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己不应该流泪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又不是没经历过。
工厂里喜欢自己的男人不少,顾白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还年轻,才三十岁。
许多人请媒婆来家里做说客,说什么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说什么女人这么年轻就守寡这一辈子就算白过了等等。
可为了小顾白,为了不给他找个对他不好的后爸,对于这些上门提亲的统统婉言拒绝。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经常会在下夜班的路上遇见许许多多拦住自己要去家中坐坐的男人,也经常会在夜半听到有人敲门、甚至撬锁……小顾白那时还小,睡得早也睡得死。
每当这个时候,自己都会一手拿着菜刀,一手紧紧地搂着小顾白浑身发抖!有一次,小顾白忽然醒来,好奇地问自己:妈妈,你怎么了……是谁在敲门呀?记得自己那时已经慌了神,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只见小顾白从被子中伸出胳膊,搂紧自己的脖子坚强地说道:妈妈不怕!有小白在!小白是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话忽然让自己勇敢了起来,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也油然而生:小白好好睡觉,这是大灰狼在敲门,妈妈不怕,妈妈有菜刀!这也许就是母爱!正是因为这份母爱,让母子相依为命,母子之间的那份情感也越来越深!后来接了小顾白的姥姥和姥爷来陪自己,才让那些登徒子绝了念头。
可谣言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相反,却有更多稀奇古怪的谣言产生,说什么是自己克死了顾白的父亲才不找老公的,说什么自己有病才不敢再嫁人,甚至还有人传言自己已经偷偷找了男人……可这些谣言对自己已经产生不了任何伤害,因为自己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顾白的身上,心中有个目标,那就是一个人将儿子好好培养成材……美华,美华!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将自己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回过头一看,是邻居秀秀她妈。
这时,工厂门口的铃声大作,原来,已经到了上夜班的点儿了,一批又一批上夜班的职工拎着饭盒或是大茶缸在铃声之下正涌入工厂大门。
再看看天,已经黑了下来,该回家给母亲作饭了,一会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还不知道多开心呢!见秀秀妈往自己这边走,忙一边飞快地擦去眼泪一边向厂门口走去,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顾白他妈,美华,等等!等等!秀秀妈一边喊,一边挥手,一路小跑追到了美华的跟前。
什么事啊?秀秀妈!美华这时已经擦干了眼泪,装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这个时候应该开心!毕竟,房子分到手了,她想,秀秀妈也是来问她这个事的吧。
来,过来这一边!秀秀妈拉着她避开上班的人流,走到场门口的收发室旁。
怎么啦?她笑了起来,自己分到了房子难道有那么多人嫉妒吗?奇怪了,秀秀家房子挺大的,也不属于困难户,她应该不会嫉妒吧,那……她这么神秘干嘛?听说你儿子去了深圳?秀秀妈看看四周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门问道。
……是啊,去了没几天,和郭胜利他们家小子一起去的!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美华这松了口气。
谈起儿子,她忽然高兴了起来,也朝四周望望,然后望着秀秀妈笑道。
那……工作好找吗?我们家秀秀也是今年毕业,待业在家!正愁着呢!总不能现在就往外嫁吧?秀秀妈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怪不得!听说今年很多学生毕业之后都去了南方找工作,要不你女儿也去试试?年轻人,应该让他们去闯闯!有好处的!美华也压低了声音。
你们家是小子,我家是闺女,这不能比啊!再说了,我们家在深圳也没个亲戚,你那个姐姐不是在深圳吗?帮我问问她有没有秀秀合适的工作?秀秀是学工民建专业的!不要提她!我没这个姐姐!小白去深圳之前我就叮嘱过了,哪怕饿死也不要去那个姨家……想起了往事,美华忽然很生气。
这时,收发室的一个老头忽然伸出了脑袋:顾白他妈,电话,你儿子的!谢谢耿大爷!美华忙跑至收发室的小窗户前,一把抓起电话。
喂,喂喂……儿子啊!嗯,是妈……你好吗?找到工作啦……那就好,那就好……妈和姥姥都很好,你放心!我们会注意身体的……你一定要安心工作,本分做人!听见吗?这样妈才放心……今天单位发榜了,咱家分了套两室一厅,比原来大两倍呢……另外,你没去你姨家吧?那就好……长途电话很贵的,快挂吧,快到一分钟了,千万注意身体……妈妈希望你工作顺利,妈和姥姥都很想你!记得有空往家里写信!啪!电话被挂上了。
望着电话上的显示器,美华朝着充满羡慕眼神的秀秀妈得意地笑道:嘿嘿,正好一分钟!※※※一个公用电话亭前,顾白搂着他那个又旧又脏的行李包也挂了电话。
大姨?对,要不是妈妈提醒,我都忘记她在深圳了!记得大姨在我小时侯对我挺好的,姥姥以前经常提起她帮我洗尿片的事!说这个大姨很懂事,心思全部花在了工作上和赚钱上,结婚很晚……从行李包中拿出笔记本,顾白激动地翻到了大姨的地址。
不行!要是给妈知道,非气死不可!顾白望着来深圳之前曾经差点划去的大姨家地址忽然摇了摇了头。
喂,你还打不打电话?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顾白一回头,发现一个时髦女郎手中拿着一个bp机正不耐烦地皱着眉。
没有说话,顾白抱着行李离开了电话亭。
喂,老公你找我?嗯,我逛街呢。
你到家了?好呀,我马上回家做饭!等我哈!时髦女郎挂了电话,跑出了电话亭。
也许是因为姨父的原因,大姨不得已才这样的吧!这个世界,女人再横也不敢得罪有钱的老公……顾白蹲在路边给自己找着理由。
※※※到大姨家时已是半夜时分了,由于一再地犹豫该不该去投靠大姨,顾白在大姨家楼下转悠了近两个小时。
虽然已是半夜,可大姨家却依然热火朝天,客厅中摆着两桌麻将,乌烟瘴气中要不是大姨一眼认出了自己,顾白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几乎不认识眼前的人,记得大姨年轻时很苗条的,而眼前这位却身材臃肿,那紧裹在身上的睡袍让顾白想起了老家肉联厂中的某些动物。
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母亲要比大姨年轻,漂亮,而现在却发现大姨虽然胖,保养的却非常之好。
想起了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抚养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母亲这么年轻却已被生活折磨得提早进入老年人行列,顾白心中忽然一痛。
什么时候来的?跟你妈说过没有?深圳工作不好找的!玩两天就回去吧。
大姨将顾白让在了客厅的角落,用腿踢了个板凳给他。
顾白闷着头,一屁股坐下,忽然,他发现大姨的手中夹着一支香烟。
来了有半个月了,大姨,我在你这呆两天就走,我可是正规大学国际金融专业毕业,今年的大热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麻将声,顾白发现,客厅中的所有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在吸烟。
大姨神色缓和了些:不要那么自信!虽然是热门专业,可你所谓的正规大学不过就是地方上的而已。
这年头,清华和北大的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找得到工作……你什么时候走?过两天就走……大姨,我还没吃饭呢。
顾白见大姨对他的态度还不是意料中的那么恶劣,立即想起了填宝自己的肚子。
美英,轮到你了,还打不打?一位和大姨差不多的女人不耐烦地喊道。
当然打,别偷看我的牌啊!这回我要胡个大的……厨房里有吃的,你自己去找!大姨那臃肿的身体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滚到了麻将桌旁:一索!哇,清一色!给钱给钱,哈哈!我靠,你走了什么运啊?外甥一来就胡……少废话,给钱给钱!喂,真是你外甥?怎么感觉像民工啊?客厅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顾白吃了六碗饭,大姨厨房中的剩菜全部被他席卷一空。
谁让这深圳的碗比家中的小呢?来了半个多月,顾白也知道,广东人吃饭前先要喝碗汤,这一碗汤立即就将那本已饿的要命的肚子填满了几乎一半,所以,对于厨房里的汤锅顾白连看都不看,他要吃饭,要将整个肚子都被饭菜给填的饱饱的!将厨房中的碗筷全部洗好之后,顾白发现客厅中只剩了大姨一个人在那里点着钞票。
大姨,怎么不见姨夫?顾白帮着大姨将客厅收拾好之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他一般在香港,周末才来深圳……帮我拿一支烟!大姨的食指在伸出的舌头上沾了点口水又继续点起了钞票。
姨夫是干什么的啊?多少钱薪水?顾白帮大姨点着之后自己也抽出了一支,但只是放在鼻子下闻着。
他是开货柜车的,一个月两万多,一个礼拜往来一次香港和深圳!喏,后天他就来。
谈起姨夫,感觉大姨不是很开心。
哇塞,两万多?姨夫是香港人吗?我妈辛苦了一辈子,现在一个月才两百左右。
大姨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地平淡:马马虎虎啦,香港的消费高,两万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还要养他父母……那大姨你呢?顾白打开了电视机。
我在单位做办公室主任,事情不多,但权利很大,关键是可以陪领导经常去吃吃喝喝,今晚我就喝了几碗老鳖汤……以前哪里是这样的身材?大姨忽然站起身来捏着自己的轮胎肚懊恼地说道。
扑哧!顾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姨脸色一沉,顾白立即忍住笑。
你笑什么?你看你的衣服、你的打扮……刚才进来时我的朋友还以为来了个民工!真是丢我的人!听大姨这么说自己,顾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哀,小时候帮自己洗尿片时大姨怎么不嫌脏?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现在的打扮的确就是这样,他低下了头,坐在沙发上不吭声。
见顾白这样,大姨越发得意了:不是我说你妈,当初在你外公去世的时候那么强硬干嘛?人死了就随便葬葬好了,钱是留给活人用的嘛!让我多出钱?你妈也是做儿女的,谁多出谁少出又能怎么样呢?反过来说我不孝顺?现在倒好,不跟我往来?我还不愿意攀你们这家穷亲戚呢……顾白的头更低了,大姨唠叨了半天,见顾白不吭声也渐渐觉的没趣:你就睡沙发吧,过两天记得走!你姨父大后天就回来,看来你们是见不上了!大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见顾白继续不吭声,于是往里屋走去,可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先是将那盒烟揣进自己的口袋,而后走到墙边把灯关了。
省电!黑暗中,顾白手中的那支烟被他狠狠掐成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