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30 09:05:27

34:25:54马队踢踢踏踏地走过吊桥。

教授凝视着前方,没有理会护卫在他左右的士兵。

骑在马上的一行人进入城堡时,守门的卫兵几乎都未抬头看上一眼。

随后,教授便从视线中消失了。

凯特站在吊桥附近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跟上他吗?马雷克没有答话。

她回过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骑在马上的两名骑士,他们正在城堡外那块场地上挥刀厮杀,看上去那是某种形式的表演或演练。

骑士四周是一圈年轻人——其中一些人的号衣是鲜绿色的,另一些人的则是黄、金两色,显然是那两个骑士的专用色。

现场已聚集了许多观众,他们看着两个骑士,有大笑的,有叫骂的,也有喝彩的。

两匹战马兜着小圈,几乎擦身而过,身披铠甲的骑手面对面地交锋。

在清晨的空气中,大刀频频相击,铿然有声。

马雷克看得出了神,一动也不动。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听着,安德烈,教授……等一会儿。

可是……再等一会儿。

马雷克第一次因为没有把握而感到不安。

到目前为止,他在这个世界所见到的一切似乎都没有错位,没有超出他的意料。

修道院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一样。

田里的农夫和他预料的一样。

即将举行的马上演武大会也和他想像的一样。

走进加德堡镇后,他发现城堡与他想像的完全吻合。

凯特看见卵石街道上的屠夫,闻到鞣革缸发出的恶臭时,感到惊恐不已,可马雷克却不然。

所有这些情景,他在几年前就想像到了。

可是这一回,看见骑士拼杀打斗的情景则大不一样。

速度这么快!刀法疾速而连贯,下劈上挑又猛又狠,这样的刀法倒更像是击剑。

两刀相击发出的铿锵声只有一两秒钟的间隔。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毫无迟疑或停顿。

马雷克原来一直以为这类拼杀动作很慢:身披铠甲的武士挥舞沉重的大刀,一招一式都带着很大的力量和危险的冲势,如果要出下一招,首先要恢复预备姿势。

他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战斗之后武士们如何疲惫不堪的描述,而他以为那是由于全身甲胄、长时间慢慢拼杀的缘故。

这些武士魁梧雄健,骑着高头大马。

他们看来至少有六英尺高,而且个个身强力壮。

对博物馆陈列橱窗里的小尺寸甲胄,马雷克历来有自己的看法。

他知道,凡是进入博物馆的中世纪甲胄,都是供仪式上使用的,从来没有在比阅兵更具危险性的其他场合下穿戴过。

虽然他还无法证实,但他确实这样认为。

多数流传至今的甲胄都是按四分之三尺寸比例制作的,是经过精心装饰、雕刻的,仅仅是用于展览,以便更好地体现工匠们精巧别致的设计。

真正打仗时使用的甲胄从未能得以保存。

他读过大量材料,知道中世纪最出名的武士一无例外地都是彪形大汉: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异常强壮。

他们出身于贵族门第,吃的是大鱼大肉,身材都很魁伟。

他还读过他们如何接受训练,以及为取悦女士而如何乐于展示自己的英武。

然而,类似眼前的情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他们动作勇猛,迅疾,很有耐力,似乎能厮杀一整天。

他们没有丝毫疲劳的迹象,似乎觉得这种苦斗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在观察他们勇猛快捷动作的同时,马雷克心想,假如由他来挑选,他也会挑选这样的方式——动作迅速,通过耐力的调节和蓄积去拖垮对手。

以前他曾下意识地认为,与他这个现代人相比,古代人身体要弱些,动作要慢些,想像力要贫乏些,因此他才会产生那种缓慢打斗的想像。

马雷克知道,每一位历史学家都面临一道难关。

那就是认为自己优于古人。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犯有这样的错误。

然而很明显,他犯了这种错误。

过了一会儿,由于人群的呐喊他才意识到,这两个比武者体力超凡,一边酣战,一边大声叫喊,在一个个回合之间,他们还相互讽刺与辱骂。

他发现他们的刀都是开过刃的。

他们手中挥舞的是真家伙,是锋利的战刀。

然而,他们显然无意伤害对方;这只是在即将进行的马上演武之前的一场娱乐性热身赛。

他们面对生命所表现出的轻松和愉快,与他们比武时的速度和力度,几乎同样令人胆寒。

双方又酣战了十分钟。

这时一个骑士振臂挥刀,将对手打下马。

那骑士摔倒在地,但立即笑呵呵地跳将起来,动作非常轻快,就像没穿铠甲似的。

交手的对象在发生变化。

人们高喊着:再比一场!再比一场!一场徒手搏斗在穿号衣的小伙子们中间展开。

两位骑士手挽手朝客栈走去。

马雷克听见凯特说:安德烈……他慢悠悠地转过脸对着她。

安德烈,一切都正常吗?一切都很好,他说,不过我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们上了城堡的吊桥,朝卫兵走去。

他感到身边的凯特很紧张,我们怎么办?我们说些什么呢?别担心。

我会讲奥克西坦语。

他们过桥的时候,护城河对岸的场地上正展开另一场较量。

卫兵们全神贯注地观战,没有注意马雷克和凯特。

他俩通过石拱门,走进城堡的庭院。

我们就这么进来了。

凯特不无惊讶地说。

她环顾庭院,现在该怎么办?太冷了,克里斯想。

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坐在达尼埃尔爵士的小套间里的凳子上,身边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和一条洗澡用的手巾。

那小男仆从厨房把这盆热水端上来的时候,就像端着一盆金子似的。

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让客人洗热水澡是一种特别款待。

克里斯谢绝了小男仆帮忙的好意,认真地擦洗着身子。

盆子很小,水很快就变黑了。

最终,他好歹擦净了指甲缝里和身上的泥垢,借助小男仆递给他的一面金属小镜子,甚至把脸也擦干净了。

临了,他表示已经满意了。

可那小男仆却愁眉苦脸地说:克里斯托弗老爷,你还没有洗干净哪。

他执意要继续替他擦洗。

于是克里斯抖抖索索地坐在木凳上,听任那男孩替他用力擦洗了大约个把小时。

克里斯感到困惑;以前他一直以为,中世纪的人生活在一个肮脏的环境中,他们总是脏兮兮的,身上散发着臭气。

然而眼前这些人仿佛有一种清洁崇拜。

他在城堡里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臭味。

就连那个卫生间——小男孩执意要他上卫生间再洗浴——也不像他原先预想的那么可怕。

它位于卧室里的一道木门后面,是一个狭窄的小间,一个石制坐架下面的便盆与一条管道相连。

显然,粪便流到城堡的底层,每天再从那里被清除。

小男仆解释说,每天清晨都有仆人用带香气的水冲洗管道,还要在墙壁的托架上摆一束香气四溢的新鲜芳草。

这样一来臭气就不那么难闻了。

他想,凭心而论,他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闻到的气味比这里臭得多。

最为妙不可言的是,这些人竟然用白色亚麻条揩洗身体!是啊,他暗自思忖,这里的情况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被迫坐在那里倒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他能试着与这小男孩说说话。

小男孩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回答克里斯的问题,好像是在对低能弱智的人说话。

这使克里斯能够在耳机里传来翻译声之前听清他说的话。

他很快发现,模仿大有助益。

他克服了尴尬的心理,运用书本上学过的古体词语,小男仆理解他的话容易多了,而且这样的词语小男仆本人就用了不少。

于是克里斯渐渐地开始用吾以为替代我认为,用倘若替代如果,用诚然替代实际。

用词上每一细小变化似乎都有助于对方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

达尼埃尔爵士走进房间时,克里斯仍然坐在木凳上。

爵士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高雅华贵的衣服拿来放在他的床上。

好吧,克里斯托弗休斯,你结交了我们聪明的美人。

是她拯救了我的性命。

他没有说救,而是说的拯救,爵士似乎听懂了。

但愿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带来麻烦?达尼埃尔爵士叹了口气。

克里斯朋友,她告诉我你是上等人,却不是一个骑士。

你是扈从吗?实不相瞒,是的。

老扈从了。

达尼埃尔爵士说道,你受过何等兵器训练?克里斯认为最好还是说实话。

实不相瞒,我是……我是……受过学业训练的一名学者。

学者?老者茫然地摇摇头,Escolier?Esne discipulus?Studesne sub magistro?你跟着师傅学的吗?Ita est。

正是。

Ubi?在哪里?嗯……在牛津。

牛津?达尼埃尔爵士哼了一声,那么你就没有理由在这里与夫人来往。

相信我吧,我认为这里不是一名学者应该呆的地方。

容我把你眼前的处境以实相告吧。

奥利弗勋爵需要钱来支付军饷,于是就在附近城镇大肆掠夺。

他现在正逼克莱尔嫁给马勒冈的居伊爵士,这样他就能得到一笔酬金。

居伊答应支付一笔可观的酬金,奥利弗勋爵大为开心。

可是居伊并不富有,不可能支付那笔酬金,除非他把我家夫人的部分家产拿来做抵押。

这是我家夫人不会答应的。

不少人认为奥利弗勋爵与居伊早已私下达成协议,一个意在卖克莱尔夫人,另一个意在出卖她的土地。

克里斯一言不发。

这门婚事还有一道障碍。

克莱尔鄙弃马勒冈,怀疑夫君是他害死的。

杰弗里去世时,居伊就侍候在他的身边。

他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消息让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

杰弗里是个年轻力壮的骑士。

尽管伤势严重,身体却在稳步恢复。

谣传说有人下了毒。

而且谣言还很多,可是谁也不了解当天的真实情况。

我明白。

克里斯说。

你明白?我不相信。

你想想看:我家夫人可能在这座城堡里沦为奥利弗勋爵的阶下囚。

她可以偷偷溜出去,但不可能偷偷带走她的全部侍从。

如果她偷偷离去  并返回到英格兰——这是她的愿望,奥利弗勋爵就会对我,对她的其他家人报复。

她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必须留在这里。

奥利弗勋爵希望她嫁人,我家夫人则想出种种办法拖延时间。

她天资聪颖,这倒是真的。

可奥利弗勋爵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很快就会来逼婚的。

如今她的唯一希望就在那里。

达尼埃尔爵士走过去,用手指着窗外。

克里斯走近窗前,向外望去。

从这扇高高的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庭院外的景色,以及城堡外墙的城垛。

再往远处,他看见的是小镇里的房顶,然后是有卫兵在上面巡逻的镇墙。

再往前就是农田和向远方伸展的田野。

克里斯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达尼埃尔爵士。

达尼埃尔爵士说:那边,我的学者。

有火的地方。

他指着很远的地方。

克里斯眯起眼睛,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烟柱,渐渐消失在蓝蓝的阴霾里。

那也是他目力的极限了。

那是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军团,达尼埃尔爵士说,他们在不到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安营扎寨。

他们一天,顶多两天就将到达这里。

这是尽人皆知的了。

奥利弗勋爵呢?他知道他和阿尔诺之间会有一场恶战。

可他还要举行演武……事关他的名誉,达尼埃尔爵士说道,他那棘手的名誉,当然,如果有可能,他会放弃名誉的,可是他又不敢。

你的危险就在这里。

我的危险?达尼埃尔爵士叹了口气,开始踱步。

现在穿上衣服,穿戴体面地去拜见奥利弗勋爵。

我会尽力避免灾难的降临。

老者转身走出房间。

克里斯望着小男仆。

他已停止了擦洗。

什么灾难?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