舍的背后,因而不易被看见。

这些马身上的佩饰富丽堂皇,马鞍上是银丝绣边的红丝绒。

马的肋腹两侧垂挂着红布肚带。

那些马不是耕地的。

马雷克说道。

可是他没有看见骑手。

我们该怎么办?凯特问道。

克里斯·休斯跟着男孩朝加德堡的村子走去。

突然他的耳机里响起来。

他听见凯特说:我们该怎么办?然后是马雷克的回答:我也说不准。

克里斯说:你们找到教授了吗?男孩转过身,回头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乡绅?不,小伙子,克里斯说,只是自言自语。

只是自言自语?男孩重复了一遍,摇摇头,你的话不好懂。

耳机里传来马雷克的问话:克里斯,你到底在哪儿?正在走向城堡,克里斯大声说,天气实在太好。

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尽可能表现出自言自语的样子。

他听见马雷克说:你为什么上那儿去?你还和那男孩在一起吗?是的,非常好。

那小男孩又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

你是在跟空气说话吗?你的神志正常不正常?正常,克里斯说道,我的神志很正常。

我只是希望我的伙伴们能在城堡与我会合。

为什么?耳机中马雷克的声音问道。

我相信他们到时候会跟你会合的。

那小男孩说道,跟我讲讲你的伙伴们。

他们也是爱尔兰人吗?他们也像你一样是绅士,还是侍从?在耳机中,马雷克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是绅士?因为那符合我的容貌特征。

克里斯,‘绅士’意味着你是贵族,马雷克说道,就是所谓的绅士和淑女,那意味着是贵族出身。

这会引起别人对你的注意,招来有关你的家族背景的盘问,你会感到非常尴尬,你将无法自圆其说。

哦。

克里斯说。

我肯定那符合你的容貌特征,男孩说道,那也符合你的伙伴们吗?他们也是绅士吗?你说得对,克里斯说,我的伙伴们也是绅士。

克里斯,见你的鬼,马雷克透过耳机说,不要不懂瞎折腾。

你这是在自找麻烦。

再这样下去,你会倒霉的。

马雷克站在农舍边上,听见克里斯说:你们只管去找到教授,怎么样?接着,那男孩又问了克里斯一个问题,可是由于一阵静电干扰声,克里斯没有听清他的问题。

马雷克转过身,朝河对岸的加德堡望去。

他看见了那个男孩,就在克里斯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克里斯,马雷克说道,我看见你了。

转过身朝回走吧。

到我们这儿来会合。

我们必须呆在一起。

非常难办呀。

为什么?马雷克沮丧地问道。

克里斯没有直接回答他。

尊贵的先生,河对岸的那些骑手是些什么人?显然他是在对男孩说话。

马雷克移开视线,看见河边的骑手。

他们一边饮马,一边监视他们的动向。

那是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名叫居伊·泰特·努瓦尔。

他受雇效力于奥利弗勋爵。

居伊爵士是一位骑士,他杀人不眨眼,罪恶累累,恶名远扬。

听到这里,凯特说道:因为那些骑士在监视,克里斯无法回到我们这里。

你说得对。

克里斯说。

马雷克摇了摇头。

本来他就不该离开我们。

他们身后传来嘎吱的开门声。

马雷克转过身,看见爱德华·约翰斯顿那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修道院围墙的边门,步入阳光之中。

教授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