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5:18克里斯跟着男孩,来到两扇用铁条密密加固的木门前。
这便是加德堡的入口。
此时木门是开着的。
一名身穿褐紫和灰色罩袍的卫兵在那里站岗。
卫兵跟他们打招呼说:搭帐篷?铺防潮地布?比武大会这一天市面上要卖到五个苏①呢。
【① 苏是法国旧币名。
】Non sumus mercatores。
男孩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
克里斯听见卫兵回答:Anthoubeest,satisfakere。
Quinquesols maintenant,aut decem postea。
可他耳朵里并没有立刻传来翻译声;他意识到卫兵说的是英语、法语和拉丁语的奇妙杂烩。
接着他听见了翻译:如果是生意人,就必须付钱。
现在只要付五个苏,过后就要付十个了。
男孩摇了摇头,你看见我们有商品吗?Herkle,non。
耳机里传来:对大力神发誓,我没看见。
那么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那男孩尽管年纪小,说话却很厉害,好像惯于发号施令似的。
卫兵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
男孩和克里斯穿过木门,进入这个村镇。
紧挨着城墙就有几间农舍和几块围着篱笆的农田。
这地方有一股猪的臭气。
他们从一座座茅草房和猪圈旁边走过,听见猪的哼哼声。
随后他们登上石阶,来到一条卵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街两旁排列着一幢幢石头房子。
现在他们已到了镇上。
街道狭窄而繁忙,房子都是两层楼,第二层是悬挑出来的,所以阳光照不到地面上。
房子底层清一色地开着店铺:一家铁匠铺,一家兼做木桶的木匠铺,一家成衣铺以及一家肉铺。
那肉铺的屠夫扎着血迹斑斑的油布围裙,正在铺子前的卵石街上宰杀一头嗷嗷乱叫的猪。
他们绕过地上的猪血和一摊白花花的猪肠子。
街道上熙熙攘攘,闹哄哄的。
克里斯跟着男孩往前走,几乎被臭气熏得透不过气来。
他们来到一个铺着大卵石的广场,广场中央是搭有顶棚的集市。
在他们的发掘现场,这地方只是一块空场地。
他停下来,四下环顾,试图把他所了解的与眼下所看见的加以对比。
从广场对面走来一位穿着很不错的年轻姑娘。
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蔬菜,急匆匆地走到男孩跟前,关切地说:公子,你离家这么久,可把达尼埃尔爵士给急坏了。
男孩见了她,似乎很不高兴,气呼呼地说:那么请转告我叔叔,到时候我就去陪他。
那他就太高兴了。
姑娘说罢,沿一条狭窄的通道匆匆离去。
男孩领着克里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没有提及刚才的对话,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径直往前走。
他们来到城堡正前方的一处开阔地。
这里显得色彩缤纷,骑士们在马上列队行进,手持的旌旗迎风招展。
今天有许多宾客,男孩说,来参加演武大会。
正前方就是通往城堡的吊桥。
克里斯抬头仰望着赫然耸现的城墙和高高矗立的塔楼。
在墙上巡逻的士兵注视着下面的人群。
那男孩毫不犹豫地领着克里斯朝前走。
克里斯听见自己双脚踏在吊桥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
城门口站着两名卫兵。
他朝城门走去,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 。
可是两个卫兵根本没有注意他们。
其中一个心不在焉地冲他们点点头,另一个则背朝着他们,只顾擦鞋子上的泥。
克里斯对他们的漫不经心感到吃惊。
城门他们不守卫吗?为什么要守卫呢?男孩说,现在是大白天。
再说我们并没有遭到进攻嘛。
三个裹着白头巾、只露出脸来的妇女拎着篮子走出城堡。
两个卫兵几乎毫不在意。
她们说说笑笑地朝外走,并未受到盘问。
克里斯意识到,眼前的事说明对诸多历史事实,人们还有认识上的误区。
这些误区根深蒂固,而且从来没有人想到要提出质疑。
是啊,城堡是要塞,它们总有一处设防的入口——护城河、吊桥等等。
而且大家都以为,任何时候入口处都是戒备森严的。
可是,就像男孩所说,为什么要戒备森严呢?在和平时期,城堡是个繁忙的社会活动中心,人们来来往往,有拜见领主的,有运送货物的,没有理由戒备森严。
也正如男孩所说,尤其在白天就更没有理由了。
克里斯不由得想到了现代写字楼,虽然白天也有门卫,但却只是为了传递信息。
到了夜间才有门卫看守。
这些卫兵所起的作用或许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他走过入口时,抬头看了看城堡吊门的尖铁条高悬在头顶上方的大铁栅。
他知道这铁栅顷刻间就可以放下。
一旦放下,任何人都休想进入城堡,也休想逃出。
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城堡,但是他不知道离开时还会不会如此容易。
他们走进一个大庭院,院子四周砌着石墙。
这里有不少马匹。
身穿褐紫和灰色束腰外衣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正在吃午饭。
克里斯看见头顶上方沿着墙有若干木制通道。
正前方是另一座建筑物,其石墙有三层楼高,上面还有塔楼。
这是一座堡中之堡。
男孩领着他朝它走去。
【图4-9】有一侧的门是打开的,一个卫兵正在啃鸡肉。
那男孩说:我们要去见克莱尔夫人。
她希望这位爱尔兰人听候她的吩咐。
进去吧。
卫兵冷冷地嘟哝了一声。
他们走了进去。
克里斯看到正前方有条拱道通往大厅。
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正在交谈。
他们衣着华贵,说话声在石墙间回响。
但是男孩没有给他多少机会去观察。
他领着克里斯从弯曲狭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穿过一条石砌的走廊,进入一个套房。
三名身穿白衣的女仆快步走到男孩跟前,拥抱着他。
她们看上去如释重负,承蒙天恩,夫人,您总算回来啦!克里斯莫名其妙地说:夫人?他的话音刚落,那顶黑色帽子已被摘下,一头金色秀发披落在她的肩上。
她微微欠身行了个屈膝礼。
我深表歉意,请原谅我的欺骗行为。
你是谁?克里斯说,大为震惊。
我叫克莱尔。
她行完礼,直起身,注视着他的双眼。
他发现她的年龄比他原先想的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三四岁,而且非常漂亮。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傻了似的,十分尴尬。
沉默中,一名女仆走上前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说道:她就是埃尔萨姆的克莱尔夫人,是新近谢世的埃尔萨姆家族的杰弗里爵士的遗孀。
爵士在吉耶纳和米德尔塞克斯①都有庄园和财产。
杰弗里爵士在普瓦捷战役中负伤不治而亡,如今这座城堡的主人奥利弗勋爵是夫人的监护人。
奥利弗勋爵认为她必须改嫁,而且亲自选定了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居伊爵士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贵族。
可是夫人拒绝了这门婚事。
【① 吉耶纳是法国西南部旧地名,相当于今吉伦德省;米德尔塞克斯是英国英格兰一旧郡名,现其大部分已划归大伦敦。
】克莱尔转过身,瞪了那女仆一眼。
可是,那个忘乎所以的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夫人向世人宣布说,居伊爵士无法捍卫她在法英两国的财产。
但是奥利弗勋爵想从这门婚事中收取酬金,居伊已经……伊莱恩。
夫人。
姑娘说着匆匆退下,朝房间的角落走去。
别的女仆都在那里悄声议论,显然是在责怪她。
休要多言了,克莱尔说道,这位是我今天的救命恩人,克里斯托弗·休斯扈从。
他从居伊爵士的追杀中把我解救出来,居伊爵士企图用武力夺取他无法在宫廷中自由赢得的东西。
克里斯说:不,不,事情根本不是这回事……他突然打住话头,因为他意识到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说实话,他说起话来怪怪的,克莱尔说道,因为他来自爱尔兰的某个偏远地区。
他为人谦逊,这符合上等人的特征。
他的确救了我一命,因此,今天等克里斯托弗穿戴停当之后,我就把他引见给我的监护人。
她转向其中一个女仆。
我们的马术教头布兰登扈从是不是跟他一般高?快去,把他的靛青紧身衣、银腰带和他最好的白紧身裤给我取来。
她递给女仆一个钱袋。
他要多少钱就付他多少钱,但是要快。
那女仆急忙离去。
她从一位站在阴影处旁观的,面色阴郁的老者身边走过。
那老者身穿有着华贵的栗白鼬毛领,上面锈着银色鸢尾花的栗色丝绒袍,夫人,别来无恙?他趋步上前说道。
她还了个礼,是你呀,达尼埃尔爵士。
你总算安全回来啦。
感谢上帝。
那面色阴郁的老者哼了一声。
你是应该感谢上帝。
你都快让上帝失去了耐心。
你那充满巨大危险的旅行有没有取得巨大的成功呢?克莱尔咬了咬嘴唇,恐怕没有。
你见到修道院院长了吗?她欲言又止。
没有。
要以实相告,克莱尔。
年轻女人摇了摇头,爵士,确实没有。
他外出狩猎去了。
真可惜,达尼埃尔爵士说,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我不敢这样做,因为奥利弗勋爵的部下闯入了圣所,强行抓走了大师。
我害怕被人发觉,便逃了回来。
是啊,是啊,这是个惹是生非的大师。
达尼埃尔爵士阴郁地沉吟道,人人都在谈论他。
你知道人们都说些什么吗?说他能够在一道闪光中现身。
达尼埃尔爵士摇了摇头,无从判明他对此是信还是不信,他必定是一位精通火药的大师。
他在发火药这个词的音时,口型似乎不到位,而且吐字很慢,好像这是个外来的生僻词。
你亲眼见到大师了吗?当然。
我还跟他说了话。
哦?既然院长不在家,我就去找了他。
因为他们都说,近来大师同院长过从甚密。
克里斯休斯对听他们的对话感到很费劲,后来才听出他们谈论的是教授。
他说了一声:大师?克莱尔说:你认识大师?爱德华·德约翰斯?他连忙退缩。
哦……不……不,我不认识……话音刚落,达尼埃尔爵士便瞪大眼睛看着克里斯,毫不掩饰他的惊愕。
他转向克莱尔问道:说的是什么?他说,他不认识大师。
那老者惊愕未减,他说的什么语?是英语的一种,达尼埃尔爵士,夹杂一些盖尔语,我是这么想的。
这种盖尔语乃我闻所未闻。
说着他转身面对克里斯,你会讲法语吗?不会?Loquerisquide Latine?他在问他会不会讲拉丁语。
克里斯在学校学过拉丁语,能看得懂,却从未尝试过说拉丁语。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Non,Senior Danielis,solum perpaululum。
Perdoleo。
只会说一点点。
很抱歉。
Per,Per……dicendo ille Cieroni persimilis est。
他说起话来就像西赛罗①。
【① 西塞罗是古罗马著名的政治家和演说家。
】Perdoleo。
很抱歉。
那么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那老者转向克莱尔,大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他说帮不了我。
他知道我们要找的秘密吗?他说不知道。
可是院长知道,达尼埃尔爵士说道,院长肯定知道。
拉罗克堡最后一次大修时,担任建筑师的是他的前任拉昂主教。
大师说拉昂主教当时并不是建筑师。
克莱尔说道。
不是他?达尼埃尔爵士双眉紧蹙大师怎么知道的?我想是院长告诉他的。
不然就是他在翻阅文献时发现的。
为了方便僧侣们查阅,大师已经开始对圣母修道院的羊皮纸文件进行分类整理。
有这等事?达尼埃尔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但不知为何。
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奥利弗勋爵的士兵就闯进了圣所。
唔,大师不用多久就会到这里来的。
达尼埃尔爵士说,奥利弗勋爵会亲自对他提出这些问题的……他愁眉不展,显然是想到这一点后颇为不快。
老者突然转身,对站在他身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把克里斯托弗扈从领到我的房间去,让他洗个澡,净净身。
听到这话,克莱尔瞪了老者一眼。
叔叔,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我曾几何时这样做过?你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
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还有——你的名誉。
叔叔,我的名誉,还没有许诺给任何人。
说罢,克莱尔大胆地走到克里斯跟前,用手搂着他的脖子,望着他的双眼。
我会计算你走后的分分秒秒,会一心一意想着你。
她的话语温柔,眼睛湿润起来,尽快回到我的身边来。
她用嘴唇在他嘴上轻轻擦过,然后倒退一步,勉强松开他,手指轻柔地、慢慢地抚过他的脖颈。
他感到一阵心荡神迷,凝视着她的双眼,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达尼埃尔爵士咳了一声,对那小男仆说:好好照顾克里斯托弗扈从,帮他洗个澡。
小男仆对克里斯鞠了一躬。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暗示:他该离开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
他以为他们会显露出惊奇的表情,然而这一回,并没有人显得惊奇;他们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离开房间时,达尼埃尔爵士冷淡地朝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