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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蓝山黛翠相搀(上)

2025-03-30 09:57:06

大人,雨好像停了。

大人,雨停了。

柳大人,雨真停住了!老师,太好了,这雨终于停了!兴奋的报告一句追叠上一句,从廊下直直送进堂上。

一身淡绯色长袍,轻快脚步间兀自夹带着几线细细雨丝的年轻人扬起的脸上满是喜气,甚至不等走到堂上主位跟前就迫不及待张口:这真是大神保佑天公作美,原本还一直犯愁酒席摆在哪里,现在好啦!兰长史已经吩咐叫全排到后面花园里去,全管家也指挥着花匠仆役们把那些银桂重新摆出来。

啊,还有秋原大人送来的那十株图兰银桂,老师觉得是全放到花园还是留两株在这里,或者看云轩那边?康启。

微微带着笑,静静听青年一路叽叽呱呱嚷完,但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堂上转圈,连手足也有些忘形地舞蹈起来,柳青梵这才轻咳一声止住学生的身形动作。

那几株银桂,原本放在什么地方,现在就还是什么地方——不必刻意。

啊……是,学生明白!停下转圈动作,立在身前三尺的距离双眼紧盯着座上男子,康启的眼中跳跃着依旧兴奋的明亮光芒,秋原大人不是外人,所以家里的布置一概不用刻意。

是这样吧,老师?柳青梵闻言笑一笑,随手到身边方几上去取茶杯,却见康启立刻抢上一步,拿了茶杯先涤荡一遍,这才斟了茶恭恭敬敬送到手上。

接过来浅咂一口,青梵微微颔首,随即抬头向年方弱冠的学生轻笑道:这交曳巷柳府的规矩,又忘了?不过你、我而已,哪里有什么外人不外人。

你倒说说,为一个人而改动府里布景陈设的,这三年来可曾有过一次?被淡淡一语问住,康启顿时语塞。

微赧转头,口中却老老实实地低声应道:不曾,学生不曾见过。

那借着府中陈列摆设,故意向旁人示意些什么的,可有过?没有。

沉默一下,还是低声回答,康启随即转过头,一双眼直直对上柳青梵。

眼底流露出后悔哀求之色,老师,学生知错了……听出青年语声中诚恳,柳青梵抬头。

注视他片刻随即转开眼去,淡淡道:如日月之食焉,过也。

康启一怔,但立即明白:过也。

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顿一顿,向柳青梵躬身行下礼去,寿宴各处都布置妥当。

但或许兰长史、全管家那边还要使唤人手,学生这就过去。

说完,深吸一口气随即站直起身。

挺起腰板。

又向堂上一边慢慢转过目光来的林间非略略倾一倾身。

这才快步走出正堂去。

看着年轻人淡绯色背影在堂外消失不见,林间非终于大笑出声。

将匆匆浏览完毕的书册丢回到青梵手边。

这位素来沉稳端严的当朝首辅、上朝廷宰相一边叹气摇头,脸上却露出十分温和宽容的神采。

怎么还是这样毛躁,这康启?记得到你府里也有快两年吧,文章是长进了不少,可是这性子……难怪你总不肯点头。

叹一口气,林间非端起茶杯呡一口,微笑道,想当年,也是十八岁,秋原镜叶已是千伶百俐,挑不出一点差子来。

所谓良材美质,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过琢磨工夫也是不可减省的。

青梵笑一笑,收起桌上林间非才看过地书册,《君音统笺》,康启这篇序文间非兄以为看得过?我也觉得很好,对君非凡、君雾臣、君怀璧三人评论尤其得当,又配合了前几卷的内容,便收进来叫一齐刻印了。

或许便是为此,这几天才到哪里都兴冲冲的。

平时这般孩子脾气却是少见。

林间非微笑颔首:说得也是。

从你府上出来,自无一个莽撞。

但开国创业,也需要有年轻人,风风火火无畏无惧的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一笑,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按捺两下,间非,你是说,我把他们拘得太紧?拘得太紧……这几个月六合居上论文,青梵没细问他们经过吧?因为他们又引了陈俊、庄侨几个,想拜入门,此刻正在忙着考查,可是?见青梵微怔,林间非轻笑着,眼光温和中一抹意味深长:因为见到柳青梵而弃了参与大比,立取功名念头,康启、洪昇、谢迈、特尔忒德以外,徘徊在你门前的,总不下百人吧——都是一等一文才见识,心性又骄傲不肯服人的。

眼见着翘楚的几个都进到了你府里,其他便也不肯入试,眼睛死瞪着交曳巷,非要与他几人一同参试彼此较个高下才罢。

却不想你这里琢磨,原也不是朝夕间就能见效,这群跟得越久学得越多,就愈知道天外有天学无止境。

你既不开口让他们应试,与天下士子一较,就绝没有一个敢有胆量主动提议的。

而被你这里一拘,下月初地大比,怕参与的又是几多庸才。

青梵呆一呆,瞪着林间非,半晌才哑然失笑。

伸手扶上额角,这群傻瓜……但又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令他们不参与大比的。

顿一顿,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说呢,怎么从康启开始都是这个样子——洪昇是宗熙手书荐来且不说他,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还有陈俊、庄,几个若参与大比,纵取不下三甲,殿生是稳拿不落地。

却都跑到我府里,宁可做一个无职无分的撰修,替我抄写抄写书稿,编撰编撰文章,也不肯去取那份十拿九稳的朝廷俸禄。

原来竟是存了这样一份心思,要在同一场里彼此竞争。

将书册轻轻搁在身边方几,又笑一笑道,但所幸,没有着多余的念头,(一路看,电脑站)便都认了是我门下地弟子也不妨。

林间非轻笑:大神在上,康启洪昇之后,现在终于又要松口了?而且谢迈、古力郴、特尔忒德,再加陈俊、庄侨,一口气就收五个?青梵你这个生日收获不菲呀!只不过与其说接收弟子是你的大喜,还不如说是他们得了天大的惊喜,一会儿在筵席上宣布。

就算当场喜昏了两个也不奇怪。

只是你可得先允了我,这次大比,一共七个都得出来应试——明日我便让礼部送试帖过来。

所谓试帖,是参与国家抡才大典、士子们进入考场时所持的名帖,也是准许参与大比地凭证。

大周开国后沿用北洛之制,钦定大比为三年一届,会试在每年十月末,或是十一月初承安京中举行;而新朝的前三年。

则加每年一次春季二月的恩科。

今年十一月地会试,试帖在三月间就由礼部下到各级州府县衙,五月后便有学子陆续到达京城。

此刻距离大比正式开始已不到一月时间,林间非身为上朝廷宰相。

临时令礼部增发几张试帖虽并不为难,但与他往日行事绝不相符。

听他说得干脆,青梵心中微诧,间非兄。

你这可是……举贤用能,令才学有识皆得入仕报国之门,这可是天下公义,朝廷一等地要务。

光明正大绝无谋私。

身为宰辅,野有遗珠岂能不取,如此行事。

才不愧对了天恩信赖。

见青梵瞪视自己。

脸上全是不敢置信。

林间非嘻嘻一笑,随即正色。

青梵,我知道你地心思:康启、谢迈才及冠龄,洪昇、古力郴二十,特尔忒德也不过二十有二,到底都年轻了些。

先前又都是一乡一地的才俊,眼高气盛;大比上来便得中殿生,不过在宰相台听命行走,传递些文书,做做最基本地抄录。

几年时间磨去了心气却也空置了才华,还不提当中若偶然差了一步半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听到这里,青梵轻叹一声,所以说,想要如镜叶一般,实在不易。

良材美质,十年寒窗,怎么忍心眼看着毁弃辜负?当年一句话问住康启,就是怕过直而锐,木秀于林,则易摧折。

却不想紧接着谢迈、特尔忒德、古力郴,或是直接拜上门来,或是刻意安排了让我撞见……他们又不比那些惯能邀名求利的虚伪文士,是真心求教向学之人,让我如何拒绝推辞?留在府里,只是再加琢磨,终究是要让他们到朝廷上去的。

但实在不曾想到,竟还有间非兄说的那些牵扯,甚至影响了大比。

既如此,也罢,加上‘柳青梵门生’这一顶头衔,入朝后总不至于真受了欺负去。

林间非闻言微笑:便是不正式拜师,京里又有谁不知道他们几个从哪家府门出来?青梵做事果然还是认真,责任分明,滴水不漏。

一边说着,一边看一看屋外天光。

见雨住云收,阴霾散去,渐渐露出一片明净青天,林间非脸上越发加深了笑容,时辰也不早了,只怕再过一会儿,便有客人陆续上门。

怎么,趁这个空档一起到花园,看看他们安排得如何?青梵微笑颔首,站起身来。

这次全都是兰卿和他们几个安排,除了今天这日子,我是什么项目都不知道。

十月十日银桂花朝,青梵是专门选了这一日地吧?朝廷旬假,官员们往来都方便。

但到底提前了两日,不为最美。

难道间非兄的意思,还就该按十二日的正日,让皇上为此停朝一次,百官当成公务要事地过府拜贺吗?停下脚步,青梵看向林间非双眼,含笑的面容却不带多少真正欢喜,却更多无奈。

真不知镜叶怎么想地,居然当成什么大事一样在泰安殿上奏报;皇上竟也当即应下来,还有你在一边推波助澜……三十四岁,什么要紧郑重、非得大操大办的生辰,我怎么就没听说不知道?闹得这般声势,果然是一天清静也不肯留给我。

接到青梵略带嗔怪的眼神,林间非只向他微微笑一笑,却不回答。

今日是天嘉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

两日后的十月十二,正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三十四岁生辰。

九月二十九日,泰安殿每月月末朝廷六部、三司、宰相台组成地上朝廷朝会上,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向天嘉帝奏报,请为大司正柳青梵生辰致礼——原本朝廷元老重臣生辰、家中喜丧,都有礼部司官提前半月具本启奏,在朝在京官员则提前五日。

但秋原镜叶既为三司属官,又是柳青梵门生,此举也不算违例逾礼。

然而天嘉帝喜动颜色,并当堂谕令百官同往柳府为贺的旨意,却是让上朝廷众臣无不惊异错愕——十月十二既非节庆。

也不在官员们可以调整轮休、每旬后半的旬假。

天嘉帝一句百官同贺,言下之意,无异为一人而废一日朝政;而更不等群臣异议,径直向自己与礼部商飞白下旨,调动有司与宫中所属的乐舞教坊预备排演。

眼见天嘉帝词意坚决,而自己应承干脆,群臣一时无语噤声,柳青梵这才上前。

言三十四岁生辰不过平常,原只想与花朝一齐庆贺便罢。

不想天嘉帝闻言愈喜,只道若果如此,所有在京官员与致仕隐退地老臣皆可亲身过府道贺——天嘉帝风司冥与太傅柳青梵情谊深厚。

信赖有加,满朝无人不知;而天嘉帝行事,虽素性宽厚温和,但若意有决断则绝少更改。

他既决意要为柳青梵大肆庆生。

又有宰相一力附和,加之柳青梵本人也不曾坚辞,便再无人能改变圣意。

因而自二十九日朝议结束,交曳巷柳府门前便车水马龙。

请谒、道贺、献礼者络绎不绝。

而擎云宫中,自凤仪宫皇后秋钟妃、郑妃、离妃等皆手书致词。

具礼遣使以拜寿。

朝廷举动。

村野相闻。

一时京城之中也都听说柳太傅寿辰,曾经蒙恩受惠的百姓纷纷涌到交曳巷。

直将平日最清静严肃的大司正府,顷刻变作承安城中最喧哗热闹之所。

身为柳青梵好友,二十年相交,林间非自然深知他个性:虽不厌热闹繁华,却总愿于喧嚣中求一方清静。

尤其事原仅在于己,则绝无兴师动众。

此次天嘉帝有意且意愿甚坚甚切,他因是顺从,但心中怕早是深以为累,然而又不能借口避躲。

今日这番抱怨,虽然语气清淡,轻松随性中却是真心实意,让人不由也想要为之叹息——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之前两年你借着大比和恩科,国家抡才大典筹办主持地一系列琐事,指使得满朝廷随了你团团转,硬生生把两个生日给敷衍耽误过去,皇上与我也不会逮到了这一次机会就高兴至此。

心思忽而在三年前那个暗潮汹涌地十月晃过一晃,林间非随即收紧心神,一双眼静静凝视身前长身玉立地青年,唇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若前两年安生受了我们的礼,又何必今天劳师动众,百官群臣一起聚齐了过来拜你?今年看起来是秋原镜叶在朝会上开地口,但你哪里能想不到,多久之前皇上就在注意着张罗操办?年初就要淇陟那边玉山送来的完整玉料,雕的飞龙完全是按你腰上那一块图案,难道会是留着他自己赏玩?别回答说就是如此,我才不肯信的。

闻言,顿时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尊昨日才由内监首领、风司冥贴身侍从水涵送来,两尺长、十六寸高的玉雕青龙戏云,青梵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摇头,一边轻笑起来。

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半点也瞒不过的贤相林间非,明明还不曾见过,说地竟一点都不差。

只不过,间非兄怎么知道,那是按我腰上盘龙佩的图样?还不是白琦?有次进宫,同皇后娘娘闲话间说到皇上近日对着一张什么图研究得仔细,却不是其他什么眼熟的什物,看起来倒像头上那根最常戴的簪子模样。

林间非微笑着,一边顺手将道边探来地一枝银桂拨开,又弹一弹自花叶落到手上的水珠,那样东西,除了你,别人也不会有,更做不出类似的。

皇上不按着你的玉佩画图,难道会按我地玉佩不成?联系到奏报上说的玉料,还有百工坊玉工首领出入澹宁宫的次数,想猜不到都难啊。

这个皇上啊……叹气摇头,青梵眼里却是掩不住的深深笑意。

真该庆幸今天有神宫地花朝祈福,还有泰禾宫的家宴,否则若再添一重亲自到府的恩宠,只怕明天澹宁宫里奏折就能把我淹死。

林间非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三年大司正,你凡事多偏向昔陵旧炎,参劾地奏折又能少到哪里去?就是我,偶然不小心透露些明确意思,第二天也是奏本一大堆。

明知除了三司与外臣地密折,平常哪一本奏事地折子都必先要经过宰相一道,却还上得乐此不疲……朝中的这些臣子啊,谁有时间力气心思,去在乎那许多?听这位素来被评价为沉稳敦厚地上朝廷宰相满是随意不屑的言论,配合眼中一本正经的目光神情,柳青梵不觉大笑出声。

间非间非,这一番话,真该教那些朝里朝外只会随声附和,什么都不知道就满口赞你的人都来听听!谁有时间力气,又能有足够闲心去在乎了那许多——真不愧当朝宰辅林间非,真是痛快!若在青梵面前还不能畅言痛快,那就真不是林间非了。

轻轻笑一笑,林间非抬眼,转向自花园走出、正向自己二人迎面迎上来的柳府长史兰卿。

兰长史,都安排妥当了?大人,林相。

先向两人欠身行过礼,兰卿才向林间非笑道,回林相的话,筵席都安排下了——便是一般百姓人家最常的流水席,不问职官也不拘座次,更不讲远近亲疏,到时候只请各位大人随意就座,自由取用便是。

林间非闻言先一呆,随即朗声笑起来,一边用力拍打青梵肩膀:绝妙,绝妙!这样的安排……青梵,我原说你府里多的是绝顶人才,不放到朝上实在可惜!这一个是真正自己不肯出仕,绝不是我不放人。

青梵叹气,眼中却是笑意闪动,听到没有,兰卿?明日便到林相那里领试帖,再赖在我府里,柳青梵可是实在担不起私藏人才的罪名了。

大人——是康启、洪昇他们七个的试帖。

在青梵府里走得极熟,见兰卿脸上顿时变色,林间非立即笑起来。

你这‘京城第一长史’,文章才识,哪里还需要经过这一道?随时一纸荐表,就直接入了宰相台西花厅也无可争议,这一次已经加了康启他们七个,就给天下士子留一些机会吧。

林相明鉴:兰卿在柳大人府里十分愉快,也心满意足,再无其他的念头。

一字一句认真说完,兰卿又恭恭敬敬行一个礼,方才直起身来。

大人、林相,请到园中,检点查看——若一应安排都合用,兰卿便去‘燕来堂’主厅,请已经到府的大人们移步。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论语.子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