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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2025-03-30 13:34:52

他是怎样一个人?谁?你是说方无应?寒气上来了,是夏季,但一千多年前的西安没有城市热岛效应,于是在夜间,仍然会感觉到一丝寒意。

苏虹捡了些树枝,扔进篝火里,她拍拍手:那家伙挺帅的。

帅?貌美——拿如今的话来说就是这意思。

但是也很刚硬,和芒果台的选秀男生截然不同,那些都是橘汁,方无应嘛,是伏特加,不过瓶子漂亮就容易唬住人。

苏虹想了想,我没见过他发火,倒不是怕他的爆脾气,说句难听的,可能是性格阴毒的那一类。

所以大家都尽量不去碰他的底线。

苻坚不明就里地听着。

方无应是那种,嗯……怎么说?偶尔有点出格,其实城府很深。

平时有说有笑,关键时刻就喜怒不形于色了。

大局上,他立得稳,可以依靠。

苻坚神色似乎有点改变。

苏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陛下,不要打我家兄长的主意,他是不听诏的,我们这一家子全都不听诏。

不可能帮你去平慕容冲的叛乱。

被苏虹猜中了想法,苻坚有些悻悻:那你说得天花乱坠……苏虹笑起来:放心,再天花乱坠也没有你家凤皇儿艳绝人寰。

苻坚笑笑:姑娘用错词了,他又不是女孩儿。

不是女孩儿你抢去干嘛。

苏虹故意说,姐姐都到手了,还要弟弟,陛下忒贪心也!苻坚倒是毫无羞赧之色,他满不在乎地拨了拨火堆:那是姑娘你未见过他。

苏虹来了好奇心:他到底长什么样?真的有那么好看么?唔,绝美如玉。

苏虹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种形容一点用都没有。

其实,陛下,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苏虹踌躇了一下,抬头道:我若问了,陛下莫怪。

说吧。

还不就是那些事儿嘛。

苻坚一脸平常,淝水战败、慕容起兵、丢失长安……姑娘要问哪件?就是这些,我全都不明白。

苏虹说,我觉得陛下励精图治,治国二十余年,朝野内外一片兴盛,都知大秦天王雄才大略,必立千秋伟业,怎么一夜之间就翻了船?这变化来得太突然,转弯太急,我弄不明白。

苻坚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如果人都自己弄明白了,那还要上苍作甚?苏虹觉得苻坚的回答里面,包含着严重的宿命论,这是她不太认同的调子。

……好吧,回到慕容冲这儿来。

苏虹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当年王丞相劝您斩草除根,慕容家不可留,为什么您不肯听呢?那个白奴的小男孩真就那么好么?慕容族鲜卑史上被蔑称白奴,据说可能有欧罗巴血统,皮肤雪白。

姑娘,你可知,人有的时候会拗不过弯来?苻坚忽然笑了笑,没错,王丞相所言均是要害,我若听从了他临终前的嘱咐,如今也不会弄成这样。

陛下后悔了?苻坚摇摇头:虽然后悔,重来一遍,我恐怕还是忍不住会这么干。

为什么?苏虹诧异极了!苻坚不知为何,抬头仰望上方,俩人头顶是高高的房梁,黑黢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忽然说,做明君,很好很好。

人人都说苻坚雄才大略,胸怀若谷,王丞相也经常说,明君就该怎样怎样。

明君,就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凭一己私欲来处理天下事。

他没说错。

苏虹撇撇嘴,可你没听他的,慕容冲那件事你就没听他的,如果不是当年受了你的凌辱,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苻坚笑了笑:那孩子……苏虹目不转睛看着苻坚,她忽然觉得苻坚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似乎有什么从他心头浮起。

她觉得有些尴尬,摆摆手:好吧我不问了,有本书叫《不要嘲笑别人的爱情》,我喜欢这标题。

什么意思?就是说,不要耻笑他人的欢爱。

苏虹说,可是你和慕容冲的事情,陛下就不担心后世言论么?有什么好言论的?他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最是汉人规矩多,哪里像我们胡人直爽?是啊是啊,当年小男孩让你那么快活,哪里有功夫去想后世说什么?苏虹说得相当不客气,苻坚却笑了。

那是因为姑娘你没见过他。

又来了。

苏虹翻了个白眼,好吧,你家凤皇儿就是个活宝贝,人人觊觎,欲夺之以后快——寡人又为何不能任性一回呢?苻坚慢慢地说。

苏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每日案牍劳形,想着要做明君做明君,时日久了,心里却像长满了荒草,恍惚间,不知自己是谁。

苻坚的声音很低,苏虹多少有点惊讶。

……就好像那并不是苻坚。

明白么?那是另一个人。

我常常自铜镜里打量自己,似乎有另一个人替我在活,他知道如何做明君,如何安天下,如何重拾江山。

苻坚停了一会儿,我是胡人,从小活在马背上的戎狄,姑娘,你要记得,胡人世世代代都是在马背上杀过来的,不识字,更没平稳过过日子。

嗯,你其实不喜欢稳坐龙椅的生活。

苏虹点点头,就不知道为啥,竟然坐了那么久。

寡人也不知道啊!苻坚哈哈大笑起来,但是,那小子知道!那小子?慕容冲啊?苻坚点点头:他的脾气,一点都不和顺。

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从不肯温温和和与你说句话,无论怎么安抚,始终喜怒无常,前一句还笑盈盈的,后一句说不定就藏了什么把戏祸害你。

乖起来像个女孩,可一旦发起狠,就咬人砸东西,拿马刀砍我的事儿都干过。

像匹烈马。

苏虹笑起来,我明白了。

他真要是发起火来,就总说:苻坚老贼,你还有没有一点胡人血性?汉人全都是不会骑马只会坐轿的蠢物!你想变汉人么?胡刀是什么味道你早忘了吧?!没忘的话,就一刀砍了我呀!你以为你是什么天潢贵胄汉家龙子?!别坐在龙椅里抱着几本破书冒充圣贤老太婆!苏虹哈哈大笑,她几乎要捶地了,苻坚模仿少年慕容冲的模样栩栩如生,实在很好玩!喂喂!我喜欢这孩子!苏虹两眼晶亮,听起来很可爱!是吧是吧!苻坚笑了一下,被他一骂,我好像从那铜镜里走出来了。

铜镜?每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看起来一板一眼如古圣贤,人就像活在铜镜里。

那一日,被他骂了个猛醒。

苏虹有好久,没说话。

夜里,很安静,连火堆的哔剥声都深不可闻。

陛下刚才说的,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苏虹忽然说,是很久以前看的一本书。

什么书?名字叫《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是什么正经书,陛下不需记得它。

苏虹笑笑,里面提到过一个传说。

什么样的传说?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非常远,咱们谁都没去过的一块地方,那儿天寒地冻,常年积雪。

那地方叫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苻坚摇摇头,没听说过。

苏虹笑了一下:住在西伯利亚的农民,每天过的日子都是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多少年都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然后有一天……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嘎嘣’一声坏了,断开……在这个农民的身体深处。

于是他突然间丢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往西边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个劲儿地走,不管不顾的。

就那么走?嗯,走火入魔一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一直一直往西走个不停,直到终于某日,咣当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这种病据说就叫‘西伯利亚臆病’。

苻坚一脸茫然望着苏虹。

国境以南究竟有什么?太阳以西又会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如果不去探究,会更觉得眼下这一板一眼,过得枯燥乏味,无法忍受。

苏虹说,哪怕突然中断日复一日的健全生活,毁灭一切,也要去探究那个‘什么’——陛下,你也在探究那个‘什么’么?苻坚木然良久,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是慕容冲把你心里某处锁链,‘嘎嘣’一声给弄断了吧,王丞相之所以痛恨这孩子,或许因为锁链正是他亲手上的。

唔,我也不是太明白,想到什么就随口乱说而已。

苏虹说,不过你会爱他,倒真是不奇怪——李建国听我说这话又得啐我了。

爱?爱得倾国倾城了都。

苏虹叹了口气,看这通乱呐……余烬还燃着火星,暗暗闪动的红色亮片盯久了有点刺眼,有那么一阵子没人说话,但也没人睡着。

陛下……什么?传国玉玺,陛下随身携带,可若到临危之时,又将托付何人?苻坚久久没有回答。

为何不交与太子,让他带去南边?太子不可托,他性格柔弱担不起大任。

苻坚声音低沉地说,给他玉玺,难保不在半路上被人劫了去。

苏虹想了好久,才道:陛下要小心,莫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这个寡人自然知道。

在那之后,再无声息。

《附录》《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村上春树的作品,意味深长的一本书。