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澹宁宫中争论激烈的文武朝臣,风胥然冷眼睨视,默不作声。
自五天前风司冥率领三千铁衣亲卫出发,之后每一天朝会都会呈现出眼前这样一副壁垒分明、针锋相对的舌战场景。
虽然对靖王夫妇的遭遇,朝廷上下一无二致的同情和悲愤——东炎暗施毒手的消息随着风司冥的离京迅速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是对靖王就此宣战东炎的举动,众朝臣的态度却是明显地分为了两派。
包括北洛全军前后两名最高统帅孟铭天、轩辕皓,以及宗熙代表的户部、吕安主持的工部、蓝子枚所在的吏部在内,坚决反对在此时用兵的一派,和坚决支持风司冥行动的宁国公父子,白羽、陆明等兵部群臣,还有与风司冥同样分管军事、统领皇城禁军并主持着宗人府的胤轩帝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双方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
尽管众人无不心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对胤轩帝火速发往东平郡边关镇守、上将军慕容子归的谕旨能否真正安抚和节制伤心愤怒的靖王也都抱着存疑态度,但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朝臣必然要为大势全局思之再三议之再三。
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紧急调动钱粮军备向东平郡集结以应不需,然而这一战是否当真要打,若当真开战又要打到何种程度、是恐吓式的军力威慑还是真正刀兵起动的攻城夺地,若不开战又当如何向东炎讨要公道……风胥然既未明确开口。
群臣两派争论,朝廷至今无法达成统一。
悄悄打量一眼座上胤轩帝地面容神色,唯一不参与殿上争论的宰相林间非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自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登上相位,近十年来统掌朝廷财政大局,几乎无日不为钱粮军用的整体筹算、调配和运用费尽心机,他如何不清楚此刻众人争论的关键所在?胤轩十四年起整整四年不休战事不曾将北洛拖垮,除去胤轩帝新政得法朝廷手段有利,更大的因素还是神明庇佑下连续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太宁会盟之后胤轩二十年、胤轩二十一年虽然有数郡数州遭逢了水旱之灾。
但靠着朝廷应变有效。
神殿教宗相助下百姓齐心抗灾。
加上各类需用物资的及时调配转运,北洛还是在天灾之年保持了农产丰收。
另外,根据太宁会盟中两国通商往来的条款,朝廷也有意识地将西陵国中余粮大量收购,并分批分段引入大量其他可用于军事地物资原料——连年地丰熟、商业地繁荣,北洛国力日盛世人皆可见,然而身为宰相林间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仅凭这短短几年的积蓄。
甚至还支撑不起一年的战事。
何况胤轩帝刚刚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减免赋税,战事一起减赋之惠消减到无暂且不论,对正当发展良好的农商之业都将是巨大打击。
虽然以靖宁亲王在百姓中的声望朝廷不至于背负妄启争端的罪名,但战事持续时间一长,国中抱怨之声也许就会令朝廷陷入根基不稳的危机。
只是,靖宁亲王风司冥到底是胤轩帝最为器重地皇子,北洛最得民心人望的亲王;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宗室和朝廷都势必将全力支持。
将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维护到底——若不如此。
就是从另一种意义上动摇皇族和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对三强鼎立、诸小国观望局势下的北洛极其不利。
东炎素来气焰逼人,北洛渐盛渐强。
两国之间雌雄决战在所难免。
国事之间无是非,自古战争的由来多起于微小,甚至可以源于国君一场奇异的梦境。
此次靖宁王妃遭到东炎毒害痛失世子,相比起来,实在较史册上那些几乎只能用莫名形容地战事起因要有理有力得多。
兵法云哀兵必胜,冥王军同仇敌忾,北洛全军气势绝非寻常可比,若以军士作战心态地时机把握,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得机会。
这也就无怪素来以用兵勇武迅猛闻名的宁国公父子着力强调此战必胜之由了。
望一眼冷静陈述东南兵力布防和各道可用兵力调集路线地宁国公锋,林间非不由低头沉吟。
身为统领群臣主持朝政的宰相,对自胤轩二十年始而改革的北洛军制固然多有了解,但具体之于战争他所知所能只在保障钱粮后勤。
然而听锋侃侃而言,风司冥似在着手军制之初便已考虑到战事突起情况下的持久作战,种种应对策略细密周详,更能因地制宜配合了不同州郡的实际情况制定不同的战时应对,林间非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突觉身上压力,林间非急忙抬头,却见胤轩帝一双深沉黑眸静静凝视自己。
心中一凛,扫一眼似乎因为锋一席话语气势减弱良多而纷纷注目自己的宗熙等朝中同僚,林间非轻叹一声,微微摇一摇头随即迈出了朝班。
皇上——皇后陛下请旨见驾!林间非话音未落,澹宁宫殿外突然传来首领太监响亮的通报,清晰有力的声音掩不住其中难以抑制的激动。
满殿朝臣顿时愕然,纷纷转头凝视殿门,就连胤轩帝也在闻声一呆之后不自主地站起——紫衣金绣,只有在国事朝会和祭祀大典上才用穿着的皇后正装朝服,完整火翎鸟形状的金丝冠冕在斜照入殿的日光下闪耀出夺目光彩。
北洛地位至尊的女性以异常稳健而庄重的步伐一步步行到胤轩帝御座之前,大礼下拜:臣妾有要事启禀我皇陛下。
威严黑眸极快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惶,风胥然微微皱眉:皇后请起——靖王妃情况可有不妥?徐韵芳再拜一拜随后起身,双手高举。
奉上一封杏黄色封皮的奏折——这是北洛后宫具有言事之权地皇族女子专用的呈文奏书,皇后之外仅有皇子正妃才有权利使用;且虽说是言事奏书之折,但真正使用也只在重要祭典上誊录祭文贡献祈年殿中风氏先祖,以及逢到年节之际用以上书致贺帝后。
见徐然打破自己多年秉持的后宫绝不干涉朝政的铁律事专折,就连跟随侍奉胤轩帝夫妇近四十年的和苏也忍不住愣一愣方才从她手上接过奏折,交到风胥然手上。
这是……?启禀皇上,这是靖王妃在今日刚刚能够勉强清醒凝神之下,强行索要了纸笔写的谢罪奏折。
罗列自己三大罪状:不能观察府内。
奸人竟得潜伏。
不明;不能保全皇孙。
父母为之哀戚,不孝;因一己而动刀兵,害无辜军人百姓,却不能加以劝止,不贤且不仁。
徐韵芳语声平静,似乎完全不为殿中众人低声惊呼和抽气所扰。
靖王妃请皇上依宗法典律治罪。
而臣妾以国母之身,不能教导儿女。
使君父连日烦忧,是为失职之大。
臣妾也请皇上治罪。
说着俯身下拜。
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徐韵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打开奏折。
……笔锋无力,字迹却工整,一笔不芶,这该是费了多少心思写出来的?她什么身子就敢这般胡闹,皇后居然也没有劝止?!见徐韵芳急忙低头伏身。
风胥然轻轻摇一摇头。
说什么请罪,难得这孩子一片忠孝之心,身当此大悲大痛还能记着仁爱惦念百姓。
还有什么可追究地?皇后也是,回去代朕劝慰着,不许再有这些劳神费事不保重自己身体地举动。
只是这最后两句,本意应该不是写给朕看地——和苏!是,皇上。
八百里加急,靖王妃的折子立刻送到东平郡玉乾关去!见和苏立即封了紫青囊传入御前侍卫接了奏书去,风胥然又是沉默良久方才微微颔首,父子天性,然而夫妻终究一体,但愿他能领会这番苦心,顾念着不要让她再失了什么……林间非!除了胤轩帝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大殿原是一片人人精神为之紧绷的寂静。
此刻猛然被叫到自己名字,林间非心上一震,急忙踏上一步躬身行礼。
微臣在!传旨:东南各府州郡严肃备战,军民将士悉听靖王调遣;传谟阁自今日起组东平军机处,主调配、接应诸事,玉乾关一切所需不得迟误片刻。
是,皇上!修国书问罪东炎鸿逵帝,所获东炎奸细一并送还兕宁。
另,速修国书与西陵,言明始末,请念安帝依太宁会盟条款与我同仇。
顿一顿,胤轩帝森然续道,传书各国,我与东炎之争,是为宗亲所遭毒害起兵复仇,周边邻邦但愿各凭公心,无关者切无相为碍。
是,微臣领旨。
如此,众卿各归其位各行其职吧!风胥然挥一挥手示意朝会到此结束,诸事议定再无更改。
皇后,你随朕来。
皇后,靖王妃情势到底如何?步入东厢暖阁,不待和苏打发伺候的监人尽数退去,风胥然便沉沉开口。
抬头凝视胤轩帝如大理石般抽紧的面庞,徐韵芳沉默片刻,这才接了和苏端过茶盘茶盏轻轻放到风胥然手边。
御医们说了,多亏柳青梵到得及时,用了对症的药物吊住她一口生气;又有大半毒性跟着血和孩子走了,经这几日药物细致调理,那些毒基本去得清爽,于人身子无害了。
风胥然皱一皱眉:现在于身子无害了……但之前地损害又到底是坏到什么样的程度?最少两年之内不宜再有身孕,否则恐一生子嗣无缘——这是今早柳青梵给我唯一的一句准话。
徐韵芳嘴角扯出一个深深的苦笑,天命者,毕竟不是神仙。
佩兰是他喜欢和看重的孩子,能到今天这个份上,他是尽力了。
抬手示意徐韵芳坐到榻上相对的位置,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风胥然才端起那杯参茶浅浅咂一口。
茶汤入口,一股苦意顿时在舌边四散漫延。
青梵同她说了司冥带兵往东炎复仇的事情?徐韵芳缓缓摇头:一个字也没有提。
见胤轩帝抬眼微愕,脸色一白随即转开眼去。
昏迷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却不是熟悉地王府;没了孩子丈夫也不在身边,所有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动不敢言地模样,什么事情都要蒙她一个人在鼓里,对那孩子……未免太过了。
皇后你——风胥然面色方沉,然而目光一转对上同样直直看过来地徐韵芳,但见她苍白了颜色,神情之间却满是近乎执拗的异常坚定。
胤轩帝心中一震。
顿时想起这位元配皇后温柔宽和的为人外表下。
骨子里超乎常人地坚强个性。
不由轻轻一口气叹出:因为被敌国之人下毒而失了世子,丈夫起兵为自己和孩子复仇,这些……就算知道了她心里也不会更好过一分。
何况战事一起,司冥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决不落于人后的,这不是让她更操上一颗心吗?十来个公主王妃当中你素来最疼爱佩兰那孩子,这次怎么就……皇上,臣妾只是觉得。
佩兰是吃得起苦头也经历住风雨的孩子。
虽然后宫女子不问朝廷不通国事,但自己夫君心里地志向、每日里计算着谋划着什么总是知道地;对自己地夫君什么事情有利,什么事情又是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那无论自己受多大的罪也心甘情愿为丈夫去做。
徐韵芳淡淡笑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太自然的红,佩兰是司冥的皇子正妃,两年多来宫里宫外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不夸赞她品性为人,就连无知百姓也传说靖王妃贤德。
自然是有能够跟赫赫冥王声名相配相符的东西在心里。
神明教导夫妻本是一体。
我从来都听说司冥凡事皆不瞒着佩兰——两个孩子之间默契这样好,偏这种时候离了她身边,他要去做什么以佩兰地心思还猜不出来?倒不如我这为人母后的先说破了。
少了那些心思宛转,也省得她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耗费心力。
见徐韵芳说着抬头凝视自己,风胥然不由摇一摇:今天这一封折子,是战是和都有了说辞,于司冥、于朝廷、于她自己都足够了。
至于是不是能够打动司冥,接到信就回转京城消弭这一场战事,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重要。
司冥打消念头消弭战事……皇上方才不是已经令林间非林大人修好国书了么?徐韵芳闻言一呆,向东炎问罪的国书一出,加上在边境的陈兵,战事岂不是已经成为定局?风胥然顿时轻笑起来:啊,这种事便是皇后的不知了。
见徐韵芳微显惶恐之色,嘴一张似乎立即就要阻断自己下面的说话,胤轩帝顿时随意地摆一摆手,西陵有太宁会盟之约,国书只是告知和重申,无碍于我与他国战和。
其余邻邦小国,是让他们安分守己莫要轻举妄动浑水摸鱼。
至于东炎么……朕是问罪,若鸿逵帝也肯认错谢罪,惩处了毒害之源又诚心向我赔礼,两国依旧作为兄弟之邦也无甚不可。
皇后,靖王妃也好你也好,心里都是不希望这场仗就这么打起来的吧?林间非和朕,也觉得这一仗来得太快太早了。
徐韵芳微微扯动嘴角笑一笑:皇上,臣妾只是个女子,朝廷军队这些事是不懂的。
只是母亲怜惜着孩子,不愿见到他们再有损伤。
何况,徐韵芳低下了头,语声极低且缓地说道,这些年我也慢慢转过心思来了:司冥原是个再好不过地孩子,因为与他完全无关地一点点事情芥蒂了这么多年更冷落了这么多年,臣妾……实在愧为人母。
风胥然闻言微怔,注目徐韵芳。
但见她微白的面容上显出真实的歉疚和后悔,胤轩帝心中不由也是一股淡淡苦涩。
这件事情怨朕……不是皇后地过错。
司冥天性仁厚,又一直得柳青梵教导,虽然多少年领兵行政养得性子冷淡了些,说到这个‘孝’字,还是从没有可指责之处的。
皇上说得是,问安行礼,尽孝时的真心,他从不比旁人少;只是隔膜了太多年,臣妾不敢奢求更多亲近。
还好有佩兰这孩子伶俐,能得人毫无介怀的喜欢。
他两个相亲相敬,琴瑟和谐没有半点真正不快。
司冥在朝廷上再劳累辛苦都有人可以说话,有家可以倚靠,对自己的妻儿又心疼爱护到这个份上,总算是没有因为臣妾当年的失职令他心有阴翳迁及子孙。
这次佩兰遭了这么大的苦头,一醒过来知道了始末却还努力安抚宽慰旁人,臣妾看着心里真是痛如刀绞。
叹一口气,徐韵芳真正红了眼圈,指尖在颊上轻轻点了两点,说句逾矩不知轻重的话,司冥能为她发这么大的火气带兵出征复仇,臣妾心里真觉得这才不枉了佩兰素日待他的一番夫妻情意。
而想到夫君能够为她做到如此,身为妻子也是值得人羡慕的了。
听徐韵芳语气诚挚,尤其最后一句与语中羡慕一词情绪分毫不差的由衷感叹,风胥然心中不由也是感慨暗生:结近四十载,他如何不了解妻子为人?被所有人奉为国母典范的贤后,自己亲赐的睿敏恭德的匾额还在她凤仪宫中;无论风雨艰难始终保持与尊贵身份相称的风度,一举一动从未曾失过半点分寸,温婉和谐无处不堪为母仪……今日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想来这番心事在她心中也是藏了许久了。
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转了脸,显是心情激动而不愿自己看到,风胥然略一沉默,抬手将和苏适时递过来的参茶推到她手边。
皇上,说到底,臣妾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相求。
努力平复一下激荡心绪,徐韵芳转过脸来注视风胥然。
无论此番战事胜败,也不管朝廷百姓议论如何,都不要苛责靖王好么?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过激。
如果可以从旁回护,但求陛下顾念父子亲情,饶恕他种种冲动任性。
那日他走之前……在你宫中到底与你说了什么?见胤轩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问出这一句,徐韵芳表情微带凄然地笑一笑:那夜他一身戎装战甲地闯到臣妾宫里,只说了一句——‘佩兰便全拜托您了,母亲’。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皇上您知道的,那孩子两年前才开始慢慢习惯不称呼‘皇后娘娘’而改口‘母后’。
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以儿子的身份请求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他做点什么。
臣妾没有其他能做的,但如果可以用皇后的位子堵住那些好事多舌、全无体谅之心的人的嘴,差不多也可以对得起这晚了多少年的一声‘母亲’。
风胥然呆了半晌,嘴张了几张,话到口边却突然一转:那……司廷呢?徐韵芳一怔,嘴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起身转到胤轩帝身前跪下行一个大礼,这才抬起头直视风胥然:臣妾确实有过不少私心,但皇储千秋大事,如何敢以私爱有害国家?天下惟德者居之,立嫡立长立贤等等规矩,终究也只在民心二字。
皇上英明宽容,历练诸子,多年亦未有一语责难加诸臣妾之身。
而今臣妾更不想多闻多问,只求幼子喜乐平安,望皇上能够成全。
起来吧。
凝视徐韵芳,胤轩帝终于露出了同样温和的笑容。
从榻上站起身,目光随意扫过屋中,视线掠过脚边的黄铜火盆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橙红色的火光透过盆盖上精巧的镂空花格耀出一片柔和的暖色,映得凝了一层薄薄白霜的玻璃窗子也不再显得如方才那般寒冷。
——柳青梵啊,这就是你连日进宫看顾秋原佩兰的根由吧?这两天乱过了头,朕几乎都被你瞒过了呢。
然而几日来一直以各种借口避免与朝臣、与朕相见的你,也是时候表明自己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