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个月的雨,天空终于放晴。
那种蓝色是沁人心脾的嫩蓝,干净得如初生婴儿的眼睛。
方无应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遥远天空,他想起某种瓷器叫雨过天青,难得的颜色被世人视为珍品。
抱歉,饮水机送去修理了,喝这个吧。
方无应转过头,看着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
他摆摆手:不用,留着你自己喝吧。
就那么不爱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个。
他耸耸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方无应关上玻璃窗,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的姿态很放松。
局里的大新闻,听说了吧?小武的事情。
他笑笑,有没有被吓到?的确很震惊。
舒湘点头。
嗯,你真该看看他给赵光义的那一拳。
方无应说,够精彩。
难以想象。
舒湘笑道,对方没还手么?还手?思维方式怕是还没转换过来。
哼,那家伙一向把人家当窝囊废、丧家犬,那么多年颐指气使,都形成习惯了,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对方居然奋起反抗呢?听起来十分解气?舒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方无应耸耸肩:雷钧也觉得很解气,赵光义说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约而同装聋作哑。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这儿呆了半年,倒是什么都学会了哈!远远不止这。
后来小武告诉我们,他还打算利用媒体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后把他丢给科学怪人……他是不是日本漫画看太多变舒湘点点头:所谓的猥琐是不分年龄更不分时代,此人强暴小周后的事,一直让我恶心——送回去了?当然。
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为屏蔽出现漏洞无意间跌过来的。
既然10世纪左右的状况发生紊乱,于凯和李建国也就跟了过去,在那边做了两天的修补工作。
哦,不过北宋初期还好,除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倒没有太大的社会动荡。
社会动荡也影响不了他们俩。
方无应哈哈一笑,剃了头、伪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国寺里——那是皇家寺院,谁敢去查他们?舒湘再次大笑:你们这回有几个和尚了?上次雷钧不是也剃了头?除了冬天剃头有点凉以外,偶尔当当和尚也不妨事。
方无应表情相当的人畜无害,再说度牒伪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鉴别。
小武没有参与这次行动么?方无应摇摇头:雷钧认为还是让他回避此项任务比较好,他给了小武几天假——大概担心他情绪波动吧。
可我真没看出他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除了那次发狠之外。
怎么?听起来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方无应愣了一下,慢慢点头:后来,我把他拉出来喝过一次酒。
是么。
我有点担心他,怕他一个人呆家里会想太多……但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
方无应挠挠后脑勺,他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说,哪怕真相曝光。
是么?他怎么说的?他说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国之君,连小学生的历史课本里都有他那‘光辉的一页’——这是他的原话。
方无应笑笑,所以,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妄图回避,也是白费力。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我当时在旁边,真惊讶。
嗯,为什么惊讶?惊讶他轻易地放下过去,而且还是那么屈辱的过去。
好吧其实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能这样,当日那个国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词才是他的第一,后世记住李煜也不是因为他的亡国,而是因为他的词。
所以真正的他,其实并未遭到丝毫损毁——后来小武跑去上班,小杨还去找他要了签名的。
舒湘又笑起来:小杨是他的粉丝?方无应点点头:说是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他的词今日得见真龙如何兴奋狗屁‘得见真龙’!那小子进控制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脸对脸!签名要到了?要到了。
方无应嗤嗤地笑,可拿回来的却是‘武海潮’三个字,控制组的人都拿这开玩笑,还说要这个签名又何至于专程跑一趟?联络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杨听了岂不郁闷?是啊,他本来想叫小武签原来那个,因为他觉得,如今这个签名没啥价值。
可是小武说,难道‘李煜’两字的钢笔签名就有什么大价值么?那不是更加荒唐?舒湘也忍不住笑:说得也没错。
就算现在拿着毛笔宣纸去找小武,叫他再写下一首虞美人,恐怕卖得还没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钱。
方无应点点头: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认为世间已经没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种意思。
舒湘点头道:明白。
所以,虽然小武隐瞒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雷钧他们会改变对他的态度。
方无应说,那次喝酒,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无用的人,本来就不打算去争夺些什么,当他对一切嘲讽都放开之后,就没有可畏惧的了。
嗯,你听了他这番话,又有什么感受?舒湘看着方无应,然后她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样。
舒湘默默望着他。
并不是说都从古代来,我和他就没有差别了。
方无应缓缓道,我们不能相提并论。
因为你比他更远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问题的根本不在那个地方。
方无应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时期过来的呢。
那你很可能会披着兽皮穿着树叶……我不是在开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换了个坐姿:好吧,回过头来。
我其实对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在这件事之前,虽然你们是同事,其实你和他并不算很熟的朋友,对吧?我觉得你似乎和雷钧更近一些。
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会去找他喝酒么?方无应想了想:一般来说,不会。
小武这人其实很闷,做酒友绝对没有雷钧好玩……哈哈,雷钧那家伙稍微喝多一点就满嘴跑火车,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为什么会去找小武喝酒呢?不是说了么?怕他一个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一点点多余的想法了?方无应想了一会儿,慢慢说:要说有多余的想法……似乎真有一点。
我想拉开距离,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拉开距离?尝试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一个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个普通的同事。
为什么想这样去看他?……想看看另一面的他。
方无应说,大概出于这样一种心态。
舒湘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是在以小武这件事,做热身准备?将他作为未来可能的参照物?方无应眨眨眼,没说话。
那么他这件事,是否对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响?无论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静默了很久,舒湘才听见方无应的声音。
……我的恐惧更加重了。
怎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个。
方无应突然说,像小时候躲迷藏,明白么?本来两个人一同躲在黑暗中,当然谁也不知道谁。
可忽然间,其中一个被发现,被拉了出去,溶入阳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视着方无应。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齐心协力来寻找我了,包括刚才被拉出去的那个孩子,我变成了硕果仅存的目标,成了众矢之的……你的意思是,雷钧他们会把你当做某种目标?方无应呆了一下,摇摇头:我知他们没有恶意。
但那是在他们还没发现真相之前。
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这样被迫曝光,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世人看待李后主和看待慕容冲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或许都是被报以理解的对象,例如很多小说里……哼!你还要和我提那些耽美小说吧?在那些同人女眼里,我和他的霉运倒是相同!看方无应又要发火,舒湘举了一下手:OK,不去谈那些旁枝你的心里一直抓着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我和他们不一样。
这一点你发觉了没有?是的。
所以我总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无论到哪里,无论和谁。
可是我觉得,你在控制组里很受队员爱戴,和雷钧苏虹他们也合作得很好——谁真讨厌过你?那是他们还没发现真相。
等到他们看到真正的那个我……现在的你,难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着他,难道他们喜欢的是个虚假的人?方无应哼了一声:或许吧。
自命不凡的家伙。
舒湘哈哈笑了一声,抛弃了过去,你就不存在了么?或许真是这样。
方无应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紧紧抱住不放的过去,虽然痛苦得让我想自杀,但同时它也让我记住我是谁。
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凭不是你的财产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无踪但你却不会。
这世上一定会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样在乎你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么?舒湘医生?舒湘笑起来:绝对不止我一个我注意到一个事情。
什么?包括上两次在内,你对他的称呼似乎有所改变。
舒湘说,我还记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对他的指称方式从未客气过——方无应笑起来:还想听我骂他‘老贼’?苻坚老贼,嘿嘿。
你现在改称是么?或者是,‘那家伙’。
舒湘笑着说,你看,程度减轻了很多。
这个,很重要么?语言反映内心。
舒湘微微靠近他,为什么会改称呼?之前你在我面前谈起他,永远是连篇累牍的咒骂,你骂他为‘老贼’,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许是因为……我的爱憎并不像最初那么分明了吧。
方无应斟酌着慢慢地说,最开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坏结果都归咎于他,可过了这么久,特别是在这里度过的十几年,我冷静下来再回头去看当初,却发现有很多真相其实掩盖在对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体说说呢?舒湘尽量把声音放缓和安详,她知道,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阶段。
具体说说?我很想具体说,但其实连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无应仰起脸,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远的天空。
舒湘不做声,等着他自己继续说下去。
觉不觉得小孩子是一种十分自大的生物?方无应突然说,把周围的一切都归因于己,连太阳东升西落都是为了自己。
自恋是人的本性。
可是如果真的给他一点点迹象,让他错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那大概会造成某种悲剧。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说你自己?很久的沉默。
……后来,他几乎不去姐姐那儿了。
……他总是逗留在我这儿,什么都肯满足我,我说过的嘛就成了那样。
方无应把脸埋在掌心里,他的拇指交错按着眉头,后,又抬起脸,孩子气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么?要摸清一个人的喜好脾气,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权当自己死去。
所以没几个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听什么话,憎恨什么人。
当时我施展这一套,十分得心应手。
或许他当你是孩子,所以没法设防。
或许吧。
当然,有人看不惯这些,方无应耸耸肩,总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方无应点点头:对。
王猛总劝他赶紧把我送走,理由无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么好惹的,得斩草除根;况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呃,纯洁可爱。
他的脸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却没笑:你也这么认为?我不知道。
很复杂。
方无应长长吁了口气,来自各方面的评价全都不一样,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国家栋梁,姐姐却只当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护;王猛说我是个妖孽,心怀叵测,其他朝臣却说以色事君的小子不足道;还有禁宫里的女妃视我如眼中钉,暗中骂我是淫邪的狐媚……你被许许多多的人妄下定义。
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没提他是如何定义你的。
方无应一怔,良久,才缓缓说:……他说我如玉,绝美干净。
你怎么想?什么怎么想?舒湘吸了口气:你是如何看他说的这句话。
……傻×。
傻×?方无应哼了一声:说这话的人就是个傻×,还什么绝美干净……你认为,喜欢你,赞美你绝美干净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说你既不美,也不干净的,才不是傻×?方无应不吭声。
好吧——怎么来看这各种定义?方无应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被搞晕了头。
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任凭他人描画。
我觉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于这些评价?就是:谁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很得意这一点?当时是很得意,有点像小孩子玩魔术成功了。
但我相信,真相瞒不过两个人:王猛,还有我姐姐。
看见王猛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瞒不了他,连我叔叔都玩不过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
方无应笑了笑,王猛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狠毒、也是最聪明的男人。
知道他说的是金刀计,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坚持要把你送出禁宫去,后来他成功了,姐姐呢?方无应有很久,没有回答。
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玻璃窗。
早春的风还很凉,柔软的淡色窗帘被晚风吹拂着,在方无应的身旁无力飘动。
我有好长时间没去她那儿。
他低声说,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难说明白那种感觉,我觉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为他留恋我这里,就不会去姐姐那儿,姐姐也不必哭得那么惨了吧?但我已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那种‘东西’,觐见的朝臣偶然看见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们心里在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仅折辱了我自己,还折辱了整个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你现在明白,这些评论都是不正确的了。
然而,方无应只是遥望着远方,他久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