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尼格醒过来。
他听见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像是割裂金属的声音。
他身在机器之中,看见所有的人都从水幕墙那一面盯着他。
他知道一旦机器开动,就不能向外走了。
他大声说,这是没有用处的。
这话刚说完,背后紫色的激光就闪起来,他觉得眼花缭乱。
现在闪光速度很快。
他发现自己在缩小,运送室在他四周升起——接着他沉入嘶嘶作响的泡沫——最后,他的耳朵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他闭上眼睛,等待结果。
黑暗。
他听见鸟的啾鸣声,把眼睁开。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抬头看天。
天空晴朗,所以这里不是维苏威;他处于巨树参天的原始森林里,所以这里不是东京;有如此美妙的鸟鸣声,所以这里也不是西伯利亚。
他到底在哪儿呢?机器微微倾斜,森林的地面向左下方倾斜。
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了远处的光线。
他走出机器,顺斜坡而下。
他听见远方传来缓慢的击鼓声。
他来到一处林中空地,看见下面有一座设防的小镇。
由于多处起火,烟雾弥漫,看不清它的全貌,但他立刻认出来了。
他妈的,他想,这是加德堡。
逼他来到这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说,这都是戈登在幕后操纵的。
胡说什么那些书呆子如何失望。
是戈登,这个狗娘养的家伙一直在管理技术,现在他认为自己也能经营公司了。
戈登把他送了回来,以为他回不去了。
但是他多尼格能够回去,他会回去的。
他不担心,因为他身边一直带着一只陶瓷片。
他把它藏在鞋跟的缝里了。
他把鞋脱下,看了看那道缝。
没错,那白色陶瓷片在那儿,但它被深深地挤进缝里,似乎卡住了。
他把鞋晃了晃,它没掉出来。
他用树枝伸进去拨,树枝弯了过来。
他试图把鞋跟从鞋子上拽下来,但他没有能使上劲,鞋跟下不来。
他需要某种金属工具,一个楔子或者一把凿子。
他相信能在镇里找到。
他把鞋穿上,脱下上衣,除去领带,沿斜坡向下走去。
他看着小镇,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细节。
他此刻正位于城墙的东门上方,但城门大开着。
墙上根本没有士兵。
这就怪了。
不管这是哪一年,这显然是一个和平年代在英格兰人的几次入侵之间,有这样的时候,但他认为大门总还是该有人把守的嘛。
他看了看田地,发现无人耕种。
土地似乎荒芜了,上面杂草丛生。
究竟怎么了?他心想。
他穿过大门,走进镇里。
他发现大门之所以无人把守,是因为卫兵倒在地上死了。
多尼格弯下腰看了着,发现他的眼部周围有殷红的血流出。
他想此人一定是被人击中了头部。
他转身看着小镇,发现烟雾正从一些小钵子里往外冒,这些小钵子……到处都是地上、墙上、篱笆桩上。
这座小镇似乎空了,在明亮的阳光下空无一人。
他走到市场,见那里也没有人。
他听见修士吟唱的声音。
他们正朝他走来。
他还听见了鼓声。
他打了个冷颤。
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修士绕着圈,吟唱着。
半数人光着上身,正用镶着小钉子的皮鞭抽打自己。
他们的肩膀和后背正汩汩流血。
鞭刑。
就是这个样子:鞭刑。
多尼格低声呻吟着离开了这些修士。
那些修士表情严肃地继续只顾走他们的,根本不理会他。
他继续后退,越退越远,最后他的后背撞在一件木头东西上面。
他转过身,看见一架木头马车,但是没有马。
他看见马车上堆着一捆捆的布。
接着,他看见有一捆布下面伸着一个孩子的脚,另一捆布下面是一个女人的胳膊。
嗡嗡的苍蝇声。
一大群苍蝇在绕着尸体飞。
多尼格开始颤抖。
那只胳膊上有奇怪的黑色肿块。
黑死病。
现在他知道这是哪一年了。
是一三四八年。
这一年瘟疫首次袭击了加德堡,三分之一的人口因此而死去。
他还知道它是如何蔓延的通过跳蚤叮咬,通过接触,通过空气。
单是呼吸这样的空气就会致人死亡。
他知道黑死病很快就能让人送命,人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倒地毙命了。
这一分钟你还很健康,接着便开始咳嗽、头疼。
过一个小时,你就呜呼哀哉了。
他刚才离门口那个士兵非常近。
他靠近过那个人的脸。
很近。
多尼格跌跌撞撞地靠在墙上,感觉一阵恐怖,全身麻木。
他坐在那儿,开始咳嗽。
■尾声灰蒙蒙的英国大地上正下着雨。
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在左右摆动。
爱德华·约翰斯顿坐在司机座上,身体前倾,眯起眼睛想看清雨幕中情况。
四周是低矮的墨绿色山丘,几道明显的黑色山脊。
雨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
刚才经过的那个农庄已经被抛在几英里之后了。
埃尔茜,你能肯定是这条路吗?约翰斯顿问道。
当然肯定了。
埃尔茜·卡斯特纳说。
她把地图摊在膝上,用手指划着路线。
过了奇塔姆路口四英里到毕肖普峡谷,再走一英里,应该在那上边,右边。
她指着一处长着一些橡树的小山坡。
我什么也看不见。
后座上的克里斯说道。
空调开了吗?凯特问,我热得很。
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总是感到很热。
开着呢。
约翰斯顿说。
一直开着?克里斯安慰地拍拍她的膝盖。
约翰斯顿将车速放慢,注意寻找路边的里程牌。
雨小了。
视野清楚多了。
埃尔茜说:在那儿!在山顶上有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建筑,墙已经倒塌。
是那儿吗?那就是埃尔萨姆堡,她说道,残存下来的。
约翰斯顿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埃尔茜读着向导手册,由埃尔萨姆于十一世纪初建于此,后几经扩建。
主要遗迹有十五世纪保留至今的废墟,及一座十四世纪英国的哥特式教堂。
它与后来建造的伦敦埃尔萨姆堡没有关系。
雨小了,现在只是随风稀稀落落地飘下几滴。
约翰斯顿打开车门,出来后穿上雨衣。
埃尔茜从另一侧的门下了车,所带的文件用塑料袋装着。
克里斯绕到另一侧替凯特开门,并扶她下车。
他们越过一堵低矮的石墙,开始向城堡攀登。
废墟比从路上看起来要宏伟。
高高的石墙,因风吹雨打成了黑色。
没有屋顶,房间对着天空。
他们穿过废墟,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没看见什么标志,也没有古代的印记,所以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什么地方,或者叫什么名字。
最后,凯特问道:在哪儿?小教堂?在那边。
他们绕过一堵高墙,看见了那座小教堂。
教堂出奇地完整。
屋顶在过去曾重新修缮过。
所谓窗户只是石头上的弧形开口,没有玻璃;也没有门。
风从裂缝和窗户吹进教堂。
雨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
约翰斯顿拿出一只大手电筒照在墙上。
克里斯问: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埃尔茜?当然是在文件里了,她回答说,在特洛伊斯的文件里,其中提到一个叫做安德鲁·德埃尔萨姆的富有的英国强盗。
他晚年参观过圣母修道院,后来他带着全家从英格兰过来,包括他的妻子和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这才使我开始查找的。
这儿。
约翰斯顿说着用手电照着地上。
他们全都走过来看。
地面上覆盖着断树枝和一层潮湿的树叶。
约翰斯顿趴在地上,用手把它们扒开,露出埋在地上那块经过多年侵蚀的墓石。
克里斯看见第一块墓石时,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个女人,仪态端庄,穿一身长袍躺在那里。
这具雕刻无疑就是克莱尔夫人。
和许多其他雕刻不同的是,克莱尔的眼睛是睁着的,直接看着来访者。
还是这么美。
凯特说道。
她手撑着腰,躬着背站在那里。
是啊,约翰斯顿说,还是那么美。
这时,第二块石头被扫清了。
他们看见躺在克莱尔身旁的是安德烈·马雷克。
他的眼睛也是睁着的。
马雷克看上去老了些,脸侧有一道纹,也许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是一道伤疤。
埃尔茜说:根据文件记载,安德鲁护送克莱尔夫人从法兰西回到英格兰之后,和她结了婚。
有流言说,克莱尔曾谋害了她的前夫。
安德鲁不予理会。
根据多方面的记载,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并与她白头偕老。
他们生有五个儿子。
在他的晚年,埃尔茜说,老强盗安定下来,过着平静的生活,照顾他的孙子。
安德鲁临死前的话是:‘我选择了充实的人生。
’他于一三八二年六月下葬在埃尔萨姆的家族教堂里。
一三八二年,克里斯说,他五十四岁。
约翰斯顿正在清扫剩下的几块石头。
他们看见了马雷克的盾形纹章:一只勇猛的英国雄狮,背景是法国的百合花。
盾的上方是法文。
埃尔茜说:他的家族格言,借用了狮心理查德的话,刻在纹章的上方,‘我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同伴……告诉他们,我的歌。
’他们久久地看着安德烈。
约翰斯顿用指尖摸着石头上马雷克脸部的轮廓。
这么说来,他最后说道,至少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他很幸福吗?克里斯问道。
是的。
约翰斯顿说,但他想,不管马雷克怎样热爱那个世界,那不可能是他的世界,并不真正地是。
他一定觉得在那儿像个外国人,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因为他来自异国他乡。
风声呜咽,吹动几片落叶划过地面。
空气潮湿阴冷。
他们默默地站着。
我想知道他是否想过我们,克里斯指着那张石头脸说,我想知道他是否怀念我们。
那是当然的。
教授说道,你们不想念他吗?克里斯点点头。
凯特鼻子一酸,擤了一下鼻涕。
我很想念他。
约翰斯顿说。
他们步出教堂,朝山下的车走去。
雨已完全停了,但远处小山丘的上方依然乌云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