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步出长安城,天气有些热,太阳落得也迟。
方无应不敢把人分开,也没有按照惯例派遣斥候,人手太少,聚集在一起抵抗力才能稍大一些。
他又叮嘱苏虹无论如何不要掉队,一旦有事就躲到人群后面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方无应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的戒备顿时提升,全都将伪装好的武器拿在了手上。
尘烟中,奔向前来的是一小队士兵,领头的似乎是个下级军官,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
小心,是慕容冲的手下。
方无应低声道,全面警备。
李建国看了他一眼,多少有些惊诧,他没想到方无应只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的来路。
出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穿好了战袍铠甲,规格是参照十六国时期士兵的标准,包括方无应在内,打扮都极其普通,甚至故意弄得灰头土脸、难辨面目。
那队士兵很快来到他们近前,为首的那个军官勒住缰绳,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他们:哪儿来的?!李建国看看方无应,赶紧道:启禀大人,我们是燕主部下。
燕主,即慕容冲,李建国的意思,至少得先表明是自己人,才不会遭难。
岂料那军官骑着马围他们绕了一圈,阴险一笑:怎么我看各位,面生得很?各位既不是鲜卑人,定是苻坚那厮的走狗!来人!给我全都拿下!……厮杀是在一瞬间开始的,隐藏的兵器全都亮了出来,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苏虹在人群里只往后躲,她这是头一次身陷战场,吓得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发软!……往后!往后退!到我们身后去!方无应冲她低声喊。
苏虹想往后退,谁知却退到了人群边缘,那儿是一道高高的土坡,她脚跟发软,一个没留神,竟仰面从土坡上摔了下去!……苏虹!高处的叫喊声传入苏虹的耳朵,她却没法听清,因为整个身体往下滚落,苏虹只觉得骨头与肌肉撞得生疼!她想抓住点什么停下来,但是下落力量太猛,加速度越来越大,她只能任凭身体像流星一般,坠入坡下……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苏虹的胳膊!那是斜下里冒出的一只手,但却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苏虹的胳膊!身体的下落终于止住,苏虹呻吟了一声,她晕得几乎没法睁开眼睛。
……还活着么?是粗哑的男人声音,苏虹慢慢睁开眼睛,旋转的金星逐渐散去,她这才看清楚对方——不,是看清了对方隐藏的地点。
那是一大蓬山草,而那人,正躲藏在山草的里面。
……多谢。
苏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同时她奋力伸出手,攀住一根较粗的枝桠,这下,身体总算轻松了一点。
原来是位姑娘。
那个声音笑了一下。
对方始终躲藏在山草后面,脸孔无法看清。
苏虹轻轻喘息着,她知道自己身上多处擦伤,每个地方都火辣辣的疼,但是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并未发现骨折现象。
真走运。
姑娘是什么人?是慕容冲的手下?苏虹的眩晕还未退散,她缓缓摇摇头:不是。
我看姑娘也不像白奴(鲜卑人)。
那声音顿了一下,可你也不是苻坚手下。
苏虹叹了口气:我哪边都不是,无辜小民一个。
那声音又笑起来:小民?小民有你这一身打扮的么?苏虹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大叔啊,我们俩不能总是吊在这儿吧?当然。
说了这话之后,那人又不吭声了。
苏虹等了半响,她看看上面那蓬山草:大叔?我在算计,往下要落多久,方能落在河畔。
河畔?下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姑娘不知道么?落势太猛,会跌到河里去的。
苏虹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再怎么说,咱俩吊在这儿,也很不成体统呀。
不成体统,绝对不成体统,直如两条素未谋面的肉干。
肉干?!那人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往下滑吧,反正不是寒冬腊月,滑进河里也许有生机。
呃,这个……苏虹心想,你以为是玩漂流么!那人深吸一口气:好,我先下去,等我到了地方,姑娘你再松手,我如果稳当了,就可以接住你。
一听他说得有理,苏虹也同意了。
然后就见那人松开手,像一只匍匐的山虎,翻身冲下山坡……苏虹的姿势限制她无法扭头去看下面,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噗通声。
大叔难道跌进无底洞去了?她暗暗想,啊啊大叔难道变成了爱丽丝?这下可麻烦了。
谁知就在这时,她听见底下传来很低的喊声:姑娘,下来吧!……可是,我……不敢。
下面的人又喊道:没关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知道挨不住了,苏虹咬咬牙,以玩蹦极时的相同心情松开了手,谁知山势不是一般的陡峭,一路连滚带跌,苏虹囫囵着就往山底冲去!很快,大河滔滔的水声就灌入苏虹的耳朵!她有点慌,想赶紧抓住什么来刹车,但手脚所触之处不是沙石就是矮草,根本阻止不了她下跌的情势!就在即将栽入河里的那一瞬,一个人影扑过来,抱住她往旁一滚!俩人在铺满沙砾石子的河滩上滚出好远,才算停了下来!等到运动的力量完全停止,那人才松开了她,慢慢跪坐起来。
苏虹只觉得浑身疼痛,她勉强支撑起身体,弄掉脸上手上沾的河砂。
真险。
那人说,本来想接住你,可是落势太猛,我怕我们全都会滚进河里。
自直堕取为横摔,或可有救。
苏虹呻吟了一声,敢问尊姓大名不是叫张无忌吧?那人愣了一下:不是。
那就好。
苏虹忍着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浑身筋骨。
居然没有骨折也没有严重挫伤。
她叹了口气,我可真是命大。
那人哈哈大笑:遇上了我,姑娘当然福大命大。
苏虹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人,四十岁出头,腿短身长,脑袋挺大,脸上五官神情看着很和善,他披着战袍穿着铠甲,脸上有血痕,腰侧挂着一个拳头大的玩意儿,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
此人五官立体感很强,高鼻深目,一望过去就知不是汉人。
大叔,您是氐族人?苏虹好奇地问。
男人点点头:姑娘是南人?我是女人。
苏虹嘀咕了一句,汉人嘛……也可以这么说,其实到了我这一代,天知道混了多少胡人的血。
中华民族是个曾经多次民族融合的群体,到了二十一世纪,就算户口本上标明是汉族,也难保祖宗十八代里没有一点戎狄蛮夷的DNA。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士,是怎么会来长安的?苏虹踌躇了一下:其中原因十分复杂,大叔,我们还是先找地方落脚吧,不要在河滩上留宿了。
男人点点头:好。
几里之外有座破道观,如今战火肆虐,恐怕道士们都跑光了。
就去那里吧。
看样子他对此地甚是熟悉,苏虹松了口气,就跟在男人身后,俩人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火红落日就在他们之前不远地平线上,如千年之后,毫无改变。
大叔……苏虹问。
干什么?那男人头也不回答。
大叔是陛下的人吧?唔,算是吧……苻坚……呃,陛下去了何处?我哪里知道。
他还活着吧?应该吧。
苏虹揉揉胳膊,哼了一声:长安城的人都死绝了,他倒是跑掉了。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也不想这样……可是现在成了这样了,苏虹说,刚才我们一路走来,满街都是死人……那是慕容冲干的,是他号令屠城。
谁唤醒了这个嗜血阿修罗?不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么——明知这孩子有问题,还放他去平阳做太守,一做就是十几年,那不是等着他蓄谋反扑么。
男人不说话了。
……现在可尝到苦果了吧,他当年养虎遗患,王猛劝他不听,王猛那是正宗汉人,胡人怎么斗得过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说苻坚陛下自己不好,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可是苻坚陛下他……男人觉得苏虹啰嗦得实在讨厌,他索性停下脚回过头:姑娘,就别苻坚苻坚的了,你又不是他的婆娘,总把他挂嘴上干嘛?苏虹脸一红:我……我这是看他丢了大好河山,替他不值得。
多谢。
男人瞪了她一眼,姑娘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这个样子,你怎么回家去?对方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苏虹,如今她算是安然无恙,却不知控制组的人是否平安。
苏虹想打开腕部的受话器,但想到有古人在面前,便忍住了这心思。
到晚上再说吧。
她叹了口气,现在我也联络不上他们。
他们?你的同伴?苏虹点点头:我们遇上了慕容冲的人,我是在混乱中跌下山崖的。
那男人点头道:我听见了,还听见惨叫声。
惨叫?苏虹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吐火的兵器,什么老六身上着火了……苏虹放下心来,吐火的兵器,大概是指的小于携带的军用喷火枪,既然要减少子弹的使用,就只有这玩意儿能顶事儿了。
看样子喷火枪把那些鲜卑人给吓着了。
只不过千万别被古人抢去,不然就成十六国的稀罕武器了。
男人玩味似的看着苏虹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取胜了?虽不能断言取胜,那些鲜卑人终究是伤不了我家兄弟的。
苏虹笑了笑,表情带着几分骄傲。
唔,难怪姑娘这么大胆。
男人想了想,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我姓苏,苏东坡……苏虹卡住,苏东坡的苏,这是她一贯介绍自己姓氏的方式,可如今是十六国时期,苏东坡还得再等六百多年才能出生呢。
就是,呃,那个……苏妲己的苏。
她说完,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喷,好容易想出了一个本家,却是个狐狸精。
叫什么呢?单名一个虹字,霓虹的虹。
好名字。
男人笑笑,姑娘容貌端丽,和那般亡国祸水倒是两样。
什么就亡国祸水?苏虹不满,国家灭了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我最不齿这种言论。
岂料那男人被抢白却没发怒,他只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大叔你叫啥?男人不理她,只往前走:快点吧,天要黑啦!苏虹闷头嘀咕了一句:没礼貌,问了人家的名字,自己却不肯说。
男人依旧大步流星往前走,好像没听见她的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