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
雕栏堆玉,五层相叠,位于煌明和通明两座大殿之间的承露台是绯樱宫中最高平台,站在顶层宽阔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后最高殿阁煌明殿外的宫中全景。
这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平台,向来只为东炎国中最隆重的仪式庆典开启。
平台四角八面所设承露铜人头顶金盘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宫人和侍奉神女,无人允许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华服的孩童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更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这平日里犹如神像般尊贵的承露铜人。
鸿逵帝轻咳一声,示意福安将跑远的太子带回身后一众皇子公主中间,随即转过眼,静静看远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点点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间最炎热的时节,此刻的夜风中却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
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火光,勾画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线;火光里无数乱晃狂舞黑影,奔窜跳跃推搡挥摇,骚动仿佛鬼魅,支吾犹如妖魔,映衬着身周围众人的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越发显出诡异和恐怖。
火势蔓延,而随着那被东炎历来奉为神明崇拜的强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凄厉的风中逐渐听得出人们恐惧、悲痛、绝望的嘶嚎。
梁柱倾颓、屋宇崩塌,大火炽烧中各处连续不断的爆裂。
混合着无数毁灭破碎地声响,与人们彻底混乱的叫嚣奔突,从四面八方一齐直扑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声音,则似被这一切淹没,纵使竭力沉心静气,也无法从耳中那一片混乱嘈杂中分辨区别。
但御华焰心中非常清楚,从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敌军侵入城市一路攻杀到皇宫禁城。
这其中无论有多少不屈不挠的坚强抵抗……其实。
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日一夜。
护送太子御华熹的陇君与真恪廷哲一行。
在城南遭遇冥王军大将韩临渊。
虽有御华真明及时接应,乱军中陇君和真恪廷哲还是拼死方才护得太子与皇妃逃脱,而重伤的两人在突围回到京城后相继停止了呼吸。
从这一次遭遇战开始,北洛正式发动了对兕宁的最后攻城。
韩临渊率领军队,在风司冥四十万人马正于红土坡与考斯尔大军决战之时,向布置在京畿地近十万守卫御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同时发起猛烈攻击。
四面齐攻地气势震慑。
超出料想地分兵数量,坚决凶狠的强悍战力,不过半个时辰各门已纷纷告急。
而更重要的,是韩临渊的攻城,彻底切断了京师与红土坡贺蓝.考斯尔的联系,将城中最后的消息停顿在第一将军与小队兵将被敌大军包围生死不知的紧要关头。
连续激战,城外讯息始终不通,随着时间过去。
竭力自宽地人们渐渐丧失最后一丝希望。
而仅仅是心绪上稍显松懈,便被战场感觉异常敏感的韩临渊抓住了机会——绝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员。
也许只是对危机降临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时的猜测和惶恐。
但在自己,却是自从御华真明带来京北战场确实信息起,调动了全部精神意志也无法控制的一股从心底散发到全身的冰冷:数十万大军对区区百余人的包围,纵然贺蓝.考斯尔战神下凡天人临世,又如何在风司冥、慕容子归、简顿之等北洛将领地严阵以待中突出重围?韩临渊黎明时分起开始全力攻城之后,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来自京城外最后一份军报,探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与皇甫雷岸腾蛇旗会合的冥王大旗。
考斯尔曾庄严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风司冥向京师推进一步。
而从红土坡到兕宁城外,这将近百里漫长又切近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一对一拼杀地一击致命,或是重阵包围的万箭齐发;是车轮大战的精疲力竭,直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或是突如其来的一支冷箭,让兀自奋战的勇将去也含恨……不愿去听奏报,不愿去想结局,紧闭的眼前却不断浮动绯樱宫门远去的身影,脑海中不断回响晟星殿里永誓守卫的铿锵嗓音。
三十年风雨同舟,此一刻谊断缘尽;三十年祸福共担,终止剩自己一身然独行。
而一人独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远?缓缓睁开双眼,御华焰静静看向那一道似是从远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
襟袍飘洒,屋宇殿脊上一路纵跃跹,仿佛大鸟乘着火焰的炽风自如流翔。
是时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挥手,内廷总管已经躬身捧出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托盘上排满小巧的琥珀酒杯。
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泽酡红的酒浆,鸿逵帝嘴角微扬,随即将目光转向身后那一群被宫人们簇拥护卫着的,最大年龄不过十四五六,锦衣华服,面容却多少惊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
示意每人都从托盘上取过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梦到和今晚一样盛大的烟火,就是被凯苿朵丝护佑着的。
像是不知身后来人般任凭背心相对,更不去理会那些因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阵骚动的侍卫宫人,鸿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督促每一个孩子都将杯中酒浆喝完。
轻声数过放回到银盘的酒杯数目,又赞许似的俯身拍一拍将酒一口喝干随后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华熹,御华焰这才直起身,慢慢回转过身来。
青衣的男子,静静站在承露台上。
距离自己十步远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双倒影出京中战火的澄净而幽深的眼。
火光眩天的橙红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浅的衣袍被映得浓重深沉。
台上无数宫***炬,照耀着他衣领袖口精细繁复的绣线,更为男子周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浮彩光华。
水天无岫,那一脉犹如水行天上地历历风采传承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却像是……异常地适合无边地战火烽烟。
来得可真快……虽然,这种时候不表示任何‘欢迎’。
柳青梵。
相对沉默许久。
像是终于从自己思绪中抽回神来。
鸿逵帝凝视柳青梵,唇角抹极淡却真实地微笑。
不过朕真的很惊讶,自开战以来始终恪守监军与督点司正身份,将一切战功归于靖宁亲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会抢在冥王和其他将领之前赶到绯樱宫。
目光一沉,柳青梵随即将视线从鸿逵帝身后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们身上收回。
柳青梵也很惊讶,鸿逵帝陛下竟没有在禁宫再设卫队。
反而将些不及冠龄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来。
难道,鸿逵帝陛下认为他们的血肉,会比城外那些骁勇死战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挡我北洛大军地脚步前进?当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让他们错过生命里这一场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动嘴角,御华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却格外阴郁。
青梵心中一惊,目光一转,顿时看清托盘上酒杯的特殊材质。
见他目光中隐隐的震惊和不信,鸿逵帝嘴角笑容越发加深。
朕自知不是什么亲切慈父。
今日这一家父子团圆相聚的机会,也还都是拜柳太傅所赐。
眼见御华焰说话间一些年纪较幼的孩子已经开始身体摇摆站立不稳,柳青梵袖下拳头握得紧紧。
御华焰……草原有一句俗语,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就像雄鹰不会抛弃自己的羽毛。
柳太傅博闻能记,不知听说过没有?顺着柳青梵目光微微侧头,见他视线落在已经倒在福安怀里六岁地御华熹身上,御华焰目光微黯,但随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讽非讽、意味不明地阴沉笑容。
而正像儿子如雄鹰毛羽能温暖父亲,父亲也是支撑儿子的羽翼。
那一年猎场上柳太傅曾说‘鸿鹄之志,凌越天云’,可失去了羽翼的鹰又如何飞得起来?鸿鹄之志,凌越天云——这一句,正是五年前鸿逵帝册立太子地大典过程中,东炎群臣及各国使节按照草原习俗为太子周岁生辰献礼时,自己将之与射得的青鹄一并奉上的八字祝语。
五年前的兕宁,犹自记得那个十月,天高气爽,草劲风疾,最广阔土地上的随心奔驰,最盛大围场中的一展身手,还有并肩纵马逐云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红……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锐利视线顿时向御华焰直射而去。
御华焰却似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
走近福安,从他怀中抱过合起双眼仿佛已经睡熟的太子,又低头凝视半晌,才抱着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边。
将孩子在御辇宽阔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后取过一条薄毯仔细盖好,御华焰淡淡扫一眼身两侧强自噙泪、仿效他动作将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辇中的宫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对的柳青梵转过身来。
然而双眼与他视线相接,随即顺着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鸿逵帝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鸿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谁?冥王、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将,还是……御华真明,你的大祭司?微微笑着,指尖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炉顿时在手上轻轻旋转起来。
凝视鸿逵帝一点点扭曲变形的面容,青梵缓缓摇头,始终如幽深古潭沉静无波的黑眸终于闪出不再强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会集了御华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万斤火药,用亲手断送王族吸引住北洛军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对手与你一起埋葬吗?勇气可嘉。
狠毒可嘉啊,鸿逵帝陛下!只可惜,现在不仅是这承露台下,整个绯樱宫中所有的火药药粉都已经被淋湿或替换,引线被割断,各处堆积地木材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
而可以从皇宫之中,控制兕宁第一大神宫底下炸药启动,将整个兕宁彻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机关也在我手里。
现在。
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
青梵向御华焰微微欠身。
陛下是不是很想将它要回去?奋力大口呼吸着,鸿逵帝一双眼死死瞪着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无数利斧直欲将他瞬间剁成肉泥。
下意识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炉,但手掌握实的一刻顿时惊醒,猛力甩手掼出,与数百年传国宝器碎裂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声带地怒吼:御华真明——纵是见识无数,御华焰一声之下青梵仍觉异常惊心。
口中语声顿转森冷:御华焰,我不会给你最后一击地机会。
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华真明舍不得京城内外数十万条性命,何况,草原向来只以牛马牲畜殉葬,从不强逼活人。
要陷我北洛大军于绝地,更陷无数京城百姓于绝地——御华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地牛马。
就像草原族民并非无知无觉的草木……族民?拱手将土地送给敌人的人。
还称什么草原族民?牛马也比他们更知道守卫家园领土的天生职责!国家——完整的国家,从七百年前圣武立朝,东炎就是一个整体!承认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国号。
就意味着部族系属之上更是东炎的子民!都说草原坚韧,无论怎样地艰难苦困都要活下来,留下草原的血脉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为重,又何必有东炎?七百年统御,国境之内竟流传着但得凯苿朵丝信仰犹在,便无所谓王族推尊、亦无所谓王朝巩固之论!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轩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号令施为,使从域中至边境无所差异。
以你所知所见,在这统领归一七百年的国土上有这般背信忘恩、浅薄愚蠢的言论肆虐泛滥,岂不可笑,岂不荒谬?!眼见大势已去一切再无回转,御华焰反而迅速镇定下来,铁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语气针锋相对。
国家有难,虽匹夫匹妇有责。
捐弃嫌隙,团结对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保血脉’、‘退路生机’,争辩什么草木牛马、道具掩护?不遵君令,不尽职守,只为区区部族私利,勾通敌国串连敌将,千百年家园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却振振有辞号称是为保存国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顽强坚韧能屈能伸……真是国将不国,岂源自干戈外来。
为一个人保命乃至夺权,就敢同时推出数万、十万、数十万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牵扯出远在教宗神道,这一篇的手笔,也真是大的可以!柳青梵眉头微紧,一双眼冷冷盯住御华焰:草原部族与政权种种他自然素有知晓,鸿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逻辑地说法,他也无意在此刻议论分辩。
但听到后来,鸿逵帝直指御华真明甚至牵扯到自己的言语,却是终于抑不住冷笑起来:国将不国,自不是源起外来干戈。
背心离德,难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为君王,言必称一国公益,其实却只凭自己所欲;盛气炫耀,逞淫威于比邻,全不顾整个大陆与你为仇。
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处处牵制猜忌,纵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托,心胸眼界狭窄如此,就算权谋用到极致又如何?你东炎朝廷与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顿一顿,黑眸冷睨,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御华真明已经自尽——‘你的’东炎不会再落到他的手中!见御华焰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震惊之下瞬间清明,青梵语声淡淡,却流露出一丝混合了轻蔑的怜悯。
草原上有人活着便已足够,无所谓万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
可惜,御华真明的想法并不是鸿逵帝陛下所说的那般。
没有了御华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爱所能为之奉献一切的东炎。
而他从来以为,凭最后留下地一个人的力量。
绝担不起完整的阿史叶迷王族,就像凭任何一个单一部族的力量,支撑不起整个草原一样。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的力量担不起整个王族——陛下,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鸿逵帝只觉负压累累的心猛然被又一块巨石击中。
但腰板随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双铁灰蓝色地眼睛变成近乎夜幕颜色地深沉地蓝黑:哦,这就是御华真明要你带给朕的最后一句?虽然敢死。
却未必不是胆小鬼的行为。
只不过不肯面对最坏的结局。
连逃避都要选择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
就像当日他从景阳宫里私放走的,骨子里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坚持却不能地无能懦弱……御华焰一句话不曾说完,冰冷的剑锋已然挟着一股锐利寒气凝在咽喉。
素来沉静幽深的眼眸如大海瞬间滔天波澜:收回你的话!淡淡瞥一眼剑锋,目光随即移上青衣男子如大理石雕的面容。
静静相对片刻,鸿逵帝轻轻扯一扯嘴角:只有这件事情动摇了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朕赢过了你,是不是。
柳青梵……不,君无痕?不待青梵答话,御华焰径自转身,走向那些安睡着御华一族最后嫡系子孙的步辇。
意味含混的目光在每一个孩子、每一张面容上停留又滑过,直到最后一辆辇车前,鸿逵帝停下了脚步。
将辇车里尚不足岁的婴儿抱出搂在怀中,凑近婴儿地面孔,喉头一阵低喃哄逗。
御华焰随即向车边低头侍立地宫女伸出了手。
御华焰。
你要做什么?!看到宫女伏跪的一瞬已是满面泪水,颤抖着身体交出手心的绢帕,青梵顿时不能抑制地一震。
再糟糕地父亲也不会抛弃他的儿子。
嘴角一抹奇异的微笑,御华焰目光专注地将手上浸透了酒浆尚未干结的绢帕向婴儿口鼻按去,王族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朕绝不会留下这一件事假手他人……啊!不敢相信会有袭击从背后而来,吃惊和锋刃入体的剧痛令御华焰双手一软,怀里婴儿顿时摔落在步辇发出一阵骤然惊醒的响亮啼哭。
摇晃着,从背心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浑身如水波般一阵阵痉挛抽搐,御华焰竭力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控制着身体站立挺直,然后慢慢地、向柳青梵一点点转回过身,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映出夜幕下男子塔尔神像一般冷峻无情的面容——……主上,主上!惊醒,垂目,青梵右手一松,锋利无匹的宝剑青泓跌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
静静凝视不曾溅上半点血迹的手,唇齿轻碰声音几不可闻:什么事,赤锦?扯脱了东炎御侍外袍的男子露出内中的一身深青色劲装,鬼魅一般迅捷的动作,利落地将承露台上所有还未从惊骇中回神的侍女宫人全部放倒。
单腿屈膝,一手按肩跪在柳青梵身前,主上,这孩子……淡淡瞥一眼鸿逵帝至死挂在嘴边的意味不明的微笑,青梵垂下眼:送到阁里。
纵是早已被磨练得万事不惊,一言入耳,影卫身子还是无法控制地一记微震:可是主上——不必多言。
收拾妥当的话就退下。
见一道月色的身影翩然落下,拦在身前挡住赤锦愕然抬头直视自己的视线,青梵嘴角微扬,随即足尖轻挑,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跳入手;转过头,静静看向自绯樱宫正门一路直奔承露台而来的一片骚动。
人影、火光,却不是先前的惊惶混乱。
手持火把的士兵在队伍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重装甲士整齐的行进步伐震动宫闱。
从承露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冥王大旗引导着风司冥与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等一众先锋大将,虽在快步的奔走,排列位次却丝毫不乱。
柳青梵轻舒一口气,视线在台上一转再次停留在鸿逵帝脸上笑容,目光不觉又是一阵暗淡。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影卫直觉反驳和由己任性的理由,只是,不仅仅因为不忍婴儿殒命眼前的怜悯恻隐,更因为那一句只在这件事上赢过了你……君无痕——火光漫天地暗红背景与二十五年前的除夕雪夜慢慢叠合。
让君无痕三个字又一次狠狠撞进内心。
骄傲果断的鸿逵帝必不会有这样曲折的设计安排,但晟星殿里祭司临死前一席从容叙说和奉上的先人遗物,已经深深触动那股刻印在血脉里的天伦至亲。
启明夫人、碧游郡主,君清莲、陇君,北洛君氏、东炎御华、雁班都尔——原来,缘结得那样长,纠缠是那样深,而了断又是那样决绝:无双魂断。
陇君殒身。
御华真明赴死。
鸿逵帝以琥珀霜赐死全体王族……彼此纠缠的一切,就像是当初那枚无解的绳结,便将在兕宁京这冲天地火光中灰飞烟灭。
我动摇了你,居高临下、出事实地话语刺激起心中深埋地痛苦。
重合记忆的命运影像,让那一剑最终饱含着深恨递出。
然而锐利的剑锋刺入人体皮肉,御华焰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慢慢摔倒,压抑半年和二十五载的痛与恨一齐释放。
而同时目睹那一抹意味难明、却本质安宁平静的微笑,让自己对眼前个性骄傲强硬的君王……再不能苛刻。
如果……也许……御华焰……低垂下眉眼,手在剑柄上用力收紧,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材力过人,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
为人皆出己之下……侧过头。
只见戎装整肃地皇子亲王一双眼静静凝视自己,青年目光中从未改变的真诚关切,让青梵嘴角不觉生起一抹淡淡笑容。
能得到这样的考语。
鸿逵帝在这世界上也不算无一个知音了。
太傅?殿下的这几句话,一定要写到《博览》鸿逵帝的帝纪里。
见短短两句对话,青梵已然恢复一贯的神态表情,风司冥心中稍定。
但目光一扫地下鸿逵帝的尸身和承露台上数十驾华贵步辇,以及四下横七竖八躺倒的侍女宫人,虽然除了身前青梵剑尖地一点台上再不见其他血迹,久经沙场地冥王还是只觉一股阴寒从脚底直冲心里。
太傅,此刻外城初定,但内城中还有数处仍在交战;绯樱宫里无人主持,一切尚在混乱。
君子不立危墙,请您先往城中神宫——随行文臣除褚良外,已由多马将军护送从伯老城连夜起程,明日……不,今晨一早便能到神宫,随时听命伺候。
青梵微微颔首,风司冥随即继续道,另外,接到奏报,晟星殿祭司御华真明殉国。
请太傅到神宫后,与副执祭司池大人和神宫主持一起,首先为御华王族行礼治丧,并通告大陆。
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黑眸随即浮出由衷的欣慰与满意:是,殿下思考周全,理当如此。
风司冥也微微笑一下,但笑容很快敛起。
脚下偏转,青年皇子面向着东方,挺起原本就笔直挺拔的颀长腰身:太傅,看——启明星!含笑,承露台上两人并肩站立,视线所及,从城中尚未熄灭地战火,到东方最遥远的天空。
是的,是启明星。
天……就要亮了!~~~北洛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六月,靖宁亲王、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东征先锋大将军韩临渊,三路合围兕宁。
飞羽将军多马把守捷辽岭。
六月十九日,炎、洛东原会战。
会战过程战场中心持续东移。
~六月六日,鸿逵帝旨意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典礼司仪陇君护送太子御华熹、真珠皇妃一行出京。
出城向南二十里,遇韩临渊。
交战至午夜。
御华熹等不能突围,遂返。
次日晨,韩临渊围攻兕宁城。
六月七日,贺蓝.考斯尔与百十步卒被围。
死战。
考斯尔伤战将五十余,死七人。
兵毁力尽,兀自搏杀。
身中三十余箭,亡,气绝而身不倒。
六月七日,韩临渊攻兕宁,破。
过午,绯樱宫防破。
鸿逵帝皇后梅尔瑞丽饮鸩殉国。
晟星殿大祭司御华真明殉国。
真珠皇妃自缢。
王族中凡御华姓者皆奉旨,登承露台,赐鸩,意与城同在。
楔子·题解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归园田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这是帝师的第五部。
儒家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柳青梵,显然已经做到了儒家眼中的达。
但儒家的达,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以一篇《逍遥游》作为生命重要标识和特殊起点的柳青梵,一生心愿追求的,岂能仅仅是庙堂之上那看似显贵、尊荣无尽的世俗名位?何况,与寻常人相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相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所谓伴君伴虎天威难测,越勾践功成而文种诛,范蠡若非远退江湖,后世焉有一陶朱公?汉刘邦危难中可对臣下许地封疆,而江山一开创,韩信见诛萧何自污……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天子无私,天家无情,天子威严容不得半点挑衅,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可能。
前鉴不远,多少繁华如梦,轻雾散尽,风过无痕。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咀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里一句相忘江湖,是多少人毕生参悟不透,而临了顿悟却又求之不能。
而青梵,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弟子陷入那样的困境。
世间,阴阳相生,正负相成。
秉承着天命入世的青梵,自然有其出路。
功成身退,山水寄情——陶朱、留侯早已选择过的道路。
周到的安排,从容地离去,保全个人的发肤身体,保全君臣际会的青史英名,更保全那一片不应该受到任何权利、名位、欲望与世俗的一切污染的师友亲朋的真情实谊。
而这,也是我心中最好、最理想的一种出路。
只是这条路,这条急流勇退、从最高处飘离抽身的道路,从来不比迎难而上更为轻松和简单:退一步,或者海阔天空,也或者深渊无底。
惟有进退如仪,方是真正的完美。
因此,此处的《归去来》并非化自陶渊明那首虽然著名,其实意气十分无奈的《归去来兮辞》;此处的《归去来》,是明达通透的一世夙愿,功成身隐的山水余生。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
成败在人谋,一诺竭忠。
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缘止于帝师之情谊,而志托与山水之常青,且让我的青梵,去从容地实现属于他自己的诺言与理想。
——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